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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一十九章 牙尖嘴利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没有只挨打不还手的道理。既然李谨风等人给李玄都设局栽赃陷害,那么李玄都自然不会让他们全身而退。

    秦素接口道:“既然这件事不是紫府做的,那你们今日所作所为,如何解释?”

    按照李谨风等人的设想,李玄都在他们力证李如远是死于“逍遥六虚劫”的时候,就会看破他们的用意,自然就会矢口否认他会“逍遥六虚劫”,不过这是第一层,第二层是他们有办法证明李玄都会“逍遥六虚劫”,本意就是故意诱导李玄都主动否认自己会“逍遥六虚劫”的事实,然后证明李玄都说谎,如此一来,李玄都是无罪也有罪,若是不心虚,何必谎言欺瞒?孰是孰非,自有公论,那么他们也就达到了目的。

    可他们有两个没有料到。第一个没有料到,李玄都会反其道而行之,并没有像他们设想的那般矢口否认,而是直接承认自己会用“逍遥六虚劫”,而且还把“逍遥六虚劫”说成是“太平青领经”中的绝学,可他们又没法反驳,因为他们不会“逍遥六虚劫”,也不会“太平青领经”。

    第二个没有料到,是秦素也会用“逍遥六虚劫”,有了秦素这个明证,只有李玄都和地师会用“逍遥六虚劫”的说法就站不住脚了,一瞬之间,攻守之势互易,反而是他们陷入到被动之中。

    李谨风心中惶惶,已经阵脚大乱,听到陆雁冰和秦素的说法,更是心中一颤,刚才温夫人有一句话没有说错,那就是宗规如利剑高悬,当剑落下的时候,可不管你是白发老人还是黄毛丫头。不过李谨风毕竟活了这么一大把岁数,还是经历过一些风浪的,很快便稳住心神,说道:“我们今日本就是求证,既然与紫府没有什么干系,自然就是一场误会,老朽向紫府赔礼就是,不过还是要尽快查证此事,告慰李副堂主的在天之灵,挽回我清微宗的颜面。”

    “老祖宗怎么忽然这么客气?”陆雁冰又开口了,“刚才一口一个‘李玄都’,直呼名姓,现在知道叫‘紫府’了?前倨后恭也不过如此了。一场误会,真是说得轻巧,若是赔情有用,那还要宗规做什么?”

    李谨风脸色已是变了,色厉内茬道:“你要怎样?”

    陆雁冰冷冷一笑,“老祖宗有句话说对了,是要尽快查清此事,上报两位副宗主、宗主、老宗主,请他们定夺,凡是牵涉到的人,一律按照宗规定罪,该抓的抓,该杀的,杀。”

    一个“杀”字,杀意凛然。

    所有堂主和岛主都是一凛,李道虚亲自制定了宗规,自己也要遵守,甚至有些时候都有自缚手脚之嫌,可正因为如此,清微宗的宗规十分森严,真要落实了罪名,任你是堂主岛主,同样和普通弟子一样,难逃一死。

    李谨风的脸色已经白了,在他身后的几位堂主也是色变,唯有温夫人竟是脸色淡然,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冷冷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自然察觉到了温夫人的视线,正要开口说话,却不曾想秦素主动上前一步,挡住了温夫人的视线。

    秦素神态平静,面容上又带着几分肃穆,说道:“温夫人,你似乎不该这样望着李宗主。”

    温夫人把视线转向了秦素,反问道:“秦姑娘不高兴了吗?若是秦姑娘不高兴了,我赔罪就是。”

    “紫府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多看了一眼而已,赔什么罪。”秦素比温夫人高了一头,所以她说话时自然而然地多了几分居高临下,“不过温夫人毕竟是未亡人,丈夫尸骨未寒,就这样盯着别的男人,怕是于温夫人的清名有碍。”

    温夫人淡淡一笑,“我在看杀夫仇人,也有错吗?”

    秦素道:“夫人这是坚信眼见为实了。”

    温夫人点了点头。

    陆雁冰来到秦素身旁,说道:“给脸不要脸,再血口喷人,我一掌打死你,这个罪我还担得起。”

    温夫人却不理会陆雁冰,仍旧望着秦素,“刚才秦姑娘说了许多,这世上不止一个人会用‘逍遥六虚劫’,除了地师、李宗主,还有秦姑娘和那位阴阳宗的上官姑娘,总共四人,凶手也就是这四人之中,在这四人中,我只见过李宗主,凶手当然是李宗主。”

    秦素皱了下眉头,“我已经说了,是有人假冒紫府。”

    温夫人道:“说到底,秦姑娘也不过是推测罢了,并无真凭实据证明是那位上官姑娘假冒了李宗主,既然没有真凭实据,那么我为什么不相信自己亲眼所见,而要相信秦姑娘的一面之词呢?”

    秦素心中一惊,立时明白自己小看了这位温夫人,李谨风之流看起来人多势众,可真要说起言辞犀利,加起来都不如这个小小的娇俏妇人。

    秦素并非愚笨冲动之人,她心思几转,想要反驳温夫人的这番话,可又无从反驳,因为李玄都也说了谎,虽然李玄都没有矢口否认自己会“逍遥六虚劫”之事,但他却伪造了上官莞也会“逍遥六虚劫”一事,这一点是假的,上官莞假冒李玄都自然也是假的,因为惊涛岩子时相见这件事本就是子虚乌有,对此双方都心知肚明,所以温夫人才能一下子抓住秦素话语中的漏洞。

    局面一下子僵住了,李谨风等人不由松了一口气,在他们看来,李玄都固然没有入套,可他们也能全身而退,至于日后之事,那就日后再说,天塌下来,自有人撑天而起。

    就在此时,温夫人忽然一歪头,目光越过秦素望向她身后的李玄都,说道:“李宗主不说两句吗?难道李宗主这等大英雄、大宗师,就是躲在未婚妻和妹妹的身后吗?”

    说这话事,温夫人的目光忽然一变,不再冰冷,仿佛要滴出水来,似笑非笑,似嗔非嗔。

    李玄都时隔多年后与这位温师姐相见,总是见她冷若冰霜,凛然有不可犯之色,此时又见她忽然露出如此神色,

    立时印证了心中猜想,绮念固然有几分,但更多的还是厌恶,自从张肃卿一家死于谢雉之手后,李玄都就对谢雉这类女子十分防备和厌恶,宫官几番示好却无功而返,很难说不是受了牵连,倒是澹台云这样的女子,巾帼不让须眉,李玄都十分佩服,若非立场不同,李玄都却是不介意结交一二。

    眼见李玄都并不答话,温夫人又道:“李宗主是个有福气的人,先是与张相爷家的千金张大小姐情投意合,全宗上下谁人不知?那时候张相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张相爷做靠山的四先生,是个人都要巴结,我这等旧相识,就是想要远远望上一眼,也难。张相爷和张大小姐死了之后,你也在宗内失势,那时候宗内中人见了你都要绕着走,生怕被你牵连,好在有个二先生,护着你,谁也不敢招惹二先生,你这才能在宗内安安稳稳地种田读书。再后来,你又与秦大小姐定了亲事,还是了不得,秦大小姐是辽东秦宗主的独女,才貌双全,你娶了她,便是借了力,听说你还与无道宗的宫姑娘有些交情,地师想要把爱徒上官姑娘许配给你,真是好人缘,所以我说你是个有福之人。”

    李玄都皱起眉头,“我有福无福,与你何干?”

    温夫人听到李玄都这番冷冰冰的话语,下意识地双手捧住胸口,又低下头去,真是楚楚可怜,“自是不相干的,既然李宗主有佳人相伴,又有那么多女子倾慕,何苦来招惹我这个有夫之妇,还要杀了我的丈夫才肯罢休。”

    李玄都终于有些恼了,先前他只是痛恨藏在幕后的那些人,不与这些台前的棋子一般见识,如今这位温师姐却是成功将他的怒气给挑了起来。只是李玄都经历的风浪多了,自有城府,脸上丝毫不显,只是说道:“如果你还要这么纠缠下去,我也无话可说,那就请老宗主来定夺吧。”

    听到“老宗主”三字,李谨风等人脸色一白,他们知道自己的这点把戏是瞒不过李道虚的,真要闹大了,只怕是弃车保帅的结果,谁是车,谁是帅,不言而喻。

    就在这时,忽听有人说道:“好热闹啊。”

    然后一道身影好似凭空出现在棺材的旁边,却是一名女子,看年龄,比秦素要年长十几岁左右,容貌却不输于秦素这些年轻女子,神态温和,却又让人不敢生出亵渎之意,正是江湖上人称“白衣观音”的白绣裳。

    太微真人第一个反应过来,道:“原来是白宗主。”

    包括李玄都和李谨风在内,纷纷与白绣裳见礼。

    白绣裳还了一礼,说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老剑神此时正与海石先生、元婴宗主商议大事,无暇分身,所以就由我来裁定此事,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李谨风听白绣裳言语中提起了李道虚,已然明白这是得了李道虚的默许,自然不敢反驳,唯有温夫人道:“我听闻李宗主称呼白宗主为岳母大人,只怕白宗主会偏袒李宗主。”

第二百二十章 他心通

    白绣裳看了她一眼,无怒无厌,让温夫人心中没来由一颤,只觉得白绣裳的目光可以看透人心,自己仿佛被剥光了一般,无处躲藏。

    温夫人此时也明白,这是欺负了小的来了老的,白绣裳可不像秦素那么好打发,这个女人,与大先生司徒玄策相交甚笃,又与“天刀”秦清不明不白,这些年来被大天师张静修视作左膀右臂,俨然是正道中仅次于张静修和李道虚的第三号人物,实在不可小觑。

    白绣裳收回目光,淡淡一笑,“这位温夫人说的没错,因为两家亲事,紫府的确称呼我一声岳母大人,我们这些长辈都是一大把年纪了,也不必像年轻人那样害羞的,便认可下来。可话又说回来,我是紫府的岳母,不是紫府的母亲,这一字之差,天差地别,母亲都是向着自己的孩子,女婿再亲,也只是半子,在有些事情上,我自然要向着我家女儿,而不是女婿。不知道诸位认不认可我这番话。”

    温夫人皱起眉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谨风等人也是面面相觑,太微真人却是看得透彻,他牵涉到此事之中,已经十分不智,好在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于是说道:“人之常情,自然是认可的。”

    太微真人一开口,其他人也跟着附和,“认可,认可。”

    白绣裳点了点头,一指李玄都,“若是真如这位温夫人所说,紫府暗中勾搭有夫之妇,那就是对不起我的女儿,我找他算账还来不及,如何会偏袒他?”

    太微真人也是心思灵通之人,既然决定要亡羊补牢,那就好人做到底,大声说道:“白宗主所言极是。”

    清微宗中最是不缺墙头草,此时自然也纷纷点头应是。

    白绣裳话锋一转,“可话又说回来,谁要是想要凭空污蔑紫府,那我也绝不会轻饶。”

    说话时,白绣裳再度望向温夫人,说道:“太微真人见多识广,应该知道佛家有六神通,分别是‘漏尽通’、‘宿命通’、‘他心通’、‘天眼通’、‘天耳通’、‘神境通’。”

    太微真人点头道:“正是。”

    白绣裳继续说道:“我慈航宗的镇宗宝典‘慈航普渡剑典’共分四卷,分别是‘剑字卷’、‘心字卷’、‘无字卷’和‘我字卷’,若是提前修炼了‘心字卷’,再去修炼静禅宗的‘坐忘禅功’,就会必得‘他心通’的神通。”

    李玄都听到这儿,已经明白白绣裳其实是解释给自己听的。当年他用“坐忘禅功”从苏云媗手中交换到了“慈航普渡剑典”中的部分“剑字卷”,也就是“千剑观音”一式,事后他还觉得奇怪,苏云媗为何如此大胆,竟然敢外传宗门功法,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件事本就是出自白绣裳的授意,换而言之,白绣裳和苏云媗都已经练成了“他心通”。虽说“坐忘禅功”讲究资质、悟性和机缘,但白绣裳身为太玄榜第一人,自然是无一不缺,练成“坐忘禅功”自然在情理之中。

    太微真人闻弦知雅意,说道:“如此说来,白宗

    主已是练成了‘他心通’?”

    白绣裳点了点头,说道:“所谓‘他心通’,说得简单些,就是查看别人心思,知道别人在心中想什么。”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惊,纷纷开始胡思乱想。

    佛家六神通闻名在外,江湖中人自然也知道这些,其他五种神通还好说,这“他心通”最是可恶,谁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过应对的办法也简单,那就是胡思乱想即可,用各种纷杂思绪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而且“他心通”也有一个弊端,就是只能看破对方此时在想什么,不能查看对方的记忆,与邪道中的“搜魂术”还有区别。

    温夫人却是不比这些堂主岛主经验丰富,不知该如何应对,不由心思几转。

    白绣裳忽然说道:“温夫人,你想咬破自己嘴里的那颗蜡丸,服毒自杀?然后让别人以为是我为了替紫府遮掩丑事而逼死了你?我虽不如大天师、老剑神等人,好歹是太玄榜上第一人,你若觉得你能在我面前咬破那枚蜡丸,你尽管去咬就是。”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变色。温夫人脸上也第一次露出惊惶之色。

    白绣裳淡淡道:“温夫人,同是女子,你那点心思可瞒不过我,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温夫人忽地娇笑起来,笑了一阵,方才叹道:“都是狐仙,也有高下之分,秦大小姐的道行不如我,我的道行不如白宗主。”

    白绣裳对于温夫人话语中的讥讽之意完全无动于衷,说道:“你想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想问我有什么证据,难道仅凭我的一面之词?你还想说,我有没有练成‘他心通’,旁人无从查知,算不得证据,就算我练成了‘他心通’,是不是故意编造,也是两说,同样不能作为证据。你还想说,就算是慈航宗的宗主,也得讲道理才行,毕竟这里是清微宗的蓬莱岛,不是慈航宗的普陀岛。平心而论,你这番说辞倒是不错,很难让人反驳。”

    此时白绣裳口中所说,皆是温夫人心中所想,温夫人被她窥破心事,终于是乱了阵脚。

    白绣裳淡淡一笑,“你说得不错,若无证据,难以服众,但如果有证据呢?”

    温夫人一怔,道:“什么证据?”

    白绣裳道:“我没见过方静方丈是如何圆寂的,但我却知道沈老先生是如何故去的,‘逍遥六虚劫’发作起来,尸骨无存,哪里只会焚去五脏那么简单,如今太平山无忧谷中的沈老先生之墓不过是衣冠冢罢了。”

    太微真人疑惑道:“为何方静方丈会留有遗骸?”

    白绣裳虽然没有亲自领教“逍遥六虚劫”,但她所学庞杂,曾经与张静修互相交换功法,对于道门之学也有极深造诣,此时也能推测个大概,说道:“只因方静方丈体魄坚韧,堪称当世第一人,更胜悟真大师,所以才会例外。”

    太微真人恍然道:“原来如此,却是贫道孤陋寡闻了。”

    白绣裳一指棺材里的尸首,说道:“紫府,既然你精

    通‘逍遥六虚劫’,接下来的便由你来说吧。”

    经白绣裳这么一提醒,李玄都已经完全相通了,立时说道:“‘逍遥六虚劫’发作之后,之所以会尸骨无存,是因为体内气机流转不休,而‘逍遥六虚劫’发作时,六气紊乱,体内气机自行运转,同时如熊熊烈火燃烧,气机运转越快,火势越大,所过之处,经脉、血肉、筋骨尽数被气机毁去,此即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道理。方静方丈体魄是为天下第一,气机反而稍逊,故而其气机不足以毁去体魄,是为例外。我清微宗中人,不重体魄修炼,更重体内气机,故而气机远胜体魄,若果真是死于‘逍遥六虚劫’,那就应该是尸骨无存,而不是五脏俱焚。”

    李谨风还不肯死心,道:“那李副堂主又是如何死的?太微真人可是查验过,的确是‘逍遥六虚劫’的痕迹。”

    太微真人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道:“正是。”

    李玄都道:“倒也简单,先把人杀了,然后再往他体内灌注蕴含有‘逍遥六虚劫’的气机,如此一来便造成了死于‘逍遥六虚劫’的假象,只是人死之后,体内气机便不再流转全身各处,只盘踞于中丹田和下丹田,故而只是五内俱焚,其他地方却毫发无伤。正巧,在大报恩寺一战中,有人被我以‘逍遥六虚劫’所伤,体内气机混杂了我的‘逍遥六虚劫’,想来就是此人将她的气机灌注到李副堂主的尸体之中。”

    然后李玄都又加重了语气,“此事,大天师可以作证。你们总不会说,大天师也要偏袒我,若是大天师都不可信,我倒是不知道谁人可信,是不是只要有利于我的都不可信,不利于我都可信?”

