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解决办法
天宝帝听完白鹿先生的一席话,脸色已经是十分苍白,大袖下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显示出他并不平静的心情。
过了良久,天宝帝缓缓说道:“先生说天下大义也不能束缚辽东,此言何解?”
白鹿先生叹息一声:“亚圣有云:‘民贵君轻,社稷次之。’又有云:‘天命有常,唯有德者据之。’何谓有德?自然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如今天下,可是太平?”
“据老朽所知,关内中原,除了江南、京畿等地尚且还好以外,其他等地大多是流民遍地、赤地千里,如今每天都有大批流民逃往辽东,因为辽东有饭吃,有活路。辽东本就是地广人稀,缺的是人口,收拢大批流民,正是一举两得。此消彼长,人心偏移已经是不可避免之事。许多有识之士,诸如当年追随张相的清平先生李玄都等人,也转而支持辽东……”
“此人算什么有识之士,不过是乱臣贼子罢了。”天宝帝冷哼一声。
白鹿先生并不反驳天宝帝,转而说道:“其实乱扯贼子也好,忠臣良将也罢,摆在陛下面前的问题是,为何支持张相的李玄都、收复西北的秦襄都投向了辽东?而原本只能藏身于幕后的秦家为何敢于来到台前?他们原本都是朝廷的臣民,现在却背离朝廷而去,这不正是人心发生了变化吗?”
天宝帝皱起眉头,沉声说道:“都说儒门有教化之功,先生是儒门之功,那请问先生,为何儒门未能阻止这种人心变化?”
白鹿先生叹道:“儒门的核心不在于‘仁’,也不在于‘义’,而在于一个‘礼’字。《牧民》一书有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百姓们是不知礼的,只有衣食无忧,他们才会讲究礼节,才有精力顾及自己的荣辱。”
“陛下没有见过,流民百姓为了一个馒头,可以毫无尊严,甚至连骨肉亲情都抛却了,他们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活下去,为了活下去,他们可以抛却一切。面对这样的人,儒门又能如何教化他们呢?只有架起锅来煮白米,没有架起锅来煮道理。想要人心向上,首先要吃饱饭。辽东正是做到了这一点,所以人心便偏向了辽东,任凭我们大儒说再多,也是无用。”
天宝帝怒道:“这帮贱民,毫无廉耻,为了苟且偷生,竟置家国大义于不顾。”
白鹿先生又是一声长叹:“这便是老朽要说的第二点,辽东之人并非异族,与天下人同宗同源,存续相依。如果是金帐人来做这些事,我们还可以用家国大义来抵御、号召,许多百姓们也不会屈从于鞑子,可换成辽东来做,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便没什么抵触了,毕竟自古以来,兴亡更迭……”
白鹿先生话音未落,天宝帝猛地将桌上的砚台、镇纸、奏疏全部扫到地上,气息粗重,已是怒极。
白鹿先生脸色不变,缓缓站起身来,轻声道:“陛下息怒。”
天宝帝靠在椅背上,深
深呼吸了几次,逐渐平静下来,歉然道:“是我失态了,先生请坐。”
白鹿先生并不在意,又重新坐下,只是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天宝帝问道:“那么请问先生,应该如何改变这种境况?”
白鹿先生道:“直到如今,朝廷还是占据了大义正统的名分,若论潜力,坐拥江南等赋税之地并且有天下九成人口的朝廷远在辽东之上,所以辽东对于入关也是顾虑重重,这正是陛下的机会。想要改变这种局势,关键要有一支精兵,只是养兵练兵都要用钱,朝廷坐拥天下,富有四海,为何屡屡国库空虚?为何处处左支右绌?钱都去哪了?为何有税却收不上来?”
天宝帝只觉得还剩下一层窗户纸未曾捅破,已经十分接近了。
白鹿先生忽然轻声笑道:“守边将士,每至秋月草枯,出塞纵火,谓之烧荒。也就是烧草原,每次都要出动万余人。由此生出一个笑话,说户部下发了十万两银子,用以烧荒,等到了辽东总兵手中的时候,只剩下一万两银子,总兵拿出一千两银子烧荒,结果效果不好,于是向兵部上报说今年雨水太多,十万两银子烧荒效果不佳,反而不慎烧了粮草和部分军械,需要十万两银子重新购置军械,另外再请朝廷补十万两银子二次烧荒,以防金帐南下。”
天宝帝却是笑不出来,脸色铁青。
白鹿先生收敛了笑意:“虽然是笑话,有所夸大,但其中的道理没错,朝廷拨出一百万两银子的粮饷,能有五十万两银子用于兵事就是幸事。百姓们交一百万两银子的税,能有半数进入国库,也是幸事。”
“幸事?”天宝帝脸色铁青,气喘加剧,“朝廷花钱要花双倍的钱,朝廷收税只能收一半的税,这还是幸事?朝廷的钱,事事都要分走一半,这个朝廷到底谁的朝廷,这个天下又是谁的天下?!”
白鹿先生淡淡说道:“有道是:‘与士大夫共天下’。”
天宝帝狠狠一拍桌子。
白鹿先生说道:“所有的法度,无论多么高明,最终都要靠人来实施执行,所以陛下要做的就是整肃吏治,这才是一切根本。”
……
李家宗祠的神堂中并无李道虚的牌位,因为严格来说,李道虚并没有身故,只是不能重返人间而已。所以按照规矩,李道虚并无牌位供奉,而是在神堂的偏殿中悬挂画像,也是李家的第三位飞升之人。而李玄都则有望成为第四位飞升之人,并且画像悬挂于李道虚之侧。
李玄都来到偏殿之中,举目望去。
第一幅画像并非李家始祖,而是李家定居北海府后的第一位族长,是个老者形貌,白发、白须、白眉,仙风道骨,北海府李家的基业便是由这位老祖开创。
第二幅画像是个中年男子,一身石青色常服,气态威严,面容冷肃,一看便是不苟言笑之人,这位是“春”字辈的祖先,是个武痴人物,境界修为
极高,可治家、治宗都乏善可陈,与李道虚相较,却是相差甚多。
第三幅画便是李道虚了,用的是李道虚老年时的画像,若是让李玄都来评价,颇有帝王气,雍容又从容,不怒而威,还是颇为传神。
过去几百年,李家从未能与长生之人辈出的上清府张家相提并论,直到李道虚这一辈,才算是与上清府张家并驾齐驱,待到李玄都这一辈,才压过了张家一头。从这一点上来说,李道虚其实是李家的中兴之主,地位不逊于开创之祖。
李玄都目光一转,发现李道虚画像旁边的位置已经准备就绪,只差一张画像,不由哑然失笑。李家人的心思都用在了这里,这俨然是在说李玄都进入这座神堂偏殿是板上钉钉之事,无疑要比许多当面的奉承高明许多。
李太一也跟在李玄都的身后,仰头望向三张画像,敬仰有之,向往亦有之。
李玄都笑了笑:“东皇,希望有朝一日,你的画像也能被悬挂于此,从老爷子这里算起,一门三地仙,也算是流传后世的一段佳话了。后人们也会在老爷子的评价中加上一句‘教子有方’。”
李太一轻轻点头。
李玄都从李如是的手中接过三炷香,插在了画像下方供桌的香炉中。
李玄都转身离开这处偏殿,在神堂中等候的众人立时簇拥在李玄都身旁,老少皆有。
这便是权势了。
李玄都环视一周,说道:“今日就到这里,大家暂且散了,明日出城祭祖。”
李家众人纷纷应是,依次离开神堂,向外行去。
李玄都走在了最后,如李太一、李如是、陆雁冰等人,便也只能跟随李玄都走在最后。
李玄都今天的心情还算不错,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浑人在这个时候跟他作对,一切都是顺顺利利,他正式接掌李家,那么便完成了掌握清微宗的最后一步。
这就像正一宗的宗主之位和大天师之位,大天师实际上是张家的族长,只有在担任大天师的同时兼任正一宗太上宗主或宗主,才算是真正掌握了正一宗,如果二者缺其一,便意味着被分权。
李家也是如此,李家作为清微宗中内部最大的势力,如果李玄都仅仅是清微宗的宗主而不是李家的族长,便会被人掣肘,而李家又是自家人,不到万不得已,李玄都不想伤害自己的族人,所以这个家主之位还是十分重要的。
李玄都望向一直不发一言的李元婴,忽然说道:“三师兄,你曾经出任宗主,统率全宗上下,如今若是让你再去担任堂主,居于他人之下,你也是心中不愿,那你日后就留在李家,处理族务,做一名族老,不知你意下如何?”
李元婴猛地望向李玄都。
谷玉笙心中一紧,生怕两人再起冲突。
不过李元婴这次没有再去顶撞李玄都,过了片刻,低垂眼帘,说道:“李元婴谨遵族长之令。”
第一百二十六章 逃奴
大年三十,晚上就是除夕夜,按照习俗,过了午时便可祭祖。
这次祭祖与在祠堂中的祭拜不同,是前往城外墓田祭拜。李家的先祖大多都安葬在此地,只有少部分人以宗主之礼安葬在了清微宗中。
李玄都一早便出城来到李家的墓田,虽说李家的墓田无法与皇家陵园相比,但也有供人歇息的居处,是个不大不小的庄子,里头颇为雅致,李玄都便先在此地稍作等候,待到午时过后,再去祭祖。
随同李玄都一起过来的还有众多李家之人,“道”字辈的族老们、有身份的“如”字辈之人,可以登堂入室,与新族长说会儿话,族老们坐着,晚辈们大多站着。至于其他人,却是连登堂入室的资格也没有了,只能候在外面。
因为时辰还早,李玄都随意应付了一会儿之后,便请诸位族老自便,他径直去了书房。
李太一不耐老家伙们共处一室,独自走出庄子,就看到陆雁冰正指挥着一行人抬着诸多供品朝这边过来。
李太一撇了撇嘴。
瞧这架势,她倒像是李家的女儿或者媳妇。
这位师姐万般好,唯一的不好就是千万别失势,若是失势,可要小心她翻脸不认人。
至于那位四师兄,以前他是一千个不服气,只是到了如今,不服气也是不行了,最起码他自认没有四师兄的容人之量。如果他处在四师兄的位置上,三师兄是如何也不能活的。
李太一正想着这些,就便听到远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女子满脸污垢地飞奔到那一行抬供品的李家子弟跟前,急声说道:“有人追杀我,还请出手相救!”
一行负责抬供品的李家子弟不由一怔,然后就见远处有几十个人吆喝着追过来,更是惊讶。
虽说北海府不比东海三十六岛,但李家在此扎根多年,也不容小觑,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来李家的墓田撒野?还偏偏挑在大年三十这一天?不知道这是新族长接任族长后的第一次祭祖?
几名李家子弟纷纷望向陆雁冰,等她拿主意。
陆雁冰皱了下眉头,觉得有些蹊跷。
只是不等陆雁冰深思,那几人已经冲了过来,都是儒衫打扮,竟是无视一众李家子弟,便要过来拿人。
陆雁冰便不得不说话,喝道:“你们是什么人?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真是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来这里撒野!”
为首一人是个中年男子,却是丝毫不怕,略一拱手道:“小人圣人府邸门下沐恩,奉主家之令抓捕逃奴。”
此人虽然自称“小人”,但口气却半点不小,哪怕是面对陆雁冰,也是傲气十足。
陆雁冰立时明白,难怪这伙人敢不把李家放在眼里,原来是天下第一世家到了。
何谓天下第一世家?当年圣人后裔衍圣公曾放言:“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上清张、钟离徐而已。上清张,道士气;钟离徐,暴发人家,小家气。”张
家就是世代居于吴州上清府的正一张氏,钟离徐则是起家于芦州钟离府的皇室徐氏。当年说这话的时候,张家还未因为变故而衰弱,正值鼎盛,徐家更是如日中天,天下独尊,圣人府邸连这两家都不放在眼中,更何况是一个北海李?
若是平时,陆雁冰也不会贸然招惹这天下第一世家,可此时却是不行,冷哼道:“我不管你是什么府邸,这里是李家的墓田,你们在这里闹事,便是不合规矩。来人,将他们拿下,听候发落,一个也不要放走了。”
那中年男子脸色微变,沉声道:“你们李家是要与我们圣人府邸为难了?”
一个李家子弟放下手中供品,讥讽道:“圣人府邸便了不起吗?你们圣人只是被封王,我们李家祖上还是太上玄元皇帝呢,可比你们高出一筹。”
中年男子脸色大变,不见他如何动作,瞬间来到这名李家子弟的面前,只是一挥掌,这名李家子弟便筋折骨断,眼见不活了。
李太一早就瞧见了这伙人,他只是双臂环胸,只当是看热闹。在他看来,此事却是蹊跷,这里是李家的墓田,周围都是李家的祭田,又不是北海府城内,怎么追捕逃奴追到这里来了?再有就是,李家今日出城祭祖,弄出了好大的阵仗,早已是人尽皆知,偏偏在这个时候生出事端,恐怕不是巧合那么简单,他倒要看看这些人能耍什么花招。
只是李太一没有想到这伙人竟然如此狂妄,就这般直接出手杀人。
李太一猛地按住腰间双剑,向陆雁冰这边掠来。
陆雁冰也是吃了一惊,取出自己的佩剑“紫螭”,同时发出一声好似剑啸的唿哨。
这里聚集了大批李家子弟,而半数李家子弟都有清微宗的背景,立时知道这是出事了,纷纷朝这边涌来。虽说因为今天是祭祖的缘故,许多人未曾带剑,但也不容小觑。
众人不敢怠慢,有的围堵去路,有的返回庄子报信,剩下的一拥而上。
李太一在前掠途中,拔出了自己的双剑,一马当先地对上了那名为首的中年男子。
陆雁冰见李太一出手,便放下心来。
虽说她不太喜欢这个师弟,但不可否认,这位师弟的确是天赋惊人,无论是练气练剑,还是与人实战,都远胜常人,让人十分放心。
但见李太一身形轻灵,倏来倏往,剑招攻人,出手诡奇,长短剑或虚或实,极尽飘忽,虽然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便在眼前,却让人觉得飘飘缈缈,如烟如雾。
那中年男子出手极重,挥掌之间,发出猛烈的呼啸声响。他的每一掌都是攻向李太一身上各处要害,但总是差之毫厘。
陆雁冰持剑虎视眈眈,喝道:“混账,还不束手就擒?”
中年男子心知情况不妙,猛地运起全部修为,朝着李太一平推而去,意图逼退李太一。便在此时,陆雁冰终于出剑了,直指这中年男子的咽喉要害。
中年男子心中一惊,赶忙双掌一封
,挡下陆雁冰的这一剑,结果却被李太一乘虚而入,嗤嗤两声,刺在中年男子的双手腕脉之上。
中年男子的双臂顿时瘫软垂落。
另一边,这名中年男子带来的一众随从们,虽然修为不俗,终究逞强逞错了地方,加上寡不敌众,不大一会,被捆了个结结实实。
这里的变故自然惊动了庄子里的族老们,也有人前来禀报,李非烟正在和李世兴闲谈,说起当年李卿云还在世时的许多事情,原本不想理会,没有想到事情大了,而且不能不管了。
正如李玄都所说,如今李家是以李玄都为尊,却以李非烟为长,她不说话,旁人便不好越过她贸然开口。
李世兴看着李非烟道:“师姐,你看怎么办?这伙人也着实欺人太甚,竟然闹到我们的墓田来了。”
李非烟皱了皱眉头,说道:“哼,当年金帐大军南下,圣人府邸便投降了金帐,大魏太祖驱逐金帐,他们又归顺了大魏,实在是丢尽了圣人的脸面。这次竟然敢在我们这里逞凶,断不能忍。子起,你去看看,问问那个逃奴又是怎么回事,然后再做计较。”
“子起”是李世兴的表字,如今知道的人已经很少了,不过李非烟还记得十分清楚。
李世兴应了一声,起身出去。
此时陆雁冰已经开始询问那个逃奴了。果然不出李太一所料,这个逃奴也不是寻常人,身份非常复杂,既是李家之人,也是道门中人,出身清微宗,奉了李道虚的命令潜入圣人府邸,她这次从圣人府邸逃出来,并非偶然,因为李道虚飞升太过仓促,许多原本联系的渠道都随之断绝,她听说了新任宗主、族长李玄都要返回北海府祭祖,想要面见新宗主,算好了日子特意赶在今日前来,只是不曾想泄露了踪迹,才惹出了这档子事。
陆雁冰听到“奉了李道虚的命令”之后,便知道这件事不是她可以管的,于是与李世兴一道来见李非烟。
李非烟听闻之后,对李世兴说道:“子起,你去亲自看住这些人,不要让一人跑了或是死了,等我回来再做处置。”
李世兴应下,转身离去了。
李非烟则带着陆雁冰去见李玄都。
书房中,因为这里是暂时休憩场所,没人在此长住,所以书房中空空荡荡,书架上也没什么书,只有一张棋盘和两盒棋子。
此时李玄都正和秦素下棋,两人的棋力差距不大,正杀得难解难分,黑白大龙纠缠,犬牙交错,李玄都以两指捻着一枚棋子,双眼紧盯着棋盘,沉吟不定,迟迟不曾落子。秦素坐在李玄都对面,单手托腮,不看棋盘,而是默默地看着李玄都。
李玄都见李非烟和陆雁冰过来,顺势将手中棋子掷回棋盒,笑问道:“你们怎么过来了?”
