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大势不可逆
真境精舍中的气氛变得轻快起来。
李玄都道:“无论是徐氏当政,还是赵氏入主中枢,亦或是其他什么人,这些都是世俗之事,无关道门。让道门的归道门,让世俗的归世俗,互不相干。”
李道虚道:“秦先生同意了,张道兄同意了,那么我也同意了,三家重归道门一统,近在眼前。”
李玄都道:“这是道门的大事,还需要三位长辈亲自见上一面才行。”
李道虚点了点头,“这是应有之理,不知紫府觉得定在什么地方为好?”
李玄都猛地抬起头望向李道虚,一时不知李道虚是什么意思,是试探?还是随口一问?
李玄都迟疑了片刻,道:“既然是三方会面,那么无论是云锦山的大真人府、东海的蓬莱还,是太白山的大荒北宫,都不合适,还要选择一处中立之地为好。”
太白山,位于极北之地,因其主峰白头山多白色浮石与积雪而得名,世人常说的白山黑水之间,其中的“白山”就是指太白山。其群峰之间有一处大湖,如一块瑰丽的碧玉镶嵌在群峰之中,被十宗之人誉为圣池,圣君的“圣”字便是由此而来。
当年道门决裂之后,十宗之人在太白山上修建大荒北宫,自称北道门,将以云锦山大真人府为核心的道门称之为南道门,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后来十宗内部再次决裂,以无道宗为首的五宗离开辽东,迁往西北,作为圣君居处的大荒北宫就成了无主之物,先是被真传宗占据,后来补天宗势大,将真传宗赶了出去,将其据为己有,如今秦清就在大荒北宫中闭关。
李玄都说的三处地点,分别是三方的核心所在。
李道虚仍是没有表态,而是等着李玄都继续说下去。
李玄都无法,只得道:“依我之见,选在中州如何?”
李道虚有些意外,道:“说说你的想法。”
李玄都道:“我之所以想要选在中州,主要是因为两点。第一,自从皂阁宗覆灭之后,阴阳宗也撤离了中州,如今的中州可以算是一块无主之地了。第二,可以毫不讳言地说,最不希望看到道门一统的是儒门,自从和谈以来,儒门中人就三番五次暗中出手干预,无论我们选在什么地方,都逃不过儒门的干预,那我们干脆选在中州龙门府,就在万象学宫的眼皮子底下,三位长生地仙齐至,倒要看看儒门中人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李道虚听完李玄都的说法,略微沉吟,点了点头,“中州中州,天下之中。很好,我没有意见,你可以问一问另外两位,若是他们也没有其他意见,那就定在中州龙门府。”
李玄都起身道:“是。”
李道虚说道:“我就不送你了,正好白绢还在修养,这几天你就陪她在三十六岛上转一转,看一下风景。”
李玄都又应道:“多谢师父。”
说罢,李玄都退出了精舍,转身向外行去。
门外,李道师还等在那里,见李玄都出来,不由问道
:“李宗主,结果如何?”
若在平时,李道师不是多嘴之人,也不是好奇之人,可这次牵涉重大,哪怕他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仍是忍不住开口相问。
李玄都微微一笑,“我说过,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李道师立时明白了,随着李元婴和李太一出局,大势已经不可逆,和议成功几乎是必然之事。本来以他的所作所为,也该被归类到李元婴的一派之中,可他知道,是老宗主保住了他,也因为他那位结发之妻的缘故,看在李非烟的面子上,李玄都也不好让他这位姑丈太过没脸。
李道师恍惚了一下,有些感慨,又有些忐忑,轻声道:“以前的事情,是老朽的不是,还望李宗主大人不记小人过。”
“姑丈这是哪里话。”李玄都摆手道:“此一时彼一时,过去的事情,不提了。从今以后,我们还要同舟共济。”
“李宗主所言极是。”李道师不得不承认,若论气量,李玄都的确更胜一筹,张海石就不说了,从来都是锱铢必报,就是李元婴和李太一也远远不如。若是换成李太一,李道师过去那样得罪他,甚至想要置他于死地,李太一得势之后,就算不把李道师挫骨扬灰,也要百般羞辱。能与李玄都相比的,也就是当年的司徒玄策了。
李玄都道:“我只有一点要求,还望姑丈待姑姑好些,莫要再用别的心思,否则我这个做侄子的,可是不答应。”
李道师苦笑道:“紫府这是哪里话,若烟不欺侮我,已是万幸。”
李玄都一笑置之,大步离去。
今日的八景别院似乎格外热闹,作别李道师之后,李玄都又遇到了司徒玄略、陆雁冰两位堂主,与其同行的,还有李如剑、陆时贞两位副堂主。
四人见到李玄都,纷纷行礼道:“见过宗主。”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四人故意省去了那个“李”字,倒显得李玄都才是这清微宗之主。
这让李玄都想起了当年自己还是四先生时的情景,他坦然受了一礼,道:“诸位无须多礼,也不要称呼宗主,就称呼我‘紫府’吧。”
陆雁冰第一个反应来,来到李玄都身旁,笑道:“我还是称呼师兄吧,这么多年的旧称,习惯了。”
这些年来,儒门的思想已经渗入到世间的每一个角落,哪怕是道门中人也不能免俗。而儒门的根本又是一个“礼”字。什么是礼?不过是上下尊卑罢了。长辈称呼晚辈可以呼名,平辈之间称字,可是下位之人对上位之人,不能称名,也不能称字,往往要用其他代称。
此时局势明了,李玄都身份不可同日而语,就连以前最反对李玄都的李道师都已经服软认错,其他人如何还认不清形势。李玄都说可以称呼“紫府”,是客气,他们可不能当真,可又不能继续称呼宗主,几人也都是清微宗中的老人了,立刻就有了对策。
陆时贞恭敬道:“公子大恩,时贞万不敢忘。”
司徒玄略却是道:“清平先生与老宗
主议完了?”
李玄都先是笑着对陆时贞点了点头,又对司徒玄略道:“议完了,天下太平。”
司徒玄略有了片刻的失神,然后道:“如此最好,先生功莫大焉。”
“不敢当。”李玄都客套了一句,望向李如剑,“上次见面,还是在丹霞峰,你的‘东华紫薇剑诀’练得如何了?”
李如剑没想到李玄都还记得这一茬,不由有些受宠若惊,“马马虎虎。”
李玄都笑道:“如今你做了天罡堂的副堂主,天罡堂主掌刑罚,关键在于‘无私’二字,从今日起,你要好生辅佐陆堂主,不负老宗主所托。”
李如剑昂首挺胸,高声道:“是。”
李玄都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除了陆雁冰还跟在李玄都身旁,其他三人恭敬道:“恭送先生。”
李玄都和陆雁冰并肩走在乾院去往坤院的幽静小道上,坤院本是李卿云的居处,自从李道虚和李卿云年纪大了以后,就分院而居,在高门大户,固然有白头偕老的,也有许多夫妻相敬如宾,不稀奇。如今李玄都和秦素还未正式成亲,当然不能同居一处,所以秦素就住到了坤院之中。李玄都的居处则是在乾院之中,还是他少年时的居处,只是距离真境精舍距离略远。
李玄都问道:“李元婴和李太一是今天一早走的?”
陆雁冰点头道:“我安排了人手在码头上盯着,今天一早,李元婴就接走了谷玉笙,还有那两个青鸾卫中人,一起乘船走了,李太一走得晚一些,而且与李元婴并不同路。”
李玄都笑道:“大难临头各自飞。”
陆雁冰使劲点头道:“我本以为李元婴昨天要与师兄斗上一场,作殊死一搏,没想到他最后还是怕了,换了李太一,可还是输了。李元婴现在不敢与师兄斗,以后就更不敢了,依我看,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李玄都摇头道:“也难说。世事无常,当年我失势落魄的时候,也未能想到会有今日。对了,老爷子不让你继续做青鸾卫都督府的右都督,你心中可有怨言?”
陆雁冰摇头道:“没有怨言,帝京再好,时间久了也就那样,说到底,清微宗才是家。”
要说最了解李玄都的人,和他从小长大的陆雁冰算是一个,陆雁冰知道李玄都重视这个‘家’字,也就是因为这个字,他才会对她如此大度和宽容,便故意如此说。
果不其然,李玄都脸上露出笑意,“这是正理,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那我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老宗主当着我的面亲口许诺,姑姑的位置早晚要传给你的。”
陆雁冰一怔,随机大喜过望,“真的?”
“当然是真的。”李玄都道:“我们师兄弟六人,大师兄身故,二师兄年老,李元婴和李太一无可救药,我又不在清微宗中,只剩下你一个人,只要你实心用事,处处以宗门为己念,不说副宗主之位,就是宗主之位,也不是什么难事。”
第二百三十五章 重归一统
坤院的卧房中,秦素依在床上,脸上带了几分病容。那日与李太一相斗,她又动用了“太上忘情经”,不过相较于上次与上官莞交手时的情况,却要好上许多,毕竟李太一比起上官莞还是差了许多。不过就算如此,秦素也要修养个一两天,恢复元气,主要是精神和心力,身体上倒是无甚大碍。
不过这“天算”之法也不全然都是坏处,就好似打熬力气,练的越多,就越有长进,秦素用的越多,反噬也就越小,想来再有几次,秦素就可以熟练控制“天算”,在短时间内使用“天算”,都不会有反噬之忧。其实“太上忘情经”的关键也不在于心力上的消耗,而是练得越深,心性也就越发寡淡,强行灭去人欲,忌大喜大悲。可人生一世,总少不了七情六欲,若是情绪剧烈爆发,与这种忘情之境相冲突,就极易导致走火入魔,乃至于身死。所以秦素还是要尽快修炼“太平青领经”,通过“太平青领经”将“太上忘情经”化去,以此来规避反噬。
至于秦清,他不会“太平青领经”却又修炼“太上忘情经”,只能说凡事无绝对,就如“太阴十三剑”,李玄都练不成,沦为剑奴者比比皆是,可地师就能练成。放在秦清身上,也是一样的道理。凡是能够跻身长生境之人,无一不是人中俊杰,能为常人不能为之事。
李玄都和陆雁冰走进房中,看到秦素正在怔然出神,不由笑问道:“想什么呢?”
秦素回过神来,看到两人进来,有些惊诧,“谈完了?”
李玄都“嗯”了一声,“平安无事,太平无忧。”
这八个字是太平宗的一句口号,类似于补天宗的“日月光照,试手补天”,用在此时,却是格外贴切。
秦素讶然道:“怎么……这么快。”
李玄都笑道:“我早就说过,这次和议,关键是师父,只要他老人家同意,那就一路畅通,走个过场罢了。”
秦素道:“可昨天我还和李太一在望仙台上交手,怎么今天就……”
陆雁冰插话道:“素素,你还不知道吧,李元婴和李太一已经是明日黄花了,这两位啊,现在滚蛋咯。”
李玄都见秦素还有些疑惑,知道她这是不熟悉清微宗的缘故,耐心解释道:“凡事要分成两个部分来看,直接原因和根本原因。李元婴失势,看似是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直接原因是谷玉笙牵涉到了温夫人一事中,是李太一不识大体,可根本原因是师父同意了和议,必须要清除内部的阻碍。”
“道理很简单,如果师父不同意和议,不要说谷玉笙暗中阴谋害死一个副堂主,就是更严重一些,也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多就是敲打一翻。反之,师父同意了和议,就算谷玉笙安分守己,什么也没有做,师父还是会有办法将其废黜,大不了翻旧帐就是,这夫妻二人有的是把柄。”
“李如风被害也好,勾结儒门中
人也罢,李太一不识大体也罢,其实都是借口,无关根本。也许你要问了,师父他不是最重规矩吗,怎么徇私?其实也简单,规矩之下还有法术诈力,只要这件事不放在台面上来说,规矩就没有用武之地,如果师父不想放弃李元婴,没有这个风向,那四位堂主会轻易招供?李谨风会松口?冰雁不能用老宗主压他们,就一定审不出来。规矩其实是一把双刃剑,如果用道德来审判,证据并不重要,可用律法来审判,哪怕所有人都认为他有罪,只要证据不足,那就不能定罪,这也是合乎规矩的,所以朝廷定罪,会讲究法理不外乎人情一说。说到底,再大的规矩,也是人来执行,江湖庙堂,走到最后都是人性,你摸透了人性,就能无往不利。”
秦素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陆雁冰低头看着自己的鞋翘,也没有说话。
李玄都疑惑道:“怎么?我说错了吗?还是你们没听明白。”
“没、没有。师兄说得对。”陆雁冰答着,眼睛却不与李玄都对视,瞟向了窗外。
有些话,陆雁冰不敢说,秦素可不怕李玄都,笑道:“你没说错,就是好为人师的老毛病又犯了,张口就是这么一大通道理,我们能不明白吗。”
李玄都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不是好为人师,是要你们有个准备,日后三家归道门,少不了各种勾心斗角。”
秦素用安抚小孩子的口气说道:“好了,知道了,也记住了,你就放心吧。”
李玄都还真拿秦素没办法,把陆雁冰看得窃笑不已,落在李玄都的眼中,他立刻板起脸,“冰雁,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了天罡堂的堂主,从此就高枕无忧了。”
没等陆雁冰开口,秦素已经打抱不平了,“紫府,你别吓唬我们冰雁行不行?她胆子这么小,多半是被你从小吓的。”
陆雁冰连连点头。
李玄都好气又好笑,“她胆子小?背后说我坏话的时候,胆子可一点都不小。当初在天乐桃源,你是没看到她那张狂的样子。”
陆雁冰小声辩解道:“就是胆子小,才在背后说坏话啊,我若是胆子大,当面就说了,就像你给师父进言那样,那才是胆子大。”
李玄都笑问道:“你是不是打算见贤思齐焉?我给你这个机会。”
陆雁冰赶忙摇头道:“算了算了,我就不学了,太难。”
秦素瞧着两人的样子,不由道:“我看书上说,哥哥对待妹妹,应该百般宠溺,怎么到了你们这儿,半点也瞧不出来?”
陆雁冰不屑道:“写这书的人,多半没有兄弟姐妹,凭空想的。什么百般宠溺,假的,都是假的,哥哥只会对你这种天上掉下来的‘情妹妹’甜言蜜语,对于我这种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妹妹,就会板着脸说大道理,耐心是没有的,好脸色也是没有的。”
一番话倒是把秦素说了个脸红。
李玄都虽然脸皮厚些,但也不好反驳,他们师兄弟六人,大师兄故去得早,二师兄年纪大了,说是师兄,实则如叔伯父辈一般,李太一小了十岁左右,李元婴又大了十岁左右,真正年纪相仿又一起长大的,只有李玄都和陆雁冰,也只有两人之间有些兄妹情谊。兄妹之间相处时间长了,千般好也瞧不出来半点,有什么缺点倒是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两人之间有些时候还真是相看两相厌,陆雁冰不明白秦素到底喜欢李玄都什么地方,李玄都也从未对这个师妹有过一丝一毫的其他想法,甚至看到陆雁冰男装打扮时,还会担心她嫁不出去。
这种感情,是秦素这个独生女万难体会到的。
过了好一会儿,秦素才恢复了平静,这次却是为李玄都打抱不平了,“冰雁,你这话不对,虽然紫府是爱说大道理,但到了大事上,还不是他护着你?你若是指望李元婴他们,只怕就要拿你顶罪了。”
说到这儿,陆雁冰倒是有几分戚戚然,“这倒是,要不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说到底,还是师兄和二师兄靠得住,师姑也靠得住,其他那些人,李元婴、李道师之流,都是靠不住的。”
其实陆雁冰也知道,她也是靠不住的那类人,谁拿她当靠山,多半是瞎了眼,可她的运气比较好,除去李太一,排名最末,惯会伏低做小,上头自有别人照拂,这却是旁人比不了的。这世道就是如此,没有绝对的公平,有些人坏事做尽,仍旧可以善终,有些好人行善半生,最终却家破人亡。有些人努力半生,成就还不如一个刚刚出声的婴儿。同样出来为官经商,寒门子弟一步踏空,就是万劫不复,此生难以翻身,可世家子弟,一错再错也无妨,总之有长辈家世兜底。所以世家弟子总是可以大胆行事,又美其名曰格局、魄力、眼界、想法。
这世道总是这般无可奈何。其实李玄都也是,如果李玄都没有清微宗的背景,没有张海石站在他的身后为他保驾护航,他早在天宝二年就死了,哪里会有今日的东山再起。
陆雁冰就更是如此,因为陆家出身,所以才被李道虚破格收为弟子,因为是李道虚的弟子,所以才与张海石与李玄都有了兄妹之谊,因为李玄都的看好,她竟是有望成为清微宗的宗主,如果她只是一个温夫人那样的寒门出身,哪会有如此境遇。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也会矛盾纠结,他鄙夷和痛恨世家豪强的腐朽和无所作为,可又不得不依靠家世背景成事,周围朋友和所娶妻子同样出身世家大族。正如李道虚尊奉法家,又不得不内用法术诈力等手段。其实往大了说,世人都难逃窠臼,外儒内法,外圣内王,皆是如此。
李玄都摇了摇头,挥散脑中的各种想法,对秦素道:“你再歇息几日,我们就回太平山,然后准备去中州。”
秦素问道:“去中州做什么?”