    此言一出,本想说话的李谨风只得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事到如今,众人已经看明白了局势,自然站在了李玄都这边,纷纷道:“清平先生自是清白。”

    “要赶紧找出杀害李副堂主的凶手。”

    “还要找吗?凶手自己已经跳出来了,这个姓温的女人是一个,还有一直帮她说话的那些人。”

    “不仅杀人,还构陷污蔑。”

    “严惩,一定要严惩,不严惩不足以正视听。”

    “吃里扒外,该死!”

    “快快招出你们的幕后之人。”

    “此事应尽快上报老宗主,请他老人家定夺。”

    “幸亏有白宗主,才不至于被这等小人欺瞒。”

    也有人小声议论。

    “二先生还没到,等二先生到了,那才是山摇地动。”

    “还不止,别忘了,那位老姑奶奶也回来了,她和二先生一起发作起来,那可就不是山摇地动了,而是山崩地裂。”

    “有的瞧了。”

    “有人要倒霉了。”

    李玄都来到温夫人面前,问道:“是谁杀了李副堂主,又是谁指使你诬陷我的?”

    温夫人凝视李玄都片刻,忽然仰天一笑,“是我杀了他,没人指使我。”

第二百二十一章 又何苦

    李玄都对于这个回答并不如何意外,说道:“没人指使你,你们怎么知道我会‘逍遥六虚劫’?还是说出来,这样能少受些苦头,不然宗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

    温夫人平静道:“宗里的规矩,我当然知道,可我不怕,做了这样的事情,我本也没想活着。”

    李玄都叹了口气,“你想要尝尝‘逍遥六虚劫’的滋味吗?六劫发作时,那可是求生不能,求死不能。衙门里有句话叫作‘三木之下,但求速死’,与‘逍遥六虚劫’的苦头比起来,这些连挠痒痒也算不上。”

    温夫人啐了一口,冷笑道:“你真是好大的威风,什么清平先生,什么太平宗宗主,不过是靠着女人的裙带成事罢了,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个笑话。”

    这番话可谓如惊雷一般,所有人都被震得说不出话来,在许多人的印象中,这位温夫人从来都是温柔娇弱,不但承认了谋害亲夫一事,而且没有丝毫悔过畏惧之意,还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温夫人却是大感快意,竟是仰头大笑起来,笑了一阵之后,又猛地低下头来,死死盯着李玄都,“李玄都,刚才你躲在女人的身后不敢说话,现在却出来抖搂威风,你也太小人了吧?”

    李玄都并不反驳,“君子也好,小人也罢,自有公论,我无需你认可或是不认可。”

    温夫人咬牙道:“好一个自有公论,好一个自有公论,没错,如今你已是功成名就,当然不必在意我这个小人物的看法。”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我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也不是抖搂威风,你若是厌恶我,那我就换一个人来问你,只是到了那时候,就不是我这么好说话了,若你肯说出幕后指使之人,以及同谋,我会给你一个体面的。”

    温夫人听到这番毫不留情的话语,脸上神情似哭似笑,喃喃道:“你就一口咬定是有人指使,而不是我恨你?你就不想问一个为什么?”

    李玄都淡然道:“恨我的人多了,我哪里管得过来。若不招惹我也就罢了,招惹了我,无非一死而已。”

    温夫人身子晃了一下,惨然笑道:“原来这才是真无情……无情呐无情……”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化作低低呜咽声,片刻之后,忽地停下,说道:“难道,难道你就忘了当初之事,难道你就不知道,我心里是有你的。当初我们一起在惊涛岩上看海……一起望着远方碧海蓝天,我们两个几乎要挨在一起,海风吹过的时候,我可以闻到你身上的男子气息……”

    秦素闻听此言,脸色发红,不知是羞是恼,轻声道:“无耻。”

    陆雁冰只觉得自己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不要脸的贱人。”

    李玄都的脸色没什么异常,说道:“这些事情,以前的时候不懂,后来也就明白了,只是陈年旧事,过去就过去了,没必要死抓住不放,人还是要往前看。”

    只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温夫人已经不在意什么名声,惨然一笑,“都说李家男人无情,此话当真不虚,秦大小姐,你也得小

    心些,说不准哪天就要步李卿云的后尘。”

    秦素冷哼一声,说道:“不必你来挑拨离间。”

    温夫人继续说道:“我们看了多久的海?两个月?还是两年?我以为你心里也是有我的,不然,你为什么会看那么久的海?可我没想到,你出去没有几年,就遇到了相府的千金张大小姐,差点成了张相爷的乘龙快婿,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就仿佛在我的心口上刺了一剑,真疼啊,血淋淋的疼,让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我真是恨死你了,所以我一气之下,就嫁给了李如远,我本以为你会难过,你会伤心,你会发怒,你会觉得你身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受到了挑衅,可你,可你完全无动于衷,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我原以为你是贪图张家的权势地位而无奈做的决定,到了这儿我才知道,你根本就不是个男人,这是你往我心口上刺的第二剑。”

    李玄都看着她,说道:“我不是好色之人,我志不在此,我尊重每一个与我有过交集的女子,可我从未想过要将所有与我有过交集的女子都变成我的人,你不该与我赌气,过好自己的,比什么都重要。”

    温夫人怔怔地瞧着他,“李家男人最无情啊,老宗主如此,你这位李宗主不愧是老宗主最喜爱的弟子,也是如此。”

    李玄都冷冷道:“温夫人,你怎样说我,我都可以不与你计较,但是你不能妄议老宗主。”

    “愚孝。”温夫人啐了一口,“你知道吗,李如远也是这个样子,把老宗主奉若神明,可他比你差得远了,为人木讷,也没什么本事,还怕老婆,我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我说什么就是说什么,半点也不敢反驳,真是无趣。”

    李玄都叹了口气,“那不是怕,而是宠爱。你不喜欢这样的男人,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温夫人的眼神中透出几分迷离之色,“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男子,有本事,也有傲气,尤其是你不把我放在心上的样子,真是让我又爱又恨。”

    李玄都终于是沉默了,半晌方道:“你这份情意,可真是让我李某人消受不起。”

    温夫人微微冷笑,“是我的出身,让你瞧不上吧。我没什么显赫出身,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爹娘,不能帮你扶摇而上。可是张大小姐和秦大小姐就不一样了,什么叫天之骄女,才貌双全还在其次,关键是有个大权在握的爹爹,这样才配得上你这位四先生,才能帮你一展胸中宏图,这才叫门当户对。当初张白月死了,你满身落魄地回到宗内,我本以为你终于是醒悟了,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可哪成想到,你根本没有,你先是蛰伏,然后又不知怎地勾搭上了秦家大小姐。秦家,那可是不逊于老李家的高门世家,老李家有五个继承家业的,秦家可只有这一个女儿,这是何等金贵,难怪你要想方设法将这位大小姐骗到手中……说到底,还是当年老宗主的路数,你们这些男人啊,只会盯着女人的嫁妆有多少,只要嫁妆够了,什么女人都可以,我算是看透了。这是你刺在我心上的第三把剑。”

    秦素心情有些复杂,觉得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又觉得可怜之人

    必有可恨之处,可她再看周围的一众堂主岛主,却是悚然一惊,围观之人对于温夫人所说的这些都浑不在意,既无感动,也无嘲笑,只有漠然。

    这一刻,她有些明白李玄都要让她见识的风土人情是什么了。

    温夫人一口气说完,因为情绪激动,略微喘息,不过还是接着说道:“我很早之前就想报复你了,可无奈二先生护你实在周全,我找不到机会,就算没有二先生,我势单力孤,又能奈你何。你知不知道,我是多想看到你身败名裂的样子,如果有那一天,张大小姐也好,秦大小姐也罢,还会不会跟在你身边。”

    李玄都耐心听完,问道:“说完了?”

    温夫人怔怔地看着他。

    李玄都加重了语气,“是谁帮你谋害了李如风?谁在李如风的尸体上做了手脚,是李谨风吗?”

    温夫人还未说话,李谨风已经说道:“这、这、这可不关我的事情啊,我只是出于义愤,出于义愤,谁曾想到这个毒妇竟然、竟然做出此等天理不容的事情,是我瞎了眼……还望紫府明察啊。”

    温夫人大笑一声,“老祖宗,那天晚上,您叫人家小贱人,翻脸不认人,叫人家毒妇。老祖宗,您活了这么大的年纪,该享的福气也享够了,就算是立马死了也值了,有点骨气,这么低三下四,还不如我这个弱女子。”

    李谨风脸色铁青,“你、你浑说什么!”

    温夫人扯起嘴角,“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明白。”

    李谨风伸出手指,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李玄都吩咐道:“冰雁,拿了,慢慢审问。”

    陆雁冰应了一声,身形一掠,出现在李谨风面前,李谨风只是寻常归真境的修为,如何是陆雁冰的对手,交手几招,就被陆雁冰捏住喉咙,动弹不得。

    李玄都继续问道:“说出幕后主使。”

    温夫人微笑道:“事到如今,我亦无所求,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你吓不住我,你若想知道那幕后指使之人,那你来求我啊,当着秦大小姐的面,把我抱在怀里,在我耳边求我。”

    李玄都看了秦素一眼,见她眼观鼻鼻观心,打定主意不掺和此事,收回视线,“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上官莞,还有青鹤居士。”

    温夫人眉间流露出缱绻妩媚之态,叫人望之心生不忍,“我这个临死的请求,你还是不答允吗?真是无情。只不过,你当幕后主使只有两个人么?这清微宗中的内奸只有这么几个人么?”说到这里,她身子一晃,七窍中流出黑血,十分可怖。

    刚才白绣裳就已经点破温夫人的嘴中含有毒药,如此近的距离下,李玄都当然可以阻止,只是他顾念最后一点旧情,没有出手。

    不多时,温夫人已经是身子僵硬,仍旧望着李玄都,断断续续说道:“师弟……师弟……”

    李玄都嘴唇微动,终究没有回答。

    “噗通”一声,温夫人的尸体倒在地上。

    李玄都低低叹了一声,吩咐道:“天大的错,一死抵之,好生葬了吧。”

第二百二十二章 诉衷肠

    温夫人一死,李谨风被陆雁冰擒拿,其余人已经掀不起什么风浪,那几个给李谨风助阵的堂主纷纷跪在地上,静候发落。

    陆雁冰问道:“师兄,这个老匹夫,还有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该怎么处置?”

    李玄都看了李谨风一眼,说道:“如今我已经不是清微宗之人,不好插手太多,否则元婴宗主要说我干涉清微宗内务了,你将此事的详细经过写一份卷宗,预备着,我现在就去见老宗主,将此事告知老宗主,当然,还有元婴宗主和两位副宗主。”

    陆雁冰点了点头,“好。”

    然后陆雁冰随手点了十几人,让他们随自己把这些人押到天罡堂去,同时又让人将棺材和温夫人的尸体抬走,至于剩下的人,自然是散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李玄都望向秦素、白绣裳、太微真人,道:“让几位笑话了。”

    太微真人神情有些尴尬,“不敢,不敢,还望李宗主不要怪罪,贫道委实是不知道此中还有这样的内情。”

    李玄都笑道:“太微真人也是受了这些人的蒙蔽,李犯谨风也算是江湖上的前辈,竟做出如此让人不齿之事,谁又能想到?我们这些与他朝夕相处之人想不到,真人就更想不到了。”

    听到李玄都如此说,太微真人的神色缓和许多,说道:“多谢李宗主谅解。”

    李玄都又对白绣裳行了一礼,“多谢岳母大人解围,否则这次我便要一身泥泞了。”

    白绣裳微微一笑,“一家之人,不说两家之言。”

    白绣裳对太微真人道:“真人,老剑神正等着我们呢。”

    太微真人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点头道:“正是,白宗主请。”

    白绣裳略微谦让了一下,“真人请。”

    两人一起进了坤门,于是就只剩下秦素和李玄都。

    秦素不知何时已经收起了伞,低头看着探出裙摆的圆头鞋翘。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说道:“温师姐的事情,我也很意外。当年我并未想那么多,只觉得每天都能遇到她实在太巧了些,后来习惯成自然,更不去多想。后来回忆往事,也知道并非巧合,而是她有意在等我,可这种事情,不过是少年人的遐思,春梦了无痕。我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会因此生出许多怨念和执念,酿成今日之恶果。”

    秦素抬起头来,望着他,没有说话。

    李玄都问道:“是不是对我有些失望?”

    秦素眨了眨眼,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李玄都叹了口气,“难不成你也要疑我。”

    “我没有疑你。”秦素摇头道:“你是有大志向的人,对于外物向来不怎么上心。如今你是太平宗的宗主,别人都以为你富贾天下,可只有我知道,你身

    上的太平钱还没我的例银多。所以我才不相信她说的那些话,说你是因为我的家世才喜欢我的,根本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要说起家世,上官莞并不逊于我,地师也不逊于我爹,也没见你动心。只是……”

    李玄都问道:“只是什么?”

    秦素幽幽道:“只是我忽然想起了那位从未谋面的张姐姐,若是她还在世上,今天站在这儿的,就不是我了吧。刚才那位温夫人说你差点做了张相爷的乘龙快婿,那些人没一个觉得惊讶,这件事,在清微宗中是公认的吧?”

    李玄都一时竟是无言以对,过了良久,方才说道:“是。”

    秦素点了点头,“如果有朝一日,我也像张姐姐那般先一步去了,你会像我爹爹那样吗?”

    李玄都一怔,随即怒道:“你在胡说什么?”

    秦素看着他,笑了一下,“是我的一些胡思乱想,好了,不说了。”

    说罢,秦素便要迈步进门,在经过李玄都身边的时候,被李玄都伸手拉住。

    李玄都道:“刚才温师姐还说了一句话,你听到了吗?”

    秦素问道:“什么话?”

    李玄都轻声道:“李家男人最无情,不巧,我也姓李,是她口中的李家男人。我能忘了张白月,自然也能忘了秦素,对不对?你还是疑我了。”

    秦素望着他,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李玄都继续说道:“你还记得吗,我们从单老峰下来以后,你问我,是不是觉得你和张白月很像,我说不像,秦素就是秦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秦素点了点头。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我和张白月的事情,很复杂,我现在的任何解释都像为自己开脱,可你既然问了,那我便说了。其实在最后关头,到底是谁背弃了谁呢?我们相约赴死,我却被二师兄所救,活了下来,她明明可以跟二师兄走,与我团聚,却选择以死明志。两个不同的选择,其实是分道扬镳。你刚才说,如果她没有死,站在这里的人就是她,其实我也不能肯定,也许我们还是朋友,可不会是夫妻。”

    秦素有些疑惑,又有些明悟。

    李玄都继续说道:“你没见过张白月,你不知道她的性格,她是一个十分有主见的女子,就是张相也不能让她改变主意,我们相处的时候,我就像温师姐形容的李如风。那时候的我,还是满脑子江湖想法,什么天下事不过一剑之事,什么一剑在手便横行天下,什么逍遥自在,什么快意恩仇,很稚嫩,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就像我不明白温师姐的心意。如果你见到了那时候的我,你肯定不会喜欢我的,因为我与韩邀月也没什么两样,一样的戾气,一样的自以为是,无非是我不像他那般好色罢了。”

    素沉默了,又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鞋翘。

    李玄都慨然道:“我和张白月相识一年有余,的确有爱慕之情,又有张白圭的撮合,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会陪着她在帝京中游玩,陪着她做一些无意义的事情,比如说看堂会,比如陪着男扮女装的她去行院,我并不喜欢这些,只是她喜欢,我便陪着她,乐在其中。真要说刻骨铭心,或是生死与共,却是没有。我们没有经历过携手互助,没有经历过八千里路云和月,没有遇到过青阳教、西北五宗、儒门这样的大敌,唯一的一次难关,就是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了,可惜,我们没有迈过这个坎,风流云散。少年人的感情,总是这样热烈且廉价,随意挥霍而不知珍惜。”

    秦素抬眼偷偷望着他,“现在,你知道你想要什么了吗?”

