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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七十章 生者如斯

    最终,秦素也没说答应或是不答应,李玄都就权当她是答应了。

    这个插曲之后,李玄都和秦素的关系好像还是与以前一样,又好像有些不一样了,虽然在荒山空谷之中,又是孤男寡女独处,两人仍旧是以礼相待,但是秦素已经不再反对李玄都称呼她为“素素”,而秦素在称呼李玄都时,也悄然去掉了那个略带生疏意味的“李”字,直接称呼“紫府”。

    从山亭离开之后,两人继续赶路。来路短去路长,来时李玄都正值巅峰,陆地飞腾,更甚奔马,不过小半天的工夫便从琅琊府城赶到了单老峰。现在李玄都不仅体魄伤势严重,又因为伤到脊椎经脉的缘故,一条腿有些不听使唤,让李玄都成了个跛子,行进速度自然极慢,两人大概要走一天一夜的时间,才能返回琅琊府。

    好在这山中也不是全然没有人烟,路过一户农家的时候,秦素花了十两银子买了一头黄牛,对于一户普通农家来说,一家三口一年的花销也不过一两银子而已,对于这桩买卖,自然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李玄都便有了代步坐骑,秦素走在前面,李玄都坐着黄牛跟在后面。

    当两人路过一片竹林时,秦素随手折了一截新竹,去掉竹枝,然后以手指穿出孔洞,又略微调律之后,横放在唇边轻轻吹奏。

    也不知何时有了这么个不成文的规矩,能在江湖中闯出名头的年轻女子多是精通音律,如今的年轻女子高手中,以玉清宁和秦素在音律上的造诣最深。两人相较,玉清宁专精古琴,而秦素则是琴、萧、笛三者皆通,因为古时负责掌管音乐的衙门名为乐府,故而在江湖中人送了她一个“乐府三圣”的称号。

    悠扬的笛声回荡在林中,让人心旷神怡,一曲奏毕,秦素笑道:“紫府,你觉得你现在像不像一个牧童?”

    李玄都道:“吹笛子的是你,骑牛的才是我,当时道祖出关化胡,也是骑牛的。”

    秦素辩解道:“那是青牛,不是黄牛。”

    李玄都问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秦素没有回头,将笛子斜插在腰间,道:“这曲子名叫‘清风明月长相思’,是忘情宗的入门必学,你想学啊?”

    李玄都双手扶着黄牛的脊背,身形随着黄牛摇摇晃晃,笑道:“我不学,以后你吹奏给我听就行。”

    秦素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反驳,只是说道:“难道你就不想与我合奏一曲?”

    李玄都笑道:“除了音律,我们也可以刀剑合璧,纵横江湖。”

    秦素轻笑一声,又折了一根竹子,用同样的手法制了一根竹笛,向后一丢。

    李玄都伸手接住,入手微凉,放在掌中轻轻摩挲。

    秦素问道:“回到琅琊府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李玄都道:“先养伤吧,等伤养好了,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到时候了,然后还要去一趟仙剑山庄,取回我的新剑。”

    秦素犹豫了一下,柔声问道:“要不要我陪你去?”

    李玄都点头道:“再好不过。”

    “你就不会谦让一下?”秦素顿时气结道:“答应得这么干脆,还有没有一点君子风范?”

    李玄都坦然道:“若是谦让一下,你直接就坡下驴反悔了怎么办?我岂不是被你吊在空中,不上不下的,多难受啊。”

    秦素确实有些小心思,若是陪着李玄都去取剑,那她准备对陆雁冰说的那套说辞便不攻自破了,到时候岂不是要被陆雁冰笑死?秦素几乎可以想象陆雁冰一口一个“四嫂”来调戏她的场景,所以她才会一反常态地主动相问,给李玄都挖好了坑,如果李玄都稍微客套谦让一下,她便一口答应下来,让李玄都一个人去取剑,这样便不会被陆雁冰抓到借口调笑。

    只是没曾想,李玄都棋高一着,瞬间看破了秦素这点小心思,根本没有谦让,反倒是让她掉到了自己挖的坑里,让秦素不禁怀疑李玄都这个家伙平时是不是在装傻,遇到好事就像个猴儿一样精明,遇到坏事就像块木头。

    “咱们一言为定,不许反悔,说话不算话的是小狗。”李玄都坐在牛背上,摇头晃脑,全然看不出平日里的沉稳冷静,倒像是个从别人手里骗来一串糖葫芦的小孩子。

    秦素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好气又好笑道:“我娘常说,男人无论多大,总有孩子气的一面,以前我还不信,现在见了你,却是不得不信了。”

    李玄都稍稍向前探了下身子,伏在牛背上,笑道:“那伯母有没有告诉你,男人只在喜欢的女人面前才会孩子气?在其他男人面前,是断然不会流露半分的。”

    秦素忽然有些低落,轻声道:“我爹不讨厌我娘,但也不喜欢我娘,所以他在我娘面前,永远不会有什么孩子气。不过他的确是个好丈夫,一个丈夫该做的事情,他都做了,他们两人在别人眼中,也算是恩爱夫妻。当年我娘因病故去的时候,我爹很悲伤,只是这种悲伤,无关男女之情,只是因为多年相伴的亲情。”

    秦素幽幽道:“我不怨我爹,因为我知道,男女之情是勉强不来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作为一个男人,没有冷落过我娘,应该做事情的都做了,应该尽到的责任也尽到了,没什么可以指摘的。”

    李玄都沉默无言,他自小便没了双亲,拜师的时候,师娘已经故去,就算是长兄如父的二师兄,也是孤身一人,还真没有怎么接触过女性长辈,不知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过了许久,李玄都才轻声安慰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只能说造化弄人。”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总会在自己的书中写下一些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希望没有那么多造化弄人,没有那么多悲欢离合。”

    李玄都直起身,将秦素曾经说给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他是一个拙于安慰旁人的人,更多时候,只能沉默。

    过了片刻,秦素收拾心情,轻声说道:“跟你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我也变得??铝耍?不端敌┯械拿坏摹!?/p>

    李玄都微笑道:“放心,我不是冰雁,不会不耐烦的。”

第一百七十一章 烽烟起

    北邙山,一名书生独自一人行于其间,呼啸春风涌起,隐隐传来书生的吟诵声音:“山河破碎人伶仃,烽火三月望西京。烟尘乱起尸遍野,胡马驰奔入北庭。万里孤城悬一叶,铁甲金戈白发兵。塞外长云垂天际,忠魂埋骨在汗青。”

    这首诗是书生所作。说的是数百年前的中原王朝鼎盛时,所辖疆土可达如今的金帐汗国境内,最远处的西域都护府距离如今金帐汗国的金帐王庭不足百里之遥。只是随着王朝内乱,大量边军被调往中原平叛,西域、草原等地被金帐汗国侵占,后此地与中原渐而音信不通,使得中原皆认为西域全境已经尽数落入金帐王庭之手。

    殊不知,彼时的西域都护府大都护仍旧率领数万兵卒坚守城中,在之后的数十年中,一次次击退金帐铁骑的进攻。没有援兵,甚至连中原朝廷更换年号都不得而知,仍旧沿用旧时年号铸钱。城破时,满城将士已经尽皆白发,净是苍苍老人,最终全数殉国而死。

    “万里一孤城,尽是白发兵。”书生在曾经的长生宫旧址上方停驻脚步,叹道:“可敬、可怜、可悲、可叹,。”

    如今的天下大势,比之当年还要不如,大魏太祖皇帝立国,仅是将金帐汗国驱逐出中原,当年武德皇帝中兴一时,也只是收复凉州和秦州,距离收复曾经的西域全境,不知差了多少,甚至如今的辽东边境,还时时受金帐骑军的侵扰,使得朝廷不得不将整个帝国最为精锐的铁骑置于此地,从而使得外重内轻,青阳教这才有了转战各地的空间。若是没有金帐汗国的威胁,放任辽东铁骑南下,顷刻之间,便可荡平各地的青阳教叛军,甚至一气攻至西北三州之地也不是不能。

    说起辽东铁骑,有相当一部分人马是当年秦襄收复秦州和凉州时的旧部,所以赵政才会大力邀请秦襄前往辽东。赵政所谋甚大,有人推测,他想要与金帐汗国主动开战一次,彻底打退金帐汗国,正所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只要此战大胜,让金帐汗国伤筋动骨,不敢再贸然启衅,他便可腾出手来率军南下,到时候清君侧也好,平天下也罢,都大有可为。

    当然,朝廷为了防备辽东总督一家独大的情况,还是特意安插了一个幽燕总督,可是辽东总督与西北最大的不同在于,辽东三州是可以自给自足的,不像西北是一片荒漠戈壁,尤其是出了凉州之后,人烟罕至,大军开拔必须要粮食补给,只要掐断了粮草,便等同是扼住了大军的咽喉。如今的辽东,经过赵政的数年经营,已然开垦出数万亩荒地,在这种情况下,朝廷想要拿捏辽东,很难。若是赵政一意南下,仅凭一个幽燕总督,挡不了多久。再加上以秦家、补天宗为首的辽东豪强,与赵政关系紧密,更让赵政在事实上已经可以做到听调不听宣,俨然一地藩王。

    晋王曾经提议让赵政进京,加太保衔,并重设废置多年的大都督一职,由赵政出任大都督,统领大都督府,都督中外诸军事。大都督是为正一品,位在左都督之上,与内阁首辅并列。同时还让赵政兼领兵部尚书一职,亦可参与内阁政事。不过被赵政婉拒。

    后来晋王又提议赵政进京一事,仍是加太保衔,再加封辽国公,由赵政出任内阁首辅,兼管吏部、兵部,遥领辽东总督一职,当今内阁首辅孙松禅也已经默许,但赵政仍是婉拒。

    晋王开出的筹码不可谓不大,就差异姓封王了。不过赵政看得很明白,大都督也好,内阁首辅也罢,就算是外姓封王,在如今的情势之下都是虚的,真正实的是手中兵权,若没有兵权,登阁拜相、封公称王也不过是一个空名而已,身在帝京城中,性命操于旁人之手,说被拿下也就被拿下了。手中握着兵权,总比握着一堆空名头要好。

    帝党之所以能与后党抗衡而不倒,赵政起到的作用极大,可谓定海神针。甚至因为赵政的缘故,海外婆娑州和凤鳞州的使者朝贡时,都将皇帝位列于太后之前。

    想到这儿,书生又想起一件趣事,除了金帐汗国这个北方老邻居之外,海外的婆娑州和凤鳞州也与中原大势息息相关,只是此二州远没有金帐汗国那般势大,更多时候,二州只是中原朝廷的附庸。又因为二州关系不和的缘故,婆娑州就有了一句名言:“天朝父母也,我与凤鳞州同是外国也,如子也。以言其父母之于子,则我国孝子也,凤鳞州贼子也。”

    书生漫无目的走在荒地中,这儿曾经是一座村子,不过现在已经看不出半点痕迹,脚下的那座大墓,也在一次正邪交锋中彻底毁去,不过他对这些都不怎么在意。

    有些人的眼界太窄,格局太小,总是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看不见偌大一个天下。这座长生宫也好,甚至是整座北邙山也罢,对于那些在江湖泥泞里打滚的人还有些用处,可以从中得一些所谓的机缘奇遇,可对于他这般境界之人来说,那都是没什么意思的东西,他所求物事唯有两样,一样是抱负,一样是长生。

    其实认真说起来,古今帝王所求,也不外乎这两样东西。

    书生在此伫立片刻之后,有一道袅袅白烟升起,待到白烟散去,出现一个老人,披散白发,半张脸孔已经化作白骨,正是在北邙山一战中受创不浅的皂阁宗宗主藏老人。

    饶是藏老人这等桀骜之人,面对这书生也放低了姿态,轻声道:“地师。”

    世间高人常有多种面孔,藏老人便有身材高大的白发老人和身材矮小的驼背老人两种形象,而眼前这名书生便是地师徐无鬼的众多面貌之一,常用来行走世间,并非真正本相。

    书生收回神思,笑了笑,道:“藏宗主,近来身体调养得如何了?”

    藏老人道:“有劳地师挂念,一切尚好,只是折损了两尊身外化身,想要重新炼制,却是还要多费一番工夫。”

    书生道:“你这‘三炼化身’之法,与我修炼的‘三尸元神’同出一脉,我素有所知,其实花费工夫还在其次,关键是缺少适合的躯壳,而长生宫被毁,其中所养尸体也被毁去大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你这身外化身就迟迟不能复原。”

    藏老人深深望了书生一眼:“地师明鉴。”

    书生轻轻笑道:“我在阴阳宗中有两具上好的躯壳,乃是佛门高僧圆寂之后所留的法身,不知藏宗主有没有兴趣?”

    藏老人皱起眉头,没有立刻给出答复。

    因为他深知这位地气宗师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世人皆知阴阳宗一手扶起了皂阁宗,却不知皂阁宗为此付出了何等代价。

    昆仑是万山之祖,天下三大龙脉都起源于昆仑。依据山川河流的走势和潜藏的龙脉大势,从西到东,将龙脉蜿蜒的地势视为风水地脉,分为三势,称为三龙,分别是:大江以南为南龙,大江、长河之间为中龙,长河以北为北龙。

    北龙的山势巍峨雄壮,出昆仑山向东,南山、中岳绵延纵横,众山环拥相抱,形成一系列进龙、福龙佳地。山侧之西水入龙门西河,山侧之东水入幽州东流至海。北邙山就是南山余脉,故而风水极佳,引得历代帝王将相在此修筑陵寝。

    每条龙脉,从西往东,从昆仑到东海,按照远近大小,分远祖山、老祖山、少祖山,依次由老到嫩。按照道理而言,北邙山位于南山余脉,还算不上老祖山,应该是少祖山。不过因为龙脉演变的缘故,越是靠近西方昆仑,靠西而诞的王朝越是无法应时而生。地师徐无鬼为了给西北大周谋划气运一事,以莫测神机偷梁换柱,将北邙山的生气转嫁至秦州境内的一座老祖山,使北邙山从少祖山变为老祖山。

    北邙山乃是皂阁宗的山门所在,此举遗祸甚深,藏老人又岂能不知,只是无可奈何,顾不得以后,只能先顾眼前。

    过了许久,藏老人才缓缓开口道:“不知地师有什么吩咐?”