李玄都道:“重归一统。”
第二百三十六章 退场
茫茫大海,一艘大船朝着陆地方向缓缓驶去。
船上的人不在少数,有船工,有护卫,也有丫鬟、仆役、婆子等等,乍一看去,倒像是大户人家拖家带口地出游,可再看这些人的脸色,惊惶有之,茫然有之,没有半点出游的模样,倒像是逃难。
其实也差不多,都说宰相门房三品官,这些年来,他们作为宗主的府中之人,哪怕是奴仆,在外面也高人一等,可就在一夕之间,变了模样,他们竟然要离开三十六岛,前往帝京,而且没有半点通融余地,任谁也察觉出不对了,心中自然惴惴不安,不知前路如何。
仆人尚且如此,作为主人的李元婴可想而知,虽然这些年来,他每年都有半数时间留在帝京城中,但他心底还是把清微宗当作自己的根本所在,如今师父把他赶出了清微宗,虽然为了名头上好听,还是保留了他的宗主身份,可谁都明白,这就是被赶出去了,他的根被斩断了,变成了一朵飘蓬,能否在其他地方落地生根,还是两说。
船上二楼,李元婴独自坐在案后,案上放着一壶酒和一只酒杯,李元婴自斟自饮,以他的境界修为,根本不会醉酒,可酒不醉人人自醉,此时的李元婴却是有了几分醉眼朦胧。
谷玉笙站在李元婴的身旁,脸色晦暗,望向李元婴时,又有几分担忧。
李元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高声道:“多少年的辛苦经营,一朝尽丧。”
谷玉笙低声道:“我也想不明白,一夜之间,老宗主怎么就有了决断。”
李元婴“呵”了一声,“老爷子没有耐心了,我们弄出一个李如风的事情,可好戏还没有开场,就被人家给抓住了把柄,这就像两个人交手,我们刚出一拳,就被人家抓住手腕,然后一脚绊倒,后面的拳招就都使不出来了,也太难看了。老爷子对我们失望,不想等我们再从地上爬起来出第二拳,直接定下输赢。”
谷玉笙低声道:“是我的不是。”
李元婴瞥了她一眼,摇头道:“咱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谈不上谁是谁非。其实老爷子还是给了第二个机会的,可是我没有抓住,当时我就该拿出青鹤居士给我的那样东西,与李玄都分出生死,只要李玄都死了,一了百了,可最后关头,我还是怕了,没敢出手。如果你是老爷子,一个弟子将胜似置之度外,一个却在关键时候临阵退缩,你会怎么选?”
谷玉笙默然。
李元婴凄然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说是机会,实则是让我们自相残杀,进亦死,退亦死,无非是等死罢了。”
谷玉笙不得不开口了,“都是思危思退思变,我们在这个时候退了出来,也不全然都是坏事,李玄都能东山再起,我们未尝就不能。”
李元婴放下手中酒杯,沉默了片刻,说道:“自就任宗主以来,我一直都是小心翼翼,临渊履薄,风
霜雪雨、刀枪剑戟,都是我挡在前面。这一次,师父如果真要弃我如敝履,只怕就没有人能站在师父前面了。李玄都这一次是把剑指向了我,没了我之后,他下一次就要把剑直接指向师父。师父不会看不明白这个道理,可还是被那个掌教大真人的说法给蒙住了眼睛,什么也顾不得了。”
谷玉笙轻声道:“这也是情理中事,若是没有这个掌教大真人的名头,李玄都哪有底气来劝说老宗主,至于李玄都,固然不是当年的四先生了,可想要剑指老宗主,恐怕还不是老宗主的对手。”
“我知道。”李元婴靠在椅背上,“老爷子自负啊,这么多年了,什么俊杰人物没有见过,宋政如何,就是败在老宗主的手上,大师兄司徒玄策又如何?如今已经是冢中枯骨。老爷子肯定是这么想的,李玄都不敢有什么动作是最好,若是真敢拔剑指他,他就让李玄都剑断人亡。于是我们就可以抛弃了,就像个摆设,富贵时候,摆在堂上,缺钱的时候就直接卖掉,就是这么一回事。”
谷玉笙听出他话语中的气馁和失落,轻声安慰道:“老爷子也不是完全放弃了我们,最起码还保留了你的宗主身份。”
李元婴自嘲道:“你知道这个宗主身份是什么吗,是一张当票,等到手头宽裕的时候,可以凭借当票从当铺中把当掉的东西赎买回来,说到底还是一个物件罢了。”
谷玉笙叹了口气,“当年的李玄都不也是如此吗?谁都是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的。”
李元婴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问道:“你给你师姐传信了吗?”
谷玉笙一怔,摇头道:“我刚从天魁堂中出来,就要忙着搬家,府里那么多东西都要归置,还有许多东西要销毁,还没来得及把这里的变故告诉师姐。”
李元婴想了想,说道:“那就不要传书了。这里的许多关键之处不是信中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到了齐州之后,我让人护着你先去帝京,一定要尽快见到你师姐,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让她找地师也好,找儒门中人也罢,尽快做出个决断来。再拖延下去,拖到李玄都成了道门大掌教,谁都不是他的一合之敌。”
“你说的是。”谷玉笙点头道:“这么大的事情,总不能让我们担了全部干系,也该让他们分担一点了。尤其是儒门中人,整日就知道耍嘴皮子,实际行动是半点也没有。而且天宝二年的那件事,师姐是把李玄都得罪死了,杀了张肃卿还不算,就连张白圭和张白月兄妹也死了,等到李玄都算账的时候,谁都能躲,师姐是万万躲不开的,这其中的利害,我一定会与她说明白。”
李元婴点了点头,“这是正理,就算李玄都不报仇,可秦家是要入关的,李玄都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也要与她为敌,既然双方迟早要有一战,还是早做准备为好。”
谷玉笙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李元婴伸手按了按额头,说道:“李道师那边……”
谷玉笙脸上顿时露出愤愤之色,“李道师这个老狐狸是个靠不住的,我听眼线说,李玄都刚刚得势,他就主动向李玄都认错赔情,见风使舵,和陆雁冰是一路货色。”
李元婴闭上眼睛,“没办法,谁让人家是李玄都的姑丈呢?还是老爷子的连襟,有的是退路,除了我们,谁都有退路。换句话说,李玄都谁都可以放过,就是不会放过我们,除非我也向他服软认输,可除非我死了,我绝不向他低头。”
谷玉笙轻声道:“这次走得匆忙,只是带了关键的金银细软,到了帝京安家,虽然已经有了宅子,但毕竟简陋了些,还要重新置办许多物事,几处院子也要翻修,再加上我去见师姐,也少不得要备上一份厚礼,我们是不是把几家票号里的那一百万两银子给提出来?”
李元婴睁开眼睛,问道:“我们总共还有多少银子?”
谷玉笙算了一下,回答道:“大约还有二十万太平钱、两万无忧钱、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如果其他金银细软、珠宝古玩也换成银子,大概能有两百万左右。满打满算,我们的身家也就在一千万两银子左右。”
如今朝廷一年的税银不过五千万两上下,而李元婴的家财就有一千万两以上,虽然是多年经营积攒,但也可见清微宗的豪富,反倒是李玄都,先后在清微宗和太平宗得势,还要靠秦素接济,的确是经营无方,但也的确是对这些身外之物不大上心。
李元婴道:“没了清微宗就没了进项,这些银子要省着点花了。如今这个世道,手里没把米,连鸡都哄不住。日后我们想要翻身,少不了这笔银钱。今日他李玄都能春风得意,还不是借了秦家的光?”
谷玉笙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咱们给师姐准备的礼物……还有柳公公和杨公公那边。”
李元婴忍不住叹了口气,“日后我们在帝京立足,少不得与这些人打交道,该花的钱还是要花。这样吧,把我收藏的那幅画圣真迹给柳公公送去,他喜欢这类雅物,再把那枚佛骨舍利送给杨公公,最后把那块从婆娑州得来的五彩玉石给太后送去,另外,再置办三十万两银子的其他礼物,以小皇帝的名义送给太后,这些你自己斟酌就是。”
谷玉笙点头应下。
李玄都望向她,“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啊,倒是委屈了你。”
谷玉笙微微一笑,“不过是一时成败罢了,夫君莫要灰心丧气。”
李元婴点了点头,走出船舱,来到船尾,举目向三十六岛的方向望去。
此时雨过天晴,一片艳阳天,那些大小星罗棋布的岛屿若隐若现,此时李玄都就在蓬莱岛上,俨然是此地未来的主人,李元婴握紧了拳头,暗暗发誓,“我李元婴终有一日要回来拿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第一章 牡丹花会
转眼之间,牡丹花会的时间已经临近。天下牡丹,以龙门府为最。
今年的牡丹花会格外不一般,因为江湖上已经传出了消息,大天师张静修、大剑仙李道虚、“天刀”秦清三人要相会于龙门府,共赏牡丹。
整个江湖轰动了。
因为先前江湖上一直在流传一个消息,大天师有意重整道门,清平先生为此奔走大江南北。起初的时候,江湖中人对于这个消息都是半信半疑,众所周知,道门决裂已经过去了一千余年,正邪两道的纷争也贯穿了江湖的千余年历程,,就在前不久,正邪两道还打得天翻地覆,现在又说要整合道门,似乎儿戏了些。
可随着后一个消息的传出,原本不信的人和半信半疑的人都不得不信了。
龙门府的牡丹花年年开,也没见三位长生地仙前来赏花,今年三人忽然要齐聚于龙门府,谁也不会认为他们是来赏花的,只能是为了整合道门。
不过也有人发现,这次三人相会,没有邀请地师徐无鬼,也没有邀请澹台云,换而言之,这次将西北五宗排除在外。于是许多人都明白了,所谓的整合道门本质上还是一次正邪之争,不过打的名号变了,而且规模更大,毕竟三位长生地仙都亲自出马,规模能不大么,看这样子,三位长生地仙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将这千百年的恩怨一次了结。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现在许多人的心思还是放在即将到来的龙门府牡丹花会上面,毫无疑问,这是一次不折不扣的江湖盛事,不仅仅是三位长生地仙亲临,其麾下各大宗门的名宿、高手甚至是依附于这些宗门的门派、江湖三人也会随之前往,若是能参加这次牡丹花会,不仅仅是脸上有光,还能趁机结交一些江湖上的朋友,都说多个朋友多条路,走江湖有时候走的就是人脉。
在这种情况下,无数江湖人涌向龙门府,只为等待牡丹花会开始的日子——天宝八载,四月初四,谷雨。
刘谨一本是一个江湖散人,无门无派,不过资质不俗,自己一路摸爬滚打,竟然也有了先天境的修为。上次正一宗小天师成婚的盛事,他本想着来凑个热闹,看看能否混个机缘,只是路上遇到了其他事情,被耽搁了一段时间,等他来到吴州境内时,已经错过了大典的时间。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若是如此也就罢了,刘谨一没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地卷入了一场神仙打架之中。先是尸气遮天,接着又是摧山拔岳,还有一方好似魔神的巨大身影立于天地之间,虽然他距离战场很远,还是受到了波及。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皂阁宗藏老人与清平先生交手,后来还有慈航宗白绣裳和阴阳宗李世兴相继出手。
待到几人战罢,刘谨一本想看看有没什么遗漏之物,只是让他失望的是,他找遍了整个战场,除了遍地尸骸、尸水、脓血之外,就是那驾被一剑劈成两半的青
铜马车。可这驾马车的残骸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灵性,别说宝物,就是灵物的品相都没有,只能算是凡物。反倒是残余的尸气又开始侵蚀刘谨一的体魄,让他苦不堪言。刘谨一此时再想离开战场,已是千难万难。就在此时,一个神秘女子出现,将他救下,从此之后,他便加入了一个名为太平客栈的神秘组织,而他的上司名为“跑堂”。
最开始的时候,刘谨一猜想这个“太平客栈”与太平宗的太平客栈有什么关系,可后来他渐渐发现,两者之间并无什么联系,似乎就是故意取了这样一个名字,混淆视听。
刘谨一之所以做江湖散人而不加入宗门,是因为他明白,加入了宗门,就要听宗门的,这条命也是宗门的,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他不想过那样的日子,宁可在江湖上逍遥。可是这一次,他逃过不去了,且不说被人家设下了禁制,这条性命本就是人家救的,卖给人家,也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他后来发现,靠山也有靠山的好处,最起码他的上司就对他不错,传了他一些功法,还指点他的修为,让他终于踏足了归真境,放在江湖上,也算是一方宗师人物。不过他在踏足归真境之后,仍旧看不透他那上司究竟是什么境界,这就十分恐怖了,刘谨一推测自己这位上司肯定在归真境以上,似乎天人逍遥境还低一些,说不准是天人无量境。
刘谨一被自己这个大胆的推测吓了一跳,天人无量境意味着什么,意味这已经有了登上太玄榜的资格,是为天下间有数的高手,无论放在哪个宗门,都是宗主、长老一类的高层人物。而他的这位上司在客栈中只是“跑堂”,还不是“掌柜”,除此之外,还有“杂役”、“账房”、“厨子”等人,如此算来,这个神秘组织的势力已经不逊于许多宗门,刘谨一不由对这样一个神秘组织产生了深深的好奇,他们到底要做什么?是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有朝一日争霸江湖?还是要成为白莲坊、闻香堂、万笃门、听风楼那样的江湖势力?那位高高在上的“掌柜”又是什么人?会是太玄榜上的某位吗?亦或是老玄榜上的某一位?
不过刘谨一也知道规矩,该问的问,不该问万不能问,知道的太多对自己没有好处,干好自己的差事就是了。所以他虽然好奇,但也只是压在心底。如今他在客栈中的身份是地字号伙计,在上头还有天字号伙计,只要成为天字号伙计,那就算是进入了客栈的核心高层,甚至有机会参加客栈的例会,既然加入了其中,那么要做到最后,就算是弃子,也是从最底层开始,地位越高,也就越安全。
这次他接到了上面的传书,让他前往龙门府,以江湖散人的身份参加牡丹花会,同时在暗中接触其他江湖散人,观察是否有别有用心之人在暗中行不轨之事,尤其是阴阳宗和儒门之人,要格外留意。
刘谨一立刻明白了,风起于青萍之末,浪起于微澜之间,
许多大事在发生之前其实都在细微处早有预兆,在江湖上,为数众多的江湖散人和小门小派就是青萍之末。
刘谨一本就是江湖上的颇有名气的江湖散人,朋友众多,他根本不必刻意伪装,只要把境界压制在原本的先天境即可,然后去寻那些老朋友喝酒聊天,然后伺机观察,甚至旁敲侧击既可。
得到消息之后,刘谨一就马不停蹄地从晋州赶往中州,好在这一路上,像他这种赶往中州的江湖豪客不知凡几,都已经是见怪不坏,他此举也不会让人觉得异样,至多就是觉得他心急了些。终于,刘谨一在三月二十五这一日赶到了中州龙门府。
金帐人口中的“中原”是指整个大魏两京十九州,金帐人口中的“天下”是囊括了中原、草原、婆娑州、金鳞州、西域等地。江湖人口中所说的“天下”就是大魏两京十九州,“中原”就是中州,其他地方,要么是西域、西北,要么是江南、岭南,亦或是江北、辽北,不管国都今在何处,对于江湖人士来说,这里始终是天下之中。
中州最大的府城是龙门府,龙门府最大的客栈是明升客栈。
明升客栈就坐落在万象学宫对面的街上,一年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到万象学宫求学或是拜谒,不得而入或是等候的时候,就在这里侯见歇息,也有学宫中的许多人就近在这儿摆酒谈事,大多都是出手豪绰。就靠这一路生意,明升客栈赚了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银钱,然后将周围的铺面也陆续买了下来,将其打通,使客栈的规模一扩再扩,又精心装饰,在二楼临窗隔出许多豪奢的包间,一楼大堂也用屏风相互隔开,以便来此的客官饮酒谈事。外人都说,明升客栈柜台内的金银就像流水一样,白日黑夜都不停歇,日月为明,明升客栈可不就得往上升嘛,所以龙门府中的人都说客栈老板取得好名字。
刘谨一来到明升客栈,出手不多不少刚好十两银子,要了一壶不好不坏的茶,一个位置不上不下的包间,静坐了大概小半个时辰,就有一伙人推门而入。
为首的是个魁梧汉子,背着一柄鬼头刀,满脸凶悍之相,一身煞气。在他身后是个矮小老者,是中州江湖的地头蛇,也算是小有名气的高手,玄元境的修为,只是最近几次正邪大战都与中州有关,日子不大好过。最后是个年轻公子,手中摇着一把折扇,折扇的扇面上绘着仕女牡丹图,人也是风流倜傥,而且境界修为最高,与刘谨一如今展现出来的修为差不多,都是先天境,可刘谨一却要比他大上十几岁,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位年轻公子也算得上年轻俊彦。
三人一进门,那汉子就高声道:“刘老哥,可是许久不见了,最近在哪里发财?”
