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新主旧事
李玄都穿过人群,走得极为缓慢。
因为每走一步,都会有人向李玄都行礼,李玄都也会放缓脚步,向对方回礼,并叫出对方的字号。这便是李玄都这段时间的功课了,将诸多堂主和岛主的姓名字号全部对应画像牢记心中,此时便派上用场,凡是被李玄都叫出名字之人,或是受宠若惊,或是与有荣焉。
李玄都穿过人群之后,与秦素、张海石、李非烟等人走在前面,其余众人根据身份高低,依次跟随身后,往八景别院行去。
如今的八景别院焕然一新,大门敞开,恭敬它的新主人。
李玄都在别院前停驻脚步,抬头看了眼门上高悬的牌匾,没有多说什么,既没有赞同,也没有扫了众人的好意。
毕竟是一番好意,伸手不打笑脸人。
李玄都收回视线,走入八景别院的大门。
在他身后的众人也只当新宗主在缅怀过往,并未深思。
八景别院占地极大,真境精舍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所以这次并非是去往真境精舍,而是直接前往八景别院的正堂。
八景别院的正堂不同于青领宫,青领宫是正式议事场所,最上方只有宗主宝座,然后是其他人分坐左右。
可八景别院其实是住处,所以这正堂与普通人家也没什么区别,布局中规中矩,正对门口的靠墙位置摆放一张长条案,条案前是一张四仙方桌,左右各放置一把太师椅,也就是主座。两侧摆放对称的几和椅,也就是从座。
李玄都和秦素坐在左右两个主位上,张海石和李非烟分别坐在两人的下首位置,其余人分而落座,只是椅子不够,其余人只好委屈些,站在椅子后面,比如司徒秋水此时便站在自己爹爹司徒玄略的身后。
李玄都没有正襟危坐,也不故作轻佻,就像平常落座那般随意,环视正堂一周,开口说道:“今天不议正事,只是说些家常,只是椅子不够,茶水也不够,还请诸位见谅。”
众人很给面子地皆道无妨。
不过这也不能算是假话,因为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能够走进八景别院,的确是一种荣幸。
李玄都有意放满了语速:“在座的,或者站着的,都是自家人。我们这一家子,可真是浩浩荡荡的一大家子,不算那些记名附庸之人,核心弟子就有好几千人。所谓宗主,就是一家之长,要管理好这一大家子,用儒门的话来说,这就是君臣父子。”
所有人都是一震,这番话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八景别院的上一位主人李道虚,过去全宗上下在私下里都喜欢称呼老宗主为老爷子,这个称呼无疑就是儒门中“君父”之说的延伸。李玄都此时说的内容,说话的方式语气,都与李道虚大有关系,这又不由得让人想起李玄都和李道虚这对父子之间的矛盾,虽说李道虚将宗主之位传给了李玄都,但不意味着这些矛盾便不存在了。
除了张海石和李非烟,所有人都有些心中没底。
李玄都自嘲道:“论年龄,在场的大多数人都要年长于我,有些已经为人父为人母,甚至有些已经为人祖,我一个没有子嗣的人来谈论什么父子,未免有些可笑。”
在场之人没人觉得可笑。
李玄都道:“可父子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人,未必所有人都是为人父,可所有人都是为人子,父子之间的关系,不仅仅取决于父亲,也取决于儿子。”
有写人低下了头,有些人屏住了呼吸。
李玄都说道:“推及我们清微宗,所谓的宗门,其实并不高明,以师徒传承为纽带,师徒如父子,说到底还是家长制度,宗主和弟子的关系,说到底还是父子的关系。过去的时候,我是儿子,现在我是父亲。过去的时候,我是儿子,现在老爷子走了,我变成了父亲。”
低头之人把头低得更下了,唯恐有一丝表情流露。
“我和老爷子的争端,诸位都有耳闻,甚至亲身参与其中。”李玄都话锋一转,“那时候的我写了个东西,在其中大加指责老爷子,老宗主让三十六堂主合议我的罪过,就在八景别院的静心堂中,我也进行了自辩。”
此言一出,参与过那次论罪的堂主们的心都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
不知过了多久,李玄都才接着说道:“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情景,二师兄问我:‘你向老宗主谏言,引得老宗主勃然大怒,说你出言不逊,且不论是否有詈骂师尊之嫌,我现在问你,你这样做,是否有人在背后指使于你?’我回答说:‘此事我已经与师尊说得明白,如今清微宗立身不正,风气有偏,非要痛下决心整治不可。我之谏言,师尊并未驳斥。如今满宗上下,无一人敢对师尊言之,唯我言之,难道诸位要疑我用心吗?’”
“后来经过合议,二师兄给我定的罪名是:‘李玄都对老宗主出言不逊,理应从重处罚,即从今日起,罢黜李玄都一切职务,逐出宗门。’不过二师兄又说:‘人有五伦: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五伦之首第一便是君臣,其次是父子,老宗主与你,既是君臣,也是父子,你此番忤逆人伦,实乃大不敬之罪,我身为兄长,也是无可奈何。只望你能好生悔过,日后重返宗门,也只在老宗主的一念之间而已。’”
“今日看来,二师兄的这番话没有错,我的确重返宗门,再回想当初,我的那番谏言也有许多不当之处,当初我说正一宗占据优势,如今却是正一宗已经衰弱,清微宗还安稳如初。”
众人一时间不知道李玄都到底要说什么了。
毕竟亲手打垮正一宗的正是李玄都本人,这也是清微宗上下都服气李玄都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过李玄都说话的语气和习惯却是越来越像李道虚,让人又不由捏了把汗,因为李道虚最擅长的就是乱石铺街,然后出其不意地引入正题。
果不其然,李玄都话锋一转:“我今天之所以没有选择去静心堂,是因为我今日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对就是对,错就是
错,当年我的确有错,误判了局势,又对老爷子不敬,受些惩戒也在情理之中。可是有些话,我觉得我没有说错。”
除了一直老神在在的张海石、李非烟寥寥几人,其余所有人又把心提了起来,不敢吭声。
李玄都加重了几分语气:“当年我说对老宗主说:‘师尊误举,诸弟子误顺,无一人为师尊正言焉。都俞吁咈之风,陈善闭邪之义,邈无闻矣;谀之甚也。然愧心馁气,退有后言,以从师尊;昧没本心,以歌颂师尊,欺瞒之罪何如。’到了今日,我仍旧不觉得有错。我这番话不是在指责老宗主,是人就会犯错,老宗主如此,我也是如此。我指责的是你们这些堂主岛主,老宗主在八景别院清修,不经常出门,难免闭明塞聪,可你们明明知道弊病所在,却不去直言,而是一味吹捧歌颂,逢迎上意,这便是欺瞒之罪。”
一瞬间,除了秦素、张海石和李非烟还安坐不动,其余人黑压压跪了一地。也包括司徒玄略和陆雁冰。
李玄都看了众人一眼,又恢复了先前的语气,慢慢说道:“我说了,今日不是议正事,也不是兴师问罪,何必如此?还是起来。”
众人愣了一会儿,慢慢起身,坐回自己的座位,不过还是有些惊疑不定。
李玄都又道:“不过说到闭明塞聪,我也有几句话要说。李元婴今日不在,便不说他了。姑丈,司徒兄。”
李道师和司徒玄略立刻又从椅上起身:“在。”
李玄都道:“先说姑丈吧,你身为天魁堂的堂主,有护卫宗主之责,就像一道护城河,可这道护城河挡得了刀枪剑戟,也挡得了自己人。多少人想要见老宗主一面,都是被你们挡了回去,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敢去吃闭门羹了。”
李道师低下头去:“属下知错。”
李玄都又将目光转向了司徒玄略:“司徒兄,你是天机堂的堂主,内外情事,大小消息,都要经过你手,换而言之,老宗主能听到什么消息,也是取决于你。”
司徒玄略立刻说道:“属下有罪。”
李玄都淡然道:“论罪谈不上,皆因‘误顺’二字,世人都说冰雁是墙头草,你又好到哪里去呢?”
陆雁冰脸皮厚,只当没有听到。
司徒玄略低下头去,没有反驳。
加上未到的李元婴,李玄都这一竿子将过去的上三堂堂主全部打倒,无人敢于反驳半句。
司徒秋水也低着头,只觉得这位四叔好大的气派威风,当年的三叔可没有这般气势,能一人压得这么多堂主岛主抬不起头来,三叔更不敢对两位上三堂的堂主如此不客气。老宗主在位时也不过如此。她逐渐有些明白父亲的那番话了。
李玄都缓和了语气:“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与诸君共勉。 ”
众人纷纷恭敬道:“谨遵宗主教诲。”
第一百一十一章 故地重游
这场短会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很快便散会了。各大堂岛主堂主神情各异地离开正堂,有人忧心仲仲,有人忐忑不安,有人失魂落魄,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暗藏喜意,在天魁堂弟子的注视下,先后走出八景别院。
任谁都能看出新宗主对于过去几位老人的不满,那么变天几乎是必然。
不过还有几件事让他们想不明白,按照道理来说,过去得罪宗主最深的是李道师,可宗主只是一语带过,并未有深究的意思,反倒是过去一直不曾招惹宗主的司徒玄略被宗主大加申斥,甚至被斥之为“墙头芦苇”,难道宗主不再顾念大先生的情面了吗?就算宗主不顾念大先生的情面,二先生总得顾念大先生的情谊,可二先生也不开口说话,总不能二先生也自身难保。
有些消息灵通之人已经猜出几分端倪,司徒秋水素来被两位副宗主喜爱,这不是什么秘密,先前等候新宗主的时候,司徒秋水更是站在了最前面,位置与陆雁冰相差不多,这就十分耐人寻味了。再加上散会之后,司徒秋水又被夫人单独留下,那么宗主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他要提拔新人,可新人要上来,老人就得下去,所以司徒玄略只能给女儿让路了。倒不是说司徒玄略现在就要隐退,而是要打压司徒玄略的威望,不让司徒家过于势大。
对此,司徒玄略未必会十分赞成,可事到临头也不会反对就是了,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肥水不流外人田,清微宗又一向有招赘的传统,女儿同样能继承家业,这也是司徒玄略没有任何反驳的原因。
那几句看似颇为严厉的斥责,双方其实早就心有灵犀。甚至包括李道师也是如此,他十分明白李玄都的为人,旧情总在仇怨之上,李玄都对待陆雁冰就是如此,那么看在李非烟的面子上,他同样会放自己一马,除非李非烟亲自开口要求李玄都严惩自己。可自己那个结发之妻有个优点,好恶都在脸上,不会做落井下石的小人。
此时正堂中只剩下李玄都、李非烟、秦素、张海石、陆雁冰、司徒秋水几人,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
司徒秋水站在秦素身旁,微微低头。她本不是个害羞腼腆之人,可在众多长辈面前,却是有些拘谨,竟然难得地露出几分腼腆来。
秦素不是清微宗之人,所以李玄都训斥众堂主、岛主的时候,她不发一言,就如泥塑木偶一般。现在不再是清微宗的公事,秦素便活泼起来。
此时秦素坐着,司徒秋水站着,秦素拉着司徒秋水的一只手,说起她上次来齐州时的事情。这些事情,有些是李玄都等人已经知道的,有些是不知道的。
司徒秋水在听这位四婶说话的同时,也在小心留意那位四叔的神情,此时的四叔没了方才的气势,变得十分随和,大多数时候都在安静地听,偶尔会打趣几句。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加上李非烟和陆雁冰,此时已经是四个女人,虽说除了陆雁冰之外,其他三人都不是能言善言之人,但也
变得热闹许多。
张海石更多是沉默,不过并非那种给人压力的沉默如山,而是脸上的表情变得和缓,就像个普通老人。
李玄都又问过了祭田的事情,陆雁冰一一都回答了,田面和田底两份地契都已经交付,银钱也悉数付清,没有拖欠任何人情账,也不曾仗势欺人,都是原本紧挨着李家祭田的良田,可以被祭田连成一片。
接下来,李玄都要让人准备一场简单家宴,用过饭后才让司徒秋水离去。张海石、李非烟、陆雁冰也没有久留,各自离去。
说起来陆雁冰还是司徒秋水的上司,张海石先前有意敲打陆雁冰,也是怕自己这个五师妹生出事端。
只剩下李玄都和秦素之后,两人便在八景别院中游荡起来。
李玄都还小的时候,李道虚就已经搬到了八景别院,只是那时候的李道虚还不像后来那般厌世倦怠,更不曾不见外客,故而李玄都小时候也曾住在八景别院。
李玄都第一次带秦素来八景别院的时候,就曾去过他的住处,不过那时候与现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态。那时候的李玄都刚刚触怒了李道虚,等待他的是三十六位堂主合议论罪,正是前途未卜的时候,不论李玄都是如何想的,都有些听天由命的意思。如今的李玄都已经成为清微宗和八景别院的新任主人,大有衣锦还乡的意思,心态更为闲适平和,与过去大不相同。
除此之外,李玄都和秦素的关系也大有不同,上次来的时候,两人只能算是普通朋友,至多就是有些流言蜚语。可如今两人已经正式定亲,相携走过了许多路,经历了许多风雨,成亲也就是一步之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秦素也算是此地的女主人。
除了院子之外,共是四间房,分别是居室、静室、客厅和书房,最早时候的八景别院中有众多仆役,负责做饭、清扫之事。后来李道虚厌世之心渐重,封锁大部分院落,只剩下真境精舍,所有的仆役自然都被赶了出去,就只剩下李道虚一人。
不过这就像人生的三重境界,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最终还是要回归本来,自从李玄都接任宗主的消息传来,八景别院又有了许多烟火气,许多仆役进入此地,负责整个别院的运转。
两人来到李玄都当年的居室,还是老样子,只有一张床榻、一张圆桌和两个绣墩,不过上次来的时候满是灰尘,如今却是焕然一新,显然已经认真打扫过。李玄都用手在桌面上轻轻抚过,整个居室温暖如春,竟是烧起了地龙,就连桌椅也没有丝毫凉意可言,就好似还有人在此居住,只是刚刚离开不久。
李玄都和秦素此时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多有感慨。一座八景别院的变化,就能看出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什么叫趋红踩黑,什么叫捧高踩低,这就是了。
两人从居室出来,沿着一条雨檐长廊来到书房。
书房也还是老样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紫檀靠山条案,案上置有
常用来供放刀剑的架子,不过却是一根青翠玉箫横放其上。
秦素还记得这把玉箫,上前拿起玉箫,入手微沉,不是一支玉箫该有的分量,然后握住一端,轻轻一拔,玉箫两分,露出一抹雪亮寒光,竟是一把短剑。
秦素想了想,把这把玉箫收入自己袖中,笑道:“上次我送你‘青玉鸳鸯’,你的笛子就归我了。”
经秦素这么一说,李玄都这才想起身上还有一件乐器,是从韩邀月身上得来的,本是韩无垢的遗物,名为“青玉鸳鸯”,据说本是一对,一笛一萧,玉箫是被韩无垢赠给了韩邀月的生父张静沉,只剩下玉笛。
只是李玄都不精通音律,却是把“青玉鸳鸯”忘到了脑后,一直将其搁置在“十八楼”中。
于是李玄都取出“青玉鸳鸯”,放回架上,玩笑道:“不过是左手换右手,你高兴就好。”
秦素又来到书案旁边。
书案上倒是没有太多出奇之处,无非是笔、墨、纸、砚,再加上笔洗、笔架、镇纸等物,书案后的书架上摆放着许多厚薄不一的书本,尽是清微宗的各种功法,还附带了有李道虚的注释,意义十分不俗。
李玄都叹息道:“可惜你我的境界修为太高,尤其是我,过早跻身长生境界,天人感应,天道规矩,除非老天开恩,多半是与子嗣后代无缘了,否则把这里留给儿女居住,倒是不错。”
秦素双颊晕红,没有答话。
“难道我说的不是实情吗?”李玄都笑道,“如果我早些遇到你,比如说我在及冠那年遇到你,你应该是十九岁,我们拜堂成亲,退出江湖,找个青山秀水的世外桃源隐居,从此不问外事,专生孩子。”
秦素时听他说得一本正经,脸上晕红,心下欢喜,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却是大为害羞,啐道:“胡说八道什么呢?”
李玄都笑道:“做了夫妻,难道不生孩子?”