    书生同样没有立刻答复,而是问道:“你觉得‘圣君’如何?”

第一百七十二章 望西京

    听到“圣君”二字,藏老人蓦地一惊。

    在西北大周,有两大擎天支柱。 一者是无道宗的宗主,同时也是西北五宗公认的“圣君”,澹台云。另一者是阴阳宗的宗主,被江湖中人称作“地气宗师”的徐无鬼。若论成名时间,徐无鬼要早于澹台云,在上次玉虚斗剑之前,邪道之中只有徐无鬼一人踏足长生境界,当时最有希望踏足长生境的人是“魔刀”宋政,可惜宋政对上了大剑仙李道虚,大败亏输,从此不知所踪。

    宋政之后,秦清又被众人寄予厚望。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在宋政失踪之后,原本不显山不露水的澹台云后来居上,成功跻身长生之境,被推举为“圣君”,因为澹台云根基浅薄,而徐无鬼势大根深,所以澹台云尊徐无鬼为国师。

    若是两人起了不睦,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藏老人小心斟酌言辞道:“尚可。”

    “尚可?”徐无鬼笑了笑:“我特意不去皂阁宗的山门见你,也不在西京见你,而是在此地见你,就是希望你不要有什么顾忌,不妨畅所欲言。”

    藏老人知道今日是躲不过去了,只能道:“此人心性隐忍,胸怀大志,实是不可小觑。”

    “是啊。”书生模样的徐无鬼点了点头,目光幽深,道:“一个长生境的山野散仙不算什么,蚁多可以咬死象。可是一个长生境的‘圣君’,便不一样了。张静修和李道虚之所以能左右天下大势,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本人境界高绝,关键还在于他们身后的正一宗和清微宗,宗门和个人本就是互相成就,只有宗门而无领袖,群龙无首;空有境界而无宗门支持,孤掌难鸣。”

    徐无鬼望向藏老人,道:“就说当年的皂阁宗,之所以能以一宗之力威压天下,可不是靠着一两个人就能行的。”

    藏老人点头道:“地师所言极是。”

    徐无鬼沉吟了一下,缓缓说道:“最近我从无道宗中得到消息,这位‘圣君’已经重返西京,而且境界大涨。如今的‘圣君’似乎不太满意我过多插手无道宗的内务,在西京朝廷的许多事情上,也与我意见相左。”

    藏老人沉声道:“当年若是没有地师,圣君又如何能坐稳无道宗的宗主之位?都说饮水思源,圣君此举似乎有忘恩负义之嫌。”

    徐无鬼轻声道:“孩子大了不由人,这也在情理之中。”

    此时藏老人心中已经有了几分定见,只是徐无鬼未开口点破之前,他不好也不愿主动开口挑明此事。

    果不其然,徐无鬼接着说道:“澹台云想要效仿李道虚。李道虚能与张静修分庭抗礼,澹台云便也想着与我平起平坐。”

    藏老人笑了笑:“毕竟是‘圣君’,名义上的十宗共主,位同帝王。地师不要忘了,历来就没有活着的太师,只有死人才能被赠太师之位,当年的张肃卿又如何?终是未能善终。”

    徐无鬼道:“张肃卿曾经说过:‘如入火聚,得清凉门。’可见这个位置不是那么好坐的。因为这个位子,父母兄弟姐妹都能反目成仇,更何况是名义上的师徒,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孩子大了,能够当家做主了,当然不希望还有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老叔在一旁指手画脚。如今整个十宗和大周都是澹台云的,我徐某人似乎该退位让贤了。”

    藏老人立刻道:“地师,此事万万不可。”

    “不是我想退。”徐无鬼的语气冷了几分:“是‘圣君’想要赶我走。”

    藏老人试探问道:“不知其他几宗是什么意思?”

    正道十二宗也好,邪道十宗也罢,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且不说邪道十宗如今已经分裂成为辽东五宗和西北五宗,仅仅是西北五宗内部,也不乏勾心斗角。

    徐无鬼道:“道种宗是墙头芦苇,风往哪边吹,便往哪边倒。牝女宗和阴阳宗自是不必多说,都是自家之人。就算是无道宗中,也不乏可以为我所用之人。”

    藏老人早已是徐无鬼这条大船上的人,明白此时应该表明态度,压低了声音:“地师是为帝王之师,亦是国师,没有地师,便没有大周。地师能立‘圣君’,自然也能废‘圣君’,若是澹台云不听话,地师大可换一个听话之人。”

    徐无鬼轻声道:“此语言之尚早,还没到刀兵相向的地步。”

    藏老人微微一怔。

    然后就听徐无鬼接着说道:“不过凡事都要未雨绸缪,也该着手准备了。”

    藏老人扯起嘴角,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道:“先下手为强,在这等事情上,地师万不可犹豫才是。”

    徐无鬼未置可否,道:“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之中,你要约束门下弟子,切莫再与正道中人起什么冲突,一切与大局为重。”

    “我理会的。”藏老人道:“攘外必先安内。”

    徐无鬼轻声道:“烽火三月望西京,请藏宗主在三个月之后动身前往西京。”

    藏老人沉声道:“地师放心。”

    徐无鬼转头望向西京方向,叹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

    就在这一日,李玄都与秦素终于回到了琅琊府的府城。

    此时城内的所有叛乱都已经被平定,青阳教中人被屠戮殆尽,被雇佣来的江湖散人则趁乱逃散,还有那些在暗中与青阳教互通往来的官员将领,楚云深给了秦道方两个建议,一个建议是全部放了,所有证据尽数销毁,当作此事全然没有发生过,收拢人心。另一个建议是全部按律定罪,然后重新提拔一批青壮官员,毕竟齐州的一应大权尽在秦道方手中,上奏朝廷也不过是走一个过场而已。

    最终,秦道方选择了第二个建议,涉案官员全部定罪,抄没其家产,悉数调拨军用。

    至于萧家,不是这些官员可比,树大根深,根须藤蔓早已渗透至琅琊府的每个角落,想要将萧家连根拔起,非是不愿,实是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合则两利,分则两伤,既然萧云同意倒戈,代表偌大一个萧家全力支持秦道方,秦道方从大局着眼考虑,还是决定与萧云和解,并请萧云出任齐州布政使,主管钱粮一事,也就是负责掌管齐州的钱袋子。

    至于任命布政使一事,朝中有以孙松禅为首的帝党中人斡旋,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因为刚刚平定叛乱,再加上抓了许多官员,城内气氛还是颇为紧张,城门的守卫盘查严格了许多,当骑着黄牛的李玄都和露出真面目的秦素一起来到城门口时,顿时引起了守城甲士的注意。

    好在此时亲自负责守城的正是马武季,他是见过李玄都的,也认得秦素,立刻下令放行,若非秦素婉拒,他还要亲自护送二人前往总督府。

    当李玄都和秦素回到总督府,在门口迎接他们的,不是秦道方,也不是楚云深,而是换了一身青鸾卫飞鱼服的陆雁冰。

    陆雁冰一拱手,虽然是对李玄都说话,但目光始终落在秦素的身上,似笑非笑道:“小妹恭喜师兄。”

第一百七十三章 女为悦己者容

    不等李玄都答话,秦素已经提前开口道:“你们兄妹先聊,我去更衣。”

    此时秦素还穿着那身农妇的衣裳,几番打斗奔波下来,已是污迹斑斑,秦素如此说倒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到底原因如何,李玄都心知肚明,秦素面皮太薄,若是单独两人还好,无论是在李玄都面前,还是在陆雁冰面前,都还可以接受,现在有另外一人在场,便经不起这种调笑,这是要逃之夭夭了。

    李玄都自然不会当着陆雁冰的面点破此事,若是他果真这么干了,只怕秦素要大半天不理他。

    秦素匆匆离去之后,只剩下李玄都和陆雁冰两人。

    李玄都坐在牛背上,道:“师妹,过来扶师兄一把,师兄今天腿脚不太好使。”

    “师兄又受伤了?”陆雁冰眼珠一转,笑着上前道:“那我可要好好招呼师兄呢。”

    李玄都淡然道:“你知道我前几天遇到了谁吗?”

    “谁?”正欲行不轨的陆雁冰停下脚步,狐疑道:“难道师兄遇到了‘天刀’秦清,直接定下了亲事?”

    李玄都轻咳一声,正色道:“是李如师。”

    “李如师?”陆雁冰一惊道:“他不在蓬莱岛待着,跑来齐州做什么?”

    李玄都道:“当然是冲着我来的。你再猜猜我是如何从他手中脱身的?”

    陆雁冰立时反应过来,丧气道:“二师兄就知道护着你,你欺负我就可以,我想找补回来就不行。”

    李玄都笑道:“因为你不讲道理,而我讲道理。”

    “去你的大道理。”陆雁冰啐了一声。陆雁冰之所以被谷玉笙称作是墙头芦苇,倒也不是无的放矢,在她和李玄都的相处中,尤是如此。若是李玄都强势,那便是相亲相爱的好兄妹,若是李玄都失势,陆雁冰便要从李玄都身上找补一二。

    好在两人头上还有一个张海石,两人都是跟随张海石长大,有张海石在,再加上两人没有直接利害冲突,两人也不会闹到生死相向的地步。

    在陆雁冰搀扶下,李玄都从牛背上翻身下来,又拍了拍老黄牛的脖子,道:“辛苦了。”

    陆雁冰讥讽道:“它听得懂吗?”

    李玄都道:“万物有灵,能不能听懂并不重要。”

    “关键是你说了什么,对吧?”陆雁冰截口道:“虚伪。”

    李玄都淡笑道:“师妹,几日不见,胆子大了不少。我提醒你一句,我受伤并不算太严重,也没什么严重隐患,复原很快,所以我劝你好好想想,免得我伤好之日跟你说上几句道理。”

    陆雁冰突然笑容灿烂,嬉皮笑脸道:“师兄言重了,我怎么敢对师兄落井下石。若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师兄宰相肚里能撑船,千万不要上心介意,就让那些糟心往事随风去吧。”

    “德行。”李玄都笑骂道:“慈航宗的苏云?l有个妹妹叫苏云姣,在慈航宗中被人称作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姐姐叫回话。天不惊地不惊,见了姐姐战兢兢。’我看你也差不多,应该叫作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师兄讲道理。’”

    陆雁冰摆手道:“我和苏小仙子不一样,我胆子小,怕的东西多,除了四师兄,还有师父、二师兄、三师兄、六师弟,我就没一个不怕的,你们玩你们的,我看着就好。”

    李玄都淡笑道:“站在岸上观船翻,倒也不是不行。”

    说话间,两人已然进了总督府,总督府中的护卫们自然不会阻拦,来到一处偏厅,陆雁冰道:“秦部堂和楚先生此时不在总督府,要等到晚些时候才会回来。”

    李玄都点了点头。

    有婢女为两人奉上热茶,陆雁冰挥手示意婢女退下,只剩下两人后,小声问道:“师兄,你老实说,你是什么时候跟素素好上的?”

    “师妹,师兄我是个男人,无所谓这些,你可不能凭白污秦姑娘的名声。”李玄都一脸正气道:“我和秦姑娘只是偶然遇上,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哦?”陆雁冰拉长了声音:“果真如此?”

    李玄都面不改色道:“比太平钱还真。”

    陆雁冰轻哼一声:“我倒要看看,你们两个能装到几时。”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秦素已然回来,此时的秦素上身换了一件淡青色的衣衫,外罩一件素白纱衣,下身着湖色长裙,脚上是一双圆形翘头的绣鞋,只有鞋尖翘头露出裙摆,可见两个翘头上各自绘了一只青鸾。

    虽然“衣裳”二字常常连用,但上曰衣,下曰裳,裳也就是裙子,两者并不相同。寻常百姓因为要种田做工的缘故,常常以短打扮为主,李玄都远行走江湖时的装扮也多是如此,无他,方便而已。而读书人、官员、富贾等富贵人家则着“深衣”,“深衣”中的长衣至脚踝位置,故而鞋履长靴的鞋尖要向上翘起,托起衣摆,以免踩到衣摆绊倒。男子鞋履的翘头为方头,女子鞋履的翘头为圆头,寓意外方内圆。

    此时秦素这身打扮便是一位千金贵女的标准穿着,都说人靠衣装,同样一个美人,身着华服与蓬头垢面自然是截然不同,秦素刚一走进厅内,便让人觉得满堂生辉。

    李玄都是好定力,瞧了一眼之后便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完全是不为所动的样子。

    陆雁冰偷瞧了他一眼,没有看出什么端倪,不由轻哼一声。她是了解自己这位师兄的,惯会装模作样,城府深沉,想要从他身上瞧出端倪、抓到破绽,是一件极难的事情,不过好在还有一个秦素,心思手腕也是有的,就是太容易害羞,比李玄都要好对付许多,倒要看你们两个能瞒到几时。

    想到这儿,陆雁冰不去理会如老僧禅定的李玄都,起身对秦素笑道:“让我瞧瞧,这是哪家的姑娘,竟是这般美貌,平日里怎么不见你这般打扮?可见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说话间,她已是把目光转到李玄都的身上。

    李玄都轻咳一声。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秦素自然也不例外,所以今日打扮得要比平日上心一些,此时听陆雁冰如此一说,脸色微红,不过还是强自道:“我平日里也是这样,哪有什么醉翁之意不在酒。”

    李玄都也适时帮腔道:冰雁,不可胡说。”

    陆雁冰以一敌二丝毫不虚,“呵”了一声:“好嘛,还没成亲就联手对付起我来,看来古人诚不欺我。

    她先望向秦素道:“见色忘友!”

