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以一敌三
话音落下,李道虚的身形已然消失不见,再次出现时,已是在星野湖上,脚踏碧波,不生涟漪。
青鹤居士当先一跃而出,掠向星野湖。
随着青鹤居士的动作,湖面上涌起层层碧波,一浪叠着一浪朝李道虚涌去。可在李道虚的身前三尺处,一切波涛起伏又极其突兀地归于平静。
转瞬之间,青鹤居士已经来到李道虚的面前,一掌推出,鹤氅鼓荡,雄浑至极的“浩然气”皆系于这一掌之上,当初在大报恩寺中,便是李玄都的“逍遥六虚劫”也不能奈何。
可今日他的对手是李道虚,不是李玄都。只见李道虚只是随意拍出一掌,两掌相对,李道虚的身形不动,衣衫也不动,反而是青鹤居士身躯一震,掌心处有鲜血飞溅。
同样是一套“万华神剑掌”,李玄都用来和陆雁冰用来是两个样子,李道虚用来和李玄都用来又是两个样子。刚才交手,李道虚不像李玄都那般暗藏诸般机巧,无论掌法、剑气,皆是清微宗的功夫,可仅是如此,就让青鹤居士在一个照面之间就伤于他的掌下。
青鹤居士的身形向后倒掠出去。
与此同时,司空道玄和宁奇双双出现在星野湖畔,各自遥击一掌,掩护青鹤居士。
李道虚毫不为意,只是运起双掌,还是那套“万华神剑掌”,可掌中剑气却不是含而不放,而是随着出掌不断激射出去,刹那之间,便是剑气四射的光景。不仅仅化解了两位学宫大祭酒的掌力,还有余力攻向三人。
三人不等剑气临身,已经齐齐出掌,掌风与剑气相撞,发出如同如金铁相击的声音之后,一起化为无形,不过三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还是感觉到了这些剑气的锐利,已经不似是剑气,而是看不见的无形利剑,如同实物一般,破开了掌风,些许“余韵”落在他们的掌上,使得他们的双掌如针扎一般疼痛。
由此可见李道虚的境界之高,竟是在练神返虚后又开始逐渐炼虚化实。如今广为流传九大境界是针对所有三教之人,甚至包括不是三教之人的外道人士。而在道门中有专门的境界描述来划分,不过要粗略很多,无论是五仙中的何种途径,都是四重大境界,人仙最高境界是见神不坏,鬼仙一途最高境界是成就阳神,而地仙一途的四重境界分别是: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炼虚合道。其中炼虚合道一途,又分了两条路,一条是藏老人的路数,此身与洞天相合,强行跳过炼虚阶段,是一条捷径,也是一条死路,还有一条就是李道虚等人所走之路,步步为营,乃是康庄大道。如今李道虚还未能完全将剑气化作实物,待到李道虚将剑气化作真正利剑之后,就是传说中的弄假为真,仙人神通也不过如此了。
三人虽然是儒门中人,但也知晓此中关键,自是心情沉重,显然李道虚这么多年的避世清修并非是在做无用功
,若要说修为之精深,只怕还要在其他几位地仙之上,哪怕高出的些许修为不足以让李道虚胜过另外几位长生地仙,可对于长生境之下的人来说,长生境的差之毫厘,放在下面就是千里之遥,境界越低,越是如此。
李道虚用出“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星转斗移”,离湖登岸,瞬间出现在三人的面前,竟是主动进入被三人合围的境地之中,然后同时对三人出掌。都说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若是面对合围之势,就要攻其一点。可李道虚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倒像是他以一己之力围攻三人,攻守之势互易,可见其自负,也可见其修为之高。
三人连忙迎敌,却也不能占据主动。唯一让三人庆幸的是,李道虚自恃身份,不愿伤及无辜,所以刻意敛去了气势,没有弄出山摇地动的异象,所以观星台和观星台上的众多学子都还安然无事,甚至星野湖和湖畔的百花也分毫无伤。坏处就是他们三人的压力极大,李道虚没有丝毫气机外泄,意味着李道虚对于自身气机的控制已经达到了细致入微的地步,他们就要承受李道虚的所有攻势,不会漏掉一丝一毫,也幸亏他们都是天人造化境高手,又是三人分担,换成其他人,就算是先天境的高手,只要被李道虚的掌风刮到,便会化作飞灰。
转眼之间,四人已经斗了百招之上,李道虚来来回回就是三十六路“万华神剑掌”,可是招数繁复奇幻,虚招可为诱敌扰敌,实招又可伤敌杀敌,关键时候,还能虚实互换,虚招亦可变为实招,实招又可变为虚招,使得三十六路掌法竟似是三百六十路掌法。只见剑气纵横捭阖,四面八方都是掌影,真如百花丛中狂风忽起,万花齐落一般。
青鹤居士曾与李玄都交手,也领教过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此时不由心中暗自惊讶:“同样一套掌法,在寻常清微宗弟子用来,不过中成之法的威力,在李玄都手上,至多就是上成之法的威力,可到了李道虚的手上,却是堪比大成之法。想那清微宗,原本不过平常,在正道十二宗中只是中游,可到了此人手上之后,发扬光大,英才辈出,竟能与正一宗抗衡,此人当真是百年难遇的天纵奇才,想要胜过此人,只怕要用些其他手段了。”
与此同时,宁奇和司空道玄也是暗暗叫苦。
众所周知,李道虚被誉为大剑仙,顾名思义,一身本事都在剑上,而且李道虚还拥有仙剑“叩天门”,此时李道虚还未出剑,仅凭双手展现出的境界修为,便如此可怖,真要生死相搏,他们纵然是三人联手,又有几分胜算?
转眼之间,四人已经是交手二百余招,李道虚以一敌三,犹有余力开口道:“三位就这点微末本事吗?”
三人却是无法辩驳,一则是因为李道虚带给他们的压力太大,无暇开口;二则是李道虚只用了一套“万化神剑掌”,至多是用掌法化用了“北斗三十六
剑诀”的剑招,还未出剑,也有资格如此说话。
想到此处,三人交换了一个视线,青鹤居士眼中精芒浮动,蓦地厉声道:“天地人三才阵!”
话音落下,司空道玄和宁奇应声散开后撤,继而三人以三足鼎立之势站立,与李道虚遥遥对峙。
李道虚负手而立,立在湖畔,也不追击,淡然道:“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三纲者,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曰春夏,曰秋冬,此四时,运不穷。曰南北,曰西东,此四方,应乎中。曰水火,木金土,此五行,本乎数。这是蒙学孩童也会背的,可任谁也想不到,这里头藏着儒门的绝技。”
青鹤居士也不否认,道:“‘三才阵’、‘三光阵’、‘三纲阵’,请李先生指教。”
“指教不敢当。”李道虚笑了笑,“这应是心学圣人为你们七人留下的,你们可以根据人数随意变化阵法,我说的可对?”
