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吴振岳
若论法术一类的神通,当以神仙和鬼仙为最,人仙最次,地仙居中。地仙的大部分神通都是应用于与人争斗,而非其他方面,诸如“弄假为真”、“以假乱真”的手段,便用不出来,此时李玄都找不出吴振岳的所在,便望向身旁的苏蓊。
苏蓊也不多言,直接发散念头,以神念搜索整个青丘山洞天。
片刻之后,苏蓊皱起眉头,向李玄都摇了摇头,同样是一无所获。
这就奇了。
儒门没有第二位长生地仙,吴振岳至多也就相当于没了本体之后的姚湘怜,不可能躲过两位长生之人的搜索。
难道吴振岳真不在此地?
李玄都道:“罢了,我去擒下吴奉城,一问便知。”
话音落下,李玄都的身形瞬间溃散成一团阴火,然后有阴火在吴奉城面前不远处重新凝聚成人形。
李玄都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只是伸手朝着吴奉城抓去。
在吴奉城的视线之中,就好似一叶障目,这一刻不见万物,只剩下一只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的手掌,五指好似五岳山峰。
吴奉城失声道:“五岳封禅手?!”
也怪不得吴奉城震惊,“五岳封禅手”乃是儒门绝学,很少流传在外,就是在儒门内部,会用的人也是寥寥无几,李玄都是如何学得?
严格来说,李玄都并未学得“五岳封禅手”,只是他曾分别从青鹤居士和师父李道虚的手中见过这门神通,此刻以长生境的修为模仿,空有形似,而无多少神意。吴奉城本就修为弱于李玄都许多,再加上李玄都还故意用上“正气歌诀”,更是混淆了感知,使得吴奉城错认为“五岳封禅手”。
吴奉城已经猜出李玄都的身份,本就心生畏惧,又见到自家的大神通,顿时心神失守,没了殊死一搏的勇气,反而是生出坐以待毙之意。
便在这时,又有五道凌厉气劲从四面八方向李玄都轰然夹击。
相较于李玄都空有形似的“五岳封禅手”不同,这是最为纯正的“五岳封禅手”,以儒门“浩然气”催动,形神兼备,封为“祭天”,禅为“祭地”,封禅寓意天地,以五指对应五岳,依五指之势向敌人天地上下、四面八方夹击,好似五岳压顶,可直接将人捏成齑粉,也能镇压封困。
李玄都不敢轻慢,不再意图擒拿吴奉城,转而对上了五道气劲,只见得李玄都掌中生出滚滚阴火,依次拍去,看似轻描淡写,五道威力绝伦的气劲却悉数消散于无形。
与此同时,又有一道人影出现在吴奉城身旁,拉住他的肩膀,带着他向后退去,拉开他与李玄都之间的距离。
李玄都也不追击,而是淡然道:“好生厉害的‘五岳封禅手’,我倒是班门弄斧了。”
“不敢当阁下之赞,阁下境界高绝,天下罕见,着实令人佩服。”那道凭空出现的身影开口回应,声音颇为苍老。
李玄都凝神望去,只见这道身影似虚似幻,若隐若现,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般,模糊不清,似乎根
本不存于世间,以李玄都的眼力,竟是也不能看清。
虽然李玄都心中已有猜测,但还是开口问道:“尊驾可是青丘山客卿吴振岳?”
这道身影沉默了片刻,反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李玄都笑了笑:“好说,如果阁下就是吴振岳,我要问你一个教子不严的罪过,如果阁下不是吴振岳,还请速速离去,不要无故招惹是非。”
此言可谓是十分不留情面了。
那道身影虽然看不清脸上神态,但再度开口时,声音中却能听出几分难以掩饰的怒意:“小辈,老夫正是吴振岳!若论辈分,我与你的师父李道虚平辈论交,若论年纪,与你们李家的‘瑾’字辈老人也有交情,你一个小辈,凭什么问我一个教子不严的罪过?”
李玄都并不退让:“倚老卖老。休说你一个外人,便是李家的‘谨’字辈老人,错了就是错了,没什么辈分高低的说法,也没有年纪大了便可以作恶不罚的道理。圣人说‘从心所欲不逾矩’,关键在于‘不逾矩’,可不是‘从心所欲’。”
吴振岳稳了稳心神,沉声问道:“那好,我如何教子不严?”
李玄都伸手一指吴振岳身旁的吴奉城:“令郎身为儒门大祭酒,先是冒充青丘山客卿,又对青丘山狐族痛下杀手,圣人不语怪力乱神,我倒是不知,儒门弟子什么时候要参与鬼神之事了?难道不是应该遵从圣人教诲,敬鬼神而远之吗?正所谓子不教父之过,他做下今日之事,难道不该问你一个教子不严的罪过吗?还是说你打算将这个罪过推脱到令郎的老师身上,告诉我教不严师之惰?”
吴振岳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缓缓说道:“久闻清微宗之人惯会巧言诡辩,今日得见,真是领教了。”
李玄都收敛了笑意:“阁下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该不该问你一个教子不严的罪过?若是应该就说应该,若是不该就说不该,不必顾左右而言他。”
吴振岳冷哼道:“我儒门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道门来插手了?”
李玄都平静道:“既然阁下不肯回答,那我也只好认为是你们父子二人共谋此事,如此一来,便没有教子不严的说法了,而是你持身不正。”
吴振岳喝道:“我已经卸任社稷学宫大祭酒,不过是山野闲人,出任青丘山客卿并无不合规矩之处。我既然身为青丘山客卿,参与青丘山之事也是合情合理。反倒是你,无缘无故插手青丘山之事,是何道理?”
“你说你是青丘山客卿,何以为凭?”李玄都似乎早就料到吴振岳会有如此一说。
吴振岳道:“自有青丘山狐族的认可。”
李玄都点了点头,忽然向下方问道:“熙夫人,此人说他是青丘山客卿,你身为青丘山苏家的主母,你可识得?”
苏熙如何还不明白李玄都的用意,立刻高声回答道:“回禀清平先生,妾身从未见过此人,更不知道什么客卿。”
李玄都望向吴振岳:“偌大一座青丘山洞天,只有两位主母
,现在其中之一的苏家主母说从未见过你,也不承认你这个客卿,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口说无凭,可有物证?”
吴振岳皱起眉头,无言以对。
便在这时,吴奉城已经回过神来,忽然开口说道:“苏家不认可家父,想来胡家也不会认可阁下,我也要问一句,阁下可有凭证?”
李玄都微微一笑,伸出左手,五指伸张,一颗泛着青光宝珠缓缓升起。
一瞬间,苏熙已经脸色大变,脱口道:“‘青雘珠’!”
李玄都沉声道:“正是‘青雘珠’,青丘山的圣物。”
吴振岳望着李玄都手中的青光宝珠,脸色凝重。
吴振岳经营青丘山洞天多年,四方探查多年,早就得知“青雘珠”落在了正一宗的手中,被收藏在玄武殿中,唯有大天师才能取出。只是将近一甲子以来,正一宗势大,也只有地师徐无鬼才敢去触霉头,结果就是正道各宗讨伐北邙山,皂阁宗和阴阳宗的基业大为受创,代价不可谓不惨重。吴振岳自然不敢强闯大真人府,也不好登门讨要,如何也想不到李玄都只是一句话便轻松讨来。
若是“青雘珠”落在他的手中,他早就能凭借青丘山的传承跻身长生境,也不至于蹉跎至今,整日藏头露尾。
李玄都收起“青雘珠”,说道:“我此番前来是为了归还‘青雘珠’,只是如今青丘山洞天大乱,若是此时归还,还有遗失之忧,难免有人想要浑水摸鱼,所以还是由我继续保管,待到青丘山洞天平息大乱之后,再行归还。”
苏蓊忽然开口道:“有道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还请清平先生替妾身和苏家主持公道。”
李玄都点头道:“儒门先贤有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如今算不得穷,也算是小有成就,可以兼济他人,行侠仗义,自是分内之事。”
李玄都处处以儒门之人的话来堵吴家父子的嘴,吴家父子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反驳。
又是过了片刻,吴振岳方才说道:“儒门之事,道门无权插手。”
李玄都语气淡然道:“你们儒门惯是如此。说什么天下无不是君父,无论帝王如何昏庸无道,百姓也不能说半个不是,只管磕头就是。推而论之,天下自然无不是的儒门,就算儒门弟子做错了事情,也只能儒门之人去管,至于如何管,是明正典刑,还是自罚三杯,就不是旁人可以置喙的了。”
李玄都加重了语气:“是不是这个道理?”
吴振岳没有说话,吴奉城冷声道:“阁下对儒门成见已深,此言不值一驳!”
李玄都笑了一声,不掩讥讽:“我有许多老师,他们各有对错,在这一点上,张相错了,地师对了。地师说得对,什么无不是的君父,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皇帝错了,就该换一个皇帝。推而论之,你们儒门中人做错了事,就像盗窃小贼,不是只有捕快才能捉贼,普通百姓也可见义勇为。”
李玄都感叹道:“朕躬无罪,罪在万方。”
第九十六章 仙剑
李太一早就听闻这位四师兄极爱说教,好为人师,五师姐陆雁冰对此苦不堪言,他以前与李玄都相处不多,感触不深,此时终于体会到陆雁冰的几分苦楚了,心中生出几分不耐,不由高声道:“此二人皆是冥顽不灵之辈,师兄何必与他们多言?有道是‘以霹雳手段施菩萨心肠’,师兄还是直接出手将其拿下!”
李玄都听到李太一的话语,倒也从善如流,而不是对李太一大加申斥,点头道:“话已说尽,日后说起此事,勿谓我不教而诛。”
吴振岳终于动了几分真怒:“小辈,你也配‘不教而诛’?我今日便要领教你的高招。”
话音落下,吴振岳的身形终于凝实,不再虚幻不定,化作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
李玄都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已然与青丘山洞天合道,难怪我遍寻不获。”
当年吴振岳以社稷学宫大祭酒之尊在暗中成为青丘山的客卿,就是受了青丘山主人的启发,想要以青丘山的传承跻身长生境,只是他没有料到传承的关键“青雘珠”已经不在青丘山洞天,这让他大失所望,又不甘心就此放弃,只能四处寻找“青雘珠”,直到前些年的时候,他自觉大限将至,这才将大祭酒的位置让给儿子,然后自己与青丘山洞天合道,以此来苟延残喘。
吴振岳百年修为,已是天人造化境极致,不逊于当年的宋政,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如今又与青丘山洞天合道,只要在青丘山洞天的范围之内,真要对上长生之人,也不惧怕。
李玄都自然也看出了这一点,当初虎禅师不敌老天师张静修,是因为大报恩寺太小,张静修又有两大仙物,而青丘山洞天却是远胜于大报恩寺,堪比鬼国洞天,那么合道了青丘山洞天的吴振岳未必逊于当初汇聚北邙山三十二峰之力的藏老人。要知道藏老人巅峰之时可是与张静修不分胜负,直到李道虚出剑,方才将其镇压。
不过李玄都两大仙物在手,又有苏蓊在侧协助,也谈不上如何惧怕。
李玄都道:“倒要领教。”
吴振岳不再多言,示意吴奉城后退,然后一掌平推而出。
李玄都挥袖一挡,两者相交,李玄都的袖上生出阵阵涟漪,鼓荡不休。
苏蓊道:“公子勿要多虑,青丘山的圣地极为特殊,若是无法进入圣地,他便谈不上彻底合道,更谈不上洞天不毁此身不死。”
李玄都心中大定,他记得当初藏老人之难缠,不在于无法击败,而是藏老人通过鬼国洞天勾连北邙山三十二峰地气,地气不绝,此身不死,最后只能合两位长生地仙之力,以镇压之举强行切断藏老人与地气的连接,待到大真人府之变时,藏老人逃出镇魔井,才真正死于他的剑下。
至于虎禅师,则是直接被张静修以大神通毁去了洞天,便也不得不死。
此时吴振岳谈不上不死不灭,那就与寻常长生境无异,李玄都便也无甚忧虑,他遇到的长生境对手还少吗?总不会比师父李道虚更为可怕。
李玄都再次伸手按住腰间“叩天门”的剑柄,欲要拔剑出鞘。
吴振岳不敢让李玄都如愿,加紧一掌攻来。
这一掌扯动整个洞天,就连青丘山的主峰都轰然震动,仿佛地动。
李玄都拔剑三分,“叩天门”出鞘三分,三分剑光似是一线天光,惊艳人间。
原本如大蚌闭合的青丘山洞天竟然被强行分开一线。
下一刻,吴振岳一掌拍在剑首上,又将出鞘三分的“叩天门”生生推回剑鞘之中,刚刚打开的一线缝隙又再度闭合,天地为之一暗。
李玄都不再拔剑,双掌并出,一掌蕴含“太阴剑气”,一掌蕴含“玄阴剑气”,分别从左右拍向吴振岳的两侧太阳穴。
若是让李玄都拍实,只怕就是剑气入脑的局面,哪怕长生之人的生死要害与常人大不相同,也要遭受重创。
吴振岳自然不敢托大到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硬抗李玄都的剑气,伸手捉住李玄都的手腕,使其不能拍下。
只是吴振岳是个儒门老夫子,如何能与李玄都这等从江湖厮杀中滚打出来之人相比,李玄都立时屈膝一顶。
吴振岳堪堪避开要害,还是被撞到小腹,不得不放开李玄都的手腕,向后飘退,面带怒色。
李玄都再次握住“叩天门”的剑柄,使得吴振岳脸色一变,不得不身形如长虹一掠,再次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一掌推出。
这次却是李玄都虚晃一招,侧身躲开吴振岳一掌的同时,反手捉住吴振岳的手腕,将其一带,同时一肘撞向吴振岳的胸膛。
吴振岳只得用另一只手托住这一肘,身形一震,同时也因为这一击生出一圈圈气机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好似狂风过境,久久不息。
吴振岳再次后退,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脸色青白,显然吃了个暗亏。
李玄都负手而立,身上的“阴阳仙衣”被吹得猎猎作响,可见一道道剑影游走不定,似是已经急不可待,想要立刻挣脱主人的束缚,出来痛快厮杀一番。而“叩天门”却是寂然无声,好似老僧入定,不似寻常剑器动辄便震颤鸣叫。
吴振岳知晓自己不能再与李玄都贴身近战,干脆不再试图阻止李玄都拔剑,五指成钩,遥遥一抓。
一座峰头竟是被他拦腰截断,生生抓取起来。
然后吴振岳直接将这座山峰丢掷向李玄都。
李玄都终于是拔剑而出,好似天光大亮,一剑光照山河。
此处天地轰然一震。
这是“叩天门”第一次与新主人迎敌。
李玄都毫无花哨可言地一剑劈出。
剑光一闪,这座被凌空飞掷的山峰直接从中分为两半,切面光滑平整,堪比用心打磨的石板,没有丝毫断裂痕迹。
这一幕让众多观战之人惊惧难言,这便是长生之人的可怖之处吗?
李玄都持剑前掠。
吴振岳双手一提,又是两个山头被
他抓取起来。
虽然谈不上移山拿岳,仅仅是峰头,但在寻常人看来,也是仙人才能有的大神通。
吴振岳双手一挥,两座山头黑压压地当头砸下,遮天蔽日,真如山岳压顶一般。
李玄都在飞掠途中再出两剑,交错成一个“乂”字。
两座山头都是被斜斜地劈成两半,残骸轰然向下方坠落下去。
幸而众多狐族之人都聚集在主峰之上,倒也不怕误伤。
不过此等景象还是让一众狐族看得惊惧不已,这就是仙人之威吗?
李玄都来到吴振岳的面前,毫不客气地一剑当头斩下。
陆吾神尚且抵挡不住“叩天门”的剑锋,更遑论是人,吴振岳只能一退再退,这也时吴振岳不想与李玄都正面交手的缘故,此人境界修为还在其次,携带两大仙物,堪比当年大天师张静修,岂能力敌!
吴振岳堪堪躲开这一剑,可他下方的一座山峰却受了无妄之灾,整座山峰也就百余丈之高,李玄都这一剑落下,剑气深入五十丈,变成了上半部分被劈开一线而下半部分仍旧完好的诡异格局。也许多年之后,这里反而会多出一处一线天的景观。
李玄都提起手中仙剑,心中也略感诧异,他从未觉得出剑如此容易,因为前面几剑未曾全力出手的缘故,所以这一剑的威力之大,甚至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哪怕他当初用“人间世”汲取了剑秀山的剑气,威力固然大增,可“人间世”也“重量”倍增,让李玄都略有吃力之感,没有“叩天门”这般举轻若重、举重若轻随意转化的感觉。
这便是仙剑的厉害之处吗?