    然后她又望向李玄都:“还有你,娶了媳妇忘了………”

    李玄都脸色微沉:“忘了什么?”

    陆雁冰笑嘻嘻道:“自然是忘了师妹。”

    李玄都冷哼一声,道:“冰雁你莫要胡说,我与秦姑娘……”

    “清清白白是吧。”陆雁冰撇嘴道:“如果我是真小人,那么师兄就是伪君子,我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别想骗我。”

    “冰雁,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师兄。”秦素忍不住开口道。

    陆雁冰笑道:“素素,我说我的师兄,关你什么事?你怎么急了?心疼了?”

    秦素又羞又气道:“我……我哪有?先前李先生帮我打退了韩邀月,我感念他的恩情,所以为他打抱不平。”

    陆雁冰故作恍然道:“原来是英雄救美。”

    秦素大窘,跺了下脚:“陆雁冰!”

    当面直呼其名等同骂人,陆雁冰知道秦素这是真生气了,不敢再调笑下去,双手合十道:“是我错了,秦大小姐开恩,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秦素重重哼了一声。

    陆雁冰又看了眼李玄都,见他脸色不善,赶忙闪身向门外溜去:“我还有公务处理,先告辞了,两位自便就是。”

第一百七十四章 齐州再无大战

    在陆雁冰走后,李玄都与秦素相视苦笑。

    秦素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道:“我就知道,这个死丫头不会轻易放过我。”

    李玄都亦是道:“以前倒是没有发现,她还是个喜欢笑闹的性子。”

    秦素想起方才陆雁冰在无意中说了一句两人是一起长大的,不由好奇问道:“那她平时是个什么样子?”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你不是说我得意吹牛皮,失意讲道理吗?她和我差不多,得意的时候就小人得志,总想把我踩在脚底,失意的时候就学缩头乌龟撞死,然后在我面前乖乖做个好孩子。”

    听到“好孩子”三个字,秦素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可真是见风使舵的行家。”

    说到这儿,她又往深处想了几分,又问道:“我倒是很好奇清微宗中到底是怎样的水深火热,让她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竟然连自己的真性情都不敢显露半分。”

    李玄都忍不住苦笑道:“清微宗中……很像庙堂,面上自然是一团和气,就算有了仇怨,如果不能一击毙命,也不会直接撕破脸皮,所以多的就是各种算计,消磨人心。在我们师兄弟六人中,她是最弱的哪个,因为没有竞争宗主大位的希望,所以宗内的许多老人也不把她当一回事,让她逐渐养成了今日这般性子。”

    说到这儿,李玄都又叹息一声:“人之患在于好为人师,我以前不觉这个道理,偏爱对她说些华而不实的道理,当时我也算是风头正盛,她可能因为畏惧我的缘故,不敢反驳,只能默默听我唠叨。这种事情就像小孩子逆反一般,当初的压抑多大,日后的逆反就有多严重,所以在我坠境之后,她就总想从我身上找补回来,可惜有二师兄护着我,一直没能如愿。”

    秦素在李玄都身旁的位置坐下,笑道:“难怪她以前总说你的坏话,原来是你一直欺负她。”

    “还敢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反了她了。”李玄都先是一拍椅子的扶手,然后又摆手道:“再者说了,这是欺负吗,我是为了她好。”

    说着,李玄都伸出手想要去捏秦素的脸庞:“这才叫欺负。”

    秦素一巴掌打开李玄都伸过来的手,无奈道:“又来了,口口声声为了她好,却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她的身上,真是为了她好吗?世间的严父们个个如此,可又有几个能成材的?”

    李玄都闻听此言,不由陷入沉思之中。

    正如秦素所说,现在李玄都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开始老了,与过去的紫府剑仙截然不同,当年的紫府剑仙年少气盛,容不得半点忤逆,也容不得反对,说一不二,在对待陆雁冰的态度上,的确有许多不甚恰当的地方,相较于师父和二师兄对他的放任自流,他对陆雁冰的确是有些过于严苛了。

    李玄都最大的毛病就是好为人师,又有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所以李玄都常常会将自己代入到父亲的角色之中,对待周淑宁如此,对待过去的陆雁冰也是如此,在李玄都的理念中,慈母严父,他自然要保持威严,的确不怎么不讨人喜。

    不过也正是因为李玄都的这种心态,陆雁冰几次三番的忤逆都没有让他记仇,在他眼中,她始终是个孩子,只要不是弥天大错,都是可以原谅的。或者也可以说,李玄都自始至终都没有与陆雁冰一般见识。

    就在这时,秦素又道:“紫府,你和冰雁是从小一起长大, 也就是青梅竹马咯?”

    李玄都心中警惕之意大起,不动声色道:“你们是闺中密友,她没告诉你吗?”

    “她说是一回事,你说又是另外一回事,我要听你说。”秦素望着李玄都说道。

    李玄都端起一旁的热茶呷了一口,斟酌着言辞,谨慎说道:“我们虽然是从小一起长大,但是性格不合,属于三天两头就要打架的那种,不过她从来没赢过,最有希望的一次是在天乐宗的‘天乐桃源’,可惜她还是被我一掌拍下了‘琼楼’。”

    然后李玄都就听秦素语气轻柔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天乐桃源’应该不是什么干净地方。你们到那里做什么?听曲吗?”

    李玄都差点被茶水呛到。在这件事上,他是心虚的,最初的时候,他和胡良可不是为了行侠仗义,而是正逢评选花魁的盛事,他们两人想要凑个热闹,结果在石安县遇到了丑奴儿,这才改变了初衷。

    只是这种事情,万不能说出口,因为这就像黄泥落入裤裆里,你说你洁身自好只是去见一见世面,可女人也得信才行,秦素只是容易害羞,可不是好骗的傻姑娘。就算是好骗的傻姑娘,在这种事情上也会爆发出十二分的精明,一个个好似刑部六扇门的资深捕头,慧眼如炬,心细如发。李玄都只好把开头的一段掐去,直接从遇到丑奴儿开始说起,这才算是勉强蒙混过去。

    秦素听完之后,看待李玄都的目光多了几分敬佩,道:“紫府此事做得极好,日后有机会,我也当去紫仙山拜会胡师兄。”

    李玄都心中又是一寒,心中想着定要提前给胡良去个信儿,免得两人说到两岔去,露了底细。

    李玄都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忽见秦素从椅上站起身来,脸色微微发红,不过还是在李玄都的面前转了个圈儿,然后看着李玄都,问道:“好看吗?”

    李玄都老实点头道:“好看。”

    秦素脸上有了笑意,轻声道:“我方才见你只是瞧了一眼便低下头去,还以为你不喜欢呢。”

    李玄都这才知道自己的动作都被秦素看在了眼中,道:“还不是因为冰雁那个鬼丫头,总想抓我的马脚。”

    秦素轻笑道:“幸好你在,她还不敢太过放肆。”

    李玄都道:“这个小白眼狼,见我受了伤,便想动些小心思,不过被我用二师兄的名头给震住了,等我养好了伤,再慢慢跟她算账。”

    秦素微笑道:“其实你们这样的兄妹也挺好,表面上分分合合,实际上还是认可对方的,不像我和韩邀月,视若仇雠,他几次三番想要置我于死地,我不是菩萨圣人,如果有机会,也不会放过他。”

    李玄都摆手道:“你先别急着羡慕我,你这是还没见过老三和小六子,亲兄弟尚且反目,更何况我们这些师兄弟,再加上一个一心向着夫君的三嫂从中搅合,那才叫一个精彩。”

    秦素下意识地脱口道:“以后我也向着你。”

    李玄都笑道:“那你是我什么人啊?”

    秦素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闹了个大红脸。

    正当两人说话的时候,门外传来脚步声,却是拄着拐杖秦道方回来了。

    同样暂时瘸了一条腿的李玄都赶忙起身相迎:“方才陆都督说世叔要在傍晚才会回来。”

    秦道方摆了摆手道:“听底下的人说紫府和素素回来了,你们两人是大功臣,我手上的事情都可以暂且放一放。”

    两人请秦道方上座,然后两人再一左一右分而落座。

    秦道方看了眼李玄都的腿,问道:“紫府的伤势如何?”

    李玄都笑着摇头道:“无甚大碍,修养几日就好。”

    “那就好,那就好。”秦道方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单老峰上的情况?”

    李玄都取出那个包袱,将两颗人头放在身旁的桌上:“唐家父子的人头在此。”

    秦道方望着这两颗仅是在画像上见过的人头,长叹一声:“齐州境内,从此再无大战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听雨读书

    在琅琊府之变后的第三天,一场已经渐有夏雨威势的春雨不期而至。

    李玄都居住的院子中种了几丛水竹,还有一方小池塘,雨落池塘,雨打竹叶,都是难得的文人意趣。

    池塘不远处便是李玄都的居室,在居室外修筑了一道雨檐,雨檐下则是一道以木桩架空起的木质回廊。此时李玄都就坐在回廊上,听着雨滴敲打头上的瓦檐,然后又看着它们汇聚成细细水流,从雨檐上垂挂而下。这些明亮的水线,在雨势小的时候,淅淅沥沥,断断续续;在雨势大的时候,又连成一线,好似一道道微缩了无数倍的飞流瀑布。

    李玄都手中还拿了一卷书,不是儒家经典,不是道家典籍,而是一卷用来打发时间的话本小说。他常对秦素说要拜读秦素的大作,于是在他养伤的时候,秦素便买了许多话本小说,有她写的,也有其他作者的。

    此时李玄都正在看的这本便是秦素写的,名叫《浮世苍生》,名字取得倒是极大,可写的内容却是极小,江湖争斗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背景,主要说的还是男女情爱之事。李玄都在刚拿到这本书的时候,曾对秦素笑言道:“你这位极是害羞的秦大小姐连陆雁冰的调笑都顶不住,还要我帮你圆谎,藏藏掖掖,却在书中写这些男女之情,不是误人子弟吗。”结果被秦素一句话就给回怼回来:“那些写江湖武侠的也不见得是江湖中人,还有写神仙传记的,难道都是天上的仙人?”

    秦素来到李玄都的身后,轻声问道:“看到哪里了?”

    李玄都头也不回道:“看到主角喜欢师姐,可师姐却喜欢另一个师兄,主角多年之后已经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大侠,但还是忘不了师姐,赢了江湖却输了师姐。我说你们这些写书之人就喜欢这种桥段吗?”

    然后李玄都又把书翻到最后,说道:“还有,为什么这本书没有结尾?虽说有留白这个说法,但是你留的这个白未免太大了吧?”

    秦素笑了笑,道:“不是我们喜欢这种桥段,而是读书之人读起来有共情之处,你难道就没有半点共情吗?”

    李玄都摇头道:“没有,我没有师姐,只有师兄。老的那个师兄差不多能当我爹,小的那个师兄跟我生死相向,而且不存在什么相爱相杀,小时候懵懵懂懂,还不觉如何,长大之后,才发现我们从骨子里就不是一路人,没有半点所谓的惺惺相惜。还有,老五是小六子的师姐,模样也不算差,我可没看出小六子有半点喜欢老五的意思。”

    秦素轻轻拍了下他的头顶,笑道:“好吧,就当你没有,你们清微宗都是一帮怪人,可别人有啊。”

    “至于为什么没有结尾。”秦素稍稍顿了一下,道:“因为没法写了。原因也很简单,师姐不喜欢师弟,师弟怎么办?师弟如果再找一个别的什么女侠,那他还喜欢师姐吗?这个痴情的人设便不能维持了。如果继续喜欢师姐,那师弟又该如何面对师兄?一边是道德,一边是痴情,还能怎么写?只能留白了,这样便给了读者幻想的空间,想要什么样的结局,便是什么样的结局。”

    李玄都嗤笑道:“就是拧巴,拧巴来,拧巴去,永远也没有一个结果。”

    “你就不拧巴了?”秦素道:“那日在山亭的时候……”

    “拧巴得好,拧巴得对。”李玄都赶忙轻咳一声:“这都是人之常情,实在太应该了。”

    秦素也不去穷追猛打,含笑道:“如果你是那个师弟,你会怎么做?”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佛家有云,人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你写的这个师弟,就是求而不得,在八苦之中。要我来说,也简单,既然求不得,那就放下。你若说放不下,是天大的执念,那只能说因人而异,有些人心大,无不可放下,有些人心小,放进去了便再也拿不出来。”

    秦素转到他的面前,看着他:“你说了这么多,那你呢,你是心大的?还是心小的?”

    李玄都道:“我肯定是心大之人,否则我怎么好意思嘲讽宁忆?再说句不太恰当的话,我若是心小之人,帝京之变后,从云端跌落尘埃,朋友师长身死,自己也一无所有变成了个废人,就连老五都想欺负我,那时候我就可以死了。”

    秦素笑了笑,打趣道:“这是心情好了,又开始得意吹牛皮,自吹自擂,也不害臊。”

    李玄都笑道:“咱老李凭良心说话,这有什么害臊不害臊的。不像某些人,三句话还没说完,脸先红了。”

    “谁脸红了?”秦素伸手轻轻拍打了他一下。

    李玄都顺势握住秦素的手:“谁脸红了,自己心里清楚。”

    果不其然,两人的手刚刚触碰在一起,秦素的脸上便隐隐生出晕红。李玄都只觉得掌中握着的素手一甩,想要挣脱开来,赶忙多用了几分力气,将其牢牢握住,不使其挣脱出去。

    秦素本也不是很坚决,也就任由他握住了,转开话题,问道:“你的腿好些了吗?”