    “我知道。”李玄都的语气十分坚定,“我们相识的时间同样不长,可经历的难关却是不少,在去兰陵府的路上,我被心魔反噬,是你救了我。青阳教围城,是我们一起在单老峰上杀了唐秦。后来,你明知道我触怒了师父,还是陪着我去见了师父,承受雷霆之怒。再后来,你不远万里从辽东来见我,我们一起去白帝城,一起去大真人府,一起建立客栈和清平会,一起去太平宗,一起去北邙山,最后一起去辽东。这些坎,我们迈过去了,所以有了我们的今天,不是吗?”

    秦素重重点头。

    李玄都道:“天宝二年之后,我想了许多事情,我明白了许多事情,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也知道我该做什么。往事不可追,过去的就过去了,我不会标榜自己是一个痴情之人,在许多事情上,我也的确无情,亏欠他人,可是对于你,我不希望这样,我不想有所亏欠。当初所有人都觉得我会成为张相的乘龙快婿,那不假,因为门当户对,无论是张相,还是师父,都乐见其成,而我和张白月之间又互有好感,这就够了,说到底,我们与那些联姻的公子小姐也没什么不同,都是别人手中的棋子,这便是我说那时候的自己不知道所求为何的缘故。而我们两人的定亲之事,乃至于以后的成亲之事,是我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即成此约,则从此之后,再无二心。这便是我说如今的我知道自己所求为何的缘故。”

    秦素眼中氤氲出一层薄薄的雾气。

    李玄都轻声道:“你怕什么呢?难道我们的经历是假的?难道我李玄都是个薄凉之人?难道你就这么小瞧自己,觉得自己不配有个裙下之臣?”

    秦素主动抱住了他,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抽了抽鼻子,“才没有呢。”

    李玄都轻抚她的脊背,说道:“以后有什么话,都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玄哥哥,是我错了,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惊雷

    八景别院按照八门分为八个部分,李道虚住在乾院,真境精舍就在此地,不过今日开门迎客,就不能选在真境精舍这等清修之地了。正堂中,李道虚高坐主位,李元婴、谷玉笙、张海石、李非烟、司徒玄略、李道师、白绣裳、太微真人、三玄真人、万寿真人、宁忆、石无月一众人等分左右依次而坐。只差李玄都、秦素和陆雁冰三人。

    发生在外面的那场闹剧,当然瞒不过天机堂的耳目,早有人将事情报给了堂主司徒玄略。

    司徒玄略已经将外面发生的事情告知了李道虚,李道虚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说道:“明心,你是宗主,你来说。”

    李元婴不得不站起身,“此事……似乎是私人恩怨,既然主谋已经死了……”

    说话时,李元婴一直在观察张海石和李非烟的反应,不过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今天的张海石却没有反对,只是低垂着眼帘,似乎根本不打算说话。

    正当李元婴起疑的时候,就听李道虚说道:“是私人恩怨吗?若是私人恩怨,那女子死的时候为何会说清微宗中的内奸不止这两个人?若是私人恩怨,那女子又凭什么让那么多的堂主、岛主帮她说话?”

    李元婴没想到张海石不曾诘问,反而是老宗主亲自质疑,不由一惊,“是弟子草率了,此事应是有人在幕后推波助澜,自当彻查。”

    李道虚问道:“怎么彻查?”

    李元婴沉默了少顷,说道:“回老宗主,自然是让天罡堂的人分开来审,然后再将供词一一对照,只要有一处对不上,就分开再审,直到水落石出为止。”

    李道虚道:“有没有这种可能,这些人早就串通好了口供,众口一词,你又该怎么办?”

    李元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回老宗主,除了让天罡堂去审,还要让天机堂去查,看他们都接触过什么人,去过哪里,最近有什么异常,两相印证,自然知道他们的供词是真是假,若是铁证在前,还是不招,那就只有动刑了。”

    李道虚望向了张海石,张海石慢慢睁开眼睛,也回望向李道虚。李道虚示意张海石来问。

    张海石会意,说道:“刚才司徒堂主复述了那温姓女子临死前的话,清微宗的内奸不止这些人,若是内奸就藏在天罡堂或者天机堂中呢?让内奸去查内奸?还是让内奸审内奸?”

    李元婴立刻感觉到了张海石话中所指,倏地望向张海石,“老宗主,弟子不知二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道虚又望了一眼张海石。

    张海石继续说道:“宗主是想说天罡堂和天机堂铁板一块,绝不会有内奸?”

    李元婴沉默了。

    就在此时,风忽然大了起来,挟着尖厉的呼啸声从远处,从四面八方刮进了正堂。

    李道虚身上的鹤氅被吹得作响,他望着李元婴,“内奸代代杀,代代有内奸。内奸这种东西,杀不尽的。这么大的宗门,这么多的人,不可能面面俱到,总有那么几个失意之人,或是为情,或是为

    仇,或是为名利,或是为色相,被人引诱拉拢,背叛宗门,这次死掉的那个温姓女子就是个绝佳例子。这样的人,防不住,杀不绝,就像杂草,一不留神就长得到处都是,所以要时时除草。”

    李元婴低头道:“是,弟子回去就整肃天罡堂上下。”

    司徒玄略也起身道:“弟子也立刻整肃天机堂上下。”

    李道虚又望向李道师,“还有你,你的天魁堂就那么干净吗,有没有被人掺进沙子?你也要好好查一查。”

    李道师赶忙道:“是。”

    三人都明白,这次要抓几个人了,也要杀几个人了。

    风渐渐小了,天却慢慢暗了下来,这是要小雨变大雨了。

    李道虚抬了抬手,示意几人重新入座,然后又道:“今天还有客人,不议家事了,你们只要想着给紫府一个交代就是。”

    几人齐齐应是。

    李元婴抬眼看了眼殿外的阴沉天气,心情也如这天气一般,变得十分灰恶。

    他收回视线,又望向谷玉笙,夫妻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出对方的隐忧。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照亮了昏暗的正堂,不久,从天际远处滚过来一阵闷雷,仿佛轰隆隆的马车从头顶上方驶过。紧接着又是一道明亮的闪电,跟着便是一声炸雷,接天连地,好像就炸在八景别院之中。

    别院的坤门处,李玄都和秦素正站在门楼下,因为四下无人,所以两人还是相拥在一起,秦素双手紧紧环着李玄都的腰,把头埋在李玄都的怀中。

    年轻的情人之间,总是少不了误会和别扭,可只要解开了心结,感情反而会更进一步,更胜从前,此时的李玄都和秦素便是如此,腻在一起,丝毫不想分开。

    两道惊雷,惊醒了两个沉溺在这种美好气氛中的年轻人,秦素从李玄都的怀中抬起头来,望着李玄都,说道:“玄哥哥,是我不对,我不该那样想。”

    李玄都道:“哪有什么该不该,更没有什么对不对,其实你就是关心则乱,既然你关心我,那我开心还来不及,如何会怪罪你?”

    秦素也被李玄都揽住了纤腰,便松开手来,搂住了李玄都的脖子,轻声道:“玄哥哥,我们进去吧,白姨他们已经进去了。”

    李玄都却是不在意,笑道:“他们弄出这样的闹剧,让他们多等一会儿又怎么了,怎么说我们也是客人。”

    秦素听他如此说,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就这样静静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也低头看着她的精致面容,见她脸色微红,心中一动,低下头来,轻轻吻了下她的面颊。

    秦素“啊”的一声,瞬间满脸飞红,轻轻推开李玄都,道:“登徒子,你也不怕被别人看到。”

    李玄都哈哈笑道:“看见又如何,谁还能说什么不成?总不能去江湖上传言李玄都轻薄了秦大小姐,真是个无耻小人。还有,不能再叫我‘登徒子’了,得换个说法,我觉得‘夫君’二字就不错。”

    秦素啐道:

    “谁要喊你夫君。”

    李玄都笑道:“不喊夫君,你总不能喊我‘爷’吧,可俗气得很。”

    如今世道,不知何时兴起这样一股风气,称男子为“爷”,这个规矩最早是从深宫大内兴起,宫内官宦宫人提及皇帝,对历代先帝,均以年号相称,比如太祖皇帝,就称呼为“太祖老爷”,宣宗皇帝就称呼“宣庙老爷”,世宗皇帝称呼“世庙老爷”,而对当今皇帝,则称为“万岁爷”或者“皇爷”。

    后来诸王也被如此相称,也就是“王爷”,再加上各自王号,如齐王爷、燕王爷、晋王爷等,再后来又有国公爷、国舅爷、相爷、帅爷等称呼。到了寻常人家,也是如此,家主被称为老爷,长一辈就是老太爷,底下的按照序齿依次是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或者直接省却一个“少”字,直接称呼大爷、二爷、三爷。女子则被称呼为太太和奶奶,老太爷对老太太,老爷对应太太,大少爷对应大少奶奶,大爷对应大奶奶。

    在这种情况下,女子称呼丈夫就简化为一个字:“爷”。

    不过这是帝京那边的风气,在其他地方,也不全是如此。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才有如此一问,秦素皱了下眉头,“如果让我称呼你‘爷’,总觉得你是在占我便宜,还占了我爹的便宜。”

    李玄都忍不住笑道:“所以啊,你还是称呼夫君吧。”

    秦素红晕上脸,转过了头,不搭理了他。

    又过了片刻,李玄都握住秦素的手,“时候差不多了,他们应该想好怎么给我一个交代了,咱们该进去了。”

    秦素缩了下手,却没能抽出手来,只能听之任之。

    两人携手走出门楼,穿过白茫茫的水幕,往乾院的方向行去。

    当李玄都和秦素走进正堂的时候,虽然众人没有起身相迎,但也都挺直了上身,齐齐望向两人。

    说来也怪,秦素在熟人面前总是害羞,可在大庭广众之下,却是淡定得很,半点也看不出平日里的羞涩,颇有大家风度。

    李玄都松开了秦素的手,拱手一礼,告罪一声,“恕罪,来时路上被几个妄人给耽搁了。”

    李道虚淡淡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本不该如此着急议事,只是刚好人到齐了,便在这儿初步议一下议和的事情。紫府,白绢,你们坐吧。”

    此时正堂之中,除了李道虚独坐正中主位,其余人都是分为左右而坐,清微宗的人都在左边,客人则在右边,李玄都的位置在右边第一位,第二位是白绣裳,其次是诸位宗主和宁忆等人,秦素的位置仅次于白绣裳,这却是看在李玄都和秦清的面子上了。

    李玄都入座之后,坐在他对面的就是李元婴,坐在白绣裳对面的是张海石,坐在秦素对面的是李非烟。

    李玄都看了眼布局,看似泾渭分明,实则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清微宗的人中,有李玄都的人,李玄都这边的人中,也有李元婴的人。

    李道虚扫了眼众人,“议事吧。”

第二百二十四章 审讯

    天罡堂掌管刑律,如果把清微宗看作是一个小朝廷,那么天罡堂就代表了刑部、大理寺、督察院的职能,而且除了三法司之外,它还兼具了部分青鸾卫都督府的职能,所以是大权在握,位列上三堂。

    天罡堂的总堂并不设在蓬莱岛,但在蓬莱岛上也有一处分堂,从外面看,就是一处普通小院,小院之下别有洞天,在其下二十丈的地方,有一处开辟出的地牢。

    进入小院的后堂,打开暗门,地面上就裂开一道向下的门户,先是一段蜿蜒通道,以成块青石铸就,如帝王陵墓甬道,遍布各种机关和符箓,防止有人通过挖地或是土遁之法进入此地。通道不断倾斜着向下延伸,大约有将近七八百丈的距离,早已出了小院的范围之外,不知是通向何方。

    如此走过三四条岔道,才终于走出这段通道,眼前豁然开朗,灯亮通明如白昼,有大小牢房十几间,牢房中间是一块宽敞空地,充作刑房,放着一排架子和各种刑具,作刑审犯人之所在。

    此地四面石墙,满地石面,顶上石板,都是一色的花岗岩铺砌而成。因为深处地下,常年不见日光,就算是干燥北地,都要常见潮湿,更何况是位于海上的蓬莱岛。人关在里面,就是不动刑,时日一久也必然身体虚弱,百病缠身。

    此时地牢的刑房之中,摆着一张太师椅,陆雁冰就坐在上面,此时她已经脱去了外袍,露出贴身的内袍和腰上的玉带,袖子上的护腕被她解开,袖子被挽起来,露出两条白皙的小臂,手中还提着一条黑漆漆的鞭子。

    陆雁冰这个青鸾卫右都督可不是白当的,对于许多刑罚,如数家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并非一个好人,不过对待叛徒,正需要她这样她这样的人。

    除了陆雁冰之外,还有一人,却是草原人的相貌,正是跟随李玄都来到清微宗的也迟。本来按照规矩,也吃一个外人是不能出现在此地的,可只要堂主应允,就不算坏了规矩。

    事情还要从李玄都上一次返回清微宗开始说起,那时候的李玄都还未被逐出清微宗,张海石想要让他成为天罡堂的堂主,于是便向李道虚进言:“当初老宗主让几位师弟各自执掌一堂,权作历练,当时三师弟李元婴相继出任天微堂堂主和天罡堂堂主,如今老宗主退居蓬莱岛,由三师弟继承宗主大位,他便是名正言顺的宗主,仍旧亲掌天罡堂。按照老宗主在退让宗主之位时增订的三十八条宗规,宗主不应该再兼任其他职位,这条由宗主亲掌天罡堂的不成文规矩便也不适用了。”虽然最后李玄都没有如愿成为天罡堂的堂主,但是李道虚还是以李元婴事务繁巨为由,不再让他兼任天罡堂的堂主,提拔陆雁冰为代堂主。只是陆雁冰大多数时候都在帝京,所以天罡堂还是直接听命于李元婴。

    如今陆雁冰回到宗中,不管怎么说,天罡堂都不能违背她的命令,因为她代表了老宗主。所以李玄都才会把审问犯人的事情交到陆雁冰的手中,也迟也才能出现在这里。

    时刑架上绑着的正是李谨风,已经被陆雁冰亲自用过了刑,披头散发,满身血痕,极是狼狈,再也没有半点老祖宗的长辈风范。陆雁冰掌握的分寸很好,让李谨风吃足了皮肉之苦,却又不会伤到他的性命。

    陆雁冰抖了下手中的鞭子,说道:“李犯谨风,你招是不招?你若不招,我可要继续动刑了。”

    话音落下,也迟已经很有兴趣地提起一块被烧得通红的烙铁,这不是普通的烙铁,而是一件特制的灵物,就算是有修为在身之人,也能伤到,而且苦痛更甚。也迟用手指轻轻碰了烙铁一下,立时传来“嗤嗤”声响,以也迟的体魄,当然谈不上什么伤势,可却让他感觉针扎一般的痛楚。

    李谨风瞧见也迟的动作,浑身哆嗦了一下, 说道:“冰雁,冰雁,看在我一大把年纪的份上,你就饶了我吧。”

    陆雁冰喝道:“李犯谨风,冰雁也是你能叫的?我看你是不想招了,那好,用刑。”

    话音落下,也迟已经提着烙铁向李谨风走去,然后就传来“嗤嗤”响声和李谨风的惨嚎声。

    陆雁冰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线,她心里很明白,李谨风是绝不会招供的,因为里通外敌是重罪,等同于叛宗,几乎是必死无疑,他若是招了,无非是死得体面一些,可如果他一口咬死,抵死不招,那么兴许能活。毕竟李元婴还在外面,谷玉笙还在外面,李如冼等人都是李元婴的人。

    到了如今,就像是双方玩马吊牌,已经是互相明牌了,没有谁藏在暗处,都在明处。

    陆雁冰既然选择站在李玄都这边,那就要站在李玄都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她沉思了片刻,吩咐道:“把那几位堂主请来。”

    一名天罡堂的弟子应了一声,不多时后,三位堂主被从牢房中请了出来,他们身上未带刑具,也并未动刑,见到正在被用刑的李谨风之后,都是脸色一变。

    陆雁冰将鞭子丢给旁边侍立的天罡堂弟子,从椅上起身,放下挽起的袖子,整了整衣衫,脸上多了几分和气,“几位都是堂主、副堂主,也算是位高权重,却犯了这样的罪过,实在让人扼腕,不过念在你们只是从犯,不是主谋,所以还能将功补过。”

    四人听到陆雁冰此言,都是面无表情,丝毫不为所动。

    陆雁冰见状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是有修为在身之人,甚至未必会弱于我,更是心志坚定之人,区区刑罚对你们来说,不痛不痒,没什么大用。我也知道你们心里是怎么想的,无非是‘靠山’二字,打量着有人可以救你们,现在吃点苦头,只要挺过这一关,你们仍旧是堂主、副堂主,说不定还能借着此事,交好某些大人物,得以更进一步,清微宗就还是你们的天下。”

    说到这儿,陆雁冰猛地拔高了嗓音,如惊雷一般炸响,“可我告诉你们,清微宗中最大的靠山就是老宗主,老宗主已经下令彻查此事,必须要给清平先生一个交代,不仅仅是你们,还有上三堂中的吃里扒外之人,谁也

    逃不过去,所以没人能帮你,更没有人能救你!”