李玄都再度举起“叩天门”,朝着远处的吴奉城遥遥一点。
此人先前意图屠戮众多无辜之人,自然有取死之道。
吴奉城猛地瞪大了双眼,似乎看到了极为恐怖的事物,又似乎是生死悬于一线之间,惊骇难言,不复先前的从容气度。
吴振岳脸色大变,缓缓转头望去。
吴奉城全身上下没有丝毫伤痕,却已经气绝身亡,死不瞑目。
此乃“六灭一念剑”。
何谓“六灭”?分别是:灭身、灭法、灭神、灭心、灭情、灭真。玄而又玄,信则有,不信则无,无可抵御。
若是吴奉城从心底里认为李玄都这一剑不能将他如何,那便真的不能将他如何,好似清风拂面。
可如果吴奉城相信这一剑能够杀死自己,而且认为自己拼尽全力也无法抵挡,那么不但他会死,而且各种护体法门也自行破去,此为灭身和灭法。
李玄都方才以仙剑催山拔岳,除了苏蓊和吴振岳之外,其余人都在心底暗自认定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倾尽全力也无法抵挡李玄都的一剑,如果李玄都要杀自己,自己只能闭目等死。
吴奉城自然也是作如此之想,所以当李玄都用剑指他一指的时候,他就真的死了,便是近在咫尺的吴振岳也无法出手救下他的性命。
第九十七章 儒门规矩
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生苦事。
只是这等人生苦事却是自找的,正如李玄都自己所言,他不喜欢不教而诛,若是在他问罪的时候,吴家父子两人肯认罪退让,李玄都还真不好痛下杀手。
不过吴家父子执迷不悟,李玄都也不是心慈手软之人,自然要当诛则诛。
吴振岳目睹了儿子死在自己面前,在片刻的寂然之后,胸中生出无穷的悲痛和狂怒。
不过李玄都既然决定动手,便不会留有余地,未等吴振岳怒而出手,李玄都已经提前出剑。
这一剑,去势快如滚雷迅电,剑意之雄浑,剑气之磅礴,剑势之浩大,便是长生之人也要避其锋芒。
都说天人境大宗师与长生之人的区别就像少年人与成年人的区别,由此推之,两个长生之人相斗就是两个壮年人打架,那么此时手持“叩天门”的李玄都就像是拔出了腰间的牛耳尖刀,一刀下去,便是成年人也有性命之忧。
当年李道虚之所以可以一人一剑便独步天下,正因为他手中所持之剑是天下攻伐第一的“叩天门”,修为最高再加攻伐第一,天下又有谁人能挡?
如今李玄都纵然境界修为比不得李道虚,但一身所学与李道虚一脉相承,由不得吴振岳不心生忌惮。
再有就是,世间长生之人交手,往往都会以保命为第一要义,双方大多会有默契地点到即止,毕竟到了这个境界,谁都有压箱底的保命手段,而且已经征得长生,人间百年便算不得什么,相较于飞升之后的无穷时光,一时之荣辱实在算不得什么,不必以性命相博,要更加惜命。
不过李玄都好像是个例外之人,他几经生死,当真是无惧强敌,从大真人府到大荒北宫,再到帝京城中,每次都是全力出手,一如未曾跻身长生境之时。
这一次也不例外。
转眼之间,李玄都的身形已经出现在吴振岳的面前,吴振岳因为丧子之痛的缘故,这次没有任何保留,双掌一前一后交替拍出,任由李玄都一剑刺穿左手的掌心,右掌趁机狠狠拍在李玄都的额头上。
李玄都不得不向后飘退数丈,额头上血红一片。
不过吴振岳更不好受,被刺穿的手掌上盘踞着一团剑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而上,转眼之间已经笼罩了整只胳膊。
吴振岳此刻显现出一位儒门大祭酒该有的果决,面无表情地用另外一只手将这只手臂生生斩断,阻止剑气沿着手臂蔓延至全身。
李玄都举起手中“叩天门”,再指吴振岳。
不闻风声,不闻金石之声,只见浩荡剑气如大江大河直逼吴振岳而去,远远如一线白练横行,渐而渐进,近又如惊涛拍岸,似大雪山崩,卷起千层雪。
不得已之下,吴振岳只能身形不住地向后退去,以后退之势来分段化解滚滚剑气。
为了挡下这一剑,吴振岳一直退到了青丘山洞天的边缘位置。
这还是仅仅只是李玄都的一剑而已。
吴振岳止住退势之后,深吸一
气,再生一臂,就连衣着也恢复如初。虽然他未能彻底合道青丘山洞天,谈不上洞天不毁此身不死,但是通过洞天来施展某些近似于神仙的神通还是可以做到,吴振岳此举就是神仙的回溯神通,并非人仙的血肉衍生,所以连衣着也可以一并恢复。
但凡长生之人,都有各自的压箱底手段,不管怎么说,吴振岳都算是儒门的前辈高人,也不例外。只见他双臂一振,大袖鼓荡,两袖清风。
清风中有仿若实质的金色楷书,形体方正,笔画平直,可作楷模。
清风离开袖口之后,所过之处,留下一个个金色楷字,继而依次排列,自成文章。
李玄都脸色淡然,好整以暇。
吴振岳手掌翻覆。
这些金色楷书大放光芒,通体流光溢彩,边缘有光焰升腾跳跃,继而字字迸射,似如大雨落湖一般向李玄都激射而去。
李玄都身周有“极天烟罗”自行护体,又有各色剑气流转不定,好似护城河一般,隔绝内外。这些楷书落在李玄都身周的各种护体气机之上,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发出一连串的清脆声响,不过并未弹开,也并未湮灭无形,而是嵌入其中。
一瞬之间,这些楷书大字生出一股堂皇之意,与先前吴奉城用以镇压苏家狐族的手段如出一辙,不过吴振岳修为更为精深,其中精微玄妙之处更胜吴奉城不止一筹。
身处其中的李玄都一瞬间感觉自己仿佛被施加了无数条条框框,规矩、礼法、章程、大义、道德,这些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让李玄都如负重山,一时间竟是动弹不得。
这也就是李玄都,换成其他人在此,比如已经坠境的李太一,恐怕要被生生压死。
儒门为天下制定规矩已经千余年了。
规矩、礼法、章程、大义、道德,这些都没有错。可一切的规矩、礼法、章程、大义、道德都是由人制定,并且由人来执行,再好的规矩也会有漏洞,不随着世道改变的礼法会禁锢思想,繁琐的章程会拖延扯皮,大义和道德会被别有用心之人用来绑架他人。
这便是李玄都身上各种枷锁束缚的由来。
李玄都立即催动剑气,“太阴剑气”、“玄阴剑气”、“逆天劫”三种剑气交织成一方旋涡,来回绞杀,将自己周围的一个个金色大字悉数绞碎。
但这些金色大字碎后,却不散去,反而拆解成一个一个笔画,横、竖、撇、捺、点、勾、折、提,再重新组合,变成一个个新字,如此往复不休。
与此同时,这些金字带来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好似千夫所指、万人唾骂、遗臭万年,层层递进。起先是父母责备,继而是师长责骂,然后是人人喊打,最后是万千臣民随君主一同痛斥乱臣贼子,更有史官手持如刀史笔,欲要在煌煌史册上记下一笔,使其遗臭万年,任由后世千万人痛骂,永世不得翻身。
一时间,李玄都竟是生出举世为敌之感。
这种压力,对于大义有亏之人往往能事半功倍,这一点颇为类似佛门的“度世佛光”
只是李玄都自认不曾大节有亏,倒还不至于就此败下阵来。
道门的南华道君有言:“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正是对千夫所指的最好应对。
不过这也是李玄都第一次见到如此儒门神通,看不见摸不着,却又与神仙神通有几分相似之处,所不同之处在于,神仙依靠香火愿力,而儒门的神通却是靠着儒门作为天下正统的人心所向,人人都遵守儒门定下的各种礼法规矩,认同这些规矩,这也是一种另类的信仰,与信奉神灵有异曲同工之处。
儒门的规矩可以简单归纳为“伦常”、“人伦”,也就是世人皆知的“天地君亲师”,天地且不去说,关键在于君、亲、师,圣人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由此生出君臣父子的雏形,后又经过荀卿的发扬光大,真正成型,成为后世儒门的规矩。
社稷学宫正是荀卿一脉的传承,与重“仁”的圣人一脉、重“义”的亚圣一脉有所不同,更为注重一个“法”字,也就是规矩。这也在情理之中,认为人性本善的圣人、亚圣认为要通过道德教化来治国,而认为人性本恶的荀卿则认为要以暴力刑罚治国。两位法家祖师都是出自荀卿门下,故而可以将荀卿视作法家创始祖师,后世的外儒内法也是由此而来。
李道虚也受其影响,虽然李道虚年轻时曾经在万象学宫求学,但因为与社稷学宫为邻并多有交集的缘故,晚年的李道虚明显更偏向于法家思想。
吴振岳身为社稷学宫大祭酒,对于儒门规矩实是有着极为深厚且独到的理解,此时以合道之势衍化种种规矩,意境与威力着实非同凡响。
只是此法与“六灭一念剑”一般,都有一个极大弊端,若是对方心志如铁,丝毫不为动摇,便要威力大减,难尽全功。
此时李玄都虽然被重重规矩压制,但心志丝毫不曾动摇。
今日的李玄都被尊称为“清平先生”,风光至极,大有天下无人不识君的架势。可在这份风光之下,除了足够的运气之外,还有更多的霜刀雪剑,以及历经险阻的矢志不移。整合道门抗衡执掌天下正统千百年的儒门,又岂是那么容易。
这份勉为其难,李玄都从未付诸于口,事未经历不知难,以李玄都的境界修为和身份地位,若无天下之念,不求太平,何苦与并无深仇大恨的儒门为敌?抛开名利枷锁,逃出是非之乡,醉里乾坤大,笑中岁月长,不管成王败寇,休给他人做嫁裳。岂不是更好?
之所以不愿如此,不过是因为一己之担当罢了。
“担当”二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半点也不容易。
万钧重压之下,李玄都缓缓直身而起,直视面露诧异之色的吴振岳,沉声说道:“我借用古人之诗,修改一二字,可表明我的心志。”
“只为太平事,一身无所求。也知道艰阻,岂为妻子谋?”
一瞬间,无数金字如水珠一般四散激射,所有的压迫束缚烟消云散。
第九十八章 此剑无悔
一股浩大剑意冲霄而起,不见李玄都如何动作,剑意已经完全压过吴振岳的浩大气机,及至后来,剑意几乎已经化作实质,使得吴振岳的衣衫猎猎作响,似要彻底撕裂开来。
与此同时,又有无形剑气荡漾起层层涟漪,一直蔓延到吴振岳的身前才戛然而止。
吴振岳低头望去,衣衫上竟是被切割开一道细微伤口,有鲜血渗出,染红了衣衫。
下一刻,弥漫于天地之间的剑意骤然消散不见,不见李玄都有任何动作,只是无数剑意凝为实质一剑,一掠而去。
剑光一闪而逝。
吴振岳被一剑穿心而过。
这一剑来得毫无征兆,吴振岳直到被一剑穿心也没有反应过来,这一剑为何能刺中自己。
李玄都一剑便将吴振岳生生“钉”死在半空之中,动弹不得。
这一刻,寂然无声。
吴振岳低头看了眼胸口上的“叩天门”,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李玄都再一挥手,“叩天门”后撤,离开吴振岳的胸口。
然后李玄都朝着吴振岳的头颅一剑斩落。
吴振岳好似一道虚影,任由“叩天门”一斩而过,并未被斩落头颅,身形却变得虚幻许多,气息更为虚弱。
吴振岳仍是不退,看了眼李玄都,悠悠吐出一口浊气。
他的身形骤然变大,法天象地,身高十余丈,气势浩大,仿佛是万世师表。
吴振岳不再悬于空中,落向地面,轰然震颤,烟尘滚滚。
李玄都右手持剑横于身前,左手的食中二指并作剑指,在剑身上一抹而过,剑身之上生出种种天象变化,日月东升西落,山河沧海桑田,草木枯荣变化。
吴振岳凝神以待。
李玄都一剑直指显化法身的吴振岳。
吴振岳的法身轰然震动,金光四散流溢,忽明忽暗。在他的脚下出现无数细密如蛛网状的裂痕,通过这些裂痕,将李玄都的剑势扩散至整个地面。
许多被苏蓊庇护在身后的狐族发现地面上的细小石子竟然在微微跳动,似如地动之先兆。
李玄都出剑不停,虽然没能立刻破去吴振岳的法身,但也不是做无用之功,细看之下,就会发现在吴振岳的法身之上留有无数细微剑气,每一道剑气中又蕴含有沉重剑意,积少成多之下,犹如一座重山压在吴振岳的身上,只待一个合适时机,就可彻底爆发开来,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前前后后半炷香的时间,李玄都出剑两千有余,吴振岳的法身上便留下了千余道细微难见的无形剑气,使得他整个人被层层剑气笼罩,如负重山。
吴振岳也并非一味被动挨打,不断出掌,化出一个个巨大掌印攻向李玄都,逼得李玄都不得不显化出“太阴剑阵”来守住自身,十三道剑影黯淡许多。
一大一小两人如此相斗小半个时辰,李玄都在一个不是最为合适的时机,忽然用出全力一剑,剑气浩荡,几乎有移山之势,横剑而斩。
吴振岳虽然堪堪避过,但他身后的一座山峰却被李玄都拦腰斩断。
半截山峰轰然压下,吴振岳躲闪
不及,被镇压其中。
尘土升腾,漫天皆是。
声音震动,几乎要震破心房。好些修为稍低的狐族几乎站立不住,甚至还有几只小狐狸在心神失守的情况下,显出了原形,毛茸茸如一个个大号雪球团子。至于其他修为更高的狐族也好不到哪里去,目睹这等骇人威势,个个脸色苍白,不能自已。
唯有苏蓊和李太一还算镇定。
苏蓊神情复杂,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要履行约定了,只是不知今日带着李玄都来到青丘山洞天是福是祸,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是再无其他路可走了,只能放手一搏。
李太一却是眼神炙热,不但没有半分失落,反而坚信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达到如此境界修为,有如此威势。
师父可如此,师兄可如此,我亦可以如此。
烟尘足足持续了小半柱香的功夫,这才尘埃落定。
短暂的沉寂之后,埋住吴振岳的乱石骤然破碎,一时间落石如雨。
吴振岳在漫天石雨中缓缓起身,法身璀璨。
李玄都又是一剑斩出,剑气滚滚,似大雪崩。
与此同时,吴振岳张口无声,似有无数惊堂木的声音响起,向李玄都大喝大胆。
李玄都无动于衷,一剑斩落。
浩荡剑光掠过天地之间,然后一闪而逝。
吴振岳的法身上出现无数裂痕,所谓三尺气概,剑仙之威,不过如此。
吴振岳面容肃穆,声音低沉宏大地缓缓开口:“吾善养浩然之气。”
吴振岳胸中一点赤红迸现,赤红如血气飘摇直上。原本呈现溃散之势的法身骤然一新,诸多裂痕消散无形。
吴振岳只是轻轻一晃身形,便将附着在体表的无数剑气悉数抖落,一时间炸雷声音不绝于耳。
身高十余丈的吴振岳低头俯瞰李玄都,满面金光看不清神情,伸出一手,朝着李玄都轰然压下。
五指好似五岳压顶。当年宁王之乱,心学圣人曾一抓之下,将一座山峰连根拔起,把一位道门地仙镇压山下。
此时吴振岳就是要借助青丘山洞天以“五岳封禅手”强行镇压李玄都。
被五指笼罩的李玄都也随之翻覆,“太阴剑阵”呈现溃散之势。
与此同时,他的体魄发出咔咔声响,似乎正在被一方无形“磨盘”不断碾压。
两方看不见的巨大“磨盘”来回绞杀,李玄都凝神屏息,尽量不让自己的气机溃散消逝,这让他想起了当年前往“人间世”所在荒岛的情景,大浪滔天,向前游两尺,借着要被大浪向后推回一尺,艰难无比。
吴振岳五指虚握,将李玄都抓起,将其置于两掌之间。
只见得吴振岳双手一上一下,掌心各有一字,上为“天”字,下为“地”字,仿佛两方巨大磨轮,而在“天地”之间,则是一道被缩小了无数倍的身影,模糊不清。
李玄都的身体开始摇晃,仿佛“天地”磨盘之间的一抹无根浮萍,飘忽不定。
只是李玄都仍旧不曾出剑。
直到过了大半柱香的功夫后,李玄都忽然毫无征兆地一剑递出。
“叩天门”看似落在空
处,却响起一声似是布帛撕裂声音,以“叩天门”落处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连绵不绝。
相比于气势宏大的“天地”二字,这一剑简直渺小到了极点,仿佛是沧海一粟,但在这一剑递出之后,“天地”二字骤然凝滞。
下一刻,就见吴振岳以绝大神通化出的“天地”二字炸裂粉碎,如梦幻泡影般消逝不见。
李玄都一剑摧破天地牢笼,身形一闪即逝。
下一刻,好似洪钟大吕声音响起,吴振岳的法身猛然摇晃,胸口上出现了一道深深剑痕。
紧接着以这道剑痕为中心,又有无数裂痕迅速蔓延开来,遍布吴振岳的法身之上,支离破碎,渐显崩溃之相。
不过洞天之中有玄妙气息生出,帮助吴振岳回溯自身,恢复如初。只是再而衰三而竭,吴振岳两次回溯自身,在没有彻底合道青丘山洞天的情况下,很难再有第三次了。
吴振岳用出法身之后,就再也没有移动分毫,不移不动,一举一动都慢到了极致。
李玄都脱离天地牢笼之后,身形如电,一举一动都快到了极致。
一静一动,一快一慢。
吴振岳的神色凝重,以合道的神通与脚下大地连为一体,如同一尊神人立于天地之间。
然后吴振岳就看到无数个“李玄都”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李玄都的出手实在太快了,以至于站立不动的吴振岳只看到了李玄都移形换位之间滞留出的无数残影。
残影越来越多,每道残影都是一剑,每一剑都落在法身之上。
高**身岿然不动。
片刻之后,吴振岳身周三尺之内,出现了足有数十尊李玄都身影,姿态各有不同,但却完整展现出李玄都的出剑姿态。
继而在三丈之内,又连绵不绝地浮现出百余身影。
然后是三十丈之内,足有上千个“李玄都”,层层叠叠,让人眼花缭乱。
此消彼长,李玄都愈来愈快,身影越来愈多,在方圆三百丈之内,密密麻麻,尽是李玄都的身影,不知数目几何。
一味被动防守的吴振岳仍是伫立不动,凭借法身,不见丝毫颓败迹象。
最终,所有的残影合为一人,万象归一。
李玄都一剑点在吴振岳法身的额头上,整座天地顿时为之一滞。
因为李玄都先前出手太过迅捷凶猛,以至于不闻半分剑声,在这一剑之后,终于骤然炸起一声迟到许久的轰然巨响。
然后就见一直巍然不动的巨**身猛然后仰,双脚立足地面,整个身体倾斜着向后倒滑退去。
在吴振岳的眉心位置,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小洞,好似被一线贯穿,其中金光迸射,然后以小洞为中心,不断有裂痕向四周蔓延开来,很快整个法身上下都布满了细细密密如蛛网的裂纹。
片刻安静之后,一连串碎裂声音响起,不绝于耳。
只见吴振岳的法身开始寸寸碎裂,无数碎片随风而散。
吴振岳显出本来身形,气息虚弱无比,已经没有一战之力。
李玄都持剑前行,走向吴振岳。
此剑无悔。
第九十九章 尘埃落定
苏蓊来到李玄都身旁,感慨道:“两代儒门大祭酒,就这么死了,公子真是好大的胆子。”
李玄都看了苏蓊一眼:“夫人莫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苏蓊微微一笑:“妾身并非在说风凉话,而是真心佩服公子,妾身固然有长生境修为,也不敢贸然杀死两位儒门大祭酒,生怕引来儒门的报复。”
这倒是实话,若非儒道两家出身的长生之人,逍遥世间尚可,要是贸然涉足到天下之争当中而不依附儒道任何一家,孤军奋战,只怕下场堪忧,澹台云被一众天人境大宗师联手挡下就是明证。
李玄都道:“所以夫人才要借我之手除掉此人,日后儒门清算起来,也是找我的麻烦。”
“还请公子见谅。”苏蓊没有故意狡辩的意思,歉然说道。
李玄都摇了摇头:“我没有怪夫人的意思,若是我不想出手,夫人也不能逼我出手,说到底,还是我与儒门的争斗之故。”
苏蓊忽然说道:“从此之后,青丘山洞天就是公子的囊中之物了。”
李玄都直望向苏蓊,审视着她,却没有说话。
“怎么?妾身说错了吗?”苏蓊被他望得有些不自在,不由开口问道。
李玄都缓缓道:“夫人不必故意出言试探。夫人觉得我出手杀了儒门中人,就是为了图谋青丘山洞天,那我与吴家父子又有什么区别?无非他们强夺,而我巧取罢了,亦或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我先前说的那些话,岂不是自打脸面?”