青鹤居士脸色微变,也不否认,“李先生博闻广识,在下佩服。”
李道虚道:“先不忙夸我,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这阵法固然好,可我以为,最起码要用‘四时阵’才像那么一回事,仅仅一个‘三才阵’,人数少了些。”
青鹤居士脸色一沉,“那就领教李先生绝学。”
话音落下,青鹤居士已经身形一晃,向李道虚攻来,与此同时,司空道玄和宁奇二人也随之而动。
不同于先前三人各自为战,此时三人结成阵势,气机神通也浑然连接一处,青鹤居士用起全力的一掌,虽然外在无甚威势可言,但已然越过了长生境的门槛。
李道虚脸色不变,伸手一翻一抓,却是握住了青鹤居士的手腕,这就不是境界高低的问题了,纯粹是手上的招数,就算两人境界相当,青鹤居士长年不与人交手,偶尔出手也是以强凌弱,哪里比得上李道虚这等一步步爬上来的江湖人,所以刚一交手就被李道虚抓住了手腕。
青鹤居士心中一惊,奋力回挣,袍袖断裂,同时司空道玄与宁奇双掌齐到。李道虚身形灵动之极,对青鹤居士一击不中,便顺势一挥袍袖,挡下了这两掌。
李道虚的这一拂袖,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威力极大,不逊于白绣裳、李玄都、张海石等人的倾力一剑,只是李道虚已至返璞归真之境,从不屑于用法身、法相等唬人手段,哪怕对上合道的藏老人,也是一人之高、三尺之剑,不曾有其他变化,所以这一袖才显得平常。儒门三人中,无论是谁,都很难轻松接下,可此时三人成阵,却是三人合力化解了这一袖之力。
纵然如此,三人仍是脸色凝重,因为李道虚还未出剑。
没有出鞘的剑总是最可怕的,更何况是大剑仙的剑。
三人越是忌惮李道虚的剑,李道虚就偏不出剑,笑问道:“其他隐士何在?”
第十四章 徵公
李道虚狂而不妄,他并不把自己的得意表现出来,也不刻意轻蔑旁人,可他理所当然的语气却又无时不刻都在告诉旁人,三位儒门高人并非他的对手。这让三位儒门高人难免脸上无光,可他们三人偏偏又奈何不得李道虚。
青鹤居士面陈似水,喝道:“你们还要看戏到什么时候?这些年来,脏活苦活,我一肩挑了,可到了这个时候,你们还指望我吗?”
这番话却不是对李道虚说的。话音落下,就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出现在不远处,一身半新不旧的儒衫,不似儒门中的大人物,倒像是个乡野间的寻常乡绅。
李道虚望向此人,目光一闪,“原来是你。”
老人道:“没想到当初一面之缘,李先生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李道虚淡然道,“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
那日李玄都所作的新三玄榜问世,传遍江湖,在齐州北海府的太平客栈中,一位被众人尊称为“白老”的老人曾经点评三玄榜,在众多听客之中,就有来到齐州意图破坏和谈的上官莞。
此人就是那位“白老”,而他的另一个身份则是儒门七隐士中的白鹿先生。他长年居于齐州,所以李道虚才说与他做了多年的邻居。至于两人见面,却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的李道虚境界修为还未大成,却也是江湖中的顶尖人物,有一儒门中人得罪了李道虚,被李道虚找上门去,那人畏惧至极,怕李道虚迁怒他的家人,便想要以死谢罪,结果白鹿先生刚好遇到此事,便阻止了他,并决定帮他出头。接着白鹿先生与李道虚在金鳌峰上会面,没有动手比试,而是定下了一棋之约,两人各自凭借修为在山壁上刻画纵横十九道棋盘,然后将巨大山石削成棋子模样,将其吸附到棋盘之上。最终李道虚棋差一招,以半子之差输掉这局棋,践行赌约,放过了那个仇家。
在七位隐士中,白鹿先生最喜欢管闲事,有些游戏人间的意思,上次在金陵府擒下秦襄,也是由他暗中出手。而他与李道虚对弈时,其实是故意遮掩了真容,却没想到还是被李道虚一眼认出。
白鹿先生拱手道:“白鹿见过李先生。”
李道虚道:“当年在金鳌峰上,你我对弈,是我输了,今日我不与先生下棋,而是比拼修为,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话音落下,李道虚又是一挥大袖,浩瀚气机便如排山倒海而来。
只是一瞬之间,白鹿先生便觉得气息凝滞,李道虚的这一袖静如东海之上的怒涛狂潮,势不可挡,似是大浪掀起数十丈,如同巍峨城墙,横压而下。
白鹿先生不敢怠慢分毫,运转心学一门的“心力”,护住自己周身,同时向后飘然退去。
“且慢!”白鹿先生高声道,“李先生刚一见面,何必要大动干戈,有什么话,可以慢慢谈。”
李道虚笑道:“现在不动手,等到儒门六位隐士到齐,将我围杀于此吗?”
“万没有如此念头。”白鹿先生又是一拱手,“就算我们六人能够围杀李先生,只怕也要有人死于李先生的剑下。”
李道虚道:“白鹿先生过谦了,若是四人围杀,我还有信心逃走或是杀掉一二人,若是六人围攻,我又不是心学圣人,焉能不败。”
三三之数,说的是三位天人造化境高手可以勉强与一位长生境地仙持平,想要围杀,最少也要四人,而且十分冒险。当年宋政暗算无道宗的老宗主,就是出动了包含他在内的四位天人造化境高手,还是趁着无道宗宗主闭关没有防备之际,饶是如此,仍旧有人当场身死。此时李道虚正在巅峰鼎盛,想要四人围杀他,却是千难万难。
白鹿先生自然也明白其中道理,故而连道不敢。
李道虚道:“除去已经身死的虎禅师不算,青鹤居士和白鹿先生已经现身,剩下的紫燕山人、赤羊翁、金蟾叟、龙老人何在?难道还要我亲自去请吗?”
白鹿先生淡淡道:“李先生这是明知故问了,要知道大天师已经入城,待客之礼也不好厚此薄彼,若是我们都来招待李先生,岂不是冷落了大天师?”
青鹤居士也道:“李先生,方才你说来此地是为了赏花,如今花也赏了,我们几人亲自送客,不知你能否离去?”
李道虚不曾言语。
青鹤居士加重了语气,“既然李先生如此相逼,欺人太甚,那也休怪我们不讲情面了。”
“正要如此。”李道虚笑了笑,“青鹤居士请直言。”
青鹤居士一振袍袖,双手负于身后,森然道:“司空大祭酒和宁大祭酒虽然也是天人造化境的高手,但与我们师承不同,默契有所欠缺。刚才李先生不是说想要领教一下‘四时阵’吗?那干脆由我们四位隐士一起出手布阵,请李先生指点一二!”
李道虚白眉一挑,道:“都是哪四人?”
青鹤居士道:“此事是我提出,当然要算我一个,白鹿先生当年曾与李先生有过交锋,也算一个。剩下的两人,再请紫燕山人出面充当一人,至于最后一人,暂不能告知,不知李先生意下如何?”
李道虚沉思片刻,点头道:“如此甚好,那就请青鹤居士把另外两位请来,一起做个见证。”
青鹤居士道:“星野湖和观星台不是比武的地方,若要比试,那就到北邙山中,到了那里,大可放手施为,不必束手束脚。”
李道虚轻声道:“可我已经说过,非要毁去观星台不可。”
气氛骤然一冷,哪怕是涵养最佳的司空道玄也面露愠色。
青鹤居士望向白鹿先生,问道:“白兄,你如何看?”
白先生轻捻胡须,说道:“李先生是
欺我儒门没有一位长生地仙坐镇,暗弱已久吧?”