刘谨一起身相迎,苦笑道:“发什么财啊,破财还差不多,上次不巧赶上了地师攻打大真人府,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这一年是躲起来疗伤去了。”
第二章
听得刘谨一如此说,三人也不惊讶,毕竟每次正邪大战都要有人不幸被卷入其中,运气好的能捡回一条命,运气不好的直接死在里面,
三人互相见礼之后,分而落座,刘谨一又掏出两枚太平钱,招呼伙计上菜。
两枚太平钱就是六十两银子,放在别的地方,七八桌席面也是够了,可在明升客栈,就够一桌的。
若是以前的刘谨一,万不会如此奢侈,可加入“太平客栈”之后,每月都会有例银,根据天地玄黄四个级别各有区别,黄字号伙计是每月一枚太平钱,玄字号伙计每月十枚太平钱,地字号伙计每月三十枚太平钱,天字号伙计每月五十枚太平钱,而且特别的差事还会有拔下相应的银钱,这笔银钱如何花销,全看当差之人自己安排,超支了就拿自己的钱补上,还有富余就全归自己。
如今刘谨一是地字号伙计,每月有三十枚太平钱的进项,换成银子就是九百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这一年来他没有如何花钱,所以攒下了不少太平钱,再加上这次还给他批了一百太平钱,算是手头宽裕,就不计较这点小钱了。
刘谨一可以肯定,如今的龙门府中肯定有许多同僚,各有各的差事。早先的时候,他们还有地盘的划分,可到了后来,伙计越来越多,他就发现上面变了策略,不再以地盘区分,而是以职责来划分。比如说他们“跑堂”这一派,真应了一个“跑”字,搜集情报,天南海北到处跑。还有“厨子”那一派,刘谨一只见过一个,好像是西域马贼出身,擅长用刀,出手狠厉,这一派的人是专门负责杀人的,比如说刘谨一为了隐藏身份而不便出手的时候,就可以交给他们,同时他们也负责对内处决叛徒。还有“账房”一派,与“厨子”一派就截然相反,几乎不会出手,从事案牍差事,每月给他们发放例银的就是这些人。除此之外,就是“杂役”一派了,这一派最是人多势众,干的事情也最多,顾名思义,其他三派做不了、不方便做的事情,都交给“杂役”派,这一派也是鱼龙混杂。
说起“杂役”一派,为首的是个天字号伙计,据说是“杂役”的亲传弟子,也是客栈成立之初第一个加入的伙计,地位不同寻常。她称呼自己师父的时候,常常以“小掌柜”称之,旁人虽然不知道其中意思,但都觉得比“杂役”像话,毕竟真让他们称呼自己的上司为“跑堂”、“杂役”、“账房”、“厨子”,怎么都觉得有些不敬。于是旁人也有样学样,一律按照掌柜称呼,原本的“掌柜”自然是大掌柜,“跑堂”是副掌柜,“账房”是三掌柜,“厨子”是四掌柜,“杂役”是小掌柜。在一众伙计的认知中,“东家”肯定是地位最高之人,还要在大掌柜之上,所以要格外尊敬,敬称其为“东主”。
其实韩月之所以如此称呼石无月,是因为那时候的石无月疯病未愈,想起一出是一出,她觉得李玄都
是大掌柜,她就该是小掌柜,她可没想过什么三掌柜、四掌柜,就只是大小之分,可客栈中其他人不知其意,才有了这样的误会,后来石无月疯病好了,也就不在意这些称呼上的区分,没有刻意纠正,如此阴差阳错之下,这倒是成了客栈中不成文的规矩。
发展到后来,客栈中两个互不相识的伙计第一次见面,都要互相盘盘道,总有个归属问题。一方问:“兄弟怎么称呼?”另一方答:“‘跑堂’的,某某某。”一方再说自己来历:“我是‘厨子’的,某某某。”若是有熟人,还会再多说一句:“你是‘厨子’的,那某某某你认识吗?”若是认识,这就搭上了交情。若是像刘谨一这种直属于某位掌柜,还会多加一句“跟着副掌柜做事”,旁人就会肃然起敬,多上几分忌惮。问过归属,再论级别,你是玄字号,我是地字号的,那这次行动,你得听我的。如果两人级别相同,那就论资历,谁先进客栈,是前辈,谁晚进客栈,是晚辈。实在不行,老办法,比拼境界修为,不伤和气,用江湖上的话来说,那就是搭搭手,谁赢谁说话。
除此之外,“掌柜”一派和“东家”一派最为神秘,很少有人现身,不过这两派人隐隐在其他四派之上,只有遇到大事的时候,他们才会露面。
刘谨一记得副掌柜交代过,这次会有“掌柜”一派的人来与他见面,不过具体时间还不确定,对方是一名天字号伙计,而且是跟着大掌柜做事的,与大掌柜关系不一般。
按照“太平客栈”内部不成文的规矩,对方无论是出身,还是级别,都比刘谨一高出一筹,那么没说的,肯定要以对方为主。
刘谨一正想着这些,忽然听那负刀的汉子大声道:“刘老哥出手阔绰,我看还是发财了。”
刘谨一顿时回过神来,望向这个汉子,此人名叫李大宏,可是跟东海李家没有半点关系,看似粗鲁,实则心细如发,而且为人贪得无厌。
刘谨一心里明白,他这是看见自己的两枚太平钱了,认定自己发了财。
江湖上的散人,多是如此,眼界不高,为了三瓜两枣斤斤计较更是常态。当年刘谨一救了个富贾,被人家感谢,发了笔小财,大约有五千两银子,当时这哥几个就拼命吹捧,说他是个仗义疏财的好汉子,什么叫大侠,首先是仗义,然后就是一掷千金,把钱不当钱才成。刘谨一不是傻子,当然知道兄弟几个为什么突然像嘴上抹了蜜,但不管真的假的,当面吹捧总比背后戳脊梁骨要好,何况这银子明摆着得花光了算,不然他们能饶了你?总之,无论他们是当面捧你还是背后骂你,结果都一样,不如主动点儿,还能落个仗义疏财的好名声。
如今看这架势,这姓李的家伙,开始探底了,接着就是故技重施。
刘谨一如今加入了客栈,修为大进不说,身后有一位天人无量境的大靠山,腰杆也硬
了,底气也足了,几十个太平钱还真不放在眼里,说道:“实不相瞒,去年我还发了一笔小财。”
李大宏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道:“看吧,我就说刘老哥发财了。”
刘谨一微微一笑,“小财,小财,不过就是一百个太平钱罢了。”
李大宏瞪大了眼睛,“一百个太平钱,那可是三千两雪花白银,而且如今金贵银贱,真要兑换成银子,大概还能多换个百十两银子。”
那老者也说道:“三千两银子,不少了。”
这老者姓宋,名叫宋时春,久在江湖厮混,是个成精的老滑头,不过要比李大宏厚道许多。
刘谨一笑道:“这算什么,我听说万笃门的一个朋友说,在那里做事,一次买卖少说这个数。”
说话时,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李大宏缩了缩脖子,摇头道:“一万两银子?是不少,可有命挣钱也得有命花才行,那里头的买卖,真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我听说有些归真境的高手都折在里面,不说远了,黑白谱上排名第三十九位的‘怪叫花’,你们都知道吧,就是给万笃门做事,结果呢,死了。还有桂云山庄的忘尘先生,也没讨得好去。”
一直不曾开口的年轻公子道:“那是他们不长眼,撞上了清平先生,能不死吗。”
这年轻公子姓许,名叫许天胜,手中兵器就是那把折扇,锋利如刀,其中又藏有三十六根钢针,以特殊手法射出,极为凌厉。
刘谨一看了眼许天胜,叹道:“说的是啊,万笃门的买卖不好做,这年头混江湖,难呐。我这次发了小财不假,可治伤也花费不少,实在囊中空空,还得找个赚钱的门路才成。实在不行,就找个宗门投了,好歹有个靠山。”
“刘老哥,你可别犯浑。”李大宏道:“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江湖上很快就要出大乱子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你这个时候去投靠宗门,那不是把自己的性命交出去了吗?那些大宗门指定让你去送死,不似死在邪道中人的手中,就是死在正道中人的手中。”
刘谨一叹了口气,“李兄弟说的是,这年头,散人难混,宗门也难混,就没有不难的。”
许天胜忽然道:“若说这挣钱的门路,我倒是有一个,不知道几位兄弟敢不敢干?”
刘谨一问道:“什么门路。”
许天胜压低了嗓音,“儒门。”
刘谨一心中一动,想起了副掌柜的交代,就是要严密关注阴阳宗和儒门的动向,此时听到许天胜主动提起儒门,已是上了心,不过脸上还是一副迟疑神情,皱起眉头,“儒门?说句不好听的,那些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老爷们,看得上咱们这些泥腿子出身的粗蛮武夫?”
许天胜微微一笑,“如今世道,唯才是举。只要有真本事,那就没有看不上的。”
第三章 双面
大家都是老江湖了,许久未见,还是以叙旧为主,关于儒门的事情,只是略微提了几句,没有深谈下去。刘谨一为了不引人怀疑,没有流露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反倒是有些迟疑。这也在情理之中,因为江湖散人对于各大宗门和儒门的观感其实差不多,同样的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同样的不把人当人看。
许天胜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俗话说上赶着不是买卖,他越是热切,这些老江湖就越是疑心有诈,所以他只是提上这么一句,有这个心思的自然会来找他的。
三人饱餐一顿,约好改日再聚,然后各自散去。刘谨一出来明升客栈,去了街市,买了些军粮丸一类的物事,然后就在街上闲逛,在城中绕了一大圈之后,确定身后没有尾巴,这才转入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之中。此时天色已晚,小巷里很黑,不过刘谨一作为一位归真境高手,当然是半点不怕,快步走到了小巷尽头的一道小门外,轻轻叩门,先是轻轻三下,停顿了三个呼吸的时间之后,再重重敲四下。
片刻后,门从里面开了,里面同样没有掌灯,就靠头顶的朦胧月光照着,刘谨一进了门。
开门人又将门关了。
走过一条长长的通道,穿过几个院子,来到一处大堂所在,布局与普通客栈的大堂十分相似。
一方黑漆柜台,高高的,擦得锃光瓦亮,后头摆着几坛子酒,瞧着似乎有些年头,隔着老远都能嗅到酒香。
一枚太平钱,外圆内方,在柜台上滴溜溜地旋转。掌柜的穿着一袭半新不旧的袍子,头顶的青色纶巾洗得发白,站在柜台后头右手杵着下巴,望着旋转的太平钱怔怔出神。唯一的伙计此刻正坐在不远处的长条凳上打着瞌睡,脑袋如小鸡啄米,一点一点的。
刘谨一来到柜台前,“啪”的一声,伸手将正在旋转的太平钱拍在掌心下,然后缓缓移开手掌,显露出钱上正面方孔四周篆刻的“天下太平”四字。
掌柜抬起头,脸上已经有了招牌性的笑容,问道:“这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要不要姑娘?”
刘谨一从怀中取出一枚太平钱,方孔四周篆刻着“万事承平”四字,然后将手中的这枚太平钱与柜台上的太平钱一对,合作一处,严丝合缝。原来这是一枚太平钱被人分成了两半,掌柜手中的是正面,印有“天下太平”四字,刘谨一手中的是背面,印有“万事承平”四字,两个半个合在一起,才是一枚完整的太平钱。
对上了信物,掌柜脸上的笑容就多了几分真诚,问道:“兄弟是哪里的?”
刘谨一回答道:“跑堂的,地字号,跟着副掌柜做事,叫我老刘就行。”
掌柜顿时多了几分敬重,“失敬失敬,在下是账房的,也是地字号,跟着三掌柜做事,我姓张。”
两人互相见了礼,刘谨一道:“张兄,上面说最近有一位大掌柜那边的兄弟要过来与我见面,可曾到了?”
因为见面时间尚未确定,刘谨一本没有抱太大希望,不过
张掌柜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张掌柜道:“刚到,刘兄弟请跟我来吧。”
不知何时,那伙计已经醒了,双眼湛湛有神,太阳穴高高隆起,显然是个修为不俗的高手,他代替张掌柜站在了柜台后面,张掌柜则是领着刘谨一往楼上走去。
楼上也如普通客栈一般,分成一间间客房,张掌柜领着刘谨一来到正数第三间客房门前,轻轻叩门,然后里面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请进。”
刘谨一有些惊讶,大掌柜派来的特使似乎年纪不大?
不等刘谨一继续深思,张掌柜已经给了他一个眼神,然后悄然离去,只剩下他一人。
刘谨一犹豫了一下,主动推门进入其中。
然后刘谨一果然印证了他的猜测,屋里只有一个人,是个少年,看上去还未及冠,相貌俊朗,嘴角含笑。见刘谨一进来,没有托大,主动起身相迎,拱手行礼。
刘谨一万万没想到大掌柜竟然派了一个少年人过来,他起先是有些不忿,差事本就不好做,再派这样的少年人来,难道不是耽误事吗?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既然小掌柜都有弟子,那么这个少年会不会是大掌柜的弟子?