李非烟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重复了一遍。
李玄都紧蹙眉头听着,立时想起了李道虚留给他的那份名单,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第一百二十七章 李如秀
李玄都早已做好了这次接任族长会有人出来阻挠生事的准备,可他没想到这个“有人”并非是李家之人,又是儒门之人。
为何说个“又”字,则是李玄都升座太平宗的宗主时,儒门中人已经干预过一次,当时出面的万象学宫大祭酒温仁,这次却成了圣人府邸。不过这次的情况又不能完全怪到圣人府邸的头上,毕竟是李道虚安排的暗子。
李玄都想了想,问道:“此女与我们清微宗的关系,还有谁知道?”
李非烟答道:“只有我们几人知道。”
李玄都点了点头,说道:“这件事要分成两层来看,第一层,此事有失光明正大,是我们不占理在先,可他们动手打杀了我们李家子弟,便是他们不占理了。第二层,此人是老爷子安排的,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我们都要保住她,她这次冒着奇险来见我,也定是有什么紧要之事。”
陆雁冰点头道:“师兄所言极是,只是那些人该怎么办?若是放了他们,于理不合,也会有损我们李家的威名,毕竟他们手上有我们李家的血债。可要是不放他们,圣人府邸那边生起事来,也是让人头疼。”
李非烟道:“这个女子是关键,现在还不知道圣人府邸是否知道她的底细,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怎么也能糊弄过去,可依我看来,圣人府邸多半是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否则不会派出那么大的阵仗来追捕一个逃奴。如果圣人府邸派人来索要所谓的逃奴,甚至愿意舍弃这个杀了我们李家子弟的人,让我们随便处置,我们又该怎么办?”
李玄都伸手按住额头,陷入沉思之中。
这件事的确不好办,李玄都还不想如此早地把圣人府邸也牵扯进来。
虽说道门和儒门为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可两家内部也都不是铁板一块,就拿道门来说,无道宗和道种宗仍旧游离在外,甚至还与以李玄都的道门为敌。儒门这边,则是圣人府邸特立独行。其中原因倒也简单,圣人府邸自恃身份,不愿听从他人调遣,哪怕是所谓的儒门魁首也不行,可圣人府邸的实力又不足以统率儒门,再加上儒门之人忌惮于圣人的名头,于是双方就形成了互不统属的格局,这也是先前一系列变故中圣人府邸都未出面的缘故。
正因为这个原因,李玄都不想让圣人府邸过早地参与进来,就像儒门同样不希望澹台云倒向李玄都一般。
另一边,李太一正负手打量着那个乞丐女子。
其实她算不得乞丐,最起码身上的衣服还算干净,只是脸上乌七八糟地涂抹了许多污迹,此时有李家子弟端来脸盆供她洗漱,逐渐显现出本来面容。一张明洁秀丽的面孔,只是苍白得有些下任。一种似香橼非香橼的气息从她身上幽幽散发开来。她理了一下散发,朝着李太一笑了笑:“看你出剑的样子,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李东皇吧?”
“你认得我?”李太一态度冷淡,语气更是带着几分居高临下。
女子
说道:“我不认得你,却听说过你,你是老宗主的小弟子,也是关门弟子,据说天赋极高,擅用双剑,我刚才见你用双剑对付圣人府邸的家奴,十分厉害,又年纪不大,定是李东皇无疑了,整个清微宗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
过去的李太一不会在意这种言语,因为他觉得这就是事实,而非称赞,不过自从李太一在李玄都手上受了几次打击之后,便有些信心不足,所以这句话让李太一颇为受用,破天荒地多了几分言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说道:“我姓李,我叫李如秀。”
李太一皱起眉头:“难道你真是李家之人?”
李如秀问道:“怎么,六先生不信我刚才说的话?”
“当然不信。”李太一冷笑道,“没有真凭实据,只是空口白话,如何相信?”
李如秀道:“我有凭证,只是这个凭证不能给你看,要给新任宗主看。”
李太一轻哼一声:“等着罢,宗主应该很快就会见你,希望你能让宗主相信。”
两人正说话的时候,陆雁冰过来了。
李太一见陆雁冰一个人过来,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迎了上去,问道:“师兄有吩咐?”
李如秀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了陆雁冰的身上。
“是。”陆雁冰微微点头,没有因为以前的事情就对李太一恶脸相向,原因也很简单,李太一资质太高,日后成就不可限量,所以还是要往长远考虑,日后好相见。
“果然如此。”李太一没有多问,直接迈步离开此地。
陆雁冰把目光转向李如秀,说道:“宗主想要见你,请随我来。”
李如秀应了一声,跟在陆雁冰的身后。
两人来到李玄都的书房,此时书房中只有李玄都一个男子,所以李如秀第一眼便确认了李玄都的身份,主动行礼道:“李如秀见过宗主。”
“不必多礼。”李玄都摆了摆手,“你就是李如秀?”
“正是。”李如秀应道,“我的在五年前奉老宗主之令潜入圣人府邸,所以宗中名册并无我的姓名,只是如今老宗主已经飞升……”
李玄都道:“这个你不必担心,老宗主留给了我一份名单,其中的确有‘李如秀’这个名字,不过你要怎么证明自己就是李如秀?”
李如秀稍稍松了一口气,只要新老交替没有出现意外,新宗主还知道他们这些人的存在,那么便没什么好怕的,不至于成为孤魂野鬼。
然后她的目光扫过李非烟和秦素,略微犹豫了一下,说道:“请恕我无礼。”
说罢,李如秀缓缓地挽起袖子,露出小臂,只见小臂上有一道赤红剑痕,栩栩如生,却没有半点血迹渗出,甚至没有半点伤口。
李如秀说道:“这正是但年老宗主亲手给我们留下的痕迹,用以辨别身份。”
李玄都体内本就有李道虚留下的剑气,所以只是稍微
动念,便可以确认真假。
李玄都屈指弹出一到细微剑气,瞬间没入到李如秀小臂位置的剑痕之中。
“果然是老爷子的手臂。”李玄都微微点头,然后问道:“当初老爷子为什么派你潜入圣人府邸。”
李如秀赶忙回答道:“回宗主,老宗主常说‘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又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所以才于五年前将我派到圣人府邸,主要是负责监视圣人府邸的一举一动,以防圣人府邸对清微宗不利。”
五年前正是帝京之变刚刚结束不久,清微宗还未在帝京完全站稳脚跟,在这个时候,李道虚针对圣人府邸做些布局,也在情理之中。
这本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所以李玄都也不觉得意外,又问道:“你这次冒着奇险逃出圣人府邸,想来是有要事禀报了。”
李如秀重重点头,然后犹豫了一下,又望向坐在李玄都身旁左右的两名女子。
她很小的时候便被李道虚选中,成为“暗子”之一,所以她并不在清微宗或者李家长大,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都是见不得光的,历经许多艰难进入圣人府邸之后,就更是如此,所以她并不认得李玄都、李太一、陆雁冰等人,只能推测几人的身份,比如李太一的身份,便是她猜出来的。如此一来,她自然也不认得秦素和李非烟了,虽说她听说过这两位的名号的,但没有见过,无法对号入座。
李玄都摆了摆手:“无妨,这里没有外人。”
陆雁冰顺势介绍道:“这两位,年长的是本宗的副宗主,年轻的是忘情宗的秦宗主。”
经陆雁冰如此一说,李如秀立时便知道这两人的身份了,李非烟和秦素,的确算不得外人。
于是李如秀说道:“我这次不惜暴露身份也要求见宗主,实在是万般无奈之举。只因我在无意中发现了一件大事,儒门中人于前不久秘密造访了圣人府邸,与当代衍圣公密谈多时,似乎是与仙物有关。”
“仙物?”李玄都一怔,“儒门的仙物不是‘天下棋局’吗?”
李非烟见多识广,说道:“那是属于万象学宫的仙物,圣人府邸中也有一件仙物。不过仙物是我们道门的说法,按照儒门自己的说法,应该是圣物才对,寓意圣人之物。”
李玄都问道:“那到底是什么仙物?”
李如秀回答道:“此物名为‘素王’。”
所谓“素王”,指的就是圣人,与之相对应的,佛祖也被称之为“空王”,寓意圣人虽然没有封地,也没有臣民,但只要有人,他的地位权势就在。
在有些时候,圣人府邸作为圣人后裔,也传承了这个称号,江湖上也会将其称之为“素王”,以示尊崇。
李玄都问道:“‘素王’到底是什么?”
李如秀回答道:“据属下所知,‘素王’应是一把剑,不过这把剑十分奇特,不可见,不可知,只有本代素王知道它在什么地方。”
第一百二十八章 圣人府邸
三教者,儒释道也。
南华道君在《天道》中说:“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这句话的大意就是,无为而治是一种最高的境界,以此对待上天就是“帝王天子”,以此对待百姓就是“玄圣素王”。
所谓玄圣素王,自贵者也,即老君尼父是也。也就是说,玄圣是“老君”太上道祖,素王是“尼父”至圣先师,再加上有空王之称的佛祖,刚好是三教祖师。
后世又加以延伸,以此称呼公认的三教领袖。
只是近几百年来,除了儒门的心学圣人能被尊称为素王之外,道门的玄圣和佛门的空王都是空悬。
至于衍圣公,因为血统的缘故,也被人尊称为“素王”,寓意是王位代代相传,只是并不被世人所认可,儒门的内部也多有争议,认为历代衍圣公都配不上“素王”的称呼,唯有几位圣人才能被尊称为“素王”。故而许多时候,世人更多是将儒门的衍圣公对标为道门的大天师。
如此一来,便产生了一个疑问。
李玄都问道:“你说的这个本代素王是指谁?是衍圣公,还是心学圣人?”
李如秀迟疑道:“回禀宗主,属下也不能十分肯定。因为此事是属下偶然得知。当年老宗主派遣属下潜入圣人府邸,顶替了一个圣人府邸家生子的身份,被安排在老夫人的身旁做丫鬟。那些儒门中人来到圣人府邸之后,还专门拜见了太夫人,我才知晓此事。”
道门中顶替旁人的手段不知凡几,比如张莲花曾打算用的
李非烟道:“我知道圣人府邸的这位太夫人,是个极为厉害的人物,年轻时也有好大的名头,是圣人府邸的当家人,与姐姐也有过节,还因为此事跟师兄较量了一番,虽说没能胜过师兄,但也给师兄惹了好大的麻烦,师兄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此事平复下去,只是最近几十年才没了动静。”
李玄都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不由问道:“这位圣人府邸的太夫人总不会是一位不世出的长生高人吧?”
“那倒不至于。”李非烟大概因为当年过节的缘故,记忆尤为清楚,“有些时候,男人支撑不起门户,便由媳妇当家,当年的圣人府邸便是如此,她虽然困于儒门礼法,不能随意施展拳脚,但手腕着实厉害,借着圣人府邸的招牌与许多名士大儒都有交情,当年为了给师兄施压,可是请了好些人物来齐州跟师兄打擂台。”
李玄都越发好奇,又问道:“这位太夫人的娘家很厉害?”
“那倒是谈不上,此人姓姜,世称其为姜夫人,姜家只能说是耕读传家的书香门第,却是谈不上什么豪阀世家。”李非烟摇头道,“不过有传言说,她与心学圣人有些关系,不知是听心学圣人讲过书,还是心学圣人的正式弟子。”
“又是心学圣人。
”李玄都扶额道,“我感觉儒门如今所剩的底蕴有半数是这位当代素王留下来的。若是没有这位圣人,道门也不至于如此艰难。”
李非烟微笑道:“毕竟是除了元圣之外的儒门四大圣人之一,心学的集大成者。”
这些陈年往事,李玄都这些年轻人不清楚也在情理之中,徐无鬼、张静修、李道虚等人之所以人人皆知,除了他们的名头极大之外,关键是这些年来,他们始终很有存在感,许多大事或是出自他们之手,或是与他们有着极深的关系,而其他老人们,在不怎么参与江湖事、庙堂事后,便会迅速退出世人的视野,被世人所遗忘。
李玄都没再多问,陷入沉思之中,
不过李道虚、李非烟这些老人还没忘,否则师父不会专门在圣人府邸中安插暗子,也许就是为了日后布局。
按照李非烟所说,当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师母与这位圣人府邸的主母姜夫人有了过节。从李非烟的态度和“过节”二字的用词来看,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恨,应该就是女子之间的矛盾冲突,毕竟齐州就这么大,齐王没有王妃,社稷学宫中也没什么女子,就是清微宗和圣人府邸各有一位夫人,这两位夫人发生冲突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这个冲突又发展成了清微宗和圣人府邸之间的冲突,甚至使得师父李道虚亲自下场,以李玄都对师父的了解,既然他亲自出面,那就不是什么意气之争或者面子之争,而是双方对于齐州主导权的争夺,亦或者是清微宗对于圣人府邸的以此试探,不过从后来的结果来看,儒门大力驰援圣人府邸,迫使清微宗退步,无法把手伸入齐州内陆,不过圣人府邸也无力追击,东海以及沿海一线的州府,还是清微宗的天下。
李玄都虽然与师母没什么交集,但从旁人的描述来看,师母其实是个仁厚之人,那么两位夫人之间的冲突也有可能是清微宗主导的一次试探行为,或者说引子。只是当时李非烟的年纪应该不是很大,还未进入清微宗的决策层,不知道其中的内幕。从辈分上来说,李非烟是李道虚的同辈人,可从年纪上来说,李非烟倒是与司徒玄策相差不多。
其实这些事情,在李道虚的书房里,清微宗的相关存档中,都应该有过明确记载,只是李玄都接过清微宗大权的时间太短,没有时间去翻阅这些陈年卷宗,又因为这些卷宗极为机密的缘故,注定不能交到他人手中管理,只能是宗主或者副宗主亲自查阅。
李玄都回过神来,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陆雁冰是个喜新之人,立刻从怀中取出一块当下时兴的怀表,打开表盖看了一眼,回答道:“已经是巳时末了。”
子、丑、寅、卯、辰、巳、午,过了巳时便是午时。
李玄都说道:“马上就是午时了,祭祖是大事,耽搁不得。这样罢,冰雁带着如秀去洗漱一番,换身衣裳,跟着我们先去祭祖,然后再慢慢商议。”
陆雁冰
应了一声,转而对李如秀说道:“请随我来。”
“好。”李如秀起身随着陆雁冰离开李玄都的书房。
李非烟问道:“紫府,那些圣人府邸的人该怎么处置?”
李玄都道:“对上圣人府邸,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如今到了这一步,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暂且把这些人关押在李家祖宅之中,等我返回清微宗的时候,一并带到清微宗去,交由天罡堂看管。”
李非烟因为姐姐的缘故,本就对圣人府邸没什么好印象,可以算是清微宗中的主战派,此时听到李玄都如此说,没有任何异议,点头应下,也起身离去。
书房中只剩下李玄都秦素两人,方才秦素一直沉默不语,直到此时才开口道:“你打算对圣人府邸动手?”