    李玄都感受着掌心的一抹柔滑细腻,道:“打通经脉之后,便已经行走无碍了。”

    秦素听罢,从李玄都的掌中抽出手来,然后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两把油纸伞,将其中一把递给李玄都,道:“那我们出去走走?”

    李玄都伸手接过油纸伞,站起身,将纸伞张将开来。只见伞上画着山水图样,远山上有宝塔耸立,近水中有渔人泛舟。在留白处用簪花小楷题了一句古人的诗:“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在江南地界,伞上多有书画,自来如此,也不足为奇,只是在江北却是比较少见。伞上的绘画书法出自匠人手笔,与瓷器无异,都是常见,只是这句诗却是后加上去的,笔迹少苍劲而娟秀,颇见清丽脱俗,应是出自女子手笔无异。

    李玄都问道:“这是你写的?”

    秦素笑而不答,同样撑开自己的那把伞,画是一样的画,字迹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不过诗句却是变了,只见她的伞面上写着:“钓车子,橛头船,乐在风波不用仙。”

    秦素笑问道:“李大剑仙,这字可入得法眼否?”

    “不敢当‘大剑仙’三字,那是家师的尊号,叫我紫府剑仙就好。不过说到这字嘛,当然是极好的。”

    李玄都摆手道:“诗圣有云:‘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不过王右军。’这王右军说的就是书圣了,卫夫人则是书圣之师。世人赞她熔前人之法于一炉,‘横’如千里之阵云、‘点’似高山之??石、‘撇’如陆断犀象之角、‘竖’如万岁枯藤、‘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钧弩发、‘钩’如劲弩筋节。其字清秀平和,娴雅婉丽,去隶已远,如插花少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红莲映水,碧海浮霞。故名‘簪花小楷’。我瞧你这簪花小楷,已有卫夫人的六七分神韵。”

    秦素的眼神中顿时露出几分惊喜之情,她虽然是江湖中人,但家学渊源,也是一个才女,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正是因为她在这些事情上分散了太多精力,所以境界修为只能在四名女子中居于最后。

    如果李玄都是一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夫,秦素可能会稍感遗憾,只是没想到李玄都给了她一个惊喜。

    秦素笑道:“倒是小看了你,没想到你还懂这些。”

    李玄都从袖中抽出一柄折扇,“啪”的一声打开,扇起一阵凉风:“好歹当年我也是附庸……本就是风雅之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交结的都是大儒名士,没有进士出身都不好意思给我递拜帖,耳濡目染之下,自然是满腹学识,就算考不了进士,考个举人,中个解元,应该不成问题。若是我不练剑,而是专心读书,那解元、会元、状元都不在话下,这就叫连中三元。”

    秦素伸手轻点他一下:“哟,说你胖,你还喘上了,真不要脸。”

第一百七十六章 金玉良缘

    李玄都和秦素撑着伞从总督府的后门离开,来到街上。

    秦素轻轻旋着手中的纸伞,脚步轻灵,却是不见平日里的沉稳,倒像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李玄都单手撑伞,悄悄握住秦素的手掌,那只柔嫩的小手只是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便归于平静,甚至还大胆地反过来握住李玄都的手掌。

    两只手掌紧紧相握,秦素脸色微红,故意将目光转向另一边,有些做贼心虚的意味。

    李玄都倒是脸色不变,好似牵着自家媳妇,别说害羞了,甚至还有几分洋洋自得。

    此时雨势渐而转小,淅淅沥沥。下雨天是最好的杀人时节,一场大雨过后,鲜血和所有的痕迹一并冲走,什么也不剩下。不过城禁相比往常要森严许多,最近城中又发生了几起躲藏在城内的青阳教余孽伤人之事,为此,总督府专门组建了一个临时衙门负责此事,调用青鸾卫的人手充入其中,正好陆雁冰这位青鸾卫右都督在城中,便由她负责此事,这才让李玄都和秦素得了空闲。

    两人走走停停,来到一处繁华闹市。

    如今的齐州,北海府已经陷落,其他各府也是被战火波及,唯有琅琊府因为靠近东海的缘故,除了这次青阳教之乱,并未遭遇战火,再加上总督府也迁至此地,故而如今的琅琊府乃是整个齐州最为繁华所在。

    李玄都和秦素来到的这处闹市,并未受到那场大乱的影响,依然是店铺林立的热闹场景,两人就一个一个店铺逛过去,因为琅琊府紧靠东海,海运兴盛,故而此地的商品也是来自天南海北之地,稀奇古怪。他们去的第一家店铺,最近新到了一批货物,其中有一种镜子,比铜镜、玉镜更为清晰,叫做玻璃镜,映照人影纤毫毕现,不过价格也极为昂贵,巴掌大小的一块便要三百六十个太平钱,简直是抢钱一般,别说普通人家,就是寻常富户也用不起,只能是真正的富贵人家才能购买。

    不过这种镜子也不愁卖不出去,因为对于爱美的女子而言,玻璃镜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便是秦素这种见过大世面的女子,见到之后也微微意动。

    李玄都本想买一面镜子送给秦素,可惜身上自然没有这么多太平钱,正当他有些左右为难的时候,秦素瞧出他的窘境,主动拉着他离开这家店铺。

    来到第二家店铺,这儿出售各种类似机关的物事,其中有个叫“自鸣钟”的,钟能按时自鸣,表则有针随晷刻指十二时辰,比起滴漏要高明许多。李玄都依稀记得,在武德年间,便有海外商人为先帝送上了两座自鸣钟,先帝将其中一座赐予张肃卿,时人还有诗云:“轮行随刻转,表指按分移。绛帻休催晓,金钟预报时。”

    第三家店铺,是一家专营翡翠、玉石的店铺,里面各种玉器应有尽有,从簪子、镯子、耳环、扳指等饰物,到随身悬挂的玉佩、文人雅士所用的玉石印章,以及各种已经雕刻完成的摆件。其中有一块天然翡翠,被整个雕刻成了一棵袖珍小白菜,一掌之握,栩栩如生,不过要价也是不菲,要二百个太平钱。据说在当今太后的库房之中,有一颗与大白菜大小等同的翡翠白菜,雕工自然是天下顶尖,栩栩如生,关键还是在于如此大的翡翠原料,又是如此好的水种,举世罕见。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原料,可供客人挑选,不过李玄都对于这些并无太多研究,只是在那些首饰上扫了一眼,这里不兴问价,而是明码标价,这些首饰的价格都在几十颗太平钱左右,以李玄都现在的身家,还算承受得起。

    最终,李玄都看中了一对玉镯子,价格是四十个太平钱,也就是一千二百两银子,委实不算便宜了。不过李玄都觉得这对镯子物有所值,只见这对镯子整体是半透明的,底子是脂玉的白色,其中腾起些许深绿,像是青天碧水一线,底下最深,而后渐渐浅了。

    正当李玄都想要开口的时候,秦素却是按住他,微微摇头,同时束音成线道:“不用给我买什么礼物,我就是想要与你一起走走逛逛而已,若是让你买了东西,倒像是我强拉你出来变着法子讨要礼物了。”

    李玄都微微一笑,没有辩驳什么,只是拉开秦素按住自己的手,指着自己看中的玉镯,道:“老板,我要瞧瞧这对玉镯子。”

    所有的玉器都是被放在敞开的锦盒中,而这些锦盒又一个个排列在货架上。

    老板是个须发洁白的老人,身上有功夫,而且修为不俗,不然也护不住这样一份家当,他顺着李玄都所指方向望去,目光落在一方锦盒上:“公子好眼力,这块料是从海外婆娑州运来的,虽然颜色只是普通,但是好处是没有杂质。玉工是江南那边的手笔,如今婆娑州那边的玉料是一年比一年少,许多老坑都快被采空了,所以这对镯子也确实难得。”

    李玄都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老人又道:“常言道:‘黄金有价玉无价。’黄金是后天炼出来的,可玉石却是天生的,每一块玉石,无论好坏,纹路色泽全然不同。一旦碎了,就再也没有了,即使你走遍天下,也找不回一块一模一样的来。所以说,有些时候,买玉就是看一个眼缘,看中了便买下来,如果这次错过了,以后想要在碰着,可就难了。”

    说话间,老人将那只锦盒取下,放在李玄都的面前。

    李玄都伸手将玉镯从盒子拿出来,对着光线略微翻转,说来也怪,在光线的照射下,镯子中的一抹碧绿宛若活过来一般,丝丝缕缕的翠绿向四周蔓延开来,像是一弯雨后的春水,随时都会满溢出来。

    老人道:“玉养人,人养玉,年头再久的玉,没有被人温养过,仍算是新玉。”

    李玄都将镯子递给秦素:“戴上试试。”

    秦素接过镯子,小心翼翼地戴到腕上,玉白与她的肌肤几乎浑然一体,丝毫看不出痕迹,而其中的一抹绿意又衬得皓腕凝霜。

    李玄都忍不住赞道:“相得益彰。”

    老人抚须笑道:“公子买这镯子可是定情之用?”

    秦素脸上一红,便要脱下玉镯,不过被李玄都伸手按住,柔声道:“把另外一只镯子也戴上。”

    秦素虽然羞涩,但还是依言又将另外一只镯子戴在另一只手腕上。

    老人微笑道:“这对镯子原价是四十个太平钱,太平钱又名赤金钱,乃是真金制成。若是公子要买,老朽只收三十九个太平钱,余下的一枚赤金钱,权当是老朽的一份心意,祝福两位。正所谓金玉良缘,还望两位能百年好合。”

第一百七十七章 早做打算

    李玄都很是佩服这位老板的口才。

    在李玄都开口之后,老板先是说这对镯子的难得,见他无动于衷,改说玉石的独一无二和眼缘,瞧出李玄都和秦素的关系不同寻常之后,主动免去一颗太平钱,理由更是无懈可击。

    平心而论,就算李玄都本不想买,听到老板的这番话后也要掏钱买下了,更何况他本就打定主意要买下这对极是符合眼缘的镯子。

    不管怎么说,这对镯子并非什么灵物、宝物,也不是玻璃镜和自鸣钟这等稀奇物事,能卖上四十太平钱的高价,也就是一千二百两银子,可见这对镯子的品相之好。

    李玄都没有避讳老人的目光,直接从“十八楼”中抖落出四十枚太平钱,然后取回一枚品相最好的太平钱,微笑道:“那就谢过了。”

    老人看到这一幕,眼皮微微一跳。

    他年轻时的时候也是常在江湖行走之人,拼杀了大半辈子,这才积攒下这份家当,开始安安稳稳做生意,见识自然不凡,一眼就瞧出李玄都手腕上的那串黑沉流珠乃是一件品相极佳的须弥宝物。

    说到须弥宝物,说常见也常见,说不常见也不常见,锻造须弥宝物的手法不是什么秘密,关键在于星陨天青石极其难得,多被各大宗门和朝廷垄断,对于宗门子弟和朝廷高手而言,想要拥有一件须弥宝物不算什么难事,可是对于江湖散人而言,就是天大的难事。只有两个方法,要么是花费大笔太平钱从闻香堂、白莲坊的黑市上重金购买,要么就是杀人越货。不过后者的隐患甚大,毕竟各大宗门都不是吃素的,能在江湖上呼风唤雨之人,哪个不是满手血腥,自然是要血债血偿,就怕有命抢宝贝,没命用宝贝。

    如此上等品相的须弥宝物,是绝不可能流入黑市的,对于普通江湖散人来说,这更要命的东西,因为就算是各大宗门之中,也只有核心弟子才有资格使用,能从大宗门的核心弟子手中夺来这等贴身贵重物品,这其中的干系可是太大了,一个不慎便要身死族灭。

    如此说来,眼前这两位应该是高门大宗中出来的公子小姐了。

    想到这儿,老板不由佩服自己先前的机巧心思,不说别的,常在江湖行走,不结恩怨已是幸事,能结下一个善缘,便是幸上加幸。哪怕这个善缘可有可无,可世事无常,指不定哪一天就能用上了。若是方才他摆出一副恶脸,再说上几句类似于“买不起就别买”的话语,这一正一反两个结果,一进一出,可是天差地别。

    要不怎么说和气生财。

    说到须弥宝物,秦素的须弥宝物则是一只香囊,内里空间大小适中,没有“十八楼”这般大,也没有普通须弥宝物那般小,可以悬挂于腰间,也可放在衣襟里,若是如今日这般穿着广袖衣裙时,还可以收入袖子中。袖子里盛放物品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广袖之中通常缝有口袋,口袋开口的方向与袖子相反,而且口袋呈收口的梯形状。如此一来,把银子、书信等物事放入口袋中,即使双手下垂或作揖行礼,里面盛放的东西也不会掉出来。正因为袖子经常装钱财,所以才会用“两袖清风”来形容清廉。

    其实在李玄都取钱的时候,秦素一直在天人交战,四十个太平钱,对于她这位秦家大小姐来说,真不算多,而且她与李玄都不同,李玄都如今失势,在清微宗中的日子不算好过,现在是在吃老本,同时靠其他人的“接济”,这才勉强过得去。她可是从来没有失势这个说法,老秦家就她这一个嫡女,所以在银钱这方面,是从来不愁。她本想自己出钱买下这对镯子,可转念一想,这样会不会显得太过生分,又扫了李玄都的面子,再让李玄都多想什么。她可是知道,男人那股孩子气上来以后,无论老少,也是会不高兴闹脾气的,要多幼稚有多幼稚,于是在她天人交战的时候,李玄都已然把钱付了。

    既然木已成舟,秦素也不会说什么“我把钱还你”的扫兴话语,待会儿若是有合适的,或是以后有其他机会,也给李玄都挑一件礼物就是了。

    再者说了,李玄都愿意主动送她礼物,她在心里还是高兴的,她自小不缺这些,娘亲留给她的嫁妆,足有几十口箱子,尽是些锦缎、首饰,材质、做工、来历都是不俗,可除了寥寥几件代代相传之物,就属这对镯子最合她的心意。

    对于秦素而言,东西都是死物,贵贱倒是次要,关键是什么人送的。

    两人一起走出这家店铺,秦素便想将手腕上的镯子摘下收入须弥宝物中,不过被李玄都拦住,道:“戴着挺好看的,摘下来干嘛?”