    听到此言,这四人终于是变了脸色,不过仍旧没有人说话。

    陆雁冰继续说道:“靠山石,靠山石,平时的时候可以作为依靠,如果靠山石塌了下来,第一个砸死的就是你们,你们现在这儿还在指望什么靠山,真是可笑。你们用你们的脑子想一想,这件事在老宗主那里挂上了号,你们的靠山能救你们吗?如果不能,他们会怎么办?最好的办法就是拿你们做替罪羊,事情就到你们这儿打止,总不能他站出来替你们顶罪吧?可你们还在这儿守口如瓶,你们守给谁看?人死万事空,你们做了替罪羊,自是难逃一死,死了以后,家中的娇妻美眷,这么多年来攒下的家业,还有子女,可都成了别人的囊中物,别人睡你们的老婆,花你们的钱,打你们的儿子和女儿,亏不亏?如果你们只是从犯,堂主、副堂主是做不成了,可性命保住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看看今日的清平先生,不怕没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说完之后,陆雁冰又慢慢坐回到太师椅上,轻捋自己的鬓边青丝,“我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考虑,一炷香后,我再问你们,希望你们如实回话。”

    四人脸上神色各异,或是犹豫,或是迟疑,天人交战。

    在陆雁冰说完的时候,就有天罡堂的弟子搬来一张小案,摆在陆雁冰面前,上方放了一只香炉,燃着一炷香。

    地牢里安静下来,只有李谨风的惨叫声。

    一炷香的时间匆匆而过,陆雁冰望向四位堂主,说道:“问你们一件事,你们如实回答。”

    四人都望向陆雁冰。

    陆雁冰问道:“我不问李如风是怎么死的,我也不问谁对他的尸体做了手脚,我只问你们,是谁让你们参与到此事中来的,你们当然可以回答说出于义愤才来为那个姓温的女子主持公道,我都会如实向老宗主禀告。”

    四人的脸色都是一凛,他们也算是清微宗的老人,当然知道老宗主是何等心思深沉,想要用这样的说辞开脱自己,无疑是打老祖宗的脸,把老祖宗当傻子看待,只怕要罪加一等。

    陆雁冰知道火候差不多了,拔高了嗓音说道:“今日之事,到底是你们自己所为,还是与外人勾结?亦或是奉命行事?若是奉命行事,宗规载有明文,奉命行事者是公罪,公罪不究或减罪一等。”

    一名堂主低下了头,“我是奉命行事。”

    有了领头之人,其他三名堂主也低下了头,“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陆雁冰问道:“奉了谁的命?所行何事?因何情由?”

    还是最先开口的那位堂主回答道:“奉了三夫人的命,要我们配合李谨风帮那位温夫人讨还一个公道,为的是对付清平先生,最好是坏了他的名声,或是让秦大小姐与清平先生产生间隙。”

    陆雁冰抬起手,对角落里一名专门负责记录的天罡堂弟子说道:“记录在案,然后让他们画押。”

第二百二十五章 魔高一尺

    天罡堂的弟子很快便誊写了一份记录,当然,删去了陆雁冰前面的那些话,从“公罪可减罪一等”这里开始记录,到几位堂主的回答,不过一百余字,十几行书,一张纸就够了。

    陆雁冰先是接过这份口供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拍到那张放着香炉的小案上,说道:“几位,画押之后,就没你们的事情了,你们放心,这份口供在我手中,没人能把你们当替罪羊。”

    负责记录口供的天罡堂弟子把笔墨和朱砂也端了过来,放在口供一旁。

    四人互相对视一眼,都是无奈,只得依次提笔在供状上写下的自己的姓名,又在姓名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陆雁冰拿起这张口供,脸上露出笑意。

    有了这份口供,就算伤不着李元婴,可谷玉笙却是如何也躲不过去了。

    陆雁冰也不是圣人,如今李元婴当家,谷玉笙作为宗主夫人,也算是大权在握,因为李卿云身故,李非烟和秦素又不在清微宗中,谷玉笙俨然是清微宗女子中的第一人,反倒是陆雁冰这个名正言顺的老剑神弟子成了可有可无的边缘之人。再看看与她同辈同龄的女子们,秦素、赵玉、上官莞、玉清宁、苏云媗,有的已经成了宗主,剩下的也都是未来的宗主,尤其是赵玉,日后说不定是堪比公主的人物,人家都大红大紫,就她还青不溜秋地混着,这让陆雁冰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陆雁冰当然咽不下这口气,所以她决定跟着四师兄一条路走到黑,除了两人当年的情分之外,还有一点就是,四师兄与宗内的老人不对路。老人们占着位置,新人怎么出头?只有把老人们挪开,才有新的位置。三师兄那边是不用指望了,他本就是和那些宗内老人沆瀣一气,永远也没有她的位置。可四师兄不一样,他如今是太平宗的宗主,八成不会再回清微宗,把三师兄赶下台之后,宗主就是二师兄,要说二师兄的亲近之人,除了四师兄,也就是她这个五师妹了,毕竟两人都是跟随张海石长大的,到那时候,多的不说,一个副宗主之位还是有的。

    陆雁冰弹了下手中的供状,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自语道:“陆副宗主,我们陆家多少年没有出过一个副宗主了,日后前途,可都在这上面了。”

    陆雁冰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大信封,将口供放到里面,对旁边的天罡堂弟子说道:“火漆。”

    所为火漆,便是将凝固在一根铜签上的漆棒先在火上烤熔了,然后糊上信封的封口,然后盖上印,注明接件人开启。

    漆棒原是应备的物事,天罡堂弟子立刻递到陆雁冰的手中,陆雁冰将信封的封口烤了,摆在书案上,又拿出自己一枚印章趁烤漆未硬盖了上去。

    她之所以要多此一举,是她考虑到了李道虚未必会看的可能,多了拆开信封的过程,就会有回旋的余地。李道虚若是不想看,不拆开就是了。可如果没有这个信封,这个口供是呈还

    是不呈?若是李道虚不想看,而陆雁冰贸然呈上去了,不过是薄薄的一页纸,李道虚不想看也看了,对于陆雁冰来说,错估了师父的心思,就是大大的不利。

    做完这些之后,当着四位堂主的面,陆雁冰提笔在大信封上写了“一众从犯之口供”几字,然后拿起让他们四人仔细看过了之后,才放入自己的须弥宝物中。

    四名堂主的脸上除了先前的无奈之外,也多了几分轻松,毕竟陆雁冰是主审官,她将四人定性为从犯,只要没有其他变故,那么他们也就是一个从犯,保住性命还是不难。

    陆雁冰挥了挥手,“四位请回吧,想来用不了多久,你们就能离开了。”

    四人点了点头,也不必天罡堂弟子押送,便各自回了牢房,然后就是天罡堂弟子关上铁门上锁的声音,这里的石壁和铁门都非凡物,就是归真境的高手也无法破开,至于关押天人境大宗师,则另有其他方法。

    在四位堂主离开之后,陆雁冰对也迟说道:“也迟兄弟,请暂且停手,我有话问他。”

    也迟停了手,经过他的一番折腾之后,李谨风除了脸上还算完好,浑身上下几乎再也没有半点完好的地方,让陆雁冰的这个刑讯老手见了之后,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要说也迟十个穷凶极恶之人,那也不至于,他有一种天真的残忍,不知善也不知恶,故而无所谓残忍,就像一个孩子将虫子肢解分尸还拍手大笑一般。

    陆雁冰叹了口气,从自己的珍藏中取出一颗疗伤的丹药,捏开李谨风嘴巴,把丹药喂了进去。这种丹药有生肌活血的作用,不过也有个副作用,那就是生出新皮新肉的时候,奇痒无比,也可以视作一种刑罚。

    李谨风虚弱地说道:“陆堂主,五先生,饶、饶了我吧……”

    陆雁冰歪着头,挑着眉,看着他,“我还是那句话,老祖宗只要说出幕后主使,让你所行何事,又是因何情由,一一道来,如实道来,实话之下没有重刑。”

    李谨风绝望地闭上了眼,“五先生,我们同在清微宗这条大船上,老宗主掌舵之人,除了老宗主不会落水,其他人谁都会落水,当年如日中天的四先生又如何?就算他如今贵为太平宗的宗主,可终究不是清微宗的人了。我今日落水,五先生这般对我,日后五先生落水,也会有人这样对你。做人留一线,何必如此?”

    陆雁冰道:“这话乍一听之下,有些道理,可仔细一想,又没有道理。如果老祖宗不做那吃里扒外之事,被人拿住了把柄,谁能奈何你?你又如何会落水?刚才你提到了四先生,四先生当年失势不假,可没来天罡堂中走一遭,明明是你自己犯了错,却偏要往别人身上攀扯,想着从别人过往中找出个前例来减轻自己的罪过是不是?”

    李谨风不说话了。

    陆雁冰冷笑一声,“也迟兄弟。”

    “不要、不要动刑。”李谨风赶忙说道

    :“我招、我招还不行吗?”

    陆雁冰抬手示意也迟不忙动手,说道:“很好,我们一个个回答,是谁指使你的?”

    李谨风回答道:“是宗主指使我的。”

    陆雁冰皱了下眉头,那四名堂主分明说是谷玉笙暗中指使,可李谨风偏偏说是李元婴指使,以李元婴的性格,绝不会亲自出面,万没有指使那几个堂主是让谷玉笙出面而指使李谨风就自己亲自出面的道理。

    陆雁冰道:“好,那宗主是怎么指使你?因何情由?”

    李谨风想了想,说道:“宗主让我帮那位温夫人讨还一个公道,为的是对付清平先生,最好是坏了他的名声,或是让秦大小姐与清平先生生出间隙。”

    陆雁冰笑了,“很好。是宗主让你对付清平先生的,而你显然是知道李如风副堂主是如何死的,更知道‘逍遥六虚劫’,你不过是归真境的修为,又长年不问江湖之事,不可能知道‘逍遥六虚劫’这种就连大天师等人也不清楚其中玄妙的绝学,温夫人也只是个妇道人家,更不可能知道‘逍遥六虚劫’,也就是说这些都是宗主告诉你们的,可宗主同样不会‘逍遥六虚劫’,就连老宗主也不会,想要伪造李如风死于‘逍遥六虚劫’的假象,必然是外人所为。如果按照你的说法来推,你只是听命于宗主行事,那么与外人勾结的人就不是你,而是宗主李元婴,是不是?如果是,那就画押。”

    李谨风是真的惊了,他本就得罪了李玄都,若是再得罪李元婴,那才是个死,他本想抬出李元婴,让陆雁冰知难而退,不敢再问下去,哪里想得到,陆雁冰会为了自己的前途而如此紧追不舍。

    陆雁冰看向那个负责记录的天罡堂弟子,吩咐道:“将这些话全部记录,然后让他画押。”

    李谨风扛不住了,“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雁冰嘴角勾起,又吩咐道:“刚才的那些话暂且删掉,重新记录。”

    李谨风满脸死灰之色,说道:“是三夫人出面,带我见了一个人。”

    陆雁冰立刻问道:“那人是谁?”

    李谨风道:“那人复姓上官,正是如今太玄榜上第七人、地师的弟子上官莞。”

    陆雁冰心中一喜,知道这次自己问对了,终于问出了想要的东西,不过她面上不显,又问道:“上官莞都与你说了什么?许诺了什么?”

    李谨风低声道:“上官莞并未直接许诺我什么,而是三夫人她……代为许诺的。”

    陆雁冰双眼直盯着李谨风,“三夫人许诺了什么?”

    李谨风不敢与陆雁冰对视,偏开视线,又迟疑了许久,方才说道:“是……一个女人。”

    陆雁冰心中一动,问道:“是那位温夫人?”

    李谨风艰难地点了点头。

    陆雁冰笑道:“老祖宗真是老当益壮,佩服,佩服。”

第二百二十六章 口供

    李谨风脸色一片灰败,本来看起来也就古稀之龄的他,一下好像老了二三十年,十分苍老。

    陆雁冰收了笑,盯着李谨风,一只手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玉牌,若有所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再度开口问道:“她是怎样许诺的。”

    都说万事开头难,开了头之后,李谨风就不像刚才那般死硬,如实回答道:“就是牵线搭桥罢了,那温夫人对四先生有旧情也有怨念,这一点谷玉笙早就知道,只是她引而不发,想要当作关键时候的一记奇招来用。这次上官莞找到谷玉笙,谷玉笙就想到这个法子,要让温夫人出面对付李玄都,用她的话来说,这叫胭脂刀,就看四先生是否怜香惜玉了,谁成想四先生竟是如此不顾念旧情,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温夫人有句话没说错,四先生的确有老宗主之风……”

    “少说这些有的没的。”陆雁冰打断了他,“说关键的,你是怎么与这位温夫人勾搭成奸的?”

    “是。”李谨风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那是去年中元节,是敬天拜醮的日子,堂主、岛主以上都要斋戒沐浴,然后前往方丈岛,在宗主的带领下,向上天拜表。温夫人便随着李如风来到方丈岛上,我也是在那个时候见到了这位温夫人。说起这位温夫人,看着清高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可实际上却是风骚入骨,最是勾人。我毕竟活了这么大的年纪,看人还是准的。”

    陆雁冰讥讽道:“若是看人准,你怎么没有看准四先生?我看你只有看这些不守规矩的妇人才准吧。”

    “是,是。”李谨风不敢与陆雁冰顶嘴,所以也不否认,继续说道:“我料定这位温夫人不是个安分守己之人,可也知道,她是个心高之人,若是有权有势之人,诸如几位先生或是上三堂的几位堂主出面,她必然是依从的,可我空有辈分地位,却没什么实权,她多半是瞧不上的,我也就没有什么机会。此事,不知如何被谷玉笙知晓了,后来她来见我,开门见山就提了此事,我答应帮她们做事之后,当天晚上,谷玉笙就把那个姓温的小娘子送到了我的居处。”

    陆雁冰有些兴奋地起身来回走了几步,道:“说清楚些,那位温夫人是自愿的呢?还是被强迫的呢?”

    李谨风道:“当时又没人捆住她手脚,她连谋杀亲夫之事都做得出来,谁还能胁迫她不成?当然是自愿的。”

    陆雁冰皱眉沉思片刻,一拍面前的小案,喝道:“好你个老匹夫,事到临头,还不肯如实道来,真真假假,你当我是傻子吗?”

    李谨风吓得一个激灵,说道:“五先生明鉴,哪、哪里不真?”

    陆雁冰道:“我问你,到底是谷夫人许诺在前,还是温夫人勾引你在前?”

    说到这里,陆雁冰目光深深地盯着李谨风,“想要觅得一线生机,就想好了再说。”

    李谨风一时愣在那里,似乎明白了什么,似乎又有些不明白,目光

    紧紧地盯着陆雁冰。

    陆雁冰道:“还没明白吗?既然温夫人是自愿的,难道你也是自愿的?”

    李谨风人老成精,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了,这是要自己改口,他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就改口道:“是我说错了,我重新说。早在谷夫人见我之前,那温夫人就主动送上门来。事后,她让我与她一起构陷四先生,我不肯,她就要把我们两人的丑事抖露出来,还说是我逼迫她,要让我身败名裂。她又说,只要我帮她做成了这件事,她就嫁给我。我没有办法,只好按照她说的去做。”

    陆雁冰露出满意笑容,问道:“为什么选你而不选旁人?”

    李谨风道:“除了我德行有亏容易控制之外,也因为我辈分最高,四先生修为高绝,地位尊崇,除了老宗主,谁也压不住他。不过他如今地位高了,爱惜羽毛,便可以用大义、人伦去压他,他必不敢公然出手打死了我,只能跟我好好讲道理,这就落入了圈套之中,这都是温夫人想出来的主意。”

    陆雁冰又问道:“那谷玉笙是怎么回事?”

    李谨风道:“就是谷玉笙指使温夫人这样做的。在我屈服之后,谷玉笙就让温夫人杀了李如风。”

    陆雁冰问道:“怎么杀的?”