李玄都看了眼两人间的棋局:“这是必然之事。我对你说过,地师把衣钵交给了我,等同是为我开辟了一条道路,我由此得以大力发展客栈,可以在帝京城中翻云覆雨,甚至是改天换日。可你也知道,仅仅在一座帝京城中改天换日,这种宫闱政变式的改变,只能夺取权力,却不能改变世道,也不能求太平,我选择这条路,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过师父把清微宗交给我,又给我开辟了另外一条路,我可以经略齐州,由此联合岳父对帝京形成合围之势,这就是堂堂正正的得国之道了。”
“所以我改变了自己的原本决定,不在帝京城中与儒门分出胜负,而是放在更为广阔的战场上。想要经略齐州,有两大难题,一个难题是社稷学宫,一个难题是圣人府邸,这既是是师父当年没能完全掌控齐州的原因,也是青阳教肆虐齐州时却没有人出来平顶青阳教的缘故,因为双方都不觉得自己是齐州的主人,便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按照我原本的计划,是想要先解决社稷学宫的问题,再来解决圣人府邸,甚至因为某些侥幸心理,如果圣人府邸始终没有什么动作,我也不会与它有正面冲突,可以留待给岳父来处理。不过现在看来,侥幸果然是奢望。儒门中人早已开始在暗中联络圣人府邸,圣人府邸也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很是积极地回应儒门,那么我便不得不对上圣人府邸。”
“现在的关键是,我在青丘山洞天一事上已经启衅于社稷学宫,现在再招惹圣人府邸,就要以一敌二,不太符合我的预想。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如果事事都在我的预想之中,那么这世上也就没有什么难事可言了。”
这却是没有半分保留的交心之言了,只有面对秦素的时候,李玄都才会如此坦然。
秦素听完李玄都的一番话,点头道:“我明白了,那么下一步呢?”
李玄都道:“我会把上官莞的阴阳宗和部分客栈势力调往齐州,再加上清微宗、东华宗徐大的齐王府,并不会弱于社稷学宫和圣人府邸联手。正好总督衙门也在北海府,等到祭祖事毕,我们可以去拜访下部堂大人。”
第一百二十九章 祭祖
祭祖一事,无甚稀奇。
不过按照规矩,李玄都只要祭祀上两代人就行,列祖列宗就不一个一个祭拜过去,否则李玄都这个第三十六代族长要从大年三十拜到大年初一去。
换而言之,李玄都这个第三十六代人只要祭拜三十五、三十四两代人,其余从一到三十三,合在一处统一祭拜。
李玄都是“如”字辈,他的上两代人便是“道”字辈和“谨”字辈,“道”字辈中李道虚是飞升离世,并无坟冢,主要祭拜的便是师母李卿云,“谨”字辈是李玄都的祖父辈,主要祭拜的是当年在江湖上有“李公”之称的李谨宣,也就是李道虚、李道师的岳父,李卿云和李非烟的父亲。
若论境界修为,李谨宣是不如自己的女婿、徒弟、义子李道虚,也不如自己的孙子、徒孙李玄都,可有一点李谨宣比两人要强上许多,那便是名声。
李玄都的仁厚之名只是在小范围流传,这些人要么是自家人被李玄都放了一马,比如陆雁冰、李元婴、李太一、李道师等等,要么是后来归顺了李玄都,比如上官莞、柳玉霜、冷夫人等等。可还有些人直接死在了李玄都手中,比如张静沉、王天笑,甚至是大祭酒王南霆之死也被算到了李玄都的头上。
在许多人看来,李玄都的手段反而比李道虚更为激烈,仅次于地师,因为两人都是不那么讲究规矩。其他人都是对底下的人动手,地位高的人不动,大体维持了和气和抹去,可这两人却是无论地位高低,都可杀之,不讲规矩,没有半点风范,甚至有儒门中人嘲讽徐无鬼:“不愧是徐家之人,果真是暴发人家,小家气。”
至于李道虚,为人处世太过孤立冷漠,有无情之嫌,又因为崇尚法家的缘故,喜欢事事藏于幕后而不显露于人前,过于讲究规矩,固然没什么恶名,可是也不会有什么太好的名声。
可李谨宣就不同了,无论内外,都有很好的名声。
当时李谨宣主持清微宗,待人极为豪爽,若是谁遇到了难处,去李家或者清微宗,走一遭,好生拜一拜,就能解决。就算不能完全解决,也能大为改观。时人用古人诗句赞誉李谨宣为“天下无人不识君”,又尊称一声“李公”,说他万家生佛,普度众生。
对于这一点,李道虚和李玄都都是不大认可,因为这份豪爽要以清微宗的庞大财力为支撑,而且大多只能交结到一些酒肉朋友或者趋炎附势的小人,平时凑凑热闹、壮壮声势还行,或是顺风顺水地出来助威助拳也勉强可以,真要到了生死攸关的地步,是绝对指望不上的。如果李家不幸败落,只会有人落井下石,不见有人雪中送炭。
所以李道虚上台之后,立时改变了策略,凡是登门求助之人,都吃了李道虚的闭门羹。两相对比之下,李道虚的名声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清微宗的名声也很快又跌落回去,变回了“东海怪人”。
不过李玄都也可以理解师祖的做法,无非就是当时的清微宗势弱,可随着海贸的逐渐兴盛,变得富足起来,只能用这种类似于撒钱的方法来巩固自己的位置,也算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之举。
还有一点,李玄都也是佩服师祖的,那就是师祖行善,并不因人而异,无论贫富,无论贵贱,三教九流的落难之人,只要是有难处求到了这里,便都会出手相助,每逢灾荒年景,还会赈济灾民,接济流民百姓,故而无论士庶都要叫声“李公”,也算是发自真心。
从这一点上来说,师祖的确是个心地良善的仁厚之人,师母的仁厚性子也是随了师祖,只可惜一味好人却是难求长生,反而是真正的枭雄之辈,得了善果。就拿地师来说,志大才高,行事不择手段,死在他手中的无辜之人不在少数,可地师最终失败,也没有身死道消,而是飞升离世,很难说地师是恶果善果。可见这因果报应一说,是佛门的一家之言,做不得真的。
李卿云的墓穴紧挨着父母的墓穴,就在左边,算是一家三口团聚,右边则是李非烟留给自己的墓穴,已经建造完毕,不过她和李道师都还活得好好的,所以未曾启用。
这三座墓穴都是夫妻合葬的样式,无论谁先身故,先葬入其中,并不把墓封死,等到另一位也身故之后,夫妻全部葬入其中,才彻底封死墓穴。
随着李道虚飞升,自然也没有夫妻合葬的说法了,李玄都将一把李道虚早年时用过的佩剑放入墓中,陪伴师母,然后让人彻底封死了墓穴。
日后李玄都也多半如此,如果李玄都不曾因为意外身故,最好的结果就是夫妻二人结伴飞升,坏一点的结果是秦素留在人间老去,李玄都一人飞升。
秦素站在李玄都身旁,看到那座只葬了一人的夫妻合葬墓,不由感慨万千,一向对境界修为不怎么上心的她破天荒地生出几分紧迫,决定要好好修炼,争取在三十岁跻身天人造化境,这便是世人常说的有望长生,最好六十岁前跻身长生境,不敢奢求什么一劫地仙,能够有飞升的资格便是幸事。
至于祭品,本该是秦素负责,不过秦素考虑到两人还未正式成亲,便没有过多插手,李非烟从来就做过这些事情,以前都是姐姐李卿云来负责,后来姐姐身故,她就忙着跟李道虚作对,直到她被关押在镇魔台上,更是一窍不通。
正好李玄都使唤陆雁冰顺手,便让她负责了。
陆雁冰能够随风摇摆而不至于被疾风连根拔起,除了其身份的原因之外,自然也有过人之处,做起这类事情倒是井井有条。
祭祖供品需要三荤:猪肉、家禽肉、全鱼,三素:豆腐、百叶、豆芽,还要六属盏酒六盅等等。
陆雁冰便在夸耀自己亲手抓的一条鱼,足有三尺之长,原来在李家祖宅中有个花园,如今天气严寒,冰冻三尺没有半点夸张,她亲自用剑凿开冰
面,网出了这条大鱼。想来是祖先有令,特意如此,否则家中的水池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鱼?还刚好让她网到了,纵然比补上卧冰求鲤,也是相去不远。
李玄都也不驳斥。
秦素听得好笑,却不好扫了她的面子,只能点头称是,偶尔还要附和几句。李太一却是听得翻起白眼,不明白师兄李玄都为何能忍受五师姐的这些废话,甚至还有点受用?难道这就是“彩衣娱亲”的道理?
虽然是以李玄都为首祭拜两位长辈,但平心而论,李玄都与师母、师公的交集不多,只能从旁人口中知道这两位的情况,自己无缘亲自感受,所以感情自然谈不上如何深厚,即便想要追思,也无从追起,只是照着规矩行事。
可李非烟就不一样了,一个是看着自己长大的生身父亲,一个是相处多年的亲生姐姐,此时都成了故人,她也是蹉跎半生,此时回想起过去种种,仿若昨日一般,当真是悲从中来。只是她乃要强之人,哪怕心中悲痛,也不肯在旁人面前显露出半分,只是紧紧咬住了嘴唇,默然无声。
李道师看到这一幕,又是在岳父坟前,忽而有些百感交集,想要出言安慰妻子一二,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甚至他都快要记不清两人上次好好说话是在什么时候了,是二十年前?还是三十年前?
一转眼间,两人都已经老了。不说岳父,便是姐夫都不在人世了。
想到此处,李道师沉沉叹了口气,在李玄都敬香之后,也从旁边晚辈手中接过已经点燃的长香,与李非烟一起上前敬香叩拜。
等到香烛燃尽,众人依次祭拜完毕,天色也不算早了,于是一行人打道回府。
今天是大年三十,晚上便是大年夜。
李玄都带着众人回到了李家祖宅,冷清了多年的李家祖宅早已打扫完毕,又热闹起来。到了除夕夜,在祖宅的正堂,又有一次简单祭拜,这次却是祭拜列祖列宗了,男女分成两列,男子以李玄都为首,女子以李非烟为首,便没有先前那般复杂,也没有那么多人,众多族老和李家子弟们都是各回各家,并不在此地。
而后便是简单的家宴,只有两桌。
从没有什么女子不能上桌的说法,而是分成两桌,一桌男子,一桌女子,一般男子在外面,女眷们在里面,未成人的孩子们也归入女子那桌。
女子那边不必多说,李非烟、秦素、陆雁冰、谷玉笙,还有随同李太一回来的苏韶和刚刚回归李家的李如秀。
男子这边人多一些,首先是李玄都、李元婴、李太一三兄弟,然后是李道师、李世兴这两个长辈,还有就是李如是也列席其中。
李玄都看着这一幕,倒是颇感欣慰,只是可惜无论是男子这桌,还是女子那桌,都没有孩子,少了点生气,也没人去放烟花了。
不过迟早会有的,代代相传,新老交替。
第一百三十章 见闻所感
次日一早,便是大年初一,旁人还好说,李玄都却是寅时就已经起身,然后卯时左右便有人陆续登门拜年,多是李家子弟,也有府城中的其他士绅人物。
“道”字辈的族老们倒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了,可以在家里等着晚辈们登门拜年。
李玄都要在李家祖宅接待前来拜年之人,所以不能出去拜年,于是便由李太一代他出面,好在“如”字辈也算是大辈分,需要登门拜年的只有几家“道”字辈,倒也不算麻烦,只是李玄都怕他那个桀骜性子又生出什么事端,又好生交代了一番,自家人之间不同于江湖,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
李太一性情桀骜却不是没有脑子,当年面对师父李道虚,他也是该服软时便服软,此时师兄如此耳提面命,他自然不会忤逆师兄的意思。
这年节也着实累人,李玄都在祖宅接待拜年之人,虽说没了“道”字辈的老人,但在祭祖时没有露面的“长”字辈孩子成了主力。
李玄都看着这些孙辈,小的还在襁褓之中,也就罢了,大的已经及冠成人,甚至已经婚配,却要毕恭毕敬地称呼他一声叔祖,心中多少有些好笑。
认真说起来,这要怪李道虚。从年纪上来说,李玄都应该是李道虚的徒孙辈,却被李道虚收为了弟子义子,本该是李玄都父辈的张海石与他成了师兄弟,甚至李玄都还与老丈人秦清同辈,若是各论各的,那可真是你叫我贤弟,我称你岳父了。
若是张海石在此,这声叔祖就丝毫不显突兀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大家族中,白发老人与襁褓婴儿论兄弟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这些“长”字辈的年轻人们在恭敬之余,也在偷偷打量这位同样年轻的叔祖。身为李家子弟,并非坐井观天之辈,对于各种大事都有耳闻,对于这位叔祖,可谓是闻名已久了。早年是紫府剑仙的经历便不说了,近些年来,先是接任了太平宗的宗主,后又得了地师传承,参与整合道门,玉虚斗剑中击败“魔刀”宋政赢下关键一局,在大荒北宫斗败了圣君澹台云,于大真人府强行击杀张静沉,最终在帝京城中从老宗主的手中接过了清微宗。
这段经历实在太过传奇,以至于这些年轻人都忽视了这位叔祖的真实年龄,毕竟驻颜有术之人不在少数,比如那位曾祖姑母,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与须发雪白的曾祖姑丈站在一起,不像是夫妻,倒像是祖孙两代人。再加上李玄都这几年身上沾染了许多暮气,身居高位,执掌大权,威严日重,所以不少“长”字辈年轻人已经将李玄都视作是驻颜有术的老人,这倒是李玄都没有想到的。
这次拜年从卯时开始一直持续到了午时,李玄都终于是得了清闲,下午的时候穿了常服,带着拜年回来的李太一去了街上,陆雁冰和秦素这些女子另有事情,并不与李玄都等人在
一起。
按照话本小说中的说法,这时候应该遇到些花花太岁当街调戏女子的故事,不过此时正值年节,却是没有此类事情发生。
至于路有冻死骨,倒也不至于,当年李谨宣在世时,专门在城中兴建了十几处普济堂,专门殊收容孤寡老人和弃婴,雇佣的都是城里的贫苦百姓,管事的是李家的嫡系弟子。虽然后来李道虚否定了自己义父兼师父的大部分决策,但这项还是保留了下来,对于李家而言,也用不了多少银钱,一年的花费还抵不上一船的货物。反而因为李玄都重视法度的缘故,还重重查办了几个中饱私囊的管事,不但抄没了家财,本人还被流放到偏远荒岛上做苦役。
不过李道虚没兴趣将这种善事推广开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救急不救穷,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早年时的李道虚还有过这方面的考虑,到了晚年的李玄都,因为厌世的缘故,已经彻底懈怠,这些事情变成了一切依照旧例,清微宗的发展也陷入到停滞之中。于是这些事情便落到了后来人李玄都的头上。
这让李玄都想起一个笑话,有个大善人放出话来:“别的地方我管不了,但在我住宅方圆二十里之内不能有穷人。”然后他派人把附近的穷人都赶走了,因为大善人心善,见不得穷人。
现在想来,一味去给钱给粮米,不过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不解决问题,要真正像辽东那样,使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给百姓找出一条自食其力的活路来,这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辽东地广人稀,有的是土地,可以大肆屯田,可是齐州不行,齐州发展多年,已经没有空余土地,那么对大户士绅下手,要么便要另寻出路开源。
为此,李玄都去见秦清的时候,翁婿两人还有过一次密谈,最终两人达成统一意见。对大户士绅下手,并非是要直接剿灭这些大户士绅然后夺取其土地,而是根据规矩法度,使其重新纳税,并且补缴过去多年免税欠下的税款,若是无力补缴,便以其名下田地冲抵欠税。除此之外,还要使大户们退还投献的田地、隐瞒的田地等等。
所谓投献土地,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世人所熟知的强行兼并,还有一种便是自愿献给士绅豪强,而自己也从百姓变为佃户奴仆,为的是躲避朝廷的赋税和徭役。所谓退还田地,便是将这些投献土地清理出来,退还给原本的主人,使其重新纳税。
所以李玄都和秦清的办法也很简单,先把投献的土地清理出来,重新登记在册,然后让士绅大户们补缴税款,补不上的欠税用其名下土地冲抵,然后剩下的土地便是大户们的合法所有土地,给予官方认可的凭证,从此依法纳税,仍旧不失为富家翁。
若是不从,以各种手段对抗,便强力镇压,将其家产悉数抄没,收入国库。
而且一律平等,李家和秦
家也要清理田地和补缴税款,发挥带头作用。为此李玄都还专门询问过李如是,根据李如是的回答,李家的土地不多,也不接受投献,只要补缴税款就是,些许税款对于李家来说可谓是九牛一毛,所以李玄都真要推行此策,李家不会有人出来反对,只当族长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李家的真正大头在于海贸,这才是关键,牵一发而动全身,不仅仅是一个李家那么简单,而是整个清微宗,这就要涉及到宗门的问题,乃至于上升到整个道门,即便是李玄都和秦清,也不敢轻动。
毕竟士绅大户们的依仗是儒门,没了儒门,他们便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可道门不一样,他们支持李玄都和秦清,是因为两人带领道门击败儒门,符合道门的利益,若是两人背叛了道门的利益,必然遭到道门的反噬,道门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士绅之流,造反是多年传承,真要逼急了眼,皇帝杀得,长生之人也不是不能杀。
换而言之,道门是李玄都的根基所在,越是根基,越是难以动摇,同时也越是难以改变。若是李玄都顺从道门,一个“玄圣”是跑不了的,会被视作道门中兴之主,万世颂扬。若是李玄都敢于忤逆道门,只怕要晚节不保,那就是功过参半、毁誉参半了。
道门不是某一个人,甚至不是太上道祖,而是一群人,这些人可能是李玄都的朋友、前辈、晚辈、属下、盟友,与李玄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李玄都能够成事,少不得他们的鼎力支持。
李玄都敢于忤逆道门吗?