“不敢。”李道虚道,“当年宁王之乱,道门同样损失惨重,这么多年才能恢复元气。至于道门得以出现如此多的长生境地仙,而儒门却一位无有,可见是儒门的气数尽了,此乃大势所趋,李某人也不过是代天行事罢了。”
白鹿先生也不动怒,笑道:“都说清微宗中人,说话阴阳怪气,总是暗含讥讽,我本以为李先生不会如此,没想到李先生也是不能免俗。”
青鹤居士冷笑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才对。”
就在此时,有人一声轻笑,“诸位稍待,还是由我来领教大剑仙的绝学罢。”
闻听此言,白鹿先生脸色一沉,却也反驳。而青鹤居士却是面露喜色,显然是来了了不得的帮手。
李道虚的脸上无悲无喜,只是道:“手下败将。”
却见一人当空落下,一身紫衣,头戴金冠,腰束玉带,却如人间王侯一般。
青鹤居士道:“徵公到了。”
来人正是宋政,他与赵政同名不同姓,赵政的字是“正己”,被人尊称为“正公”,宋政的字却是“徵官”,故而被尊称为“徵公”。
如今的宋政已经与在草原时大不相同,再无失甘汗的相貌,也无失甘汗的不安和怯懦,尽显威严从容。
对于宋政出现在此地,李道虚并不如何以外,因为李玄都早已在心中有了如此推测,也知道宋政敢于来此,必然有所依仗。
宋政来到李道虚面前,道:“李先生,真是许久不见,上次见面,还是昆仑山玉虚峰上的玉虚斗剑,也是拜李先生所赐,我宋某人才不得不蛰伏多年。”
李道虚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当初玉虚斗剑,是你主动向我挑战,有道是: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宋政一笑道:“亚圣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正是当年一败,才有了我今日,若是依照我当年的法子继续走下去,只怕是一条断头路。”
李道虚问道:“你今日到此,可还是要向我挑战?”
宋政摇头道:“非也,我不想挑战李先生,我只想杀了李先生。”
话音落下,白鹿先生和青鹤居士已经来到了宋政身旁,只待最后的紫燕山人赶到,便凑齐了四人之数的“四时阵”。
若仅仅是四位隐士出面,就算结成了阵法,也未必是李道虚的对手,可把关键一人换成宋政,那就大不一样,宋政既然敢于出现在此,定是大有依仗,老玄榜也把他列入其中,很有可能是已经跻身长生境界。一个宋政加上三位儒门隐士,纵然宋政初入长生境,就算李道虚境界超凡入圣,也非要被留在此地不可。
第十五章 路途记事
时间往前推移,李玄都分别给三位长生地仙发出传书之后,就离开了太平山,启程动身前往中州龙门府。
这一路上,李玄都走得不紧不慢,他去得太早,没有任何意义,这就好比是搭台子唱戏,他不是角儿,也不到他出场的时候。
陆夫人送了李玄都一辆特制的马车,不同于常见的双轮马车,这辆马车是四轮,车厢的空间更大,虽然没有机关鸟那么神奇,但是具有十分出色的减震功能,无论是何等崎岖山路,都感受不到颠簸。李玄都没有拒绝陆夫人的好意,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李玄都也是如此,如今身份地位高了,出门乘船坐车,不想徒步而行,也不想御空飞掠,就连骑马也是少了。
这次出行,李玄都可谓是轻装简从,除了他和秦素之外,就只有一名负责驾车的车夫,也是算准了儒门被三位长生地仙逼上门去,自顾不暇,再难有余力去顾及其他。
可以说从现在开始,双方攻守之势互易,局势扭转了。
路途漫漫,李玄都大多时间都在闭目凝神,精进自身修为。这一点是传承自李道虚,很多时候,固然要看机缘造化,可是没有机缘造化的时候,还是要靠水滴石穿的坚持不懈,李玄都的资质高则高矣,但也不算是绝无仅有,最起码秦素就丝毫不逊于他,只是说起持之以恒,秦素就万万不如了。
车厢内,李玄都打坐调息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开始尝试以“太平青领经”模仿“太阴十三剑”的运行轨迹路线,李玄都试图凝练出一个虚假心魔来代替已经被夺走的真正心魔,由此发挥“太阴十三剑”的全部威力。
只是李玄都还未将“太平青领经”练到最高层次,进展缓慢。也是因为李玄都的“太阴十三剑”不同于秦素的“太上忘情经”,它的所有长处和所有缺点都在于心魔,没了心魔之后,李玄都的“太阴十三剑”等同被人废去。秦素想要用“太平青领经”模仿“太上忘情经”,只要将自己已经修炼的“太上忘情经”融入“太平青领经”即可。就好比铸剑,秦素的情况是已经有了模具,把铁水倒入其中即可,而李玄都的情况是在没有模具的情况下凭着记忆用铁水锻造出一把剑,必然要进行大量的试错和不断的改进,其中差别不可以道里计。
此时李玄都又开始重塑心魔,说是心魔,其实并不合适,因为李玄都不想凭空多出一个隐患,心魔是不可控的, 就算是能够控制住,也有反噬的危险,就像不能驯化的野兽。李玄都想要塑造的心魔是完全如臂指使的,或者说就是李玄都的一部分,所以李玄都借鉴了大天师的身外化身之法,虽说此乃方士的绝学,但其中的道理是相通的,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认为这种截然不同的心魔不应再冠以“心魔”之名,而应称呼为“元婴”或者“元神”,更为贴切。
又是大半个时辰之后,李玄都的这次尝试再次以失败告终,在道门地仙之中,炼虚合道是长生境界,炼神返虚则是对应上三
境,天人境界算是炼神大成,故而到了这个境界,方士和武夫的界限会越发模糊,可模糊并不等同完全没有界限,在炼神一途,还是方士或者鬼仙一途的纯粹方士更为精通熟悉,重塑心魔亦或是塑造元婴,更多涉及到神魂方面,李玄都对此并不算十分了解,所以尤为艰难。
正捧着一本话本的秦素放下手中书卷,问道:“又失败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是。”
秦素道:“在太平宫的闭关静室之中,你都不能成功,在这路上,你还想成功?”
李玄都有些无奈,“闲着也是闲着,试试也无妨。”他看了眼秦素膝上敞开放着的新书,隐隐能嗅到油墨的味道,问道:“这是什么?”
秦素把书拿起,让李玄都看了眼封皮。
“《新玉雪奇缘》?”李玄都看了一眼,“才子佳人?”
秦素摇了摇头,“不是,这是一群少年人闯荡江湖、打败魔教的故事。这也是我们青萍书局的第一本书,你觉得怎么样?”