秦素嗔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就不搭理你了。”
李玄都知道她面皮薄,也怕她真恼了,便转开了话题道:“说不得我也要像师父那把领养一个孩子。”
秦素叹了口气,却也无法。
天意如此,既然得长生不死,就不需再有血脉传承。纵观古今各种长生之人,除了秦清等几人是在年轻时早早有了子女,其余人皆是膝下无子无女。
其实不仅人如此,妖也是如此,如陆吾神等神兽,血气体魄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却没有子嗣,试想如果陆吾神也能繁衍族群,那天地之间又该是何等景象?这也是天地所不容的缘故。
至于龙族,倒是特殊,它们也类似于人族,都是由弱到强,而非出生就强横,从螭、虬到应龙要数千年之久,所以龙族也是诸多神兽中繁衍最多的一族。可就算如此,也不能与人族相比。
总而言之,越是强大,越是稀少,越是弱小,越是众多。比人更弱小的蝼蚁,随便一窝就数以千计,数量比人更多。
第一百一十二章 信中遗言
自从老妻亡故之后,李道虚就搬到了蓬莱岛的八景别院之中,一年之中,最少也有八个月的时间把自己关在别院中名为真境精舍的丹房之中,闭关玄修。
过去十几年中,能够进入真境精舍之人,屈指可数,所以在清微宗内部,也将能否进入真境精舍视为是否成为了清微宗中的实权人物。
真境精舍外的院子空空荡荡,没有仆役,没有婢女,没有护卫,李玄都和秦素穿廊过堂行于其中,最终来到一座殿前。
此时大殿的殿门紧闭,殿门上方悬着一块牌匾,上书:“真境精舍”四字。
道门典籍有言,三清祖师中的上清灵宝天尊的道场名为“仙域真境”,“真境”二字便是取自此处。外面的“八景别院”是司徒玄策所写,这四个字却是李道虚亲笔所书。
李玄都亲自开门,两扇门一点声响都没有被慢慢移开。
此处大殿设计不同寻常,极为狭长,入得殿门之后,是一条挽着重重纱幔的长长通道,通道尽头又是两扇殿门,在那两扇殿门后面才是真正的精舍。
此处殿门正上方挂着一方牌匾,上面写着四个篆体大字:“法莫如显”。此匾与殿外匾额上的“真境精舍”四个大字如出一辙,也是李道虚的手笔。
在通道两侧每隔两丈就摆着一尊偌大的三足加盖铜香炉,炉盖上按八卦图像镂空,炉内有青色火焰熊熊燃烧,使得镂空处不断向外氤氲出淡淡的紫色烟雾,让此地变得烟雾袅袅,好似仙境。
李玄都和秦素行走其中,脚步无声,虽然李道虚已经不在此地,但秦素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呼吸。
李玄都停下脚步,仰头望着那块“法莫如显”的牌匾,轻声问道:“素素,你知道老爷子在此地悬挂这幅中堂的用意所在吗?”
秦素本就聪明,又熟读各种经典,自然难不住她,回答道:“法莫如显,而术不欲见。这句话出自法家经典,意思是‘法’ 是为达到某种目标而订立的规矩,应明文公布;‘术’则是御下的技巧,应当潜藏胸中,择机使用,不轻易示人。老爷子的安排就很巧妙,因为法莫如显,所以老爷子把这句话的前四个字高悬中堂,明示他人,术不欲见,所以老爷子把后四个字隐藏起来,并不明文写出。”
李玄都点头道:“你说的很对,老爷子的未尽之言正是后四个字‘术不欲见’,法家认为高明的君王必须善于‘操术以御下’,因为‘君臣之利异’,君王和臣子的利益是不同的。主利在有能而任官,臣利在无能而得事;主利在有劳而爵禄,臣利在无功而富贵;主利在豪杰使能,臣利在朋党用私。在这种利益冲突中,如果不懂得‘操术’,就极可能导致‘臣下轻君而重于宠人’,那换而言之,手段不到位,部下结党营私、形成各种派系的机会就大了。这句话用于道门、清微宗、客栈,都是十分
适用的。”
秦素默然。
秦素收回视线,带着秦素走进精舍,进门第一眼便能看到正墙神坛上供奉着太上道祖和三清祖师的神位,在神位之下则是一座铺有玄色蒲团坐垫的阴阳法座,法座之下是一张地衣,地衣如画,其中天昏地暗,云遮雾绕,雷电森然,其中隐隐约约有一道黯淡身影穿行其中,乃是与“天师飞仙图”并列齐名的“剑仙飞升图”。
虽然是闭关场所,但毕竟不是修建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四周开有窗户,此时开了窗户,外头有风裹挟着点点残雪飘了进来。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风景,竟是十分开阔,甚至遥遥可见海天一线。
虽然清微宗众人将八景别院重新修缮打扫了一番,但李道虚积威深重,真境精舍还是无人敢于入内,所以还是保持了李道虚离开时的样子。
李玄都环顾四周,说道:“地师曾经在笔记中点评天下各路高人,如此评价早年时的师父:‘每事过慎,条理众务,增修纲纪,中外迁除,皆有恒度。’不得不说,地师看人还是准的。”
秦素仰头望向头顶,竟是一片人工造就的三十六天罡星图,刚好对应下方阴阳双鱼的两个点上,构思巧妙。
李玄都上前几步,发现在法座上有一封未曾拆开的信。
毫无疑问,这是李道虚亲笔所书并留给李玄都的一封信。
李玄都拿起信封,却没有急着拆信,而是陷入沉思之中。
秦素也不说话,只是站在旁边,用目光扫过精舍内的种种。她已经见识了地师的藏,现在又见识了李道虚的真境精舍,还去过大真人府的味腴书屋,至于秦清的书房,早已改成了她的闺楼,这份殊荣,可谓是天下少有了。
过了好一会儿,李玄都才动作缓慢的拆开信封,从中取出信笺,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人的姓名。一笔好工整的楷书,可见李道虚在写这封信的时候,心境十分平静,没有半点涟漪,给人的感觉就像刀笔小吏记载判决文书,又似史官铁笔著史,不存善,不存恶,没有切切推心,没有慷慨激昂,没有感怀春秋,只有好似苍天在上的无情。
李玄都不由想起师父那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
李玄都的脸色略显凝重,默默看去,第一个名字便醒目地写着李太一,第二个名字是司徒玄略,接着底下还有许多名字。
这时候,李玄都生出几分恍惚,好像师父那不露声色的身影从信笺上浮现出来,接着那个影子开口说话了,熟悉的声音又在李玄都的耳边响了起来:“清微宗风气不正,我这个宗主难辞其咎。韩公在祭文中有云:‘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我已是杖朝之年矣,虽已经证得长生,气血旺盛,身体康健,有上天入地之能,有摧山拔岳之势,不
似韩公当年之齿落毛衰,但厌世之心一日重似一日,志气日益微,常常神游天外十数日,沉溺其中,却不耐理会宗内俗事半分,以至于宗内上下,乱象迭出,渐有由盛而衰之势。谁之过也?我之过也。诸弟子有罪,罪在李元婴、李道师,还有一些贪婪无度、卑鄙无耻之人,有些人自作自受,当论罪惩处,有些人却是无可奈何,只能随波逐流,还望紫府能够酌情处置。”
“李太一,天赋极佳,若是紫府能收服此人,当悉心培养,使其日后成为我清微宗的一把神剑,无论对内对外,都可一往无前,所向披靡,善用之,慎用之。”
“若紫府不能收服此人,则应当尽早毁去,以免酿成大患,遗祸无穷。”
李玄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拿着信笺的双手却是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显示出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李玄都接着往下看去,眼前又是恍惚,似乎看到师父李道虚的身影渐渐飘离了信笺,就像平常那样,坐在面前的法座之上,又或是在精舍之中来回踱步,那声音也就随着身影在精舍四处响着:“法莫如显,术不欲见。我执掌清微宗几十年,用人也不全在明面之上,还有一些人,为我效力做事,却在暗中,外人不得而知。此一干人等,有清微宗之人,有朝廷之人,有李家之人,也有江湖散人。有身在显位之人,有默默无闻之人,有声名显赫之人,也有声名狼藉之人,亦有其他门户之弟子,如社稷学宫、东华宗、妙真宗、正一宗、慈航宗、补天宗、神霄宗等等。”
“此一干人等如清微宗之利剑。剑有双刃,伤人伤己,身怀利器,则杀心自起,故而唯有德者方可执之。我身德薄,紫府你比为师仁厚,留给你,将来对付儒门之人,或要整合道门,求天下之太平,可助你一臂之力。”
李玄都忍不住吐出一口浊气,接着向下看去。
李道虚的声音有了几分感慨:“至于你给为师的那些谏言,为师看过不止一遍,有些话浅薄了,也怪不得你,你当时的位置太低,看不全面,不能纵览全局。有些话却是切中要害,只是为师已经无心再去改变眼下困局。”
“为师的六位弟子,抛开故去的司徒玄策和不成器的陆雁冰不谈。李元婴处处学为师,却处处学得不像,只学得了‘术’,却忘记了‘道’,为师因为倦怠厌世,对于宗内弟子放纵过度,他为了拉拢人心,则还要放纵,如此只会把我清微宗的基业彻底毁坏。李太一天赋绝佳,有望长生,可他心气太高,胆子过大,为人傲慢,又胸襟狭小,做一把利剑尚需谨慎得当,若是做一宗之主,必然坏事。至于张海石,性情中人,凭一己之喜好行事,不屑妥协权衡,做一个帮手尚可,却不可为人主。所以为师只好把这千钧重担交付于你,你是个坚韧不拔且矢志不移之人,为师相信你一定能匡扶为师的过失,将清微宗发扬光大。”
第一百一十三章 腊月二十八(上)
李玄都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手中的薄薄一页信纸仿佛有千钧之重。他沉默了片刻,将信纸放入“十八楼”中收好。
秦素好奇问道:“信里说了什么?”
李玄都轻声道:“是老爷子的遗言,对于宗内的一些安排,主要是名单,包括老爷子希望保全之人的名单,还有老爷子留下的暗子的名单。”
秦素顺着这个话头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处置李元婴?”
李玄都道:“老爷子没有刻意保全他的意思,那便是按照宗规处置,不过罪不至死就是了。从始至终,李元婴都是反我李玄都而不反清微宗,当时我已经被逐出宗门,直到如今才算是重返宗门,所以李元婴反对我也谈不上什么罪过,与太后合谋则是老爷子定下的基调,他只是奉命行事,奉命行事者是公罪,公罪不究。他的主要罪过还是在出任宗主期间结党营私、邀买人心、罔顾宗规等等,只是上有老爷子坐镇,下有二师兄监督,李元婴纵然有雄心壮志,也发挥不出多少,危害有限,以结果而论,也的确是罪不至死。”
秦素感叹道:“这就是清微宗的规矩吗?换成是我,可没有这么大度。”
李玄都话锋一转:“那也不尽然,从清微宗的角度来说,他的确罪不至死,可是从私人恩怨的角度来说,他几次谋我,险些置我于死地,我要杀他,旁人也不能说什么不是,至多是指责我不顾兄弟情谊。老爷子看得透彻,所以不劝我大度,而是让我自己酌情处置,无论是饶李元婴一命,还是杀了李元婴,都有说法,只在我的一念之间。”
秦素问道:“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杀人容易也简单,不过是手起刀落,可杀人之后就再没有反悔的余地。”李玄都缓缓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如暂且留他一命,看他日后表现如何,再做决定。”
秦素打趣道:“格局大了。”
李玄都摇头笑道:“就连上官莞等人,我都能既往不咎,更何况是我的师兄?不管怎么说,在我十二岁之前,我们的关系还是很好的,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也不敢说自己全然无错,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秦素轻声道:“你是个念旧情的人。”
李玄都并不否认:“最近这段时间,我的心性老得厉害,也像老人那般喜欢感怀从前,变得心慈许多。每当我想要下决心杀他,脑中总是回想起小时候的情景,便也下不去手了。换成二十岁时候的我,李元婴不可能活着回到清微宗。”
对于李玄都心性变化一事,旁人感触颇深,唯独秦素感触不深,因为李玄都在秦素面前时,还是能难得流露几分年轻心性,不过秦素也多少有所察觉,不由有些忧心。毕竟如此年轻的长生之人,古往今来也是少见,谁也不知道这是过早跻身长生境的缘故,还是“长生石”的缘故,
李玄都看了眼空荡荡的法座,转开话题:“我明天就要赶回北海府李家祖宅,到时
候李元婴和谷玉笙最好在场,毕竟他们都是上了族谱的,还有李太一,也要回来,我已经通知他了。”
秦素早就知道李玄都的安排,不过事到临头还是有些犹豫:“那我贸然过去会不会有些不合适?毕竟、毕竟我们还没……成亲。”
“无妨。”李玄都想也没想就说道,“不仅是你,冰雁也会过去,而且这不是冰雁第一次过去,以前老爷子担任家主的时候,冰雁就时常跟着凑热闹,就当自己家一般,说起对李家祖宅,她倒是比我这个李姓之人更熟悉些,也没人出来挑理。说句不那么客气的话,如今李家以我尊,以姑姑为长,我们两人说合适,那就是合适,没人敢说三道四的。”
秦素放下心来,不再多言。
李玄都叹了口气:“走吧,我们去见见三哥三嫂。当然,用李家的排行,应该是大哥和大嫂才对。”
……
另一边,张鸾山因为一些其他事情,又耽搁了一段时间,直到腊月下旬才从返回吴州上清府的大真人府,便差人请颜飞卿到味腴书屋说话。
味腴书屋兼具书房和藏的功用,占地颇大,此时张鸾山让众多弟子仆役全部退下,只剩下师兄弟两人之后,张鸾山方才说道:“帝京的事情,玄机应该知道了吧?”
颜飞卿点头道:“我已经知晓,大剑仙飞升,太后失踪,据说紫府继承了清微宗的宗主大位。”
张鸾山点头道:“正是。如今紫府身兼清微宗和太平宗两宗宗主,接下来就应是恢复太平道的道统,成为名正言顺的大贤良师。不过如此一来,紫府定下的三十六个真人席位中,仅是紫府一人就占去了大贤良师、地师、清微宗宗主、太平宗宗主四个位置,所以紫府迟早还要分权,只是不知谁能接过这些位置。”
颜飞卿道:“紫府很喜欢提携后辈,看来他应该有所打算,倒是不必我们为他担心。”
张鸾山点了点头,转而问道:“弟妹回普陀岛去了?”
颜飞卿略有些尴尬,含糊说道:“白宗主不在,她要主持宗内日常一应事务,一时半刻脱不开身。”
张鸾山却是看出了颜飞卿的尴尬,玩笑道:“再过不了多久,玄机和紫府可真就是连襟了。”
颜飞卿被张鸾山点破,只能是苦笑。以前虽然也曾提过此事,但当时并不十分当真,多少有些玩笑的意思,如今眼看着此事多半成了定局,他自是有些无所适从。而且今时不同往日,过去两人相交,虽然也涉及到宗门利害,但总体上还是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味,如今李玄都大势已成,牵扯更广,对于许多贪慕名利权势之人来说,与李玄都成为连襟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当年李道师不就是因为李道虚的连襟才得以在一众道字辈清微宗弟子脱颖而出?可对于更看重朋友之义的颜飞卿来说,便有些无所适从了。
张鸾山问道:“对了,你的境界恢复得如何了?”
颜飞卿道:“有劳师兄挂念,多亏
了紫府传下的‘龙虎剑诀’,对于我的伤势竟有奇效,如今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不过想要跻身天人境界,还需要一段时日。”
张鸾山笑道:“如此就好,如今正是我们正一宗艰难的时日,还要我们兄弟几人齐心协力,共渡难关,玄机你能早一日跻身天人境,我们便有望早一日重振正一宗,毕竟老天师在世的时候就说过,你此生是有望跻身长生境的,不像我,要靠一些旁门左道之法。”
颜飞卿惭愧道:“师兄过奖了。”
张鸾山转而说道:“紫府处理完清微宗内部的事情之后,就要举行升座大典,届时各宗都要派人前往道贺,若是以前,我们两宗势不两立,倒也不必太过在意。李明心升座时,我们便只派了一位长老,可这次是紫府升座,意义重大,不能轻慢,所以我的意思是由你这个紫府的老朋友亲自走上一趟。至于我,就不去了,刚刚在帝京城与紫府见过,想来紫府会体谅的。”
颜飞卿点头应下,问道:“那么依师兄之见,应该带什么贺礼?”