    李谨风道:“是用‘返魂香’,只要一点就能让人修为全失,温夫人下在了李如风的酒中,没了修为的李如风,直接被温夫人亲手杀了。然后就是上官莞出面,向李如风的尸体中输入气机,伪装成死于‘逍遥六虚劫’的假象。”

    陆雁冰点了点头,“很好,这样就都能对上了。此事主谋是谷玉笙,外敌是上官莞,这两个女子里应外合,害死了李如风副堂主,又意图嫁祸清平先生,甚至是破坏和议,阻碍道门一统,实乃罪大恶极!”

    李谨风回答完这些之后,只觉得遍体寒意,整个人都要虚脱了。

    那位三夫人不是善茬,可这位五先生也不是好相与,招招都要将三夫人置于死地。只是她肯亲自做这样的脏活,必然是所图甚大,不知那位四先生给她许诺了多少。

    这时候,负责记录的天罡堂弟子已经记录完毕,这次就要多一些,足足有好几页纸,一起送到陆雁冰的面前。陆雁冰接过供状,一一看了,一字不漏,没有发现什么不该记录的话后,对那个弟子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做得不错,我记下了。”

    那名负责记录的天罡堂弟子大喜,单膝跪地道:“多谢堂主。”

    陆雁冰又望向还被锁在刑架上的李谨风,吩咐道:“还不快把老祖宗放下来。”

    守在刑架旁的两名天罡堂弟子赶忙解开李谨风的束缚,然后一人一边架着李谨风来到陆雁冰的面前。

    陆雁冰单手拎起自己的太师椅,放到李谨风的身后,柔声道:“老祖宗,请坐,可以画押了。”

    两名天罡堂弟子直接把李谨风按到太师椅

    上,然后那名负责记录的天罡堂弟子则是把已经准备好的笔墨和朱砂都推到李谨风的面前。

    李谨风看了眼陆雁冰一眼,见她虽然满面笑意,但眼神中没有半点笑意,分明是个美人,却比罗刹修罗还要可怕,赶忙低下眼去,颤抖着提起笔,在供状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又按了手印。

    陆雁冰拿起供状,又看了一遍,再次确认没有疏漏之处后,心满意足。然后如法炮制,还是取出一个大信封,将口供放到里面,再以火漆封上,盖上自己的印章。

    两份供词,坐死了谷玉笙的罪名,只要老祖宗看了,陆雁冰有九成把握把谷玉笙置于死地。如此一来,她不仅可以在宗内的位次前进一位,而且还要在二师兄、四师兄那里记上一笔功劳,日后前途,便也有了。

    陆雁冰将大信封也放入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对也迟说道:“也迟兄弟,待会儿你可得跟紧了我。”

    也迟疑惑问道:“为什么?”

    陆雁冰笑道:“你不是清微宗之人,你不知道,这天魁堂中,总有一些脑子不好使的人,就爱与人比剑,不分地点场合,下手没有轻重,时常闹出人命,上次四先生回来的时候,就遇到一个叫龙希胜的,死活要与师兄比剑,若非师兄技高一筹,结果也是难说。所以真要有人半路找我比剑,你替我打发了就是。”

    也迟毕竟久在王庭之人,跟在老汗身旁耳濡目染,对于这种事情也不是完全不懂,此时已经明白了个七七八八,用力拍了拍胸脯,“你放心好了。”

    陆雁冰又想起一事,转头望向李谨风,说道:“还要委屈老祖宗再在这里待一段时间。”

    李谨风点头道:“那是自然。”

    陆雁冰道:“老祖宗放心,这里都是我的人,没人敢害老祖宗,只是有一点,要老祖宗记住了。”

    李谨风恭敬道:“五先生请讲。”

    陆雁冰伸手帮李谨风整了整衣衫,轻声道:“如果老宗主看了供词,可能会亲自提审你们一干人犯,毕竟是事关宗主夫人的大事,需要谨慎,这都在情理之中。到那时候,老祖宗当然可以当堂翻供,说我手里的供词不实,是屈打成招,然后等着谷夫人来救你。只是老祖宗在这么做之前,一定要把后果想好了,不要像这次一样,弄成现在这般不体面的样子。”

    李谨风的冷汗都出来了,嗓音发颤道:“我、我绝不敢这样做。”

    陆雁冰收回手,笑了笑,“敢不敢的,不在于我,只在于老祖宗自己,我就是给老祖宗提个醒。”

    李谨风干笑一声,笑容僵硬,“不敢,不敢。”

    有人将陆雁冰的外袍捧来,陆雁冰随手接过,披上外袍,示意一名弟子将李谨风送去牢房,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一片肃穆,“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说罢,她转身向地牢外走去,她要将两份口供立刻呈交老宗主。

第二百二十七章 拿下

    陆雁冰出来天罡堂,往八景别院行去,一路上没遇到什么波折,顺利来到堂上。

    李道虚说是议事,其实和议并未有什么实质进展,所有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不时有人看向门外,当陆雁冰出现的时候,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陆雁冰被吓了一跳,停在门槛外,一时间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最后还是李道虚开口道:“进来吧。”陆雁冰这才走进正堂,也不着急入座,而是取出那两个被她以火漆封好的大信封。

    李道虚问道:“这里面是那些人的口供?”

    “正是。”陆雁冰双手托举两个信封,“请呈师尊阅览。”

    李道虚没有立刻回答,其他的人也都屏住了呼吸,整个大殿出奇地沉寂。

    李元婴和谷玉笙又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些焦急。

    先前他们以议事为借口拖住了张海石和李非烟,让张海石和李非烟不能去帮李玄都解围,可他们也被束缚在这里,当陆雁冰审讯李谨风等人的时候,他们同样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静静等着结果。

    现在,结果来了。

    陆雁冰是个墙头草不假,可到了现在这种时候,她万不可能再去做墙头草,必然要选择一边了,他本来有机会拉拢陆雁冰,但经过几番斟酌之后,还是选择了李太一。李元婴能给出的许诺就那么多,给了一个就不能再给另一个,拉拢了李太一就不能再拉拢陆雁冰,那么陆雁冰站在李玄都那边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李元婴望向陆雁冰,陆雁冰却不看他,只是低着头,等着李道虚让她把手中的供状呈递上去。

    陆雁冰知道李元婴在看她,心中升起一股快意。当初李玄都倒台失势之后,李元婴成为宗主,陆雁冰不是没想过投靠李元婴,最开始的时候,李元婴也接纳了她,不过陆雁冰很快就发现李元婴并不把她当成一回事,只是口头上抬举,并无什么实际举动,后来陆雁冰被李太一羞辱,也不见李元婴帮她出头,她就看明白了,自己想投靠,李元婴却不把她当成自家人。

    反观张海石和李玄都这边,那可真是天上地下,哪怕她曾经随风摇摆,但两人都不与她计较,陆雁冰明白,这是不跟她一般见识,说到底还是把她当作是小孩子看待,可小孩子总好过外人不是?人心都是肉长的,除了利害之外,也得讲一讲情分,还得讲一讲好恶,在李玄都回来之后,她当然要站在李玄都这边,除了因为自己的前程以外,也是要给李元婴一个好看,你不是觉得李太一厉害吗?那我就让你看看,到底谁更厉害。在这种事情上,李太一天赋再高,修为再高,只要高不过天,高不过老宗主,那都是徒劳。

    李道虚望向陆雁冰,问道:“他们都招供了?究竟有无外人指使?”

    “回师尊,他们都招了。”陆雁冰恭敬道:“的确有外人指使,内外勾结,意图阻挠和谈,破坏道门一统。”

    殿内所有人都明白,这是拔剑了,显然陆雁冰不打算小事化了,而是要把事情闹大,事情越大,罪责也就越大,剑落下来的时候,也就越疼。

    元婴、谷玉笙这时候都真正紧张起来,目光全都望向陆雁冰。

    李道虚问道:“都有哪些人?”

    陆雁冰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道:“此事牵涉之人,都在供状之中,请师尊明察。”

    正堂中的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是凝固了。

    李道虚从主位上缓缓起身,来到陆雁冰的面前,从她手中接过两个信封。

    李元婴坐在那里,缓缓闭上了双眼,不过眼皮还在微微颤动,显示出他此时的内心并不平静。

    坐在李元婴对面的李玄都却是老神在在,两眼虚虚地望着上方,似是在出神,目光没有落在任何地方,脸上也不曾露出任何神色。

    秦素低头看着探出裙摆的鞋翘,好似事不关己。

    张海石望向陆雁冰,并不掩饰自己的欣慰和赞赏,李非烟则是望着李道虚,观察李道虚的神情变化,她也是唯一敢于如此直视李道虚之人。

    李道虚对于这个是师妹也是妻妹的女子还是颇为宽容,不仅没有显露不快,反而还回望了她一眼,问道:“若烟,依你的意思,我该不该看这份供状?”

    李非烟道:“有什么该不该的?当然要看,不仅师兄要看,最好也传阅给在座诸位都看一看,若是师兄有什么不方便之处,我这个做师妹的也可以代看。”

    说罢,李非烟果真就起身,向李道虚走去。

    对于这一幕,李玄都、李元婴、张海石、李道师、陆雁冰等人都见怪不怪,未曾接触过李非烟的谷玉笙和李太一却是惊讶非常,他们从未见过有人敢对老宗主如此不敬,谷玉笙忽然明白,为什么李非烟被大天师抓住之后,李道虚从未向正一宗要人,如果她是李道虚,有这样一个师妹,她大概也会做类似的决定。她也明白李道师为何会落下心病,对于这个结发妻子从来都是束手无策,这才是真正的大小姐脾气,娇纵跋扈,无法无天。

    同时,谷玉笙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既然李非烟这样说了,那么李道虚多半就不会看了,老宗主何时受过旁人的挤兑和胁迫?

    李道虚见李非烟朝自己走来,只得伸手作停止之状,叹道:“本以为你这些年来修身养性,脾气能改一改,看来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李非烟又坐回自己的坐位,道:“既然师兄知道我的脾气,又何必多此一举地问我。”

    “好,就依你的意思。”李道虚笑了一声,竟是应允了李非烟的提议,这让谷玉笙大吃一惊,只觉得老宗主的心思难以琢磨,继而又萌生出恶毒揣测,难不成老宗主和这个小姨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私情?否则为何如此纵容李非烟?可她转念一想,没有这样的可能,如果两人真有私情,那么当初李非烟被张静修所擒之后,李道虚就不会无动于衷。念及此处,她忽然想到了一个更让她心惊的可能,这其实就是李道虚的本意,他不过是借着李非烟的由头说出来了而已,这也是李道虚为何不问别人而问李非烟的原因,就是因为李道虚熟知李非烟的性情,料定李非烟一定会这样回答。

    谷玉笙心中生出一股莫大的惶恐,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起来,被大袖遮盖了手背的双手下意识地握成拳头。

    李道虚看了下两个信封,先是把放着李谨风供词的信封交还给陆雁冰,然后撕开了放着四位堂主供词的信封,不过百余字,一扫扫过,就算是看完了。

    李道虚看完之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又从陆雁冰手中拿过第二个信封撕开,这次的供词要多一些,不过李道虚还是一目十行,很快就将其看完,脸上没有什么意外神色,只有平静。

    “明心。”李道虚突然唤着李元婴。

    李元婴立刻起身,“弟子在。”

    李道虚举起手中的供词,问道:“你知道这里都牵涉了哪些人吗?”

    李元婴的心头已经涌现出不好的预感,脸色微白,“弟子……不知。”

    李道虚把手中供词一递,“那你就好好地看一看,看完了之后,给我一个交代。”

    李元婴接过供状,飞快地看起来,可只是第一眼,就让他大惊失色,然后他越看越心惊,脸色越发苍白,待到他看完时,拿着供词的双手竟是开始轻微颤抖。

    李元婴猛地抬起头望向李道虚,“师父……这……这都是不实之言,是污蔑之言,这些人为了脱罪,故意攀扯,还望师父明察。”

    “不实之言。”李道虚不置可否,不经意地扫了李玄都一眼,李玄都安静地坐在那里,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般。

    李道虚道:“把供词也给紫府看一看,听一听他是怎么说。”

    李元婴虽不情愿,但也只得将走到李玄都的面前,把供词递给李玄都,“紫府,请看。”

    李玄都终于收回视线,好似刚刚回神,接过供词,扫了几眼,沉吟不语。

    李玄都问道:“紫府,怎么不说话?”

    李玄都回答道:“我与三师兄有旧怨,既然牵涉到了三嫂,那我不应说话,否则要被人说是公报私仇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谷玉笙,谷玉笙的脸色更是雪白一片,没有半分血色。

    李玄都也望着谷玉笙,道:“三嫂,这上面说,你是幕后主使,胁迫李谨风,指使四位堂主,又勾结上官莞,意图陷害我。”

    谷玉笙也有几分急智,不去回应李玄都的话语,而是对李道虚急声说道:“老宗主,这是污蔑,分明是这些人为了脱罪,故意攀扯,我愿与这些人当面对质。”

    李道虚不去看她,而是望向张海石,问道:“二先生,你觉得呢?”

    张海石面无表情道:“回老宗主,是不是清白,有没有污蔑,一查便知。”

    李道虚点了点头,“李堂主,把谷玉笙带下去,此事仍是交给冰雁办理,司徒堂主协同办理。”

    陆雁冰一喜,大声应道:“是。”

    司徒玄略也起身应道:“谨遵老宗主之命。”

    谷玉笙却是满脸绝望,望向李元婴,“明心……明心……”

    从始至终,李元婴都是低着头,没有看谷玉笙一眼。

    李道师起身来到谷玉笙身旁,沉声道:“三夫人,请吧。”

第二百二十八章 担当

    最终,谷玉笙还是被李道师带下去了。李道师之所以能在清微宗中屹立不倒,凭的就是一个“忠”字,他忠的也不是旁人,正是李道虚。虽然他平日里与李元婴、谷玉笙夫妇交好,但既然是李道虚开口发话了,他就绝不会顾念旧情。

    谷玉笙被带下去之后,李元婴慢慢地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有些失魂落魄。

    李道虚道:“明心。”

    刚刚坐下的李元婴又站了起来,“弟子在。”

    李道虚问道:“我问你,关于谷玉笙的事情,还有上官莞、李谨风等人,以及李如风之死,事前你就一点也没有察觉吗?”

    李元婴听到此言,心中一松,知道师父最终还是给自己留了几分余地,于是赶忙回答道:“是弟子失察之罪,请师父责罚。”

    李道虚道:“既然是失察,又牵涉到你的夫人,天罡堂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交给冰雁去管。”

    李元婴深深低下头去,“是。”

    李道虚道:“有客人在,本不想议家事,可到了如今这般地步,索性说完。上三堂的堂主人选,也该变一变了。天魁堂的堂主还是李道师,加一个副堂主,由李太一担任。天罡堂没有堂主,陆雁冰兼任代堂主,从今日起,去掉那个‘代’字,升任堂主,副堂主李如冼调任为天闲堂堂主,由原天机堂堂主李如剑担任天罡堂副堂主。天机堂的堂主还是司徒玄略,原来的副堂主李如寿调任为天暗堂堂主,由陆时贞担任新任天机堂副堂主。调任天魁堂的龙希胜为天剑堂堂主。”

    一番变故,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天魁堂虽然是上三堂之首,递补了一个李太一,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李太一走后,天暗堂的堂主之位就空了出来,等同是多出一个位置,同时陆雁冰升任天罡堂堂主,也空出了天闲堂堂主的位置,这两个位置,分别用来安排原本的天罡堂副堂主李如冼和原本的天机堂副堂主李如寿,两人由副堂主升为堂主,看似是更进一步,实则手中的权势大大缩水,是为明升暗降。李道师的心腹龙希胜也被赶出了上三堂,明面上成为天剑堂的堂主,同样是明升暗降。

    新递补上来的两个副堂主,李如剑是左右摇摆的墙头草,与陆雁冰的关系还算不错,与李玄都也有交情,陆时贞则是张海石的人,张海石和李玄都都有恩于她。如此一来,上三堂中,李元婴的势力几乎是被一扫而空。

    没了上三堂的支持,李元婴的宗主之位,就变得有名无实起来。

    张海石和李非烟面容虽然严峻,眼神中却压抑不住兴奋。

    李元婴的脸色有些吓人,什么叫赔了夫人又折兵,这就是了。

    唯有陆雁冰最是兴奋,什么叫一步登天,这就

    叫一步登天。

    一个宗主,两个副宗主,三个上三堂的堂主,这便是清微宗的核心位置,至多再加上一个宗主夫人和几位弟子,可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如今谷玉笙被拿下,李非烟是不管事的,李道师、司徒玄略与她平级,那么她的头上就只剩下老宗主李道虚、宗主李元婴、副宗主张海石三人,她也算是清微宗的核心人物了。二师兄素来与李道师不和,对于大师兄的兄弟也谈不上另眼相待,待到老宗主飞升离世,二师兄做了宗主,副宗主就是她的囊中之物,而且二师兄年纪大了,四师兄又是要做大掌教的人物,看不上一个宗主之位,日后说不定这宗主之位还要落到她的头上,她焉能不喜。

    至于李太一,固然修为高些,天赋好些,那又如何,待到四师兄做了大掌教,得罪过四师兄的李太一还能翻出四师兄的手掌心不成?