“还不错,你写的?”李玄都有些不大上心。
“整天被你督促着修炼‘太平青领经’,我哪有这个功夫。”秦素白了他一眼,“是我让人招募了许多写书人,专门给书局写书,然后根据书的销量,再给他们些润笔之资。书卖得越好,润笔之资也就越高。”
李玄都恍然道:“这个法子不错,你可以物色个人选,让他把我的那本《太平客栈传奇》给写了,我多给他些润笔就是,从我的私房出。”
秦素想了想,说道:“还真有这么一个人,姓莫,和你一般性情,喜好说教,定能传承你的精髓。”
李玄都笑道:“好极,好极。”
在太平宗的这段时间,秦素和陆夫人颇为投缘,一个管着太平宗和沈家的钱财,一个是秦家大小姐,可以算是天底下最富有的两个女人了,合伙做不少买卖。两人把青萍书局改为一个招募写书人的地方,又在底下设了书坊若干,这些书坊只负责刊印,又通过太平宗这些年建立的商贸体系,在许多若干府城开设了书店,卖些文房四宝的同时也卖各类话本。总之,两人打算先把名气打响,然后再论其他。
同时,李玄都也和太平宗的长老们议定,开始陆续在辽东境内开设太平钱庄和太平客栈,这只是第一步,第二步是太平宗会通过开设在辽东境内的太平钱庄在财源上支持赵政的辽东铁骑。这也是李玄都当初送给赵玉一枚太平钱的用意所在。
也难怪无论是秦家还是赵政,都会给予李玄都如此大的礼遇,金帐汗国之行是一方面,清微宗李家是一方面,李玄都的巨大影响力也是一方面,如今的李玄都不仅可以调动太平宗的资源,还可以间接影响到钱家、苏家、慈航宗乃至正一宗,所以李玄都与秦素的定亲,虽然他们本意并非是联姻,只是两人情投意合,但在事实上的确是联姻,而且间接促成了道门和谈,这种当事两人满意、亲友满意、
甚至是大多数人都满意的姻缘,的确是天作之合,也难怪当初秦素去算姻缘时一抽就抽中了签王。
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之后,秦素继续靠窗坐着读的她的话本,因为车厢空间宽阔,所以李玄都干脆侧躺下来,顺势把头搁在秦素的膝上,开始再一次尝试重塑心魔。
这一次,李玄都在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
关内关外,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候。因为草原白灾的缘故,关外辽东也格外寒冷,哪怕是谷雨时节,关外仍旧是大雪飘飘,似乎还未从冬天走出来,所以从关外来的客人们,都戴着狗皮做的帽子,这种帽子如圆柱,很大,有皮毛的一面朝外,戴上之后,可以护住耳朵、遮住眉眼。
一队一看就是来自辽东的客人行在驿路上,因为这些人都是带着皮毛大帽,清一色地披着雪白披风,在雪白的披风下还露出一截刀柄,显示着这些人客人的身份不同寻常。
为首的中年男子,似乎是个病人,脸色有些苍白,带着几分病容,也不魁梧,时常轻轻捂嘴咳嗽。
这支马队在一处路边茶铺歇息的时候,一位属下对首领说道:“会不会太急了些?”
咳嗽不停的首领放下手中的白帕,沉默片刻后说道:“不急,刚刚好。”
那名下属蹙着眉头,思忖片刻后说道:“属下还是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魔刀’宋政已经失踪多年,怎么会突然现世?就算是现世,怎么就晋升了长生境,真是儿戏一般。”
“怎么就是儿戏了。”首领轻咳了一声,道:“清平先生李玄都,天宝二年归隐坠境,天宝六年重出江湖,他重出江湖的时候是什么境界?如今又是什么境界?与他相比,当年的太玄榜第一人宋政蛰伏了这么多年,才是一个长生境,就不算什么了。”
下属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便也不再反驳,转而说道:“若果真如此,那么这次中州之行,只怕还有变数。”
中年男子沉吟了片刻,道:“这是自然,毕竟儒门多年底蕴,就算积弱已久,也是万万不可小觑的。好在这次去中州的不仅仅是我们,还有其他各宗弟子,这么多人联合起来,无甚可怕。”
歇息了片刻之后,中年男子将眼前那碗劣茶一饮而尽,因为喝得急了些,被呛了一口,又是咳嗽连连。属下赶忙轻抚中年男子的后背,难掩脸上忧色,“您的身体……”
“不妨事。”中年男子摆了摆手,“此地距离龙门不足三百里,到了龙门府,我的病也就好了。”
属下不敢反驳,只能轻声道:“还是太急了些。”
中年男子示意属下留下一锭银子,起身离开茶铺,翻身上马,其他人也纷纷跟随其后。
马蹄翻腾,踩踏在冷硬的驿路上,轰然作响。
为首的中年男子呼吸着迎面而来的冷风,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年轻时候,又回到了少年时候,这种感觉,真是好极了。
第十六章 剑气
李玄都醒来的时候,发现马车不知何时停了,秦素和车夫都不知去向。
以李玄都的感知,可以确定马车周围空无一人,然后在前方传来激烈的气机波动,似乎有人正在激战。他走出马车的车厢,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雄城,城墙如山岳一般,黑压压地遮住了天,极具压迫之感,李玄都此时就站在城墙下,面前是紧紧关闭的高大城门,高远的城头上隐约可见有几道身影正在激斗。
李玄都心念一起,身形上升,飞上高空,头顶清月洒落皎白光辉,脚下则是被火光照亮的城池,可见火把连接成长龙,在场内飞快游动,还有些地方燃烧起了大火,将夜空照亮如血。
然后李玄都看到了自己。
那是另外一个李玄都,或者说应是紫府剑仙,手中握着“人间世”,正在和手持“妙法莲花”的苏云媗激斗,旁边观战的还有颜飞卿和玉清宁,颜飞卿似乎已经战过一场,手中拄着“青云”,身上多有破损之处,甚至还有点点血迹,不知是他的,还是旁人。玉清宁怀抱“九天玄音”,静静地站在一旁,眼上不曾蒙着黑纱。
很快,苏云媗也败下阵来,不过伤势不重。反观那个手持“人间世”的紫府剑仙,固然赢了,但是身上鲜血点点,破显狼狈。
若是不看相貌,这个紫府剑仙与李玄都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哪怕身陷如此之地,仍旧是纵声大笑,没有半分畏惧,然后用手中长剑指向了最后一人玉清宁,示意这位玄女宗的未来宗主尽管出手就是。
以一敌三也不算什么。
李玄都忽然轻轻叹息一声,他从空中落下,只是一伸手,便从强弩之末的紫府剑仙手中夺下了“人间世”,然后一挥大袖,逼退了震惊的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
三人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李玄都自然惊讶到了极点,只是李玄都不曾开口解释什么,而是抓起紫府剑仙向城外飞去,将其交给正朝帝京赶来的张海石,又返身回到城中,来到了那座首府府邸。
一身缟素的张白月正跪坐在正堂中,穿戴整齐,身前放了一块不大不小的金子,不大,刚好可以被吞下,不小,足以坠死。
吞金是一种极为困难的死法,伴随着巨大的折磨,张白月之所以选择这种死法,一则是因为体面,上吊会失禁,服毒会脸色发黑,倒是吞金,可以体体面面,宛若生前。二则是用这种惨烈死法表明心志,追随父兄。
便在此时,李玄都出现在张白月的面前。
张白月低着头,轻声问道:“紫府,你回来了,你是来陪我一起走的吗?”
李玄都摇头道:“我是来带你走的。”
张白月也摇了摇头,“我不走。”
李玄都加重了语气,不容拒绝,“你必须走。”
张白月抬起头来,面容模糊不清,问道:“你身后的那个女子是谁?”
李玄都眉头一皱,以他的境界修为,哪个女子能藏在他的身后而不被他察觉?除非是澹台云,可澹台云怎么会在这里,至于鬼魅之流,更是无稽之谈。
便在这时,秦素
的声音从李玄都的身后幽幽传来,“玄哥哥,这位姐姐是谁?”
李玄都骤然僵住,然后一截刀尖慢慢地从他的胸膛中透出。
那个声音还在身后响起。
“你要带她去哪儿?”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负心人,该死。”
“杀!杀!杀!”
下一刻,李玄都猛地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还在马车中,还是枕在秦素的膝上。
秦素正担忧地望着他,“玄哥哥,你出了好多汗,是不是又失败了?”