    秦素道:“我怕与人动手的时候,不小心弄碎了。”

    李玄都道:“碎了就碎了,我再给买你一个。”

    秦素笑道:“你买得起吗?再者说了,这是你第一次送我东西,意义不凡,第一次和第二次,那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咱们可不兴揭底的。”李玄都道:“你怎么知道我家底不多了?说起来原本还是不少的,可惜听风楼的买卖实在太黑,去了一次,便倾家荡产。可怜我这些朋友,抛开颜飞卿、苏云?l这些有利害关系的,剩下的,包括我那二师兄在内,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穷光蛋。不过二师兄是为了我的事情才掏空了家底,我亏欠二师兄实在良多……罢了罢了,不说了,这些恩情放在心底就好,整天挂在嘴上算是怎么回事?”

    秦素在这段日子里,也听李玄都讲了不少他的事情,不由问道:“那钱玉龙呢?”

    李玄都轻叹一声:“他是个生意人,与我不肯交心,事事都要与我做买卖,我自然也不会将他视为可以托付的知交,不过好歹是相交一场,也算是朋友吧。”

    秦素道:“那个柳玉霜。”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据说她跟萧迟一起离开了琅琊府,现在不知去向,在此事上,我一直不太放心,毕竟牝女宗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尤为擅长挑拨人心一事,我有些担心萧家的事情还会再有反复。”

    秦素道:“你说的这些,叔父和不知先生都已经考虑到了,他们已经派人给玄女宗传信,毕竟玄女宗的宗主萧时雨是萧家出身,而玄女宗与牝女宗又是死敌,无论她如何不喜欢萧家,也不会坐视萧家成为牝女宗的附庸,所以玄女宗已经派人来处理此事,你就放心吧。”

    李玄都一怔:“玄女宗会派谁?”

    “在这种事情上,一般的玄女宗弟子当然不行,必须是萧时雨的亲近心腹之人。”秦素道:“我觉得八成可能是女菀,她是下一任玄女宗的宗主,现在是羽衣使,由她出面最是合适。真要说起来,我与她也有几年没见了,不知道她最近过得如何。”

    “女菀”是玉清宁的表字,因为玄女宗的弟子不出嫁,所以也就没有待字闺中的说法了,只要成年,都可取表字。

    李玄都轻声道:“是她啊。”

    说到这儿,秦素想起一事,轻轻踢了李玄都一脚:“说起来都怪你,她自从瞎了双眼之后,便不怎么与我们来往了。”

    李玄都伸手拍了拍袍角上,不忿道:“合着生死相斗的时候是两个人,现在就怪我一个人了,咱们凡事都要讲点道理。”

    秦素倒是没有胡搅蛮缠,问道:“那你说说,你们两人同样坠境,为什么你安然无损,她却盲了双眼?”

    李玄都解释道:“当时我们相拼,我的‘人间世’和她的‘九天玄音’一起毁了,论境界和修为,我还是稍强一些,能收放自如,勉强留下几分余力护住自身,她却能放而不能收,琴弦绷断的时候,剑气四散乱射,这就不小心毁了一双眼睛。”

第一百七十八章 这般巧合

    说到当年事,李玄都也是感慨万千。

    其实他在当年是远高出另外三人一大截的,毕竟是太玄榜第十人,而他在遇到三人之前,已经在帝京城中经历过一番血战。正所谓蚁多咬死象,从青鸾卫到五城兵马司,再到各路分不清来路的江湖高手,各路权贵的供奉客卿,甚至还有邪道十宗的高手,以及正道六宗的各路高手,李玄都仅凭一人一剑应对,虽然将他们杀了个通透,但也损耗严重,正因为如此,颜飞卿、苏云?l、玉清宁三人自持身份,不愿做那联手围攻之事,最终变成了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见李玄都怔怔出神,秦素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袖,问道:“若是玉清宁来了,我们是不是该尽地主之谊?毕竟齐州是清微宗的地盘,我叔父又是齐州总督,于情于理,我们都算是半个主人。”

    李玄都回过神来,道:“说的有理,还有淑宁,当初我将淑宁托付给玉清宁,也不知如何了,你说玉清宁会不会把她也一起带来?权当是历练历练。”

    秦素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既然是你的妹妹,你这个做兄长的见面是不是要表示一下?所以你要早做打算,若是太平钱不够,我这里还有一些,你尽管开口便是。”

    “花你的钱算怎么回事?”李玄都摇头道:“别说咱们还没成亲呢,就算是成亲了,不到家道败落的时候,也没有动媳妇私房嫁妆的道理,这以后都要传给女儿的。”

    秦素脸色通红地啐道:“去你的,谁要跟你成亲了?一天到晚没个正经,就知道油嘴滑舌,不要脸,登徒子。”

    李玄都对于后面的几句已经浑然不在意,只当是清风拂山冈,明月照大江,轻轻摩挲下巴,道:“琅琊府不比中州的龙门府,各大宗门没有落脚的地方,若是她们来了,要么去萧家,要么到总督府,或是住在太平客栈,好像都不太合适,正好二师兄在这儿有处别院,闲着也是闲着,我正好可以借过来,接下来就由你出面请她们过来,你说怎么样?”

    秦素想了想,点头道:“好。”

    李玄都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先去信问问,然后我们去仙剑山庄取剑,等回来的时候,再顺路去趟山市,等我应付完了小六子,她们也该到了。”

    秦素点了点头,道:“都听你的安排,反正是不得闲了。”

    两人又在街上逛了一会儿,陆续看了几家铺子,各种各样的物事都有,不过多是与普通百姓无缘的,也就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价格必然不菲。以李玄都现在的身家,一对镯子已经让他捉襟见肘,他可不是打肿了脸充胖子的人,自然就只能看看而已。

    在这条街道的尽头,有一座太平客栈。不过这座太平客栈可不是荒郊野外的寒酸模样,也不是总督府附近的那座可以相比,占地极大,分割成众多独立院落,里头仆役、厨子众多,专供贵客拖家带口入住。

    两人撑伞站在一处僻静地方。

    李玄都抬头望着这座太平客栈,叹道:“若论做买卖的生财之道,还得属太平宗。”

    秦素玩笑道:“怎么,瞧着人家有钱,羡慕了?”

    李玄都道:“钱到用时方恨少,当年我得意的时候,多少人上门给我送东西,我看都不看一眼,全都退回去。现在呐,想要一百太平钱,都要卖秘籍,得想个法子筹措些银钱才行。”

    秦素犹豫了一下,柔声道:“我还有些家底,万余太平钱还是不成问题,你若是缺钱了,就先拿去用,你实在不好意思,就权当是我借你的。若是不够,我也可以从家里再拿一些,几万太平钱也是可以的。”

    “多少太平钱?”李玄都吓了一跳:“一万太平钱就是三十万两银子,几万太平钱可就是上百万两银子,堆在那里,就是一座货真价实的银山。”

    秦素笑道:“瞧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我可是听叔父说了,今年有人给孙阁老送礼,一出手就是一个戏班子加上一个金陵府的美人,加起来差不多有五十万两银子。太后娘娘修宫修殿,材料都是用大理石、花岗岩和红木、檀木,都是大料,从深山老林中运出来,大殿一根栋梁,从南海岭南的深山运到帝京,耗费官帑就达五万两之巨,沿途死伤人命多达百余民夫。有的还要从婆娑州和凤鳞州走海路运来,这才是真正的花钱如流水。一座大殿就要二百万两银子,两座就是四百万两银子,我这点私房钱算什么。”

    李玄都叹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说来也是巧,去年腊月的时候,我在安庆府的城外,刚念叨完这句话,就遇到了韩邀月,那时候我们互不相识,也没什么交集仇怨,只是打了个照面。”

    “等我进了安庆府之后,又遇到个算命的道士,说什么年时曾经在那太平山上学道,后来道法小成,奉师门之命下山济世,积累外功。在那大江之畔,又遇到了正一宗的小天师,传他‘五雷天心正法’,后来游历吴州时,又遇到大天师。大天师感念他善行,授予他‘太上丹经’和‘紫微斗数’。总而言之,牛皮是吹到天上去了。”

    “这道士非要给我算命,我当时心想,算就算吧,这道士说我这次出行,恐有血光之灾,刀兵加身之厄。还说我日后会有一道坎,不在外头,而在里头,要谨防祸起萧墙。当时没有在意,后来才知道这道人是太平宗的沈元舟,现在看来,如果说小六子就是那道坎,也算一一应验了。”

    秦素越听脸色越是古怪。

    她在心底默默盘算了下,她在去年的腊月的时候,刚好经过安庆府,然后在安庆府遇到了韩邀月,两人纠缠一番之后,她甩脱了韩邀月,然后就遇到了那个算命的摊子,鬼使神差地抽了一支姻缘签。

    想到这儿,秦素偷偷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那支姻缘签,只见签上写着: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复何求?

    一瞬间,秦素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脸红过耳,忍不住想道:“难道世上竟有这般巧合之事?”

第一百七十九章 启程动身

    琅琊府之变后的第七天,李玄都的伤势已经好转多半,也差不多到了该去取剑的时候。于是他和秦素离开琅琊府,去往仙剑山庄。

    这一次,两人换了一身普通的行走江湖装扮,秦素又拿出一张和白绢一模一样的面皮戴上,又从秦大小姐变回了秦二小姐。

    李玄都和秦素这两个名字,太过招摇,于是李玄都化名为李玄策,而秦素还是用回自己的老名字白绢。

    这一路上肉眼可见的变化,那便是来往行人明显多了,百姓口中也多是称颂秦总督的功德,可见青阳教为祸之甚。不过在百姓的口中,秦总督是秦总督,朝廷是朝廷,俨然已经将两者明确分开。

    这日,两人在一处位于官路岔口处的路边酒肆休息,秦素不喝酒,还在辟谷,所以李玄都只要了两碗茶,不过额外打赏了半钱银子,酒肆的伙计自然没有二话,任由两人在客满的时候也是摆着两碗茶坐着。

    不多时,来了一群走商的,商人与商人不同,富商大贾穿的是绫罗绸缎,坐在家里运筹帷幄,而小商人就要亲自走商,虽然不打打杀杀,但是也叫走江湖,不仅辛苦,而且路上还有危险,山贼强盗,甚至是乱军、官府,都有可能要了小命,所以这些行商多是雇佣镖局之人护卫。

    伙计见这么多人,又从屋里搬出两张桌子和几条长凳,请这几位坐了,刚好就在李玄都和白绢的一旁,只听得其中一名粗莽汉子道:“几年了,终于有了几天好日子,这趟镖走的,就俩字,舒坦!”

    另外一人接口道:“那可不,自从秦总督擒杀唐家父子之后,青阳教的乱军是一溃千里,这琅琊府的青阳教乱军本就没有多少,现在都退往北海府,可不就河清海晏了吗。”

    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看上去颇为稳重,缓缓说道:“总督府刚放出消息的时候,还有人不信,毕竟是大名鼎鼎的地公将军,纵横驰骋各州近十年,直到总督府悬首城门之上,有人去看了,果然与各地贼首画像一模一样,这才相信了此事。依我看来,如今的青阳教群龙无首,覆灭是迟早之事,接下来的齐州,便是秦总督的天下了。”

    先前说话的粗莽汉子道:“我可听说了,这位秦总督相当不一般,且不说这几年来募兵平乱,就说前些时候,秦总督可是罢了好多人的官帽子,还有好多人头落地,这些可都是穿紫袍的,甚至还有几个穿红袍的,从府城那边过来的百姓都说以后能有安生日子了。”

    “要我说啊,以后的齐州干脆一直让秦总督管着,朝廷也别再派人来了,朝廷派来的官儿,有一个算一个,有个好东西吗?整天就是想着怎么往自己家里搂钱,捞够了钱,就拍拍屁股走人,哪管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的死活。”

    “慎言,慎言。你别忘了,虽然如今的齐州是秦总督当政,可青鸾卫的狗崽子也在齐州四下活动呢,这话若是落到他们的耳朵里,少不了又是许多麻烦。”

    听到这话,先前说话的那人这才不作声了。

    秦素听到这话,用手指碰了碰李玄都的手指,然后又冲他努了努嘴。

    李玄都束音成线道:“这就很有意思了,谁说百姓不知国事?就连百姓都知道如今的秦部堂已经与朝廷不是一条心了,而且百姓是站在秦部堂这一边的,这便是人心可用了。再有就是,百姓对于朝廷的态度,也很是让人玩味,可以说朝廷已经人心尽失,若非青阳教之流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换成任何一个得人心的明主,怕是朝廷在顷刻之间便会大厦将倾。”

    秦素同样束音成线道:“你就不难受?百姓们可不知道是紫府剑仙擒杀唐家父子。”

    “这里头的功劳也有你的一份。”李玄都道:“而且这些都是细枝末节,还是不知道为好,毕竟地公将军后头还有个天公将军,天公将军唐周可是太玄榜上有名之人,太早对上他,并非你我之福。”

    秦素面带忧色道:“这种事情想要瞒过天公将军,恐怕不太现实吧?”