    想到这里,陆雁冰偷偷看了眼李玄都,心里打量着要多跟四师兄亲近亲近,不管怎么说,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兄妹,嫂子又是她的闺中好友,这可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情分,难道不帮她去帮李太一那个喂不熟的狼崽子?

    此时李玄都的脸上并无什么明线表情。

    李玄都心中明白,这是李道虚给出的诚意,因为要达成和议,打压李元婴等反对派是必然之事,现在李道虚已经抓了谷玉笙,又打压了李元婴,表明了自己愿意和议的诚意,那么接下来,李玄都就应该回报以相对应的诚意。

    无论如何,这个决断是要下了。

    李道虚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说道:“紫府,明天你来见我,给我一个答复。”

    李玄都起身道:“是。”

    李道虚点了点头,转身从正堂的侧门离去。

    李道虚一走,司徒玄略等人也陆续离去,接着就是三位道门真人和白绣裳等人,唯有李元婴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李玄都也没有急着走,陆雁冰来到李玄都面前,因为李元婴还在,她不好明说,只是冲李玄都挤眉弄眼,李玄都明白,这是找他邀功来了,不由笑道:“找二师兄和姑姑去。”

    陆雁冰此时正在兴头上,也不计较,转身与张海石、李非烟等人轻声交谈几句,张海石还拍了拍陆雁冰的肩膀,大有孩子成器的意思,然后一起出了正堂。很快,正堂中就只剩下李玄都、秦素、李元婴三人。

    李玄都和李元婴相对而立,李元婴眯起眼望着李玄都,仔细打量着,似乎是第一次见到李玄都,又似是刚刚认识李玄都。

    李玄都也不躲闪,就这么与他对视。

    李元婴此时心如沸水,可脸上却是一片阴沉,缓缓说道:“师弟厉害。”

    李玄都明知故问道:“不知哪里厉害?如果师兄

    说的是手中长剑,那日你我斗剑,已经分出了胜负,的确是我更胜一筹。”

    “李紫府!”李元婴死死盯着李玄都,“斗剑输了,不算什么,我李元婴不是输不起的人,输在你的剑下,我心服口服。我佩服你的也不是这一点,毕竟很早之前,老爷子就说过,你的剑道也比我高出三尺,我也早就认命了。我佩服你的是,竟然能让老宗主改变主意,不过一年之隔,老宗主就从绝不议和变成了可以议和,难怪大天师要让你来做这个中人,我岂能不佩服?”

    李玄都道:“是否和议,关键不在于哪个人,而是时势使然。形势变化,自然要做出不同的对策去应对,如果师兄连这点简单道理都不明白,还是不要做这个宗主了。”

    这句话可谓是打在了李元婴的痛处,今日李元婴彻底丢了上三堂,只剩下一个宗主之位,这也让李元婴疑心李道虚是不是要先剪除羽翼,然后再废黜自己,此时听得李玄都如此说,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李玄都!”刚才李元婴还肯称呼李玄都字号,可此时他已经不管这些了,直呼李玄都姓名,俨然是要撕破脸皮,“我不做这个宗主,是不是换成你来做?当年你仗着张家千金,差一点就成为宗主,今日又要借着秦家千金的势,把我赶下台,是不是?”

    “我已经是宗主了。”李玄都平静答道,“是太平宗的宗主,而且道门必将一统,到那时候,宗主不宗主,都是细枝末节,关键是三位掌教,而三位掌教的人选也确定了,分别是大天师、师父、‘天刀’,这个时候,师兄还在纠缠什么宗主之位,未免可笑了些。”

    李元婴怒极反笑,“的确可笑,我倒是忘了,你之所以能成为太平宗的宗主,是大天师的提携和扶持,‘天刀’是你的岳父,白衣观音是你的岳母,你还是师父最喜爱的弟子,这天底下的好事都让你占尽了,想来三位掌教仙去之后,这大掌教之位也定然是你的囊中之物。”

    听到李元婴终于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说到了实处,李玄都知道今天这场交锋是迟早会来,干脆说道:“没错,天底下的好事都让我占尽了。可师兄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天底下的好事都让我占尽了?大天师为什么看好我,‘天刀’为何同意把掌上明珠嫁给我?师父又为何会喜爱我?你想过没有?再往前推,还有张相,还有二师兄,为何都会看好我,而不看好你,总不能都是因为我运气好吧。”

    李玄都一连几问,却是把李元婴问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元婴道:“其实只有一条,无非是我敢于担当罢了,师兄,你扪心自问,你敢吗?且不说那些正邪之争,我只说一条,向师父进言,你敢吗?你若不敢,这些好事当然不会落到你的身上。”

第二百二十九章 相争

    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人已经是彻底撕破了脸。

    “你也敢跟我侈谈‘担当’二字?”李元婴是真的出离愤怒了,“你的担当是为了谁担当?是张静修?还是秦清?总之不是清微宗!这些年来,是谁在为清微宗担当?是我!是我辛苦操持清微宗,为师父分忧解难,一年中倒有半数时间都在帝京城中,你却釜底抽薪,不种树,不浇水,不施肥,就等到果子熟了来摘果子,你几时想过我们清微宗?!”

    李玄都道:“我当日之所以要向师父进言,就是为了救清微宗,若是按照你们的做法,纵然短期内兴盛一时,可从长远来看,却是为祸取死之道。”

    “好一个为祸取死之道。”李元婴怒极反笑,“按照你的法子,靠着所谓的议和去一统道门,只是换来一个空名,在这个空名之下,仍旧是各行其是,仍旧是四分五裂,想要真正统一道门,非要行杀伐之事不可,只有这样,才能政令归于一统,才能收拢人心。”

    李玄都心平气和道:“师兄所说不错,想要真正人心归一,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以强力手段整合道门,镇压异己,可是请问师兄,如今的清微宗有横扫诸宗的实力吗?儒门会坐实道门一统吗?答案是清微宗没有这个实力,最起码短时间内没有,而儒门也不会坐视道门一统,如今仅仅是和议都困难重重,若果真是开战,儒门只要稍微合纵连横,再从外援助,就会让清微宗陷于孤立之中,到那时候,不说统一正道乃至道门,就是清微宗本身也有灭宗之忧,当年鼎盛一时的皂阁宗就是前车之鉴!”

    李元婴死死盯着李玄都,沉默了片刻,方才道:“答得好,答得好!真是占尽了道理,我辩不过你。可我只说一点,我的夫人现在被抓了,而你的夫人还好好站在你的身旁,现在上三堂中,除了老宗主的人,剩下的都是你的人,我看这个宗主之位迟早也是你的囊中物。拿去吧,都拿去吧,我倒要看看你能带着清微宗走向何处,若是有朝一日,清微宗毁在你的手上,列位祖师在前,千秋史册在后,你能问心无愧就是!”

    李玄都背负着双手,道:“天宝二年,我被夺去一切宗内职位,我可曾有过半句怨言?错了就是错了,有功则赏,有过必罚。你总不能只领赏,不受罚。老宗主是个重规矩、讲规矩的人,他不会自己坏了自己的规矩,当年的大师兄也好,还是我这个所谓的四先生也罢,都曾势大,也不见老宗主依仗自己的境界修为或者身份地位去强行打压,你若真是一心为了清微宗,无私念,不做坏规矩的事情,老祖宗也不会把你怎样。所以最后我送师兄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

    李元婴望着李玄都,眯起双眸,怒气渐渐消失,杀气渐渐上涨,他几次犹豫,将手中缩入袖中,复又伸出,如此几次,最终还是没有敢在李道虚的眼皮子底下大打出手。

    李元婴的这个动作当然没有瞒过李玄都的眼睛,他忽然有了一种明悟,也许儒门同样是两头下注,他们不仅去疏通李道虚,而且还给了李元婴某些好处,应该是一件半仙物,甚至是仙物,否则李元婴不可能有这样的底气,竟然想要用天人无量境的修为来挑战已经是天人造化境的李玄都。

    李玄都笑了笑,“看来不仅仅是我有机缘,师兄最近也有机缘,我早就说了,天底下的好事不可能让我一人独占,若是师兄果真一口恶气难出,或是技痒难耐,想要与我再比一次,那我们就去望仙台,不要在这里,免得伤及老爷子的院子。”

    这回反倒是变成李元婴犹豫了,除了因为李玄都太过自信之外,也是因为李玄都的名气太盛,人的名树的影,盛名之下无虚士,若说战绩,张静沉是天人造化境,上官莞是天造化境,都败在了李玄都的手上。青鹤居士同样是天人造化境,也没能奈何李玄都。他能取胜吗?若是他也败了,那他就连最后一点扭转局势的可能也没了,只能坐以待毙,等着李玄都把他从清微宗宗主的位子上一脚踢下去。

    就在这时,堂外传来一个声音,“三师兄、四师兄,还有四嫂,怎么还没走呢?是在商量什么大事啊?”

    只听称呼,李玄都和李元婴就知道说话之人是谁,毕竟称呼四师兄的,除了陆雁冰,就是李太一了。陆雁冰是女子,来人只可能是李太一。

    话音落下,就见李太一走进了正堂。这倒也给了李元婴一个台阶,他不必去接李玄都的话茬,而是问道:“六师弟不是也没走吗?”

    李太一叹了口气,“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别人都把天魁堂当成好差事,天子近臣,可我一向是避之不及的,可万万没想到老爷子点了我的名,让我在天魁堂中当差,从此大半时间都要拘在蓬莱岛上,实在让人犯愁。”

    李元婴此时已经平息了自己的怒气,说道:“你三嫂如今就被关在天魁堂中,还要托付你,帮我好好照看。”

    “三师兄这是哪里话。”李太一笑道:“都说长嫂如母,大师兄和二师兄都未娶妻,也就没有大嫂和二嫂,三嫂便是长嫂,我当然不会让三嫂受半点委屈,请三师兄放心就是。”

    这番话显得李元婴和李太一是一家人,反倒是李玄都是个外人。不过李玄都也不在意,只是有些好奇,李太一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要世故圆滑许多,看来上次那一败,却是让他长进不少。

    李玄都见李元婴不接话,便不想在此地多留,他还要与白绣裳等人商议和议的事情,然后明日给李道虚一个答复,可当他举步离开的时候,李太一忽然道:“四师兄和四嫂要走了吗?”

    李玄都停下脚步,“是,还有些其他事情。”

    李太一道:“刚才我说长嫂如母,万没有得罪四嫂的意思,还要向四嫂告罪一

    声。”

    秦素淡淡道:“不敢当。”

    李太一笑道:“刚才我在门外隐约听到,三师兄和四师兄要比斗一场?我觉得这样不好,毕竟两位师兄都是有身份的人,是一宗之主,真要打起来,凭白让人看了笑话。”

    李元婴沉着脸,“六师弟说的是正论,不知六师弟是什么看法?”

    李太一道:“依我之见,两位师兄不便出手,不如换一个方式,由我代替三师兄,由四嫂代替四师兄,我们叔嫂二人较量一下,两位师兄最为评判,不知四嫂和两位师兄意下如何?

    李玄都笑了,“难怪六师弟要告罪一声,对待三嫂是长嫂如母,对待四嫂就是刀剑相向,这其中的差别未免太大了些。”

    “四师兄可是错怪我了。”李太一辩解道,“我早就听闻四嫂的大名,若不是因为四师兄改了规矩,一宗之主不能登上少玄榜,我这个少玄榜榜首的位置本该是四嫂的位置。其实听到这样的传言时,我心里也是有些不服气的,怎么都断言我不如四嫂,好像我这个少玄榜榜首的位置是师兄和嫂子施舍给我的,所以我就想着,一定要找个机会与四嫂比试一场,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还请四嫂谅解。”

    说到这儿,李太一双手抱拳,朝秦素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李玄都望向秦素,秦素向前一步,道:“既然六……师弟如此说了,那我也不好拒绝。”

    李太一笑着又行了一礼,“多谢四嫂成全。”

    李玄都忽然道:“我记得六师弟学了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不知六师弟见过上官莞没有?她可是地师之后的第二个‘太阴十三剑’大成之人,若是能得到她的指点,六师弟的‘太阴十三剑’定然是突飞猛进。”

    李太一笑容不变,“师兄不是也精通此道?若要指点,何必找外人,如果我记得不错,阴阳宗的上官莞可是师兄的手下败将。”

    李玄都道:“我能胜上官莞,靠的是其他手段,若是仅凭‘太阴十三剑’相斗,输的人就是我了。”

    秦素心中明白,李玄都这话其实不是说给李太一听的,而是说给她听的,提醒她要小心李太一的“太阴十三剑”。好在因为李玄都的缘故,秦素对于太阴十三剑也有了解,李太一想要出奇制胜,却是不好办。

    李太一也很快想到了这一点,直接点破,“四师兄还是担心四嫂的,如今四嫂知道我会用什么剑诀,可我对四嫂却是知之甚少。再者说了,四嫂是天人逍遥境,我还是归真境九重楼,差着境界呢,四师兄还是要叮嘱四嫂一句,勿要伤我性命,只是比试而已。”

    李玄都不置可否,“去望仙台吧。”

    说罢,他当先走出正堂,秦素紧随其后。

    李元婴和李太一对视一眼,李太一微微点头,李元婴心中大定。

第二百三十章 登台

    走入雨幕之中,秦素腰佩双刀,一把是“欺方罔道”,一把是“大宗师”,一把曾是“天刀”的佩刀,一把曾是“魔刀”的佩刀,也都名列刀剑评上。

    大雨不断落下,却不能沾湿秦素浑身上下分毫,她的双手分别按住双刀的刀首,看了眼走出正堂的李太一,道:“我不愿意占你兵器的便宜,你可以借你师兄的佩剑,三师兄或是四师兄,都可以。”

    这是秦素的傲气,不过李太一更傲,摇头道:“我用惯了短剑,用不惯两位师兄的长剑,就不必了。”

    秦素也不强求,脚下一点,身形扶摇而起,破开重重雨幕,掠向望仙台方向,在白茫茫的雨幕留下一道清晰可见的“水痕”。

    不过李玄都没有急着飞掠,而是伸出左手,说道:“法天地升降之理,取日月生成之数,身中用年月,日中用时刻,先识龙虎,次配坎离,辨水源清浊,分气候早晚,察二仪,判三元,分四象,判五行,定六气,聚七宝,序八卦,行九五,炼形注世,是为地仙。六气者,阴、阳、明、晦、风、雨。”

    话音落下,李玄都左手前方不远处生出层层涟漪,有星火点点连接成一线,然后一线首尾相接,化作一道长方形的幽幽门户,门户中混沌一片,如同一道无形界限,荡漾出层层如水纹涟漪的波纹。

    此乃“阴阳门”之术。

    这门法术,说难不难,浑天宗的弟子只要玄元境就可以借助法器用出,说难也难,若是武夫之流,天人境界也不见得能够用出。李玄都是因为得了“逍遥六虚劫”以及“太平青领经”,御六气之辩,通晓阴阳二气的变化,然后以造化境的修为强行打开“阴阳门”,比之浑天宗的手段不知强了多少。

    所谓功法,其实就是前人总结好了,只要照着修炼使用就好,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因为不知其所以然,所以就只能亦步亦趋,不能有半点差错,否则就是走火入魔的下场。而李玄都这种手段,却是知其所以然之后再去运用,因为知道所以然,故而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随意运用,甚至是删减简化过程,其中高下可谓是天壤之别。