“失败了,心魔果然厉害。”李玄都伸手摸了摸额头,果然好些汗水,松了口气,“还好,是个梦。”
……
万象学宫,观星台之下,星野湖之畔。
李道虚背对着星野湖,仍旧是负手而立,意态从容闲适,半点也看不出如临大敌的样子。
在他面前,三个身影隐隐成合围之势。在三人之后,大祭酒宁忆和大祭酒司空道玄则是向后退去,要知道此时的龙门府中还有一位长生地仙,随时都能赶到此地,他们不可能全都去围杀李道虚一人。
只是让众人感到奇怪的是,李道虚也不急于出手,若是真被逼到了绝境,他应该立刻出手,破其一点。李道虚如此成竹在胸,实在让人不解。
再有片刻之后,一名俊雅文士从另外一个方向踏波而至。
刚刚登岸,文士就向几人告罪道:“来迟了,抱歉。”
然后他又对李道虚行礼道:“紫燕山人见过李先生。”
李道虚只是微微颔首。
青鹤居士直接问道:“大天师怎么说?”
紫燕山人道:“还能怎么说,覆水难收。”
青鹤居士冷哼一声,“虎禅师就是死在他的手中,他如何脱得干系,又怎么会相信我们的诚意?”
紫燕山人叹了一声,“说的是啊。”
其实在几位儒门隐士之间,意见也不统一,若非这次道门的声势实在太大,剩下的六位隐士多半还在互相推诿和扯皮。
紫燕山人到了之后,“四时阵”的人数便凑齐了。
宋政笑道:“李先生,李宗主,李大剑仙,你还有什么话说?”
李道虚点了点头,淡然道:“人齐了,很好。”
话音未落,宋政的视线中出现了一根手指。
一根比许多当世名剑还要锐利的手指。
这一指,金风肆意,剑气磅礴。
宋政的视线里只剩下了这一指,再无他物。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一指的速度太快,距离宋政的距离越来越近,终于是一叶障目不见五岳。也正因为如此,在宋政的视线里,这一指变大了无数倍。
因为这一指速度太快的缘故,以至于声音都消失了,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宋政不愧是宋政,仍旧反应过来,在自己面前张开了一道黑色的帷幕,像是戏台上的幕布,又像是一件摊开的大氅,像夜空一般挡在了宋政的面前。
这一指落在了黑色的帷幕之上,未能穿过帷幕,却使得帷幕上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凹陷,硬是隔着帷幕点在了宋政的胸口上。
哪怕帷幕阻隔了绝大部分力道,剩余的力道还是让宋政双脚离开地面,向后飘退。虽然宋政没有受伤,但在刹那之间已经分出了高下。
还是李道虚更高一筹。
这也是情理中事,毕竟李道虚更早跻身长生境那么多年,这么多年过去,不会一直原地踏步。
李道虚一指点出之后,问道:“宋政,你的刀呢?”
宋政反问道:“你的剑呢?”
“我的剑在这里,你且看好了。”李道虚伸手一探,手中多出一个剑柄,然后他做了一个抽剑的动作,一把长剑就这么被他从虚空中一寸寸地抽了出来。
此剑初看之下,平常无奇,可再细看去,剑身之上却有种种天象变化,日月东升西落,山河沧海桑田,草木枯荣变化。
严格来说,当世之间的仙剑只有两把,一把仙剑是正一宗代代相传的“天师雌雄剑”,分开之后,名为“青云”、“紫霞”,其中雄剑“青云”主杀伐,以金铁铸成,锋锐难当,雌剑“紫霞”以玉石铸成,锋芒稍次,有贯通天地元气妙用。
另一把就是李道虚手中的“叩天门”,乃是清微宗的开宗祖师所留,在某位祖师手中遗失之后,一直藏于东海深处的某处秘境洞府之中,其后的历代清微宗宗主只知道此剑存在,却不知到底藏于何处,更不知如何取出,李道虚继任清微宗的宗主大位之后,经过近十年的苦心寻找,从宗内典籍中寻到了蛛丝马迹,继而抽丝剥茧,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找到洞府所在,取出“叩天门”。
“叩天门”第一次重现世间,就是在玉虚峰上,李道虚持此剑三招击败宋政。
“叩天门”之所以是仙剑,原因在于此剑上能与天地共鸣,下应持剑之人的心神体魄和境界修为,持剑之人的境界修为每高一分,这把仙剑所能引起天地共鸣就大上一分,所能发挥的威势也就更上一层楼。
若是在先天境界,“叩天门”的威力甚至不如刀剑评中排名最末的“大宗师”,到了归真境后,“叩天门”才能反超“大宗师”。可相较于“人间世”,哪怕是到了天人逍遥境,“人间世”仍旧强于“叩天门”,只有到了天人无量境之后,两者才能大致持平,而到了天人造化境之后,“叩天门”就会反超“人间世”,到了长生境,两者差距就更加明显。
李道虚握住“叩天门”之后,整个人的气势浑然一变,嗓音清冷道:“四时变化,春夏秋冬,运无穷也。”
“叩天门”上如云如雾的景象悄然变化,草木枯黄凋谢,天高云阔,日月潜藏,一派肃杀。
只见李道虚身后星野湖上拔起一道巨浪,凝立不落,如城墙,更甚城墙,几乎与观星台等高。
此时的李道虚终于不再刻意收束、压制自身气机,张口长啸,一股浩大剑气直冲九霄,击散云气无数,只剩下白日晴空。
好一个朗朗乾坤。
天下英雄谁敌手?
第十七章 豪客
龙门府虽大,但如此异象,委实是太过壮观,无论身在城中何处,都举目可见。
此时城中许多江湖人,见到那道肉眼可见、接天连地的剑气巨柱之后,在震惊感叹之余,也议论纷纷。
江湖上有一句话:江湖水浪打浪,后浪推前浪,新人换旧人。所以对于年轻一辈来说,李道虚有些太过久远,久远到这位大剑仙更像一个传说,而不是一个真真实实的人。
这也怪不得旁人,李道虚成名是在几十年前,北邙山一战时,李道虚虽然曾经出手,但是直到最后关头才现身,如惊鸿一瞥,对于普通弟子来说,太过神龙见首不见尾,至于帝京之变等事,李道虚同样出面,可都是在暗中,只有寥寥几人知道。认真算起来,李道虚最后一次公开露面,竟然是玉虚斗剑,至今已经过去了一代人的时间,老辈人们还记得当年大剑仙出剑的神仙风采,年轻一辈的江湖人就是完全没有印象了。
反倒是大天师张静修、地师徐无鬼等人,这些年来频频现身,还有四人中跻身长生境时日最短的澹台云,对于年轻一辈的江湖人来说,倒是颇有存在感。
此时众人猜测是何人出手,有人说是大天师张静修,有人说是地师徐无鬼,甚至还有人说李玄都的,唯独很少有人去猜测李道虚。
便在这时,一名老人骑了一头铁青大走骡,被一个小童牵着,旁边还备了一匹马。
走骡是非常精贵的牲口,并不做驮物和拉车的差事,只是驮人,因为走骡走起来腰部是左右平摇,这样骑在上面的人感觉不到颠簸,又平又稳。一般的马匹骑起来上下波动,要颠簸许多。这种走骡只有大户人家才养得起,需要专人训练,所以不逊于许多名贵马匹。什么叫底蕴?这就是底蕴了,乍一看去,一匹骡子而已,算不得什么,哪比得上高头大马?可再仔细一看,不得了,真是贵人。
老人坐在骡子上,抬头望着那道冲天剑气,喃喃道:“我有一宝剑,出自昆吾溪。照人如照水,切玉如切泥。”
然后老人摇了摇头,“不好,还是换一首诗。”
给老人牵着骡子的小童兴许是跟在老人身旁久了,也有些学问,笑道:“这首诗的确是直白了些。”
“不是诗不好,而是不应景。”老人摇头道,“此时非剑之利也,实乃人之力也。”
小童想了想,说道:“剑是一夫用,书能知姓名。”
老人一怔,随即笑道:“妙极,妙极。这三尺长剑不过是匹夫所用,真正治理天下,还要靠书中的微言大义。”
小童也跟着笑了起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是了,人是应该读书,就是皇帝也不能例外。”老人扶须说道,“当年那武宗皇帝不读书,不知礼,偏爱刀枪剑戟之事,这种皇帝,就必须教导纠正。”
小童年纪不大,读书却是不少了,对于历代典故,知之甚多,本朝之事,也知晓不少,此时听老爷提起了武宗皇帝,说道:“我记得那位武宗皇帝是死于落水,看来这是天要收他。”
老人笑道:“说是天子,其实也是凡人,古往今来,死于非命的皇帝还少吗?能够善终的皇帝又有几个?不过是死一个皇帝罢了,与天什么相干
,就算真有苍天在上,也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小童暗暗咋舌。
死一个皇帝还是小事?