    李玄都道:“账不是这么算的,天公将军知道真相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知不知道‘天公将军知道真相’这件事。”

    秦素一怔,想了想,说道:“你的意思是,就算天公将军唐周知道了唐秦被杀的真相,只要别人不知道他知道真相,那他就可以装作不知道。可如果别人知道了他知道真相,那他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为了兄弟情义,便不得不为唐秦报仇了。”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如此。”

    秦素仍是忧心道:“可他会找我叔叔报仇。”

    “不然。”李玄都道:“唐秦与秦部堂属于沙场争斗,各为其主,此其一。此事是由唐秦主动挑起,此其二。此事又涉及西北伪周和朝廷的大局,涉及庙堂争斗,由不得唐周轻举妄动,此其三。由此三点原因,唐周不会轻举妄动,合情合理,不会有人以此来指责他。而我们杀掉唐秦,你是补天宗的人,我是清微宗的人,在朝廷没有官职,则是属于江湖争斗的范畴,那么唐周报仇,便是江湖恩怨,合乎江湖规矩,他若不报仇,则有损他在江湖上的威名。”

    秦素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道:“就算没有人知道,难道唐周在内心之中就没有半点报仇的想法?”

    李玄都道:“肯定是有的,但不会太重。在江湖上,你报仇尚且要讲究方式方法,先是让自己立于道德高地,然后还要有人见证,证明自己报仇合情合理,更要合纵连横,不使自己处于孤立之地。涉及到庙堂,就更是如此,唐周不仅仅是一个江湖人,他更是参与到天下争斗中的一路诸侯,他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事,掌权人要考虑的是整体,兼顾这个整体内部的各种需求,若是他不能为他所代表的的整体利益考虑,只为自己考虑,那么他被这个整体所抛弃也是必然之事,所以掌权之人永远也做不到快意恩仇,那是孤身一人的江湖游侠做的事情。可是一个江湖游侠,在这个江湖中又能翻起多大的浪花?一人一剑杀穿天下?杀力高出天际?那都是开玩笑的,江湖上从来都是蚁多咬死象。”

    秦素笑道:“你倒是深谙其中道理。”

    李玄都叹道:“毕竟当年我也是争夺过宗主大位的人,总不能半点不懂。”

    秦素幽幽道:“你们整天考虑这么多,不累吗?”

    “当然累,而且是心累。”李玄都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可人活在这个世上,哪有不低头的。就算是大天师、大剑仙、地气宗师、圣君,他们也做不到这一点,就算是君临天下的皇帝,也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倒也是。”秦素无奈叹息一声。

    李玄都端起茶碗一饮而尽,道:“继续赶路吧。”

    秦素看了眼自己眼前的茶,轻声道:“别总喝这些,不干净的。若是你想喝茶,我这儿还有一些不错的明前。”

    李玄都笑道:“不打紧的,细粮养嘴,粗粮养胃。好茶是喝,劣茶一样是喝。”

    秦素没有勉强李玄都,反而是犹豫了一下,也将自己面前的一碗茶给喝了。

    李玄都不由失笑道:“你不勉强我,我当然也不会勉强你。”

    秦素摇了摇头,她自有她的想法和主意,行军丸的事情只是其一,喝茶的事情也是其一,其余的万般种种,总要有个习惯的过程,只是这些暂且还不能告诉李玄都。

    李玄都不再多说什么,两人一起离去。

第一百八十章 分火见剑

    两人日夜兼程,很快就来到仙剑山庄。

    如今的仙剑山庄明显多了许多人气,可见山庄来客络绎不绝,主要是因为仙剑山庄不再闭门谢客,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两点,第一是击退了慧玄师太,让山庄化险为夷,第二点就是二先生张海石回来了,这让仙剑山庄的底气壮大许多,有了底气,自然可以开门迎客。

    当李玄都和秦素来到山庄门前,山庄的人自然认得他们,立刻去通禀了大庄主和二庄主,两位庄主联袂出迎。

    陆时贞见到李玄都之后,便要行大礼。被李玄都赶忙扶住,笑道:“陆庄主不必如此,也万万不可如此。”

    陆时贞真心诚意道:“四先生大恩,无以为报。”

    “这种话以后就莫要再说了。”李玄都道:“陆庄主答应为我铸剑,我们已经两清。再者说了,我实是亏欠二师兄良多,以陆庄主和二师兄的交情,我出手相助也在情理之中。如果陆庄主实在过意不去,陆庄主就当我是替二师兄出剑,有什么恩情,去二师兄那里报吧。”

    听到李玄都如此说,陆时贞也不好太过坚持,顺势请两人进到山庄之中。

    来到正堂之后,分而落座,不等李玄都开口相问,陆时贞已经主动说道:“四先生委托我的事情,幸不辱命。”

    李玄都笑道:“有劳陆庄主了。”

    陆时贞犹豫了一下,说道:“不过还有一点问题。”

    李玄都问道:“什么问题?”

    陆时贞道:“剑已铸成,如今仍在剑炉之中,若要取剑,还要请四先生亲自动手才行。”

    李玄都闻听此言,倒是来了兴趣。他过去在清微宗中也听说过类似事情,剑器铸成之后,自有灵性,就如桀骜不驯的野马,剑主想要收复剑器,则如驯服野马,也似熬鹰,是一个相互角力的过程,若无足够的境界修为,很难成功。不过越是难以驯服的剑器,其威力也就越大,品相也就越好。

    不过还有更好的剑器,可以自择明主,听起来玄之又玄,不过这是确有其事。当初李玄都境界修为平平时,偶然得到了“人间世”,若是让那时候的他去驯服“人间世”,无异是稚童驯大马,非要摔死不可,可奇怪之处就在于“人间世”竟是没有丝毫反抗,这便是自择其主了。

    真要说驯服剑器,这还是李玄都从未经历过之事,而以他如今的境界修为,只要不是传说中的仙物,或是有“半件仙物”之称的顶尖宝物,想来也不会是什么难事。

    李玄都问道:“剑炉在哪?”

    陆时贞示意弟弟退下,然后起身道:“四先生请随我来。”

    李玄都和秦素跟在陆时贞的身后,穿廊过堂,最终来到一处建筑前,此地与整个山庄都格格不入,不仅仅是年岁极长的缘故,而且在许多细微风格上,也不似本朝,倒像是古时的建筑,粗犷有余而精巧不足。还有就是,这座建筑只有一半是在地上,另一半则在地下。

    陆时贞介绍道:“这便是我们仙剑山庄世代相传的剑炉,出自仙剑山庄的名剑,都是在此地铸成。”

    说罢,她驱动机关,开启剑炉的石门,然后引着两人进入其中,先是一间空阔大厅,其中陈列各种剑器并供奉一尊石像,应是仙剑山庄的开山之祖,绕过石像之后,后面有一条倾斜向下的通路,大概百余丈,当走出这条通道时,滚滚热浪扑面而来,好似一下子走入了七月酷暑的天气之中,放眼望去,满目通红,一尊巨大的火炉伫立于此,其中火焰熊熊燃烧,使得此地的空气都变得扭曲。

    李玄都望向火炉,略带几分疑惑道:“这是地火?”

    陆时贞道:“不完全是,以些许地火之气为引子,大部分还是凡火。”

    李玄都点了点头。

    秦素略微忧心,低声道:“紫府,你伤势初愈,还未大好,不要过分勉强自己。”

    李玄都轻声道:“放心,我心中有数。”

    说罢,李玄都运转“太乙五烟罗”,有五色气机流转周身上下,护住自身,以免被烧焦头发衣物,然后大步向前。

    透过火焰和渐而扭曲的烟气,李玄都依稀可以看到其中有一黑影立于炉中。

    这时,陆时贞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四先生,我此次铸剑,是先锻造其形,后又置于剑炉之中煅烧炼除杂质,剑身之上附着浓烈火气,小心。”

    李玄都抬起一手,示意自己知晓。然后顺势一抓,在气机牵引之下,滚滚火焰飞出剑炉,乍一看去,好似被他从剑炉中生生抓出一条火龙。

    李玄都也不躲闪,化抓为掌,运转“九阴玄冥荡”,纯阴气机催发,而那火龙离了剑炉便如无根之木,又似无源之水,不能长久,在李玄都的纯阴气机之下,瞬间烟消云散。

    李玄都倒不是想要凭借此举将剑炉中的火焰消磨殆尽,毕竟此火乃是凭借地火之气而生,能压制却难以熄灭,所以李玄都此举只是试探底细,看看这剑炉中的火焰到底有多猛烈,现在他心中已经大概有数。

    李玄都收敛气机,一拳捣出。

    拳劲震荡,使得熊熊火焰中出现一个碗状的凹陷。

    李玄都向前一步,再出一拳。

    在拳风之下,火焰被连续压低。

    如此连续数十步,便是数十拳,使得火焰越来越低。

    秦素越看越不对劲,李玄都这是想要直接跃入火炉之中?他不会是疯了吧?就算李玄都的护体气机可以抵御熊熊烈火,但绝对不能长久。

    正当秦素想要出声的时候,李玄都猛地停下脚步,此时距离火炉只剩下三步之遥,他双手一分,火炉中的熊熊烈火猛地向两旁分开,被生生开辟出一条“道路”,其尽头便是一把通体雪白的长剑。

    哪怕在熊熊烈火之中,这把长剑似乎也在散发着森森冷意,就好似一名八风不动的绝世美人,对于周围的狂蜂浪蝶无动于衷。又好似一名沙场猛将,立于万千尸骨之上。因为它有半数出自“白骨玄妙尊”,而“白骨玄妙尊”是藏老人以佛家高僧的尸骸炼制而成,所以这把剑本就是一把死人之剑,故而它的冷意既是外在的,冰寒刺骨,也是内在的,给人以神魂上的死寂阴冷之感。

    剑炉赋予此剑的火气并未渗入剑中,而是一直流转于其表面,就好似莲花出淤泥而不染。

    “从来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李玄都赞了一声:“好剑。”

    话音未落,李玄都左手掐剑诀,右手的食中二指并作剑指,朝着此剑遥遥一指。

    此乃清微宗中货真价实的御剑术。

    所谓御剑,与驭剑不同,只因“御”字和“驭”字同音,才会让世人混淆不清,误以为是一回事。在《说剑经》中曾有过详细说明,驭剑之术,要孕育剑胎铸成飞剑,以自身精血喂养飞剑生出灵性,如此方能心意相通,以气机驱使驾驭。御剑之道,无剑不可为之所用,无物无不可为剑。

    总得来说,驭剑术的局限性极大,如果没有一柄孕育剑胎的飞剑,空有驭剑术也是枉然。与号称万物皆可为剑的御剑之道相比,无疑是落入下乘,而且御剑之道以意御剑,并不耗费太多气机,故而历代剑仙御剑成百上千,远没有世人想象中的那般艰难。

    此时李玄都以御剑术试图驾御此剑,便等同是在野马的脖子上套了一个绳套,能不能拉住或者拉动这匹野马,就要看拽绳之人的气力如何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美人白骨

    一瞬之间,剑鸣大作,尖锐刺耳。

    李玄都手中动作不停,在一瞬间,连续变幻十二个手势,打出四道剑诀,以自身气机为牵引,使得立于剑炉中的长剑开始颤鸣不止。

    李玄都的剑指也随之开始微微颤抖,似乎是手提重物,难以维持。

    李玄都沉声道:“起。”

    立于剑炉中的长剑弹跳而起,化作一道流光飞出剑炉。

    李玄都散去手中剑诀,伸手握剑。

    先前陆时贞已经提醒过,剑上有火气,李玄都自是早有准备,先是运转玄功护住手掌,然后以自身浑厚震散剑上火气,一把握住剑柄。

    只是李玄都还是小觑了此剑,刚刚握剑便不得不弃剑,任由长剑直直坠地,如切豆腐,剑身悉数没入地面,只余剑柄。

    李玄都缩手后低头看去,手掌上已经覆上了一层白色的寒霜,这柄剑的寒意之盛,简直是他生平仅见。

    这时候陆时贞开口道:“四先生可记得老宗主的‘六灭一念剑’?信以为真,无形无质,对于死物,没有一丝一毫的作用,可是对于活人,却大有妙用,只要中剑之人相信自己的被此剑斩杀,那么他便会立时死去,浑身上下却不留半点伤痕。此剑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若是四先生被剑中蕴含的死寂之意迷惑,信以为真,这剑中的寒意便也能弄假为真。”

    李玄都心中一凛,万没想到“冷美人”熔铸了“白骨玄妙尊”之后,竟然有如此玄妙之处,姑且将此种玄妙称作是“寒冰剑气”,如果说“人间世”蕴含“逆天劫”是实,那么此剑的“寒冰剑气”便是虚,若是能成功收复此剑,一实一虚,一生一死,相得益彰。

    越是如此,李玄都越是要收服此剑不可。

    李玄都深吸一口气,运转“纯阳紫气”,此功法虽然只是中成之法,但是在某些方面,却是可以媲美上成之法,正如“太阴十三剑”只是上成之法的范畴,其威力却能媲美大成之法,甚至犹有胜之。

    只见得李玄都的脸上和手上都涌起一股紫气氤氲,迅速驱散了那股寒气,然后他再次伸手握住剑柄,拔剑而起。

    这一次的反噬更为猛烈,不仅仅在李玄都的头发、眉毛上都挂了一层白霜,肉眼可见的寒气沿着李玄都的五指向上蔓延,先是五指,接着是手背、手腕,然后是小臂,一直到手肘位置,才被“纯阳紫气”堪堪顶住。

    这些倒还是其次,关键是那股死寂阴寒之意直袭其神魂深处。若是在双方交手的时候,一股死意直冲神魂,就算不能扰乱神智,能使其在短时间内有瞬间的失神,也是极大的威胁。

    好在此时不是与人交手,纵使这些死意冲击神魂,也无关紧要,李玄都在片刻的失神之后,开始运转“玄微真术”中的“定势法”,稳住心神,渐而恢复清明,然后加紧运转“纯阳紫气”,使得手臂上的寒冰缓缓褪到手腕位置。