想到这里,刘谨一迅速收起了自己的轻视,郑重还了一礼,道:“人无忧,四方无事太平年。”
少年接着说道:“天下定,八方来朝岁岁安。”
这便是对上了暗语,刘谨一郑重道:“在下刘谨一。”
少年道:“我姓裴,裴玉。”
这少年的祖父正是前任通政使裴舟。大魏自从立朝以来,都是实行以文制武,从朝堂上的内阁阁员到地方上的督抚重臣,都是文官,朝堂上的各位都督要听从兵部调遣,地方上的总兵也要听从总督的调遣,所有文官自成体系,对于一介文官而言,最终愿望除了登阁拜相之外,也就是位列九卿了。
所谓六部九卿,是指庙堂上的九位从一品或正二品文官,分别是吏部尚书、礼部尚书、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刑部尚书、工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及通政使司通政使。只有位列九卿,才能算是真正的朝廷大员,才真有资格去影响朝政。
虽说通政使位列九卿末尾,但好歹也是正二品大员,其中权势不言而喻,就是各州的封疆大吏布政使,进京之后也少不得要进献冰炭敬。
因为帝党和后党相争的缘故,裴舟辞官归乡,归途中被青鸾卫追杀,结果被李玄都所救,裴玉由此与李玄都相识。李玄都因为未虑胜先虑败的缘故,很早就确认了三位接任之人,在太平宗方面,毫无疑问是沈长生,清平会是周淑宁,最后的太平客栈他则是选择了裴玉。虽然李玄都因为事务繁忙的缘故,没有能亲自去见裴玉,但他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李非烟,从张非山跟随李非烟学剑的结果来看,李非烟教授弟子还是有一套的,所以李玄都很放心。
到了如今,李玄都开始着手安排裴玉参与太平客栈的事务,从普通伙计做
起,一则是让裴玉熟悉太平客栈的运行机制,二则是锻炼磨砺,三是让裴玉一步一步竖立自己的威信,日后李玄都把太平客栈交给他,他能镇得住客栈上下,让人心服口服。
先前裴玉在李非烟的要求下,进了齐州社稷学宫求学,因为裴玉是裴舟的孙子,又是裴家嫡出,所以裴玉去社稷学宫求学合情合理,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学宫也没有任何为难,十分顺利。
如今裴玉是以社稷学宫学生的身份来到中州,明面上的理由是来万象学宫游学,实则是奉了社稷学宫祭酒的命令,借着他曾被李玄都相救的契机想办法接近马上就要来到龙门府的李玄都,并设法跟随在李玄都的身边,伺机从李玄都身上探听关于道门的各种机密。而裴玉的根本目的则是以儒门弟子的身份为掩护,搞清楚儒门到底有什么阴谋,然后汇报给大掌柜李玄都,必要时候,李玄都也会让裴玉给儒门传递一些消息,以此来取信儒门。
如此多的身份加在裴玉的身上,所以裴玉的身份十分重要,属于“掌柜”一派的天字号弟子。哪怕是在太平客栈中,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也不超过十人。
裴玉在这一年中,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整个人迅速褪去青涩走向成熟,面对刘谨一,他非但没有丝毫拘谨,反而十分随和自然,“请坐,我托大称呼一声刘老哥,希望不要介意。”
“不介意。”刘谨一倒是有些拘谨,他心中明白,这个少年多半就是日后的上司,甚至是客栈的主人,所以哪怕他境界更高,还是带了几分小心。
裴玉坐在刘谨一的对面,开口道:“既然是副掌柜选定了刘老哥与我见面,想来刘老哥是副掌柜的心腹之人,那么我就直言了。”
刘谨一想起副掌柜的身影,听到那“心腹”二字,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激动,不过脸上还是保持平静,说道:“请讲。”
裴玉斟酌了一下言辞,“刘老哥来龙门府的差事应该是探查儒门动向,我说的可对?”
刘谨一点了点头。
裴玉道:“我的差事和刘老哥差不多,只不过要更深入一些,在有些事情上,我需要人手帮助,不过又不好让太多人知晓我的存在,所以最终客栈选择了刘老哥作为我的帮手。”
刘谨一的脸色变得肃穆了,不过没有急于开口发问,而是静待下文。
裴玉接着说道:“也就是说,很多时候,需要刘老哥代表我来出面调度客栈内部的兄弟们,刘老哥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客栈内部绝大多数人只知道刘老哥的存在,而不知道我的存在,刘老哥就是我身前的一扇屏风。不知我这样说,刘老哥能否明白?”
刘谨一点了点头,沉声道:“明白,我该做什么?”
裴玉道:“第一点,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与儒门的学宫书院搭上关系,有个和儒门相关的明面身份,这样我就能与你光明正大地联系了。”
刘谨一立时想起了许天胜,“眼下正好有一个机会,不过需要时间。”
第四章 两青
太平山距离中州并不远,所以李玄都并未急于动身,此时还在太平山上。不过有一些太平宗弟子已经先一步动身前往龙门府,算是打一个前站。
天水阁中,李玄都亲自为石无月斟满一杯茶,道:“云何去了帝京,最近要辛苦觞咏了。”
石无月双手捧起茶杯,轻呷了一口,摇头道:“不辛苦,这都是分内之事。”
疯病渐好的石无月逐渐恢复了往年的精明和干练,足以独当一面,此时便是由她代李如是主持客栈。
李玄都坐在石无月的对面,问道:“最近客栈有什么消息?”
石无月放下手中的茶杯,道:“最近客栈发展很快,‘跑堂’那边注重地字号伙计和玄字号伙计的发展,贵精不贵多。‘杂役’这边则是刚好反了过来,以量取胜,地字号伙计和玄字号伙计不多,黄字号伙计很多,这些黄字号伙计又往下发展了帮闲和线人,就像一张大网撒了下去,所以关于底层江湖的消息很多。”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各有所长。”
石无月道:“白帝城之事前后,人公将军唐汉和地公将军唐秦先后身死,青阳教的白阳总坛覆灭,红阳总坛与青阳总坛火拼内讧,最终被青阳总坛吞并,如此一来,青阳教元气大伤,开始蛰伏,只是最近这段时间,民间又有了青阳教活动的迹象,那些蛰伏的信徒们又开始四下试探出击,继续宣扬他们的教义,拉人入伙。”
李玄都皱眉沉思片刻,深深看了石无月一眼。
石无月被他看得一愣,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我的脸上有东西吗?”
李玄都问道:“觞咏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石无月皱眉道:“我知道什么?”
李玄都叹了口气,“青阳教是以唐周为首,唐周又是以谁为首?唐周跟随过地师,也倒向过澹台云,可他最初的主人不是这两人,而是那个人。”
石无月立时明白李玄都口中的“那个人”是谁,惊道:“宋政?!是宋政出面了。”
李玄都思索着说道:“很有可能,对于唐周来说,宋政未必要亲自出面,只要宋政明确传达出自己的态度就够了,就算一个老主人的分量不够,再加上一个地师也是够了。你说会不会是宋政和地师留下一人在草原与澹台云对峙,然后另一人秘密返回中原?”
石无月闻言也陷入到沉思之中,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不过我猜不出是谁返回中原。”
李玄都道:“不管是谁,都是一个大麻烦,我最怕他们与儒门合流,这样一来,事情就复杂了。所以此事,要尽快去查,可以多派些可靠的人手,混入青阳教中。”
石无月起身道:“我立刻就去安排。”
李玄都又交代道:“还有,此事一定要注意隐秘,尽量不要暴露客栈的存在。”
石无月应道:“我会注意的。”
……
鹿青出自鹿家山庄,擅长刀法。
说起鹿家山庄,早些年的时候,在潇州江湖也是有一号的,地位大概类似于芦州的岭秀山庄。只是除了二十二个宗门屹立不倒之外,其他门派、山庄、帮会更新迭代极快,能有百年历史就算长久,鹿家山庄也很难例外,在几年前被仇家从江湖中除名了,只剩下一个孤女鹿青流落江湖,被仇家追杀。她也想过去投奔玄女宗,只是她那仇家与玄女宗的某位长老有些亲谊,她又怕自己送上门去羊入虎口,于是这些年来一直流落江湖。
最终她遇到了石无月,石无月顺手解决了她的几个仇家,又传了她一门功法,让她一下子跨过了先天境的门槛,于是鹿青便死心塌地追随石无月左右。石无月也觉得这小丫头心性不错,是个可造之材,考验一番之后,就收为自己的二弟子,同时也让鹿青在客栈中做了一名玄字号伙计。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炼之后,鹿青已经成为地字号伙计,在“杂役”一派中仅次于唯一的天字号伙计韩月。
韩月出身于书香门第,但是家道中落,机缘巧合之下,她陆续拜入牝女宗和玄女宗,最终成为石无月的大弟子,比起江湖经验丰富的鹿青,韩月并不太擅长处理江湖上的事情,所以她一直帮助石无月处置人事、文书往来等案牍差事,而鹿青则是经常外出,亲自参与太平客栈的事务。
正如刘谨一所料,此时的龙门府中不止他一个太平客栈之人,鹿青也在乔装改扮之后来到了龙门府。刘谨一是“跑堂”一派,独来独往,而鹿青是“杂役”一派,麾下人手不在少数。
今天鹿青接到了一个任务,与“厨子”合作,处决一个叛徒,同时还要把与叛徒见面之人也一网打尽。
具体处决叛徒的事情,交由“厨子”的人去做,“杂役”的人主要负责在外围警戒,击杀逃散的漏网之鱼,必要时候也会支援、补刀,或是接应撤离的“厨子”。
龙门府作为曾经的都城,很大很大,不逊于帝京和西京,也不逊于金陵府。龙门府由曾经的宫城、皇城、郭城、含嘉仓城、和西苑组成。郭城以洛河为界,分南北两部分,洛河以南称洛南里坊区,洛河以北称洛北里坊区,为曾经的百官府第和百姓居住地。城内街道纵横,里坊毗邻。为方便管理,一亩之地称为一个里坊。里坊东西南北各广三百步,内有十字街,四面坊墙居中开门。坊内十字街,宽约三丈。各坊之间以街道相隔,每坊建有围墙,留有坊门,昼开夜关。整个龙门府,共一百二十六坊,其中洛北三十坊,洛南九十六坊。
在这样的大城之中,几十个人比虫子还要渺小,哪怕这座城中高人无数,也管不过来,而且高人们根本无意去管这些小事,若是事事都要亲力亲为,那么多的手下,那么大的权势,都是干什么吃的。
入夜,一场春雨不期而至,笼罩了龙门府,也笼罩着洛南九十六坊中的归仁坊。当年的归仁坊是宰相居处,诗魔也曾在此地居住。可
如今物是人非,如今这儿成了百姓聚居之地。
当年的坊市制度已经荒废,所以坊门并未关闭。一个人撑着油纸伞缓缓走进了归仁坊中,腰间佩刀,不过与中原的佩刀有些不大一样,带着西域的风格,有些像马刀,又有些像草原人的弯刀。
他的目的地是一个破败小院,叛徒、与叛徒接头的人都在那里。
来到门前三丈的时候,他仍是一手撑伞,脚步不停,另外一只手缓缓抽刀。
前行,拔刀,两个动作毫不冲突,格外流畅。
然后在雨幕夜色之中,闪过一道明亮的刀光,无数下落的雨滴被刀锋切割成四散溅射的水花,这些细小的水花在雨幕中连成一道肉眼可见的水线,画出了刀锋的轨迹,然后腐朽的木门被劈成两半,而刀客去势不停,飞掠入院中。
顷刻之间,院中响起了刀兵之声。
雨水落在地面,渐汇成细流向街畔的沟渠,儒门中人是讲究体面的,故而龙门府的地下排水沟渠保存完好,每月都有人负责清理淤泥,所以街面上的积水很少。
在小院不远处的小巷里,沉默地立着许多人,他们没有撑伞,而是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不仅仅是可以遮风挡雨,还能隐蔽面容。小院里正在激斗,却没有人发现他们的存在,他们仿佛是一片沉默的阴影。
为首的是个佩刀女子,正是鹿青。
鹿青同样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微微仰头,任由雨滴落在自己的脸上。
相比其他人,她对于客栈的机密知之更甚,比如说大掌柜很早就在龙门府安插客栈的人手,甚至“账房”就在龙门府中,所以她坚信道门三位长生地仙会选择在龙门府见面并非巧合。
过了片刻,小院中有人逃了出来,不是“厨子”的人,也不是叛徒,那就是与叛徒接头的人,鹿青身后的伙计们立刻出手了,他们用了最省力的办法,用强弩偷袭,对于江湖中人来说,不到玄元境,都很难抵御强弩,所以这些逃散出来的人立刻倒了一地。
鹿青打了个手势,立刻有人抽出兵器走了出去,先是给尸体补刀,以防有人装死然后暴起偷袭,然后才拖着尸体回来,检查一翻后,有人向鹿青禀报道:“是青鸾卫的人。”
鹿青沉吟了一下,“又是青鸾卫。”
就在这时,小院中的刀兵之声停了,然后有人走了出来,是“厨子”的刀客,他没有再撑伞,一手提刀,一手提着一个人头。
鹿青迎上前去,接过人头,先是确认身份,交给身后之人,用包袱包裹,然后嗅到了刀客身上的血腥气,问道:“你受伤了?”
刀客默默点头。
鹿青吩咐道:“一队,进去收拾残局,二队,带这位兄弟去治伤。”
在她身后的伙计立刻分成两拨,一拨向院子走去,一拨则是护着刀客离开此地。
做完这些之后,鹿青独自离去,她要将关于青鸾卫的情报立刻传递上去。
第五章 暗子
如今儒道相争大势已成,青阳教、青鸾卫又时隐时现,此时李玄都坐镇太平山上,开始调用客栈的力量,除了调查青阳教和应付青鸾卫的渗透之外,客栈的主要任务就是对儒门进行渗透。道门是明面上的四分五裂,儒门虽然在表面上仍旧维持了统一,但内里也是派系众多,内斗内耗不止,否则不会迟迟未能对道门和议做出应对,这也给了“太平客栈”机会。
李玄都的手中有两颗关键棋子,第一颗棋子就是他亲自布置安排的裴玉,所以裴玉是“掌柜”一派的天字号伙计,第二颗棋子是秦素亲自安排的,属于“东家”一派的天字号伙计,裴玉的身份是社稷学宫弟子,而此人却直接定居于万象学宫之中,同时还有万象学宫的祭酒身份作为掩护。相较于裴玉,这第二枚棋子更为重要,知道的人更少,而且除非必要时候,李玄都几乎不会派遣任何任务,换而言之,这是一颗暂时的闲子。
万象学宫,名为“万象”,自有无所不包之意。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乐就是音律,所以万象学宫中也有许多教授音律的祭酒,这些教授音律的祭酒中不乏女子,当年位列帝京四大绝之一的苏怜蓉也位列其中。
有女祭酒,自然也有女学生,不过不同于男子,男子中有寒门子弟,女子却都是达官显贵出身。道理很简单,寒门男子可以科举做官,反哺家族,便值得全家上下倾力资助,寒门女子不能做官,自然也绝了读书的念头。而士族女子日后嫁人,便是一家主母,要将偌大一座府邸、数百家生子、田庄佃户、买卖伙计、各种账目管理得清楚明白,非要识文断字不可,虽然大户人家可以请先生兴办学塾,但万象学宫名声在外,规矩又严,还是有许多人家选择将子女送入此地。说句功利之言,官场上都讲究一个同窗、同年,万象学宫中出了这么多朝廷大员,自家子女就算学不到什么微言大义,能早早积累些人脉关系,也是极好的,日后说起来,自己同窗做了封疆大吏、中枢阁臣,脸上也有光彩。
万象学宫以十天干分为十院,苏怜蓉属于丁字院,今日正逢她授课,不小的琴舍中已经坐满了人,《礼记》有云:男女不杂坐,所以男子和女子和泾渭分明,左右分坐,中间空出一条可供两人行走的通道。苏怜蓉坐在正中上首位置,背后悬挂有一幅“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画作,出自学宫内的丹青大家之手,身前一张古风矮案,上置瑶琴,琴旁又有香炉焚香,雾霭袅袅。因为琴舍内是木质地板,每日都有人打扫,所以大家都是跪坐或盘膝而坐,这种低矮的小案比起桌子更为合适。
今日,苏怜蓉苏大家似乎受了风寒,裹着披风,面带病容,不过精神头还好,此时正在讲解成书于前朝的《律吕新书》,此书成书与理学圣人大有关系,所以在万象学宫中属于正统之作,是学习音律的
必读之书,而且此书也有许多可取之处,首次提出了十八律的理论,用以解决古代十二律旋宫后的音程关系与黄钟宫调不尽相同的问题。
与此同时,在琴舍外还站了一人,不是学生,而是祭酒。
此人姓温,单名一个“礼”字,出身不俗,爷爷是学宫大祭酒温仁,父亲也在学宫中出任祭酒,弟子众多,德高望重。家学渊源,温礼同样是饱读诗书,颇有韬略,在学宫讲学议政的时候,常常能作惊人之语,引得满堂喝彩,在学宫之中名望颇高。
温礼对于苏大家的爱慕之情在万象学宫中并非什么秘密,无论是祭酒们,还是学生们,都乐见其成。唯有一点,两人可以算是郎才女貌,却绝算不上门当户对。
温家并非世家大族,对于门第要求并不像秦家、李家、钱家那么高,许多时候,只要是良家女子即可。可偏偏苏怜蓉如何也算不上良家女子,早年她在帝京城的时候,明面上的身份是女道士,实则是介于艺人和清倌人之间,后来又成了晋王的外宅,无论苏怜蓉愿意还是不愿意,在旁人眼中,她都不能算是良人了。温家当然不允许温礼娶苏怜蓉为妻,而且温礼这个年纪,也早已娶妻,所以苏怜蓉若要嫁给温礼,就只能做妾。这是苏怜蓉万不同意的,温礼也知道做妾实在是委屈了这位苏大家,所以也不曾强求,只是偶尔与友人喝酒时,也会感叹一句“恨不相逢未娶时”。
苏怜蓉讲解完乐理之后,开始亲自抚琴,为学生们演示。琴舍外的温礼随之闭上了双眼,静静聆听。苏怜蓉每次授课,温礼只要有空,都要来琴舍外站上片刻,站的时间长短,取决于温礼的空闲时间有多长。
最近温礼刚刚整理完一部拖延许久的诗稿,空闲时间很多,所以哪怕今日还下着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温礼仍旧是耐心十足地撑伞站在琴舍外,等到苏怜蓉一曲奏完,再等到学子们也离开琴舍,只剩下抱着瑶琴走在最后的苏怜蓉。
温礼撑伞站在门口,对要出门的苏怜蓉说道:“外面还下着雨,把琴给我。”
苏怜蓉没有刻意拒人千里之外,而是笑问道:“温祭酒今天很闲吗?”