那什么才能算是大事?
一主一仆,一骡一马,走出一段之后,刚好路过一个酒肆,这酒肆的主人,是个年轻貌美的妇人。按照儒家定下的礼法来说,女子是不该抛头露面的,不过小门小户,不露面做买卖就要饿死,更何况还是一个没了当家男人的寡妇,也没有办法。
老人停住骡子,望着那个貌美寡妇,道:“想要喝酒了。”
小童也瞧见了那美貌妇人,老气横秋地摇头叹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老人俯身敲了小童的脑袋一下,笑骂道:“食色,性也。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
小童伸手捂住脑袋,伺候自家老爷下了骡子,又去把大走骡和马匹一起拴好。
老人独自走进了酒肆,向那妇人道:“来一壶你们家自酿的酒,名目无所谓,价钱也无所谓。”
妇人一愣,然后立刻反应过来,应了一声,给老人取酒去了。
老人挑了个还算干净的位置,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鼻烟壶,放在鼻下轻嗅。中原人吸闻鼻烟始于本朝,鼻烟也并非中原所产,而是从婆娑州那边运来,所以颇为珍贵,只有一些大户富贵人家才有财力去购买这些。老人手中这个小小的鼻烟壶,以玻璃为材质,又在其内壁勾勒书画山水,仅此一个小瓶,就抵得上一家寻常客栈了。
吸闻完鼻烟,酒也上来了,老人露出满意的神情。
可就在此时,一伙辽东豪客纵马驰入城中,马蹄轰然作响,然后也酒肆外停了下来。
老人瞧见这些辽东人的装扮,尤其是那皮毛大帽和雪白的披风,顿时露出轻蔑和不悦的神情,轻轻吐出两个字,“蛮子。”
小童拴好了马匹和骡子,来到老人身旁,小声说道:“那道剑气还没有消散,老爷你说,到底谁赢谁输?”
老人笑了笑,眯起眼说道:“李道虚一味逞英雄,以寡敌众,会死的。”
那伙辽东人已经下马走进酒肆,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问道:“老板娘,有酒吗?”
那妇人虽然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但骤然见到这么多腰间佩刀的北方豪客,也是有些犯怵,小声道:“有、有。”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拿两坛来。”
妇人应了一声,赶忙去搬酒。
中年男子坐在老人不远处,看了老人一眼。
老人有些不悦。
中年男子忽然说道:“我劝你谨言慎行,李道虚会不会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若继续大言不惭,你很有可能会死。”
老人脸色大变。
他的那句话,这些辽东豪客本不该听到才是,可现在看来,此人却是的的确确听到了。
这时候,老板娘亲自搬来了一坛酒,中年男子不再理会老人,接过酒坛,拍开泥封,嗅了一口酒香。
中年男子有些惋惜,“可惜我那女儿、女婿都不喜欢饮酒,平日里没人能陪我一起喝酒了。”
老人不动声色,慢慢端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老人身旁的小
童也察觉到了不对,不再说话,低眉敛目。
中年男子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气饮尽,轻轻咳嗽了一声。
老人也饮尽了杯中之酒,开口问道:“阁下是辽东人士?”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是。”
老人又问道:“此来中州,是做买卖?还是……”
中年男子道:“姑且算是来看女儿、女婿的。”
老人脸色微变,“冒昧再问一句,贵婿可是姓李?”
中年男子停下正要倒酒的动作,反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老人缓缓起身,也不言语,丢下一块银子之后,快步向外走去。
小童一怔,也紧跟着老人向外跑去。
中年男子不管老人,只是慢慢饮酒,待到一坛酒饮尽,丢下一枚太平钱,这才起身离去。
就在此时,万象学宫的观星台方向传来一声巨响,那道通天剑气缓缓消散。
李道虚终于践行了自己的诺言,一剑将观星台从中劈开。
幸而在刚才对峙的时候,温仁已经命令众多学子祭酒悉数离开此地,所以并未有人被殃及池鱼。
一剑劈开观星台的李道虚足下一顿,已经被分为两半的观星台轰然坍塌,而他则是借势而起,飞入九天之上。
宋政、青鹤居士、紫燕山人、白鹿先生紧随其后。
在宋政加入之后,毫无疑问是儒门四人占据了上风,纵然是李道虚,也不能正面力敌硬拼,否则就真要被那骑骡子的老人一语言中,要死在此地了。
五人飞入高空之中,四人隐隐围绕李玄都站定,青鹤居士站了春位,紫燕山人站了夏位,白鹿先生站了冬位,宋政站了主杀伐的秋位。
四人各显神通。
《礼记》明确记载:“必佩剑”,古时王朝,自天子至于百官,无不佩剑。所以儒门的兵刃也是剑,而且只能是剑。
儒门三位隐士各自手持一柄长剑,他们的佩剑大同小异,只是在剑首处稍有不同,青鹤居士佩剑的剑首是一只青鹤,紫燕山人佩剑的剑首是一只紫燕,白鹿先生佩剑的剑首是一只白鹿。除此之外,宋政手中也持有一剑,剑首位置是一只猛虎,此剑对应的是虎禅师。显而易见,宋政丢失了“大宗师”,虎禅师身死,儒门干脆将虎禅师的佩剑送给了宋政。
五人斗剑,出剑不停,不计其数的剑气、剑芒在高空中交错纵横,仿佛是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
骤然之间,所有剑芒、剑气合作一处,照亮了整个天幕,甚至将太阳的光芒也给压了下去。
剑芒一闪而逝,宋政和三位隐士显出身形,宋政向后飘退了十余丈的距离,直到其他三位隐士各自探出一手,抵住宋政的后背,方才堪堪止住了退势。
宋政的七窍中有轻微血迹渗出,不过他只是轻轻吸了一口气,这些血迹又倒流而回,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反观李道虚,仍旧是意态闲适。只是他握剑的右手,正在轻微颤抖,显示出他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从容。
宋政嘴角一扯,笑道:“大剑仙,若论单打独斗,宋某甘拜下风,只是如今却要送大剑仙一句话,人力有时而穷!”