以后尚且不好说,最起码现在还是不敢的。
虽说没有冻死骨,但还是有些乞丐,不过李玄都看这些乞丐手脚完好,正值壮年,便知道他们应是丐帮之人,专门做些官府不乐意做的事情,比如疏通沟渠、看守义庄、搬运尸体等等,偶尔也会干些哭灵、打手的差事。
这丐帮之人,帝京城中不能杜绝,北海府的府城同样不能杜绝。而丐帮的头目却与普通大户士绅一般,也有婢女仆役伺候,出入坐轿骑马,穿戴绫罗绸缎,没有半分乞丐的影子。
官府的不作为,才让这些人和士绅坐大,成为地方上的豪强。
当年大魏太祖皇帝说大晋和金帐都是失之于宽,这里不是说宽政,而是说大晋和金帐对于地方士绅过于放纵,如今看来,大魏也步了后尘。
许多人都看到了这一点,包括又不限于张肃卿、李道虚、秦清、徐无鬼、李玄都,也正是因为李玄都看到了这一点并决心改变,也有了张、李、徐、秦四人的青眼,所谓道同可谋,便是如此了。
李太一想的没有李玄都那么复杂,他的精力还是放在了自身的境界修为上头,他还如当年的李玄都一般,认为武力可以解决天下间所有的事情。殊不知,刀剑杀得了敌人,能杀得了自己人吗?
第一百三十一章 新江湖
李玄都与李太一在街上逛了一圈,入眼可见,谈不上什么盛世气象,倒也勉强算是太平,已经逐渐从青阳教的大乱中恢复了一二。
当初青阳教之乱,攻占了北海府,总督衙门不得不迁往琅琊府,如今又迁回了北海府,距离李家祖宅倒是不算太远。这让李玄都想起了秦家大宅和总督衙门的格局,不知是不是巧合。
今天的总督衙门同样是人来人往,下属官员和各地士绅同样要给总督大人拜年。如今秦家势大,谁都能看出秦家这是有了夺取天下的可能,自然许多人开始两头下注,齐州的官员们见不到远在辽东的那位“辽王”,还见不到就在齐州的部堂大人吗?
也有人要说了,辽东再怎么势大,终究没有入关,那就是远在天边。可随着秦李两家联姻,秦清将视若掌上明珠的独女嫁给了李家的新族长,这可不是随便一个李家公子娶了秦家小姐,而是两家的继承人联姻,分量已经重到不能再重,远在天边就变成了近在眼前,毕竟成了李家的亲家,谁也不能自欺欺人地当秦家不存在了。
李玄都对于这位三叔很有好感,为官如何,操守如何,便不用多说了,仅从私人交情来说,当初他和秦素初相识,这位三叔可是没少出力撮合他们两个,算是个很开明的长辈。
不过李玄都今天没有去总督府的意思,而是打算等到大年初二,与秦素一起过去拜访秦道方,权当是回娘家了。这也是秦素说服秦清同意她来齐州的理由之一,毕竟将她视若己出的三叔也在这边,她过来看看三叔怎么了?也是代表做大哥的秦清来看望出门在外的三弟。话说到这个份上,秦清也只能同意,不然便是不顾念兄弟情分了。
兄弟二人走了一段,逐渐出了大户人家的聚居区域,来到了繁华闹市,哪怕是大年初一,许多酒楼店铺也是照常开张,而且生意甚是红火。
两人就近进了一间茶楼,随便要了两壶茶。
李太一却是有些不耐,说道:“师兄是要荒废这一下午的光阴吗?为何要学这些俗人闲逛?”
李玄都也不恼怒,淡笑道:“你若不出来转转,如何知晓这城中的民生如何?百闻不如一见。”
“这些人过得如何与我何干?他们吃苦受罪也只能怪自己没有本事。”李太一想也没想就说道。
李玄都叹了口气:“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以你的资质根骨,不能一直‘穷’下去,总有发达的那一天。今日与你无关,终有一日要与你有相干的。”
李太一皱起眉头。
李玄都接着说道:“往大了说一国,往小了说一家,哪个不是这些普通百姓支撑起来的?普通百姓过得不好,便像一座高楼的根基朽烂。我们不是做圣人,也不讲人心,不奢求什么大同世界和人人如龙,只说最基本的‘活着’二字,总要给百姓一条活路,你前些日子在外行走,也应该见过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的景象,你觉得这对吗?”
李太一无言以对。
李玄都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所以你的想法要变一变了,我不反对你做一个逍遥闲人,正如你自己所说,那是你自己的本事。可如果你想要手掌大权并且身居高位,那就必须有所担当才行,这一点,定要想明白了,想透彻了。”
李太一并非愚笨之人,他立时听出了李玄都的话外之意。李玄都对待他和李元婴是两种态度,那日在北海堂中,李玄都已经当众定下了李元婴的结局,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以后李元婴便不要奢求其他位置,安心做一个族老就是,等同于提前隐退。可李玄都还没有放弃他李太一,他仍旧有望继承清微宗和李家的道统,不过李玄都也开出了相应的前提条件。
李太一愿不愿意是一回事,李玄都给不给这条出路又是另外一回事。
于情于理,李太一都不能不领情了。
李太一脸色一肃,正色道:“多谢师兄教诲。”
李玄都摆了摆手:“时候还早,要改变也不急于一时。你先处置好青丘山洞天的事情,最起码别死在里面。”
李太一的自信又回来了:“师兄放心就是,我这次定要破了青丘山的规矩,他们说什么两人总要死一人才能成道,远的不说,就说近前,师父和师兄成道也没见要杀什么人,到时候我就偏不杀苏韶,让她看看,谁才是坐井观天之辈。”
李玄都一笑置之。
正如师父所说,李太一是把双刃剑,用好了可以克敌制胜,用不好就要伤及己身,若是李玄都没有信心驾驭,的确应该早早毁去,免得日后反噬。
李玄都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可以驾驭李太一,先将其安置在青丘山洞天,虽然李玄都不打算干预青丘山洞天,但也不容许儒门夺得青丘山洞天,如果李太一能协助苏蓊守住青丘山洞天,也算是大功一件,可以将功折罪,算是有了重返清微宗的理由,能够服众。
当然,李太一能否胜过陆雁冰或者司徒秋水,成为宗主,那就要看李太一自己的本事了。若是他行事操切,再次犯下大错,那也怪不得李玄都不给他机会。
再有就是,陆雁冰也不可小觑,若是不谈境界修为,只说手段机谋,李太一未必就是陆雁冰的对手,而且陆雁冰的人脉十分广阔,与秦素、玉清宁、上官莞、兰玄霜、赵玉、李非烟都有不俗的交情,甚至比李太一更像是李家人,还有张海石和陆家的鼎力支持,不要忘了,张海石是看着李玄都和陆雁冰一起长大,张海石将李玄都视如己出,看待陆雁冰又何尝不是?若要让张海石在李玄都和陆雁冰之间二选其一,张海石会选择李玄都,可换成旁人,张海石必然会相帮陆雁冰。李道虚说张海石性情中人,凭喜好行事,却是半点不虚,在许多事情上,张海石一向是帮亲不帮理。
李太一想要夺得宗主大位,还是任重道远,前途未知。
便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虽说以两人的境界修为,茶楼中各种细微声音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不过两人多年的静心功夫会自行滤去大半无用的声音,也就是充耳不闻,仿佛耳旁风,否则整日满耳朵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非要被逼疯不可。所以许多时候,两人要刻意去听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就好似行于闹市,众人皆入眼中,只有仔细观察,才能记住其中某一个人的相貌。故而逃不过感知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并不冲突。
不必李玄都吩咐,李太一已经起身出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一会儿,李太一返身回来,脸上带了几分微不可查的兴奋,说道:“是一伙江湖人闹事。”
李玄都点了点头。
两人所在的二楼都是雅间,也就是一个个独立的包房,声音是从其他包房传来的。
李玄都道:“真实不安生,大年初一也要闹事。”
李太一今天没有明晃晃地悬挂双剑,而是将其放在须弥宝物之中,不过此时还是习惯性地按住腰间位置,问道:“师兄,要不要我去教训他们一下?”
李玄都没有说话,忽然有些出神。
如今的江湖早已经是大变模样,老玄榜上的众多神仙高人,老天师张静修、地师徐无鬼、大剑仙李道虚飞升,“魔刀”宋政死于非命,“天刀”秦清和圣君澹台云沉迷于帝王大业无法自拔,俨然是封王裂土的一方枭雄,能不能算是江湖中人都有待商榷。似乎就只剩下了一个李玄都,一下子变成了江湖第一人。
老玄榜凋零至此,太玄榜也好不到哪里去,首先是少了一个升迁到老玄榜上的李玄都,又相继少了王天笑、极天王、唐周、张静沉这些老人,这便没了半壁江山。
再加上太平宗迟迟不更新太玄榜,许多人干脆自行补充了太玄榜,因为没那么个底气去强行给众多分出个高下,便干脆排名不分先后,分别是:白绣裳、张海石、张鸾山、秦素、宁忆、上官莞、兰玄霜、悟真、李非烟、左尊者。
还是按照惯例,儒门中人并不参与其中,以天人造化境为主,然后就是曾经在玉虚斗剑中出场并取胜之人都被排列其中,然后就是补充了兰玄霜、李非烟和左尊者。
兰玄霜是皂阁宗的新任宗主,有过几次出手,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无疑了。左尊者是无道宗中仅次于圣君澹台云的第二号人物,十分神秘,世人不知其底细,不过随着无道宗的大举西进,在西北西域几次与真言宗的高手交手,名声大振,这次也被好事之人派了进来。
至于李非烟,则是顶替了李元婴的位置,两人本就相差无多,随着李元婴失势,被替换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这一点倒是让李玄都有些意外,他在前些时日的时候,将与自己一体的“人间世”重新炼化补全之后,送给了在城头一战被毁去兵刃的二师兄,又把李元婴的“应帝王”给了姑姑李非烟,如今姑姑李非烟的确有名列太玄榜的资格。
第一百三十二章 故人
李玄都和李太一的来的这座茶楼,其实非同一般。毕竟寻常百姓一年奔波只为饱腹,哪里有闲钱来这里喝茶,随便一壶茶便要几两银子,实在是让人望而却步。
可这等价格也谈不上黑心,茶叶自古以来就不便宜,在金帐那边,半块茶砖就能换一匹马,那还是一般的茶叶。若是好茶,价格便止不住了,天下各处都是一样。李玄都犹记得许多名茶的茶树都是有数的,一年的产量也是有数的,更是有价无市。
这家茶楼是李家人开的,毕竟不是所有的李家子弟都能在清微宗中出人头地,还有一部分人留在了祖宅这边,也需要生计,便借着海贸的东风做起了生意,好歹不缺货源,也不怕被人坑害。
除此之外,李家人做生意也懂得借势的道理,摆出李家的字号,独此一家,一则是不怕有人登门寻衅,二则是也能招揽生意,毕竟李道虚也好,其他李家人也罢,在江湖上都是好大的名头,好些江湖人见到招牌,便要进来坐一坐,后来逐渐发展成为江湖人聚集的地方之一,就好似江湖人住店更偏爱太平客栈一样。
李太一走出雅间,脸上的神情有些难以言说的冷意,其实冷与冷也有不同,比如秦素的冷大多是因为腼腆害羞,而李太一的冷则是因为傲慢、目中无人。
只是李太一在李道虚、李玄都面前的时候,他会收起这份傲慢,就像猛兽收起尖牙和利爪,虎豹也能如大猫那般温顺可爱。
此时喧闹声传来的方向是另外一座包间,里面是两路人马,看这架势本来是在此地谈事情,可能是谈崩了,便起了冲突。
平心而论,这两路人马都有颇多好手,归真境也不在少数。
其中几人,都是积年老归真,这类人可能此生无望天人境,但这么多年也不是一味蹉跎光阴,必然会有一两手出人意料的保命绝学,十分棘手。如果李太一未曾跌落境界,还是最年轻的天人境大宗师,也不会放在眼中,可如今他刚刚跌落境界,真要动手,一人对众人,还未必是其对手。
不过李太一也谈不上害怕,且不说他本就是自负之人,也不说他身后还坐着一位师兄,就说他所在的地方,也没有害怕的理由。
难不成自己还能在自家地盘上让外人给欺负了?
因为这里是北海李的北海府,这就够了。
想到这里,李太一取出了自己的双剑,在手中一转,挂在腰间。
这对双剑算是招牌。
正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客栈掌柜立时认出了李太一,赶忙迎上前来:“六爷,您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们东家不在。”
李太一皱了下眉头。
客栈掌柜立时反应过来,轻轻打了个自己一个耳光,说道:“是小人不对,说顺了嘴,是六先生才对,还请六先生见谅。”
因为“爷”的称呼起源于内廷宦官对皇帝的谄媚言语,说白了就是“爷爷”的简化,被别人称“爷”也少不得要称别人
为“爷”,以李太一的性格,自然对于这种互为爷爷的称呼深恶痛绝。
李太一没有与这个掌柜一般见识,问道:“你们东家呢?”
掌柜苦着脸道:“已经派人通知了,应该马上就到。”
李太一冷淡道:“等他来了,只怕茶楼已经被拆了。”
“还请六先生可怜小人。”掌柜的赶忙说道。
李太一问道:“都是什么来头?”
掌柜的说道:“两路人马,一路是金陵府的钱家,一路是辽东那边的慕容家,两家本来说好在茶楼谈生意,不知怎么的,有了翻脸的架势。”
“好嘛,慕容家与忘情宗渊源颇深,钱家与太平宗交好,各有底气,便互不相让。”李太一说话时也难免带有几分清微宗的特色,可他说的却爷不能算错。早在先前,李太一就参与到了宗主大位的争夺之中,可见李太一并非武痴人物,对于许多情况还算是了若指掌。
掌柜唉声叹气道:“谁说不是呢。”
李太一冷哼一声:“可这里是李家和清微宗的地盘。”
说罢,李太一径直走向那处雅间,破门而入。
正在剑拔弩张的两路人马同时望向这个不速之客。
李太一按住腰间佩剑,环视四周,本来想要让两路人马都赶紧滚蛋,却又忽然想起了李玄都先前说过的一番话,临时改变了注意,说道:“我是此处茶楼的东家。”
双方都是一怔。
李太一在刚才的一瞬间,忽然想到,如果是师兄李玄都,他会怎么做?是扫了他们的面子,结下两路不必要的仇家,还是顺势做个中人,结下些香火情分?如果自己一味凭借武力,又有几成把握击败颇有些长袖善舞意味的五师姐?