“姑且算是吧。”温礼笑了笑,“在这学宫之中,说忙,有做不完的学问,说闲,时间却也充裕。”
说话间,温礼伸出了手。
苏怜蓉犹豫了一下,把怀中的琴交给了温礼,然后撑开了自己的伞。
两人离开了琴舍,走在用碎块青石铺就的小径上,中间隔着大约一尺半的距离。春雨细细密密,落在油纸伞的伞面上,响起细密的“啪啦啪啦”声响,苏怜蓉忽然想起去天,也是这样一个雨天,有两个客人前来拜访,转眼间大半年已经过去了。
就在此时,温礼忽然说道:“最近世道不太平,苏祭酒最好不要随便离开
学宫,若非要出去不可,记得知会我一声,我陪你出去就是。”
苏怜蓉一怔,转头望向这个爱慕自己的友人,“怎么了?”
温礼叹了口气,“你在学宫之中,与世无争,不知道江湖事。清平先生的和议成了,他以一己之力促成了江南、江北、辽东三家之和议,意在道门一统,而不知何等缘故,他提议把三家会面的地点选在龙门府,时间就定在今年的牡丹花会前后,三家都已经同意了。”
苏怜蓉的脸上流露出震惊神情。
温礼看在眼中,并不觉得奇怪,因为他从父祖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同样是这般震惊。
苏怜蓉叹了口气,“这么说来,今年的牡丹花会是看不成了。”
“没办法,张静修、李道虚、秦清、李玄都,他们才是主角。”温礼也跟着叹了口气,“随着这些人来的,还有数不清的江湖人,这些江湖人不读书,也不知礼,就知道争勇斗狠,最近十余年,城里已经死了好些人,学宫和官府现在也是有心无力,管不过来,也不想管了,左右死的都是江湖人,杀人的也是江湖人,让他们自己斗去。所以这段时间,你就不要离开学宫了,免得被这些江湖纷争给波及。”
苏怜蓉点了点头,面带忧色。
温礼安慰她道:“你也不要太过忧心,大祭酒们已经在想办法了?”
苏怜蓉好奇问道:“什么办法,总不能是大祭酒们出面把人赶走吧,就算能赶走那些江湖人,赶得走那四个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吗?”
温礼犹豫了一下,说道:“赶不走的,当然赶不走,关键是自从圣人离世之后,儒门上下就群龙无首,一盘散沙,对于道门的那几位顶尖人物,也无可奈何,以前还能从中分化制衡,如今只能他们铁了心要联起手来,那么正面冲突就非上策,所以几位大祭酒商量着要请几位足够分量的儒门前辈出山。”
苏怜蓉只是“哦”了一声,没有深问下去。
温礼见苏怜蓉不感兴趣的样子,原本的些许戒心已经是荡然无存,没话找话道:“你就不好奇是什么前辈?”
苏怜蓉摇了摇头,“无非就是这个山人,那个居士,都是德高望重之辈,让他们出来居中调停罢了。”
温礼笑道:“这你可就猜错了,我听说这几位儒门前辈都是圣人亲传弟子,虽然不曾开宗立派、著书立说,但都有通天彻地之能,厉害非常。”
苏怜蓉脸上忧色更重,“还是要打了,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温礼道:“你放心,打不起来的,前辈们出面,社稷学宫、天心学宫和四大书院的人就不好继续作壁上观,到时候我们七家齐心协力,道门中人便不敢放肆,这就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苏怜蓉笑了笑,“但愿如此。”
第六章 贤内助
两人闲话之间,来到了苏怜蓉的居处。还是那座立于小湖之畔的二层小楼,二层是卧房,一层可以用来待客,在一楼临湖的那一面开有一扇窗,雨天临窗观湖,湖面上烟雨蒙蒙,万千涟漪,是极美的景色。
苏怜蓉和温礼停在小楼外的院门处,温礼没有急着把怀中的琴还给苏怜蓉,而是等着苏怜蓉邀请他入内一叙,可让他失望的是,苏怜蓉根本没有半点想要邀请他进去做客的意思,两人僵持了片刻之后,温礼只好把琴还给了苏怜蓉。
苏怜蓉接过琴,行了一礼,“有劳温祭酒了。”
“你我之间就不必如此客气了。”温礼撑着伞,脸上的笑意略有些勉强,不过还是没有挪动脚步。
苏怜蓉柔声问道:“温祭酒,还有其他事情吗?”
温礼道:“没有其他事情,就是牡丹花会那一天,虽然不好离开学宫,但是学宫内还是有一场小型的花会,不知苏祭酒是否赏光?”
苏怜蓉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好。”
温礼这才由衷笑了,“那……我来接你。”
苏怜蓉早年在帝京时,本就是与各色男子打交道,既然答应下来,自然也无小女孩的扭捏,道:“有劳温祭酒了。”
温礼笑道:“那就说定了。”
苏怜蓉看了眼怀中的瑶琴,道:“温祭酒,若是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想先把琴放下……”
温礼后知后觉,赶忙说道:“怪我怪我,苏祭酒赶紧进屋吧,你身子不好,又累你在雨里站了这么久……”
苏怜蓉微微一笑,“不妨事的,我先回去了。”
温礼点了点头,望着苏怜蓉转身进了小楼之后,才撑着伞心满意足地离开,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苏怜蓉进了小楼之后,把伞放在玄关,再把瑶琴放在琴架上,然后上了二楼。
二楼既是苏怜蓉的卧房,也兼具了书房的职能,她来到桌前,摊开笔墨,用簪花小楷写下一行文字,接着用裁纸刀将这一小段纸条裁下。然后她取下自己头上的一支银钗,轻轻旋转钗头,使得钗头与钗身分离,这支钗子竟然是中空的,她将卷好的纸条塞入钗子中,复将钗头旋转上去,回归原样。最后,她把钗头重新插回发髻,就在书房枯坐。
待到雨势渐小,苏怜蓉才起身离开,出了学宫,离开学宫。很多人都知道她最近病了,所以她隔三差五都要去药铺抓药。虽然温礼要苏怜蓉不要随便出去,有事找他就是,可苏怜蓉还是刻意与温礼保持了一定距离,落在其他人眼中,再正常不过,毕竟那位温二公子是有家室的人,既然苏怜蓉不愿意做妾,那么避嫌也是情理中事。
苏怜蓉在去药铺之前,先去了一趟当铺,将头上的那支银钗当了十两银子,然后才去药铺花了二两银子抓药。说起万象学宫的祭酒,就像帝京的翰林们,清贵是清贵,也着实清苦,若是家境不好,还要举债过
日子。苏怜蓉虽然当年有些积蓄,但在逃离帝京的时候,未能全部带出来,又不愿意被人接济,所以这些年来时常要当首饰过日子。温礼是眼看着她从珠翠首饰变成了金首饰,又变成了银首饰,心中怜惜,不止一次想要送些礼物给苏怜蓉,可全都被苏怜蓉婉拒,反倒让温礼越发敬重怜惜苏怜蓉,认为她是一位清高女子,当年帝京之事,不过是身不由己,对于苏怜蓉的过往,却是全然不以为意了。
这支银钗是死当,又被当铺掌柜卖给了另外一位女客。
然后这位这位客人带着银钗在龙门府中绕了一圈之后,来到了那间客栈,将钗子交给了客栈的掌柜,并且说明这是东家的东西。掌柜不敢怠慢,立刻传书太平山。
当秦素拿到那张纸条时,已经是酉时末了。李玄都还在和陆夫人议事,直到半个时辰后,李玄都才在天水阁中看到了这张纸条。
李玄都看完那张纸条后,脸上的神情很是平静,似是早有预料,可语气又有些沉重,“终于来了。”
秦素问道:“你知道这上面说的儒门前辈是谁?”
李玄都道:“儒门七隐士,死了一个虎禅师,还有六个,分别是;青鹤居士、白鹿先生 、紫燕山人、赤羊翁、金蟾叟、龙老人。虎禅师虽然死了,但那是大天师亲自出手,换成是我,是万万不能将其置于死地的,说不定还要被他所困。青鹤居士,我曾会过他,很厉害,也很棘手。剩下的五人,曾经策划过多次宫变,想来也都是只强不弱的人物,若是六人一起出面,再加上地师或者宋政,事情就复杂了,别看我们这边有三位长生地仙,也未必就能稳操胜券。”
秦素的脸色也随之变得凝重起来。
李玄都叹了口气,“此事一个不好,就会成为儒道决战之势,非我本愿,到底是我思虑不周,有些冒进了。”
秦素沉思了片刻后,说道:“我不这样看。”
李玄都一怔,随即望向秦素,露出讨教的神情。他们两人之间,虽然许多事情都是以李玄都为主,但李玄都并不认为自己就比秦素高明许多,两人所差的不过是经验罢了,所以李玄都也会听从秦素的建议。
秦素道:“如果我们的对手是地师,我相信你的判断,地师一定会趁着道门还未真正一统的最后机会,提前展开决战之势,作殊死一搏,可是儒门不是地师,儒门没有这样的胆量。”
这一番话,却是李玄都从未想过的。
秦素道:“这些年来,正邪厮杀不断,已成习惯,所以双方都不怕开战。可是儒门不一样,儒门是承平日久,多年不起刀兵,让他们鼓动唇舌还行,真要生死相拼,却是要吓退好些人。就拿你来说,这些年来,你可谓是身经百战,数次险死还生,可儒门中有几个你这样的人物?就算有,也都是垂垂老矣。反观道门这边,除你之外,还有冰雁、颜玄机、苏霭筠、玉女菀等人,甚至包括李元婴
、李太一、上官莞等人,无一不是久经战阵之人,这就是道门和儒门的区别所在。”
李玄都没有急于开口,而是陷入沉思之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说的似乎有些道理。”
“玄哥哥,什么叫有些道理。”秦素笑了一声,“当年金帐覆灭前朝大晋,其大军铁骑是何等所向无敌,可为何几十年后就被本朝太祖皇帝赶出中原?还不是因为他们被中原的花花世界迷住了眼,贪图享乐。你说儒门坐了这么多年的天下,坐拥这花花世界,又是千金之子戒垂堂,那些儒门中人会是什么秉性也就可想而知了,他们怎么可能敢于开战?”
秦素又掰着手指算道:“最为关键的一点,儒门没有一个公认的领袖,甚至像我们这般选出三位领袖都做不到。仅仅是一个万象学宫,就有三位大祭酒,除了万象学宫,还有两大学宫和四大书院。三大学宫和四大书院加起来就是七条心,一个学宫三个大祭酒,一个书院一位山主和两位副山主,这么算下来就是二十一条心,你说的那些儒门隐士,也有七人之多,人多势众不假,人心不齐也是必然。有人想打,有人不想打,肯定要内斗一番,儒门越是内斗,越是人心散乱,人心不齐,如何一致对外?想要人心齐,要么再出一位圣人压服所有人,要么就是被外患逼到绝境,不过依我看来,儒门就算到了亡国亡天下的时候,仍旧不忘内斗,当年大晋末年,已然诠释了这一点,这是骨子里的根性,改不掉的。”
李玄都只得承认道:“素素不愧是女中武侯,你说的的确有道理。”
秦素有些不好意思,道:“刚才你不在的时候,我就开始琢磨这些了,你现在才知道消息,当然不如我想得周到。”
李玄都笑道:“一人计短,众人计长。那就说说你的想法。”
秦素下意识地在李玄都身前来回走动,同时说道:“既然儒门不敢开战,那么我就料定,儒门此举是虚张声势,他们不敢真打,却偏要摆出要真打的样子,仗着他们的体量来吓唬我们,还要在我们面前亮一亮他们的拳头。如果我们怕了,露怯了,退让了,那才是合了他们的意,用他们的话来说,这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接着他们就能步步紧逼,我们就只能一退再退,先前的一切都成了无用功。所以我们万不能退让,不但不能退让,还要主动戳破这层窗户纸,让世人都看一看,儒门不过是个纸糊的老虎,吓唬人罢了。”
李玄都眼神一亮,以拳击掌,“只要风向变了,那些原本摄于儒门威势的其他势力附庸们就会抛弃儒门而倒向我们,到那时候便是大势所趋,看似强大的儒门,风一吹,也就倒了。”
秦素点头道:“正是如此,不过首先我们要稳住。这次龙门府之行,固然不会大战决战,可小打小闹却是少不了的。”
李玄都忍不住起身抱住秦素,轻轻旋转了一圈,赞道:“素素,你真乃我之贤内助也。”
第七章 藏书楼
裴玉进了万象学宫之后,以祖父裴舟和社稷学宫的名义相继拜访了三位大祭酒,三位大祭酒对他的态度也各不相同,其中司空大祭酒最为和善,温大祭酒最为冷淡,而宁大祭酒则是不上不下,只是寻常态度。裴玉不管三位大祭酒是何等态度,都是以平常心待之,不卑不亢。
拜访完三位大祭酒之后,一位祭酒接待了他,既然是游学,便要他在学宫中选上几门课程,可以是前朝兴盛的理学,可以是本朝兴起的心学,也可以是诗词歌赋等小道,亦或是射、御、乐、礼等学。至于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寻龙望气,亦或是阴阳经纬、炼丹卜卦、奇门遁甲、风水画符,以及排兵布阵、行军练兵、农桑水利等等其他学说,都是杂学,学问深厚的祭酒们可以研习,学子们是不能接触的,以免分心,误入歧途。
在来万象学宫之前,裴玉就已经提前做了个功课,对此十分了解,于是他分别选了甲字院的心学,乙字院的理学,丙字院的诗词,丁字院的音律。接待裴玉的那位祭酒对于他的选择十分满意,不忘正统理学、心学,又不是一味死读书的书呆子,知道学习诗词和音律,不愧是世家出来的公子。
平日里,裴玉除了去听先生们上课之外,也会参与些学宫内部的集会,这些集会,多是年轻学子们议论朝政,慷慨陈词,如今太后晋王当国,对于最重正统的儒门来说,这是牝鸡司晨,不合规矩,所以少有人支持太后。而辽东赵政,以下犯上,俨然自立之势,更是大逆不道,所以这些年轻学子们就把希望放在了还未亲政的年轻皇帝身上,把年轻皇帝吹捧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俨然是继往开来的一代贤君明主,似乎只要年轻皇帝能够亲政,这天下就太平了,就没有青阳教作乱,没有西北伪周割据,没有辽东赵政自立,也没有金帐汗国的威胁,更没有那么多的饥荒、水灾、旱灾、蝗灾、瘟疫、流民。
裴玉是见识过齐州乱象的,深知这些顽疾不是换个皇帝就可以根治的,就算有那等雄才大略的贤君明主,也要徐徐图之,非要数年乃至十数年才能建功,而当今天宝帝,长于深宫妇人之手,没有丝毫治国经验,也并无张肃卿这等可以依仗的名臣,如何扭转颓势?更何况亲政还遥遥无期。指望这样的年轻皇帝,还不如盼着赵政起兵造反,南下入关。
不过这些话,裴玉不能公开去说,因为他的身份是裴舟的孙子,而裴舟又是帝党,在万象学宫,帝党中人本就高人一等,被后党迫害的帝党中人更是人上之人,个个都是贤良君子、直臣、贤臣、忠臣,而裴玉又不负家学,自然被众人所追捧,他自然也要说些符合自己离场的话语,抨击后党擅权误国,再指责辽东豪强图谋不轨,如此便引得阵阵喝彩,纷纷赞誉裴玉年纪轻轻就知晓家国大义,将来想要匡扶天下,还要靠裴玉这样
的人才。
裴玉对于这种说法很是不以为然,什么叫书生之见?这就是书生之见。书生们言必称“江山社稷、天下苍生”八个大字,但是关于最根本的赋税徭役、人口田地,是只字不提。只对皇帝官吏作道德要求,却不关心小民生计。嘴上挂着“国库空虚、上下贪墨”,可到底是因何亏空,又在何处以何种手段、何种名目贪墨,一无所知,事情总要有人做,如何杜绝懒政又尽量减少贪墨,也是一字无有。这些书生做个言官尚可,可真要把天下交到这些书生的手中,只怕是亡国有日。
裴玉瞧不上这些夸夸其谈的书生,却又不得不与这些人虚与委蛇,毕竟是少年人,只觉得无趣。直到他在丁字院学习音律时,见到了苏怜蓉。
裴玉并不知苏怜蓉的真实身份,对于这位苏大家,可谓是惊为天人。其实这也在情理之中,苏怜蓉的年纪并不大,当年她在帝京成名时,不过二十岁出头,如今也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这个年纪的女子,还算是姿容正盛的时候,而苏怜蓉又不同于其他女子,她的前半生颇为坎坷,经历世情极多,使她身上有一种别样成熟和沧桑。对于少年男子来说,这种成熟女子的魅力,是极难抵御的,更胜同龄的青涩女子。
裴玉的小心思没有瞒过其他人,在许多人看来,苏怜蓉也可以算是帝党中人,因为她是被晋王逼迫,这才不得不离开帝京的,与裴玉是一类出身,所以没有人出来反对,大多都是乐见其成。