第十八章 飞骑
便在这时,有一人一骑公然朝万象学宫疾驰而来。
万象学宫地位何等尊崇,在其正门前方的广场上有两块石碑,一块是公侯下马,一块是解除兵刃,凡是来客,都要遵循这个规矩,最起码不能在明面上坏了规矩。可此人就这么明知故犯,不仅骑马,而且还在腰上光明正大地悬挂佩刀,就这么踏足万象学宫的广场。
万象学宫既然敢于订立规矩,自然有执行规矩的力量。便在此时,有八道身影从万象学宫中激射而出,并排挡在万象学宫的正门之前。
这八人显然是身手不俗,想必不是学宫的待客手段,而是要拿下这个胆大包天的狂徒,以正视听。万象学宫的规矩就是儒门的规矩,儒门的规矩就是天下的规矩,无论是谁,都要遵守。除非你能推翻儒门。
纵马之人并不减速,也不见他如何出手,这八位拦路之人的胸口同时绽放血花,然后软软地瘫倒在地。
骑马之人就这么越过八人的尸体,然后骑马走上白玉砌成的台阶,此人所乘之马,不是寻常马匹,甚至不是什么马王之流,而是一匹带有妖兽血脉的骏马,这世上有仙人,有各种道术邪法,自然也有妖邪鬼魅,只是在长生地仙面前不值一提,不敢为祸人间,只能藏在偏远无人之地。
马蹄踩踏在万象学宫的正门上,竟是将其生生踏破,两扇大门轰然倒地。
然后此人便越过了门槛,进了万象学宫之中,万象学宫中的学子们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人敢于在学宫内纵马了,就算是上了年纪的祭酒们代步,也多是骑驴或者走骡,骑马的还绝无仅有。
更何况此人竟然头戴皮毛大帽,披着雪白披风,腰间佩刀而不佩剑。
这是标准的辽东打扮。
一个辽东蛮子闯入了万象学宫?
再加上观星台那边的变故已经在学宫中渐渐传开,竟使得学宫中无人阻拦这个辽东蛮子,反而是人心惶惶。
另外一边,李道虚和宋政等人的斗剑还在继续,在天幕上竟然显现出四季轮转的奇异景象。时而细雨纷纷,万物竞发;时而大雨滂沱,电闪雷鸣;时而凄风冷雨,秋风萧瑟;时而大雪飘飘,朔风呼啸。
当年心学圣人作为当之无愧的人世间第一人,为儒门七隐士留下了诸多对敌手段,这套“四时阵”可以算是其中佼佼者,其中又可以细分为二十四节气,也就是二十四道剑气,每个人掌握六道剑气,一起合攻李道虚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毕竟是占据了人数优势,不仅不落下风,甚至开始隐隐压制李道虚。
天幕之上,二十四道枯荣变化、象征四季轮转的剑气回旋飞舞,忽明忽暗,忽冷忽热,就算是归真境高手,一旦被任何一道剑气波及,立时就是形神俱灭的结局,也就是李道虚,方能硬接二十四道剑气还毫发无损。
剑气湮灭又生成。
四人越打越是心惊,虽然眼看着李道虚的气息逐渐衰弱,但谁也不可否认,李道虚的修为之高、战力之强,实在是举世罕见,若真是四
位天人造化境高手围攻李道虚,万不能得手。
又是一次硬拼之后,宋政虎口开裂,冷笑道:“大剑仙,你还能坚持多久?你是在等张静修来驰援你吗?”
李道虚淡笑道:“宋政,你视我为仇,殊不知你得罪之人,也将你视之为仇?”
宋政脸色一变。
李道虚一挥手中的“叩天门”,浩荡剑气将四人暂且逼退稍许,笑道:“我的帮手来了。”
话音落下,就见一人一骑跃马纵上了已经坍塌的观星台,然后那人离开马背,纵身而起。
只听得一个声音说道:“宋政,你的对手是我。”
这个声音也不如何雄壮响亮,但清清楚楚地传入了众人耳中,所有人都望向来人,却没有看清来人的相貌,只看到了一道划过天际的刀光。
这一刻,宋政只觉得一股浩大刀意循着一种冥冥之中不可言说的因果联系锁定了自己,这股刀意极为纯粹,仿佛日月星辰永世长存,任红尘俗世沧海桑田,也是不为所动,只依冥冥中的天道运转。甚至于本是虚无的刀意已经化为实质,使得他的身上爆开一簇血花。
这让宋政立刻想到了李道虚的成名绝技“六灭一念剑”,两者却是有异曲同工之妙,能够伤到自己,说明来人也是长生境的修为,那么其身份已经不言而喻。
宋政大喝道:“秦清!”
来人正是“天刀”秦清,时隔多年之后,“魔刀”和“天刀”终于相见。
两人之间的矛盾,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埋下,宋政是西北五宗的魁首,秦清是辽东五宗的领袖,在澹台云横空出世之前,因为地师无意圣君之位的缘故,所有人都认为圣君之位必然会从两人之中产生,这也是宋政距离圣君之位只有一步之遥却迟迟没有行动的原因。待到后来,两人矛盾的直接爆发则是缘于韩无垢之死和忘情宗的归属,两人因为此事几乎公开决裂,宋政彻底倒向地师,秦清则是开始寻求与正道结盟的可能。
如果不是宋政贸然挑战李道虚并且失败了,两人早就该有一战。今天这一战,已经来得很迟了。
几乎就在转瞬之间,秦清已经来到宋政眼前,宋政没有了“大宗师”,可秦清手中也没有了“欺方罔道”,只是一把十分普通的宝刀,此刀在旁人眼中固然算得上一柄好刀,可在一位长生地仙的手中,也只能算是普通,顶多不算累赘而已,想要成为助力,最起码也得是“天师雌雄剑”或者“叩天门”这样的仙物才行。
秦清一刀斩出。
这一刀,没有半点人间气息,绝情灭性,可并非一味冷酷,或是无情,其意境十分博大,天地万象,生死枯荣,尽在其中,似乎除了天道运转之外,别无他求。正应了一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面对这一刀,宋政无处可躲,又不能不挡,他只能放弃对李道虚的攻势,转而应付秦清。
宋政当年被称为“魔刀”,可见其手段驳杂,如今他又转走鬼仙一途,
自然手段非比寻常,立刻运转“长生**经”,混淆天机,使得阴阳不明,五行难辨,气机流转之间,不仅愈合身上的伤口,也将锁定在自己身上的刀意暂时化解。
秦清立时察觉到自己发出的刀意如同攻入虚空之中,接着便如风筝断线,失去了对其的控制,不过秦清对此并不意外,同样是长生地仙,谁还没有一点与众不同的手段呢?
与此同时,宋政又展开了那道帷幕,李道虚在没有真正出剑之前,以指代剑,并未将其刺穿。
秦清已然进入“太上忘情经”的“天算”状态之中,双眼之中不见眼白和瞳孔,只有茫茫白光,秦素的半吊子“天算”与秦清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秦素只能提前预测对方出招,可如果对手以不变应万变,秦素就无从预测了,可秦清的“天算”不仅能未卜先知,而且还能直接看出弱点和破绽。
秦清刀势一变,下一刻,绚烂刀光直接划破了帷幕,斩开了眼前的阻挡。
这不是一刀,而是连续九刀,第一刀衍化混元,第二刀分两仪,第三刀生三光,第四刀开四象,第五刀定五行,第六刀分**,第七刀化七星,第八刀演八卦,第九刀生九宫。
秦清在模仿天地生出的过程,也就是自行开辟一方小世界,或者说他的刀法轨迹就是一方小世界。
秦清持刀来到宋政的面前,问出了和李道虚一样的问话,“宋政,你的刀呢?”
既然是“魔刀”,如何手中无刀?