李太一接着说道:“我姓李,双名太一,东皇太一的太一。”
两路人马立时变了态度,钱家为首的女子抱拳道:“原来是六先生。”
慕容家为首的是个年轻公子哥,也随之说道:“见过六先生。”
只是双方的态度又有些暧昧。
在清微宗的地盘上,他们不想也不敢招惹李太一,可也没想着套近乎。
毕竟李太一失势之事并非什么隐秘,大家都有耳闻,如今清微宗的老宗主飞升离世,清平先生接任宗主,一朝天子一朝臣,谁知道这位六先生还有多少分量?关键清平先生对待这位六先生是什么态度?若是因此而触怒了清平先生,那可是得不偿失。
如果李太一正值得势,又怎么会在这里经营茶楼?这无疑佐证了他们的猜测。
李太一立时察觉到了这种微妙态度,心中冷笑,却又强压下自己的脾气,耐着性子说道:“这里是喝茶谈事情的地方,不是打架的地方。”
慕容家的年轻公子立时顺着这个台阶下来,说道:“六先生所言极是,以和为贵,和气生财。”
他心里十分明白,自己是慕容家的人,不是秦
家的人。虽说论亲戚,秦大小姐是他的远房表姐,他还能勉强称呼清平先生一声姐夫,但这种隔了不知多少辈的亲戚实在算不得什么,秦家还有那么多秦家子弟,也没见哪个敢去叫姐夫的。
钱家为首的女子其实算是李玄都的熟人,正是钱玉蓉,自从钱玉龙和钱玉楼死后,钱玉蓉在钱家中的地位便水涨船高,如今已经全权负责齐州这边的生意,她这次是奉了长老堂的命令,打算继续向北拓展生意,只是大运河就到帝京为止,想要继续向北前往辽东,在不走海贸的前提下,就变得有些困难,这段时日以来,钱玉蓉进展甚微。
因为齐州刚好位于辽东和江南之间,所以双方定在这里见面。
说起来,钱玉蓉已经是第三次与慕容符见面,双方还是无法达成一致,若是老成之人,买卖不成仁义在,也不算什么。可两人都年轻气盛,正想借着此事一展拳脚,心里憋了一口气,几句话不对付,便差点翻脸。
跟在钱玉蓉身旁的两人都是钱家的供奉,分别是名列黑白谱第四十九位的盛子宽,虽然只是归真境,而且此生多半无望踏足天人境,但是善用暗器,而且种类极多,让人防不胜防,乃是归真境宗师中的异类,战力颇为不俗。另一位是老辈中的术法高人,名叫范振岳,精通各种五行术法,在黑白谱名列第六十位,曾经也是一个门派的太上长老,后来门派因为江湖仇杀而败落,弟子逃散一空,他便干脆做了钱家长老堂的清客。
这些年来黑白谱的变化不小,比如靠前的东玄道人、韩邀月纷纷身死,所以两人的排名也向前挪了挪。
至于慕容符,则是慕容家当代家主慕容慎的小儿子,不是嫡子,可他的生身之母却最受慕容慎的宠爱。
慕容慎的正妻无子,两个儿子都是庶出,两人都不占嫡,一个占了长,一个占了爱,这些年来明争暗斗不断。
按照规矩,这两人都算是慕容慎发妻的儿子,要称她为母亲,反而只能称呼自己的生身之母为姨娘,不过慕容慎的发妻更喜欢大儿子,将他养在自己名下,为的是怕慕容符的生母威胁到自己的位置,而大儿子的生母正是她的陪嫁丫鬟,也算是自家人。慕容慎则是爱屋及乌,更为偏爱小儿子,一心要把小儿子扶上家主之位,可迫于发妻和族中长老的压力,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只能是尽可能给小儿子机会。
认真说起,当年叛逃忘情宗的慕容画还是慕容符的堂姑,他们这一支乃是当年大燕慕容氏的后裔,早在多年前就归顺了秦家,至于那些死守着祖宗荣光的旁支,则被赶出了辽东,十分落魄,比如死在青丘山洞天的慕容公子,便是被赶出了辽东,与慕容符这一支不能相提并论。
此时跟随慕容符一道而来的,却不是慕容家的高手,而是忘情宗的高手,这也是秦清整合辽东的结果,一体经营,所以慕容符其实是代表了辽东,随行之人也是由他的上级指派人手,而不是自己从家里带人,算是公干。
第一百三十三章 山雨欲来
李太一看了眼双方,说道:“两位也算是江湖人,一个靠山是太平宗,一个靠山是忘情宗,可我也要提醒两位一句,太平宗的宗主,忘情宗的宗主,如今都在北海府中。你们在这里闹事,都不必回去受罚,可以直接领罚,差事办砸了不算什么,可在两位宗主的心目中留下了不堪大用、难当大任的印象,可就不好了。”
这也算是李太一有感而发了,他现在何尝不是试图扭转李玄都对他的印象?毕竟人在屋檐下。
钱玉蓉和慕容符同时一惊。
钱玉蓉多了几分诚意,再次抱拳说道:“多谢六先生提醒。”
慕容符也赶忙说道:“谢过六先生。”
李太一对门外的掌柜吩咐道:“上一壶最好的茶。”
掌柜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便送了一壶茶,还有三只杯子。
李太一亲自执壶,将三只杯子斟满,热气腾腾,碧绿的芽尖浮上盖碗水面,都竖着浮在那里,虽然不是今年采摘的明前,而是去年的明前装坛密封后走海路运到齐州的,但也算是好茶了。
钱玉蓉和慕容符看着李太一倒茶的动作,不得不称赞一声,好风采,似乎这位六先生比起皇甫毓秀更得天地之灵秀,哪怕不是用剑,仅仅是倒茶,也自有一番潇洒气态。似乎有些人生下来便比旁人高出太多,也难怪这位六先生曾有过谪仙人的称号。
可惜的是,谪仙人还是比不过真正的仙人,所以这位六先生还是败在了清平先生的手中,甚是狼狈凄惨。
李太一放下茶壶,首先端起一只茶杯,说道:“既然如此,两位就看在我李太一的薄面上,也是看在清微宗的面子上,化干戈为玉帛,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钱玉蓉和慕容符对视一眼,各自端起一杯茶,道:“不敢。”
“我们以茶代酒,满饮此杯,一笑泯恩仇。”李太一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
两人也将杯中茶水饮尽。
不过两人也有些好奇,都说这位六先生盛气凌人、傲慢无礼,可今日得见,与传言中完全不同,可见这江湖传言也不能尽信。当然,也有可能是这位六先生落魄失意之后性情大变,终于改邪归正,说不得还能因祸得福,被清平先生再次启用。
不管怎么说,一场干戈就此消弭。
李太一没有出剑,只是用了三言两语,凭借自己的身份和清微宗的背景,便解决了这场争端,虽然还有许多不那么尽如人意的地方,但也算是开了好头。
便在这时候,茶楼的真正东家终于是姗姗来迟,见到李太一,不顾自己已经是不惑的年纪,立刻行礼道:“六叔。”
虽然司徒玄策、张海石、陆雁冰并非李家之人,李太一在李家的排行也并非第六,但许多李家人还是习惯了“六先生”的称呼,直接称呼其“六叔”或者“六叔祖”。
李太一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了此地,返回自己的雅间。
钱玉蓉是心细之人,从这位李家子弟的态度上察觉出
几分不同寻常,如果李太一真是失势,在李玄都的眼皮子底下,这些李家人怎么敢与他如此亲近?难道说李太一并未失势?其实李玄都对待自己的两位兄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跟随在钱玉蓉身旁的两位钱家供奉对视一眼,都有些感慨。
曾几何时,他们还能与这位清平先生平辈论交,如今却是想见一面都难了。这次来齐州,他们本还想着去登门拜访,可一大早到了李家祖宅门口,看见那人来人往的景象,便打了退堂鼓。李家人拜年是礼数也是规矩,他们不过一点微薄交情,如何好厚着脸皮登门拜访?
从头到尾,李玄都始终没有露面,甚至没人知道李玄都也在此地。
不过那边发生的事情都瞒不过李玄都的感知,见李太一回来,李玄都的脸上有了几分笑意,不吝啬赞许道:“东皇,做的不错。你想要掌控清微宗,既要恩威并施,也要注意手段。”
“恩威并施。”李太一忽然问道,“如果是师兄的亲近之人,犯下了大错,比如说坏了某个女子的名节,然后儒门抓住这个机会来大肆攻击道门,混淆视听,引起天下人的猜疑和不满,那么师兄会如何做?”
李玄都语气平淡道:“如果真是如此,我也只好学一回武侯。只是我不希望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还望你们能够谨言慎行,不要给我施威的机会。”
李太一脸色一肃,半点也不怀疑李玄都的决心。
李太一问道:“师兄不去见见几个旧相识?”
李玄都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的?”
李太一忽觉失言,只能如实回答道:“当初邀战师兄于望仙台,在这之前,我曾拜访三嫂,是三嫂将师兄的行踪路线一一告知。”
李玄都并不意外:“原来如此。我之所以不见他们,并非不认老朋友了,而是如今齐州的局势,还是不把节外生枝地把他们牵扯进来。”
李太一迟疑了一下:“师兄是说社稷学宫和圣人府邸。”
李玄都不介意向这位师弟透露些关键信息:“我打算把阴阳宗调到齐州来,助我们一臂之力。”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李太一真切感受到了这位师兄的莫大权势,调动一宗到齐州来,这般底气,难怪都说他是未来的道门大掌教。真要推举大掌教,这些宗主、真人都是李玄都的部下、盟友,谁能争抢?
李太一道:“说起来,我与阴阳宗还有些渊源恩怨。”
李玄都笑了笑:“我的意思是,心胸开阔一些,要有容人之量。天下李家人五百年前是一家,说起来我们李家也出过皇帝,那位太宗皇帝的部下就有许多人曾经是他的对手,所以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一笑泯恩仇。”
李太一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这就是李太一与陆雁冰不一样的地方,陆雁冰是不管认不认可,面上先答应下来,剩下的以后再说。李太一却是不大愿意违心行事,只要点头了,那便是真正认可了。
李玄都道:“除此之外,我
还打算杀人,你愿不愿意替为兄出面做个恶人?”
李太一心头一震,不过并不畏惧,没有拒绝,一口答应下来:“师兄吩咐就是。”
李玄都笑道:“不着急,还不是现在。”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把茶水饮尽,才起身离开茶楼。
李玄都不想再闲逛下去,准备返回祖宅,李太一乐得如此,虽然他已经开始学着转变自己的想法。
……
直隶,渤海府。
上官莞见到了避居在此的慕容画,姐妹两人相谈甚欢。
慕容画问道:“怎么不见四明官?”
上官莞道:“四明官已经重归李家族谱,已经提前一步赶回去祭祖了。”
慕容画点了点头。
上官莞又道:“另外,‘四明官’这个称呼已经过时了。我又重新排列了明官的顺序,分别是大明官李世兴、二明官钟梧、三明官王仲甫、四明官诸葛錾,五明官魏臻。”
“总体而言,二明官钟梧和三明官王仲甫未动,四明官接替已经身死的王天笑变成了大明官,剩下的两人依次递补上来。总共是五人。至于为什么是李师叔做这个大明官,有两点原因,第一点原因,他是第一个重归阴阳宗之人,有带头表率作用,不可忽视,第二点原因,他毕竟是李家人,也要给师兄一个面子。”
“当初十大明官各有所长,各有职司。家师意图将阴阳宗和皂阁宗打造为上下两宗,阴阳宗为上宗,人手贵精不贵多,其中都是高手,而皂阁宗为下宗,人手贵多不贵精,以数量取胜,名为两宗,实为一宗,则不逊于清微宗、正一宗,甚至可以抗衡无道宗。如今家师飞升,我得以执掌阴阳宗门户,德薄力微,不敢奢求十大明官,有当年半数已经是心满意足。”
慕容画道:“妹妹才多大年纪,日后还长着呢,终有一日,妹妹能重振阴阳宗,再现十大明官的盛况。”
上官莞笑道:“那就借姐姐的吉言了。对了,我这次是来向姐姐辞行的。”
“妹妹要离开渤海府?”慕容画有些诧异,“怎么如此匆忙?”
上官莞收敛了笑意,正色道:“东主来信,要我和宁先生分别率领人手赶赴齐州,渤海府这边就要摆脱姐姐了。”
“分内之事。”慕容画的脸上露出郑重之色,又犹豫了一下,“东主说是什么事情了吗?”
上官莞脸色凝重道:“若是我所料不错,应是要与儒门开战了,齐州是儒门发源之地,圣人生于此,亚圣生于此,位置重要,一旦开战,当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说不定齐州会成为儒道两家的决战之地,所以姐姐也要造作准备。”
慕容画重重点头,又嘱咐道:“妹妹此去万万小心。”
上官莞点了点头,起身告辞。
魏臻已经联系了另外三位明官,他们会分别前往齐州,最终在齐王府会合。
除此之外,除了坐镇终南山的徐九和坐镇剑秀山的徐七,徐三和徐十三也会前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立威
大年初二, 李玄都和秦素来到北海府的总督衙门做客。
总督府这边早就知道了大小姐要和姑爷一起过来的消息,秦道方已经提前吩咐下去,所以这一天并无其他人登门做客。
秦道方亲自相迎,对于他来说,侄女还是老样子,可这位侄女婿李玄都却是大变模样,不再是当初的年轻晚辈,俨然是与自己兄长秦清平起平坐的一方豪强人物。
李玄都这次返回北海府,人还未到,北海府中的气氛已经颇为紧张,就好似蛟龙过江,未必要刻意翻江倒海,自然而然地便有风浪生出。
待到李玄都真正返回北海府,城中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只剩下一派喜庆气氛,这种变化无疑与李家脱不开干系,可以说是李家的功夫深,也可以看出李玄都的威严之重,让向来眼高于顶的李家不得不在这些细节上猛下功夫。
试想,如果李玄都是个被扶持上位的幼主,还会让李家上下如此上心乃至于如临大敌吗?
至于这份威严从何而来,却是成了李家上下不敢付诸于口的禁忌。
自古以来,“杀人立威”是掌权之人为建立、确立自己的权威所惯用的手段。但是,只要留意一下就会发现,“杀人立威”所杀之人,常常都是自己人,这“威”也才立得起来。杀本来的敌人杀得再多,也给自己立不起多少威来。
金帐第一位汗王的儿子发明了一种响箭,名字叫“鸣镝”,也就是射出去之后会发出鸣响的箭。接着,他对手下骑兵们下达命令: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
一日,他突然下令亲兵们把他一匹最心爱的战马当目标,向其射箭。有的人犹豫着不敢射,他毫不留情地将那些犹豫之人杀掉。过了些日子,他又下令亲兵们把他最宠爱的一个妃子当目标,向其射箭。又有几人不敢射,他也毫不留情地将不敢射箭之人杀掉。有了这两次经验,亲兵中再也没人敢丝毫懈怠他的命令了。他也觉得时机成熟了,一日,突然下令亲兵们把他的父亲当目标,向其射箭。他父亲瞬间便死在箭下,他也顺理成章地继承了汗王之位。他的绝对权威乃是通过杀爱马、爱妃、父亲建立和确立起来的。从此,没有人不怕他。试想,他连自己的爱妃、父亲都敢杀,还有什么人不敢杀吗?