苏蓊真正有些诧异了:“那公子的意思是……”
李玄都坦然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无意掌握青丘山洞天,青丘山以前怎样,以后还是怎样。不过我这次返回清微宗,却是有整肃齐州各方势力的想法,青丘山洞天作为其中一员,你们在洞天内部如怎么样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可离开了洞天进入人间,就要遵守规矩。规矩也很简单,入世生活可以,却不得依仗修为行谋财害命或是魅惑他人之举,若有发现,休怪我翻脸无情。另外,我这次出手,除了与儒门敌对的缘故之外,就是履行你我承诺的一点添头,也勉强可以算是行侠仗义,毕竟吴奉城意图将苏家人屠戮殆尽的手段,太过残忍,有伤天和。”
苏蓊望着李玄都半天,久久没有说话,待她真正确定李玄都不是在说那些大义凛然的场面话后,才真正松了一口气,诚心说道:“公子高义。只是经此一事之后,在儒门看来,无论公子是否承认,青丘山洞天都是公子的人了。”
“我知道夫人的担忧,无非是担心儒门的报复,儒门之人是我杀的,我自会负责,不会让青丘山洞天被殃及池鱼。”李玄都道,“至于‘高义’二字,夫人说得太早,若是你们狐族坏了规矩,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到那时候,不要骂我就好。”
“公子先把规矩说在了明处,再去触犯便是明知故犯,怨不得旁人。”苏蓊得了李玄都的保证,心情大好,“不过有一点,公子说不
得魅惑他人,这一点我是明白的,可我们狐族女子就是不用与生俱来的神通,只用普通女子的手段,也能把握男子的心思,那怎么算?”
李玄都笑了笑:“不用神通惑人心智,凭自己的魅力手腕让男子倾心,只要不是以此图财、采补、害命、坏人姻缘,我都没什么意见,毕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情我愿之事,我还能拦着男人做你们的裙下之臣不成?”
苏蓊笑道:“那就好,至于其他,公子放心就是,我们青丘山存世多年,公子几时听过我们青丘山害人的?”
李玄都想了想,又说道:“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些建议,是否接受,全看夫人意愿,我并不强求。”
苏蓊微笑道:“公子请讲。”
李玄都道:“虽说以直报怨,但苏家这次没有受到什么损失,也不是异族入侵,而是你们狐族的自家之事,所以我希望苏家不要对胡家大肆杀戮,那些普通胡家人也是无辜,只是惩办首恶就好。”
苏蓊点头道:“公子说的是情也是理,妾身同样是这般想的。正所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妾身会让苏熙酌情处理此事,几个首恶是不能放过的,不知情的无辜之人无罪,其余被胁迫裹挟之人,只是稍加惩戒警示即可。”
李玄都道:“夫人老成持重,我没什么好补充的了。”
苏蓊又想起一事:“对了,客卿一事……”
李玄都理所当然道:“还是按照规矩来,该怎样就是怎样,若是东皇技不如人,无法成为青丘山洞天的客卿,那也怪不得旁人,我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我对我的师弟有信心,相信他能够堂堂正正成为你们青丘山的客卿,而不是靠着其他的门路。而且我对他也算有些了解,向来是心高气傲,就是我肯,他也不肯的。”
“我明白了。”苏蓊道,“那就只剩下最后一场比试,对手是天心学宫的谢月印。不过我已经查清,谢月印其实是胡家那边的人。”
李玄都微微一怔:“原来是他。”
“怎么?公子认识这个谢月印?”苏蓊好奇问道。
“没什么交集,不过听说过这个人。”李玄都摇头道,“他的授业恩师是天心学宫大祭酒王南霆,王南霆死在了我那未过门的妻子手中,从这里论起,我们算是仇人。”
饶是苏蓊也有些震惊,一是震惊李玄都口中未过门妻子的境界修为,二是震惊李玄都对于儒门之人的狠辣。
苏蓊忍不住问道:“杀了儒门的大祭酒,儒门就没找公子的麻烦?”
“这是他们自找的。”李玄都一语带过,“他们设局谋我,自寻死路也怨不得我。”
苏蓊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局,但从今日的吴家父子手段来看,也能大致猜出一二,而且主动谋算一位长生之人,阵仗必然要比今天大上许多倍,可最终还是没能成功。她不由生出几分庆幸,幸好自己没有选择与李玄都为敌,而是履行承诺。
苏蓊最后问道:“
公子杀了吴奉城和吴振岳,社稷学宫那边怎么办?”
李玄都说道:“吴振岳合道青丘山洞天,我虽然一剑斩下了他的头颅,但并没能彻底杀死他,他是老死的。”
苏蓊一怔,随即望去,只见吴振岳的尸体不知何时已经化成了白骨,被斩下的人头也变成骷髅。
苏蓊只是略微沉思便明白过来,吴振岳正是因为大限将至才无奈合道青丘山洞天,李玄都最后一剑斩落了他的头颅,将他从青丘山洞天中剥离出来,时光之力立即反噬,他这才死得不能再死。
这就像离开太虚幻境的古人们,没有修为支撑,体魄朽坏,化作白骨的速度更甚于自然腐烂。时光被比喻为长河,流淌缓慢,可如果有人用堤坝挡住河水一段时间,然后再放开堤坝,水势必然比先前凶猛,所以遭受时光之力反噬之人常常会出现各种异象,不能以常理论之。
苏蓊仍旧忧虑道:“就算不谈吴振岳,还有一个吴奉城。”
李玄都平静道:“夫人不必担心,我会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将吴奉城的尸体还给社稷学宫,并将今日发生之事如实告知。社稷学宫要么选择息事宁人,要么选择开战,就这么简单。”
苏蓊忽然想到李玄都先前说过要整肃齐州,不由心中一动。
如此看来,李玄都今日出手倒不是一时出动,而是有过思虑考量。
难道他想要趁机压倒社稷学宫,整合齐州上下,使齐州上下成为铁板一块?
不过李玄都不想多说,转而道:“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当下还是尽早选出客卿人选,然后完成你我之间的约定。”
苏蓊故作幽怨道:“公子就这般急不可待要我飞升?”
李玄都轻声道:“有些时候为了成事,还是要用些手段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苏蓊叹息一声,不再多言。
两人一同返回青丘山的主峰,苏家众人还等在这里。
苏蓊立刻吩咐苏熙一众人等:“立刻缉拿胡家之人,若有人敢于反抗,回来禀报,我亲自出手,不过束手就擒之人,不要为难他们,把他们集中看管起来,等候发落。”
以苏熙为首的一干苏家之人等的就是苏蓊这句话,纷纷领命,跃跃欲试,不过是看苏蓊仍旧有话要说,这才没人敢立刻离开,毕竟这位老祖宗是长生境修为,不用积威也让人不敢忤逆半分。
苏蓊又道:“除此之外,就是客卿一事,谢月印何在?请他过来,与这位清微宗的小李公子分出胜负,决定本次的客卿人选。”
几名苏家人对视一眼,有些不解。
到了这个时候,还有这个必要吗?
于是谁也没动,相互对视,个个欲言又止,仍想要说什么。
苏蓊看了她们一眼,不曾解释什么,只是加重语气:“去。”
“是。”苏熙不得不开口了,“快去找谢月印。”
立刻有苏家长老领命而去。
第一百章 客卿道侣
不多时后,苏家的狐族长老回来了,向苏蓊和苏熙禀报道:“那位谢公子不肯过来,说他自愿认输,只求夫人和老祖宗能放他一条生路,他还说天心学宫并不知晓吴奉城的谋划,只是适逢其会,后来迫于同门情面,这才答应吴奉城,若是他能赢得客卿之位,就会选择一位胡家女子,而不是原定的苏家女子。”
说到这里,这位苏家长老已经有些怒意。
身为苏家主母的苏熙更是脸色难看。
苏蓊看了苏熙一眼,不轻不重地说道:“这位谢公子身为苏家的客卿候选人,却答应人家成为客卿之后选择一位胡家女子,这可真是给别人做嫁衣了。”
苏熙脸色愈发难看,没有说话。
苏蓊问道:“是谁推举的这位谢公子?”
苏熙低声道:“是我识人不明,愿受老祖宗责罚。”
苏蓊不置可否,转而望向身旁的李玄都:“公子是什么意思?”
李玄都道:“我一个外人似乎不应插手青丘山的内务。”
苏蓊打定主意要把青丘山洞天绑在李玄都这艘大船上,以此避免儒门的报复,说道:“公子这话却是虚了,到了现在,还有什么插手不插手的,就算公子无意青丘山洞天,青丘山洞天也想与公子结成同盟,若是公子日后有什么需要,也可尽绵薄之力。”
李玄都不置可否,不过却是给出了自己的意见:“夫人恐怕不想得罪天心学宫吧?而且是熙夫人主动邀请人家来的,所以我的意思是将其驱逐出去,不要伤害他的性命。”
“正是如此。”苏蓊稍稍松了口气,她还真怕李玄都要斩草除根,招惹社稷学宫的同时又招惹了天心学宫,若是李玄都这么说,她刚说过要做李玄都的盟友,也不好拒绝,那才是两头为难。好在李玄都也知道她的难处,顺了她的心意,没有逼迫她。
苏熙也随之松了一口气,吩咐那位长老去处理此事,她则是亲自去处置胡家众人。
很快便剩下苏蓊和李玄都、李太一等人。
李太一有些失望,没能与那位儒门俊彦交手一次。不过他也不是武痴之流,对此并没有太深执念,也知道形势如此,所以不曾强求。
苏蓊道:“且等等吧,青丘山上下还要乱上一阵子。”
李玄都不再多言,随意找了个地方,开始闭目调息,继续炼化体内的残余剑气,从腊月初三到腊月二十三,将近二十天的时间,李玄都仍旧没能养好伤势,这也是他对上吴振岳有些吃力的原因之一。
李太一也是如此,他只是心高气傲,却不是肆意浪费天赋之人。
苏蓊也不着急,就等在此处,过不多久,就有人前来禀报,苏蓊便离开此地,亲手镇压不从之人。
如此过了大半天的时间,直到天色大亮,已经是腊月初四,这场青丘山之乱才算彻底平息下去。胡家首恶被悉数缉拿,包括胡家夫人胡嬬在内,全部沦为阶下囚。胡家选出的女子胡湘自然也不例外,作为从犯,也在其中。
如此一来,客卿可以选择的女子只剩下苏韶一个,这就不合规矩。客卿
可以不选,却一定要有选择的权力,这是青丘山千百年来的一条铁律。
于是苏蓊又从胡家临时选出了一名资质根骨上佳的女子,名叫胡清。
相较于刁蛮霸道的胡湘,胡清是温婉和顺的性子,也不似苏韶那般拒人千里之外,可见苏蓊还是用心了,并非随意应付。
同时胡清也暂代胡家的主母之位,只是她年少德薄,威望不足,胡家内部必然许多人不服,如此一来,胡家便要陷于内斗之中,而无暇顾及苏家。说不定还有人会献媚于苏家,想要通过苏家的外力支持来夺得胡家的主母之位,那就更无法威胁到苏家,这便是苏蓊的心机之处了。
不管怎么说,苏蓊是苏家出身,自然向着自己的家族,而且此事也是胡家有错在先。
除此之外,还要举行一场拜月仪式,由狐族中最为德高望重之人亲自主持,原本人选是一位大限将至的年迈长老,不过苏蓊现身之后,便落到了她的身上。只是如今天光大亮,看不到月亮,错过了时机。
不过这也难不倒苏蓊,她毕竟是货真价实的长生境修为,在身后现出九条雪白狐尾,强行改变天时,使青丘山洞天从白日变为黑夜,一轮明月高悬。
众多狐族见此一幕,无不敬畏。便是胡家之人,也不敢再有反抗之心。
李玄都很明白,苏蓊是故意如此,要当众行立威之举,彻底震慑住胡家,也是她的机心。
不要小看苏蓊这些看似不上台面的小手段,最起码让胡家在未来一甲子内都无法翻身,至于甲子以后,就要看苏家子孙的造化了,毕竟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
在苏蓊的率领下,苏胡两家的众多狐族在青丘山主峰的半山腰位置举行了盛大的拜月典礼,同时苏蓊也当众宣布了新的客卿人选,来自清微宗的李东皇。
许多狐族都听说过这位清微宗六先生的名头,没想到李太一就是李东皇,倒也服气。
李太一正式成为青丘山洞天的客卿之后,就要由他从两位女子选择一人。
按照道理来说,李太一选择苏家出身的苏韶是板上钉钉之事。只是苏灵却暗暗担忧,毕竟先前这位李公子可没给苏韶好脸色,两人闹得不大愉快,反倒是胡家的胡清,温婉贤淑,让人挑不出错。李太一作为李玄都的师弟,有清微宗为依仗,可以不必太过在意青丘山的内部纷争,而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喜好来选,所以他选择胡清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李玄都只是远远观望,在苏蓊宣布客卿人选之后,便示意李太一上前。李太一依令来到苏蓊身旁站定,苏蓊又招手示意胡清和苏韶来到自己面前。
此时苏韶已经取下了脸上的面纱,显露真容,果真是国色天香,只是微微低着头,不去看苏蓊身旁的李太一,而是盯着露出裙摆的鞋翘。
胡清姿容稍逊于苏韶,却也是个美人,一身湖绿衣裙,大大方方地望向李太一,既没有狐族女子惯有的狐媚,也不曾故作小女子羞涩之态,甚至不见因为胡家变故而产生的茫然、惊惧等情绪,从容、随和、大气,让人心生好感。
如果
不考虑两人的出身,这不是一个很难的选择,毕竟娶妻娶贤,纳妾才要貌,客卿选择女子,差不多就算娶妻了,怎么看也是胡清更优。
不过归根结底,这与男女之情无关,本质是争权之举,是苏胡两家的对抗,最后的二选其一,只是个过场。
李太一的目光从两名女子身上扫过,没有立刻做出选择。
他忽然向身旁的苏蓊询问道:“苏夫人,我记得青丘山的规矩是,两人最后要各凭本事互杀一次,以此成就长生境界。”
苏蓊点头道:“正是如此,不过在最后的互杀之前,两人还是要相亲相爱的。”
李太一呵呵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目光锁定在低着头的苏韶身上。
苏蓊轻声道:“看来小李公子已经有了答案。”
李太一猛地上前,一把抓起苏韶的手腕。
苏韶吃了一惊,低低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目光刚好对上了李太一的双眼。
李太一的眼神有些凶狠,咄咄逼人,就像恶狼居高临下地直视着一头惊慌小鹿,冷笑道:“就决定是你了。”
苏蓊用长辈看待孩子的慈祥目光望着两人,并不阻拦。
落选的胡清也并无失落,只是微微侧头,好奇地看着两人。
李玄都站在远处,看到此等情景,不由一笑,他倒是有些期待最后的结果了,不知是百炼成钢,还是化作绕指柔?