张鸾山早有考虑,说道:“除了两枚朱果之外,再把‘太上丹经’的正本带去,我们只留下副本。此法本是木勾真人之物,存放于长生宫中,后被老天师得来,存放于玄武殿中。我已经跟玄武殿那边打过招呼了,玄机直接去取就是。”
颜飞卿一怔,没想到张鸾山会有如此手笔,不过他也没有异议,点头应下:“好。”
张鸾山道:“另外,你也抽空询问下弟妹,她那边是什么想法,你们两人最好一起过去。”
颜飞卿明白张鸾山的用意,毕竟他们夫妻二人与李玄都夫妻二人的交情非同一般,这也是张鸾山不亲自前去的原因之一。如果秦素和苏云媗去了,那么秦清和白绣裳多半就不会亲自到场了。
除此之外,玄女宗这边多半是由玉清宁出面,妙真宗那边是季叔夜,还有阴阳宗的上官莞,好似一眨眼间,老辈人就凋零了大半,以李玄都为首的年轻人们纷纷上位,成了这个天下间举足轻重的人物。过去享誉盛名多年的老玄榜五人,东剑仙、南天师、中地师俱已飞升离世,只剩下五人中较为年轻的西圣君和北天刀。
谁也不曾想到,新老交替竟然是这般迅猛,这般让人猝不及防,这般出人意料。
相较于道门这边的“生机勃勃”,儒门那边却是尽显老态,放眼望去,哪个不是白发苍苍,哪个不是垂垂老矣,便是还算年轻的卢北渠等人,也要比李玄都等人年长许多。这场儒道之争,谁的后劲更足,已经是不言而喻。
不过儒门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儒门不会坐以待毙,一定会趁着自己这辈人还未彻底老去,在儒门还有一战之力的时候进行拼死一搏,而不是等着自己这辈人死绝,儒门不战而败。
儒门这些老人,都多少经历了心学圣人的时代,算是心学圣人留给儒门的精华,着实不容小觑。
想到此处,颜飞卿不由轻轻叹息一声。
第一百一十四章 腊月二十八(下)
也许是谷玉笙的劝告起了作用,李元婴这次没有再去正面顶撞李玄都,面对李玄都时,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一言不发。
因为李元婴曾用“无影剑”险些将李玄都置于死地的缘故,秦素一直都对李元婴有不小的成见,此时见李元婴如此,心中难免不屑。在她看来,李元婴不想受辱,又没有一死了之的勇气,想要忍辱负重,又不甘向李玄都低头,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不过秦素并未表现出来。反倒是谷玉笙就很识时务,已经找准了自己的定位,对于李玄都和秦素甚是恭敬。
李玄都与他们夫妻二人说了腊月二十九返回李家之事,李元婴不说话,谷玉笙便替他应承下来。
李玄都没有久留,离开李元婴的住处,带着秦素就在瀛洲岛上随意走动。
不知不觉间,两人便来到了当年李玄都隐居的地方。
不同于忘剑峰上的茅屋梨树,这个隐居之地便很有些烟火气,砖石垒砌的房屋,篱笆围成的栅栏,周围还有几亩麦田和菜地。
当年李玄都跌境失势,便是在这里种田读书,不得不说这几年的经历极大改变了李玄都的许多观念,所以这里对于李玄都来说,也是意义不凡。
秦素早就听说这个地方,既然到了,哪有过门不入的道理?李玄都便带着秦素去了自己的小院,虽然自从天宝六年李玄都前往徽州怀南府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但这里也如同八景别院一般,被人仔细打扫过,故而不显丝毫颓败,甚至屋后的小菜圃中还种了许多冬白菜,在一片荒芜中平添了几分绿意,可见是花了不少心思。
什么叫揣摩上意?所谓“会来事”,这就是了。
李玄都带着秦素来到自己的书房,里面的摆设十分简单,除了一桌一椅之外,就是占据了三面墙壁的书架了,秦素兴致勃勃地来到书架前,目光一一扫过。
黄梨木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虽没有什么罕见珍本,但是内容极为广博,以儒家经典为主,以道家、法家、墨家的经典为辅,再有就是各种史书,以正史为主,夹杂着一些颇有名气的野史笔记之流。
这间书房与八景别院中的那间书房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这里没有一本书是与练气修炼有关,都是些阐述各家思想的典籍,显然当年李玄都在此读书的时候,不是为了修补境界,也不是为了养浩然之气,而是为了想明白一件事,他到底要做什么,又该怎么做。
这样的书房,放眼整个清微宗并不是独一份,李道虚也有一座类似的书房,不过除了师徒两人之外,在没有第三座了。
从天宝二年到天宝六年,李玄都读了四年书,学问没有长进多少,让他去科举考试,多半连秀才也考不上,可让他的性情发生了极大的转变。说起来,李元婴最应该感谢这座书房,若无这四年经历,他绝对没法活着返回清微宗。不过话说回来,若无这四年的经历,李玄都能否有今日成就也是
难说。
秦素看着密密麻麻的书签,有些震撼。
李玄都看着这些书,倒是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感怀神色,只是有点不易察觉的不自在,好似一个独居之人,自己平常怎样都无所谓,可突然来了客人,关键还来不及收拾,让客人把自己的小窝看了个通透,那就有些尴尬了。
此时秦素就是那个客人,倒不是说秦素是外人,而是夫妻之间,有时候也应互相留出一些空间。不过这次是李玄都带着秦素过来的,总不能把秦素赶出去。
秦素指了指书架上的书,问道:“我能看看吗?”
李玄都点了点头,说道:“可以。”
秦素从书架的格子上搬下一匣书,这种书匣并非上、下、左、右、前、后六面封闭,而是只有上、下、左、右四面封闭,前后却是没有任何隔挡,可以看到里面的书籍,一般来说,一匣书就是刚好一套,而秦素搬下来的这套正是《左传》。
秦素打开书匣,取出一本,随意翻看一二,发现其中随处可见李玄都的笔记。当然,以李玄都的水平,还不足以像大儒那般批注什么,更多是李玄都勾画出部分他认为有用或者有意思的内容,并分别注释了甲、乙、丙、丁,以及子丑寅卯等等。
秦素好奇问道:“这个十天干和十二地支是什么意思?”
李玄都解释道:“是我自己为了方便阅读记忆的一些记号,十二地支代表了类别,比如‘子’便对应政事,‘丑’对应兵事,‘寅’对应农事,‘卯’对应商事,以此类推。而十天干对应的是程度不同,‘甲’是第一等,指的是让我大受裨益或者大有启发的内容,需要立刻牢记,然后领会其中含义;‘乙’是第二等,有所裨益或者有所启发,不必立刻记忆,可以暂缓一二。其后还有不求甚解、略微涉猎、看过就算等等,我就不一一列举了。”
秦素有大开眼界之感,感叹道:“没想到你读书这么细,我就不行了,一般就是不求甚解和看过就算。”
李玄都道:“你是有得选,我是没得选,那时候的我,除了读书还能做什么呢?就算要恢复境界,也要先沉寂一段时间,让别人放下心来,否则也太刺别人的眼了。”
秦素闻言沉默了片刻,没有如妻子一般闻言安慰,而是如朋友一般拍了拍李玄都的肩膀,好似是在说,真是苦了你。
李玄都没想到秦素还有这样一面,一时间竟是没有回过神来。
秦素把书放回书匣,又把书匣送回了原位,继续打量。她发现这些书架其实也作了分类,儒家的放在一处,道家的放在一处,法家、墨家等放在一处,而且每一层都按照经史子集做了分类,可见当年李玄都当年没少用心思,仅仅是整理了这些书,就是个浩大工程。
李玄都轻声道:“这些书都是二师兄给我买的,那几年,二师兄将齐州几家书坊刻印的数差不多买了个遍,书不便宜,尤其是这种套书,就算不是孤本珍本
,价格也是不菲。寻常秀才举人,多是要借了旁人的书后自己抄录而成。我却不费吹灰之力就拥有了这么多书,可见我哪怕失势,也还是比绝大多数人更为幸运的。”
秦素点点头,忽然问道:“我们明天才去北海府,今晚就在这里过夜,怎么样?”
李玄都自无不可,不过还是提醒道:“这里只有一张床,我当初可没想过在这里成家立业。”
秦素脸色微红,白了他一眼,留下一句“你在书房睡好了”的话语之后,径自往卧房去了。
李玄都站在原地,环顾满屋藏书,不由摸了摸下巴。
夜读书倒也不错。
至于那夫妻之事,且不说秦素害羞腼腆的性子,就是规矩礼法,也不容许他做出婚前苟合的事情来,既不好听,也没那个必要。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
两人都没有吃饭的心思,不过李玄都还是去后面的菜圃拔了一棵大白菜,伙房里柴油酱醋一应俱全,他亲自下厨做了道醋溜白菜,与当初在太平宗吃的“清水白菜”自然是天差地别,不过这却是李玄都身上所剩不多的烟火气。
现在的李玄都,没有烟火气,当然也没有什么仙气,更多时候是暮气,偶尔有杀气,所以秦素还是很领情的,搬出一张桌子,两人就在院子里相对而坐,全然不顾寒冬腊月的天气,倒像是夏日时节,分食了这盘白菜。
秦素看着安静不语的李玄都,说道:“自从认识你之后,我多年的辟谷功夫算是毁了个干净。”
李玄都笑道:“到了天人境之后,辟谷与否已经影响不大了,就算吃点东西,也是消化个干净,又何必在意?”
秦素不讲道理道:“那也不行,反正是毁了,你得赔我。”
“好吧。”李玄都点点头,“我可以帮你,把刚才吃的全都吐出来。”
秦素好气又好笑,李玄都总是这般不按套路出牌,要是因此以为李玄都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那可是大错特错了,这家伙就是故意这么说,趁机“调戏”自己。
秦素玩笑道:“怎么,你还要给我一拳?那我可要喊了,清平先生打、打……”
秦素忽然意识到不对,最后几个字却是说不出来了。
李玄都替她说道:“打什么?打老婆吗?”
大晋年间有诗云:“老婆心急频相劝,令严只得三日限。我耳已聪君不割,且喜两家皆平善”,诗中的“老婆”二字便是指代自己的妻子,一直沿用至今。
秦素脸色通红,索性不搭理李玄都了,直接起身往卧房走去,然后把门牢牢闭上,哪怕两人都知道这木门什么也挡不住。
李玄都没有去书房,独坐片刻之后,起身离开小院。
一夜的时间,应该足够他去一趟龙宫洞天。
他仍旧记得师父脱胎换骨时的病症便是因为进入龙宫洞天而落下的,所以便不带秦素一起前去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龙宫洞天
当年李道虚潜入东海深处,寻觅隐藏于海底深处的龙宫洞天,每下潜一分,海水带来的压力就大上一分,待到极深处,寻常人会直接死于海水的万钧重力之下,其中蕴含力道之大更甚深海千丈,据说海下三千丈的海水足有两千斤之重,而且不是一掌之力的两千斤,而是全身上下所有地方都要承受两千斤之力的压迫,好比是几十个天人境大宗师向全身上下各处出掌不停,其中厉害可想而知。当时李道虚未曾跻身长生境,承受的压力极大,也算是险象环生,甚至留有遗患。
不过对于已经跻身长生境的李玄都而言,便算不得什么了。
至于龙宫洞天的位置所在,倒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张海石和李非烟都知道其所在,不过两人不是从“瑾”字辈老人口中得知,也不是从宗内典籍上得知,而是从李道虚那里得知此事,这也是李道虚在帝京城中没有向李玄都提及龙宫洞天具体位置的缘故。
蓬莱岛、瀛洲岛、方丈岛并称为三仙岛,三岛被其余众多岛屿环绕,而三者又呈鼎足之势,也就是一个不甚规则的三角形状,龙宫洞天就位于这个三角的正中位置。
关键在于龙宫洞天位于海底深处,少有人能够承受着海水的万钧重压靠近龙宫洞天,更遑论是进入其中了。
李玄都独自一人离开瀛洲岛后,飞掠至对应龙宫洞天的大概位置,然后运转“极天烟罗”,在自己身周生出护体气机,然后一头扎入海水之中。
冬天的海水冰寒刺骨,不过对于李玄都来说却算不得什么,李玄都催运气机,径直向下方潜去。
此时本就是黑夜,越往海底深处潜去,越是黑暗,及至后来,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好在李玄都有夜视之能,兼有神念发散之妙,倒也难不住他。
如此下潜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李玄都发现周围的鱼类已经变得十分诡异奇怪,甚至有些渗人,好似魔物邪物,而且因为终年天光不至的缘故,海水更是冰冷无比。不过这些都不是阻挡天人境大宗师的关键原因,随着下潜深度的不断增加,海水的压力越来越大,换成寻常人在此,只怕已经挤压成肉泥,没有半分幸理。就算是天人境大宗师,面对如此压力,也要倍感吃力。
再有就是,如果不是事先知道龙宫洞天的存在,大多数人到了此处也该打道回府了,毕竟在浩瀚汪洋中漫无目的地寻找一座门户隐蔽的洞天,无异于海底捞针。
不过李玄都并未遇到的海怪之流,李玄都记得宗中典籍曾经记载过一起海怪伤人之事,那海怪体型极为庞大,生有无数触手,每根触手都有百余尺之长,如同巨大蟒蛇,其上密布可怖的吸盘,若是被其吸到,很难逃脱。曾有船只不慎被这海怪盯上,海怪伸出众多触手将船身死死缠绕,只是稍稍用力,便将一艘商船从中折成两段,待到其他船只想要攻击它的时候,海怪又沉入海水之中,掀起好大的波浪。
不过
清微宗的辖境内没有海怪也在情理之中,就连兴风作浪的蛟龙都要被清微宗诛杀,真有海怪,也活不到今日,更不用说此地还是清微宗核心三仙岛所在,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如此又是大半个时辰之后,李玄都终于到了此处海底,他双目所及,全部可见,只有漆黑一片,就连那些稀奇古怪的鱼类也不见多少,甚是荒芜。
李玄都将神念发散开来,寻找传说中的龙宫洞天。在各种传说之中,龙宫又被称作水晶宫,富丽堂皇,是龙王居住之地,由水晶修建而成,故名。
《太上洞渊神咒经》中有“龙王品”一说,列有以方位为区分的“五帝龙王”,以海洋为区分的“四海龙王”,以天地万物为区分的五十四名龙王名字和六十二名神龙王名字。不过在李玄都看来,所谓“五帝龙王”和“四海龙王”应是真龙之属,而其余的五十四名龙王名字和六十二名神龙王应该只是蛟龙之属。这些龙王们也并非是同一年代的蛟龙,其中可能相差了上千年之久,而且如今大多都已经不在人世,或是已经死于非命,或是飞升离世。
至于清微宗的这座龙宫洞天,很有可能是某位龙王的遗留所在。
不过现在看来,此处却是没有什么水晶宫的痕迹。
李玄都只能继续发散神念,意图寻找出些许蛛丝马迹。
只可惜这次仍旧是一无所获,佩带的“叩天门”也并未生出感应,寂然无声。
在此等情况之下,李玄都不得不陷入沉思之中,双脚触及地面,站在海底之中。
忽然之间,李玄都心头一片明悟,他知道龙宫洞天位于何处了,他抬起脚狠狠一跺,以落足处为中心,一圈涟漪凶向四周扩散开来,显露出此地的真面目。
竟然是一面平铺在地面上的龙壁,共有九龙,正在争夺一颗珠子,而李玄都便刚好站在一龙的眼睛位置。
此时那颗被九龙争夺的珠子位置,却是空着,李玄都福至心灵,将手中龙珠放入其中,虽然这颗龙珠稍小几分,但仍旧生出奇异变化。
一瞬间,龙壁开启,原本纠缠一处的九龙四散分开,其后又是另外一重天地。
李玄都立时明白,龙珠才是开启龙宫洞天的关键所在,难怪那日在帝京城中,老爷子特意嘱咐自己要带着龙珠前往龙宫洞天,表面意思是让自己把龙珠置于龙宫洞天之中,使其自行汲取水气,慢慢恢复,真正暗藏之意却在于此。
至于当年李道虚如何进入龙宫洞天,想来是暂且用了白龙楼船中的龙珠。
李玄都进入龙宫洞天。
洞天与现世不同,现世之中,那面龙壁分明是平铺在地面之上,可李玄都进入洞天之后,却变成了一道竖立着的门户,其中有一道冰蓝色光幕,阻隔了外面的万顷碧波。
至于洞天内部,自成一方小天地,也分天地清浊,也有日月星城。只是以大小而论,远不
如昆仑洞天和五行洞天,甚至还要稍逊于青丘山洞天。
此时李玄都正站在一方沙滩之上,在他身后除了那道通往外界的门户,是一片碧海蓝天。不同于现世的寒冬腊月,洞天之中好像是盛夏时分,空中万里无云,骄阳似是要将李玄都脚下的白色细沙烤得生出烟来,沙滩外的海面不起波澜,如镜一般,映出岛屿的倒影,海水颜色蔚蓝,将岛屿围绕一周,岛上草木丰茂,郁郁葱笼。乍一看去,就好似一块蓝绿相间的水晶宝石。
李玄都迈步上前,刚走没有几步,便见沙滩的白沙中半埋着一具骷髅,想来这具骷髅本是死在沙滩之上,只是随着时间变化,渐渐被埋到了沙中。
李玄都俯身查看,却见那骷髅身上的衣着也已腐朽成为尘土,只剩下一件须弥宝物,不过也被外力击碎,无法使用了。
骷髅是趴在沙滩之上,面朝大海,由此可以推断,此人临死前应该是正向洞天门户逃去,想要逃离龙宫洞天,结果被人从背后一击致命。可以说是功亏一篑,距离能够离开龙宫洞天的门户只剩下不到十几丈的距离,却没能逃出生天。
李玄都心中暗忖:“看来这龙宫洞天之中曾经发生过一场厮杀大变,不过从此人衣着已经化作尘埃的程度来看,应该已经距今数百年乃至于上千年,不可能与师父有什么关系。”
李玄都继续迈步向前,离开沙滩,进入丛林,又见几具骷髅,却是被吊在树上,悠悠荡荡。
这一幕更是证实李玄都先前的猜测。
李玄都自语道:“按照宗内的说法,‘叩天门’乃是本宗的开宗祖师所留,在某位祖师手中遗失之后,一直藏于东海深处的某处秘境洞府之中,其后的历代清微宗宗主只知道此剑存在,却不知到底藏于何处,更不知如何取出,直到老爷子继任清微宗的宗主大位之后,经过近十年的苦心寻找,从宗内典籍中寻到了蛛丝马迹,继而抽丝剥茧,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找到洞府所在,取出‘叩天门’。”
这个说法中却是有自相矛盾之处,什么叫“在某位祖师手中遗失之后,一直藏于东海深处的某处秘境洞府之中”?似乎历代清微宗之人早就知道“叩天门”在龙宫洞天之中,只是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取出。直到李道虚成为宗主之后,才冒险将“叩天门”从龙宫洞天中取出,不过也因此落下了病根。
这就有意思了,到底是哪位祖师将“叩天门”遗落在了此地?没有详说。想要开启龙宫洞天,需要使用龙珠,否则龙宫洞天便长年封闭,可以说“叩天门”不会是因为机缘巧合流落到了龙宫洞天之中,而是被人带到了龙宫洞天。如此一来,那个那自相矛盾的说法便解释得通了。
李玄都不由得生出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想,其实不是那位祖师将“叩天门”遗失在了龙宫洞天,而是龙宫洞天成了那位祖师的葬身之所,“叩天门”作为那位祖师的佩剑,自然也被留在了此地。
第一百一十六章 清微宗密辛
李玄都继续往龙宫洞天的深处行去,一路上随处可见白骨骷髅,这些骷髅大多残缺不全,身旁还散落了许多兵刃,大多是长剑,也有短剑、巨剑,乃至于飞剑,不过这些剑器也未能幸免,如同它们的主人一样,断裂破碎,灵性全无。
李玄都随手捡起几把还算完好的飞剑仔细观摩,却是清微宗的手笔无疑了,虽说清微宗在千百年来,铸剑的工艺一直都在发展,但万变不离其宗,许多细节不会改变,能够一眼看出其来历。
如此说来,这些骷髅大多都是清微宗弟子了。
这就与李玄都先前的猜测对上号了,这里发生过一场大战,甚至就连清微宗的宗主也牵扯进来,最终那代祖师战死于龙宫洞天之中,其佩剑“叩天门”也随之遗落在此地。
不过这又生出一个疑问,无论什么时候的清微宗,都没有如此多的天人境大宗师,而且就算是天人境大宗师,也未必就能安然无恙地进入龙宫洞天,那么这些弟子是怎么进入到海底深处的“龙宫洞天”的?