李玄都没有这般心狠手辣,他不曾真正杀过哪一个自己人,可他却敢于在自己弱小的时候站出来反对清微宗和李家中地位最高的李道虚。螳臂当车也好,蜉蝣撼树也罢,当时看来,李玄都就像个笑话,可也让当时的清微宗众人生出忌惮,由此有了一个共识,那就是绝不能让李玄都上位,他今日无权无势都敢反对老宗主李道虚,如果他真正做了宗主,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后来随着李玄都的逐渐势大,这份根植于众人心底的忌惮便逐渐转化成了威严,道理也十分简单,李玄都弱小时就敢反对强大的李道虚,难道李玄都强大之后还会惧怕其他弱小之人吗?尤其是随着李玄都和李道虚的帝京一战,李玄都真正做到了立
威之举,也算是李道虚有意为之的最后铺路。
再有就是,持身正,不令而行。立威大多是对自己人下手,可什么自己人也比不过自己本人,对敌人痛下狠手不算什么,对自己人冷酷无情也不算本事,真正能做到自己对自己毫不留情就十分可怕了,归结到底,“自律”二字。
李玄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以他的地位权势,不说能够为所欲为,也相去不远。只要李玄都愿意,银钱、女人、乃至于其他各种享受,可以说是一句话的事情,甚至不用李玄都开口,只要稍稍流露出这方面的意思,便有人揣摩上意,继而逢迎上意。
可李玄都却表现得十分克制,在钱的事情上公私分开,女色上洁身自好,只是守着秦素一人。
李玄都当然不是看破了什么,也并非全然不在意,只是单纯约束自己,也就是自律。
一个人做不到和能够做到却不去做是两种全然不同的境界,真正的自由并非是可以不守规矩,而是灵魂上的自由,不被身体的各种**支配,战胜自己的**。
李玄都用这种方法对待自己,其实也是一种立威之举。最为宝贵的莫过于自己,他能如此对待自己,自然也能如此对待他人,威严自生。这也是李玄都说效仿武侯之举能够让李太一深信不疑的原因。
秦道方自然也不能再用过去的态度去对待李玄都,而且从司徒玄策和张海石那里论起,两人本就是平辈之人。
李玄都这次来见秦道方,看望和叙旧只是占了很小一部分,他要谈的是日后的齐州局势。
现在回头来看,从秦道方出仕到出任齐州巡抚,再到升任为齐州总督,这条暗线很有可能是秦家谋划多时,因为在朝廷真正放权之前,秦家一直是藏于幕后,并非朝廷的心腹大患,秦道方又多年不回秦家,表面上与秦清不和,也会使得朝廷放松警惕,所以想要做到这一点并不算难。
正应了一句话,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那时候的秦清就已经放眼日后和全局,对于辽东来说,最为关键的地方正是齐州。从地图上来看,辽东半岛和齐州半岛隔海相望,最近的地方不足三百里,而两者又同时毗邻直隶,形成掎角之势。那么秦家早早谋求齐州也是应有之义。
不过话说回来,朝廷把秦道方放到齐州也未必安了好心,且不说当时正值青阳教之乱,就说清微宗,还是李元婴和谷玉笙掌权,谷玉笙就曾授意封锁海路,让秦道方辛苦借来的粮食无法从海路运到齐州。而且那时候李玄都和秦素的事情八字没有一撇,也谈不上什么秦李联姻,秦家的手很难伸到齐州来援助秦道方,真正到了最后一步,还有社稷学宫和圣人府邸兜底,所以怎么看,秦道方面临的都是一个死局。
秦道方破局的关键是李玄都,李玄都和秦素帮他解决了青阳教和清微宗,使得秦道方打开了局面,后来的秦李联姻,更是让秦道方在李家这边得了个“亲家老爷”的身份,得以在齐州真正站稳了脚跟。不过当时掌
权的是李道虚而非李玄都,还是差了些意思,而且李玄都的势力也不在齐州,双方的合作自然无法深入。
现在不同了,李玄都接替李道虚当家做主,一切都要按照他的意思来,有些未竟之事便可继续下去。
寒暄之后,李玄都开门见山道:“如今世道,好似春秋之年,又似三家鼎立。各地看似听从朝廷号令,实则自成一家。正是天下大势,分合之道,我这次返回齐州,并非仅仅是为了祭祖一事,也有意在齐州推行二三事。关于这一点,我曾经与岳父有过商议,不知部堂是否知晓?”
“家兄曾经来信说过此事,我有所了解。”秦道方点头道,“只是先不说紫府的二三事,只说如今的齐州,并非令出一门,只怕是……”
李玄都道:“无非是社稷学宫和圣人府邸。”
秦道方点了点头。
李玄都问道:“部堂也是学儒读书之人,不知如何看待此事?”
秦素有些责怪地看了李玄都一眼,因为这一问多少有些诛心的意思,秦道方与秦清不和,也很难说没有这方面的因素。
秦道方倒是不以为意,反问道:“紫府是道门中人,不知紫府如何看待盘踞西北的澹台云?”
李玄都笑道:“我明白部堂的态度了。那么有些话我也可以直说了。”
秦道方微笑道:“紫府请讲。”
李玄都道:“想要推行二三事,钱币也好,田地也罢,令出一门是关键,就必须要整合齐州上下。如今有两大难题,也就是方才已经说过的社稷学宫和圣人府邸,原本我打算先对社稷学宫下手,可是因为一些变故,不得不先对上圣人府邸。我希望部堂在必要的时候,可以配合一二。”
秦道方问道:“不知紫府想要我怎样配合?”
李玄都道:“圣人府邸的家奴杀了一个李家子弟,原因是圣人府邸要追捕逃奴,那个所谓的逃奴也是李家的人。这件事,双方都有过错,不过我有已经得到消息,圣人府邸很可能会把此事闹到明面上,来一个对簿公堂。他们当然不在意什么律法,关键是儒门中人会借此机会鼓噪出声,来一个先声夺人,站住道德上的高地。”
秦道方苦笑道:“紫府该不会是让我在判案子的时候偏向李家吧?”
李玄都摇了摇头:“不,我不在意案子结果如何。只是按照大魏律法,一个逃奴的案子,如何能惊动一州督抚?我想请部堂先将这个案子交给圣人府邸所在县的县令处置,让这些大儒们先去县衙里辩经。大儒们自然受不得此辱,定然要给部堂施加压力,部堂不需要硬顶,只要一个‘拖’字诀就够了,县衙不行,便换成府衙,府衙不行再是提刑按察使司衙门,最后才是总督衙门。”
秦道方立时明白了李玄都的用意:“紫府此举,倒是有些意思,只是一味拖延,终究不解决问题。”
李玄都道:“与儒门开战是大事,我需要时间,等我的人手赶到齐州,另外动员李家之人也要时间。”
第一百三十五章 动员
其实李玄都早就有了与儒门在齐州开战的打算,不过他把时间定在了正月十五升座大典以后,届时道门各路人马都会前来祝贺,云集齐州也在情理之中,李玄都顺势集合了人手,也不会让儒门太过警惕。
可是李如秀带回的消息让李玄都意识到自己还是太过小觑儒门,在李玄都暗自谋划的时候,儒门已经先一步落位,说儒门未雨绸缪也好,先下手为强也罢,总之儒门现在占据了先机。
道门之人一时半刻之间无法赶到齐州,甚至直属于李玄都的客栈都不在齐州,从高手层面来说,且不说秦清这位长生之人,上官莞、巫咸、兰玄霜、宁忆等高手也不在李玄都身边,而且李玄都最初是打算分而治之,现在却要同时面对社稷学宫和圣人府邸,此时李玄都手上只有一个清微宗,并不占据优势。
李玄都的力量太过分散了,想要打人,首先就是要五指握成一个拳头,这需要一定的时间。
万幸的是,儒门这次既想要里子,还想要面子。既想对付李玄都,让李玄都吃个大亏,又想让李玄都名声受损。儒门吃定了李玄都喜欢讲道理,又在意自己的信誉,这次抓着李家理亏,要与李玄都辩经,如此一来,反而给了李玄都机会。李玄都并非不知变通之人,干脆就让秦道方拖着他们,自己趁机召集属下,同时动员李家之人,毕竟与儒门开战是大事,也要让李家有心理上的准备。
至于李玄都这个消息是从何处得来,却要归功于客栈了。
情报搜集,并非是收买内应,偷看重要信件,或者偷听大人物的对话,更多时候要见微知著,在这一点上,齐王门客就给过李玄都许多启发。
比如说当初齐王府监视清微宗,齐王府想要判断清微宗船队的出航具体时间,不是直接往船队里安插钉子,而是在靠近清微宗的沿海繁华城镇中开设了几处酒楼、赌坊和行院,原因也很简单,清微宗的船队返回之后,在海上闷了许久的清微宗弟子必然会到沿海的城镇中消遣一番,生意便会肉眼可见地红火起来。长此以往,齐王府甚至可以摸索出规律,不仅可以掌握清微宗船队的具体出航时间,还可以根据生意的好坏来判断出航船队的数量和规模等等。
而清微宗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是哪里出了问题,天机堂和天罡堂联手在内部清查多次,不见半点成效,反而造成了一定数量的冤案,惹得怨声载道,两位主持此事的副堂主也是灰头土脸。
最后此事闹到了司徒玄略那里,司徒玄略伪装身份后亲自跟随船队出海一次,最后在船队返航后看到众多弟子纷纷前往各种消遣玩乐的场所之后,才意识到可能是这些地方出了问题,由此窥破了齐王府的手段。从此
之后,清微宗专门在自己的岛屿上开设了几处综合了酒楼、赌坊、行院职能的特殊别院,供出海弟子使用,不许弟子随意前往沿海城镇中的酒楼、赌坊、行院,这才算告一段落。
所以搜集情报,哪怕没有打入敌人内部深处的暗子,同样可以用沙中淘金的笨办法。这也是客栈中跑堂人手最多的缘故。
太平客栈的情报主要是针对于儒门,跑堂一部中除了极个别人外,大多数干的都是沙里淘金的差事,搜集各种信息,然后汇总一处,再慢慢分析,由此也掌握了部分儒门之人的行踪。李玄都的许多消息便是从这里得来。
大年三十当天,李玄都从李如秀口中知道了儒门中人秘密造访圣人府邸的消息后,就让李非烟询问有关圣人府邸的消息。原本许多不起眼的信息,在知道了儒门中人已经造访圣人府邸后,就变得不一般起来。
这次客栈的一名跑堂伙计就发现圣人府邸中的来往官员变多了。要知道过去多年,圣人府邸一直是高高在上,很少有官员能够登门拜访,唯有督抚一级的高官才算有资格跨过那道高高门槛。
可这一次,来往圣人府邸的官员却没那么显赫,其中还有一名没有官身的小吏。虽说不能小觑胥吏,因为官是流官,只能做几年,而且都是外地人,胥吏却是几十年不变,而且都是本地人,甚至是父子相传,根基深厚,真要联起手来,把官员架空也不是难事,可谓是位卑权重。但胥吏没有参加科举的资格,儒门中人向来看不起胥吏,圣人府邸就更是如此,可这次却破天荒地让一名胥吏进了圣人府邸,这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李玄都由此推断儒门中人打算在官府上面做文章,谁也不会把官府的判决当一回事,可此举却能让儒门师出有名,向世人表明,并非是儒门主动寻衅,而是道门行事不堪,其中也有争夺人心的意思。
对此,李玄都无甚可说,暗子暴露身份本就意味着被动,他也不能真把李如秀交出去,所以李玄都在见秦道方的时候便提出了一个拖字诀,将计就计,让秦道方为自己拖延时间,如果儒门反应得稍慢一些,李玄都便可以趁此时机集结人手,可以回到原定计划上面。
现如今,李玄都已经调集了上官莞、宁忆、齐王门客赶赴齐州,上官莞在渤海府,宁忆在芦州,都紧邻齐州,应该很快就能抵达。至于其他人就要慢上许多,许多正道宗门还是要在正月十五才能赶到。至于辽东那边,秦清已经开始为入关做准备,千头万绪,无暇分身,而且这次的开战也不会像二度帝京之变那般在一天之内结束,所以秦清是无法援手李玄都的,只能依靠李玄都自己。
李玄都从总督府衙门回来之后,又在北海
堂中召集了众多拥有清微宗弟子身份的李家之人。
李玄都还是坐在族长的紫檀木座椅上,左手搭着扶手,右手却拄着一把带鞘长剑,正是仙剑“叩天门”,让北海堂中的李家之人无不屏息凝神,小心翼翼。
在李玄都的上方,高悬着“北海堂”的牌匾,后方北墙中央挂着一幅装裱得十分素白的中堂,上面写着几行楷书大字:“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中堂的左下方落款是“武德四年正月元日李道虚敬录太上道祖真言”;落款的底下是一方大红朱印,上镌“八景居士”四个篆字。
在李玄都左右,是李非烟、李道师、李世兴以及一众族老们,族老的白须微微颤抖,显示着这些老人的心情并不平静。
李玄都环顾四周,缓缓说道:“今日请诸位过来,是想说一件事情。想必有些人已经知道,有些还不知道,大年三十的时候,我们李家有人被打死了,就在我们李家墓田之中。”
话音落下,有四名李家子弟抬着一口棺材走了进来,放在祠堂之中。
李玄都说道:“在我们李家祭祖的大日子里,还实在我们的墓田中,等同是在列祖列宗的眼皮子底下,给了我们一巴掌,这是在打我们李家的脸面。世间事有可以忍者,有万不能忍者。此事,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众李家子弟立时听明白了李玄都的话外之音,李太一首先站起身来,沉声道:“族长所言极是,此事万不可忍,若是忍了,且不说世人如何看待我们李家,只怕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也难以安眠。”
李太一带头,又是关乎李家的颜面和列祖列宗,一众李家子弟立时齐声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玄都道:“姑丈,凶手到底是什么来历,你可查清了?”
李道师缓缓起身,冲着李玄都微微欠身,说道:“回禀族长,已经查清,此人是圣人府邸的家奴。”
李玄都道:“圣人府邸的家奴,在这个时候跑来杀我李家子弟,莫不是欺我李家无人?”
李太一冷冷道:“他们这是要给族长一个下马威,他们打量着老爷子不在了,便觉得齐州是他们的天下了,其居心实不可问!”
李玄都点了点头,问道:“诸位以为应该如何?”
“以命偿命!”立时有人大声喝道。
此言一出,众多年轻之人纷纷道:“与圣人府邸开战!我李家何时受过此等屈辱?”
“齐州本就该是我李家的天下!”
“圣人府邸欺人太甚!”
李玄都的目光望向几位族老。
第一百三十六章 雷霆之威
年轻人总是满腔热血,慷慨激昂,很容易便可使他们行动起来。可历经岁月的老人们却是截然相反,他们的心与眼神一般浑浊,容易畏首畏尾,总是瞻前顾后。再有就是,老人的各种利益牵扯总是比年轻人更多一些,哪怕老人们还有足够的心气,也常常会因为利害的考量而却步。
李玄都的右手原本是按着叩天门的剑首,慢慢向下滑落,变成了握住叩天门的剑柄,面容无波。
他本不想这样仓促行事,他本想徐徐图之,只是形势变化太快,让他不得不如此。
北海堂内的众人感到风暴前雷霆前的可怕窒息,胆颤默立。
这一点是李玄都从李道虚身上学来的,有收有放,有抑有扬,大抵平常之态为内敛平稳,故而偶露雷霆之威才更为慑人,若是一味高亢,反而是飘风骤雨不可久长。
李玄都平静地问道:“不知几位族老还有什么意见?”
李元婴好似没有看到谷玉笙的眼色,不顾她的反对,缓缓站起身来,说道:“圣人府邸是圣人血脉,这是整个儒门所公认的,我们李家虽然与太上道祖同姓,但道门上下恐怕无人认为我们是太上道祖的后人,就连我们自己也不这么认为,一旦开战,儒门必然全力驰援圣人府邸,我们以一家之力对上儒门,只怕是有败无胜,除非是道门也会驰援李家。”
李玄都道:“这一点,诸位不用担心,道门是必然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许多人又是一惊,如此一来,就不仅仅是两家之事,而是儒道两大势力的正面交锋了,到时候谁也不敢说能够掌控局势,只怕是能放不能收,到底会是什么结果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李元婴又道:“如今儒门势力主要聚集在帝京城中,距离齐州不过几天的路程,可道门却有许多人还在江南。”
李非烟忽然开口打断道:“明心,莫要长他人威风灭自家志气,要说江南,儒门的四大学院有三个都在江南,三大学宫中的天心学宫也在江南,部分道门之人无法立刻赶到齐州,他们就能赶来了?”
李非烟十分明白,在这个时候,只能有一个声音,她必须站出来,以长辈的身份压住李元婴。
与此同时,谷玉笙也伸手拉了拉李元婴的衣袖。
李元婴脸色变化,最终还是悻悻坐下,不再多言。
李玄都没有要怪罪李元婴的意思,又问道:“其他族老呢?还有什么疑问,可以一并说出来。”
几名族老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名为李道泓的白发老人开口道:“与儒门开战乃是大事,如果族长在三言两语之间便要与圣人府邸开战,那便是拿李家的基业当儿戏!”