苏韶稍稍镇定下来,冷声道:“放开我!”
李太一道:“这可由不得你,这是你们青丘山的规矩。”
苏韶不说话了,只是仍旧挣扎,想要挣脱李太一的手掌。
苏蓊笑眯眯地提醒道:“不是什么‘你们青丘山的规矩’,而是我们青丘山的规矩。”
李太一从善如流:“对,我们青丘山的规矩。”
苏韶皱起眉头,语气仍旧冰冷:“按照规矩,我们是道侣,我不是你的奴仆,你也没资格对我这样。”
李太一猛地一拉苏韶,两人瞬间贴近,呼吸可闻。
苏韶涨红了脸庞。
李太一低声道:“这样是哪样?我不过是抓了下你的手腕而已,你不要忘了,我们日后可是要双修的。”
李太一格外咬重了“双修”二字。
苏韶恼羞成怒,便想要动手。
苏蓊倒是不在意这些小孩子的打闹,只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也不好由着他们,只能轻咳一声。
苏韶对于这位老祖宗还是敬畏的,不敢放肆,只能强压下怒气。
李太一也没有得寸进尺,顺势放开了苏韶的手腕,负手而立。
苏蓊看了两人一眼,高声说道:“那么从今日起,你们即是道侣,可以进入我青丘山圣地。”
几乎同时,远处的李玄都将手中的“青雘珠”丢掷出来,划过一道弧形轨迹,刚好落在李太一的手中。
以苏熙为首的一众狐族长老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还是大为欣喜,甚至是热泪盈眶。
丢失多年的圣物“青雘珠”终于重回青丘山洞天。
第一百零一章 圣地
苏蓊收起神通,青丘山洞天重新从黑夜变为白昼,一轮明月隐去不见。
然后在苏蓊的带领下,新任客卿李太一,孙绍,以及苏熙等地位较高的狐族往圣地行去。
李玄都作为贵客,也得到邀请,随着一众狐族前往圣地。
若是从远处眺望,只能看到青丘山主峰的峰顶霞光万道,看不清圣地到底是何形貌,直到此时,李玄都才算真正得以一窥全貌。
只见得青丘山的峰顶与主峰是分开的,好似被仙人一剑从中斩断,峰顶自行悬空,与主峰相隔十丈左右的距离。除此之外,又有九条狐尾形状的浩荡气机将整个峰顶层层环绕,肉眼可见的各色气机在九条狐尾中缓缓流动,使得九条狐尾呈现出不同的颜色,这便是远观时各色霞光的由来。
仔细看去,九条由气机构成的狐尾并非死物,而是随风微微晃动,如有灵性一般。透过似虚似幻的狐尾,依稀可见峰顶之上有亭台楼阁,云气飘渺,奇花异草,宛若仙家胜景。
苏蓊在悬空的圣地下方停下脚步,说道:“这边是我们青丘山的圣地。”
其余人都在苏蓊身后止步,抬头望向被九条狐尾牢牢封锁的圣地,神色各异,有感慨,也有好奇。
李太一手中的“青雘珠”似乎生出感应,熠熠生辉。
因为李太一已经晋升为客卿的缘故,苏蓊的称呼也亲近许多:“东皇,用‘青雘珠’打开圣地。”
李太一应了一声,双手运转气机,向上一拖,他手中的“青雘珠”自行飞往九条狐尾。
“青雘珠”所过之处,原本紧密合拢的狐尾纷纷散开,好似一朵莲花正在缓缓绽放,原本被狐尾包裹其中的圣地也终于显露真容。
苏蓊一挥雪白衣袖,在她和李太一、苏韶的脚下生出一朵白云,托着三人往圣地飞去,其余有天人境的狐族长老也御风而起,紧随其后。
最后是李玄都,与众人稍稍拉开了一段距离。
圣地不大,却也五脏俱全,正中位置是一方水池,池水清澈透明,一眼可见池底,池水正中位置有一朵盛开的五色莲花,荧光点点,“青雘珠”便落在莲花的花心之中。
在池水四周四方各有一座宫殿。
正北方的宫殿名为苍梧殿,是客卿的居处,当年苏蓊便曾经在此居住,不过如今自然是要让给“新人”了,除了居住之外,此殿也是平日修炼之处,有汇聚天地元气的妙用,在此殿中修炼一日,胜过在其他灵山秀水之地修炼十日,哪怕只是在此殿中整日睡觉,也能有所裨益,堪比天下第一福地终南山。
与之相对的正南方宫殿名为玄海殿,是会客所在,圣地并非半步不得入,只要得到其中主人的邀请,无论是青丘山洞天内的狐族,还是外来之人,都可以进入其中,这里便是待客所在。此时李玄都等人也是在苏蓊的带领下来到此处殿中。
再就是正东方向的青丘殿和正西方向的找珍
珑殿。前者有些祠堂或是祖师殿的性质,供奉有青丘山的历代祖先。后者则是存放宝物的所在,包括历代客卿、青丘山之主的遗物,以及青丘山狐族从其他地方搜罗而来的宝物,共有宝物二十余件,灵物五十余件,半仙物一件,可见青丘山的底蕴之深。
除此之外,在四座宫殿之间还有四座高台,分别位于东北、东南、西北、西南方位。
东北方位的高台名为观星台,在此台之上,可以透过洞天的遮挡,观看洞天之外的真实星辰变化,以此来占卜未来。
西北方位的高台名为渡劫台,顾名思义,专门供渡劫之人使用。因为狐族不同于人族,跻身长生境时就要渡过一次天劫,所以此处高台也不能说是荒废已久,只能说近两百年来无人使用。
东南方位的高位名为羽化台,同样是顾名思义,与昆仑洞天中的飞升台是同样作用,供飞升之用,可以简化飞升的仪式步骤。苏蓊若要飞升离世,首选便是此地。
西南方位的高台名为落花台,用途不明,按照苏蓊的说法,此处的风景最好,月色最佳,可以在此抚琴、读书、饮酒、下棋,更是谈情说爱、互诉衷肠的好去处。
不过看李太一和苏韶的样子,多半是要荒废一段时日了。
苏蓊带着众人看完圣地之后,狐族长老们便各自散去,离开了圣地,之所以让她们上来,苏蓊多少有些让她们做个见证的心思,证明她终于是弥补了当年的过错,不再是狐族的千古罪人。
狐族长老们离去之后,就只剩下苏蓊、李玄都、苏韶、李太一四人。
苏蓊示意苏韶领着李太一四处转转,虽然苏韶也是第一次来到圣地,但狐族的各种典籍中都对自己圣地进行过详细记载,熟读各种典籍的苏韶自然不算陌生。
不管苏蓊多么不情愿,她终究不敢忤逆老祖宗的意思,只能起身带着李太一离开此地。李太一倒是没有故意为难苏韶,他正好也想看看这处圣地到底有什么玄妙之处。
两人离去之后,苏蓊起身道:“公子请随我来。”
说罢,她径直离开玄海殿,李玄都紧随其后。
然后两人一路来到了羽化台下,苏蓊停下脚步,望向云气自生的羽化台,神情有些复杂。
李玄都负手而立,心思随意发散。
他忽然在想,如果自己日后飞升,那么应该选择在什么地方合适?是终南山?还是昆仑山,亦或是东海三仙岛、太白山的大荒北宫?
过了许久,苏蓊忽然开口道:“公子恩情,妾身感激不尽。”
李玄都也随之回神,摇头道:“谈不上恩情,不过是履行诺言罢了。”
苏蓊微笑道:“妾身说的是公子保全了苏家,不管怎么说,妾身都是苏家出身。”
李玄都不置可否:“夫人有话不妨直说,不如绕来绕去。”
苏蓊点了点头:“既然公子这么说了,那么妾身就直言了,妾
身感谢公子出手,也希望公子能在日后适当地出手照拂一二。”
李玄都道:“我说过,我会担下儒门的责难,不会使儒门迁怒于青丘山洞天。”
苏蓊却是摇头:“虽然妾身脱困时间不长,但这段时日以来,也算对当今天下局势有些了解。在妾身看来,儒门已经是外强中干,未必敢与公子直接开战。如果开战,胜了还好,败了对于儒门的威信将是致命打击,被儒门压制的各方势力都会揭竿而起。可儒门不想与公子开战,也要有一个台阶,给天下一个说法,说明儒门不是怕了公子。那么事情就变得简单了,儒门只要宣称吴家父子是被青丘山害死,他们便可名正言顺地对青丘山出手,如此既避免与公子开战,又维护了儒门的脸面。”
李玄都没有反驳苏蓊的说法, 只是说道:“所以夫人希望我照拂一二的意思是……”
苏蓊沉声道:“若是儒门对青丘山洞天出手,希望公子能直接出手干预。”
李玄都没有裂开答应下来,而是陷入沉思之中。
苏蓊叹息道:“虽然公子无意青丘山洞天,但此时青丘山洞天已经再无其他路可走了,从公子出手的那一刻起,这个局面就已经注定。”
李玄都思考了片刻,还是摇头道:“我无法答应夫人,正如夫人所说,儒门对上道门,没有必胜把握,可反过来说,道门对上儒门同样没有必胜把握,如今的儒门和道门就像麻杆打蛇两头怕,谁也不敢贸然动手。而且青丘山狐族终究是非人之属,若是儒门以此大做文章,不仅道门会陷入被动之中,我更无法向道门中人交代,我们与儒门开战到底是为了什么?若是为了狐族,道门中人会如何想?”
苏蓊无言以对,露出失望的神情。
李玄都沉吟道:“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求人不如求己,若想守住青丘山洞天,最后还要靠狐族自己。”
苏蓊一怔,迟疑道:“公子的意思是说……”
李玄都淡笑道:“我的师弟成为青丘山的客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两家也算是亲家,那么我和夫人之间的约定也不是不能更改。”
苏蓊立时听出了李玄都的言外之意:“公子同意我暂不飞升?”
李玄都道:“不过我有个条件,夫人不能轻易离开青丘山洞天,并且要给我一个类似于‘心魔誓言’的凭证,这个凭证不会威胁夫人的性命,却能保证夫人不会违背我们之间的约定。我知道这个条件有些苛刻,所以我并不强求夫人答应,夫人仍旧可以选择飞升离世,我也会遵守承诺,一力承担杀死吴家父子的责任。”
苏蓊陷入沉思之中,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李玄都也不催促,只是背负双手,望向近在咫尺的羽化台。
苏蓊沉思了许久,最终脸上露出坚定之色,说道:“好,我答应公子的条件。”
李玄都略感意外,不过还是问道:“不知夫人的凭证是什么?”
第一百零二章 断尾
李玄都之所以提出这个条件,是因为妖物修炼比之人类艰难百倍,而且跻身长生境时还会有一次小天劫,所以她们的百年之期并非从出生之日算起,而是类似于一劫地仙渡劫后的情况,从渡过长生境小天劫后开始算起。苏蓊是在镇妖塔中跻身长生境,虽然不足百年,但也相去不远,即便李玄都不去相逼,苏蓊在人间的时日也不算多了。
既然如此,李玄都让苏蓊在人间再驻留一段时间,也算不得什么。毕竟李玄都是亲眼见识过雷劫之恐怖的,就算地师徐无鬼,也不敢说十足把握,不得不借助昆仑洞天的留仙台。而金帐国师虽然苦心孤诣地炼制“长生石”,并且依靠“长生石”勉强度过了天劫,却使得自身元气大伤,只剩下不足半数的修为,被澹台云和徐无鬼联手杀掉,一生心血给旁人做了嫁衣。所以苏蓊百年期满后必然会选择飞升,而不是渡劫。
如此短的时间,很难筹备复仇之事,再加上经过此次青丘山洞天的变故以及李太一成为青丘山客卿之事,两家也算有了一定的互信基础,李玄都倒是不急于逼迫苏蓊飞升离世了。
苏蓊自然也想到了百年期满这一点,说道:“在给出凭证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要请教公子。”
李玄都道:“夫人请说。”
苏蓊道:“我在人间只剩下不到十年的光景,待到百年期满,我还是要飞升离世,到那时候,公子是否可以出手相助青丘山洞天?”
李玄都料到苏蓊会有此问,直言道:“我也可以向夫人承诺,在夫人飞升离世之前,我一定会解决有关儒门的相应问题,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到那时候,无论夫人在世与否,都不会有人来找青丘山洞天的麻烦了。”
苏蓊有些不敢置信:“公子竟是这般自信!”
李玄都笑了:“那我换个说法,在夫人飞升之前,长则三年,短则一年,道门与儒门必有一战,若是道门胜了,万事大吉,夫人可以安心飞升。若是道门败了,我也一定是自身难保,到那时候,我就算想帮夫人,也是有心无力了。”
苏蓊这才明白李玄都的意思,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玄都这才问道:“夫人还愿不愿意答应我提出的条件?”
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苏蓊并未过多犹豫,说道:“终究是我亏欠苏家太多,既然李公子这般年纪都敢豪赌一把,那我这个老太婆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自当是舍命陪君子。”
话音落下,苏蓊的身后再次显化出九条巨大雪白狐尾,不过并无敌意。
李玄都稍稍后退一步。
苏蓊一挥手,一条狐尾竟是脱离了苏蓊的身体,自行飘落在李玄都的面前。
与此同时,苏蓊的气息开始急剧衰弱,竟是有跌落下长生境的趋势。
李玄都吃了一惊,这个代价会不会太大了些?
便在这时,远处莲池正中位置的“青雘珠”中激发出一道光芒落在苏蓊
的身上,帮她暂且稳固住了摇摇欲坠的长生境修为。
苏蓊的脸色有些苍白,缓缓说道:“按照通用的境界划分,上、中、下各有三个境界,总共九个境界,分别是:固体、御气、入神、抱丹、玄元、先天、归真、天人、长生,刚好对应了妾身的九条尾巴。如今妾身断去一尾,便要跌落一个境界,只能依靠‘青雘珠’和此处洞天方能勉强维持长生境,姑且算是妾身合道青丘山洞天。换而言之,只要妾身在青丘山洞天之中,便有长生境的修为,只要离开青丘山洞天,便会跌落至天人境,这条断尾,就是妾身的凭证,不知公子是否满意?”