当然,还有人例外,那便是温礼。他有心警告这个外来的小子,可又苦于师出无名,毕竟在名义上,苏怜蓉从未应允什么,与他温家可是半点不相干的。
转眼之间,万象学宫的百花会到了,温礼来接苏怜蓉,却发现裴家小子先一步来了,心中气恼,可脸上却不能显露分毫,否则便是让人看了笑话,只能以祭酒的身份上前见礼,偏偏裴玉是游学至此,他先生的先生是社稷学宫的三位大祭酒之一,若论身份,裴玉也不逊于温礼。温礼见压不住他,就只好在口头上挤兑一番,裴玉却不是拙于言辞的沈长生,自身反唇相讥。两人你来我往,而苏怜蓉却是听之任之,并不制止,也无有太多喜色,眉宇之间有哀愁之意。
且不说温礼和裴玉如何在苏怜蓉面前言语机锋相斗,此时还有一位不速之客来到了万象学宫中。
虽然万象学宫谈不上守备森严,但其中高手无数,想要瞒过如此多儒门高人的耳目感知,悄无声息地进入万象学宫之中,那是千难万难,可偏偏此人就做到了,不仅做到了,而且闲庭信步,犹入自家后宅庭院一般。
他对万象学宫显然是极为熟悉,行于其中,很快便来到学宫中的藏所在。这万象学宫中的藏自然不止一座,可这一座却是例外,因为其中藏书皆是孤本、善本
,而且还是不能流传于外的百家学说,有道家、兵家、农家、阴阳家、纵横家、名家、法家,更有儒门生死大敌的墨家学说,都是被儒门先贤们搜罗而来,藏于其中。平常时候,学宫中的学子们是万万不能踏足半步,就算是祭酒,也要得了许可之后才能进入其中。中的规矩更是严格,没有大祭酒的允许,不许带走,不许抄录,就连观看的时间也有限制。
藏占地很大,每天都有专人对藏进行打扫,学宫不怕这些人带走其中藏书,是因为每一本被送到此地的藏书都被儒门先贤下了禁制,寻常人根本无法将书从书架下取下。
夏松是一名寒门弟子,不比那些富贵子弟平日里除了读书还可以饮酒作乐、风花雪月,他在闲暇之余,要在书院中做些零工,贴补自己求学之用。最近一年,他都被安排在这座藏中清扫。他感觉自己很幸运,虽然他在万象学宫中的无数学子中只是一个为不做到的小人物,但他在这座藏中有幸见到了很多大人物。
三位大祭酒的习惯各异,司空大祭酒总是喜欢站在书架下看书,看完之后就会把书放回原处,而温大祭酒就喜欢把书带走,宁大祭酒介于两者之间,他会带着自己选中的书去二楼,在二楼角落有一个不知何时开辟出的隔间,被屏风隔开,一灯一桌两椅而已,除此之外,就是在这里还开了一扇窗,光线良好。除了宁大祭酒喜欢在这儿看书以外,偶尔也会有祭酒来这儿,不过通常都是谈事。
当然,还有被誉为第四位大祭酒的施宗曦施先生,他也会来这儿,他的习惯不定,有时候站着,有时候坐着,总是皱着眉头,总是带着忧虑,这让夏松常常想起那位同样是眉头微蹙的苏大家。只可惜苏大家从不来这儿,也许是没有相应的权限,也许是不能来。
有一次,夏松在路过司空大祭酒身边的时候,无意中扫了眼已经被翻开的书籍,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看清书上到底写了什么,甚至还有些头疼,他赶忙收回视线。万幸司空大祭酒对于他这个冒犯举动并不在意,只是看了他一眼,目光并不严厉,却让他十分惭愧。
可就在今天,夏松忽然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身影闯入了藏,之所以用“闯”字来形容,是因为他很确信,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来人不是大祭酒,也不是祭酒。
这是一个老人,满头白发被整整齐齐地梳拢起来,然后用一支玉簪束住,身着玄黑色宽袖鹤氅,他径直来到一座书架前,伸手取下一本墨家学说,随手翻开,翻页很快,一目十行,以至于寂静阁楼中可以清楚听到翻页声。
夏松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然后就看到了让他震惊的一幕,只见这位老人随手点了几下,从书架中又飞出了几本书,悬在老人面前,然后“哗啦啦”地自行翻页。
第八章 故人曾到否
夏松很明智地没有上前,就站在原地,哪里也不敢去。然后他眼看着老人扫完了几本书后,只是随手一挥袖,这些书又自行飞回自己的原本位置,分毫不差。
夏松在心中不住默念“子不语怪力乱神”,可他却觉得手脚有些发软,圣人是不说怪力乱神之事,可不代表没有怪力乱神之事,今天不就让他给遇到了么?
老人缓缓前行,从夏松的身边的经过,没有把他如何,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这让夏松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受到了老人的淡定和从容,这又让夏松对于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难道自己猜错了?这位老人其实不是什么外人,而是从其他学宫赶来的儒门高人。
他转身望向老人,只见老人在行走的过程中,不断有书从书架上飞出,自行展开,又不断有书自行合上,飞回自己在书架上的原本位置。
夏松觉得这不像是在看书读书,而是在找书。
就在这时,老人已经离开一楼登上二楼,夏松一惊,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胆气,竟也循着老人的脚步登上二楼,可到了二楼之后,却不见老人的踪影,只见无数书籍自书架上飞起,悬而不坠,翻页之声连绵不绝。此时情景就好似有许多不可见之人正在一起翻书,这让夏松吓得肝胆欲裂,双腿发软,不得不扶着墙壁才能勉强站立。
在这之中,不仅各种书籍上设有禁止,书架和整个本身,也有禁制。老人如此举动,终于惊动了万象学宫中的高人,只听外面一个清朗声音远远传来,说道:“贵客驾临,有失远迎。”
紧接着老人的声音终于从重重书架后响起,“贵客不敢当,不过是故地重游。”
在老人开口的瞬间,那些飞起的书籍同时合拢,然后重新落回书架之上。
夏松知道,这是学宫中的高人到了,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听楼外之人竟是吟了一句词,“黄鹤断矶头,故人曾到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他每说一句,声音便近了数丈,刚说完“终不似”三字,已经来到一楼门外,再说到“少年游”三字时,已然出现在二楼,对书架后的老人说道:“万象学宫宁奇见过老李先生。”
夏松一惊,竟然是宁大祭酒亲临,然后脑中迅速思量,却是不记得天下大儒中有何人姓李,能让宁大祭酒的态度如此恭敬。
话音落下后,那老人没有从书架后完全走出,仅仅是露出半张面孔,望向宁奇,说道:“老李先生,先生就先生,何必加一个‘老’字,是觉得我老了,还是世上还有第二个李先生?”
面对这等反问,宁奇答道:“长生不死之人,百岁亦是婴儿,何谈一个‘老’字。只是如今世上,除了尊驾之外,尊驾高足也当得起‘先生’二字,为示区分,故以年纪分别称为‘老李先生’和‘小李先生’。”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李
道虚,当年李道虚曾经在万象学宫求学,故而对于此地才如此熟悉,方才他说自己不是客人,而是故地重游,也是由此而来。而宁奇回应的那句词,则是说物是人非,终究不是当年,不可一概而论。
李道虚看了宁奇一眼之后,就又收回视线,整个人也隐到了书架之后,可声音还是从书架后传出,“大可不必如此,如今世人都称那小李先生为清平先生。这两字却是极妙,一清天下还太平,方是清平。”
宁奇皱起眉头,沉声说道:“李先生,你是当世高人,身份尊贵,何以行如此鸡鸣狗盗之事?”
李道虚并不动怒,反问道:“如何就是鸡鸣狗盗之事?”
宁奇道:“不请自来是为不速之客,不告而取谓之窃!”
宁奇此话方落,就觉一股劲风迎面而来,心中一惊,不过自从刚才上到二楼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加了十二分小心,所以虽惊不乱,运起“正气歌诀”,轻轻一拂袖,化解这道劲力,可还是不住后退几步,只觉得呼吸之间,胸腹间隐隐作痛,方知李道虚的厉害之处。
方才李道虚出手,没有任何征兆,甚至没有任何气机涟漪生出,清风不动,尘埃不起,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可见李道虚之修为已然到了返璞归真的不可见之境地,是为无相。而宁奇轻轻拂袖看似是轻描淡写,实则是用上了毕生修为,一袖扫出,微尘随之而动,袖风随之而生,有影可见,有踪可寻,是为着相,也就是有相。最后无相对有相,还是宁奇输了一筹,宁奇不得不感叹,虽然只是一境之差,可要是单打独斗,那便是天壤之别。
待到宁奇站定,化解了这一招之后,才听李道虚的声音传来,“我曾拜入万象学宫求学,万象学宫未曾将我除名,上任大祭酒也允我在此地阅览群书,我今日来此,何谓是不速之客?我当年曾在此地留有一卷书,今日来取,是取回自己之物,何谓是偷窃之举?你言语不当,我弹你一指,以示教训,你若不知悔改,休怪李某人用三尺青锋再指你一次。”
夏松闻听此言,方知此人竟然曾经在万象学宫求学,也是学宫中的前辈,可再听此人语气,却是全然不把宁大祭酒放在眼中,竟要用剑指一指宁大祭酒。夏松不知道刚才两人交手的险恶之处,只是看到宁奇挥袖一下,然后倒退几步,并未身死,此时他本以为宁大祭酒会勃然大怒,却不曾想宁大祭酒根本不曾动怒,语气十分客气,“既然如此,那是我错了,我向李先生道歉。请问李先生,可是找到了当年旧物?”
直到此时,夏松终于知道这位李先生定然是一位极不好惹的大人物,终于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宁奇猛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严厉道:“出去!”
“是,是。”夏松赶忙应着,可觉得越是着急,手脚就越是没有力气,根本站不起来,宁奇见状,不由无奈叹息一声,然后冲他一挥袍
袖。
夏松只觉得天旋地转,待到他脚踏实地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然身在藏外。
直到此时,李道虚才从书架后走了出来,两手空空,对宁奇说道:“那卷书被人拿走了。”
宁奇眉头皱得更深,他不认为这是李道虚故意编出的谎话,以李道虚如此身份,还不至于如此下作行事,他只是觉得李道虚口中的那卷书定然极为不俗,而且大有深意,否则当年李道虚不会无缘无故将此书留在此地。他不由问道:“敢问李先生,这卷书是什么书?这座虽然规矩森严,但还是有人能来此地借阅藏书,兴许是被人借走也说不定。”
李道虚淡淡道:“是一部心学圣人亲自手书的诗集,其中还有散曲《归隐》。”
宁奇自是知道《归隐》,此乃当年心学圣人所作的散曲,仅仅是诗集散曲,不算什么,可是心学圣人亲自手书,那就十分宝贵了,意义非凡。宁奇万万没有想到李道虚竟然会在藏中留下了这样一件物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样答话。
李道虚也不催促,只是负手而立。
过了好一会儿,宁奇才道:“也许是被人借走了,我立刻让人查找所有借阅记录,定会给李先生一个交代。”
李道虚面无表情道:“不必了,我大概已经知道是何人将其拿走,你们要不回来,也不必去要。既然有人喜欢,我送他就是了。”
宁奇只觉得李道虚的这番话大有深意,可具体有什么深意,一时半刻之间,他又想不出来。
就在这时,又有一个声音在楼外响起,“李先生这是将那部诗集当作了鱼饵,只是不知李先生想要钓起哪条大鱼?只怕我万象学宫这座小小池塘,容纳不下李先生想要钓起的大鱼。”
话音落下,又有一名白发老儒来到二楼,正是三大祭酒中的司空道玄。
李道虚看了司空道玄一眼,“还是司空兄知我懂我,只是此语言之尚早。”
司空道玄微微一笑,问道:“道门将大会之日定在了牡丹花节前后,地点就选在了龙门府中,李先生作为三位掌教大真人之一,可是来赏花的?若是来赏花的,为何不见另外两位掌教大真人?”
李道虚淡淡一笑,答非所问道:“龙门府的花再好,也比不过万象学宫里百花争艳,我听闻万象学宫中有一百花会,更胜龙门府中的花会十倍、百倍,不知能否一观?”
司空道玄和宁奇脸色俱是一变。
李道虚笑道:“区区万象学宫,挡得住我否?不知诸位隐士何在?不知其他大祭酒何在?不如都请出来,与我共赏百花,如何?”
话音落下,李道虚已然消失不见。
司空道玄和宁奇对视一眼,脸色都十分沉重。
如今李道虚已经到了,那么张静修和秦清还会远吗,待到三大地仙齐至,只怕万象学宫都有倾覆之忧。
第九章 两大地仙
谁也不曾想到,三位长生地仙中第一个来到龙门府的竟然是李道虚,按照万象学宫的推测,李道虚作为这次道门和议的最大受益者,理应是最后一个登场,可李道虚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不仅第一个露面,而且还是孤身一人,实是大出他们意料之外、这也就罢了,李道虚还进入藏中,说要找一卷当年留下的书,更是让两位大祭酒忧心忡忡,不知是李道虚故意说给他们听的,还是有其他深意。
如今李道虚飘然离去,仅凭他们两人,追是不能追的,江湖上过招交手讲究一个三三之数,也就是三位天人造化境才能勉强与一位长生地仙持平,此时他们只有两人,还缺少一人,若是贸然动手,只怕有身死之忧。
正在两位大祭酒彷徨无计时,另外一位大祭酒温仁终于赶到,宁奇刚才被李道虚一番言语相逼,纵然面上不显,可心中还是有气的,见温仁拖延了这么长的时间才赶到,也顾不得表面上的和气,直言问道:“温大祭酒,为何现在才到?”
温仁的脸色铁青,却不是冲着宁奇来的,而是问道:“那闯入藏之人可曾被你们擒下?”
宁奇好似听到了一个笑话,“被我们擒下?我们两人没有死在人家手中,已经是万幸了。”
温仁终于听出了宁奇话锋中的不对,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司空道玄见两人有越说越僵的意思,只得打圆场道:“刚才闯入藏之人是李道虚,我们两人不是他的对手,当然留不住他,温大祭酒,你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温仁听到司空道玄这番话,原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又是一黑,“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刚刚接到消息,张静修入城了,已经去了正一宗的小真人府,城内的好些江湖人都聚拢在附近周围,只等张静修召见。”
此语一出,宁奇和司空道玄顿时脸色一变。
到了此时,他们还如何不明白,李道虚突然出现在此地并非是偶然,也不是他随性行事,而是早有预谋的。
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宁奇叹了一声,“道门中人不按常理行事,是要反守为攻。”
司空道玄也道:“看来我们秘密邀请几位前辈出山之事,没能瞒过道门,所以道门的几位长生地仙才会提前赶来,就是要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温仁在三位大祭酒中性情最是暴躁,此时就有些愤怒了,“到底是哪里走漏了风声?沈无忧都被人抓了,总不是靠张静修算卦算出来的吧?”