李玄都略微一想,立时明白了,那就是白龙楼船。
白龙楼船可以上天入海,自然可以载着这些清微宗弟子来到位于海底深处的龙宫洞天,至于当年李道虚为何不乘坐白龙楼船潜入海底,是因为李道虚要拆下白龙楼船上的龙珠作为开启龙宫洞天的钥匙。如果没了龙珠,白龙楼船便不能潜入海底。
想来“叩天门”还未遗失时的清微宗应该底蕴颇深,除了白龙楼船之外,还有一颗龙珠,所以才能用白龙楼船载着众多弟子来到龙宫洞天之中,甚至建造清微宗祖师建造白龙楼船的本意就是往返于三仙岛和龙宫洞天。
可以想象,那时候的龙宫洞天并非常年封闭,而是如皂阁宗的鬼国洞天、补天宗的万淼洞天一般常年开启,清微宗弟子可以通过白龙楼船正常出入其中,此处洞天也成为清微宗的核心所在。直到有一日,洞天之中生出大变,清微宗的宗主连同大批清微宗弟子死于洞天之中,就连代代相传的仙剑都遗失在洞天之中。清微宗因此元气大伤,甚至功法传承都受到了影响,从此一蹶不振,成为二流宗门,靠着铸剑技艺在江湖中立足。
待到李道虚执掌清微宗的时候,清微宗已经十分衰弱,因为那次大变,宗内传承产生断代,不仅功法遗失,许多记载也残缺不全,龙宫洞天变成了传说中的海底洞府,“叩天门”为何遗落其中,也语焉不详,甚至就连那位宗主也变成了某位祖师。似乎在那场大变之后的清微宗弟子对于此事很是忌讳,不愿付诸于口,有意遮掩。
这就对上了“李道虚经过近十年的苦心寻找,从宗内典籍中寻到了蛛丝马迹,继而抽丝剥茧,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找到洞府所在”的说法。
因为不管怎么遮掩,总会留下些许疏漏的地方。古时有一帝王因为某种原因更改年号,那个年号只存在了一年,随即便被帝王抹去,各种
史书中都不见记载,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可恰好有人在这一年死去,墓碑上便留下了这一年的年号,多年之后有人见到墓碑,方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年号。
清微宗也是同理,虽然清微宗的后人不知何种缘故,有意遮掩这场龙宫洞天发生的巨大变故,但难免留下各种无法自圆其说的地方,而且除了清微宗之外,长盛不衰的正一宗和儒门之中也会有相应记载,毕竟清微宗的突然衰弱,正一宗和儒门都不会视而不见。由此,李道虚综合各方面的记载,拨开那些迷雾,还原真相,便在情理之中。
那么接下来就更是顺理成章,李道虚得知了龙宫洞天的真相之后,冒险深入洞天,取出“叩天门”,又改进了“北斗三十六剑诀”,这才重新振兴了清微宗。待到李玄都接手清微宗,清微宗已然是天下间最为势大的几座宗门之一。
李玄都心中有了大概猜测,愈发好奇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继续前行,往岛内深处行去。
越往深处行去,地势渐高,走不多时,却见一道石壁,石壁旁边有石阶攀援而上。在石壁上则刻着各种剑痕,纵横交错,自李道虚之后,李玄都就是当世第一剑道大家,立刻看出,这些剑痕其实蕴含神意,看似杂乱无章,实是精妙剑招。
而且这面石壁乃是一整块“星陨天青石”,此种石头与普通天青石的外表相似,不过却是天外流星坠落在人间的遗留之物,内在与天青石大不相同,故名星陨天青石。得到星陨天青石之后,将其研磨成粉,这种粉末又名“星尘”,按照一定比例掺杂入其他材料之中,再辅以各种符箓,便可制成须弥宝物。按照加入“星尘”的多寡,也决定了须弥宝物容纳的上限大小。只是星陨天青石极为坚固,想要研磨成粉,非要花费许多精力时间不可,一件普通须弥宝物所需要的星尘要数年时间才能研磨而成,所以须弥宝物的产量极为有限。
想要在幸运天青石留下痕迹,纵然手中持有利器,也很难做到。
至于这些剑招,却是清微宗的绝学“北斗三十六剑诀”,不过与李玄都所学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又有些许不同,少了许多凌厉杀招,反而更为近似于李玄都融合了清微宗和太平宗两家之长而创出的“南斗二十八剑诀”,更注重于各种变化。
想来这正是未曾经过断代也没有经过李道虚改良的原版“北斗三十六剑诀”。
李玄都再仔细看去,发现石壁上的剑痕并非一人所在,而是先后三人。先有两人斗剑,留下剑痕无数,多年之后又有一人来此,再留下新的剑痕。至于最后一人,倒不难猜,应该是李道虚,只是先前留下剑痕的两人,却是不好猜了,不过应该有那位葬身于此的清微宗宗主。
想到李玄都走近石壁,发现了其下方有两行小字,皆是用剑气写就,每一个笔画都清晰明了,可见写字之人对于剑气的运用之精妙。
第一行小字
写的是:“北斗三十六剑诀,徒有虚名,不过如此。”
李玄都再去看前两人留下的剑痕,的确有一道剑痕胜出一筹。如果李玄都的猜测是真,这两人中有一人是清微宗的宗主,那么清微宗的宗主肯定不会出言侮辱自家绝学,由此推断,留下这行小字之人应是那道胜出剑痕的主人了,可能龙宫洞天的大变也与他有着极大关系。只是有一点让人想不明白,明明他用的也是“北斗三十六剑诀”,又为何要出言辱及“北斗三十六剑诀”?难道此人也有化用万法的手段,以清微宗之道还施清微宗之身?
第二行小字确实李道虚的笔迹:“尽破前人剑招于此。”
李玄都再去看李道虚留下的剑痕,用的正是他自己改良过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更为杀伐凌厉,将前两人留下的剑痕从另一种角度破去。虽然此时的李道虚还未跻身长生境,却也是天人造化境中的佼佼者,而且此时的李道虚还不似日后那般厌世淡泊,正是一生中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所以这一行字也是锋芒毕露,大有小觑一干古人的气派,与留给李玄都的书信又是截然不同。
李玄都从石壁上收回视线,沿着石壁旁边的石径继续前行,这条小径蜿蜒前行,周围杂草丛生,有些地方甚至难辨人造痕迹。而且小径上也到处都是断肢残骸,以及各种激斗留下的痕迹。
李玄都随着小径前行,只觉得一股无形压迫之力朝自己用来,只是如今他是何等境界修为,这些无形之力刚刚到他身前尺许,便被他的“极天烟罗”弹开,伤不得分毫。
如今李玄都越来越好奇师父最后嘱咐他前来龙宫洞天的用意了,难道此处还有什么未曾解开的玄机?考虑到当年师父来此的时候不过是天人境,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走了一段之后,李玄都终于登上山顶,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却见一座山上有一湖,湖中有一座宫殿,通体水晶,当真是水晶宫了。
李玄都来到这座水晶宫前,却见这水晶宫的形制有些类似于青领宫,也不知是青领宫模仿水晶宫而造,还是水晶宫模仿青领宫而建。
水晶宫悬浮于湖面之上,并无桥梁与之相连,李玄都直接踏波而行,脚下湖水清澈见底,可见其中有许多白骨,竟是被湖水浸泡得晶莹剔透,从白骨的数量上可想当年的战况是何等惨烈,不知多少尸体浮于湖面之上,就连湖水都被鲜血染得通红。
李玄都穿过湖水,来到水晶宫的门前,只见得大门敞开着,里面同样到处都是骷髅。
可以想象,敌人是从外面攻来,水晶宫内的清微宗弟子且战且退,一直在死人。
李玄都生出一种不好的猜想,走到这里,他所见的只有清微宗弟子的尸骸,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敌人只有一人,一人便屠尽整个龙宫洞天,最起码要长生境的修为。另一种可能是清微宗弟子内讧,所以死的都是自己人,难以分辨。
第一百一十七章 春秋皆度
想到此处,李玄都做了一个决定,他脱下身上的“阴阳仙衣”,然后用“阴阳仙衣”将“叩天门”一裹,就像普通江湖人行走江湖用布帛包裹兵刃。
仙物好似神龙,能升能隐,进可以生出器灵化作人形,退可以收敛气息如同死物。李玄都将被黑衣包裹的长剑背在身上,若非熟知底细之人,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两件仙物。
接着,李玄都将气息敛藏,使得自己在旁人眼中不再渊深似海,而是大概只有初入天人境的修为,然后迈步走入水晶宫中。
大殿中尽是白骨,竟是有无处落脚之感,而且这些白骨久经岁月,已经彻底腐朽,只要稍稍触碰,便会化作飞灰。李玄都不愿踩踏前人尸骸,只得以柔和气机稍稍分开一线通路,然后沿着这条通路往大殿深处行去。
大殿是最后的决战之地,所以进入大殿后方的长廊之后,只剩下三三两两的尸骸,应是因为不敌才逃入此处,不过还是被人杀死。
长廊尽头是一座偏殿。
水晶宫的大殿四通八达,不止一条长廊,李玄都选择这条长廊并非是巧合,而是李玄都有意为之。
李玄都走入这处偏殿之内,顿时感觉到寒意彻骨,瞬间便在他的身上覆盖了一层白霜。李玄都没有驱散这股寒意,举目望去,只见此处偏殿的墙壁上插满了十余把利剑,每把剑都是剑身悉数没入墙壁之中,如同蛛网般的裂痕蔓延开来,足见当年的剑势之猛烈。
不过在李玄都看来,这些剑并非是出剑之人有意刺入墙壁之中,而是被人震飞之后,四散激射,这才刺入墙壁,比起直接对墙壁出剑更为骇人。至于此处偏殿为何没有坍塌,是因为又有一层寒霜覆盖了整座偏殿,无论是墙壁还是地面,不留半处死角,此地与其说是水晶宫,倒不如说是冰宫。
这一切的寒气都源于偏殿正中的一块巨大的冰晶,水中“封存”着一人,好似一块放大了数十倍的琥珀。
在冰晶周围,还有十二名高手,这些人同样遭到了冰封,如同一尊尊冰雕,表情动作全部凝固在了此生的最后一刻。这些人至死还维持着脱手飞剑的姿势,那些刺入墙壁的长剑应该是出自他们之手。
由此可以还原当时情景,十二名清微宗高手一起向那名被封在冰晶中之人出剑,结果长剑被悉数震飞,反而刺入周围墙壁之中。然后就在下一瞬间,弥天彻地的冰霜寒气充斥整个大殿,将一众人等悉数冰封其中。
除了这十三人之外,还有一个身影,同样被冰封,背对着站在门口位置的李玄都,面朝殿内正中位置的巨大冰晶,右手五指虚握,似乎应该握有一剑,只是此时空空如也,而左手却是作投掷姿势,想来这满殿的寒气与他大有关系。
单是眼前的场景,已经足以让李玄都在脑海中勾勒出当年一战,十三位清微宗高手联手围攻一人,先是十二名清
微宗高手以“百步飞剑”出手,可那人的修为实在太高,竟是以一己之力将十二把长剑悉数震飞,刺入墙壁,使得整座偏殿摇摇欲坠,不过这十二人只是牵制,真正的杀招在于最后一人,他以某种手段冰封了在场的所有人以及马上坍塌的大殿,凝固在了最后一刻。
李玄都向前几步,走到那道背对自己的身影旁边,看了下他虚握的右手,与“叩天门”的剑柄严丝合缝,那么此人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正是那位死在龙宫洞天中的前代宗主。显然当年李道虚也曾来到过此地,并从这位宗主的手中取走了“叩天门”。只不过那时候的李道虚只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又因为海水压力而受了一定伤势,所以只是取走了“叩天门”,并在外面石壁上留下了剑痕,再无其他动作。
至于李道虚为何嘱咐李玄都重返此地,想来是有两点考虑。第一,李道虚不想让龙宫洞天继续荒废下去,想要重新开发龙宫洞天,必须要解决这件当年旧事。第二,这里的冰晶虽然十分坚固,但也保不准何时就会融化,在李玄都的感知中,那位祖师和周围的十二名清微宗高手本就伤势不轻,已经死于寒气之下,可被冰晶冰封之人还有生机,若是让此人脱困而出,难免是个变数祸患,倒不如趁着清微宗中还有长生之人坐镇的时候提前出手解决。
至于李道虚为何不在跻身长生境之后重返此地,倒也不难猜。不是不能,而是不想,李道虚厌世之后,就连今人之事都不想理会,更何况是古人之事和未来之事?所以也一并交给李玄都了。
李玄都闭目感受片刻,发现冰封此地的寒气乃是极为精纯的水气所化,如果不出他的意料之外,应是那位祖师不惜一死以全部气机将一颗龙珠炸裂开来,其中水气化作寒气,瞬间冰封一切。
这也可以解释为何当年的清微宗拥有两颗龙珠,可以通过白龙楼船自由出入龙宫洞天,而到后来却只剩下白龙楼船中的一颗龙珠。
那颗用来开启龙宫洞天的龙珠已经化作这满殿的寒气,其精华正是那块巨大冰晶。若非要冰封此人,仅凭龙珠的寒气,可以将整座水晶宫以及外面的湖泊全部冰封。
由此也可见被冰封之人的境界修为之高,难怪要十三位清微宗高手以性命为代价,再毁去一颗价值连城的龙珠,才将此人冰封于此。
想到此处,李玄都取出师父留给自己的龙珠。
李玄都开启龙壁之后,九龙退散,作为钥匙的龙珠就自行回到了李玄都的手中,待到李玄都进入洞天,九龙重新封闭洞天,此时的龙宫洞天便是许出不许进,外面之人想要进入其中需要重新开启才行。
这就好比开锁进门,没有进门之后,还把钥匙插在锁孔之中的道理。
这颗龙珠曾被李玄都和李道虚用以恢复气机,变得极为黯淡,用以开启洞天尚可,用以催动白龙楼船却是万万不行。
在李玄都取出龙珠之后,这颗龙珠好似口渴之人遇到甘泉,开始自行汲取周围的寒气。这满屋寒气本就是龙珠所化,两者同根同源,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不想让此处偏殿直接坍塌,所以上前几步,直接将手中龙珠按在那块巨大冰晶之上,使其汲取冰晶的寒气。
如此片刻之后,这块巨大冰晶开始缓缓消融,被冰封其中之人也由此从开始苏醒。
不过李玄都没有自大到直接将冰晶完全融化,只是使其融化了三分之一左右后,便收起了手中的龙珠,而被冰封于其中之人的胸膛以上位置也得以自由。
李玄都仔细打量此人,发现此人大概三十多岁的模样,生得颇为英俊,只是眉宇之间略带几分若有若无的戾气。
此人缓缓睁开双眼,望向李玄都,目光仿若利剑一般。
李玄都不像许多长生之人无敌于世间太久,已经忘记了天人境或者归真境是怎样的感觉,李玄都跻身长生境的时日尚短,还记得天人境该是怎样的表现,于是很自然地脸色微微一白,向后倒退几步。
虽然李玄都不大喜欢故意示弱,但想要从此人口中得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说不得要用些手段。
不过此人很快就收敛了视线,让李玄都“缓”了一口气。
李玄都伸手握住被背后被包裹着的长剑,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我是什么人?”此人微微一怔,脸上露出几分惘然追忆的神色,似乎这是一个天大的难题。
过了许久,此人方才缓缓回神,露出一个微笑:“我是清微宗的宗主。”
李玄都脸上露出震惊之色:“你是本宗祖师?”