李玄都忍不住抱拳道:“夫人好气魄,玄都佩服。”
苏蓊虽然脸色苍白如纸,但还是微微一笑,不见她如何动作,断尾自行飞起,来到李玄都的面前,然后说道:“待到妾身百年期满,公子再将这条尾巴还给妾身,妾身相信公子的信誉。”
李玄都脸色郑重几分,沉声道:“玄都定不辜负夫人信任。”
说罢,李玄都催动“阴阳仙衣”的变化,从阴面转化为阳面,可见青莲和红莲上各有一道身影,唯有白莲位置仍旧空缺,李玄都一挥大袖,运起“袖里乾坤”神通,将这条狐尾收入袖口之中。
与此同时,“阴阳仙衣”的白色莲花中出现了一个小号的苏蓊虚影,不过并非狐狸模样,而是人形,身着白衣,我见犹怜。
李玄都终于补全三朵莲花,使得“阴阳仙衣”恢复了全盛状态。
仙物与仙物各有不同,比如“三宝如意”缺损最为严重,需要百年时间才能恢复如初,没有其他捷径。而真言宗的“七宝菩提”,却不需要时间,而是需要无数佛门弟子日日诵经加持,只要人数够多,比如百万人同时诵经加持,便是瞬间恢复也是可以的。
“阴阳仙衣”也需要外力加持方显威力,地师留下了一座“太阴剑阵”,李玄都又补全了三朵莲花,威力终于达到巅峰。
与此同时,李玄都和苏蓊之间也生出一种冥冥的联系,李玄都甚至可以通过白莲中的苏蓊与苏蓊进行交谈。
日后李玄都也可再将狐尾取出,就如当初地师将“阴阳仙衣”中储存的神力悉数灌注到“帝释天”体内。
苏蓊在镇妖塔中协助李玄都斩杀宋政时就见识过“阴阳仙衣”的玄妙,倒也不觉得如何惊奇,只是有些疲惫,毕竟是跌落境界,现在的境界修为如空中楼阁,还需要一段时间去适应。
李玄都关切问道:“夫人将苍梧殿让给了东皇和韶姑娘,日后夫人居住在什么地方?”
苏蓊道:“有劳公子关心,青丘殿足够我容身了。”
李玄都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夫人,不过还要劳烦夫人开启洞天。”
虽然李玄都也可以强行开启洞天,不过这就像强行破门和钥匙开门的区别,既然有钥匙,便不需要多此一举。
“分内之事。”苏蓊伸手遥遥一
指“青雘珠”,青雘珠生出感应,一圈涟漪以“青雘珠”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原本如同大蚌闭合的青丘山洞天重新开启。
“多谢夫人,李某告辞。”李玄都再一拱手,身形化作阴火四散,然后出现在吴家父子的尸体旁边。
李玄都双手分别抓起两具尸体,身形化作长虹冲天而起,就此离开青丘山洞天。
与此同时,在青丘山洞天的上方,白龙楼船静静悬停,李玄都离开青丘山洞天之后,直接回到白龙楼船之上。
李玄都以阴火将两具尸体化作骨灰,分别放于两个木盒之中,然后驾驭楼船掉头往辽东方向飞驶而去。
李玄都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将秦素接来,毕竟他这次返回清微宗和北海府意义重大,虽说临近年关,不能让秦素在家过年,对于秦清这个老父亲有些不太公平,但李玄都相信岳父会体谅的,而且老岳父也不是孤身一人,还有白绣裳在身边,正好李玄都把秦素接走,给两人一些独处的余地。
在行船途中,李玄都还发现了白龙楼船竟然真如蛟龙一般,有行云布雨的神通,有些地方本就水气浓郁,生出雨云,李玄都驾驭白楼楼船经过,白龙楼船的水气与雨云生出感应,立时便有雪花落下。
蛟龙过江,必水漫三十里。
真龙出行,天雷自生,乌云遮天,风雨大作。。
白龙楼船以龙珠为核心,也带了些许龙族神异。
李玄都这一路行来,竟是形成了锋面一线的落雪,不过这等神通也与地仙呼风唤雨殊途同归,本质上都是顺势而为,若是本无雨云凝聚,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降雪的,由此可见,本就是要落雪的,只是被白龙楼船提前了几日,所以影响倒也不大,不至于有人因为落雪而遭无妄之灾。
很快,李玄都便从陆地转入东海。
到了海上,水气骤然浓郁,对于白龙楼船而言,便好似顺风而行,速度更上一层楼,只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便进入北海范围。
乘坐白龙楼船可比自己御风而行要省力许多,而且也要惬意许多。很快,李玄都便从北海转入陆地,朝着太白山大荒北宫的方向驶去。
转眼间,大荒北宫遥遥在望。
李玄都倒是没有倨傲到直入大荒北宫做不速之客,而是提前给了消息,所以此时大荒北宫已经有所准备,关闭相应阵法,等待李玄都的到来。
在众多补天宗弟子的注视之下,白龙楼船从云层之上缓缓降下,落于天池湖面,掀起层层碧波。
众多补天宗弟子大感震撼,仙舟天降,天池泛舟,关键还是如此庞大的楼船,这可是难得一见的景象。
先前还有补天宗弟子奇怪,为何当年的十宗圣君会在大荒北宫修建一个规模不小码头。
这个码头自从补天宗入主大荒北宫以来就一直荒废。
现在终于明白了。
原来真是用来泊船的。
第一百零三章 撤离
自从李玄都离开帝京之后,陆雁冰和宁忆也相继离开帝京,陆雁冰要赶在小年之前返回清微宗,并且与人敲定购买祭田一事。
如此一来,十二位客栈主事,就只剩下上官莞、慕容画、姚湘怜还留在帝京城中。上官莞趁着这段时间,决定做一件大事,那就是寻回还在人世的几位明官,也就是二明官钟梧、三明官王仲甫、五明官诸葛錾、八明官魏臻,再加上已经归顺的四明官李世兴,当初的十大明官还能剩下半数,上官莞这位阴阳宗的宗主也不至于成为一个空头宗主。虽说如今的阴阳宗已经无法与清微宗、无道宗、补天宗相提并论,只能算是二线宗门,但对于上官莞来说,却刚刚合适。如果阴阳宗还是当初那个阴阳宗,上官莞未必坐得稳宗主之位。
现在却是不同了,当初的明官们沦为丧家之犬,上官莞却有李玄都作为靠山,还是地师的弟子义女,有宗主信物“阴阳法剑”和“天阳地阴烛龙印”,本身更是天人造化境,精通“太阴十三剑”和“逍遥六虚劫”,无论怎么看,她继承宗主之位都是名正言顺。
当然,更为关键的一点,王天笑死在了李玄都的手中,剩余明官中再无人是上官莞的对手,江湖向来是以力为尊,上官莞相信几位明官会识时务的。
这个重任自然交给了李世兴,根据李世兴所说,自从大真人府事败之后,他们便各自散去,隐匿行踪。若是有事,可以通过魏臻联络另外几人,所以找到其他人的关键在于找到魏臻。
可魏臻神出鬼没,如果他不想出来,就算是王天笑也找不到他。在这方面,上官莞并不比王天笑更高明,所以只能让李世兴给魏臻传信,至于魏臻是否现身相见,全看魏臻自己的意愿。
在等待魏臻回信的这段时间中,上官莞并不居住在玉青园中,而是居无定所。慕容画也在前不久离开了帝京城,前往渤海府。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李玄都已经决定将客栈逐步撤出帝京城,自后党灭亡之后,儒门和道门之间再无缓冲余地,不知何时就会爆发冲突,如今帝京城是儒门的核心所在,如果让上官莞等人继续留在帝京城中,便会成为儒门的目标。
不过李玄都也不是把客栈完全撤出帝京城,许多未曾暴露身份的客栈伙计仍旧会留在帝京城中,其中就有客栈中仅次于李玄都的姚湘怜,巫咸几次出手,都不曾以真面目示人,所以儒门之人并不知道姚湘怜就是巫咸,巫咸仍旧可以在玉盈观中研究长生石。
至于玄真大长公主,毕竟不是真正的道门中人,以她的宗室身份只要不过多干预朝局,儒门暂且不会动她。而且李玄都为了保全玄真大长公主,也不会再与她过多联系,以免触动儒门神经。
正因为李玄都做了如此准备,才敢于在青丘山洞天中直接对吴家父子出手。他的想法是清晰明确的,原本他打算在帝京城中与
儒门分出一个胜负,但因为师父李道虚将清微宗交给了他的缘故,他随之改变了想法,他打算暂且离开帝京,经营齐州,就如天下棋局中推演的那般,最终与辽东一起对京畿之地形成合围之势。他在玉青园停留的那段时间,就是着手布置此事。
李玄都之所以如此决定,也有其他原因,他曾经与万象学宫大祭酒司空道玄有过一场深谈,司空道玄谈及了得国不正的问题。有些朝代,未有堂皇之师扫平天下,而是以宫廷阴谋上位,那些豪绅贵族还是占据了大量土地,百姓们还是没有田地,这样的朝代便会短命,难以长久。
对于司空道玄所言种种,李玄都还是认可的,若是不能动摇地方士绅这些儒门根基,那么他帮助辽东夺取天下就变得毫无意义。所以仅仅是在帝京城中通过类似于宫变的形式击败儒门是远远不够的,而是要有一场正面的大胜,并且携大胜之威,迅速涤荡帝京城中的各种污泥浊水,扫清各种既得利益之人,继而推及整个天下,摧毁地方士绅势力,重新分配土地,使朝廷有税收,百姓有田地,如此才有基础去继续探求地师徐无鬼所言的“术”之一途,也就是如何用有限的土地养活更多的百姓,以达到开源的目的。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儒门才是天下最大的地主。此举无异于在挖儒门之根,也必然会引得儒门拼死反扑。反而是道门因为儒门多年打压的缘故,立身根本早已不在土地,而是转变为各种商贸之事,受到的影响不大,能够被李玄都团结在身边,与儒门展开决战。从这一点上来说,儒道之争是必然,就算没有司徒玄策,没有李玄都,也一定会有其他人站出来,带领道门与儒门一决胜负,这便是时势造英雄。
……
帝京城周围各个府县,并不归属于哪一州,而是直接听命于朝廷,故名直隶。若是在直隶设一总督,总督衙门便会设在渤海府。同时渤海府也是北龙的出海口所在,十分重要。
一辆马车缓缓驶入渤海府,走得不快,周围被十二个男仆簇拥着,这些男仆个个身着黑衣,头戴斗笠,遮掩了面容,看上去十分精悍。驾车的是个中年男子,也不太像是马夫,更像是那种专事护卫的高手。
如此架势,让人不禁侧目,这是哪家贵人出行,竟然如此阵仗。
不过渤海府距离帝京不远,又处在东海和北海之间,未经战火,不逊于金陵府等地,十分繁华,平日里也不乏达官贵人出行,或是江湖高人路过,比这阵仗更大的也有,前不久就有一位喜好排场的江湖豪强路过渤海府,让四名少年少女扛着一副步辇,又有四名少年少女吹笛鼓琴弄笙,奏乐助威,招摇过市。与这些比起来便不算什么了,所以这一行人也不是十分突兀。
便在这时,有人在车厢的墙壁上轻叩一下,提醒车外之人,然后才开口问道:“快到了吗?”
驾车的中年人回答道:“回小姐,马上就要到了。他在此地经营一家卖书的铺子,也算是老店了。以前卖的是圣人经典,只能算是勉强维持,不过前些年忽然开始卖起话本小说,店里的生意却是好了起来,不说日进斗金,最起码有钱把店铺修缮一番,又拓宽了生意渠道,除了卖书之外,笔墨纸砚,镇纸笔架,棋盘颜料等等,就没有他不卖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聊以自乐。”
说到最后,中年人自己都笑了笑。
车厢中的女子笑了笑,似乎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算感兴趣。
很快,马车在一家临街的店面前缓缓停下,从车厢中走出一名黑衣女子,肌肤雪白,好似长久不见天光。
她站定之后,抬头看了眼店面悬挂的牌匾,黑底金字,上书“魏家书坊”四字,没什么花哨,简单直白。门口的柱子上同样没挂什么对联,便显得十分铜臭,让城内许多同行暗自腹诽,这家店的老板真是掉到钱眼里了,不懂风雅,有辱斯文。
无奈这家书房买卖就是好,也不搞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那一套,什么赚钱便做什么生意,最近青萍书局的话本很是流行,书坊便与青萍书局谈妥了买卖,进购了大量话本,为了腾空,只好苦一苦圣人,让那些经典先去库房里吃几天灰,不仅如此,还在门口挂出牌子招揽客人,所以此时也是人来人往,不乏几个刚刚下学的少年郎。
这些少年能在私塾读书,多半家境不俗,手中有些闲钱,又识得字,所以最是偏爱这些话本小说,只是不能被先生抓到,否则便要给收了去,还要打手心。
女子缓步走入书坊,只有那名中年男子陪同,其余男仆悉数守在马车旁边,一动不动,好似雕塑石像。
店里之人早就看到这位女子,气态不俗,虽说不像个千金小姐,但也定然是出身不俗,说不定又是一位江湖豪强,所以店内伙计不敢怠慢,立时迎了上来,笑道:“这位奶奶,可是要买书?小店最近新进了几本新书,都是青萍书局新版,还有白夫人的新作。”
“白夫人”便是秦素了,她最近没什么时间写书,却有以前闲暇留下的稿子,稍加润色便发了出去,有书局大力推广,如今名气却是很大,在女子之间流传很广。
女子笑了笑:“可以买几本,不过我这次不是来买书的,你们东家何在?”
伙计一怔:“奶奶……识得我们东家?”
“当然识得,不仅识得,还是多年的老相识了。”女子含笑点头道。
伙计为难道:“却是不巧,要让奶奶白跑一趟,我们东家最近不在店里,具体去了哪里,小人也是不知。”
就在此时,一位风尘仆仆背负书箱的男子脚步匆匆地从门外走来,口中道:“着实抱歉,让小姐和李兄久等了。”
女子转过头来:“我们也是刚到而已。”
第一百零四章 各有所求
这名背负书箱的男子正是这家书坊的东家,姓魏。
正是将“太阴十三剑”和“天魔斩仙剑”传授给李太一的魏臻。
阴阳宗的十大明官,排名先后,可本事高低,又不完全看排名,总的来说,八、九、十这三位明官虽然排名较低,但也被地师极为看重,有望继承宗主之位。在三人之中,魏臻最为神秘,行走于天下之间,手中掌握着大部分阴阳宗弟子的名单,是三人中最有希望继承宗主之位的人,行事也颇有地师风范,让人难以预料。
至于女子和中年男子,自然就是上官莞和李世兴了。
李世兴主动联系了魏臻,魏臻没有拒绝,约二人在此见面。
魏臻请两人去书坊后的宅子里说话,来到正堂,魏臻请上官莞上座,他却没有坐下,而是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尘,主动作揖行礼道:“魏臻见过宗主。”
上官莞坦然受了这一礼,说道:“我果然没有看错魏师兄。不过我也得承认,先前我的确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本以为魏师兄要与我讨价还价,为此我还提前准备了一番说辞,是我的不对,在此我也向魏师兄赔个不是。”
魏臻微微一笑:“我不曾主动去见宗主,宗主有此忧虑也在情理之中,算不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宗主能够重立阴阳宗,功莫大焉,继任宗主之位,更是合情合理,魏臻只有服气,没有半分怨言。”
上官莞伸手示意:“两位请坐,不要站着说话。”
魏臻和李世兴略作谦让,一左一右相对而坐。
上官莞开门见山道:“既然魏师兄认可我这个宗主,有些话我便直说了。我之所以能在北邙山重立阴阳宗道统,全赖清平先生的扶持。如今道门一统乃是大势所趋,清平先生更是众望所归的道门一统后的首位大掌教。”
“关于此事,清微宗、正一宗、补天宗、阴阳宗、皂阁宗、静禅宗、太平宗、牝女宗、忘情宗、天乐宗、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法相宗、玄女宗、慈航宗、真言宗、金刚宗,乃至于谢雉的真传宗和浑天宗,都是赞同态度,另有蜀山剑派、唐家堡等地方豪强也参与其中,唯有无道宗和道种宗仍旧执迷不悟。”
“在赞同的二十个宗门中,又以清微宗、补天宗最为势大,其次便是正一宗、慈航宗,再次是太平宗、牝女宗、东华宗、妙真宗、神霄宗、忘情宗等宗门。反而是我们阴阳宗,只能与皂阁宗、静禅宗排在最后,原因无他,皆因我们阴阳宗经过几次变故之后,早已四分五裂,我虽然名为阴阳宗的宗主,但也不怕魏师兄笑话,在李师叔返回阴阳宗之前,除去些许普通弟子,我不过是个光杆宗主罢了。”
魏臻和李世兴皆是默然。
李世兴出身清微宗,乃是“道”字辈人物,是李道虚、李非烟的师弟,所以当初地师徐无鬼拉拢李
世兴加入阴阳宗并传授“太阴十三剑”时,算是代师收徒,故而上官莞称呼李世兴为师叔。除此之外,王天笑、钟梧、王仲甫等人也都是徐无鬼的师弟,而非弟子。真正的弟子辈是上官莞、赵纯孝、魏臻等人。这也是上官莞担心自己不能服众的原因,毕竟差着辈分呢。
上官莞继续说道:“不管怎么说,阴阳宗都是师父的心血所在,我作为弟子,不能坐视其就此衰弱下去,重振阴阳宗,我辈义不容辞。”
魏臻终于是开口问道:“不知宗主打算如何重振阴阳宗?”