    李玄都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竟是丝丝缕缕的白气,好似身在寒冬时呵出的白气,可见此剑中的剑气是何等厉害。也就是李玄都的境界修为深厚,凭借气机生生顶住了,若是修为稍弱之人,便要被其所伤。

    不过不管怎么说,终究只是一把剑而已,剑气再盛,也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终有个尽头。飘风骤雨,难以长久,李玄都只要顶住了“三板斧”,接下来便好应付了。

    在剑气转弱之后,李玄都一口气强压下去,只见一股茫茫紫气将这股寒霜白气从手腕一直逼到指尖,最终化作点点水滴流淌开来。

    然后李玄都转守为攻,不再用“纯阳紫气”,而是改用“炼势法”将自己的气机注入剑中,就好似打通经脉。

    此举自然再次引起剑器的反攻,双方继续僵持不下。

    接下来整整一个时辰,李玄都一直在往剑中灌注气机,整个剑身变得透明起来,就像他和秦素在琅琊府中见到的玻璃窗格,隐约可见剑身上篆刻有繁琐朴拙的铭文符?,天底下的铸剑大师,大多精通奇门遁甲和符?之道,尤其是清微宗的铸剑大师就更是如此,毕竟“玄微真术”既是清微宗的根本,也是奇门数术的集大成者。陆时贞身为清微宗五大铸剑师之一,既然有资格给张海石铸剑,当然精通此道。

    这些符?一个接一个被点亮,光彩熠熠,与此同时,虽然长剑还是霜白之色,但剑身却再次开始发生变化,如果说方才的剑身好似坚冰,那么现在剑身则是犹若白骨,就像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在一朝之间变成骷髅,红颜白发,美人白骨。

    在化作骨质剑身之后,剑上不再散发森森寒气,而是腾起幽蓝色的火焰,好似坟地夜间出现的鬼火,又好似是阴火。

    这火中没有半点温度。

    “冰中藏火,火中灼冰。如入火聚,得清凉门。”李玄都忍不住赞道:“这把剑有大意思。”

    眼看着那股火焰席卷而至,向着李玄都的手掌蔓延而来,李玄都仍是不松剑柄,任由火焰灼烧而不动。

    佛家中有不净观、白骨观、白骨生肌、白骨流光的说法,认为血肉皮囊只是假象,白骨才是本来真面目,

    李玄都接触过一二,大概就是观想活人,先观自身额上,皮肉烂坠,唯见白骨。渐渐从狭至宽,想于一头,皮肉烂坠,见于白骨。乃至全身,皆见白骨。然后再用同样的方法,见白骨之上生出血肉,最终达到白骨流光的境界。

    此时此剑便蕴含了此中意味,“冷美人”是外在表象,如一位八风不动的绝色美人,“白骨玄妙尊”乃是内在真面目,两者转换,如美人化作白骨,正应观想白骨观的妙义所在。

    李玄都不得不感叹,陆时贞这位铸剑大师不是假大师,而是真大师,不愧是清微宗五位铸剑师中的唯一女子,能将佛道两家的精妙熔铸于这一剑之中,可见手笔。

    又过小半个时辰之后,此剑已是强弩之末,不管怎么说,它终究是一把剑而已,没有人驾驭,又如何能与李玄都抗衡。

    只见剑身上的火焰渐渐熄灭,不再见白骨之相,恢复本来面目,霜白如雪,一如曾经的“冷美人”,只是改弯为直,由刀变剑。

    李玄都将手中长剑横于眼前,以二指一抹,剑身清凉如水,可映人影。

    秦素问道:“这是取剑成功了?”

    “成了。”李玄都转过身来,又望向陆时贞问道:“还未请教陆庄主,此剑何名?”

    陆时贞道:“以前我们铸剑,是先铸好剑后,再因为各种原因将其转手于他人,故而由我们仙剑山庄取名,此剑却是不同,既然是四先生的剑,理应由四先生亲自取名。”

    李玄都没有推辞,将目光转向秦素。

    “瞧我做什么?”秦素笑道:“这可不是我的剑,你来定就是。”

    李玄都笑了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也给我出个主意。”

    此时秦素戴着白绢的面皮,也有可能是逐渐习惯了李玄都的类似话语,反正脸色上没有看出太多变化,只是微羞低头。

    倒是一旁的陆时贞听到此话之后,心思稍动。难不成这名相貌并不出众的女子会是日后的四夫人?

    虽说清微宗不是玄女宗、牝女宗、慈航宗这种以女子为主的宗门,但也不是完全以男子为主的宗门,在历代宗主之中,不乏女子,若非她们老陆家的陆雁冰实在不争气,再出一位女子宗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故而在清微宗,女子是可以掌握实权的,瞧瞧那位三夫人现在是如何呼风唤雨便可见一斑,若是四先生能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在清微宗中呼风唤雨的可就是四夫人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清微规矩

    在清微宗中,聪明人不少,可尽是些小聪明,说到大智慧的,不多。陆时贞不敢说自己有大智慧,但是比起那些整日耍弄小聪明的人,她自忖还是要强上许多。

    在她看来,四先生能不能东山再起,要看二先生和四先生接下来的动作。不要忘了,二先生扎根清微宗的年岁之久,仅次于老宗主等寥寥几人,其根基之深,并不逊色于所谓的三先生一党,不往远处说,仙剑山庄便是二先生的“党羽”之一。若非老宗主有意压制二先生,三先生就算坐上了宗主大位,也未必能坐稳这个位置。

    很多人不明白一件事,所谓的“三四之争”,绝不是三先生和四先生之争那么简单。

    当年有这个说法的时候,两位先生都还年轻,四先生不过及冠之年,三先生也就而立之年,两个年轻人,再除去年少时的十几年光阴,哪里就能如此快地整合成三先生党和四先生党。

    三先生也许还有可能,毕竟当时他已经连续出任天微堂堂主和天罡堂堂主,可四先生长年在外,年岁也小,如何培植党羽?说到底,四先生的身后有人,那个人也不是旁人,正是在清微宗中深耕多年的二先生。二先生早年时闲云野鹤,并无什么党羽之说,但是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便是大先生一党中的二号人物,在大先生故去之后,二先生便理所当然地成为这一派的魁首,大先生党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二先生党,虽说后来因为种种缘由,二先生未能成为宗主,但又有四先生李玄都崛起,于是二先生党再加上一批围绕在李玄都身边的少壮派,以李如是为首,两者结合,变成了四先生党。

    当时三先生党和四先生党相差无几,老宗主居中平衡,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只是出乎老宗主意料的是,李玄都竟然与张肃卿交好,当时的张肃卿权倾朝野,所谓“不见肃卿不知相尊”和“吾非相,乃摄也”这两句话也是在此时传出。在这个时候,有了张肃卿的支持,李玄都甚至有可能成为张肃卿的女婿,宗内的平衡迅速倒向四先生党,哪怕是老宗主也无法挽回,在当时的情形下,无论怎么看,“三四之争”都已经尘埃落定,就算是老宗主,也已然默认了这个结果,决定由李玄都出面,代表清微宗与正一宗角力,希望取正一宗而代之,成为正道盟主,也就是“四六之争”。

    若是“四六之争”胜了,那么毫无疑问,主事人李玄都会获得巨大威望,顺理成章地成为清微宗的宗主,老宗主李道虚则成为整个正道十二宗的盟主,而清微宗趁势入主庙堂也是顺理成章之事,接下来清微宗振臂一呼,以替天行道之名,率领正道十二宗,联手辽东五宗,共同讨伐西北五宗,朝廷随之发力,灭掉西北大周,那么这是何等声势威望?清微宗甚至有望成为第二个皂阁宗,成为江湖共主。

    有此威望,李玄都整革清微宗也不会有太大阻力,许多心心念念之事,也必然可以顺利推行。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帝京一变,张肃卿身死,“四六之争”也以清微宗失败而告终。作为主事之人的李玄都,又失去外在强援,必须要给出一个交代,付出相应的代价,于是便有了后来的李玄都失势。

    此事之后,当时还是宗主的老宗主开始对四先生党动手,如果把清微宗看作是小朝廷,那么先前四先生党鼎盛之时,满朝上下都是四先生的人,哪怕他是长生境,是宗主,在没有一个合适理由的情形下,也对其无可奈何。

    此事让这位年老“帝王”深感忌惮,哪怕李玄都是他最喜欢的弟子,他也不容许威胁到自身地位,于是曾经鼎盛一时的四先生党轰然坍塌,要么被排挤,要么蛰伏。同时老宗主开始扶持三先生李元婴,使得三先生李元婴由此绝地反攻,顺理成章地成为宗主。

    在此事之中,陆时贞因为不是清微宗三十六堂之人,所以一直在隔岸观火。身在局外,自然看得分明。

    在她看来,什么“三四之争”,那都是假的,就像白骨观一般,所谓的“三四之争”只不过是外在的美人表象,剥开这层表皮血肉,剩下的白骨才是实质。

    实质是什么?实质就是这场所谓的“三四之争”,不过是老宗主和二先生的一场博弈。

    就如古时皇帝,扶植权臣与太子相斗,看似是权臣一党与太子一党相斗,实则是皇帝父子之间的争斗。皇帝不过是以权臣为盾,隐于幕后,如此才能以帝王之尊行平衡之道,曰:无为而治。

    在清微宗中,有资格做老宗主对手的,只有二先生一人而已。所以二先生不能做宗主,如果二先生做了宗主,清微宗中便有两个声音,虽说蛇无头不行,但是有两个头也不行。而三先生就不一样,看似做了宗主,实则是老宗主一手扶持起来,所以还是一个声音。

    清微宗作为一个传承有序的大宗门,最重规矩,所以才有了小朝廷之称。

    庙堂争斗,可不是说你手中握有兵权就能为所欲为的,若是走到兵戎相向的地步,已经是最后拼死一搏,凶险异常。而且此举遗祸甚深,容易给后世一个极坏的表率,有李一朝,太宗皇帝以宫变杀兄弟囚老父,夺得皇位,有此开头之后,后代子孙皆效仿之,父子之间、母子之间、夫妻之间、兄弟之间、兄妹之间、姐弟之间、姑侄之间、叔侄之间,各种自相残杀,互相防备,直至王朝终结。

    有此前车之鉴,老宗主虽然是武力冠盖天下的大剑仙、老剑神,但力求在规矩之内行事,不以武力压人,所以这场清微宗的“三四之争”,才会如此著名,因为双方没有一方是以武力取胜,所有武力都是针对外敌而不用在自家人的身上,至多就是一对一决出胜负,就算是作为败者的李玄都,也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失去了所有的权力,仍旧保留了四先生的名号,甚至得享宗主的部分待遇。

    这才是清微宗的争斗。

    这也是包括李玄都和张海石在内,很多老人对于那位三夫人很是不以为然的原因所在,这位三夫人,显然不懂清微宗规矩的本质所在,心中还存着那套刀光剑影的想法,能杀人不多废话,这种想法,放在江湖散人的身上行得通,放在清微宗中,就是极其幼稚且短视的行为。

    你能杀别人,别人自然也能来杀你,你通过杀人获得权位,也必然会有人效仿,正所谓杀人者恒杀之,最终的结果就是一个宗门不断内耗,演变成为你杀我我杀你,最终整个宗门中枢彻底崩溃,偌大一个宗门四分五裂。

    无规矩不成方圆,不是说不能杀人,但是要在规矩允许之内,占据大义,让人无可辩驳。就算要欲加之罪,那也是小事化大,最起码还要拿住把柄才行。

    最忌讳莫须有之事发生,什么叫好像有好像没有?所以清微宗几波来人,除了李如师之外,只要李玄都搬出宗规,那些人便无可奈何,因为李玄都在规矩之内,没有把柄可拿。

    规矩很重要,拳头大,是为了立规矩然后维护这个规矩,这个规矩本身就是让立规矩之人受益,若是立规矩之人不遵守规矩,还玩“拳头大就是道理”的那一套,终会使得自己彻底孤立,被群起而攻之,当年鼎盛一时的皂阁宗便是例子。

    只看拳头大小,不讲规矩对错,不过是个草台班子,山贼草莽之流,乌合之众。

    很多江湖人不懂得这个道理,甚至很多宗门也不懂这个道理,所以他们在千百年间只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算得天之幸能侥幸成事,也难以长久。

    清微宗能从正道十二宗中的垫底宗门走到今日这一步,能与千百年来的正道魁首正一宗分庭抗礼,一较高下,甚至败而不倒,靠的是什么,不仅仅是因为一位大剑仙那么简单,更是整个宗门在规矩一事上的传承。

    这次四先生返回清微宗,未必没有机会。

第一百八十三章 真境精舍

    这些事情,陆时贞懂得,李玄都自然也懂得。

    二师兄做不成宗主,心灰意冷,自然想要让自己的亲近之人去做这个宗主,所以他竭尽全力去扶持李玄都上位,就如庙堂上的外戚权臣扶持自家外甥争夺皇位一个道理。

    再说“五毒真丹”之事,炼制何其艰难,曾有正一宗的高人欲要炼制“五?耪娴ぁ倍?豢傻茫?钚?寄芙男伊冻桑?耸羌?狭苏?蛔凇4群阶凇12??凇6??谒淖谥?Γ?藕j?砸患褐?Γ?茉谑?曛?诖掌氩牧希?3攵?蚴僬嫒饲鬃猿鍪至吨疲?馄渲械娜寺龉叵担?制袷强梢孕£锏模?/p>

    江湖不只是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

    这从来不是一句空话。

    想要纵横江湖,有一身天人造化境的武力便差不多足够,可想要让江湖俯首,那就远远不够了,哪怕是长生境也不够。

    所以秦素问李玄都累不累时,李玄都会回答说,累,而且是心累。

    初入江湖时,都会向往江湖的逍遥,会羡慕快意恩仇,可这世上,几时有过逍遥人,哪个不是笼中雀?这座江湖便是最大的牢笼。

    经过了这么多的大风大浪和大起大落,李玄都也想开了,他倒是不如秦素活得明白,说破大天都是虚的,不做圣人完人,不做英雄豪杰,不做道德君子,不做江湖浪子,先顾好自身,再想想别人,能做一分便做一分,能做十分便做十分,但求尽力而为,问心无愧罢了。