“本宗祖师……”被冰封之人立时从这个四字中得出许多信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如今距离圣诞日过去了多少年?”
各朝各代的年号不一,统计时间便有些困难,不过在儒门一统天下之后,则解决了这个难题,儒门以圣人诞生之日为圣诞日,以圣人诞生之年为元年,以此计算时间。只是这种纪年方法并不经常使用,大多时候还是以年号为准。
李玄都略微计算了片刻,说道:“今年距离圣人降世已经过去了两千一百三十九年。”
“竟然这么久了。”此人感慨了一句,“我记得我被困此地的时候,距离圣人降世才过去了一千八百多年,当时的国号还是大晋。屈指算来,三百余年匆匆而过,竟是恍然一梦。”
李玄都道:“如今已经是大魏年间天宝八载,再有几日便是天宝九载。对了,还未请教祖师尊名?”
此人微微一笑:“我姓李,名叫李秋庭。”
李玄都闻听这个名字,脸色不由一变,露出震惊之色。这倒不是李玄都故作伪装,而是真真正正吃了一惊,因为他听说过这个名字,而且还见过此人的牌位。
第一百一十八章 百岁乃去
李家辈分是:春秋皆度,百岁乃去,谨道如法,长有天命。李玄都虽然没用“范”字,却是“如”字辈之人,如今的李家,“道”字辈都所剩不多,还在江湖上行走的无非就是李非烟、李道师、李世兴寥寥几人,其余李如剑、李如是等人都是“如”字辈,甚至“法”字辈都开始崭露头角。“谨”字辈更是当之无愧的老祖宗,而李秋庭却是“秋”字辈,不仅是清微宗的宗主,而且还是李家的祖先,其牌位被供奉在李家的祠堂之中。
李玄都缓缓说道:“据我所知,祖师坟墓如今就在李家墓田之中。”
李秋庭摇头道:“应是衣冠冢。”
李玄都陷入沉默之中,似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李秋庭问道:“听你说法,似乎也是清微宗弟子,你姓甚名谁?”
李玄都故作迟疑了一下,回答道:“小子姓陆,名叫陆雁冰。”
“原来是陆家的晚辈。”李秋庭微微一笑,目光状若随意地扫过李玄都身旁那道被冰封的身影,看到其空空如也的右手时,目光为之一凝,脸上的笑意也在这一刻凝固。
李玄都轻声问道:“敢问祖师,此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秋庭收回目光,脸上重新挂起微笑,吗,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是如何来到这龙宫洞天的?”
李玄都故作犹豫片刻,方才回答道:“这里是叫龙宫洞天吗?不敢欺瞒祖师,小子从宗内典籍中得知三仙岛下方有一座隐蔽洞府,于是偷了师父的白龙楼船和龙珠,机缘巧合之下找到了此地,却没想到这处洞府之中尸骨如山,似乎经历了一场厮杀。”
李秋庭叹息一声,充满了无奈:“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李玄都听出了李秋庭的话外之音,不由问道:“祖师的意思是我清微宗弟子……自相残杀?”
李秋庭点了点头:“你既然是乘坐白龙楼船来到此地,那么就应该知道,因为海水阻隔,便是拥有白龙楼船,也不可能随意出入龙宫洞天,只能是定期出入。这里就像一座孤岛,甚至是暗中脱离三仙岛的掌控。当年就发生了这样一起叛乱,我率领弟子前来镇压,结果就是两派清微宗弟子互相残杀,最终双方近乎于同归于尽。那叛贼首领在自知取胜无望的情况下,引爆了一颗龙珠,将我冰封于此,转眼便是数百年的光阴。”
李玄都脸上再次露出震撼的神情,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李秋庭道:“雁冰,你还不解开冰封?”
自称名为陆雁冰的李玄都仿佛后知后觉,赶忙点头道:“是,是。”
说罢,他又取出龙珠,汲取寒气,融化坚冰。
很快,李秋庭的上半身已经恢复自由,不过李玄都手中的龙珠也趋于饱和,光芒大盛,汲取寒气的速度变慢,坚冰融化的速度也随之变慢,依照这个速度,想要彻底融化坚冰,最起码还需要一两个时辰的
时间。
李秋庭也不如何着急,说道:“你方才说你偷了你师父的白龙楼船和龙珠才能来到此地,以你的年纪,能有天人境的修为,定然是嫡系弟子出身,想来你的师父就是清微宗的本代宗主了。”
李玄都点头道:“祖师所言不错,家师正是如今的清微宗宗主。”
李秋庭问道:“不知他是哪家人?”
李玄都道:“家师也如祖师一般,乃是李家之人,名讳上道下虚。”
“李道虚,原来是‘道’字辈之人。”李秋庭沉吟道,“那他是什么境界修为?”
李玄都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自豪之情:“家师早在多年之前就已经跻身长生境,多年闭关清修,已经踏足元婴妙境,自从儒门的心学圣人和一劫地仙的地师飞升之后,家师便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
不出李玄都的所料,李秋庭听闻此言之后,脸色微微一变。
李秋庭沉默了片刻之后,又问道:“那你师父知道此地吗?”
李玄都摇头道:“不知。”
李秋庭的语气中透出几分凝重:“那你为何不禀告师尊?”
李玄都道:“如今儒道大战在即,师父无暇分心,我本想等大战结束之后,再告知师父。”
李秋庭又稍稍松了一口气,说道:“儒道大战么,两家打生打死几千年,还是没有分出胜负。”
李玄都观察着李秋庭的表情,接着说道:“家师、大天师达成和解,一起整合道门,家师有望成为道门大掌教。”
李秋庭又是一怔,感叹道:“龙宫洞天一场大乱,祸起萧墙,清微宗元气大伤,我最担心的便是清微宗因此而一蹶不振,没想到多年之后,清微宗竟然不退反进,甚至能与正一宗分庭抗礼了。”
李玄都说道:“家师乃是超世之才,他接掌清微宗的时候,清微宗不过二流宗门,许多绝学失传,就连‘北斗三十六剑诀’都残缺不全。家师便在‘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基础上大加改进。数十年来,他去芜存菁,将‘北斗三十六剑诀’一一修改,使其完美无缺,成为大成之法,与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剑典’、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并称当世三大剑诀。后来家师又整合清微宗上下,大力发展船队,通过三场海战,掌控东海之海贸,清微宗由此兴盛,便是正一宗都要暂避锋芒。”
李秋庭赞叹道:“竟有这般人杰!可谓清微宗的中兴之主,真乃清微宗之幸事。”
李玄都不再多言。
两人陷入沉默之中。
过了许久,李秋庭只剩下大腿以下的部分还困在坚冰之中,此时再度开口道:“雁冰,你进来的时候可见过此人手中之剑?”
说话时,他伸手指向自己对面那道身影空空如也的右手,目光却始终盯着李玄都背后被包裹起来的长剑。
李玄都摇头道:“不曾见过。”
李秋庭的目光骤然变得
冰寒起来:“雁冰,你可要实话实说。”
李玄都立时露出惧怕神色,收起龙珠,向后倒退几步。
李秋庭的语气也随之变得寒冷起来:“雁冰,是不是你把那把剑拿去了?你可知道那把剑是什么吗?”
李玄都退至门口,沉声道:“我知道,这是开宗祖师传下的仙剑‘叩天门’,我要将此剑献给师父,师父有了此剑,定能大胜儒门,压过正一宗,成为道门大掌教。”
李秋庭脸上浮现出怒意:“可此剑是我的佩剑,你未经我的许可,就擅自取走此剑,你师父就是这么教你礼数规矩的?”
李玄都沉默了少许时候,忽然说道:“我救了祖师,祖师不但不思感恩,反而对我妄动杀机,祖师就是这么报答救命恩人的?”
李秋庭看了眼脚下的坚冰,陷入沉默之中,片刻后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又有了和善的微笑,说道:“此剑关系重大,是我性命关键,一时多怒,口不择言,希望你不要在意。”
“不在意,不在意,天底下无不是的君父,自然也无不是的祖师。”李玄都摇头道。
李秋庭不再说话,陷入沉思之中。
李玄都却是主动开口了:“祖师,我在来此的路上经过一面石壁,上面留下许多剑痕,似是我清微宗的绝学,下方还有一行小字,说是:‘北斗三十六剑诀,徒有虚名,不过如此。’不知是谁这么大的口气?”
李秋庭眼皮微微一跳,沉吟道:“以你的境界修为,应该能够看出,那石壁上的剑痕其实都是剑招,两路剑痕其实是在斗剑,而这些招数,确是本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依你所说,其中泰半已经失传,就连你师父也不知道,这才要自己去改良‘北斗三十六剑诀’,想来你师父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与本宗原本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已经是大不相同。至于这两路剑痕,其中一路是我所留,另外一路则是洞天中的叛贼首领所留。”
“叛贼首领。”李玄都讶然道,“难道说此人在剑招上胜了祖师,所以才会留下那行小字?”
李秋庭微微点头:“是了,此人剑招在我之上,只是生死相搏,不是看谁剑招更妙,更多还要看境界修为,以及外物的助力。但以境界而论,此人不过是天人无量境,休说长生境,便是天人造化境都未曾窥得门径,纵然招数再妙,也是徒有其表,敌不过别人的一力降十会。”
“谨领祖师教诲。”李玄都作恭敬之态,“不过晚辈弟子还有一事不明。”
李秋庭看了眼李玄都手中的龙珠,淡然道:“说罢。”
李玄都直起身来,说道:“祖师说这仙剑是自己的佩剑,既然祖师境界修为高于这些叛贼,又有仙剑,可为何仙剑会落入这叛贼手中?”
李秋庭瞬间脸色大变,喝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玄都轻声道:“我觉得你才是那个被本宗祖师镇压的叛贼首领!”
第一百一十九章 秋庭莲花
李玄都此言一出,李秋庭反而镇定了下来,嘿然道:“小子倒是不傻,你说的没错,我的确不是李秋庭,李秋庭是你身旁的那个死人。”
李玄都早就猜出那个手持“叩天门”并引爆了一颗龙珠之人才是前辈祖师,也不惊讶,他更想知道眼前这个被祖师李秋庭率领弟子围攻的叛贼首领到底是谁。
这也是李玄都示敌以弱的缘故,他有些担心强硬手段不能逼问出此人的来历,毕竟江湖中人经历多了生死厮杀,不畏死之人不在少数,还真是不能以死惧之。而他又不是巫咸,没有那些玩弄他人魂魄记忆的手段,所以只能寄希望于此人能自己说出。
于是李玄都故意向后退去,似是想要逃去。
“李秋庭”却是狂笑一声,早有预料,伸手一抓。
李玄都只觉得一股吸力朝自己袭来,以李玄都的境界修为,这股吸力不过如微风拂面,想要让他身子摇晃都难,更何况是将他吸摄过去,可如果他站在原地不动,这戏便唱不下去了,于是李玄都十分配合地身子一晃,“不受控制”地踉踉跄跄地向“李秋庭”飞去。
“李秋庭”一把扣住李玄都的手腕脉门,这一招却是“龙遁剑诀”中的“潜龙出渊”一式,只是被“李秋庭”化用为擒拿手段,可见此人的确是清微宗出身,从侧面证明了这场厮杀是清微宗的内讧。
然后“李秋庭”冷笑一声,运转玄功,李玄都感觉一股吸力传来,竟是要汲取他的气机。对于李玄都而言,他若要守,体内气机便不动如山,让对手吸之不动,他若要攻,则可以加紧催注气机,好似开闸放水,以磅礴气机直接撑爆对手的经脉丹田,可现在他只能弃两种方法不用,任由气机以一种合适的速度源源不断地外泄。
“这是……‘蚀日**’?你怎么会这等功法?”李玄都开口问道,脸上显露出惊惧之色。
“李秋庭”只觉得滚滚气机涌入体内,大为舒畅,笑道:“小子倒是好见识,这正是无道宗不传秘法的‘蚀日**’,你是如何识得?”
李玄都“艰难”说道:“当年玉虚斗剑,无道宗的宗主曾想以此法暗算家师,结果不能近得家师身前三尺,被家师击败。”
“李秋庭”微微点头:“‘蚀日**’将自身三大丹田化作‘空洞’,如不漏海眼、无底深洞,可将他人气机化作己用。不过‘蚀日**’的吸力不如‘吞月**’远甚,非要身体相触不可。”
李玄都看了眼抓住自己手腕的手掌,缓缓说道:“‘蚀日**’,不将气机存于丹田气海,而是存于经脉之中,虽然无‘吞月**’之隐患,但却有异种气机之难题,若是体内吸入过多异种气机,不能使气机融合为一,便有气机反噬之险。”
“李秋庭”嘿然一笑:“你我同是修炼‘玄微真术’,何来异种气机一说?”
说罢,“李秋庭”加紧汲取李玄都的气机。
“你到底是
谁?”李玄都沉默了片刻,“你果然不是本宗祖师,而是叛贼首领。”
“李秋庭”笑道:“我叫张莲花,不知今日的清微宗中可还有张姓之人?”