    落在李元婴和李太一两人的眼中,这无疑是李玄都的示威之举,可两人又无可奈何,谁让人家是天人造化境,得天地之造化的造化境界。

    李玄都开启“阴阳门”之后,说道:“既然六师弟还未踏足天人逍遥境,不能御风而行,那我便送六师弟一程。当然,若是六师弟疑心我做了什么手脚,也可以不进来。”

    说罢,李玄都当先走进“阴阳门”中。

    李太一略一犹豫之后,也走进“阴阳门”中。

    下一刻,他便出现在望仙台上,此时望仙台上只有李玄都一人,而一道身影正朝这边飞掠而至,正是秦素。

    片刻后,秦素的双脚落在望仙台上,李太一身后的“阴阳门”也缓缓消散。

    李玄都道:“看来三师兄还是不打算占我这个便宜,要自己飞来了,那我们就等一等。”

    再有片刻,李元婴也飞掠而至,不过他没有落向,就这么悬于半空。李玄都的身形也开始上升,与李元婴一样,悬于半空,遥遥对峙。

    望仙台上只剩下李太一和秦素两人。

    李玄都抬手一指,激发出一道剑气,直冲九霄,击散雨云,不过波及的范围不大,只是一线而已,于是就见一道明亮天光落下,不多不少,刚好笼罩了望仙台。

    远远望去,海上大雨磅礴,波涛如怒,唯有望仙台被一束天光笼罩,无风无雨。

    见此情景,李元婴的心又是一沉,李玄都现在展现出的境界修为,虽然不比李道虚的一怒而天地色变,但也已经有了几分手掌天地玄机的意味,若是没有那样物事,两个李元婴加起来也不是李玄都的对手。

    做完这些之后,李玄都开口道:“离开光照范围之人算输,开始吧。”

    话音刚落,李太一直接消失不见。

    下一刻,秦素已经被李太一从身后一剑刺穿小腹。

    这一剑来无影去无踪,近乎不可捕捉,若论偷袭,颇有地师和秦素的风采。

    不过这个秦素并无什么反应,因为那伤口中没有流血,从中外泄的只有逸散气机,与此同时,这个秦素也在不断变淡,愈发虚幻。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李太一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笑容,“‘天问九式’,厉害,厉害。”

    这一招出自补天宗镇宗绝学“天问九式”,可以一身化九,在一瞬之间,一人之力如同九人一起出手,妙不可言,丝毫不逊于“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千剑观音”,也不逊于“太阴十三剑”除去“心魔由我生”之外的任何一剑。方才秦素没有一身化九,只是化出一个假身,躲过了李太一的一剑。

    然后秦素出现在李太一的对面,左手仍旧按着“大宗师”的刀首,右手则是握住了“欺方罔道”的刀柄,正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出手的意思。

    李太一缓缓抽回手中剑,眼神中流露出强烈的战意,极为高昂,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就像猎人看到了梦寐以求的猎物。这让李玄都想到了当年的自己,在天宝二年以前的紫府剑仙,也是这般。

    李太一此时手中只是提了一把短剑,另外一把短剑被他别在腰间,他咧嘴一笑,“四嫂,重新介绍一下,我这两把剑,一把名叫‘潜龙’,一把名叫‘在渊’,若论品相,当然不如四嫂的双刀,可都是陪伴我多年的老伙计,用起来顺手,也有感情,舍不得换。”

    秦素平静道:“你的话太多了。”

    李太一呵呵一笑,再次消失不见,身法如鬼魅一般,完全不逊于宁忆的“血影幻身”。

    若论出剑的速度,李太一仅次于李元婴,当初李玄都遇到李元婴,就如重骑

    兵遇到了轻骑兵,空有万钧巨力,却是打不到人,秦素并不以速度见长,比之李太一稍逊一筹。不过秦素有一个优势,那就是“宿命通”和“天算”,李太一的出剑再快,她都能料敌先机,提前出手,弥补自己在速度上不足。

    只听得一声金石之音,秦素的“欺方罔道”出鞘,刚好挡住了李太一的这一剑。然后秦素顺势一刀掠出,反而是倒逼李太一向后退去。

    李太一的脸上露出几分凝重之色,收起了所有的轻视之心,虽然他现在是归真境的修为,但真要搏杀一位天人逍遥境的对手,并不算什么难事,就如当年李玄都以归真境修为登上太玄榜那般,对于秦素,他并未太过重视,只是没想到,秦素的厉害之处远超他的想象。

    在大报恩寺时,上官莞以天人造化境界修为对上秦素,因为轻敌大意,迟迟没有拿下秦素,反而让秦素拖延到了李玄都赶来,结果上官莞不敌李玄都,并成为李玄都的阶下之囚。此事被上官莞引为平生奇耻大辱,从未对旁人提起,所以李太一并不知道如今秦素的厉害之处。

    秦素一刀逼退李太一之后,心知道李太一的速度极快,想要追击,多半会陷入到“捉迷藏”的困境之中,所以她干脆以“太平青领经”运转“玄阴真经”,将自己的气机化作森森寒气,向四面八方激发开来。

    当初石无月用这一招将寒气注入钟梧体内,钟梧运功散发寒气,一方小湖都被冻结成冰。秦素的修为固然还不如石无月,可望仙台着实不大,只是一瞬间,就可见肉眼可见的寒霜生出,积水凝结成冰,甚至在空气都出现无数冰白气息。这还不止,寒气不住向外扩散,甚至超出了天光的范围,外面的大雨触及寒气,化作冰雹,落入海中。

    李太一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上次他在望仙台与李玄都交手,就被李玄都手中的“白光流光”寒气所迫,吃了个小亏,这次他当然已经有了应对之策。只见李太一拔出另一把短剑,双剑一错,身形急转,身周生出熊熊烈火,连人带剑化作一个巨大的烈焰尖锥,以一往无悔之势直刺向秦素的,所过之处,所有寒气悉数消散,不能奈何分毫。

    面对李太一的这一剑,秦素并不惊惶,也不躲闪,当即一震手中“欺方罔道”,刀身顿时发出一声轻吟,然后又以“太平青领经”模仿“万化灵月功”,用出“万花缘”。“欺方罔道”在一瞬间疯狂震动了上百次之多,刀劲连绵不绝,就如无穷无尽一般,悉数落在李太一所化的烈焰尖锥之上,一瞬间,烈焰消散,显露出李太一的真容。

    李太一去势不停,双剑交错着斩向秦素的咽喉。

    秦素则是用出“天地任我行”一式,这是“魔刀”宋政的得意绝技,若论用刀,秦素的领悟还在李玄都之上,所以李玄都只是领悟了半式,秦素却是用出了完整一式。

    这是无定式、无定向、无定距的一刀。

第二百三十一章 刀剑

    秦素的身形好似化作一阵不知从何处而来又不知往何处而去的清风,瞬间消失在李太一的面前。紧接着,李太一只觉得咽喉位置一凉,已然是被清风割断了喉咙。

    不过李太一还不至于因此就身死,甚至连重伤也算不上,在过去的一年之中,李太一全力精进自己的境界修为,从魏臻的手中又得了一门功法,出自无道宗,名为“六荒八合不死身”,与“漏尽通”有异曲同工之妙,初步练成之后,浑身上下,几无弱点,这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与在他手臂上划了一刀并无什么不同。

    李太一全力催动体内气机,三大丹田中一直处于“沉睡”状态的气机迅速复苏,继而如百川争流一般穿梭体内经脉,使得他咽喉处的伤口迅速复原,同时他的一头黑发也悉数变成白发,与他当初与李玄都交手时的情况十分相似。

    正在观战的李玄都眼皮微微一跳,他发现李太一在此时已经突破了天人境的门槛,成为天人逍遥境,不过他现在的状态十分奇怪,似是潮起潮落,涨潮之时,他就会抵达天人境界,而退潮时,他又会跌落到归真境,他整个人介于两个境界之间。先前的李太一明显是处于退潮的谷底状态,现在则是涨潮的山巅状态,更为奇妙的是,这个潮起潮落的过程明显是可控的,那么就不会出现遭遇强敌而恰好处于退潮谷底的尴尬局面。

    晋升为天人境界的李太一与秦素在电光火石之间交手十余招,然后李太一猛地向后跃起,双手的手背上各有一道血痕,而他脸上也显露出惊愕神情。

    刚刚一番交手,分明是他的出剑速度要远胜于秦素的出刀速度,可秦素每每都能料敌以先,让李太一无功而返。就好比是两人赛马,李太一骑的是千里马,秦素只是骑了一匹普通马,论其脚力,自然是千里马远胜,可秦素只要跑一里就行了,李太一却要跑十里,如此一来,反而是秦素更快抵达终点。

    这便是“天刀”的玄妙吗?

    李太一并未失落,反而涌起一股强烈的战意,他今日就要以自身所学来会一会“天刀”真传。

    李太一手背上的伤痕以惊人的速度愈合,同时他再次消失不见。

    此时李玄都已经看出些许端倪,与李元婴纯粹的极致速度不同,李太一是在用遁术挪移身形,这无疑是一种取巧的行为,对于寻常武夫来说,奇门遁甲和五行遁术都属于法术的范畴,想要同时兼修两道,十分艰难,结果很可能是吃力不讨好,付出了努力,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毕竟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两者并不相通,与其分心不能兼顾,倒不如专注修炼一个方向。

    不过李太一是一个绝对的例外,因为他最不缺的就是资质,被李道虚认为是比李玄都还要高出半筹,此等资质,同时兼修法术并非什么难事,甚至可以说是轻而易举,旁人眼中的鸡肋行径,却是李太一的

    脚下坦途。

    下一刻,无数丝线笼罩向秦素,这些细线十分隐蔽,若非望仙台此时被一线天光笼罩,几乎不能用肉眼看清,如果是茫茫大雨之中,那就更为隐蔽。而这些细线锋锐无比,寻常人步行撞到这些丝线之上,也会被拦腰斩断。

    这一招让秦素想起了太平宗的“天罗地网”,只是“天罗地网”的关键在于困人,而李太一的这一招却是要杀人,可以想象,被这样一张锋锐难当的大网当头罩住,几乎就是凌迟之刑,其中惨烈可想而知。

    秦素身形滴溜溜地一转,整个人好似陀螺一般,顿时有无数刀气四散激射,与这些细线相撞,一起湮灭于无形。

    可紧接着,又有无数细线生出,这些细线的杀伤力大为减弱,不过也更为坚韧,不易被斩断,如有灵性一般向秦素的手脚缠绕过去。第二次出现的细线不是用来杀人的,而是用来束缚秦素的。

    秦素自然也察觉到这一点,虽惊不乱,以手中“欺方罔道”运起“天问九式”中的“八柱何当,东南何亏”一式,转瞬之间,秦素发出八道刀气,分别激射向身周八个方位,刀气激荡,金风四溢。

    骤然爆发的八道刀气,每一道都无坚不摧,以攻代守,眨眼间就在她身前布下一座八方阵势,疏而不漏,所有丝线都被这八道刀气拒之门外。

    紧接着秦素又用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一式,穿金裂石的刀气齐动,来去穿梭交织不停,结成一道杀生落网,仍是以攻代守,护住她前后左右,向前猛冲。一切只凭刀气带动,气机感应,哪个方位刀气受阻,就会立即全力冲杀哪个方向,一气呵成,不留丝毫余地。

    刹那之间,秦素就见眼前突然犹如水面般生出道道涟漪,涟漪到处,如同打碎了井中之月,随之扭曲波动,支离破碎,李太一终于显现出身形。

    李太一手中双剑燃起熊熊烈火,正是依靠“太阴十三剑”修成的阴火,然后双剑一错,朝着秦素逼来。

    地仙三劫之中的第二劫便是阴火,只是阴火也有强弱之分,李太一此时所用的阴火较之地仙天劫中的阴火,无疑是小巫见大巫,不过对于长生境以下而言,还是厉害非常,触之即死,碰之即亡。

    秦素并不躲闪,手中“欺方罔道”似慢实快,用出“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在李太一的视线之中,已经看不到秦素的身影所在,只觉得亮光点点,分明是出刀快到极点,一点光亮便是刀尖一点,这么多的光点,如雨如雾,真如漫天繁星一般,不知是化出了多少刀。与此同时,又有刀气洒落,似穹庐,圆转广被,实是无可躲闪,不见日月,却日光普照,月笼寒纱。

    李太一心中一惊,立时将“剑心太玄意”施展开来,双剑上的阴火随着他的气机变化,吞吐不定,似曲而伸,变幻莫测,应对秦素的出刀。

    只见二人越

    斗越快,李太一身如鬼魅,拖曳出无数难分真假的残影,双剑变化莫测,无穷不定,留下道道黑色火焰痕迹。而秦素的招式却是章法森严,纵然此时已经快到让人看不出清楚,仍是有迹可循。而且“天问九式”的路数只有九招,较之“太阴十三剑”少了四剑变化,在如此快的出剑速度之下,必然会不断重复剑招,可就算如此,李太一竟是占不到半点便宜,只因秦素以“太上忘情经”的“天算”之能,料敌以先,任凭李太一如何变化,秦素始终都是以不变应万变,每次反击,直指李太一双剑中的破绽所在,反而让他受了些伤势。

    及至后来,李太一的身形已经快到肉眼难以看清的地步,围绕秦素从各个方向出招,如同一道淡淡的青烟,可秦素却守得天衣无缝,难分彼此。

    忽然间,李太一一声断喝,双剑上的阴火溃散,继而化作一束阴风,飘飘渺渺,长短不定,长时如蛟龙,短时如游鱼,纵横不定,变化莫测,将二人重重缠绕,形影莫辨。

    “太阴十三剑”修炼完整之后,除了“太阴剑阵”之外,还有三重变化,第一重变化就是“风雷云气生”中的天雷,对应地仙三灾中的雷灾,接下来则是阴火,对应地仙三灾中的火灾,此时李太一所用是最后一重变化,也就是对应地仙三灾中的风灾。这一重变化不仅威力不逊于前两重变化,而且如风势一般,聚散不定,更加诡异难测。

    斗到此时,李玄都已经看得分明,李太一果然是将“太阴十三剑”练完了,当初李玄都畏惧心魔之威,只是练了十二剑半,可如今李太一却是修炼完整,纵然比不上上官莞,也着实不容小觑,只怕秦素要应对艰难。

    果不其然,面对将“太阴十三剑”发挥到极致变化的李太一,秦素陷入颓势之中,在交手十余招之后,秦素终于被逼得拔出了自己的第二刀“大宗师”。

    李太一用的是双剑,刚才秦素一直在用单刀应对,此时换成了双刀对双剑,秦素的刀势浑然一变,双刀如蝴蝶成对翩翩而飞,饶是李太一双剑诡秘无常,也寻不到半点破绽。这套“鸳鸯刀法”名字虽然俗气,但本质是上成之法,李玄都本想与秦素合练,只是机缘巧合之下,李玄都没有练,反而是秦素一个人练成了双刀的绝技。双刀合击之法再加上两把神兵利器,便是上官莞也没有占到便宜,更何况是李太一。

    从交手之初,李太一就在防备秦素的“逍遥六虚劫”,可没有料到秦素还有这样的本事,饶是他用出了“剑心太玄意”,也有不支之感,关键不在于招式,二是“欺方罔道”和“大宗师”锋芒太盛,远胜他的“潜龙”和“在渊”,秦素根本不必灌注气机于兵刃之上,他反而要以气机加持兵刃,以免其被两把神兵斩断,如此一来二去,李太一的损耗就远超秦素,再加上他的修为本就弱于秦素,斗到后来,渐渐有了不支之相。

第二百三十二章 胜负

    李玄都看到此处,不禁有些佩服秦素的眼力,不愧是同时兼修了“宿命通”和“太上忘情经”,反而还要比他看得更准一些。刚刚相斗之前,秦素就主动提出李太一可以借剑,只是李太一太过自负,拒绝了这个提议。如果他果真借了李元婴的“应帝王”,或是李玄都的“人间世”,此时也不会陷入如此艰难境地之中。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李太一忽然弃了手中双剑,翻手又取出一剑,通体漆黑暗沉,正是“天魔斩仙剑”,在地师手中也有一把,只是较之地师手中的那把,这把的品相稍次。

    严格来说,“天魔斩仙剑”并不在剑器的范畴之内,而是一种被铸造成剑的法器,所以并不列入到刀剑评中。此时李太一用出了“天魔斩仙剑”,便不再是纯粹意义上的斗剑,而是斗法了。