    就在陆时贞在想这些的时候,李玄都与秦素则在讨论着剑的名字。秦素提议了几个名字,不愧是写书的,个个名字都是仙气十足,不过都被李玄都以过于女子气给否了,毕竟他一个大男人拿出把名字仙子气十足的剑,未免太不像话了。秦素则以她就用“欺方罔道”这把名字很男子气的佩刀为由进行反驳,然后李玄都再以“欺方罔道”只是秦清借给秦素的理由反驳秦素的反驳。

    反驳来反驳去,最终秦素赌气不取名字了,既然不用她想的名字就别让她出主意,让李玄都自个儿想去。李玄都自然是先把取名字的事情放在一边,赔了小心去哄秦大小姐,好在秦大小姐不记仇,也认哄,很快两人又和好如初。

    就是两人一番笑闹下来,时间花了不少,名字还是没有定下来。

    陆时贞回过神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不由轻叹一声。

    年轻男女之间的事情,总是让他们这些经历沧桑的老人心生万般感慨,或是会心一笑,或是怅然一叹。

    取剑之事暂告一段落之后,陆时贞专门设宴留客,两人自然不会扫了这位陆庄主的颜面,留下来赴宴。其实说是筵席,也不过四人而已,李玄都和秦素,再加上陆时贞姐弟二人。

    一番觥筹交错之后,两人便要告别仙剑山庄,返回琅琊府。

    ……

    转眼间已经是春末四月,眼看着便要迎来酷暑夏日。

    自从老妻亡故之后,李道虚就搬到了蓬莱岛的八景别院之中,一年之中,最少也有八个月的时间把自己关在别院中名为真境精舍的丹房之中,闭关玄修。

    在李道虚闭关玄修期间,整个八景别院大门紧闭,不许任何人走进一步,在别院周围则有天魁堂负责护卫,说是护卫,其实挡客的作用更大一些。

    一艘小舟飘飘荡荡而来,在蓬莱岛的码头靠岸,此时的码头上已经站了好些人,衣着各有不同,但是共同点是都在腰间悬有佩剑。

    清微宗注重规矩,佩剑的方式也大有讲究,背后负剑的是普通弟子,腰间悬剑的是各级管事。

    为首之人是个白发老者,只是在腰间象征性地悬了一把袖珍小剑,最多三指长,银丝黑鞘,装饰意味更多一些。

    在小舟停下之后,一众人等立刻迎了上去。远远地,白发老人就拱起了手:“二先生。”

    乘舟而来之人正是二先生张海石,他还是老样子,一身黑衣,手中拄着竹杖。这名白发老人也不是旁人,正是天魁堂堂主李如师。

    此时李如师已经不见当日的戾气,反倒是满脸堆笑,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与张海石是多好的朋友。

    走近之后,李如师拱手行礼道:“二先生驾临蓬莱岛,有失远迎,还望赎罪。”

    都是老狐狸了,前不久刚刚撕破了脸皮,转眼间又和没事人一样,两副面孔随意转换早已是寻常事,于是张海石也报以一个笑脸,道:“什么有失远迎不远迎的,李堂主这是挤兑我了。”

    “二先生言重了。”李如师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我哪里敢挤兑二先生,毕竟这清微宗上下谁不知道,二先生才是首徒,三先生也好,四先生也罢,都是晚辈,在这清微宗,除了老宗主之外,就当属二先生了。”

    “这话若是放在以前,自是没有什么问题,可是放在现在,就有些不合时宜了。”张海石微微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道:“如今老三已经是我们清微宗的宗主,我怎么能排在他的前面。”

    “不至于如此,宗主也不能不讲尊长资历。”李如师虽然是在笑着,但是认真去看他的眼神,就会发现里面没有半分笑意,只有冰冷一片。

    张海石脸上又有了几分笑意,道:“老三愿意给我几分薄面,那是他有容人之量,我可不能不识好歹,更不能不讲规矩。”

    说话间,一行人转入一条林间大道,两旁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脚下是青石铺就,在这个已经略有几分暑热的天气里,凉风习习。

    在这条林荫大道的尽头,苍翠遮掩中,隐约可见一片黑瓦白墙的建筑,那便是八景别院了,因为别院周围有八种景色而得名。

    来到别院门前,“八景别院”四个苍劲浑圆的楷书大字清晰可见。在匾额左侧下方“弟子司徒玄策敬书”八个恭楷的小字也能看得清楚。

    李如师和张海石都沉默不语,在他们身后的两名随行执事立马上前,先是用双手各自使着暗劲将各自的那两扇足有数百斤重的大门慢慢抬起一点儿,然后开始慢慢往里移,动作不只是快捷,而且十分的轻敏,似乎都怕弄出了声响。

    这时候的李如师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换上了一副肃穆谨敬的面容,沉声道:“今天是老宗主出关的日子。”

    张海石拄着手中的竹杖,低头望着地面,没有说话。

    待到大门完全敞开之后,张海石抬起头来,望向门洞。

    李如师轻声道:“二先生请随我来。”

    张海石点了点头,随着他走上台阶,往门洞行去。而那些执事则是雁行散开,呈“八”字分散在大门四周。

    别院很大,对于许多清微宗中人更是极为陌生,可以说只闻其名而未曾谋面,不过对于张海石来说,却是再熟悉不过了,最起码在三十年前,他还经常来这里,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要住多久都可以,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天魁堂护卫,全然不像现在,已经成了一处禁地。

    其实不用李如师引路,张海石也知道那座真境精舍的位置,不过在形式还是要走的,那么多的规矩,就是体现在这一个又一个看似无用的形式之中。

    偌大一座别院中空空荡荡,没有仆役,没有婢女,没有护卫,只有两人穿廊过堂行于其中,最终来到一座殿前。

    此时大殿的殿门紧闭,殿门上方悬着一块牌匾,上书:“真境精舍”四字。

    道家典籍有言,三清祖师中的上清灵宝天尊的道场名为“仙域真境”,“真境”二字便是取自此处。而这四个字却是老宗主李道虚亲笔所书。

第一百八十四章 乾上乾下

    这次换成李如师亲自开门,两扇门一点声响都没有被慢慢移开。

    李如师立在门槛外,沉声道:“二先生,请。”

    张海石微微颔首,跨过门槛,大步走入殿中。

    此处大殿设计不同寻常,极为狭长,入得殿门之后,是一条挽着重重纱幔的长长通道,通道尽头又是两扇殿门,在那两扇殿门后面才是真正的精舍。

    此处殿门正上方挂着一方牌匾,上面写着四个篆体大字:“法莫如显”。此匾与殿外匾额上的“真境精舍”四个大字如出一辙,想来也是李道虚的手笔。

    在通道两侧每隔两丈就摆着一尊偌大的三足加盖铜香炉,炉盖上按八卦图像镂空,炉内有青色火焰熊熊燃烧,使得镂空处不断向外氤氲出淡淡的紫色烟雾,让此地变得烟雾袅袅,好似仙境。

    张海石行走其中,脚步无声,只有手中竹杖不断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

    师徒二人,一门之隔。

    若是走进精舍,第一眼便能看到正墙神坛上供奉着太上道祖和三清祖师的神位,在神位之下则是一座铺有玄色蒲团坐垫的阴阳法座,法座之下是一张地衣,地衣如画,其中天昏地暗,云遮雾绕,雷电森然,其中隐隐约约有一道黯淡身影穿行其中,乃是与“天师飞仙图”并列齐名的“剑仙飞升图”。

    虽然是闭关场所,但毕竟不是修建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四周开有窗户,此时开了窗户,外头的清风裹挟着几片竹叶飘了进来。正端坐在精舍法座上的老人缓缓睁开眼睛,伸手以食指接了片竹叶。

    老人凝视着这片竹叶,轻轻吐出一口白气,白气不摇不散,如一条白色长龙围绕这片竹叶盘旋一周,然后又重新飞回老人的鼻窍之中,那片竹叶则化作点点碎屑散落在地衣上。

    老人抬眼望去,可见这些碎屑拼凑出三道短短横线,一道横线是一爻,三爻为乾。

    这些碎屑竟是刚好拼凑出一个乾位的卦象。

    清微宗中的“玄微真术”中也有卜算之道,只是没有太平宗和阴阳宗那般精通而已。

    老人年岁极大,身形清瘦,须发如雪,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色,也未曾束发,就这么随意披散下来。他穿了一件雪白的广袖鹤氅,与门外一身玄黑装束的张海石形成了鲜明对比。

    当门外传来的竹杖顿地的清脆声响时,老人微皱眉头,一挥袖,地衣上的碎屑随着一阵凭空生出的清风飞出了窗户。

    张海石在门前三丈处停下脚步。

    几十年的师徒默契,两人都没有在第一时间开口说话,稍微沉默了片刻,方才听到门外的张海石缓缓说道:“弟子张海石求见。”

    老人正是无数江湖人口中的老剑神、大剑仙,同时也是张海石、李元婴、李玄都、陆雁冰等人的授业之师,清微宗的老宗主,李道虚。

    精舍中,李道虚没有第一时间答话,闭上双眼,似乎完全入定了,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自从他搬到此地之后,他便很少亲自出面主持清微宗的大小内情,将宗主之位传给李元婴之后,他更是不再召见三十六堂主,平日里更多的时间都在练道修玄。

    没了势大难制的四先生党,李道虚便又将偏离了掌握的清微宗重新握在自己手中,宗内的事情都交给李元婴去办。李元婴做对了,他便认可;李元婴做错了,他便责罚。对错都在他的手中握着,那么他便永远也不会错。

    圣人无名,至人无己,神人无功。

    无对无错,无功无过,无善无恶,神人也不过如此。

    徐无鬼曾经如此凭借早年时的李道虚:“每事过慎,条理众务,增修纲纪,中外迁除,皆有恒度。”正是李玄都一手修订了清微宗的各种宗规条例,也就是规矩,所以他自己的规矩,他要守。

    李道虚不开口,张海石便站在门外静候,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那块“法莫如显”的牌匾。

    大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滞了。

    过了良久,李道虚缓缓睁开双眼,语调没有半分上下起伏:“进吧。”

    张海石缓缓推开殿门,步入其中,然后静静地作揖行礼:“弟子拜见师尊。”

    李道虚大袖飘飘地站起身,漠然地望着张海石,“二先生,虽然你我是师徒,但你也是一大把年纪了,不必如此多礼。”

    任谁也不会想到,老宗主李道虚竟然会称呼自己的二弟子为二先生,其中的生疏之意,昭然若揭。不过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张海石完全没有半分惊惶之情,直起身后,低垂着眼帘,望着脚下的那副剑仙飞升图。

    李道虚仰头望着头顶,竟是一片人工造就的三十六天罡星图,双脚则是刚好踩在法座的阴阳双鱼的两个点上,一脚在阴,一脚在阳,阳极阴生,阴极阳生。

    过了片刻,他收回视线,目光转向张海石:“儒门圣人有言:‘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年纪越长,便愈发知晓头顶巍巍天道的玄妙难测,到了如今的境界,距离跨过天门也不过一步之遥,感受愈深,就越是不敢逾越雷池半步。我刚才临时起意之下起了半卦,竟然是个乾上。不如你再来凑齐另外半卦。”

    张海石点了点头,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手中的竹杖上竟然生出一片竹叶

    李道虚见到这一幕,并不惊讶,只是道:“催发生机,化死为生,已然是天人造化境的手段,看来你在平日里还是藏拙了。”

    “师尊谬赞。”张海石谦逊了一句,抖落竹杖上的竹叶,同样吐出一口白气,笔直如剑,直接将这片竹叶击碎,化作碎屑落于地衣之上。

    两人一起望去,又是三道横线,三爻。

    三爻加上三爻便是六爻,这便是乾卦。

    李道虚的脸上有了几分笑意:“乾为天,刚健中正。象征龙,又象征阳和健,表明兴盛强健。乾卦根据万物变通之道理,以元、亨、利、贞为卦辞,示吉祥如意。”

    李道虚又对张海石道:“你也精通卜卦,不妨参详一下,这个乾卦什么意思。”

    张海石一挥袖,散去这个三爻,道:“乾卦是极阳之象。乾上自然指的是师尊,乾下指的什么,便不好说了,总不会是弟子。”

    李道虚淡笑道:“二先生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张海石这次没有再自称“弟子”,平静道:“许多人都觉得,在清微宗这张棋盘上,我是唯一有资格与师尊对弈之人。其实这么多年以来,我只是在勉力为之罢了,就如毛驴拉大车,终究比不过马。”

    李道虚望向他:“你觉得谁会是这匹马?”

    张海石没有说话。

    李道虚替他说道:“你觉得是李玄都,他才是以后有资格与我对弈之人。”

    张海石抬起头来,直视李道虚:“早在天宝二年的时候,他便已经与师尊下了一局棋,虽然输了,但也让师尊大感意外,甚至让师尊感受到了威胁,否则师尊也不会急于拔除所谓的四先生一党。”

    李道虚盯着他,淡笑道:“知我者,张海石也。”

    张海石复而低下头去,微微欠身:“师尊谬赞。”

    李道虚继续说道:“紫府是你一手带大的,可他的性子却不像你,更不像我,反而像他那位已经故去多年的大师兄。你之所以这么喜欢他,也有此等缘故。真正像我之人,不是李元婴,也不是李太一,而是你这位二先生。”

    张海石沉默无言。

    李道虚轻叹一声,道:“说说你的来意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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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