李玄都没想到造下如此杀孽之人竟然有一个这样秀气温婉的名字,不由一怔,不过如实回答道:“有的。”
当年正一道的前身天师道与太平道鼎盛一时,一南一北,大有平分天下之势,当时两家都是以张家为主,甚至传说两家之间还有亲谊,不过两个张家的选择截然不同。一者选择向朝廷投降,改组天师道为正一道,天师教变为正一宗,得以流传至今,大天师、大真人名号加身,尊荣无比,正是吴州云锦山张家。另一者选择抵抗到底,结果便是身死族灭,不仅太平道不存于世,张家族人也被诛戮殆尽,只剩下小部分旁支族人得以幸存,也就是张禄旭、张海石这个张家。
张莲花道:“没想到李家倒是有些气量,竟然没有因为此事而牵连其他张氏族人。”
李玄都又仔细回想了一遍,确定自己从未听说过张莲花这个名字,应该是被历代宗主彻底隐去了,也许李非烟、张海石、李道师等老人会知道一二,可李玄都毕竟年轻,又长年不在宗内,却是无从得知。
李玄都身子一晃,委顿在地,脸色苍白,双手颤抖不止。
张莲花松开李玄都的手腕,又从李玄都的手中拿过龙珠,化去最后的部分坚冰。这些坚冰已经与整座偏殿融为一体,若是不能彻底化去,除非张莲花能携带整座大殿移动,否则还是行动受限。
李玄都低声问道:“你说李家没有清算张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莲花犹豫了一下,随即笑道:“也罢,看在你救我脱困的份上,我就让你做个明白鬼。”
“没有错,我的确所谓的叛贼首领,也是一个清微宗弟子。”
“山下石壁上的两路剑痕,正是我和李秋庭相斗时留下的,最终还是我更胜一筹,至于我们二人为何以此种方式相斗,是因为当时李秋庭拿住了我的妻子,以此为要挟,我不得不与他赌斗一场。如果我赢了,他便放人,如果我输了,便乖乖束手就缚。”
“当然,我和李秋庭算是半斤八两,谁也没打算履行约定,我输了,我不会束手待毙,他输了,他也没有放人。于是一场乱战就此展开,从山下打到山上,又打到了这水晶宫中,双方都是死伤惨重,最终在外面的大殿中一场大战,双方几乎同归于尽,我的属下,我的兄弟,我的妻子,都死在其中。不过李秋庭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带来的清微宗精锐只剩下这殿中的十二人,他们十三人追我到此地,李秋庭自以为胜券在握,心生大意,不过李秋庭没有料到我在暗中练成了‘蚀日**’,一个不慎被我汲取修为,得以转败为胜。”
“李秋庭在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引爆手中的龙珠,拼着他们十三人当场身死,也要将我冰封于此。”
李玄
都听完张莲花的话,有些明白为何当年宋政想要通过“蚀日**”去暗算李道虚,原来是有先例在前,嘴上说道:“好深的心机,看着自己的属下、妻儿死在面前,也不肯用出‘蚀日**’,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
张莲花没有太多悲戚之情,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我若忍不住,结果就是变成大殿中的众多尸骨之一,与我的属下、妻子没什么区别,甚至会更凄惨,头颅会被割下带走,传首各岛,也就没有后来的转败为胜,以及今日的柳暗花明。”
李玄都倒是听说过传首各岛的说法,只是在李道虚掌权之后,就彻底废黜了这个刑罚,李道虚重法重刑,但不喜欢各种过于残忍的刑罚,因为这些刑罚太过符合东海怪人的形象,震慑自己人不假,也震慑外人,不利于清微宗走出东海,更不利于清微宗成为道门领袖,所以李道虚为了改变清微宗的面貌形象,把各种花样繁多的死法给废去大半。
比如过去的清微宗有一种刑罚名叫“天刑”,就是把人废去修为,然后钉在临海的岛屿悬崖上,任由海鸟啄食,生不如死,这个刑罚便被李道虚废去。如今的清微宗是刑罚繁多,层层递进,却没有诸如凌迟等酷刑,真有罪大恶极之人,非要以重刑震慑旁人不可,通常用“三分绝剑”作为替代,最起码从外在看来,不会太过血腥,不会“有碍观瞻”。
张莲花时代的清微宗与李道虚治下的清微宗相比,就像原版“北斗三十六剑诀”和经过李道虚改良后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差别很大,几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宗门。如果不出意外,清微宗会在李道虚、李玄都师徒两代人的手中真正走向鼎盛,而原本的清微宗只能偏居东海一隅。
李玄都终于问出了自己最在意的问题:“当初你为什么要叛出清微宗?”
张莲花先是沉默,然后笑了起来:“是我背叛了清微宗?还是清微宗背叛了我?”
“清微宗立宗一千余年,宗主有半数以上出自李家,可还有人记得张家才是太平道之主?”
“当年太平道占据半壁天下的时候,李家在哪里?凭什么世人都说清微宗是李家的清微宗?”
“我要做的不过是拨乱反正,让清微宗物归原主。”
“这清微宗的宗主之位本该就是属于我的。”
李玄都忽然说道:“清微宗不是一个物件,只要是清微宗弟子,只要能力足够,都有成为宗主的资格。就如天下,从不该是一家一姓的天下。”
张莲花猛地望向李玄都,终于是察觉到几分不对。
李玄都看着张莲花,说道:“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张家人,名叫张禄旭,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张莲花渐渐收敛了笑容,沉声问道:“你为什么还不死?你应该气竭身而死才对。”
“你是怎么知道张禄旭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口中说的李道虚,到底在哪里?”
第一百二十章 因果缘由
李玄都没有回答张莲花的问题,而是说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与张禄旭是什么关系?”
张莲花早已收起了龙珠,闻听此言后猛然出手,扼住了李玄都的喉咙,仅凭单手,便将李玄都提了起来。
此时张莲花已经彻底挣脱了坚冰的束缚,在抓住李玄都的瞬间,不由微微一怔,他没想到如此简单就抓住了此人,着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这个看起来颇为不寻常的年轻人似乎只是在虚张声势。
张莲花略微犹豫,伸手摘下李玄都背后那把被一件黑衣包裹住的长剑,手腕轻轻一抖,黑衣掉落在地,显露出长剑的本来面目。
张莲花眼神熠熠:“果然是‘叩天门’!”
说罢,张莲花将李玄都随手丢在一旁。
在他看来,只要有“叩天门”这把仙剑在手,就算李玄都还有什么后手,那也无关紧要了。
张莲花将手中“叩天门”举至自己眼前,剑身上倒映出他的面容,一双略带邪气的桃花眸子中满是杀机。
张莲花喃喃自语道:“如果这小子没有说假话,那么如今的清微宗宗主却是个天大的麻烦,没想到后世的清微宗竟然出了这般人物,就算我得了‘叩天门’,恐怕也不是此人的对手,还要想个法子才是。”
虽然“蚀日**”和“吞月**”一直都是并列其名,但实际上“蚀日**”要比“吞月**”更高一筹。两者之间的差别就像“鬼咒”与“逍遥六虚劫”。
“吞月**”只是吸纳对手气机,而“蚀日**”修炼到极致之后,还会损坏他人根基,来拔升自己修为,常常是汲取一人修为,便抵得上数月苦修。若是被汲取修为之人的境界高于施术之人,那么施术之人还有可能直接突破当前境界,算是第一等损人利己之法。
这也是“吞月**”没有异种气机问题而“蚀日**”却有异种气机难题的缘故,因为“吞月**”并不把旁人修为融入自身,只是单纯当做外物使用,“蚀日**”却要将汲取来的修为融入自身,自然存在不相容的问题,故而哪怕是修炼“蚀日**”有成,也不能滥用。
除此之外,想要将“蚀日**”修炼到极致更是千难万难。此等功法对于资质天赋的要求还在其次,关键是修炼的过程凶险莫甚,类似于“太阴十三剑”的心魔反噬,任你天纵奇才,也不敢说有十足把握。
因为“蚀日**”讲究一个破后而立,稍有不慎,便要把自己修炼成一个废人,所以能够真正将“蚀日**”修炼到极致之人,屈指可数,大多数人只是小有所成,功效与“吞月**”相差不多,远远谈不上极致。近些年来,只有宋政修炼到了极致,便是澹台云都未曾修炼。不过修成之后,可谓是一本万利,就好似不劳而获的强盗,不事生产,只管掠夺他人就是。
这便是宋政当年的打算,可惜李道虚是谨慎之人,并不因为自身境界更高便心生大意,始终不给宋政近身的机会,最终三剑击败宋
政。
不过当年的张莲花却是成功,在汲取了李秋庭的部分修为之后,得以跻身天人造化境,这才能够转败为胜,逼得李秋庭不得不引爆龙珠。
张莲花也曾想过直接通过“蚀日**”去暗算一位长生之人,只是关键在于一个出其不意,若是长生之人有了防备,吸之不动还是小事,被人家反手倒灌,那才是凶险莫甚,听这姓陆的小子所言,那个李道虚显然是极为了解“蚀日**”,而且有过先例在前,想要通过“蚀日**”暗算对方,恐怕是很难做到了。
张莲花很快便放弃了这个不甚靠谱的主意,将目光转向了李玄都。
在道门初期,有些巫道不分家的意思,许多道法远没有日后这般“仙气”,反而十分血腥,比如大名鼎鼎的房中术在早年时就当得起一个“淫”字,不似今日这般守规矩,不过这些法门在千百年的时间中都被陆续改良,尤其是道门与诸子百家融合之后,逐渐有了今日的气象。不过这些古代道术也不是完全失传,部分被邪道中人继承,还有部分被列为禁术之流,少有人知。
恰好张莲花就精通一种法门,名为“鬼画皮”,将人的皮膜整个剥下之后,施以符箓,然后将其披在自己身上,便可化作此人,不仅相貌体形一般无二,就是气息也让人难以分辨,比起江湖上常见的易容手段不知胜出几许,甚至不逊于鬼仙的夺舍躯壳。
张莲花作为张家传人,便精通此法,既然硬拼不行,那就只能巧取了。若是将此人的皮膜整个剥下,然后伪装成此人,不但可以安然离开此地,而且还能重新融入清微宗中,继续自己当年未竟之事,谋求清微宗的大权。
想到此处,张莲花不再犹豫,持剑走到李玄都身旁,冷笑道:“被仙剑‘叩天门’剥皮,也不算辱没了你。”
说罢,他举起手中“叩天门”,点在李玄都的眉心位置,要从此处切开一个口子,然后顺着这个口子割开一线。
下一刻,张莲花的目光骤然一凝,脸上的表情彻底僵住。
因为在“叩天门”接触到李玄都眉心的一瞬间,李玄都瞬间化作一团漆黑的阴影,四散游走。
这个李玄都不知何时变成了假的。
张莲花立时明白过来,刚才他就觉得奇怪,怎么如此容易就抓到了此人,现在明白了,就是在那个时候,此人已经移形换影,自己抓到的不过是个假身。
一瞬间,张莲花只觉得后背有些发冷,既然这是假身,那么真身又在何地?既然此人能轻易瞒过自己的感知,那么此人又该是什么境界修为?
张莲花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叩天门”,环顾四周,入目所见,只有十三尊冰雕和插在墙壁上的各种剑器。
难道说此人自忖不是自己的对手,已经逃走了?可为何自己还是心中不安?
张莲花沉思片刻,对着空荡无人的偏殿沉声说道:“我知道你在这里,我也知道你不是什么陆雁冰,你就是如今的清微宗宗主李道虚,不过你也不
是什么元婴妙境,至多就是初入长生境界罢了,甚至你根本不是长生境,而是与我在伯仲之间,只是天人造化境,我觉得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谈什么?”李玄都的声音悠悠荡荡响起,缥缈不定,让人无法分辨他在何处。
张莲花放缓语气:“有道是合则两利,分则两伤,我们何不联起手来?”
李玄都说道:“如何联手?”
张莲花目光闪烁:“我此生所求就是让张家之人重掌清微宗,而你方才说过,只要能力足够,便有成为宗主的资格。那我们两人何不各自退让一步,选择一名张家之人作为下任宗主人选,你也说过,如今的清微宗中还是有张家之人的。作为回报,我可以重归清微宗,做一个堂主也可,做一个长老客卿也可,听你的调遣。”
李玄都沉默了许久,不置可否道:“在谈论此事之前,我想知道,你的‘蚀日**’是从何处学来?你与张禄旭又是何种关系?若不知道这些,我心有不安。”
张莲花犹豫了一笑,不过还是回答道:“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
李玄都仍旧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明白了,自清微宗立宗以来,张家就存于清微宗中,始终安然无事,为何到了你这一代却要生出事端,如果不出我的所料,是张禄旭蛊惑于你。”
张莲花并不否认:“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虽然我们都姓张,但这么多年过去,早已没了什么亲谊可言。张禄旭传授给我‘蚀日**’,未必是安了什么好心,不过我侥幸修炼成功。当初我们相约里应外合,可他却变了卦,这才让我被困龙宫洞天,孤立无援,只能坐以待毙。”
李玄都道:“未必是变卦,也可能是他自顾不暇。”
张莲花眯起眼,仍旧试图寻出李玄都的所在,说道:“听你口气,你似乎很了解张禄旭?”
“谈不上了解,只能说略知一二。”李玄都声音再次响起,“此人手中有‘太平青领经’的传承,可曾传授于你?想来是没有的。”
张莲花脸色微微一变,问道:“张禄旭如今身在何处?”
李玄都回答道:“说他死了可能不太准确,不过他如今的状况,可以说是生不如死,这也怨不得旁人,是他自作自受,最终反噬自身。”
张莲花脸色变化不定,沉声说道:“我已经如实告知,阁下可否现身一见?”
“好。”李玄都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
话音落下,张莲花就看到那件用来包裹“叩天门”的黑衣自行飞起。
张莲花眯眼望向黑衣。
就见黑衣上出现了十余道游走不定的黑影,与先前那个化作李玄都的黑影如出一辙,黑衣是广袖对襟的鹤氅样式,此时鹤氅鼓荡不休,似乎有一个无形之人正披着黑衣。
下一刻,自鹤氅对襟内生出一点黑色阴火,然后迅速扩大,先是勾勒出大概轮廓,然后凝聚成形,刚好将黑色鹤氅穿在身上。
正是李玄都。
第一百二十一章 论罪当诛
张莲花没有任何犹豫,一剑掠出。
这一剑没有丝毫留手的意思,势要将李玄都置于死地。
李玄都面对这一剑,谈不上震惊,也没有任何惧怕,只是五指中生出剑气,然后握住“叩天门”的剑身,一时间光华大放,火花四射。
张莲花的杀招却不在于此,而是他空着的左手。
从一开始,张莲花就十分明白,眼前对手是初入长生境也好,还是与自己同样是天人造化境也罢,都很难一剑致命,一旦让他逃出了龙宫洞天,调集大批清微宗高手围攻自己,哪怕自己手持仙剑“叩天门”,也只能饮恨于此。
于是张莲花很决定行险一搏,以这一剑为遮掩,试图再次汲取此人的修为,以他第一次催动“蚀日**”的结果来看,他还是能汲取此人的修为,也许正是因为他汲取了此人的修为,此人才不敢与他正面交手,不仅编出一个什么李道虚成为天下第一人的故事来吓唬他,就连“叩天门”都拱手让人。
只要他能再次汲取此人的修为,任你是长生地仙,也要修为受损,而他则有望更上一层楼,如此一来,在仙剑“叩天门”的助力之下,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张莲花的左手没有任何阻碍地触及了李玄都的胸口位置,立时开始催动“蚀日**”。
不过让张莲花觉得出乎意料的是,李玄都的表情始终都很平静,反而是说道:“虽然你是前辈古人,但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先,我还是要说一声勇气可嘉。”
下一刻,张莲花只觉得此人体内的气机滚滚涌来,已经到了哪怕自己不去刻意汲取也要涌入自己体内的倒灌之势。
张莲花冷笑一声:“你当这是‘吞月**’吗?‘吞月**’害怕江河倒灌,‘蚀日**’可是半点不怕。”
李玄都的气机不断注入张莲花的体内,已经超过了三大丹田的极限。可正如张莲花所说,修炼成“蚀日**”的关键所造就是破后而立,将自身三大丹田化作‘空洞’,如不漏海眼、无底深洞,使得体内如竹中空,似谷恒虚,不将气机存于丹田气海,而是存于经脉以及全身各处,周流不息。所以此时张莲花非但没有被李玄都的江河倒灌直接撑爆,反而让他感觉自己的境界修为有了些许松动。
这让张莲花喜出望外,虽然这些许松动距离真正跻身长生境还有极为遥远的距离,但也可见他的收获之大,若是真能将此人修为吸干,岂不是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甚至是直接跻身长生境?