宁奇摇头道:“难说,事情总要有人去做,知道此事的不仅仅是我们三人。你不要小看道门中人,有些时候,未必是我们的人有意走漏了风声,而是留下了蛛丝马迹却不自知,道门中人根据这些蛛丝马迹再去追查,然后仔细推敲,便能知道个大概。这个时候去查,肯定什么也查不出来。”
温仁狠狠一甩袖子,“难道就这么算了?”
宁奇面无表情道:“不算了还能怎样,在这个大敌当前的关口,去清查万象学宫上下吗?本就人心惶惶,只怕顷刻间就要学宫大乱。”
“好了。”司空道玄开口了,虽然他是温和派,不赞成与道门开战,但事已至此,他作为儒门中人却是不能置身事外,“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是于事无补,关键是怎么应对张静修和李道虚,还有,秦清只怕也要到了,补天宗可是古时刺客出身,如果秦清藏于暗中,对我们更是大为不利。”
说到这里,三人都沉默了。道门放出风声,要在牡丹花会前后召开道门大会,共商大事,可是并未确定具体哪一天。他们本来以为,道门这次定然是大张旗鼓,那么多的人手,定然无法掩人耳目,哪知突然之间,道门的大批人马还未赶到,三位掌教已经是到了,万象学宫虽然耳目众多,但哪里能探查长生地仙的踪迹,此时被道门先声夺人,闹了个手忙脚乱,还未交锋,已经先落入下风之中。
便在此时,有人说道:“三位不必惊惶。”
三位大祭酒转身望去,有一人行来,披着鹤氅,仙风道骨,正是青鹤居士。
外人中少有人知道青鹤居士等一众隐士,三位儒门大祭酒作为儒门高层却是一清二楚的,尤其是七位隐士中在世间行走最多的青鹤居士,更是打过许多交道,见青鹤居士现身,纷纷与青鹤居士见礼。
见礼之后,温仁第一个问道:“敢问居士,其他几位隐士今在何处?”
青鹤居士轻抚胡须,道:“温大祭酒不必担心,他们已经到了,该现身的时候,自然会现身的。”
听得青鹤居士如此说,三位大祭酒都是松了一口气,有六位隐士,再加上其他儒门高手,在道门大批高手未至的情况下,真要以多打少,也不是没有胜算。
当初地师攻入大真人府,看似纵横无敌,可真要算下来,当时大真人府中就连两位造化境高手也没有,起初只是张静沉一人靠着镇魔台的地利和大真人府的阵法苦苦支撑,后来张静修的身外化身赶到,张静沉已经没有战力,等同少去一人,所以就算再加上白绣裳,那也是两位天人造化境对上地师一人而已,不足三三之数。归根究底,那日地师奇袭大真人府,并非一人之功,而是阴阳宗倾巢而出,又趁着张静修本尊并不在大真人府,打了个出其不意。
如今万象学宫严阵以待,其他学宫、书院的高手也已赶到,再加上六位儒门隐士,却不是哪一位长生地仙可以左右的。
宁奇感慨道:“可惜心学圣人离世,若是心学圣人还在,哪容道门中人如此张狂,今日之事不过是再重复一遍当年宁王旧事罢了。”
青鹤居士摆了摆手,“天道有更替,非人力可逆也。此事就不要再说了。”
宁奇点了点头,心知青鹤居士说的是正理,诸位圣贤护得了儒门一时,也泽被儒门千百年,却不能一直都护着儒门,
还要靠他们这些圣人弟子。
司空道玄又将方才李道虚找书之事向青鹤居士说了,青鹤居士是刚刚赶到,方才他并不在万象学宫,自然也不知道李道虚之事,闻听之后,脸色大变。
司空道玄问道:“居士,难道这其中大有关碍吗?”
青鹤居士定了定心神,脸色略微阴沉,“好一个李道虚,真是心思深沉,不愧是被齐王视为大敌的人物,竟然那么多年之前就有了察觉。”
三位大祭酒都将目光转向青鹤居士,等他道出原委,可他却偏偏不想再说下去,而是问道:“李道虚今在何处?”
宁奇回答道:“李道虚说要与我们共赏百花会,然后就离去了,难不成他真会去百花会?”
青鹤居士沉吟了片刻,“诸位,我们就去会一会这位大剑仙。”
……
大魏是金帐人眼中的中原,中州是中原人眼中的中原,龙门府作为中州首府,便是天下之中。故而可各个宗门又都在此地设立落脚之处,诸如正一宗的小真人府、太平宗的清平园、清微宗的烟雨楼、东华宗的青木轩等等。
张静修进城之后,就在自家的小真人府中。
张静修此番前来,正一宗大真人府那边是知情的,可小真人府这边却是没有得到消息,对于大天师突然驾临,自是十分惊讶,好在小真人府早就知道道门要召开大会,大天师和本宗诸位长老驾临是迟早之事,早有准备,倒也没有特别慌乱。
张静修来到小真人府后,屏退左右,不见外客,只是独自一人在静室中枯坐。
说是静室,实则与大殿相差无多,进深五丈,宽有九丈,皇帝寝宫乾宫也不过如此了。这些年来,朝廷律法等同虚设,各地豪强不仅服饰逾制,建筑、用度逾制也是寻常,毕竟豪强们已经有能力干涉皇位更迭,更何况是其他。
静室内除了张静修,再无他人。过了不知多久,张静修睁开双眼,转动手腕上的一串流珠,轻声道:“既然到了,何不现身?”
话音落下,静室中仍是针落可闻,并无回应。
张静修手腕一抖,那串流珠自行散开,原来这串流珠并非寻常数珠、念珠那般以细线串起,而是各个珠子自行吸附在一起,外表看来与普通流珠、数珠并无二般,可随着张静修的一念而起,这些珠子不再互相吸附,便自行散开,悬于张静修身周。然后随着张静修的一挥袖,这些珠子如箭雨激射向一侧。
片刻后,一名身着青衫的儒雅文士凭空出现在静室内,身前悬停了一颗颗珠子,这些珠子上雷光闪动,似乎想要炸开却被人强行压制。
文士再一挥袖,这些雷珠如数奉还。
张静修岿然不动,只见这些雷珠如倦鸟归林,重新吸附一处,变为一串流转环绕于他的手腕上。
风采不凡的文士行了一礼,微笑道:“紫燕山人见过大天师。”
第十章 百花会
百花会是万象学宫内部的一次聚会,地点还是和八月十五赏月一般,选择在观星台,相传当年曾有术士在此观星测算天下大势,由此得名。
在观星台的不远处就是星野湖,山湖之间是好大一片空地,遍植各色花卉,除了牡丹之外,还有桃花、水仙、迎春、报春、瑞香、山茶、白玉兰、紫玉兰、君子兰、琼花、海棠、芍药、杜鹃、杜鹃,此时百花一处盛开,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蔚为大观。
学宫学子们呼朋引伴,陆续登上观星台,要共赏百花盛开。观星台上没有坐的地方,书生学子们要么席地而坐,要么自带毯子,甚至还有家底厚实的学子准备了酒水糕点等物事。
今日上山者,近乎千人之众,鳞次铺排而坐。可今天又与往年往日不同,视野最开阔的绝佳观景之地,按照道理来说,应是学宫大祭酒列席而坐,与众多学子共赏百花,可今日大祭酒的位置确实空空如也,三位大祭酒竟然一个也没来。
裴玉坐在苏怜蓉身旁,道:“这百花会,我还是第一次见识,不知苏祭酒可有见教?”
“却要让裴公子失望了。”苏怜蓉淡淡道,裴玉不知苏怜蓉的身份,苏怜蓉也不知裴玉的身份,所以苏怜蓉只把裴玉当成是寻常纨绔弟子,并不怎么在意,“我也是第一次参见百花会,没什么可以见教的。”
坐在苏怜蓉另一边的温礼闻言,好不得意,心道:“怜蓉以前从不参加百花会,这次之所以破例,还不是因为我主动相邀的缘故,这是给我面子,不愿意拂了我的意,也是对我另眼相待了。”
想到此处,温礼再望向裴玉,目光中就带出几分轻蔑和不屑,似乎在嘲笑裴玉不自量力。
只是温礼不知道,苏怜蓉之所以破例答应了他的邀请,一则是因为温礼向她透露了极为关键的消息,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她都有利用温礼之嫌,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二则是因为当时苏怜蓉不想与温礼过多纠缠,也有些应付的意思,毕竟是参加百花会,又不是两人幽会。
裴玉察觉到了温礼的目光,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心想:“你都有了家室,还往苏大家这里凑,是想让苏大家给你做妾?还是你休了糟糠之妻再娶?总不能是空手套白狼,没有名分,让苏大家做你的外室吧?那你未免想得太美了些,只怕是我师父都不敢有这等想法。”
念及师父,难免念及师娘,裴玉赶忙在心中告罪一声:“师父勿怪,师娘勿怪,我没有其他意思,您二老一定能白头偕老,一生一世一双人,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
虽然李玄都从未正式承认裴玉是自己的弟子,但客栈上下无一不是这样认为,就连裴玉也是这样认为的,既然李玄都是师父,那师娘自然就是秦素了。
苏怜蓉见裴玉忽然不说话了,而是微微失神,也未深思,更不关心温礼在想什么,而是专注观赏起漫山遍野的百花来。
过了片刻,裴玉回过神来
,说道:“苏祭酒,你认识清平先生吗?”
苏怜蓉一怔,心中警惕大盛,一时不知裴玉是故意试探还是怎么,不过她转念一想,李玄都和秦素上次来万象学宫拜访司空大祭酒,就从她从中牵线,而秦素帮她逃出帝京来到万象学宫之事,几位大祭酒也是知道的,若是故意说不认识,倒是显得她心虚,于是便点头承认道:“有过一面之缘。”
裴玉本就肩负着从李玄都身上刺探道门机密的重任,这是社稷学宫和万象学宫几位大祭酒都知道的事情,所以他也不怕被人怀疑,说道:“听说清平先生不日就要来到龙门府,我想要登门拜访,不知苏祭酒要不要同去?”
苏怜蓉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如今这个时候,恐怕是不妥吧。”
温礼早就想说话了,此时抓住了机会,跟着说道:“裴玉,那清平先生与我儒门不和,你在这个时候去见他,到底是何居心?”
“温祭酒这话不对。”裴玉正色道:“当年我和家祖从帝京返回家乡,中途遭到青鸾卫和青阳教的截杀,多亏了清平先生出手,这才化险为夷。家祖还有先生时常教导我要知恩图报,难道我去拜访救命恩人,也是过错吗?”
温礼冷哼一声:“个人恩怨乃是小节,维护儒门道统才是大义,若要从中选择,自然是要大义为先。”
“非也,非也。”裴玉摇头道:“我裴玉正是因为心中无私,才要在这个时候光明正大地去拜见救命恩人。也正因如此,我才要邀请苏祭酒一起同去,也好做个见证。”
温礼见他又把话题扯到了苏怜蓉身上,心中大恼,倒不是怀疑裴玉这小子真会通敌,而是觉得这小子满肚子花花肠子,实在可恶,道:“你的救命恩人关苏祭酒什么事?何必要扯上苏祭酒?”
裴玉故作惊讶道:“难道温祭酒不知道,苏祭酒当年与那位秦宗主也是有交情的。”
温礼惊讶地望向苏怜蓉。
苏怜蓉微微点头,“秦大小姐是喜好音律之人,当年我们算是以琴会友,后来晋王……也是多亏了秦大小姐帮忙,我才能从帝京逃出,否则我一个弱女子,如何逃得出晋王的魔爪。此事,几位大祭酒也是知道的。”
温礼听到三位大祭酒也知情,便释去了所有疑心,暗恼自己为何如此粗心,竟然连苏大家如何来到万象学宫的经过都没有打听清楚,还不如裴玉这个小子。
苏怜蓉犹豫了一下,说道:“裴公子有一点说得不错,既然是故友恩人前来,我们若是故意避而不见,一则是有违圣人教诲,二则倒是显得我们心虚,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温礼见苏大家竟是被裴玉这个小子说动了心,赶忙补救道:“清平先生和秦大小姐毕竟是江湖中人,与他们同来的江湖人极多,鱼龙混杂,左右也不急于一时,还是等着事态明朗之后,再去相见也是不迟。”
苏怜蓉面露迟疑之色,说道:“温祭酒说的也有道理
。”
裴玉忽然笑道:“要我说,如此相见,还不如不见,畏畏缩缩,权衡利害,哪里还有半点诚意可言。”
温礼顿时脸色一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玉针锋相对道:“大丈夫立世,光明磊落,行得正,坐得端,不怕旁人搬弄是非,若是瞻前顾后,小心算计,生怕自己被人非议,那定是心里有鬼,算什么大丈夫?”
温礼脸上挂不住,怒道:“裴家小子,你说什么?”
裴玉笑道:“我可没指名道姓,谁要对号入座?”
温礼涨红了脸,正要说话,苏怜蓉已经起身,面露不耐之色,“两位还是先辩个高低,我去旁处走走,就不打扰了。”
说罢,苏怜蓉也不等两人回应,便径直去了。只剩下温礼和裴玉还坐在远处,隔着一个空空坐垫,怒目相视。只是两人谁也不好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去追苏怜蓉,而且以苏怜蓉的性子,谁要是纠缠不放,定然惹她恶感,那就得不偿失了。
苏怜蓉离开了众人齐聚的地方,向偏僻处走去,一路上人生减少,花香渐浓,让她有心旷神怡之感,只觉得心境开阔,许多烦心事也散去不少。
当初秦素派人与她联系,请她加入“太平客栈”,她与裴玉的乐意之至不同,她是犹豫过的,当初她离开帝京,就是厌倦了这些事情,只想安静度过余生,可有两个原因让她原因,一则就是秦素的恩情,虽说秦素没有挟恩逼迫,而是请求,做或不做全由苏怜蓉的意思,只求苏怜蓉若是不答应,勿要将客栈之事泄露出去,但苏怜蓉不是知恩不报之人,这份恩情她一直记在心中。另外一个原因则是苏怜蓉也明白,随着儒道相争的加剧,万象学宫也终究不是净土,她一个孤弱女子,想要在乱世之中立足,总要有个选择。她不是陆雁冰,没有随风摇摆的本事和本钱。
如此原因之下,苏怜蓉终于选择加入太平客栈,成为“东家”一派的天字号伙计,直属于秦素一人,而且秦素从不主动要求她做什么,只要求她以保全自身为重,其他就见机行事,由她自己斟酌利弊。先前她给太平山传书,便是她自己做的决定,而不是秦素的要求。
既然加入了“太平客栈”,那么苏怜蓉就开始站在客栈的立场上思考问题,这个裴玉到底是何方神圣?口口声声说李玄都是他的救命恩人,又是社稷学宫的弟子,关于裴玉的所作所为,她也有有所耳闻,与那些夸夸其谈的书生并无太大区别。
那么裴玉为什么非要在这个关口去见李玄都呢?仅仅是为了恩情?苏怜蓉不觉得裴玉是那种磊落性子。紧接着苏怜蓉想到了一个可能,裴玉是儒门的探子,他们想要借着裴玉与李玄都的关系把裴玉安插在李玄都的身边。
想到这儿,苏怜蓉一惊,马上想到要赶紧传信给李玄都,让他小心裴玉,可当她打算转身回去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站了一名身着黑色鹤氅的老人。
第十一章 从心所欲
苏怜蓉多年的帝京经历,练就了识人的本领,不敢说过目不忘,但只要见过,总能有个大概印象。她可以很肯定,自己从未在学宫中见过这位老人,因为老人身上的气度十分特别,绝非寻常人等,她只要曾经遇到过,哪怕只是一眼,也会有非常深刻的印象。
苏怜蓉在心中暗暗思量,这位老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是其他两大学宫的大祭酒?还是四大书院的山主?