    不过秦素也早有准备,在她的双手上分别戴了四枚指环,第一枚指环上雕刻了一朵莲花,第二枚指环雕刻了一朵菊花,第三枚指环雕刻了一朵梅花,第四枚指环雕刻了一朵牡丹,各自代表了一位忘情宗长老。当初韩邀月之事后,秦清下令肃清忘情宗上下,秦不一、秦不二、秦不三、秦不四等人斩杀了四位忠于韩邀月的忘情宗长老,并将他们的指环取下,又送给了秦素。

    这四枚指环的玄妙之处就在于哪怕秦素手持双刀,也不妨碍她通过指环使用宝物、符箓。只见四枚指环亮光一闪,从中各自激射出一道符箓,四道符箓按照四象之势,朝着李太一落下,分别化作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

    李太一一挥手中“天魔斩仙剑”,魔焰滚滚,瞬间便将四象虚影连通其所依托的符纸烧成灰烬,可秦素又从指环中发出四枚符箓,这次的符箓是出自大真人府的“五雷正符”,在闻香堂和白莲坊的黑市中一符百金,常有江湖人买来用作保命之用,可像秦素这般随手挥霍的,却是绝无仅有。

    四道符箓炸裂开来,化作四道女子手腕粗细的雷电落下。

    一瞬之间,无数细微电芒在望仙台上四散游走,直面四道雷霆的李太一发出一声闷哼,虽然伤势并不严重,但是满头白发高高立起,颇为滑稽。

    秦素得势不饶人,又是发出四颗珠子,出自太平宗的神机堂,名为火雷子,威力巨大,堪比寻常火炮。紧接着又是四朵莲花状的物事,却是唐家堡的暗器了,既有锐利锋刃伤人,也暗藏火药。这些都是价值不菲的东西,寻常人根本没有财力购置,就是大宗门中的子弟,甚至是李玄都这种不大在意身外之物的一宗之主,都无法如此挥霍。

    这些手段,对上天人造化境的上官莞作用不大,只能起到消耗气机的作用,继承了李玄都五大玄功的上官莞最不缺的就是气机,可李太一不一样,此时他就已经是强弩之末,用出“天魔斩仙剑”本就是为了在

    气机耗尽之前作殊死一搏,哪成想秦素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直接用这些外物消耗李太一愈发匮乏的气机,而李太一未到天人无量境,也谈不上直接吸纳天地元气为己用,此时竟是陷入到进退不得的境地之中。

    李元婴见此情景,脸色难看,讥讽道:“只听说过以势压人,这以财压人,倒还是头一次见,今天真是开眼了。”

    李玄都淡淡笑道:“羡慕不来。”

    就在这时,秦素身形一转,身上罩了一层薄纱,整个人便消失不见。

    李太一刚刚破开各种符箓、机关、暗器,就发现秦素不见了踪影,心中一惊,还未等他有所反应,只觉得后心位置一阵刺痛,已然是被人一刀刺穿了心脏。

    这一刀让李太一整个人都是一滞,不仅仅是身体动作,还有气机流转,甚至是思绪,都有了一个明显的停滞。紧接着又是一刀从背后刺穿了他的下丹田,使其动弹不得。

    不过李太一有“**八荒不死身”,被刺穿心脏也算不得什么致命伤势,甚至还有余力开口说话:“四嫂好手段,补天宗不愧是出身于古时刺客的宗门,若论偷袭背刺,我不如四嫂远甚,日后若是有机会,还要向四嫂请教。”

    李太一除了被第一刀刺穿后心的时候有过片刻的惊骇,此时已经脸色毫无异样。秦素的第二刀并未真正封住他的气机,只是一刀击溃气机,让他在短时内也无法重新积蓄起那些散乱气机。不过李太一脸上没有任何示弱神情,但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这次终究是大意了,一步错步步错,输得憋屈,却又无话可说。谁也没有料到,秦素的境界竟会如此突飞猛进,所学又如此广博。再加上兵器不如人,身外之物不如人,输得不冤。

    此时秦素才显露出身形,不过颇为诡异,此时她身上披着“幻灵纱”,所以只露出了双刀和两条手臂,剩下的部分仍旧不可见,真如鬼魅一般。

    秦素并不答话,松开刺入李太一下丹田的“大宗师”,将手掌按在李太一的后心上。

    李太一立时脸色大变。

    这是他先前千防万防的“逍遥六虚劫”。虽说秦素的“逍遥六虚劫”火候还不到家,可无奈李太一此时毫无反抗之力,根本无法化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六股气机进入自己体内,然后一点点地融入自己气机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这一瞬间,李太一面如死灰。

    直到此时,秦素才开口道:“虽然我和紫府还未成亲,但也该称呼一声‘六叔’,今日一战,六叔可愿认输?”

    李太一丢掉手中的“天魔斩仙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敢不认输?”

    直到此时,秦素才褪去身上的“幻灵纱”,显露出整个身形,同时也将“大宗师”和“欺方罔道”一一拔出。

    就在此

    时,异变陡生,李太一用出“风卷残云扫”,反身一腿携着呼啸狂风扫向秦素。秦素躲闪不得,又因为近在咫尺,难以出刀,于是她干脆是弃刀出掌抵挡,两人劲力一交,秦素不过身形一晃,随即无事。

    李太一暗惊,大喝一声,又是以“倒逆气云错”双掌连环拍出。秦素左手探出,勾住李太一左腕,李太一只觉一股奇劲如利剑一般钻入体内,直透经脉。李太一急用气机抵挡,双掌却不停止,秦素未能全然化解掌力,一晃身,纵身后掠。李太一试方要乘胜追击,不料一掌方出,体内丹田经脉蓦地腾起一股空虚之意,掌到半途,竟然送不出去。霎时间,李太一心头闪过一个念头:“这便是‘逍遥六虚劫’的厉害所在?”

    便在此时,秦素已经攻了过来,用的是“百花绣拳”中的“葬花吟”,力如穹顶,四散落下。圆转广被,实是无可躲闪,李太一只得举掌相迎,双掌相交,不由得身子一晃。

    李太一本想趁着秦素收手时的大意,突施偷袭,然后反败为胜,却不曾想“逍遥六虚劫”如此霸道,就好像一支大军中混入了敌国的奸细,并且身居高位,使其总是在关键时刻人心涣散,溃不成军,一番交手下来,非但未能偷袭成功,反而又使自己落入下风之中。

    两人不用刀剑,改为拳掌相斗,进退如风。斗了二十余招之后,李太一气力不支,猛地向后跃出,口中道:“四嫂手下留情,我认输了!”

    可秦素已经上过一次当,这次哪里会轻信于他,充耳不闻,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在李太一的胸口上,李太一顿时喷出一口鲜血,向后倒飞出去。

    李太一落在望仙台的边缘,一只手攀住边缘,双脚用力蹬踩岩壁,身形复又向上升起。可秦素早已是守株待兔,双掌平推而出,李太一身在半空,虽然能御风而行,但无处卸力、借力,只能勉强接下秦素的双掌,然后倒飞出一线天光笼罩的范围,向着下方的大海落去。

    观战的李玄都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李元婴却无法坐视不管,身形一掠,向李太一飞去。

    李玄都看了眼李元婴的身影,伸手一摄,将李太一丢下的“天魔斩仙剑”吸入掌中,他可以肯定,此物定然大有蹊跷,否则阴阳宗不会如此慷慨,不过此物又被李道虚亲自检查过,应该没有后患。李玄都略一思量之后,还是运转“太平青领经”,提起自己的九成修为,仅凭两指之力,将此剑从中断为两截,虽然他对这个师弟没有半点感情可言,但他还是不希望清微宗再出现第二个李世兴,亦或是在日后的某一天,在阴阳宗的剑奴中剑道李太一的身影。

    做完这些之后,李玄都落在望仙台的边缘,低头俯瞰着下方,道:“今日比试,成败已有定论,还望三师兄和六师弟勿再纠缠,否则休怪我出手无情。”

第二百三十三章 道祖的归道祖

    次日,李玄都孤身一人来到真境精舍,在此迎接他的是李道师。

    李道师快走几步,拱手行礼道:“李宗主。”

    李玄都看在李非烟和李道虚面子上,也不得不尊他一句,“姑丈。”

    李道师微微一笑,“不敢当,不敢当。”

    李玄都也微笑了一下,“当得起,虽然我已经不是清微宗的弟子,但今日和议一成,我们就同是道门弟子,还是一家人。”

    李道师笑着,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老宗主已经等着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若是和议成了,就不是老宗主了,而是掌教大真人。”

    说罢,李玄都也不等李道师的回话,直接迈步走进了真境精舍。走过长长的通道,来到那块“法莫如显”的牌匾下面,略微驻足,仰头看了眼四个大字。

    “法莫如显”四字出自《韩非子》,还有后半句,连起来是“法莫如显,而术不欲见。”意思很简单,法一定要让人明了,而术一定不能被人察觉。所以李道虚只挂了“法莫如显”的匾额,却没有后半句的匾额,也正应了这一句话的含义。

    在清微宗中,李道虚是重规矩的,可这只是“法莫如显”,除了规矩,李道虚也注重法术诈力,这里的“法术”并非道术、术法,而是要拆开了看,法和术,法莫如显的法,术不欲见的术,此语出自古人文章,古时先贤探究祖龙二世而亡的原因教训时,认为祖龙一统天下,用的就是法术诈力。李道虚的法术诈力便是藏在明面上的规矩下,是“术不欲见”,所以这也是李玄都当初反对李道虚的缘由所在。

    律法规矩和法术诈力,合起来才是李道虚,若一味认为李道虚重规矩,或是一味认为李道虚只会用法术诈力,都是认不清李道虚的面目,是要吃大亏的。

    且不说外人,在李道虚的众多弟子中,张海石认清了,李玄都认清了,李元婴也认清了。

    张海石的态度是无所谓,他与李道虚不和,只是因为大师兄司徒玄策,与其他无关。李玄都的态度是反对,他认可李道虚的法,不认可李道虚的术,于是李玄都最终离开了清微宗。李元婴的态度是迎合,以迎合换取权势,于是他成为清微宗的宗主。这也是李玄都在离开清微宗后仍旧反对李元婴的原因,只因想要反对李道虚,首先要反对李元婴,李元婴是李道虚面前的一面盾牌、一扇屏风、一个遮挡,只有移开了李元婴,才能见到李道虚的真容。正因如此,李道虚也是决不允许移开李元婴的,所以在过去多年之中,李元婴的地位始终都是无可撼动,除非有更大的利益。

    现在,李玄都带着更大的利益来了。今天,他不是来反对李道虚的,他是来妥协的,妥协说白了就是双方各自退让一步,李道虚同意放弃李元婴,李玄都暂时不再追究帝京之事,这就是妥协。

    李玄都从匾额上收回目光,推开了面前的大门,来到李道虚的清修之地。

    平日里此地只有李道虚一人,所以除了法座之外,并无桌椅等物,就算有人进来,也都是站着,不过今日不同,李道虚特意让人在此准备了一把椅子,就放在法座的对面。

    见李玄都进来之后,李道虚抬了抬手,“请坐。”

    李玄都没有故意客套,坐在了椅子上,与法座上的李道虚对面而坐。

    李道虚开门见山道:“紫府想好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想好了。”

    “很好。”李道虚得了确定的答案,没有急于相问结果,转而问道:“怎么不见白绢?”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不过李玄都也得回答,“昨天,六师弟与白绢比斗了一场,白绢用了‘太上忘情经’,心力消耗略大,精神不济,所以今日不能来见师父。”

    李道虚道:“此事我已经知晓,值此关头,李元婴和李太一不识大体,还蓄意挑起争端,破坏和谈大局,实是让我失望。”

    李玄都脸色一肃,在他的印象中,李道虚很少这样直白说话,可只要李道虚这样做了,那就意味着极大的变动。

    李道虚接着说道:“今天一早,我就让李元婴带着谷玉笙去了帝京,毕竟谷玉笙是谢雉的师妹,希望紫府能够理解。”

    “理解,当然能够理解。”李玄都立刻表态了,不过他又问了一句看似毫不相关的话,“只是不知青鸾卫都督府那边怎么安排?”

    李道虚似乎早就知道李玄都会有如此一问,“除了谷玉笙之外,还有那个丁策和唐家的女子,我都一并交给了明心,让他带到帝京去。从此之后,明心不再管宗内事务,大事都交给二先生。我也跟冰雁交代好了,以后她就不要再去帝京了,留在清微宗,专心做她的天罡堂堂主,日后我们这些老人陆续离世,她师姑的那个位置,还要她接过来。”

    李玄都的这番安排,使得李玄都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人越缺什么,就越想要什么,李玄都不缺境界修为,也不缺身份地位,他生来没有见过父母,缺的是家人,所以对于为数不多的几个亲近之人,十分看重。不管陆雁冰过去与他有怎样的龃龉,毕竟是一起从小长大的,二十年的情分,再加上陆雁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李玄都不能不在意这个师妹。李道虚如此安排陆雁冰,不让她去帝京城中趟浑水,可谓是一个大大的人情。

    “有劳师父费心。”李玄都站起身来,行了一礼。

    李道虚淡笑道:“冰雁不仅仅是你的师妹,也是我的弟子,谈不上什么费心。”

    李玄都知道这个结果不算最好的结果,可是妥协就是这样,不能尽全功。对于李玄都来说,把李元婴和谷玉笙夫妇二人赶出了清微宗,不说一扫清微宗上下的风气,也能不再恶化下去。这让李玄都想起了一句话:“只能靠一二君子,争一分是一分。”

    李玄都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然后又听李道虚说道:“至于东皇,昨夜他来见过我了,说自己

    不想做天魁堂的副堂主,他想要学你,出去走一走,闯荡江湖。”

    李玄都问道:“师父答应他了?”

    “答应了。”李道虚深深看着李玄都脸上的表情,“毕竟是年轻人,整日拘在一隅之地,难成大器,让他出去见一见世面,受些磨砺也好。”

    李玄都心里雪一般明白,李太一这是去寻找“逍遥六虚劫”的破解之法了,李玄都那番“逍遥六虚劫”出自“太平青领经”的说辞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阴阳宗的上官莞和魏臻,恰巧李太一和这二人都要交往,李太一定是去找这二人寻找破解之法了。而这世上能帮上官莞和李太一破解“逍遥六虚劫”的,只有地师。

    同时李玄都又隐隐有一种预感,自己的众多敌人,也许要悉数汇聚到帝京城中。待到他重返帝京的那一天,可就真是毕其功于一役了。

    李玄都把思路理清楚了,带着忧虑点出自己的担心,“师父明鉴,弟子曾经修炼过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深受其害,也深知其害,如今六师弟也学了这门功法,如今他年纪尚小,江湖经验不多,若是被阴阳宗引诱,误入歧途,步了当年李道兴的后尘,岂不可惜?就算他没有被阴阳宗诱惑,可‘太阴十三剑’是有心魔的,一个把持不住,就会沦为剑奴,可谓是一步踏空,便万劫不复。师父不可不察也。”

    “紫府虑的是。”李道虚道:“可我还是那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清微宗能护他一时,却护不了他一世,李太一想要成器,谁也帮不了他。我当年是这样待你的,我现在还是这样待他。至于心魔,我帮他下了三道封镇,短时间内不会发作,我也相信他最终能够降服心魔,化为己用。”

    李玄都点了点头,知道在李太一的事情上,也只能如此了。不过李道虚也隐隐点出一点,李太一离开清微宗之后,就不关他的事情了,若是李玄都想要通过其他手段除掉李太一,也不是不行,这全看李玄都自己的意愿。

    到现在为止,李道虚的诚意不可谓不大,反对李玄都的李玄都、谷玉笙、李太一等人全都被他赶出了清微宗, 又提拔了亲近李玄都的张海石、陆雁冰、陆时贞等人,李玄都无论如何,都不能不给李道虚一个满意的答复了。

    李玄都斟酌了一下言辞,缓缓说道:“昨日师父的提议,我和岳母大人已经分别传书大天师和岳父大人,两位都是同意了,我和岳母大人也是同意的。”

    李道虚脸上有了笑意,问道:“秦先生是如何回复的?”

    李玄都答道:“岳父大人那边,因为有岳母大人在,我不好擅专,是由岳母大人传书,岳父大人的回复只有一个字:‘可’。”

    李道虚又问道:“那张道兄呢?”

    李玄都道:“大天师说:‘道祖的归道祖,皇帝的归皇帝。’”

    李道虚抚掌笑道:“好一个‘道祖的归道祖,皇帝的归皇帝’,张道兄此言,深合我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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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