便在此时,张莲花忽然感觉李玄都体内的气机变得凝固起来,就好似一座湖泊结成了坚冰,外面的江河随之断流,他再也吸不到半分。
张莲花犹不死心,又加紧催运“蚀日**”,仍是吸不到半分。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张莲花不是傻子,若是对手有克制“蚀日**”的手段,为何不早早
用出?总不可能是大敌当前却忘了自己还有这等手段,非要等到此时用出,难道有诈?
想到此处,张莲花猛地收掌,向后跃出。
李玄都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并未因被人汲取修为而损伤元气。
就好似云梦大泽,短短片刻的开闸放水如何能使其干涸?
李玄都说道:“我要承认一件事,我先前的确是故意示弱,为的就是想要知道你的底细,倒不是有意戏弄于你,还请见谅。”
张莲花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李玄都道:“我的意思是,我打算替祖师做完他没做完的事情,清理门户。”
张莲花举起手中“叩天门”,正要出剑,忽然脸色大变,惊觉体内涌出六道异种气机,变化不定,运转无常,混在自己的气机之中,却对自己的气机大肆屠戮,若想要反击,它又消失不见,重新隐没入自己的气机之中,自己这一剑竟是如何也递不出去。
张莲花的第一反应是自己体内的异种气机发作了,因为当初修炼“蚀日**”之前,张禄旭就告诫过他,此法有莫大隐患,便似是附骨之疽一般。他以“蚀日**”吸取对手修为,但对手宗门不同,修为有异,诸般异种气机吸在自身,无法融而为一,往往会出其不意的发作出来。若是本身修为甚高,一觉异种气机发作,立时将之压服,倒也不是不行,但如果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激斗中自己气机消耗甚巨,用于压制体内异种气机的便相应减弱,大敌当前之时,既有外患,复生内忧,自不免身陷绝境之中。
不过张莲花转念一想,自己先后使用两次“蚀日**”,汲取的都是清微宗之人,气机同根同源,哪来的什么异种气机?再联想到方才李玄都主动将气机送入自己体内,张莲花已经反应过来,自己这是遭了李玄都的暗算。
李玄都主动开口解释道:“此乃地师传下的‘逍遥六虚劫’,入体之后,比之‘鬼咒’更为棘手,隐藏扎根于三大丹田和奇正经脉之中,与宿主气机同化,难分彼此,发作之时,六气紊乱,使得自身气机自相残杀,有以彼之力攻伐彼身的真意,所以无论是何种境界的高手,只要制不住六劫之力,轻则重伤,重则直接身死。说来也是巧了,此法的难处在于如何将六劫之力送入对手体内,你用‘蚀日**’汲取我的修为,倒是省了我的一番手脚。”
张莲花也算是见识广博之人,还从未见过这种功法,正要开口说话,突感心口奇痛,浑身气力几乎难以使用,心下惊骇无比,方才知道李玄都所言不虚。若在平时,自可静坐运功,慢慢化解,但其时劲敌当前,如何有此余裕?
张莲花身形摇晃,不得不以手中“叩天门”支撑身子,同时又取出了自己先前收起的龙珠,喝道:“你这法子厉害,却还不至于让我动弹不得,若将我逼到绝处,我便效仿当年的李秋庭,捏碎龙
珠,将你我二人冰封于此。”
李玄都笑了一声,隔空催动张莲花体内的六劫之力,比方才自行发作要凶猛数倍。先前李玄都的“逍遥六虚劫”对上李道虚徒劳无功,那是因为李道虚高出李玄都一个境界,如今张莲花比李玄都还要低上一个境界,如何能够帝党?
六劫之力来势太快,又没有丝毫正着,哪怕张莲花有所防备,在一瞬间还是来不及引爆手中龙珠,只觉得六股奇异劲力游走体内,所过之处,气机陡然溃散,手臂酸软,五指一松,手中的龙珠滚落在地,一直滚到了李玄都的脚下。
李玄都俯身将龙珠捡起,说道:“我之所以敢让你拿走这些,自然是有把握拿回来。”
说罢,李玄都一步踏出,缩地成寸一般,瞬间来到张莲花的面前。张莲花一咬牙,不顾日后遗祸无穷,自毁近百个用于储存汲取气机的穴窍,全身各处爆开一团血雾,强行凝聚修为,暂且镇压体内的六股异种气机,然后便要全力运剑,想要借助手中仙剑之利,作殊死一搏。
不过再次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手中的“叩天门”仿佛有千钧之重,好似凝聚了无量剑气,别说是运剑,便是举起都难。
张莲花脸色大变:“此剑已被炼化……”
话音未落,“叩天门”已经脱离他的掌握,飞回到李玄都手中。
李玄都问道:“可有遗言?”
张莲花惨然一笑:“就算是死,好歹让我做个明白鬼,你到底是谁?”
李玄都回答道:“我叫李玄都,陆雁冰其实是我的师妹。”
“果然是李家之人。”张莲花似哭似笑,“我很好奇,你先前说的那些故事,究竟哪些是真的?还是说那些全都是你为了套话编造出来的?”
李玄都道:“除了我不是陆雁冰,其他大多都是真的,只是没有说透罢了。当初发现龙宫洞天并取走‘叩天门’的是家师,而不是我。我家师的确是名讳上道下虚,也的确是地师之后的天下第一人,玉虚斗剑、整合道门都确有其事,不过他老人家已经于前不久飞升离世,并将宗主之位和‘叩天门’一并传给了我,并在飞升之前专门交代我来此处洞天一行,才有了今日之事。除此之外,张家人口凋零不假,可有一人是我的师兄,长兄如父,是我最为尊敬的人之一。”
“原来如此。”张莲花逐渐平静下来,“你是长生境修为。”
李玄都点了点头。
张莲花想明白了许多事情:“看来张禄旭也是死在你的手中。一门两长生,终究还是李家胜了。”
李玄都道:“话尽于此,你身为清微宗弟子,勾结外人,意图叛宗自立,残害同门,罪大恶极,论罪当诛,受死。”
话音落下,李玄都一剑斩出。
速度之快,张莲花没有任何反应时间,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高高飞起。
第一百二十二章 掌握洞天
冬日的天空,总是透着一股清冷的意味,哪怕是旭日东升,也不觉得温暖,似乎太阳与大地之间有一层冰冷的隔膜,好像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那般的不真切,不似春日的和煦温婉,不似夏日的热烈明媚。
不过话又说回来,都说一年四季,以时间划分,每季三个月,若是以冷热区分,北地的冬日总是来得更早一些,走得又更晚一些,就拿辽东来说,常常是深秋时节就开始落雪,到了晚春,还是寒意凛然。
生在辽东又长在辽东的秦素反而更习惯这种不冷不热的天空,就像秦素的性格,不习惯也不喜欢别人距离自己太近。所以秦素并不喜欢姐姐妹妹地拉帮结派,就算有些闺蜜朋友,也不会整日腻在一起。
秦素推开院子的柴门,离开这处李玄都的旧居,沿着小径向海边走去。冬天的日头短,此时天色将亮未亮,已经褪去了“黑衣”,呈现出深蓝色,甚至在天边渐渐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鱼肚白。
小路两边是田地,里面种了麦子,挂着一层白色的霜。地面被冻得冰冷坚硬,哪怕没有铺设石板,走在上面也不会留下半点脚印。
秦素走了小半个时辰,穿过一片树林,来到了海滩,此时天幕已经从深蓝色变为浅蓝色,她寻了一块礁石,坐在上面,静静地望着海面,可见海的尽头处有霞光涌出。
不多时后,一轮红日自海天一线处喷薄而出,彻底照亮了天地。
与此同时,也有一人从海底缓缓浮上海面,正是李玄都。
在滚滚碧波之上,李玄都就是一个小黑点,稍不留神就要疏漏过去,稍有风浪便要将他遮蔽,可今天是个好天气,无风无浪,也没什么船,秦素一眼就瞧见了小如米粒的李玄都,不由得从礁石站起身来,朝着李玄都远远地招手。
李玄都也看到了秦素,双手在水面上轻轻一按,整个人脱离了海水,变为踏波而行,朝秦素走来。
两人看似距离极远,但李玄都的速度极快,转眼间便已经来到了秦素的面前。
秦素笑道:“还说陪我住上一宿呢,转眼就不见了人影,老实交代,干什么去了?”
李玄都走上礁石,身上没有半分水痕,回答道:“实不相瞒,海底下方有一座水晶宫,其中有绝美龙女,我其实是背着你夜会龙女去了。”
秦素笑了一声,并不相信,她可是亲眼见识过清微宗屠龙的,也见识了白龙楼船内的龙珠,可见清微宗一向就有屠龙的传统,在清微宗附近怎么会有龙女。
李玄都见秦素不上当,便实言告知:“是老爷子临行前交代的事情,在海底有一个龙宫洞天,我便去了龙宫洞天一趟。”
“里头有什么?”秦素好奇问道。
李玄都说道:“的确有一座水晶宫,却没有龙女,只有尸骨如山,是几百年清微宗李家和张家内讧的结果,还有一个祸首未死,我从他口中得知此事还有五魔教主张禄旭有关,然后我便把这个祸首一剑杀了。”
秦素眨了眨眼:“张禄旭?如此说来,张禄旭被你这个李家人诛杀,还真是因果报应。”
李玄都亦是叹息道:“虽然我不太相信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说法,但还是要说一句,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秦素轻声说道:“你说这是李家和张家的内讧,这个内讧的张家是不是与二师兄有关?”
李玄都没有否认:“应该就是二师兄的祖先。”
秦素问道:“那要不要与二师兄说?”
李玄都显然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回答道:“我会亲自与二师兄说。”
秦素犹豫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你就不怕二师兄心中生出芥蒂,毕竟事关祖先……”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我是不怕的,如果连二师兄都信不过,我还能信得过谁呢?”
秦素叹息道:“话是这样说没错,最好还是委婉些,免得伤了你们兄弟情分。”
李玄都笑了笑:“不至于如此,你在这里等候片刻。我先去见二师兄,除了此事之外,安置尸骨,重新修缮龙宫洞天等事,我也要交付给二师兄去做,然后我们再动身前往李家。”
秦素点头应下。
李玄都以最快的速度去了方丈岛。
清微宗上下都知道李玄都今日要动身返回北海府李家祖宅,清微宗这边除了李家族人,外姓人中只有陆雁冰会随行,这都是早已定好的事情,其余如张海石、司徒玄略等人,都要留守清微宗这边,所以张海石对于李玄都的到来颇有些惊诧。
李玄都开门见山,将龙宫洞天的见闻如实告知。
张海石听完之后,却半点也不意外,面如镜湖。李玄都素知张海石的性情,正如李道虚的评价,张海石是个性情中人,嬉笑怒骂,皆由心发,从不会刻意喜怒不形于色。
李玄都忍不住问道:“师兄知道此事?”
张海石摇头道:“不知。”
李玄都又问道:“那……师兄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张海石笑了一声:“有什么好说的呢,古人旧事,与我有什么干系,难道我要替那个什么张莲花报仇吗?”
李玄都默然。
张海石接着说道:“纵观清微宗传承,李家出的宗主最多不假,可其他几家也曾出过宗主,甚至还有不在三家之中的宗主,相加起来,与李家的宗主人数相差不多。就拿你们这一代来说,师父、师母、师姑也没想着非要让这个宗主之位留在李家,若是不出意外,本该是大师兄继承宗主之位,这就去了司徒家。张莲花此举看似是为了张家,可他真是为了张家吗?还不是自己想要做一家一姓的皇帝,就像张家的大天师一样,万世一系。既然想要做皇帝,那就要做好成王败寇的准备,在我看来,李家还给张家留了一线血脉,已经是十分仁慈了。”
李玄都道:“话虽如此,可是……”
“没什么可是。”张海石摆手打断李玄都的话语,“正所谓‘兄弟阋于
墙外御其侮’,这不是外敌入侵,而是自家人的争斗,不是什么光彩事,从后世有意隐去这件事情的结果来看,列位祖师已经有了共识定论。”
李玄都沉思了片刻,说道:“我知道了,还要有劳师兄处理此事,然后重新开放洞天,可以将洞天作为闭关之所,也可以用作其他用途。”
一般而言,洞天有汇聚灵气的妙用,常常用以闭关,比如大荒北宫的万淼洞天,要么就是用作监狱,比如正一宗的镇魔井洞天。李玄都如今已经是长生境的修为,不必刻意去闭关修炼,而且龙宫洞天的位置更适合作为牢狱,仅仅是龙珠开门和深海压力,就足以关押绝大多数犯人,只是比起水牢,龙宫洞天太过舒适,失去了惩戒警示的作用,更像是软禁,所以李玄都才有如此一说。
张海石点头应下:“到底什么用途,还是等我先去一趟龙宫洞天再做定论。”
李玄都不再多言,取出李道虚留下的龙珠交给张海石,又道:“那我把白龙楼船也留给师兄。”
张海石却道:“不必,虽说师父当年因为此事受了些伤势,但那是因为师父要在茫茫海底寻找龙宫洞天的具体位置而耽搁了太长时间的缘故,我如今知道洞天的具体位置,直接潜下去便要不了多长时间,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比起师父当年并不逊色太多。”
李玄都想了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以他的亲身感受而言,潜入深海的关键在于压力,除了人仙之外,想要抵御巨大压力便要持续不断地消耗气机,时间一长,难免会气机不济,可如果快进快出,就不是问题。
于是李玄都便答应下来,离开方丈岛,又去了蓬莱岛,驾驶白龙楼船返回瀛洲岛。
就在李玄都一去一回的工夫,瀛洲岛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除了秦素之外,还有陆雁冰、李如剑、李如菊,以及李非烟和李道师夫妇、李元婴和谷玉笙夫妇。
至于其他李家人,比如李如是、李太一,或是不在三仙岛的堂主、岛主,早已提前赶往北海府。
李玄都降下楼船,邀请众人登船。
众人聚集在楼船的一楼大厅中,分而落座,可谁也不说话,李元婴好似一尊泥塑木雕,谷玉笙心事重重,李道师和李非烟还是那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谁也不看谁,李如剑和李如菊地位最低,更不好贸然开口。
本该秦素这个女主人说几句场面话,活跃下气氛,可偏偏在这个时候,秦素又觉得自己还没成亲,不合适以一家主母身份站出来多说什么,免得被人诟病。陆雁冰更不用说,再怎么亲近也不姓李。于是偌大一座白龙楼船竟是寂然无声。
至于李玄都,他去了李道虚设在白龙楼船上的书房,想要从中找出些有关龙宫洞天的书籍,可惜是徒劳无功。显然正如张海石所说,清微宗的祖师们对于此事早有定论,而李道虚也认可这个定论。
好在清微宗距离北海府并不算远,只用了半个时辰便进入了北海府的地界。
第一百二十三章 北海堂
北海府是齐州首府,州城所在。
李家祖宅也在北海府城中,李家的历代家主由此被世人称作李北海。
不过因为李家和清微宗的特殊关系,许多李家族人都在东海各岛或是沿海的兰陵府等地购房置地,祖宅这边难免有些冷清,只有那些隐退下来或者一直闲赋之人才会在北海府这边居住。
不过李家也不是真就放任祖宅不管,毕竟祠堂、墓田、祭田都在这边,是李家的根基所在,所以每年都会有大批李家人返回祖宅这边扫墓祭祖,也算得隆重,只是一般而言,身为家主的李道虚并不露面,而是由李元婴代劳,在李元婴之前则是李道师代劳。
饶是如此,在北海府地界也没人敢小看李家,哪怕是当年青阳教占据了北海府,仍是不敢侵占李家半分土地,留在北海府的李家族人还是该怎样便怎样,不管城头变化大王旗。
这是李家的底蕴。
这次新老家主更替,对于李家来说是大事,上次家主更替还是在几十年前,所以近乎九成的李家人都选择回家过年,既是参与祭祖的大事,也是“觐见”新家主,关键还是后者。毕竟祖宗未必能保佑自己飞黄腾达,可对于这位家主来说,就是一动嘴皮子的事情。