就在苏怜蓉注意到这位老人的时候,老人也把视线转向了她。
不知为何,苏怜蓉竟是对眼前的老人有些难言的敬畏,整个人都变得拘束起来。苏怜蓉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是因为老人身上有着一股不可言说的威严。这种威严不是虚无缥缈的杀气,也不是境界修为所带来的气势,而是长年大权在握、生杀予夺、颐气指使才能培养出的高位者气度,所以苏怜蓉从一开始就认定老人必然是儒门中的大祭酒、山主一类人物,而非寻常的祭酒、先生之流。
苏怜蓉收回视线,低眉敛目,冲老人行了个礼后,便要绕过老人所在的位置,离开此地。
就在这时,只听得观星台上有人高声道:“大祭酒来了!”声音中有着难掩的兴奋和激动,观星台上也立时一阵骚动。
苏怜蓉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循着声音望去,却见四位老人并肩而来。其中三人,正是她认识的万象学宫三位大祭酒,至于那位身着鹤氅的老人,还是头一次见。可不管鹤氅老人是谁,三位大祭酒同时出现,是极为难得之事,难怪观星台上赏花的学子们如此激动。
不过苏怜蓉乃是心思缜密之人,立刻发觉了不对,今日的百花会并非中秋、新春这等大节日,三位大祭酒根本没有必要一起出面,事出反常比有妖,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
不知怎的,苏怜蓉就联想到了不远处这个老人的身上。
果不其然,观星台四位老人现身之后,大祭酒温仁向前一步,环视四周,高声道:“不知李先生何在,请现身共赏百花。”
观星台上的众多学子都有些茫然,哪个李先生?有些消息灵通的,立时想到了最近江湖上风头正盛的清平先生李玄都,暗自揣测,难不成是清平先生到了?可就算是清平先生到了,也不至于让三位大祭酒一同迎客。
温仁停顿了片刻,仍旧没有发现李道虚的身影,随即又拔高嗓音,“近来传闻张、李、秦三家和议达成,道门重归一统,可喜可贺。李先生贵为道门三位掌教大真人之一,何故藏头露尾?”
直到此时,漫山学子才真正知道了这位李先生是谁,不是那清平先生李玄都,而是李玄都的授业之师、与大天师并列齐名的大剑仙李道虚!
近些年来,李道虚隐居避世,并不在外人面前轻易露面,只是暗中操纵局势,所以除了些许上了年纪的老人,其他人都从未见过李道虚的真容,正值壮年的人,还经历过当年玉虚斗剑,记得李道虚把宋政打得差点不能翻身的事迹,再年轻一辈中,只是听说过
李道虚,却并无太深刻的印象,相较于闹出了好些动静的地师徐无鬼,李道虚更像是一个传说。
不过看到三位大祭酒都是如此珍重神情,又是如此阵仗,任谁也明白了,那位大剑仙可不仅仅是名头大,而是一位切切实实的大敌,丝毫不逊于地师。
便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我几时躲了?又几时藏了?明明是你们眼睛不管用,偏要说我不敢露面。”
听到这话,最惊讶的不是旁人,正是苏怜蓉,因为她看得清清楚楚,此言正是不远处的那个老人所说。
到了此时,事情已经很明显了,此老正是大剑仙李道虚。
苏怜蓉可是记得清楚,当初逼得她在帝京没有半分立锥之地的晋王如何?更在晋王之上的太后谢雉又如何?也不敢对李道虚有半分怠慢不敬。换句话来说,如果不是李道虚,如今朝堂上是谁主政,还是两说呢。
想到这儿,苏怜蓉原本的三分畏惧变成了七分,竟是有些手足发软。
这也怪不得苏怜蓉不济事,人的名树的影,就是在清微宗中,除了张海石和李玄都这两个异类之外,李道师、陆雁冰这些人,哪个不怕李道虚?
李道虚早已从苏怜蓉身上收回视线,早在几十年前,他就已对女色之事不怎么上心,之所以多看了苏怜蓉一眼,并非因为苏怜蓉的姿容相貌如何,而是他在苏怜蓉的身上发现了一丝清微宗独有的剑气,若是他所料不错,这一丝剑气应是缘于飞剑。
传书飞剑可谓是清微宗的特产,每一把都价值不菲, 因为除了极少数上品飞剑之外,寻常飞剑不能用来对战伤敌,所以剑气微弱,很难被人察觉。也就是李道虚已经踏足长生境,又是清微宗之人,极为熟悉飞剑和剑气之妙,这才能察觉一二,换成旁人,便是地师、大天师,在无心之下,也未必能一眼看破。
李道虚只是略一思量,大概就明白了前后经过。先前李玄都给他传书,说明儒门中人图谋,他这才提前动身来到万象学宫,这名女子既然身上有清微宗的飞剑,多半与李玄都脱不开干系。
既然如此,李道虚便不欲让这女子被儒门注意,身形一闪而逝,出现在三位大祭酒和青鹤居士面前。
见到李道虚突然现身,三位大祭酒俱是一惊,不由后退几步,与李道虚拉开距离。他们长年养尊处优,已经多年不曾与人动手,骤然遇到李道虚这等强敌,哪怕是心中早有准备,仍是不免生出几分怯意。
李道虚面对一位儒门隐士、三位学宫大祭酒、千余学宫学子,仍旧是负手而立,老神在在,仿若身前无人一般。
见到李道虚如此气度,众多学子中,有怕的,也有生出其他心思的。
本朝自立朝以来,就有“庭杖”刑罚,杖责朝臣于殿阶下,起初只是示辱而已,后来发展到直接当庭将人打死,再到后来,又有了“骗廷杖”的说法。
文人重视声名,希望流芳百世,可是能青史留名之人太少太少,能建功立业流芳
百世的机会也是千载难寻,而廷杖就是一条捷径。付出一点**疼痛的代价,被皇帝打一顿板子,无论死或不似,都能史书留名,千古传颂,世人敬仰,既积攒了美名和资历,又给子孙添彩,给祖先争光,故而很多人竟然会去骗廷杖。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上书,为了反对而反对,故意显示自己之正直,敢于抗上,实为卖直,也就是沽名钓誉。
这些万象学宫的学子们自然深谙此道,李道虚如此大的名气,又是如此大的气派,若是顶他一回,抗他一回,往小了说,这是为几位大祭酒排忧解难,为大了说,这是为儒家道统发声,岂不是一战成名?
怀有此等想法的不是一两人,而是许多人,不知谁高喊了一声,“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话音落下,立时就有许多学子站起身来,朝李道虚行来,气势汹汹。
再看这些学子们,个个义愤填膺,个个慷慨激昂,似乎他们是替天行道,口含天宪,手握大义,似乎与他们做对,就是与大势做对,就是天下人做对,就是大逆不道,就是天地为之不容,人人得而诛之!
真是好一个书生意气。
这场书生意气来得莫名其妙,可在场之人又人人都心知肚明。
可是书生们算错了一件事。第一,李道虚在乎虚名又不那么在乎虚名,皆因形势罢了。第二,李道虚也是从万象学宫中走出来的,当年他曾在此地求学,也可以算是半个书生,对于这种书生意气,他是再了解不过了。
李道虚面对这些书生,不惊不惧不怒,淡然道:“好一个千万人吾往矣,垂垂老朽,孤身一人,灼灼青壮,千人百人。”
书生们闻听此言,停下了脚步,诚如李道虚所言,他只是一个孤身而来的老人,可书生们却是千人百人的青壮,到底是谁千万人吾往矣,却是有待商榷。
就在这时,有人高声道:“久闻大剑仙威名,一剑光寒十九洲,一剑可挡百万师,大剑仙一人便是千万人,何以闯入我万象学宫?”
李道虚笑道:“我是千万人,那你们的道义又在何处?是要为民请命?还是要替天行道?如此气势汹汹而来,总不是向我示威吧?”
那学子道:“要为民请命,当去帝京,要替天行道,当去辽东,今日我们只请大剑仙离开万象学宫!”
李道虚收敛了笑意,淡淡道:“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七十岁之后,我想做的事情,从来没有人能阻拦我。我不想做的事情,也从来没有人能逼迫我。”
李道虚顿了一下,问道:“你们是要逼迫我离开万象学宫吗?”
那学子一咬牙,高声道:“正是!”
李道虚不再说话,只是横臂伸手,往下轻轻一按。
这些站着的学子仿佛一瞬间都被万钧重担压在身上,站立不住,跪倒在地,双手支撑,低头弯腰,动弹不得。
第十二章 观星台上
小真人府中,张静修伸出一只手,做请之势,“请坐。”
紫燕山人也不故意客套谦逊,坦然坐在张静修对面不远处的蒲团上。
张静修问道:“不知贵客来意?”
紫燕山人却是答非所问,笑道:“大天师不愧是大天师,境界通玄,我不是对手。”
张静修淡淡一笑,“儒门七隐士,可是人人功参造化?若是如此,七人围攻,贫道不是对手。”
紫燕山人笑了笑,轻轻拍打自己的膝盖,“儒门有七隐士,还有那么多学宫大祭酒,搬光了家底,凑出十个造化境的高手,不是什么难事,可你们道门也不止是三位长生地仙,同样也有造化境的高手,只可惜我儒门自从圣人离世之后,就再无地仙坐镇了。”
张静修伸手在地板上画了一个三角的形状,说道:“这江湖上的境界划分,就像这个三角,层层划分,境界越低,人数越多,境界越高,人数越少。”
他伸手点住了三角的最高顶点,道:“当年心学圣人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无人能比,所以他就是这个点,只有一个人。在他之下是各路地仙人物,然后才是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如今明面上的长生地仙有四人之多,若是全都算上,甚至是五人、六人、七人,可太玄榜上的天人造化境高手却才区区七人,未免不合情理,按照三三之数来算,最少也该是十五往上才对,所以贫道猜测,这些高人们是不是都在儒门之中。”
紫燕山人笑着摇头道:“大天师太高看儒门了,我说了,儒门只能凑足十人,而且都是垂垂老朽,不过是当年圣人的遗泽罢了,待到我们这些老家伙离世,只怕青黄不接。”
张静修道:“若果真如此,贫道也不必大费周章议和了,天下也早该是道门的天下了。且不说天心学宫、社稷学宫和四大书院,仅仅是万象学宫,就有司空大祭酒和宁大祭酒,再加上你们六位隐士,这就是八人,难道剩下的两大学宫和四大书院只有两位造化境?”
紫燕山人点头道:“正是让大天师说中了。其实遍观道门各宗,有造化境高人也不过寥寥几宗,甚至还有几宗沦落到归真境当家作主的境地之中。”
说到这个地步,张静修不信也得信了,道:“既然山人如此坦诚,不知山人此来用意为何?”
紫燕山人直视着张静修的双眼,诚心诚意道:“我是想请大天师三思而行,不要把事情弄得这么僵,天下之大,为何偏要来龙门府?”
张静修反问道:“开弓可有回头箭?”
紫燕山人长长叹了口气,“那就是没得谈了。”
张静修淡然道:“覆水难收。”
紫燕山人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点了点头,“也好,也好,早早断了我的念想,省得我总是犹豫不定。”
张静修问道:“不知山人还有其他事情吗?”
紫燕山人提醒道:“大天师,儒门能凑出十位造化境的高手,你们可只有两位地仙,按照三三之数,三位造化境就能勉强与一位长生地仙持平,四位造化境就能稍占上风,小心被留在龙门府中。”
“多谢提醒。”张静修点了点头,“贫道自有计较。”
紫燕山人起身道:“言尽于此,希望尊驾好自为之。”
张静修并没有现在就出手的意思,既然紫燕山人敢于孤身到此,必然有所依仗,只是道:“不送。”
紫燕山人洒然转身,径直离开了小真人府。
静室中只剩下张静修一人,他复而转动手腕上的流转,心中几番思量。
儒门果真没有一位地仙坐镇吗?
儒门果真只有十位天人造化境吗?
张静修不这样认为,几大学宫、书院都是堪比正一宗、清微宗、补天宗、慈航宗、太平宗的存在,底蕴深厚,有一二位高手并不稀奇,就算整体弱于道门,那也不会相差太多,关键是剩余的六位隐士,算上他们之后,儒门在地仙以下的战力就要大大超过道门,这才是儒门这些年来能抑强扶弱、分化道门的根本所在。
想到这儿,张静修却是有些担心李道虚那边。
……
万象学宫,观星台上。
李道虚收回手掌,任由这些学子们跪在自己面前。
其他学子虽然愤怒,但面对如此威势,却都是敢怒不敢言。
裴玉知道没有起身,所以也没有落得被压跪在地的下场,对于他而言,李玄都是师父,李道虚可以算是师祖了,他如何会去顶撞李道虚?坐看好戏就是了。
李道虚缓缓开口道:“圣人言:‘三思后行。’你们做事之前,可曾三思?想来是三思了,可思的不是什么圣人道理,而是自家虚名,也好,我便成全了你们,权当是见面之礼,你们可曾满意?”
李道虚的道理很简单,你们不是也骗廷杖么,那我就如了你们的意。
这些学子们虽然有心开口反驳,可无奈此时浑身上下,除了还有心跳,血液还在流动,还能呼吸,其他各处,都动弹不得,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
此时已经有好些人在心中暗暗恼恨,你李道虚不过是仗着年长,恃力欺人,有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待到我们享誉天下之后,定要将你之所为全部写入煌煌史册之中,让你遗臭万年。
相较于一众学子的恼恨,三位大祭酒就只剩下忧虑了,最终还是最为仁厚的司空道玄站了出来,道:“李先生,此举似乎不甚妥当,你身为长辈前辈,不该与这些晚辈孩子一般见识。”
李道虚点了点头,“既然司空兄如此说了,我就给司空兄一个面子,不与他们一般见识。”
话音落下,李道虚收起了气机,这些书生骤然没了身上的千钧重担,却也
没有能够立刻起身,有些体弱之人,已经是摇摇欲坠,要互相搀扶着才能起来。
有些学子还要说话,宁奇已经先前一步,喝道:“都退下。”
如今世道,君臣、父子、师徒之间的名分要紧之极,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敢不亡。当初李玄都劝谏李道虚,也是被悟真点破了“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 ”的道理之后,才动了如此念头。而儒门中老师和学生之分,更是堪比父子君臣,不容有半点儿差池,此时宁奇开口了,诸多儒门学子自身不敢造次,哪怕是心中不忿,也纷纷退下。
直到此时,青鹤居士才开口道:“李先生,久仰了。”
李道虚道:“久闻七位隐士大名,缘锵一面,亦是久仰了。”
青鹤居士问道:“不知李先生今番到此,所为何事?”
李道虚回答道:“先前我已经说了,一则是为了取回当年所留之书,二则是一赏百花之会,若是诸位隐士能够不吝赏光,那是再好不过。”
青鹤居士脸色一沉,道:“若是我们不愿意呢?”
李道虚笑道:“我已经在此地了,居士要赶我走不成?”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就无话可说了。青鹤居士沉声道:“既然如此,休怪我等不客气了。”
李道虚淡笑道:“我倒要看一看,如何不客气,那日听闻张道兄火烧金陵府大报恩寺,颇为神往,若是毁去这座观星台,倒也能张道兄之举相提并论了。”
话音落下,不见李道虚如何动作,只见李道虚的脚下地面瞬间撕裂开来,一条沟壑长有百丈,宽有三尺,深有丈余。
就好似有无形神人一剑劈下,在观星台上留下了一道深深剑痕。
刚好处在这一线之上的学宫学子顿时人仰马翻,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好不狼狈,全然没了刚才吟诗赏花的风流。
好巧不巧,温礼的位置就在这一线之上,然后他就毫无疑问地跌落下去,虽然温礼身怀不俗修为,没有伤到自己,但是不免满身尘埃,想要开口喝骂,又忌惮李道虚的威势,有气出不来,被气得脸色铁青,嘴唇发抖。
躲过一劫的裴玉见此情景,不由暗笑一声,然后趁着众人大乱的时候,悄悄往外走去,他身怀“神境通”,又名“神足通”,就是脚上功夫厉害,若论身法,便是等闲先天境的高手也比不过他,纵然此时人群拥挤,他也如一条游鱼,来来回回,很快便离开了人群。
温仁见此情状,被气得脸色苍白,色厉内茬道:“李道虚,你休要恃力猖狂!”
李道虚掸了掸衣袖上的些许尘土,道:“有道是‘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你们没有道义,师出无名,我送给你们,诸位,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