上官莞早有准备,想也不想就开口道:“如今各宗尽数归附于清平先生麾下,可就算是子女都有嫡庶之分,更何况是宗门?总有个亲疏远近。在各宗之中,抛开自成派系的补天宗、忘情宗暂且不同,与清平先生最为亲近的当属清微宗、太平宗、阴阳宗。清微宗不必多说,清平先生出身此宗,感情最深。太平宗则是清平先生离开清微宗后的立足所在。至于我们阴阳宗,却是有师父的情面在,清平先生继承了师父的衣钵,从‘阴阳仙衣’到‘太阴十三剑’和‘逍遥六虚劫’,再到剑秀山和齐王门客,说他是半个阴阳宗之人也不为过,所以就算看在师父的情面上,清平先生也不会对我们阴阳宗放任不管,可关键是我们自己要争气,否则便是清平先生想要扶持,也不知该从何扶起。”
魏臻恭谨道:“还请宗主示下。”
上官莞道:“首要之事便是将阴阳宗旧人聚集一处,众人合力,人心归一,方能重振清微宗。当年十位明官,王天笑、金释炎、张铮、赵纯孝已经身死,且不去说,可还有几位,至今不曾露面,所以我想请魏师兄助我一臂之力,请几位师叔出山。”
魏臻并不意外,答应与否也早有决定,否则他不会主动现身,于是说道:“请宗主放心,我立刻就给几位明官去信,他们并非心中没有宗门,而是因为先前的种种变故变变得草木皆兵,在情形不明的情况下,不敢贸然现身。如今宗主重立道统,以宗主的名义召集他们,他们定然不会拒绝。”
上官莞的脸上露出笑意:“那就有劳魏师兄。”
……
玉盈观。
巫咸最近这段时日以来,只是专注于两件事情。
一件事情是研究“长生石”,有李玄都赠予她的“长生石”气息,印证了她的许多想法。虽然她丢掉了本体的骇人修为,性情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但记忆和思绪却完好地保留下来,她可以由此推断出开明六巫在改良不死药时的许多设想和思路,就像宗师人物通过残缺功法逆推完整功法,虽然费力费时,但并不意味着无法做到。
都说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触类旁通,开明六巫千百年的经验积累给了巫咸很大的帮助,许多原本想不明白的地方豁然开朗,甚至她还以有限的材料制作了一
颗劣质的长生石仿制品,没有什么大用,不能提升境界修为,也不能起死回生,却能代替将死之人的心脏,为其续命一段时间,也算得上鬼斧神工了。
至于另外一件事,便是教徒弟。
巫咸当然不是自觉大限将至,要留下衣钵传人,她也没什么兴趣重振巫教,她收徒的原因是她需要两个帮手。
许多时候,巫咸深感以自己一人之力研究“长生石”,实在是分身乏术,可也不能随便找个什么帮手,必须要精通巫教之法,对于“长生石”本身也有一定的了解。所以巫咸思来想去,决定自己培养两个学徒,跟在自己身边,一边学习各种巫教传承,一边给自己打下手,本质上与作坊、店铺、卖艺的学徒没什么两样,只是学的不是手艺,而是巫教秘法。
巫咸决定收徒之后,很快便挑好了两个人选。
一个是从蜀州带回来的孙玉纤,她本是蜀山剑派的弟子,后来被五魔教主张禄旭选为容器,最后被李玄都和巫咸联手救下,带回了帝京城,安置在玉盈观中。
另一个则是被巫咸救下的师横波,师横波本是京中花魁,长袖善舞,与儒门之人来往密切,更与天宝帝关系不同寻常,在腊月初三的帝京之变中,她被后党之人袭击,险些身死,最终被巫咸救下,并带到了此地。儒门之人和天宝帝都以为师横波已经死在那场大乱之中,便也不曾刻意寻找,至于天宝帝是否为这位相好鞠一把泪,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巫咸也知道师横波身份不俗,并不放她随意走动,而是以神通将她拘禁在一座小院之中,让她在此学习有关草药、矿材的各种知识。师横波经历一次生死劫难,被毁了半张脸庞,变得沉默寡言,对于巫咸的安排,从不反抗,逆来顺受。
至于孙玉纤,巫咸则直接带在身旁,悉心教导。
此时孙玉纤也恢复了记忆,知晓一部分前因后果,她虽然想念师门,但她并非不知轻重之人,这位新师父既然能将她从蜀山剑派那边讨要过来,定然是不同寻常的高人,尤其是师父在平常时候随手施展的部分神通,更是让她足够清楚这位半路师父的底蕴之深,简直就是深不见底,自己以前的师父齐饮冰恐怕根本不是其对手。
所以孙玉纤在巫咸面前表现得极为恭谨,凡是师父交代的事情,她都尽力做到最好,凡是师父传授的功法,她也勤勉修炼。也许是经过张禄旭改变体质的缘故,孙玉纤学起这些巫教功法,堪称一日千里,虽然她的境界修为远不如师横波,但在进度上却丝毫不弱于师横波,甚至犹有胜之。
巫咸对于两位弟子的表现十分满意。孙玉纤因祸得福,算是半个神仙之体,天纵之资;师横波本就修炼儒门功法多年,基础牢固,境界够高。只要半年的时间,两人就能成长为合格的帮手,帮助她开始准备重新炼制“长生石”。
第一百零五章 小别(上)
李玄都独自一人走下白龙楼船,走上码头。
他也没有想到,大荒北宫中竟然会有泊船所在,也许多年之前,十宗圣君也曾建造飞舟,或是泛舟于天池之上。
周围的一众补天宗弟子纷纷行礼,动作整齐划一,让李玄都耳目一新。
其实各宗弟子的气态都有明显不同,比如牝女宗弟子和玄女宗弟子就是两个极端,一眼就能区分开来。皂阁宗弟子虽是活人,却带有一股死气。再比如正一宗弟子和东华宗弟子,前者行事带有替天行道的霸道,后者就要内敛含蓄许多,没那么锋芒毕露。
自从诸子百家覆灭于儒门之手后,众多“余孽”分散道门各宗之中,成了一笔糊涂账,清微宗与太平宗继承了墨家道统,太平宗推崇墨家后学,清微宗推崇墨家游侠,补天宗与清微宗共分墨家游侠派的道统,太平宗与阴阳宗共分阴阳家的道统。
不知是不是巧合,这四大宗门都与李玄都大有渊源,不过这四家之间也有很大区别。
同样是阴阳家传承,太平宗像是“阳面”,行事光明正大,阴阳宗像是“阴面”,行事诡秘莫测。同样是墨家游侠派,清微宗位于关内齐州,沾染了儒门习气,又仗剑行商,亦正亦邪,被视作异类。补天宗位于辽东关外,宗内弟子多是渔猎部族出身,更显彪悍,而补天宗更偏向于墨家游侠派的刺客传统,规矩森严,再加上秦清这些年整军经武,补天宗弟子多有从军之举,身上都带有军伍气息,百人如一人,没有丝毫散漫之态。
这也是补天宗的优势,如果补天宗弟子和无道宗弟子相斗。单打独斗,无道宗弟子的胜算更大;十人对十人,也是无道宗弟子胜算更大;可如果是百人对百人,就是补天宗弟子的胜算更大了;若是千人对千人,不考虑长生之人和天人境大宗师的干预,无道宗几乎没有胜算。
然后李玄都就看到秦素远远站在岸上,不由心中暗笑,秦素在外人面前向来腼腆害羞,就算亲自过来迎接他,也不肯站在码头上,生怕别人觉得她已经等不及想要见到他了,定要矜持一些才行。
既然山不向我走来,那么我就向山走去。
李玄都见秦素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只能向秦素走去。
待到李玄都来到秦素面前,秦素才转过身,与李玄都并肩而行,不过还是双手负在身后,没有挽住李玄都的意思,甚至还与李玄都保持了半尺左右的距离。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又做什么去了?”待到周围无人,秦素方才低声开口。
李玄都笑道:“你猜到我要过来接你?”
“这有什么猜不到的。”秦素理所当然道,“你的心思,不难猜。”
李玄都道:“看来我下次要反其道而行之才行。”
“你敢。你还没告诉我你这几天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又和别人动手了?有没有受伤?”秦素鼓起双颊,转瞬忍不住一笑,“我是不是有些不讲道理?”
李玄都对于这一连串的问句并没有不耐,笑道:“如果关心都是不讲道理,那便没有道
理可言了。至于动手,又让你猜中了,的确与儒门之人打了一架,我没受伤,只是有些麻烦,不过都已经解决,不必担心。”
秦素问道:“需要给你安排接风宴吗?若是需要的话,要等一个时辰,因为你来信太晚,没有提前预备。”
李玄都道:“不必了,我现在不需要补充气血,也没什么口腹之欲。对了,刚才那些补天宗弟子怎么与上次我来的时候不太一样?”
秦素解释道:“以前的时候,大荒北宫的防备是比较松懈的,谁也不觉得有人敢打爹爹的注意,所以都是些普通弟子。不过经历了上次澹台云的事情之后,就加强了戒备,轮换了一批紫薇堂的精锐弟子,而且谢雉还关在这里,爹爹也不可能一直守在大荒北宫中,加强守卫是必然。”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问道:“岳父呢?”
秦素撇了撇嘴:“说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带着白……姨下山去了,真是不……”
“不要脸?”李玄都玩笑道。
秦素白了李玄都一眼:“怎么说话呢?”
李玄都无辜道:“这不是顺着你的话说吗?”
秦素轻哼道:“我是想说不正经,都一把年纪的人了。”
李玄都忍不住笑道:“就许年轻人老夫老妻,不许老人家几度夕阳红?”
秦素好气又好笑:“夕阳红?还几度?紫府,你是不是也很向往一树梨花压海棠?”
“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李玄都立刻撇清道,“你们父女的事情,我不参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支持。”
秦素叹了口气:“我也不想管了,云爷爷说得对,父亲和白姨之间,不仅仅是再续前缘那么简单,还关系到辽东的大业,江南世家已经在下注了,他们需要一位江南出身的皇后娘娘替他们在未来的庙堂上说话。云爷爷还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们辽东目前还是需要这样的‘得道’。”
李玄都并不反对这个说法,摧毁士绅势力的前提是有足够多的基层官吏,深入到地方去,打破皇权不下乡的传统,这样才能弥补士绅留下的权力空缺,在此之前,是如地师所说那般,建立一个强有力的朝廷,统一天下,然后携横扫天下的大胜之威,来推行各种新政。
再有就是,秦素所说的江南世家也不完全等同于江南士绅,士绅的根本来自于土地,来自于不纳税的功名制度,而钱家、苏家等江南世家已经随着海贸的兴盛逐渐转变为以商贸为主的家族,不再大肆兼并土地,而是修建作坊,雇佣工人,组建商队,这些世家天然亲近道门而疏远儒门。而李玄都要摧毁的,则是那些大肆兼并土地、不纳税的士绅。
毕竟百姓还是要以种田为主,土地才是一切之根本。
最关键的一点,李玄都也能理解秦清的难处,有人的地方就必定有争斗,有争斗就会产生所谓的派系,别的不说,仅仅是太平客栈内部,就有了明显的派系之分,李玄都不是没有察觉,只是大敌当前,而且这些派系争斗还只是雏形,所以李玄都暂时没有去管。至于道门内
部,那就更多了,许多矛盾几乎是摆在明面上,不过是被李玄都暂时压住,若是李玄都不在了,看似整合一处的道门,顷刻间又会四分五裂。
一个太平客栈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偌大的辽东三州之地,其中不知多少派系,大派系里又分小派系,秦清不可能做到事事如意,很多时候也要身不由己。否则地师便是前车之鉴,多少雄心壮志,随着澹台云的反戈一击,尽付笑谈中。
过了片刻,李玄都方才开口道:“说的是啊,两人都是一把年纪了。一个要娶,女儿反对,也早过了生儿育女的年纪。一个要嫁,却是做续弦夫人,不好听也不好说。可两人还要如此行事,自然有其他方面的考量。”
秦素忽然问道:“那你当初遇到我,有没有什么其他的考量?”
李玄都一怔:“怎么突然这么问?”
秦素道:“你别管为什么,你就回答我,有还是没有?”
李玄都无奈道:“你该不会觉得我那时候就觉得自己能有今日吧?那时候的我正要返回清微宗劝说师父,凶多吉少,也不出所料,我果然被师父逐出师门,我不会料到沈大先生会把太平宗的宗主传给我,也不会料到我能得到‘长生石’,如果没有这些机遇,我现在大约也就是天人境的修为,小打小闹,哪里有机会指点江山?你说那时候的我能有什么考量,打算去你们秦家做赘婿吗?”
秦素忍不住笑道:“当年的紫府剑仙无奈做了秦家赘婿,在我们秦家受尽白眼冷遇,秦家大小姐更是对他百般欺辱,待到大剑仙飞升,仙剑自行认主,清微宗上下恭迎紫府剑仙回去接任清微宗的宗主大位,紫府剑下终于是扬眉吐气,不再隐忍。”
“原来他在这三年间已经修成剑仙,一剑横扫辽东上下,无人可敌,并放言:‘辽东带甲三十万,尽是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秦家家主‘天刀’大怒,誓要取紫府剑仙的项上人头,紫府剑仙不甘示弱,一人一剑独闯大荒北宫,问剑于‘天刀’。”
“补天宗上下精锐尽出,面对那一人一剑,仍旧是如临大敌。”
“那一袭白衣,剑仙风采,凌空飞渡,风采无双。”
“对他而言,天下事皆是一剑之事。”
“这一日,太白山雪崩,天池水皆立。”
“这一日,大荒北宫被一剑斩成两半。”
“不过一剑而已。”
“至于那有眼无珠的秦大小姐,早已是悔青了肠子,哭瞎了眼睛。她恨自己有眼无珠,她也恨那个薄情男子,为何不肯如实相告,偏要藏藏掖掖。”
秦素越说越兴奋:“‘天刀’面对这一剑,手中‘欺方罔道’寸寸碎裂,整个人倒飞出去,直接落入天池之中,狼狈不堪。他如何也不能相信,这个秦家赘婿,竟有这般通天修为……”
李玄都满头冷汗,赶忙道:“打住,打住,这是我吗?一剑把大荒北宫劈成两半?还‘而已’?”
秦素不理会李玄都,灵感如泉涌:“我决定了,下本书就写《秦家赘婿》。”
第一百零六章 小别(下)
李玄都只觉得秦素真下得去笔,就这般糟蹋自己这个秦大小姐,连带着秦清也成了最后的大魔头反派。
至于他自己的那本《太平客栈传奇》,代笔还在磨蹭,至今也没结尾,态度极不认真,潦草应付,看来要通知书局扣钱才行。
说笑之后,秦素收拾心情,正色问道:“要去见谢雉吗?”
李玄都摇头拒绝道:“我不见她,我也不想与她辩经,等待最后结果就是了。”
秦素点了点头。
李玄都又道:“我这次来辽东,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接你回去。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管,一概不问。”
秦素脸上不见如何,心中却是高兴,转而问道:“那艘楼船我见过,以前一直停泊在蓬莱岛的港口,屠龙一战的时候,老爷子也是乘坐此船前来。”
李玄都点头道:“没错,本是师父的座船,现在归我所有了,可以行于九天之上,省却御风之苦,我们这次可以乘船回去。”
秦素有些雀跃。
秦素从来都不是一个冷美人,她只是害羞腼腆,所以学会用冰冷去伪装自己,如果剥开这层伪装,秦素也是正常女子,有自己的喜好,会吃醋,有小脾气,喜欢新奇事物。虽然她出身不俗,但也从未乘坐过可以飞天的大船。
秦素只在李玄都面前,才会这般随意。
当然,李玄都也是如此,平常时候的李玄都满身暮气,满嘴规矩和道理,只有此时才有几分年轻人该有的朝气。
李玄都问道:“对了,这次去齐州,年前到明年的正月十五,我都要处置李家的事情,十五之后才会处理清微宗的事情,你是否要从辽东带几个人过去?毕竟你也是忘情宗的宗主,没有点必要的排场,似乎有些说不大过去。”
秦素想也没想就摇头拒绝道:“让堂堂清平先生亲自相陪,还有比这更大的排场吗?”