虽说好些人从未与这位长年不回李家祖宅的新家主谋面,但都听说过新家主的大名,甚至可以说是如雷贯耳,那些事迹都不必多言,哪一桩哪一件都能说道许久,尤其是压倒了与李家为敌多年的上清府张家,更让李家人与有荣焉。
按照齐州风俗,祭祖都选在大年三十这一天,李玄都是腊月二十九回来,等同是先正式接任家主之位,然后再以家主的身份去祭祖。
接任家主之位的地点自然是李家祠堂。
祠堂有多种用途。除了“崇宗祀祖”之用外,各房子孙平时有办理婚、丧、寿、喜等事时,也会选在祠堂。另外,族老们商议族内的重要事务,也会选择祠堂作为议事场所,以示祖先在上面看着。
祠堂组早建于墓所,曰墓祠。大晋时理学圣人以《家礼》立祠堂之制,从此称家庙为祠堂。
当时修建祠堂有等级之限,民间不得立祠。到本朝世宗皇帝,才许民间皆联宗立庙,不过只有做过皇帝或封侯过的姓氏才可称“家庙”,其余称宗祠。以此而论,李家祖上是出过皇族帝王,太上道祖也姓李,还被封为“太上玄元皇帝”,比儒门圣人的王号要高上一等,可如今的李家又充斥了大量的义子、女婿,真要论血统,那也未必,所以李家的祠堂还是称之为李家宗祠。
李家宗祠也是历代族长家主行使族权的地方,凡族人违反族规,要在这里公开处置,有些类似于县衙,又附设宗学,族人子弟就在这里上学。
正因为这样,李家宗祠并非一间屋子那么简单,而是一座独立的门户院落,规模远超普通人家的府邸,只是稍逊于李家祖宅。
当李玄都一行人下了白龙楼船,在李非烟的带领下,来到李家宗祠外面的大坪时,此地已经是人满为患。
这些皆是李氏族人,在此等候多时了。
站在最前面全是垂垂老矣的白发老者,这是李家的“道”字辈老人,虽然李道虚是女婿,但因为李家的规矩,女婿与义子一般,都是以儿子看待,所以按照辈分,这些老者要么是李玄都的伯父,要么是李玄都的叔父,而不是从李卿云那里以舅舅而论,这也是李玄都称呼李非烟为“姑”而不是“姨”的缘故。
这些人,李玄都大多未曾见过,李玄都真正认识的只有三人:李非烟、李道师、李世兴。
在“道”字辈之后,便是“如”字辈,都是李玄都的同辈人,不过李玄都年小,除了李太一之外,都是他的堂兄,没有堂弟。许多“如”字辈之人也已经是两鬓风霜,甚至是儿孙满堂,大多是与张海石、司徒玄策一般年纪。
此时李如是和李太一就站在其中,两人虽然年小,但身份不同,站得颇为靠前,让李玄都一眼就能看到。
再往后便是“法”字辈,也不算年轻了,不乏不惑年纪之人。哪怕李玄都站在“法”字辈中,也算不得年长。
反倒是这么多人显得李玄都格外年轻,在最为看重年岁资历的宗族之中,李玄都的年龄实在不占什么优势,只是因为他成就太高,这才无人敢说什么,要说换成前些年,哪怕李玄都已经跻身天人境,又是李道虚亲自任命,也要招来非议。
众人见到李玄都,齐齐作揖行礼。
李玄都赶忙快走几步,扶住了最前方的几位“道”字辈老人,然后朝着众人团团拱手:“不敢当,不必多礼。”
众人分开一线,让出了通往祠堂的道路,为首的一名白发老者大声道:“请族长进祠堂。”
李玄都微微点头,朝着祠堂大步走去。
在李玄都身后,先是李非烟和一众“道”字辈之人,然后秦素等人,再是“如”字辈之人和“法”字辈之人。至于“长”字辈之人,大多还是孩子,没有资格列席祠堂。
一般来说,祠堂一姓一祠,有些家族的族规甚严,别说是外姓,就是族内女子或未成人的孩童,平时也不许擅自入内,否则要受重罚。只是李家情况特殊,在宗规这方面从来都是十分宽松,索性直接放开了禁制,只是不许无知孩童进入其中,其他并无限制。
李玄都一路走到祠堂正堂,就见上方高悬牌匾,两旁是灯笼。
祠堂多数都有堂号,堂号由族人或书法高手所书,制成金字匾高挂于正厅,门前挂书写堂号的灯笼。世人谈论某一家族时,便以堂号称呼,比如张鸾山的张家被称作“上清堂张家”、沈无忧的沈家被称为“怀南堂沈家”。
一般而言,堂号要么与地域有关,比如张家便是位于上清府,便名为上清堂;要么与德行有关,比如四知
堂杨家,便是因为其祖先曾经拒绝他人贿赂时说过的“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一言;要么与祖先功勋有关,比如郭氏祖上曾经被封为汾阳王,就以“汾阳堂”为堂号;要么与祖先的名号有关,比如诗仙的后人便有“青莲堂”的的堂号。
李家的祠堂却是以地域为名,不过并非东海堂,而是北海堂,这也是“北海李”的由来。
在牌匾下有一溜座椅,居中座椅最为华美,显示其主人身份不同。不过这把座椅已经有近二十年没人坐过了。
李玄都来到这把座椅前,转过身来。
一众李家族人皆是望向李玄都,一名白发老者上前一步,高声道:“请李家第三十六代族长入座。”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 坐在了居中的椅子上,头顶便是“北海堂”的牌匾,然后他伸出手往下虚按一下:“大家也都坐吧。”
李非烟、李道师分别坐在了李玄都左右,然后是李世兴和其他几名“道”字辈的白发老者依次坐下。本来李世兴已经被李家除名,不过在李世兴归附李玄都的麾下之后,李非烟便恢复了李世兴的宗籍,毕竟认真说起来,当年李世兴之所以叛出清微宗,还与她们姐妹两人有关。
大堂十分宽阔,所以座椅颇多,除了族长和“道”字辈的族老之外,还能让部分身份不俗“如”字辈之人坐下,其中就有李元婴、李如是、李太一、李如剑等人,包括秦素和谷玉笙,也都设了座位。不过这些人就是朝东或是朝西坐着,而不是族长、族老们那般坐北朝南。
至于其他人等,就只能站着了。
李玄都环视一周,放缓了语气:“今日在场之人,都是自家人,有些人见过我,并且和我打过交道,有些没有见过我,只是听说过我的名字,对我不甚了解。所以今天我打算自我介绍一下。”
“我叫李玄都,表字紫府,是上任族长的义子,‘如’字辈。按照道理来说,族长传承,应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于情于理,都该说我兄长明心继承族长之位,只是他有了过错,所以老爷子才会把族长之位传给了我,从今日起,我便是我们李家的第三十六代族长,行使族长之权,不知诸位可有异议?”
李家众人多与清微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许多人本身就是清微宗的堂主、岛主之流,早已在八景别院见识过李玄都的厉害,此时哪里敢有半点异议,纷纷开口表示赞同。其余人等就算没见识过李玄都的手腕,也听说过一二,自然也随之附和。
李非烟见无人反对,便站起身来,高声道:“既无异议,敬告祖先。”
李玄都起身,离开正堂,往后方的供堂走去。
供堂之中,一整面墙壁皆是密密麻麻的祖先牌位,然后是供桌香炉,最后是整齐摆放的近百个蒲团。
李玄都手持三炷香,插在宽有三丈有余的巨大香炉之中。然后跪在蒲团上,叩首祭拜。
第一百二十四章 辽东由来
李玄都接任了李家的族长,而天宝帝也终于得以亲政,虽然宗室有宗人府,但皇帝之尊才是事实上的族长。
亲政之后的天宝帝满腔雄心壮志,欲要一展宏图,想要像众多青史留名的帝王那般有所作为,而摆在他面前最大的问题就是辽东。
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西北与帝京之间相隔了中州、晋州,可辽东距离直隶实在是太近了,仅仅是一关之隔,如果辽东兴兵南下,转眼间便可兵临帝京城下,于情于理,天宝帝都不能熟视无睹。
为此,天宝帝几次邀请儒门的重臣、大祭酒、山主、隐士进宫探讨此事,众人的答案各有不同,不过最合天宝帝心意的还是白鹿先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宝帝是真正将白鹿先生当作帝师看待的。
今日,天宝帝再次在书房召见白鹿先生,向白鹿先生请教辽东之事。
白鹿先生刚刚走进书房,就听天宝帝吩咐道:“赐座。”
一名宦官端着一个约一尺半高、一尺见方、上面镂空着花纹的绣墩走了进来,摆在白鹿先生的身后。
天宝帝与白鹿先生相处时的态度总是十分温和,甚至还透出几分弟子对待老师的尊敬。
“先生请坐。”天宝帝没有起身,十分随意地说道。
“谢陛下。”白鹿先生没有推辞,直接坐在绣墩上。这绣墩镂空,里面放置有小型火盆,以小料檀木为炭,烧得通红,坐在绣墩上面便不会生出寒意。虽说白鹿先生早已是寒暑不侵,但对于天宝帝的心意还是十分领情的。
天宝帝坐在书案后,放下手中的书卷,说道:“最近几天,朕……我看了许多关于辽东的奏疏,有些是先帝批复的,有些是张肃卿代为批复的,还有些是母后批复的,这些奏疏引申出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从武德元年到马上就要到来的天宝九载,这二十年的时间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大魏在辽东的多年经营最终给秦清做了嫁衣?辽东怎么就成了大魏的心腹大患?”
白鹿先生回答道:“这个问题并非三言两语便可以解释清楚,但是作为当今朝廷所面对的最大难题,又不能不解释,所以老朽只能尽其所能,为陛下尽量够做一个详细概括。”
天宝帝微微点头:“愿闻其详。”
白鹿先生略微沉吟后,说道:“其实辽东发展到今日这般地步,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可以大致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从明雍四十年到武德元年,这个阶段包括了几次大的战事,陛下已经从几位大祭酒和山主的口中知道经过,我便不再复述,只谈谈这几次大战的后果。这几次大战的主角并非是今日的辽东铁骑,也不是秦家,而是我们大魏的辽东边军和金帐汗国的铁骑,此战的结果就是辽东边军的几位总兵相继战死,边军损失甚大,几乎不成建制,以至于朝廷不得不征收辽饷,用以重建辽东边军。”
“在这个时候
,辽东边军还是心向朝廷,大部分领军将领都是誓死不降的忠勇之辈,战败的根本原因在于两代帝王的交替导致朝局剧烈变化,老于兵事的原辽东总督卢光弼下台,换上了纯粹文人出身又不知兵的新任辽东总督袁南海,战略上的大意和失误,直接导致了辽州全境、奉州半境失守。”
“哪怕后来又重新启用卢光弼,辽东局势已然全面崩盘,无可挽回,精锐边军损失殆尽,大批宿将战死沙场,此时摆在卢光弼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放弃辽东,退守幽州,甚至是退守榆关一线。”
“这便是老朽所说的第一阶段,辽东局势彻底糜烂。”
天宝帝若有所思说道:“可在朕小的时候,辽东就已经回到了朝廷手中,金帐转而在西北一线进攻。”
白鹿先生接着说道:“这就是老朽要要说的第二阶段,从武德二年到天宝元年。”
“辽东三州本就地广人稀,卢光弼退守幽州之后,奉州和辽州几乎是赤地千里,金帐人不事农耕,两州之地根本无法立足,只能继续进攻,可此时朝廷以辽饷征调各地兵源重建的辽东边军已经抵达幽州,金帐人并非举国来袭,仅仅是一路偏师无法攻下囤积重兵的幽州,只能退出辽东。”
“不过辽饷的影响十分深远,因为各种原因,辽饷并未摊派在富庶的江南,而是摊派到了贫苦的西北,使得流民遍地,由此导致西北五宗坐大,也间接导致了后来金帐大军攻入西北,凉州、秦州失陷,祁英出任秦中总督,主持西北防线。”
“至此,朝廷的心腹大患从辽东变成了西北。”
“在这种情况下,发生了卢光弼和祁英的著名争论,也就是西北边防和辽东边防之争,朝廷的重心到底是应该放在西北,还是应该放在辽东。最终在张肃卿的支持下,祁英胜出,朝廷决定先行解决西北之患。在这一点上,张肃卿和先帝的决定十分正确,因为西北的情况更为复杂,除了金帐大军之外,还有西北五宗和遍地流民,稍有不慎便会波及全身,后来也果真如此。”
“不过就算朝廷将重心放在了西北,辽东也不能就此不管,于是卢光弼又提出了‘辽人守辽土,辽土养辽人’的策略,如此一来,可以极大缓解朝廷的财政困难。”
“从纯粹兵事的角度来说,卢光弼的策略不可谓不高明,重建的辽东边军进一步壮大,早期是以各地兵源为主,后期则是以从辽州、奉州逃到幽州的三十万逃难辽民为主,这些人都与金帐有深仇大恨,又是收复故土,故而作战极为英勇,由此得以收复奉州、辽州。”
“可卢光弼的策略也为后来埋下了隐患,‘辽人守辽土,辽土养辽人’的好处是辽东边军开始屯田,并不过分依赖朝廷,坏处是辽东边军逐渐开始向藩镇的方向发展。”
“这便是第二个阶段,收复辽东却也埋下隐患。”
天宝帝听到此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白鹿先生缓缓说道:“然后就是第三阶段,从天宝元年至今。”
“第一阶段的战略失败,归咎于两代帝王交替的朝局变化,第三阶段其实也是如此。陛下登基的前一年,卢光弼病故,赵政出任辽东总督,陛下登基的那一年,朝局并未有什么大的变化,可陛下一定还记得天宝二年的那场大变,这场大变的影响更为深远,许多人只记得刚刚收复西北的秦襄蒙冤入狱,却不知辽东也在这场变故中受益。”
“首先就是青阳教之乱,这场青阳教之乱起于西北,迅速蔓延至大半个天下,大有当年太平道作乱的气势。然后是西北伪周格局自立,他们刚好选在金帐兵败而朝廷内乱之际,一举夺取了蜀、凉、秦三州。澹台云的伪周与金帐多有来往,地师与拔都汗私交甚笃,所以金帐不再在西北用兵,又屡屡攻打辽东。”
“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当时的朝廷就是十根手指按住十只跳蚤,在这种情况下,接替张肃卿的晋王不得不将人事权下放给地方督抚们,让他们自行筹钱募兵,或是平定青阳教叛乱,如齐州,或是抵御金帐大军的进攻,如辽东。如此一来,地方督抚有了财权、人事之权,再加上本就有的兵权,便可以事事自专,这也是后来疆臣势大的原因。”
“过去多年,朝廷控制辽东的关键有两点,第一点是财权,也就是兵饷粮草,虽然辽东边军极力屯田,也只是不过分依赖朝廷,还不能自给自足。第二点是人事之权,辽东边军的人事任免升迁还是要经过五军都督府和兵部。这两点就像两条锁链,而这次放权就是朝廷亲手解开了辽东身上的锁链。”
“在辽东边军还未覆灭时,辽东豪强便与边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待到辽东边军被金帐打散,残余边军和三十万逃难辽民进入幽州,世代居于幽州的秦家等地方豪强便开始布局,随着重建辽东边军,秦家的势力随之深入到重建的辽东边军之中,对其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只是在过去多年,秦家始终藏身幕后。直到这次放权,以秦清为首的秦家终于从幕后来到台前,他开始大力整合辽东内部,又发展商贸、屯田,以一己之力支撑起了辽东边军的财政,再加上先前的种种布置,辽东藩镇正式成型。”
“陛下试想,辽东边军吃秦家的饭,拿秦家的钱,穿秦家的衣,甚至他们的家眷们也要靠着秦家的屯田、作坊、商队过活,那么他们会效忠于谁?”
“这便是老朽说的第三阶段。晋王和太后虽然有所弥补,比如意图撤掉赵政的总督之位,但终究是无济于事。到了此时,朝廷已经不敢把辽东如何了,除非是真正开战,可朝廷能打过整军经武多年的辽东吗?这已经不是个问题,主动权完全落在了辽东的手中。此时能够约束辽东的东西,只剩下虚无缥缈的大义名分。”
“更为可怕的是,随着这些年的朝局混乱,人心逐渐偏向到了辽东那一边,就连大义名分这条看不见的锁链也开始逐渐解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