不必李玄都开口,李如是已经出声道:“那么依族老的意思,我们李家人便白死了,他圣人府邸想打就打,想杀就杀?是不是他们今天可以在我们祭祖的日子里跑到我们的墓田杀人,明天就可以闯到这北海堂里杀人?”
“我没说李家的人白死
了。”李道泓朗朗而言,“这其中也许有什么误会,只要误会化解开就好了,也可以让圣人府邸做些赔偿,何必要大动干戈?毕竟两家同在齐州,也算是多年的邻居,能不伤和气是最好。”
李如是立刻顶了过去:“杀了人,仅仅是赔偿就可以了?我们李家还不缺那点金银吧?难道在族老的眼中,一个李家子弟的性命竟是这般无关轻重?还是族老觉得,两家的和气比自家人的性命更重要?是不是要为了所谓的大局,先是委屈下自家人,然后骂名由族长来担?”
都说兔死狐悲,许多李家年轻人立时感同身受,露出悲愤之色。
李道泓一凛:“我没有这样说。”
李如是望向李道泓,问道:“那族老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李道泓一甩袖:“我只是说,这其中可能有什么误会。”
“哪有什么误会,当时我就在场,那个圣人府邸的家奴不是不知道深浅,是压根没把我们李家放在眼中,一言不合就动手,动手就杀人,如今被关押起来,还是半点不怕,比英雄好汉还要硬气,还能有什么误会?”李太一冷冷地接言了,“儒门中人已经秘密拜访圣人府邸了,难道他们是来拜年的?”
李道泓顿时沉默了。
整个北海堂也沉默了。
许多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望向了族长的位置,却又不能直接抬头直视李玄都,于是只能看到一袭黑色鹤氅的下摆,北海堂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滞了。
就在这时,李玄都终于开口了:“东皇。”
李太一转身面向李玄都,沉声道:“在。”
此时任谁也能看出来,虽然当初三先生和六先生一同反对四先生,但如今两人的境遇是截然不同,三先生已经彻底失势,可六先生却是被四先生看重,不但既往不咎,而且还有更上一层楼的架势。
李玄都问道:“你说此事不是误会,可族老却说是误会,你怎么看?”
李太一答道:“回族长,主和之人,要么是畏死怯战,要么就是与圣人府邸有什么勾结,没有其他原因。”
李玄都未置对错,又问道:“你刚才也说了,儒门中人已经造访圣人府邸,你觉得他们要做什么?”
李太一朗声答道:“自然是冲着我们李家和清微宗来的,如今儒道之争愈演愈烈,不管怎么说,我们李家都是道门中人,若能除掉李家,等同断去道门一臂。”
李玄都提高了问话的声调:“大祸就在眼前,有些人却还抱有幻想,你说该如何处置?”
李太一不掩饰自己的杀意,冷然道:“动摇军心者,立杀之。”
李玄都松开手中的“叩天门”,两只手都按在了扶手上,最后问道:“如果里通外敌呢?”
李太一高声道:“我愿亲手斩之。”
李道泓脸色苍白,冷汗津津。
李玄都不再说话。
李太一心领神会,伸
手握住“叩天门”的剑柄,拔剑出鞘,转身走向李道泓。
所有人都不曾说话。
李道泓后退几步,撞翻了自己的椅子,色厉内荏道:“你、你要做什么?”
李太一冷笑道:“你在北海府住的时间久了,只怕是已经忘了天罡、天机二堂,你与儒门的暗中往来,真以为瞒得过别人吗?!”
李道泓面无血色:“你、你、你这是、是欲加之罪,我、我、我几时与儒门有过往来?”
便在这时,陆雁冰站起身来,从袖中取出一本卷宗,打开读道:“武德十一年五月初六日,李道泓于北海府私宅中密会圣人府邸清客陈玉存,事后收受陈玉存一万太平钱,并前朝官窑瓷器两件。”
“天宝四年六月,李道泓于东岳再次与圣人府邸清客陈玉存密谈,密谈内容不得而知,收受陈玉存五千无忧钱,另有画圣真迹一幅。”
“上年十二月,圣人府邸清客陈玉存乔装改扮,登门拜访,李道泓此次收受须弥宝物一件,其他不得而知。”
“除此之外,李道泓于外室私宅中藏金五万余两,银二十余万两,各类珠宝、古玩字画折银约三十余万两,共计约百万余两。李道泓一年分红例银不过三万余两银子,家中开销却达每年四万余两,其家财从何而来,实不可问。”
陆雁冰合上手中的卷宗,望向李道泓,问道:“还要我继续念吗?圣人府邸给了你那么多银子,总不会是他们钱多烫手吧?”
李道泓已经说不出话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陆雁冰继续说道:“从武德十一年到天宝八年,总共九年的时间,你到底泄露了多少机密,哪怕是天机堂和天罡堂都未能查明,甚至不知你与儒门之人暗中勾结之事。直到天宝七年,你府上管家的儿子因为不满于你孙子强纳了他的青梅竹马为妾室,暗中到天罡堂检举揭发,这才有了这份卷宗。也难怪你要站出来替圣人府邸说话,拿钱办事,可真是天经地义。”
李道泓面如死灰,嘴唇颤抖,想要求饶,却又不知该如何求饶。
李玄都没有说话,只是漠漠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他早就说过要一整清微宗的风气,所以这些卷宗材料是早已准备好的。李道虚在位时,因为某些顾虑,将这些事情按下不发,暂时封存在了天罡堂中,李玄都接过大位之后,便将这些卷宗调了出来,这也是他带着陆雁冰这个天罡堂的堂主返回李家的原因。
李玄都本不想在此时发难,而是让他们先过一个好年,只是因为形势变化的缘故,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只好现在拿出来了。
大年初一的时候,李太一在茶楼中就已经得了李玄都的交代,知道自己今日的差事,于是当着众人的面干脆利落地一剑砍下了李道泓的脑袋,鲜血喷出一尺多高。
“叩天门”不曾沾染半分血迹。
李太一望着无头尸体,冷冷道:“死在‘叩天门’之下,真是便宜你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闻鼙鼓
李太一杀人之后,将“叩天门”重新归入鞘中,然后退至一旁。
李玄都重新按住了剑首,沉重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射一遭,开口道:“此番两家冲突,非今日始。当年师父和师母还在的时候,圣人府邸的姜夫人就曾与师母有过冲突,那位姜夫人请了好些人来找师父的麻烦,到底谁对谁错,至今也没个说法。”
“此事之后,我们清微宗主动退让,除了保留这处北海府的祖宅,其余势力都退往东海,把陆地让给了他们,终于是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
“可圣人府邸还要得寸进尺,觉得我们李家祖宅也是在他们的地界上,只要我们离海登岸,就要看他们的脸色行事,所以一个小小的圣人府邸奴仆,就敢如此嚣张,就敢如此目中无人。因为在他们看来,我们是外来客,过江龙不能压地头蛇,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圣人府邸已经不是打脸了,而是蹬鼻子上脸,要骑在我们的头上,甚至要让我们永世不得翻身。”
“所以说,今日我们遇到的挑衅,不是一条人命那么简单,而是几十年的新仇旧恨。既然他们逼到这里了,我们不妨把新仇旧恨一并了结。”
满堂皆静,只有李玄都的声音响彻在北海堂中,配着地上的鲜血和无头的尸体,有一种别样的肃穆。
李玄都顿了一下,稍稍加重了语气:“方才有人说了,我们没有十足把握,毕竟圣人府邸背后还有儒门。且不说我们背后也有道门,就说这‘骨气’二字,难道打不过就不还手了吗?难道打不过就可以任人欺凌了吗?难道我们求饶儒门就会放过我们了吗?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站着死总要好过跪着死,至少死得光彩。而且我们并非没有胜算,坐以待毙不如奋力一搏,也许打赢了呢?死的就是他们了。”
秦素也得以列席北海堂中,一直不曾开口,此时轻声附和道:“闻鼙鼓而不思奋击者,非丈夫汉也!”
人人肃然。
许多年轻人已经是热血上涌,只觉得这两句话听来令人热血沸腾,特别是一句“至少死得光彩!”和秦素的“非丈夫汉也”,大有重义轻生、一往无前的慷慨悲壮、豪迈洒脱。
李玄都扶着“叩天门”从紫檀木椅子上站起身来,分波破浪,所过之处,所有人自行后退,让开道路。其余坐着之人也起身恭立。
李玄都来到北海堂的门口,背对着众人,缓缓说道:“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今日之事,诸位均闻之矣。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何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我身为李家第三十六代族长、清微宗宗主,做此决定。然顾事未可知,有如战之后,大败而归,诸位今日皆在此,可归咎予我一人,我一力承担。”
……
东平府位于齐州西南位置,地处齐州、楚州、中州、芦州四州交接之
地。
此地乃是儒门圣地,儒门至圣、亚圣、复圣皆是出生于此,大运河也经过此地,故而东平府颇为繁华。
圣人府邸自然也坐落于此。
千百年来,不知多少世家泯灭于战火之中,纵然鼎盛一时,也难逃覆亡下场,不知多少姓氏来了又去,可谓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唯有两家传承不断,一南一北,号称唯二的千年世家, 分别是吴州上清府上清县的大真人府和齐州东平府东鲁县的圣人府邸。
巧合的是,这两家刚好是一道一儒,府邸规格也相差不多。
至于本朝的天家皇室,兴起不过两百余年,尚且不到三百年,的确算不得千年传承,也难怪被圣人府邸视作是“暴发人家,小家气”。
在吴州大真人府的正门上悬挂了一副对联:“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南国无双地,吴州第一家。”
故而大真人府也被誉为江南第一家,可与圣人府邸,还是差了几分,因为圣人府邸素来就有“天下第一人家”的说法。
圣人府邸位于东鲁县城正中微张,坐北朝南,迎面是一个粉白的大照壁,门前左右两侧,有一对丈余高的圆雕雌雄石狮。红边黑漆的大门上镶嵌着狻猊铺首,大门正中上方的高悬着蓝底金字的“圣府”匾额。
大门两旁明柱上,悬挂着一副对联:“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这副对联口气之大自不待言,更为巧妙的是,上联“安富尊荣”的“富”字少了一点,下联“文章道德”的“章”字多了一笔,意思是说圣人府邸富贵没了顶,圣人及其学说“德侔天地、道冠古今”,圣人之家的“礼乐法度”,也就能天地并存,日月同光。
与之相较,圣人府邸的“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便算不得什么了。龙虎鬼神岂能与天地日月相较?
穿过第一进狭长的庭院,便是圣人府邸中路的第二道大门,俗称二门。门楣高悬“圣人之门”竖匾,下有阀阅承托,门柱有石鼓夹抱。正门左右各有腋门一座,耳房一间。平时只走腋门,正门不开,以示庄严。
入圣人之门,迎面是一座小巧玲珑、别具一格的屏门,四周不与垣墙连属,独立院中,类似遮堂门。屏门顶覆灰瓦。门楣因悬世宗皇帝亲颁“恩赐重光”匾额,故称“重光门”。门的四根圆柱下有石鼓夹抱,上面承托着彩绘的屋顶,前后各缀有四个倒垂的木雕贴金花蕾,故又称“垂花门”。重光门平时是不开的,每逢大典、皇帝临幸、宣读诏旨和举行重大礼仪时,才鸣礼炮开启。
重光门因独立院中,把前院和后院隔绝开来,所以又叫“塞门”。这样的塞门一般权贵人家是无资格建立的,只有封爵的“邦君”才能享受此荣,也就是国主君王,寓意了圣人的“素王”之称。
重光门两面三刀侧的东西厅房,是圣人府邸仿照朝廷的“六部”
而设立的六厅,俨然是个小小的朝廷。
过重光门,院中有一片台基,台上有日晷等物,其后便是宽敞的正厅,即大堂。布局与衙门十分相似,大堂正中悬挂着“统摄宗姓”大匾,同时朝廷也规定东鲁县的县令由衍圣公保举族人兼任,故而李玄都才向秦道方提出了那个先去圣人府邸所在县城县衙的说法,世人皆知县令与圣人府邸是一家人,你判自家人胜,无私也有私。
大堂之后还有二堂、三堂,然后便是内宅。
进了内宅,穿过前上房,过一道低矮的小门,便进入了前堂楼院。院内苍松挺拔,鱼池东西对列,恬静雅致,大有步移景迁之感。
前堂楼是七间二层楼阁,室内陈设布置极为讲究。中间设一铜制暖炉,东间的多宝阁内,摆设着凤冠、人参、珊瑚、灵芝、玉雕、牙雕等,里套间便是姜夫人的居处。
此时堂楼之中有两人,一坐一站。
坐着之人是位老妇人,她身后墙壁上挂着一道条幅,是衍圣公十四岁时的手书:“圣人之心如珠在渊,常人之心如瓢在水”。
而站着之人是个中年男子,正是本代衍圣公。就算面对当今皇帝或是学宫的大祭酒,亚生工也没必要如此拘谨,但这个老妇人却是例外,因为老妇人正是他的生母,姜夫人,也是圣人府邸的真正主事人。
这种事情并不奇怪,太后临朝,比比皆是,老太君当家也算不得什么。
这位姜夫人的娘家并不算显赫,可她的师承却十分显赫,她的两位师兄都是儒门中的大人物,一位做了天心学宫的大祭酒,一位成了隐士。正是因为这份关系,她才能不断拓展自己的人脉关系,嫁入圣人府邸后,成为儒门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之一。
当年老衍圣公身故,新衍圣公还是个年轻人,无法担当大任,面对来势汹汹的清微宗和野心勃勃的李道虚,无力抵挡,若不是她站出来稳住阵脚,并凭借多年的人脉遍邀儒门之人前来助阵,如今齐州还不定是怎样的光景,圣人府邸也要仰人鼻息。
正因如此,姜夫人奠定了自己的绝对地位,在圣人府邸之中说一不二。
姜夫人望着那道条幅良久,半是感叹半是讥讽地说道:“家中诤子,不败其家。我倒是小觑了李道虚,本以为他临老会任性一回,没想到他最后还是强忍下了这口气,选择以大局为重,将李家交到了李玄都的手中。”
衍圣公没有多言,明白母亲说的是什么。
李玄都和李道虚有分歧之事,并非是做样子给世人看的,而是确有其事,只是李道虚老了,没有心思再去争执什么,最后选择退让一步,成全了李玄都,这也是他们最不希望看到的局面。
虽然李玄都与李道虚理念不合,但在心气上面,如今的李玄都却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李道虚,野心勃勃,算是志大才高,所以这次才要先发制人。
第一百三十八章 素王
母子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后,姜夫人看了眼外间摆放着的铜壶滴漏。
衍圣公不再说话。
因为只有两人的缘故,整栋阁楼都变得十分沉寂。
静寂中,大铜壶的滴漏声清晰可闻。铜壶木刻上“申”字的最后那一道木刻已经浮出水面,“酉”字透过水面已经能看见了。
这便是申时末酉时不到。
姜夫人起身道:“客人要到了,我们去二堂吧。”
“是。”衍圣公应了一声。
两人出了内宅,来到待客的二堂,室内正中上、下挂着“钦承圣绪”和“诗书礼乐”的大匾。
不多时后,一名管家引着一人来到二堂门外,管家止步,那人自己走了进来,身上还披着一件罩帽的厚重斗篷。
姜夫人和衍圣公都起身相迎。
衍圣公望向此人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探究。那人径直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取下了头上的罩帽。
衍圣公不认识此人,但见他须发皆白,俨然是极为苍老的样子。
老人对门外的管家和一应侍从吩咐道:“你们都下去。”
虽然老人是客人,但身上有一股天生的气势,管家和侍从也不待衍圣公的吩咐,便都退了下去。
老人望向衍圣公,微笑道:“衍圣公不认识我,我与令尊是故交,与令堂更是几十年的交情了,我的本来姓名已经忘却,世人都叫我龙老人。”
衍圣公一惊,赶忙拱手行礼道:“原来是龙老先生,久仰大名,可惜缘悭一面,今日终于得见,实乃幸事。”
姜夫人歉然道:“本应大开中门迎接师兄,还望师兄见谅。”
龙老人摆了摆手:“讲究那些俗礼做什么,没有必要。而且李玄都继承了徐无鬼和李道虚的衣钵,耳目遍布各处,稍有不慎,便会走漏风声。”
衍圣公想起前几天的逃奴之事,知道龙老人此言没有半分夸张,心中又是沉重几分。
虽说两家这些年来一直是互相安插暗子,但圣人府邸始终未能触及到李家的核心,这也在情理之中,因为李家是李道虚一人独断,不要说寻常奴仆之流,便是李玄都等人想要见李道虚一面,都不算容易,可圣人府邸却被李家人渗透进来,如此一来一去,圣人府邸便亏得很。
李家竟是用偷梁换柱的手段将人安插到了他们身边,也就是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落到了李家的眼中,圣人府邸便不能不反击了。
至于怎么反击,圣人府邸说了不算,要看龙老人的意思。
自从心学圣人离世之后,儒门就一直是群龙无首,三大学宫、四大书院各自为政,如今能勉强整合在一起对付道门,除了道门带来的巨大压力之外,这位隐士之首也是功不可没。他在儒门中的地位,不算是领袖魁首,也相去不远。
不过龙老人没有立刻切入正题,而是感慨说道:“我有好些年没有来齐州了,上次来的时候,还是专门送了司徒玄策一程,只可惜千防万防,防住了一个司徒玄策,却
没能防住李玄都,听说地师两次对他痛下杀手,他都绝处逢生,以至于地师最后改变了主意,难道真是天意如此?”