李玄都因为秦素过去也是喜欢独来独往,所以没有去过多深思。
其实秦素是有些私心的,这段时间以来,两人能够独处的时间屈指可数,这次返回齐州,终究不像在帝京时那般紧迫,要闲暇许多,算是难得的独处机会,她自然不愿再有其他人来打扰他们二人,她早就想好了,就两个人,再多半个人都不行。
当然,这些话是万万不能付诸于口的,只能自己在心里想想。
左右不急于立刻动身,秦素便领着李玄都离开大荒北宫,游览太白山的其他地方,说不定还能遇到傻狍子。这种家伙好奇心很重,总喜欢探个究竟,遇到猎人,逃脱之后,甚至还会返回原地,看看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人没有御风而行,而是乘坐雪橇。李玄都对于车船都不陌生,可是乘坐雪橇还属于首次,颇感新奇。两人任由老马拉着雪橇在山林间穿梭,两人依偎在一起。此时山林万籁俱寂,四下雪白一片,雾凇满目,仿佛进入了冰雪世界。李玄都的心绪也随之舒缓许多,不由闭目享受这片刻的闲暇。
秦素大胆地将头靠在李玄都的肩上,轻轻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向往外面的风光,却遗忘了自己身前的风景。”
李玄都稍微侧了下头,让两人的头能靠在一起。
这一次,秦素没有躲闪,甚至还轻轻磨蹭了一下,柔声说道:“当然,关键还是身边那个人。其实在认识你之前,甚至还要更往前些,你还没有闯出名头的时候,爹爹是希望我嫁给韩邀月的,算是全了两家多年的交情。只是我很讨厌韩邀月,爹爹便也不好勉强我,再加上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这才让父亲彻底厌恶了韩邀月。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你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会怎么样呢?是孤独终老?还是像姑姑那样,随便就嫁了,然后一生坎坷?韩邀月一直认为是爹爹抢了他的忘情宗,所以对爹爹恨之入骨,我知道他也恨我,如果我嫁给他,会不会有一天真就死在他的手中?”
姑姑说的便是李非烟了,李非烟嫁给李道师,的确算不得什么好姻缘。韩邀月也的确谈不上多么喜欢秦素。
李玄都想了想,认真说道:“也许吧。如果我当初不曾主动追求你,我们现在会是什么关系?”
秦素笑道:“也许就只是朋友而已,我就像守株待兔的农夫,只会等着兔子撞死在自己面前,不懂得自己去抓兔子的。也许你就要落到宫姑娘的手里了。”
李玄都摇头道:“不会的,你是守株待兔,她是揠苗助长,你们两个是半斤八两。”
“讨厌。”秦素微嗔道,“不过我终究是幸运的,还真让我守到了”
李玄都微微一笑:“大概这就是缘分吧,如果是过去的我,或者现在的我,都不会那么大胆,偏偏是那时候的我遇到了你。”
秦素回忆过去,并不否认这一点。
李玄都歉然道:“我们本该早些成亲的,是我忙于各种繁杂事务,如同身陷泥潭,实在对不住你。”
秦素摇了摇头,闭上眼睛轻轻说道:“哪有什么对住对不住的,不过是时势使然。等到日后天下太平了,我们再成亲也是一样的。”
李玄都郑重应了一声:“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秦素靠在李玄都的身上,不再说话。
两人相互依偎着,静静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时光。
只有雪橇在雪地上行驶的声音。
过了片刻,秦素睁开眼睛,忽然问道:“紫府,你在想什么?”
李玄都道:“我在想啊,天下太平之后,我该做点什么呢?”
秦素笑道:“不如跟我一起写话本吧。”
李玄都笑道:“是个好主意。”
走了一段之后,两人下来雪橇,都说老马识途,任由那匹训练有素且经验丰富的老马拉着雪橇自己回去。
两人御风而起,去了一座县城。
时值年关,县城中很是热闹,人来人往,都是买卖东西购置年货的。
素拉着李玄都一个摊子一个摊子地逛过去,破天
荒地跟李玄都说起了女子的妆容、穿着、首饰,等等她过去不喜欢这些,只是没有合适的人选罢了。李玄都没有露出丝毫不耐烦之色,耐心听着,又陪着她一一看去。
逛了小半天的功夫,李玄都看着她挑挑捡捡,却又不买,不由问道:“没有合你心意的?这也正常,毕竟不是帝京城或者金陵府。”
秦素笑着摇头道:“精髓在于一个‘逛’字,未必就是要买的。”
李玄都哑然。
两人兜兜转转,秦素最终只买了一盒胭脂。
此时已经天色不早,两人又御风返回了大荒北宫,然后李玄都带着秦素登上了白龙楼船。
楼船的二楼中除了书房、静室之中,还有一间明显的女子卧房,其中有妆台镜子,想来应该是当年李卿云的居室。也许师父年轻时,也曾与师母乘着此船游历各处。
秦素坐在妆台前,打开今天买的胭脂,挑了一点胭脂,然后对着镜子,动作轻柔仔细地将胭脂抹过脸颊。
李玄都就站在秦素身后,安静的看着镜中的秦素。
虽然只是寻常胭脂,但秦素底子好,与素面朝天又是截然不同的风情。
今天秦素兴致颇浓,在涂抹胭脂的时候,与李玄都说起了帝京城的胭脂,然后又从胭脂谈到了各种衣料。
听到最后,李玄都终于听明白了,秦素说的是他们的新衣,成亲时的新衣。
在成婚之前,新娘子都要试一试嫁衣的,前些日子,白绣裳便提起了此事,虽然秦素因为害羞的缘故,没有多问,但却上了心,此时见到李玄都,终于是忍不住提了起来。
只是李玄都还真不太懂这些,只能随声附和。
好在秦素没有让他发表见解的意思,只是纯粹的把他当作一个听众,似乎是要把这么多天积攒下来的想法,一口气都说出来。
李玄都只要听着便是。
片刻后,秦素将胭脂涂抹均匀,脸色红润许多,仰起头来,望向李玄都问道:“好看吗?”
李玄都低下头定定地望着她,笑着点头,“好看。”
秦素翘起一根手指,用指尖和指肚轻轻抹过两颊,刮下点点嫣红:“哪里好看?”
李玄都没有回答。
秦素低下头去,又望向镜中的自己,故意叹息一声,“没诚意。”
李玄都扳过秦素的身子,让她面对着自己,然后用双手托住她的脸颊:“哪里都好看。”
第一百零七章 派系
陆雁冰返回齐州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购置祭田,对于她来说,这才是紧要大事,不能有半分差池。不过也不必她亲自出面,作为天罡堂的堂主,又是做了多年的五先生,自有属下心腹替她操办,只要拿着她的名帖去依次登门拜访。若非李玄都执意要公平买卖,不欠人情债,不落人口实,陆雁冰都觉得不必花什么银钱,那几家多半会主动奉上。
另外,就是陆雁冰亲自“护送”着李元婴、谷玉笙、楼心卿等人返回东海三仙岛,蓬莱岛和方丈岛地位较为特殊,于是三人便被暂且安置在瀛洲岛的天罡堂中。这其实也是陆雁冰有意为之,当年李玄都失势,便隐居在瀛洲岛上,如今陆雁冰将李元婴也安置在此地,用心颇为不良。
不过这正是陆雁冰的风格,她本就不是什么君子,而是随风摇摆的墙头草,当初李元婴当权的时候,更为看重李太一而轻视陆雁冰,谷玉笙也不把陆雁冰当一回事,陆雁冰可是记在心里的。
到了如今,陆雁冰越发感念四师兄的好,什么叫异父异母的亲兄妹?这就是了。虽说教训自己的时候不留情面,但有好事也不会忘了自己,哪里像三师兄,假惺惺的,有用的时候就是兄妹,没用的时候便不认这个师妹了。
然后陆雁冰又见了张海石、李非烟、司徒玄略、李道师等清微宗高层人物,告知了李玄都的行程。
如果不出意外,新任宗主李玄都会在腊月二十八返回清微宗,在三仙岛停留一天,于腊月二十九返回北海府李家,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之后才会再返回清微宗,至于他会在清微宗停留多长时间,视情况而定,不会早于二月初二青龙节之前离开清微宗,最晚则有可能要数月时间。在此期间,李玄都也会根据情况决定是否拜访东华宗、社稷学宫、圣人府邸、齐州总督府等等。
对于这个行程,清微宗众人并不意外,几人商议之后,将其通报下去,令全宗上下准备迎接新宗主,主要是青领宫和八景别院,要做到焕然一新,不染尘埃,显现仙家气派。
这当然不是李玄都的本意,他自小便在三仙岛上长大,青领宫和八景别院到底是什么样,他比绝大多数清微宗弟子更熟悉,是新是旧,他也大概心中有数,何必来做这些官面文章。这其实是陆雁冰的“揣摩上意”,只是清微宗众人也都认可赞成,可见并非仅仅是一个陆雁冰的问题,而是风气如此,这也是当初李玄都劝谏李道虚时指出的清微宗弊端之一。
不过这个弊端只是疥癣之疾,真正让李玄都感到头疼的是清微宗内部的众多派系争斗。
清微宗内部派系十分复杂,以家族姓氏来划分,自然是李家最为势大,其次是代代皆有人杰的司徒家,然后是陆家,最后才是其他姓氏。不过李家并不是铁板一块,其中又分为嫡出、义子、女婿等等,比如李非烟便被视作嫡出一派,而李玄都、
李元婴都是义子一派,李道虚和李道师则是女婿一派。这三大派系之间,更是牵扯不清,有的是夫妻,有的是父母子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之间总有着各种亲缘关系,很难真正分清一个人到底属于哪个派系。
除此之外,其他几家也与李家大有渊源,拿司徒家来说,先后两代家主分别是司徒文台和司徒玄策,此时司徒家族一直是紧紧依附在李道虚的周围,而在司徒玄策死后,随着李道虚开始着手培养继承人,司徒家也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分裂。一部分追随新家主司徒玄略,仍旧依附在李道虚周围,而另一部分却是选择跟随张海石,毕竟司徒玄策生前与张海石关系极好,张海石更是登堂拜母,仿佛一家人。
除此之外,司徒玄策作为李道虚钦定也是全宗上下公认的下任宗主,李家也不乏效忠之人,就好似东宫势力,这些人在司徒玄策身故之后大多归到了张海石的麾下。
张海石虽然不属于三大家族之一,却差点做了陆家的女婿,张海石看着陆雁冰长大,多次庇护陆时贞姐弟二人,都可见端倪。那么陆家在缺少一个当家主事人的情况下,也是以张海石为马首是瞻。
如此一来,张海石就变得极为势大,成为李道虚之下的清微宗第二号人物,李元婴若无李道虚的支持,根本无法与张海石抗衡。
不过张海石因为各种原因无意出任清微宗的宗主,他一生无子无女,除了大师兄司徒玄策之外,最为亲近之人就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师弟李玄都和师妹陆雁冰,无奈陆雁冰烂泥扶不上墙,他便选择扶持李玄都成为新任宗主,接替当年司徒玄策的位置,这便是当年在清微宗中显赫一时的“四先生党”的由来。
当时的李道虚已经生出厌世之心,在没有更好接班人的情况下,他也不介意看看李玄都能否担当起重担,故而对此的态度是听之任之。
李玄都倒也争气,先是在江湖上闯下偌大名头,又在机缘巧合之下与张肃卿有了交集,于是便有了后来的种种之事。
当时张肃卿正是权倾朝野,许多墙头草看到李玄都似乎有可能成为当朝宰相的女婿,纷纷依附,四先生党势大一时,似乎就连李道虚也要让其三分。
只可惜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一场大败,最后还是要李道虚亲自出面收拾残局。此事之后,总要有人担责,李玄都责无旁贷,一无所有,只能在张海石的羽翼庇护下“苟延残喘”。曾经占据了清微宗半壁江山的四先生党也土崩瓦解,司徒玄略得以整合司徒家,成为名副其实的司徒家家主,张海石手中只剩下陆家的势力,可以算是陆家的家主。
李家一片乱象,李元婴趁机起势,拉拢部分李家人,在李道虚的支持下,成为宗主。李太一也开始崭露头角,许多李家之人暗自下注在李太一的身上。
如此一来,形势本来已经渐渐明朗。
如果不出意外,李元婴或者李太一迟早能整合李家,其中胜者在司徒家的支持下,成功掌握清微宗,张海石一人孤木难支,只能默认。
可随着李玄都东山再起,以及李非烟重新回归清微宗并与张海石联手,一切又生出种种变数。
若说谁能挑战李道虚在李家的威望,非李非烟莫属,因为她是正统李家之人,被视作嫡出。她被困镇魔台,嫡出一派群龙无首,可随着她的回归,嫡出一派又重新有了头领,聚拢一处。而女婿一派的领头人物李道师虽然有心偏向李元婴,但先天矮李非烟一头,被李非烟处处压制。
关键是李玄都一天天势大,李道虚的态度暧昧不明,使得许多四先生党旧人又生出活泛心思。原本看似稳固且最为势大的义子一派直接一分为三,分别支持李元婴、李玄都、李太一。
这一切都源于李道虚的不作为,他完全可以压制这些派系争斗,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冷眼旁观。李玄都对此原本是有怨言的,可随着李玄都来到李道虚的位置上,他忽然发现,李道虚的倦怠其实是有道理的。
当初道门南北和谈,李玄都将李元婴和李太一赶出清微宗,扶持陆家的陆雁冰、陆时贞上位,又以李家嫡出一派的李如剑代替了义子一派的李如冼。至此,李家的嫡出一派、义子一派、以张海石为首的陆家都已经选择支持李玄都。女婿一派和司徒家以李道虚为马首是瞻,随着李道虚正式传位给李玄都,也不存在什么问题。
如此看来,李玄都可谓是众望所归。
可李玄都并不如何高兴,因为那些派系争斗并未消失,仍旧存在,只是攻守之势异也。比如李元婴当权时期要忍气吞声的陆家,如今可谓是扬眉吐气,而李道师为首的女婿一派和司徒家,许多人都惴惴不安,担心陆家和李家嫡出一派趁机反攻倒算。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李玄都可以压制这些派系争斗,却无法消弭,甚至无法从根本上缓和这些争斗,他的每一次压制,其实都是在加深这种矛盾和裂痕。
李玄都能去制止陆家的反攻吗?不能。陆家也有话说,当年你落魄时,我们陆家不离不弃,如今你上位了,这不是我们该得的?若是李玄都真这么做了,那便寒了人心,一个刻薄寡恩的名声是逃不掉了,陆雁冰和陆时贞等人如何看李玄都?甚至张海石也要生出不满。
这还仅仅是一个陆家。
还有司徒家、李家三大派系。
所以李玄都能明白李道虚晚年时为何厌世倦怠了,无处下手,收效甚微。李道虚可以通过自己的威望和各家之间的矛盾将诸多派系玩弄鼓掌之间,却不能消弭这些矛盾,这才是关键所在。
所以李玄都这次返回清微宗,深感道路艰难。毕竟清微宗不是帝京城,都是自己人,便不能随意举刀拔剑,更无法快刀斩乱麻。
第一百零八章 船坚炮利
自从李道虚搬入八景别院之后,蓬莱岛就成了类似禁地所在,除了天魁堂弟子,终年不见几个人影,大多数时候安静得像一座无人之岛。
在天宝八载岁末腊月二十八这一天,打破了蓬莱岛多年的平静。
一轮红日跃出海面,照亮了蓬莱岛,可见蓬莱岛的港口中已经停靠了各种各样的船只。
有传统的宝船,有西海色目人的帆船,甚至还有几艘楼船。
这些大船如同一座座小城整齐排列,当真是桅杆如林,船帆如云,遮天蔽日。
大部分船只都配备了火炮,黑洞洞的炮口面向岛外,当初牝女宗攻打玄女宗的船队与这些大船比起来,便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陆地之上,辽东铁骑首屈一指,可以与金帐铁骑野外交战而不落下风,甚至犹有胜之,可到了海上,便是清微宗的天下。如果清微宗愿意,甚至可以从海上封锁从辽东到岭南的所有港口,这也是清微宗敢于让所有进入东海的商船必须购买令旗的底气所在。
不过此时聚集在蓬莱岛的船只还只是清微宗庞大船队的冰山一角而已,事实上清微宗高层并未在今天调动船队,这些只是各位岛主、堂主、长老的座船而已。
当年无忧谷一战,清微宗败于太平宗之手,不得不离开太平山,一路向北来到齐州,可惜齐州乃是儒门发源之地,并无他们的立足之地。他们只能来到继续向东东海之滨,征服了盘踞各个海岛的海贼,占据了这些岛屿,并且从投降的海贼手中学会了航海造船的技术,虽然清微宗主要继承了墨家游侠派,但也多少涉猎了墨家后学,以此基础开始不断发展,经过这么多年的传承,清微宗的造船术已经是首屈一指。
根据上一次清微宗统计,不算普通商船,清微宗共有配备火炮的“快船”六十余艘,“大船”三十余艘,武装商船一百余艘,其他小型船只不计其数。
“快船”和“大船”相比,“快船”要小很多,体型窄长,船舷较低,完全取消了前船楼,而缩小了后船楼,战船的重心大大降低,可以装备更重的火炮而不至于影响船身的稳定性,被命名为“青蛟”。
“青蛟”的航速高,灵活性好,不过船舷低矮,如果被敌人接舷则必输无疑。但是“青蛟”赌的就是一个“快”字,如果被逮住,当然不是对手,但如果逮不住,那“青蛟”就能凭借速度和火炮射程优势大占上风,有些类似于金帐韩国的轻骑兵游斗疲敌战术。
“大船”又被命名为“黄龙”,船身巨大,速度稍有不足,更为坚固,每艘船配备火炮五十门,虽然不如“青蛟”那般灵活,却是运送兵员和接舷战的利器,类似于陆地战场上的重骑兵。
在许多时候,“青蛟”只能击败对手,却不能靠近俘获对手,因为火炮虽然在海战中占据主导地位,但想要让炮弹如“凤眼子”那般直接炸裂的技术尚且不
足,有炸膛的危险,而实心弹不足以直接击沉一艘大型战船,所以不管什么时候,接舷战和近战仍旧极为重要,这时候就要“黄龙”出动,一锤定音。
至于武装商船,顾名思义,平常时候就是商船,不过也配备火炮、火铳,船员们随时可以拔剑作战,乃是清微宗仗剑行商的标志代表,被称作“紫螭”,必要时候可以跟随“黄龙”和“青蛟”作战,或是追击,或是护卫,好似群狼。
李玄都和陆雁冰佩剑的名称也是由此而来。
最后就是普通商船,只能对付普通小股海盗,遇到战船基本没有还手之力,被称作“红鲤”,有些“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意思。
除此之外,李道虚在最近几年还下令秘密建造了十艘新式船只,暂定名为“青龙”,综合了“青蛟”的优点,在“黄龙”的基础上作出了一定改进,吃水更深,全长二十余,可以携带一百门火炮,其中二十门六十斤火炮,八门三十斤火炮,三十二门二十斤火炮,其余小炮也有十斤,可承载八百余人。
有这支船队在,若是清微宗不同意辽东借道,辽东大军想要来到齐州,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从陆地打穿整个直隶,因为海战没有半分胜算。
当然,若是清微宗同意借道,帮助辽东运送大军,辽东大军甚至可以直接从江南登陆,所谓的江防也成了摆设。
据说帮助清微宗打赢三场海战的关键人物司徒文台还有过“白龙”和“应龙”的设想。尤其是“应龙”,大如山岳,身披重甲,好似海上城池,可惜随着司徒文台早早身死,已经无人可知。再加上后来李道虚和司徒玄策逐渐将宗门重心转向了陆地,就只剩下两个空名而已。不过就算是“青龙”,也已经足以称霸四海,从辽东三州到凤鳞州,再到江南、岭南,乃至于遥远的婆娑州,无人能挡。
此时还不断有船只朝这边赶来,有些是结伴前行,有些是孤身前来,就好似帝京城中文武百官骑马、坐轿、乘车,只是坐船而来的气派更大就是了。
东海一百零八岛星罗棋布,有些时候想要见上一面也不算简单,所以许多人已经是许久不曾相见,下船之后少不得一番寒暄客套、相互攀谈,码头上随处可见三三两两交谈之人。
不过近水楼台的几位上三堂正副堂主还未现身,两位副宗主也未现身。
趁着这几位有资格在八景别院议事的核心人物还没到,众人议论不已。
“陆兄,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四先生这次终于得偿所愿,依你看来,日后的局势会如何变化?”