姜夫人道:“师兄何必灰心丧气?如今谁胜谁负,犹未可知。要说再有一甲子的时间,李玄都也许真正是放眼天下无敌手,如今的他还差得远呢。”
龙老人并不否认这话:“若论境界,论修为,我是不怕李玄都的,李玄都毕竟不是李道虚,真要公平相斗,我大概有八成的胜算。可争勇斗狠之事如同沙场杀伐,何来公平一说?从来都是无所不用其极,李玄都有徐无鬼留下的‘阴阳仙衣’和李道虚留下的‘叩天门’,两大仙物在手,我们两人的胜算便要颠倒过来,所以我才要借‘素王’一用,关于此事,先前来人已经说明白了才是。”
姜夫人的脸色凝重几分。
衍圣公也是如此。
不管怎么说,“素王”乃是圣人府邸代代传承之物,若有什么闪失,便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母子二人也是商议了许久才同意此事。
“仙物”一说是道门的说法,儒门称之为“圣物”,总之是一样的东西。后来儒门也渐渐改口,称呼其为“仙物”。
道门的几大仙物中有两件是存放在大真人府中,那么儒门这边与之对应,同样有仙物存放于圣人府邸,也就是龙老人所说的“素王”。
除此之外,天心学宫和社稷学宫也各有一件仙物。
此时不比玉虚斗剑,已经是道门进攻而儒门防守,攻守之势异也,当初他们不肯将自己仙物交于外人之手,如今让他们把仙物拿出来已经不算什么难事。
若是将所有仙物都交到龙老人的手中,哪怕是不算万象学宫的仙物“天下棋局”,也能让龙老人强压过李玄都一头,就算对上李玄都和秦清联手,也未必没有胜算。
姜夫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缓缓说道:“正所谓‘执火不焦指,其功在神速。尖钉入金石,聚力在一点。’也只能如此了。”
龙老人长叹一声:“我也是久闻‘素王’大名了,同样是缘悭一面,细数起来,‘素王’多少年不曾现世了?说到底,还是我们这些人不争气,当年圣人在世时,也未用什么仙物,便一人镇压道门,让他们抬不起头来。宁王之乱,挥手即平。可现在呢,‘辽王’之乱却是愈演愈烈,已经是动摇了天下的根基。”
姜夫人听龙老人提起心学圣人在世时的光景,不由黯然也默然。
衍圣公安静听着两位长辈交谈,始终不曾插言。
过了片刻,姜夫人开口道:“师兄不必自责,也不必忧心过重。《尚书》有云:三年丰,三年歉,六年一小灾,十二年一大灾。天象在上古圣皇时就是这样。在丰年存粮备荒,在荒年赈济灾民,这便是太仓和大小官仓的意义。我们圣人府邸的‘素王’也好,三大学宫的镇宫之宝也罢,就像太仓里的存粮,等的就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拿出来应付局面。而圣人在世的时候,就是丰年,又哪里需要动用存粮呢?”
“师妹所言极是。
”龙老人点了点头,“不知‘素王’如今在何处?”
姜夫人站起身来:“师兄请随我来。”
李家在北海府有祖宅、宗祠、墓田,衍圣公一家同样如此。圣人府邸便是祖宅,另有至圣林和至圣庙,便对应了墓田和宗祠。
至圣林占地三千余亩,有坟冢十万余座,却没有半分阴森气息,有神道与城门相连。圣人衣冠冢位于至圣林正中,封土呈偃斧形,历朝历代设祠坛建神门、刻制石仪、立碑、作周垣、建重门,本朝又重建享殿墓门、添建洙水桥坊和万古长春坊。
至圣庙本是圣人旧居,与圣人府邸相邻,经过历朝历代的扩建,已经占地三百多亩,仿照帝京皇宫修建,与帝京皇宫、西京皇宫并列其名,与金陵府文庙、帝京文庙、龙门府文庙并称为四大文庙。
李家的宗祠、墓田与之相比,实是不值一提。唯有皇家太庙、帝陵才能压过一头。
在姜夫人的带领下,三人离开圣人府邸,来到与之相邻的至圣庙中。
帝京文庙虽然与至圣庙并列其名,但不过是三进的院落,尚且比不得许多权贵人家的五进府邸,可至圣庙却足足有九进,缭垣云矗,飞檐翼张, 重门洞开,层阙特起,又用琉璃瓦,殿庑均以绿琉璃瓦剪边,青绿彩画,朱漆栏槛,檐柱为石质,刻龙为饰,不逊于深宫大内。
其主体建筑为大成殿,也是祭祀圣人的场所。
三人来到大成殿中,只见正中高悬圣人画像,却并非儒装,而是冠服制度用王者,冕十二旒,衮服九章,俨然帝王一般。
龙老人身为儒门弟子,脸色肃然,毕恭毕敬地叩首祭拜。
姜夫人和衍圣公也不例外。
祭拜过后,姜夫人伸手指向供桌,说道:“师兄请看,‘素王’就在此地。”
龙老人随着姜夫人手指方向望去,除了香烛供奉等物之外,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龙人皱起眉头,轻声自语道:“传闻说‘素王’是剑又不是剑,可见又不可见,正是对应了圣人有帝王之德而未居帝王之位,今日一见,当真不虚。”
姜夫人低垂下眼帘:“非是有意为难师兄,而是‘素王’本身如此,历代相传,‘素王’唯有德者方可持之,所以能否带走‘素王’,全看师兄自己了。”
龙老人陷入沉思之中。
姜夫人不再多言,只是与衍圣公安静等待。
过了许久,龙老人缓缓开口道:“玄圣创典,素王述训。圣人之通,智过于苌宏,勇服于孟贲,然而勇力不闻,伎巧不知,专行教道,以成素王。”
话音落下,一道涟漪以供桌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掠过整个大成殿,好似一道平平镜面,所过之处,殿内之人和各种事物有了片刻的扭曲。
龙老人伸手一探,好似握住了什么物事,可手中又是空空如也。
姜夫人和衍圣公对视一眼,难掩震惊。
不愧是儒门中执牛耳之人,做到了数代衍圣公能未能做到之事。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天宝九载
天宝八年已经过去,时间进入到天宝九载。
一个有关于逃奴的案子轰传朝野上下。
照理来说,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本没有任何讨论的必要。可许多士林大儒和清流官员却仿佛提前商量好了一般,纷纷站出来“仗义执言”,于是这个消息却仿佛长了翅膀一般,很快便传遍大江南北。
一个小小的逃奴案子,转眼间好似成了关乎世道人心的大事。似乎不能完美解决此事,就要使得人心不振,就要让天下人失望。
有识之士都能看得出来,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之所以会有如此闹剧,一则是因为有人在幕后推波助澜,想要用此事大做文章;二则是因为此事的两家当事人身份特殊,一家是天下三家之首的圣人府邸,一家是秦李联姻中的北海李,都是雄踞齐州多年的豪强,难免会让人想到“齐州之争”这四个字。
按照规矩来说,正月十五之前,上到朝廷内阁六部,下到县衙,都是不开门的,可因为此事,打破了这个惯例。先是东鲁县的县衙,接着是东平府的府衙,然后是齐州的提刑按察使司衙门,如此走了几天的流程后,终于是在正月初十这一天,闹到了总督行辕。
圣人府邸的人状告李家收容逃奴,并且要求李家将扣押的追捕逃奴之人释放。李家这边,由李如是代为出面,回复是不曾见过什么逃奴,反而状告圣人府邸纵容家奴行凶,打死李家子弟一人。
由此,双方开始互相攻讦。
在儒门之人的口中,李家的新任族长是个凶狠暴戾、行事不择手段之人,证据是他在大真人府中因为口角一怒之下打死了大天师张静沉。而且荒淫无道,喜好男风,蓄养娈童,证据就是他不近女色。
虽说儒门掌握有话语之权,但大儒们的地位太高,大多在天上飘着,许多时候不那么连接地气,底下的人未必能听到,也未必有什么感触。
可道门却掌握有财权,通过各种书局书坊,同样能够发声,而且流传更广。一般而言,演义的故事总比正史流传更广,这便是话本的功劳了。道门倒是没有针对某个人,也没有刻意编排一些事情,而是把部分大儒做过的事情稍加润色之后又发了一遍,比如水太凉,比如一树梨花压海棠,比如美人盂,比如为争首辅先让孙女作妾又毒死孙女,比如一家独占四十万亩田地而百姓饿死的故事。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李家的新任族长李玄都到底是谁,他们没听说过,此人如何残暴不仁,也未见识过,就像故事里虚构的将军,屠城灭地,坑杀降卒,谁也不觉得可怕。可士绅们豪取强夺,甚至用别人的妻女冲抵佃租,可都是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尤其是四十万亩田地,那是什么概念?百姓们大概是有数的,因为田地是普通百姓最为在意的东西,一亩地多大,产多少粮食,都是心知肚明,四十万亩田地比一座金山银山更为直观。
用道门之人的话来说,不曾胡乱编造,只是复述一遍而已。
道门显然是
有备而来,动作极快。不过半个月的时间,许多故事便传遍了齐州,还大有向外扩散的架势。儒门之人顿时慌了手脚,也不得不惊慌了。道门要做什么?这是打他们的脸面,坏他们的名声,挖他们的根基。这是要挑动那帮泥腿子起来造反?于是许多士绅亲自带人去打砸书局,凡是酒肆茶楼,所有说书人一律不许将有关内容,违者下狱论罪。
这时候就看出儒门的手腕,虽然秦道方才是齐州总督,但儒门之人却能绕过这位总督之人,直接向其麾下官员下令,那些官员还不敢不听,因为他们本就是士绅一员。
不过道门之人可不是任由士绅欺凌的佃户百姓,自是派人直接对抗,双方多次发生火拼,大战没有,小战不断,各有损伤。
正月十五的时候,李玄都就已经离开北海府的李家祖宅,返回东海清微宗。正月三十这一日,儒门鼓动士绅们带人围了李家的祖宅和祠堂,号称要打烂李家祖宗的牌位,并且打算效仿金陵府士绅赶走江州总督和江南织造府监正一事,要赶走判案不公的齐州总督秦道方。
远在东海的李玄都听闻此事,下令清微宗的船队出动,进逼渤海府。
这次注定要朝野震动。
清微宗共有配备火炮的“青蛟”六十余艘,“黄龙”三十余艘,“紫螭”一百余艘,“青龙”十艘。
这次李玄都派出了“青龙”五艘,“黄龙”二十艘,“青蛟”四十搜,另有“紫螭”六十余艘,不能说是倾巢而动,也算是大半个清微宗船队了。
李玄都要秦道方为他争取一个月的时间,不仅仅是集合人手,清微宗的船队集结也需要时间,就好像要打人之前,要先把拳头收回来,才能出第二拳。而且东海不比北海,并不会结冰,大船通行无碍,从清微宗出发,只要几个时辰的时间。
诚然,清微宗的确没有二十万铁骑在手,不能割据自立,也不能裂土封王。可真要惹恼了清微宗,清微宗却能一面围攻渤海府,一面派遣船队到大江口,攻占镇江府,炮轰金陵府,做出截断漕运的架势。那么整个朝廷便不得不惊慌了。
清晨的薄雾刚刚散去,从海天一线处出现了无数细小的黑点,继而这些细小的黑点越来越近,原来是一只浩浩荡荡的船队,桅杆如林,船帆如云,一字排开向近海缓缓推进,吃定了朝廷没有能够一战的水师,也吃定了渤海府没有足够的火炮。
这次由张海石亲自率领船队,他不仅仅是剑道大宗师,而且也长于海务,比起李玄都,更为精通此事。
张海石的座船是一艘“青龙”大船,他举起手中的千里望,已经隐约可见渤海府城墙上的人影,来回奔走,显然十分惊慌。
站在张海石的身旁的清微宗弟子禀报道:“副宗主,各船传来消息,均已就位。”
张海石没有急着下命令。
根据天机堂传回的情报,渤海府并非没有水师,只是船只破旧,比之“青蛟”还有所不如,更不如说“黄龙”和“青龙”了,在数量上,也只有二
十余艘。至于其他商船或者民船,早已得到风声,驶离了此地。这也是清微宗的传统了,每次有大动作之前,都会行禁海之举,久在海上的客商便可通过清微宗的禁海区域大概判断出清微宗要在什么地方动手。而这也正是建立在清微宗船队所向无敌的基础上,这是三场海战积攒下的底气,就算不用偷袭,正面决战,也无人是清微宗的对手。
整个渤海府总共兵力四千左右,两千守城,两千水师。
区区两千久疏战阵的水师,二十余艘破船,想要抵挡清微宗纵横四海的无敌船队,无疑是痴人说梦。
渤海府不是没有火炮,可这些火炮也与那些战船一般,十分陈旧,射程竟然还不如战船上的火炮,对付没有火炮的流寇,还能发挥些作用,对上清微宗的战船,就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张海石放下手中的千里望,吩咐道:“一轮试射,校准火炮。”
这名清微宗弟子领命而去。
随着张海石的一声令下,各色船只,大小火炮,齐齐发射,烟雾升腾,火光闪烁,竟是将半个船队都遮住了,好似海面上积起了好大一朵“烟云”。
第一轮炮击,大部分炮弹都落在了海面上,激起无数巨大水花,清微宗的弟子们根据这次炮击的结果迅速校准火炮,不过就算如此,还是有几艘停泊在港口中的船只运气不好,被当场击沉。
张海石背负双手,金色阳光落在他的身上,好似给他镀了一层金边,然后他再次吩咐道:“二轮炮击,力求击沉所有敌船。”
负责传令清微宗弟子立刻转身离去,然后通过旗语告知其他战船。
很快,清微宗战船的火炮第二次齐声怒吼,这些战船又都是活靶子,自然没有幸免的余地,被直接击沉。
张海石再次举起手中的千里望,观察渤海府。
李玄都这次的目的不在于攻下渤海府,而是要以战迫和,话外之音也很简单,儒门敢在齐州陆地动手,他就敢攻破渤海府,进入大运河,直指帝京城。
所以其中尺度要把握好。
张海石吩咐道:“第三轮炮击,瞄准城墙,敲山震虎。”
“是。”传令弟子再次领命而去。
不多时后,海面上又是升起连绵的烟雾,遮天蔽日一般,甚至盖过了船帆,其中夹杂着闪烁的火光,伴随着轰如雷鸣的巨响。
千余枚实心炮弹携带着呼啸之声,拖曳着肉眼可见的尾痕,轰然落在渤海府的城墙之上。
一瞬间,渤海府的城墙也被笼罩在升腾的烟尘之中,乱石激射,碎砖如雨。
站在城墙之上,只觉得如遭地动一般,许多士兵被震得栽倒在地,更有倒霉鬼被巨大的气浪吹飞出去。
大地震颤,整座渤海府城池都在这千余火炮之威下轻轻颤栗。
当清微宗炮轰渤海府的消息传到帝京城的时候,天宝帝正在写字,当场就把那块价值千金的砚台给摔了个粉碎,然后立刻召见内阁首辅、次辅以及白鹿先生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