“时至今日,‘四先生’这个称呼已经不大妥当,还是称呼宗主为好,最不济也要称呼一声‘清平先生’,或是‘紫公’,方显亲近恭敬。”
“陆兄说的是,是我疏忽了。那么陆兄觉得,宗主这次回来会有哪些举动?”
“腊月初三,‘天刀’现
身帝京,亲自为宗主保驾护航,这其中的关系已经不必多言。如今宗主执掌清微宗,必然要投桃报李,帮助岳父谋划大事了。”
“谋划大事……莫不是秦龙城真要做皇帝?”
“老兄莫不是忘了,西北的澹台武阳早已称帝,秦家想做皇帝又有什么奇怪?难道澹台武阳做得,秦龙城就做不得?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正如李道虚被称作李北海,秦清被称作秦龙城,澹台云的祖先是圣人弟子澹台灭明,祖籍齐州武阳县,故而被称作澹台武阳。
“仅仅是辽东一家,便已经让帝京城中提心吊胆,若是再有我们清微宗的助力,嘿嘿……”
“如果秦龙城果真做了皇帝,又置我们宗主于何地?总不能封宗主一个驸马之位。自古以来,有皇太子、皇太弟、皇太女、皇太孙、皇太叔,还从未听说过有皇太婿的。就算有,以宗主的身份,何必做什么储君?我看二圣临朝、二帝共治也不是不行。”
“我们清微宗的船坚炮利厉害不假,可不能上岸,想要逐鹿天下,还要靠铁骑,所以这皇帝之位,注定与咱们无缘了,咱们宗主也不在意这个,关键是那道门大掌教的尊位。这才是不是皇帝胜似皇帝。”
便在这时,有人高声道:“副宗主、诸位堂主到。”
原本正在交谈的众人随之一静,举目望去,就见一艘“青龙”正缓缓驶来。
张海石、李非烟、司徒玄略、李道师、陆雁冰、李如剑、陆时贞都在船上,他们是从邻近的方丈岛上过来。
待到“青龙”靠岸,几人下船,众多堂主、岛主迎上前去,纷纷行礼道:“见过副宗主。”
张海石和李非烟微微点头示意。
两人都是清微宗的老人,根基深厚,这些堂主、岛主都是多年的属下,也不必太过注重礼数。
两人相隔三丈分开站定,在两人身后迅速变成两个阵营,好似文武官员分列左右。
站在李非烟身后的是李道师、李如剑、司徒玄略,站在张海石身后的是陆雁冰、陆时贞,以及被张海石特意叫过来的司徒秋水。
司徒秋水不是堂主,甚至连岛主也不是,只是个执事,却站在极为靠前的位置,有些忐忑不安。早在前几天就传出消息,那位四婶很喜欢她,在宗主面前说了许多好话,所以宗主想要见见她。
她去问过父亲,父亲起初什么也没说,最后感叹了一句:“宗主志在天下,不想长久执掌清微宗,这是要提前物色年轻新人了。如果真有那一天,司徒家说不定还要靠你。”
司徒秋水听完父亲的这番话,有些明悟,又有些惶恐。她知道那位四婶很喜欢自己,却不知道会产生这样的深远影响,她更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要扛起司徒家的千钧重担了。
不过有一点她很明白,随着这位四叔重返清微宗,清微宗要变天了。
第一百零九章 恭迎宗主
此时蓬莱岛的港口已经满满当当,桅杆如林,船帆如云,不过许多人都是乘坐小船登岸,最靠近码头的那块水域还是空空荡荡,没有半艘船敢于逾矩。
多少年了,这个地方始终是宗主座船停泊的地方,哪怕众多岛主和堂主很少踏足蓬莱岛,哪怕换了个宗主,仍旧记得清清楚楚,用李道虚的话来说,这就叫规矩。
张海石招手示意司徒秋水站到自己身旁。
司徒秋水大为惶恐,却又不敢违背二伯的意思,只能小心翼翼地上前,稍稍落后半个身为,规规矩矩。
陆雁冰看了眼司徒秋水,脸上看不出什么,只是眼神略有晦暗。
到了如今,司徒家还想高出陆家一头吗?
她不明白两位师兄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如此看重司徒秋水,总不能将清微宗的重任交到这么一个黄毛丫头的手中。同时她又暗暗埋怨起秦素,亏两人还是多年的闺蜜呢,竟然胳膊肘向外拐,不给自己说好话也就罢了,还给自己使绊子。
不过陆雁冰却是忘了一点,并非秦素不仗义,而是她到底是什么品性,李玄都恐怕比秦素更清楚。再有就是,这段时间以来,陆雁冰一直跟随在李玄都左右,李玄都又不是没有眼睛,自己会看,就算秦素说了,李玄都也不见得会信。
其实陆雁冰的这种心态,正是李玄都所担忧无奈的。都是他的属下,都对他忠心,可两人有了矛盾,便有些难以处置,关键在于李玄都是个念旧情的人,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他做不到大义灭亲。
这其实也是李道虚的难处,而李道虚的应对方式便是为双方划下一道底线,只要在底线之内,李道虚便不闻不问,谁要按捺不住,第一个越线,李道虚便直接出手将其拿下。如此一来,没人会说李道虚偏心,而且都有求于居中裁决的李道虚,可结果就是双方的争斗更为隐蔽激烈,暗流涌动,又都有求于李道虚,形成揣摩上意、逢迎上意的风气。
有人说纳头就拜的戏码十分虚假,其实半点不假,纳头就拜只是个形式,拜一拜也不少块肉,这边说些场面话,那边做些面子功夫,这边画个大饼,那边表表忠心,花花轿子一起抬。关键是心里怎么想的,这才是关键。
眼下的清微宗,哪个不对新任宗主表示恭顺?与所谓的纳头就拜也没什么区别了,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所有人都对李玄都忠心耿耿?所有人都将李玄都奉若神明?恐怕不见得。
这还是清微宗,还有更大的道门,现在凡是道门中人都是一口一个“清平先生”,可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李玄都能否真正整合道门,使其不再相互内斗厮杀,而不是短暂的因利而聚,也是个未知数。如果李玄都不在之后,道门又四分五裂,继续争斗厮杀,那么所谓的整合道门又整合在什么地方?
当然,这需要极为漫长的时间,可能需要几十年上百年,甚至还要后人的努力,李玄都未必能看到那一天。
张海石目视前方,向身旁的司徒秋水说道:“秋水,你似乎很紧张。”
“是。”司徒秋水没有强装镇定,“有人说我要青云直上了,我却觉得自己还有许多不足,无法担当大任,所以我害怕辜负二伯、爹爹、姑祖母、四婶的信任。”
张海石不由笑了一声,:“偌大一个清微宗,哪里就需要你一个小丫头担当大任了?当我们这些人都是摆设吗?你四叔看的是以后未来,我和你姑祖母都已经老了,你四叔要兼顾的事情太多,你三叔、六叔又犯了大错,所以他要在你们这辈人中选人培养,正巧你四婶提到了你,对你多有夸赞,你四叔便动了心思,打算见一见你。所以你不要紧张,年轻时犯错是常事,谁能不犯错呢?关键是以后走到了高处不要犯错。”
司徒秋水稍稍松了一口气,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张海石又瞥了眼一直沉默不语的陆雁冰,加重语气:“冰雁,我刚才提了秋水的三叔、四叔、六叔,唯独没提你这个老五,你不太高兴是吧?”
陆雁冰吃了一惊,赶忙道:“二师兄这是哪里的话,我是在想祭田的事情,要说耽误了宗主师兄祭祖,我可是吃罪不起。”
张海石是看着陆雁冰长大的,哪里看不穿陆雁冰的心思,语重心长道:“清微宗不是一个人的清微宗,就算是老宗主,也有文公等人从旁协助,紫府担任宗主,还要我们这些人协助。且不说日后是谁担任宗主,总不能是个光杆宗主吧?”
被戳破心思的陆雁冰不知是不是真心,总之还是满面羞惭,低下头去:“二师兄教训的是。”
张海石不再多言,目视前方。
另一边,李非烟与李道师却是两相无言。无论是两人的容貌,还是两人的相处方式,都很难让不知情之人认为他们其实是一对夫妻,而且还是多年的老夫老妻。
当年大小李两位夫人,无论是清微宗自己人,还是江湖上的外人,都公认李卿云的姿容要胜过李非烟,反而是李道师的相貌更在李道虚之上,甚至是冠绝整个清微宗,在江湖上也是鼎鼎有名的美男子,被誉为“玉面剑仙”。只是到了如今,李非烟还是一如当年,李道师却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
其实早在新婚之初,两人还算得上琴瑟和谐。导致两人决裂的根本原因是李家内部的派系斗争。李道虚虽然是李家女婿,但他身为一宗之主,不屑也不会做哪个派系的领袖,他要做的是居中平衡,所以女婿一派的领头人便成了李道师。在李卿云死后,李家内斗加剧,李非烟公然反对李道虚,在这个时候,李道师选择支持李道虚,而不是妻子李非烟,两人因此而决裂。
当然,表面上的直接原因是李道师被李非烟“欺压”多年,不堪忍受,要一振夫纲。秦素玩笑说李玄都是秦家赘婿,没人会当真,也没人觉得秦素会压在李玄都的头上,可李道师却是实实在在的李家赘婿,这其中的苦楚,就只有李道师自己知道了。
可话说回来,这也怪不得李非烟,如果不是李道师不计尊严地对她大献殷勤,她也不会嫁给李道师。李道师因为娶了李非烟而成为李道虚的连襟,由此跻身清微宗的高层,如今却又反过头来认为李非烟欺压自己,这就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了。
归根究底,清微宗的派系争斗,不能归罪于李道虚,因为这是清微宗一直就有的病根,绵延千百年之久,只能说李道虚本有可能根除这个病根,可他却因为各种原因选择了无动于衷。
到了如今,李卿云不在了,李道虚也已经离世,只剩下夫妻二人,难免生出如此争斗为哪般的感慨。
不过李非烟不仅是个刚强的人,也是个乐观的人。姐姐死了,她没有哭哭啼啼,而是直接找李道虚算账。被困镇魔台,也算不得什么,就当看风景了。至于李道师,她还真不放在心上,更不会像个怨妇一般,整日就是他怎么伤我了,我如何如何看不开、放不下,一辈子都困在这点男女之事中,美其名曰“樊笼”。对于李非烟来说也简单,愿意过就听我的,不愿意过就一拍两散,眼不见心不烦。还要纠缠不休,就手底下见真章。
在这一点上,李玄都也受了李非烟的影响。
李非烟忽然道:“见过了紫府,你就打算养老?”
李道师道:“总之,我是不会再做这个天魁堂的堂主了,若是新宗主不愿意让我闲着,让我去做个岛主,我也没有意见。”
李非烟轻哼一声:“太便宜你了。”
李道师默然不语。
李非烟接着说道:“你是该庆幸,如今紫府变了许多,有容人之量,又是在这个关口,要善待老宗主留下的老人,稳定人心。否则就凭你过去做的那些烂事,紫府把你按在水牢之中也不冤枉。”
李道师开口道:“我知道。我还知道,他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管怎么说,我们毕竟是夫妻,我去坐牢,你的脸上也不好看。”
李非烟冷然道:“我不需要这个面子。”
李道师闭上双眼,不再说话。
便在这时,一艘白龙楼船破开重重云气,从空中缓缓落下。
所有人的脸色都是一肃。
白龙楼船落在那片单独留出来的水域中,一男一女走下楼船。
所有人一同行礼道:“恭迎宗主。”
来人正是李玄都和秦素。
李玄都没有倨傲到坦然受礼而不为所动,而是双手抱拳还礼,朗声道:“有劳诸位久候多时,玄都惶恐。”
李玄都带着秦素走向朝自己迎来的李非烟和张海石。
面对这两位亲长,李玄都没有摆什么宗主架子,歉然道:“何劳师兄和姑姑亲自等候。”
张海石笑道:“礼不可废,你就任宗主之后第一次回宗,我们要是不露面,别人还以为我们两个不服新宗主,又要生出事端。至于以后,等我们隐退养老了,你便是请我们来,我们也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