说来不知是巧合还是定数,当年“魔刀”和“天刀”的佩刀竟然是双双落入了秦素一人的手中,而秦素偏偏又学了不完整的“长生**经”、“天地任我行”以及“天问九式”、“太上忘情经”,是否预示着秦素会同时继承两人的衣钵?
不过在这个时候,无论是秦清,还是宋政,都无暇去思考这个问题,面对秦清的刀,宋政立刻做出了自己的应对,他把未曾持剑的左手伸向前一探,虚空中泛起层层涟漪,他的手掌似乎没入水中不见,只剩下露在外面的手腕。
与此同时,在秦清的上方凭空生出一只笼罩方圆数亩的巨大手掌,轰然压下。使得下方的星野湖轰然震动,随之生出一个巨大的漩涡,深不见底,可见其中鱼虾、水草、泥沙飞速旋转,继而化作一道龙卷,冲天而起。这还不止,整个星野湖竟然开始上升,蓝汪汪的碧水,凝而不散,好似一块巨大无比的豆腐,软软的,轻轻晃动。
这一抓之威,让人心神恍惚,不愧是长生地仙。
首当其冲的秦清面色不变,只是一心一意运转自己的“天问九式”,轻而易举地破开了这只巨手。
不过宋政还有后招,只见他手掌翻覆,被他提起的星野湖随之翻覆,轰然砸下。
在秦清的视线之中,已经分不出所谓的“海天一线”,四面八方皆是水墙,巍如山岳,高如城墙,然后轰然垮塌下来。
这是一方水牢,也是宋政的小世界,宋政要用自己的小世界来硬撼秦清的小世界。
第十九章 激斗
秦清和宋政之间的争斗十分玄妙,秦清早在第一刀之后,就已经来到了宋政面前,可两人之间的空间却仿佛被压缩了无数,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在秦清破开宋政的幕布之后,两人之间的距离又重新拉开。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四时阵”的缘故。此阵名字简单,可其中玄妙却半点也不简单,毕竟是出自心学圣人之手,又是由一位长生地仙和三位天人造化境高手联手布下,四人之间的位置实则随着四季轮转正在不断变化,宋政与秦清之间的距离也随之不断变化。
若仅是如此也就罢了,关键是阵内还有一个李道虚,在这种情况下,就变成了两位长生地仙内外夹击“四时阵”,原本占据上风的四人陡然间压力剧增。
在这种情况下,宋政和三位儒门隐士瞬间有了计较,宋政脱离“四时阵”,而大祭酒司空道玄和大祭酒宁奇则是与三位儒门隐士合作一处,五人瞬间变化成“五行阵”。
儒门的至高功法是亚圣的“浩然气”,只有三字而已,心学圣人留下的诸多功法也都是名字简短,根本功法“心力”只有两字,其他阵法也都是三字,在这一点上却是与道门不同,道门中越是厉害的功法,名字就越长,少则五字,多则七八字不等。“五行阵”乍一听,似乎是道门中不入流的基本阵法,可实则是穷极五行变化的阵法。
五位儒门高手围住了李道虚,宋政得以专心应对秦清。
五行变化,青鹤居士站了东方木位,紫燕山人站了南方火位,白鹿先生站了北方水位,宁奇站了西方金位,司空道玄站了中央土位。
不过这样一来,也有不足之处,儒门功法固然不似道门那般千变万化,只要是儒门弟子都能相互配合,可“三才阵”、“三光阵”、“四时阵”、“五行阵”都是心学圣人留给儒门七隐士的手段,七隐士修炼多年,也多有默契,司空道玄和宁奇固然修为不逊,却是不谙阵法,哪怕是临时学了,也万万比不得七位隐士浸淫多年,配合之间更算不得天衣无缝。而宋政之所以能与三位隐士配合无间,则是因为他境界高出另外三人的缘故,认真算起来,宋政完全可以当作三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来算,却是不好一概而论。
如果是五位隐士在此,李道虚必然要陷入极为艰难的苦战之中,可三位隐士加上两位大祭酒,却让李道虚有了可乘之机。
李道虚手持“叩天门”,不敢说人世间第一人,当今天下杀力第一之人的名头却是当之无愧,无论是大天师张静修,还是地师徐无鬼,亦或是圣君澹台云,在杀力上都有所不如。却见李道虚一剑向虚空劈下,用出了自己的成名绝技之一“六灭一念剑”。
此剑是无形之剑,关键在一个信以为真,对于死物,没有一丝一毫的作用,可是对于活人,却是大有妙用,只要中剑之人相信自己的手臂已断,那他的手臂就会真的掉落下来,若中剑之人相信自己的被此剑斩杀,那么他便
会立时死去,浑身上下却不留半点伤痕,端的是玄妙无比,与顶尖术法的弄假为真有异曲同工之秒。”
如果李道虚一开始便用此剑,几位儒门高手定然是不信的,可经过方才一番交手之后,无论是三位儒门隐士,还是两位万象学宫大祭酒,哪个不对李道虚心生惧意?一旦心怀怯意惧意,“六灭一念剑”的威力便会水涨船高,越是对“六灭一念剑”深信不疑,“六灭一念剑”的威力也就越大,直到将人彻底斩杀为止。
此剑一出,五位儒门的眼前分别出现了一把似虚似实的“叩天门”,五人立刻各显神通,准备接下这一剑,可刚一接触,就发现空空荡荡,根本没有实物存在,紧接着五人身上各自出现一道剑痕,深浅不一,这也意味着五人对于李道虚的畏惧程度有所不同,越是畏惧,伤口也就越深。
不过五位儒门高手多年的修心功夫也不是无用之功,明白过来之后,各自运转功法驱散心中暗藏的惧意,亚圣的“浩然气”本就含有虽千万人吾往矣之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于“六灭一念剑”的确有一定的克制、抵御作用。
只见五位儒门高手脸色略微发白之后,便恢复正常。只是李道虚也未想过凭借“六灭一念剑”就将五人悉数斩于剑下,他所求的就是五位儒门高手化解剑意的短暂时间。
在这极短的时间之中,“五行阵”的运转有了片刻的凝滞。当五位儒门高手从“六灭一念剑”的剑意中挣脱出来的时候,李道虚已经来到中央土位的司空道玄面前。
司空道玄大惊,万没想到李道虚已经窥破了“五行阵”的关键所在。
五行之中,土行居中。其他金木水火四行由此而始,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相生不止。
李道虚才智不逊于地师,固然不曾深入钻研阴阳之理、五行之学,也颇有涉猎,自然知道五行变化的根本所在,他并不能十分确定“五行阵”的起始所在,根据他的推测,要么是自东方开始,要么是自中央开始,要么是金位开始,三选之一之下,李道虚选择了中央土位,就算选错了,以李道虚的境界修为,也不至于一步踏空就万劫不复。
不得不说,李道虚的运气不错,他赌中了“五行阵”的起始位置,只要李道虚攻入中央土位之中,强行阻断“五行阵”的相生之势,那么此阵便算是破了。
儒门诸人见李道虚窥破阵法的关键,各自暗暗心惊,奋力催动阵法的同时,只盼司空道玄能顶住李道虚的压力。
到了长生境之后,武夫与方士的区别已经微乎其微,不过还是有区别的,方士出手,尤其是倾力出手的时候,总是难免天象变化、山摇地动,大天师张静修和地师徐无鬼就是如此,金帐国师也是如此。而武夫出手,则是凝聚于一点,很少有如此多的气机外泄,圣君澹台云是如此,李道虚自然也是如此。
只见李道虚一剑点出,所有气机内敛,没有
一丝一毫的向外发散,悉数凝聚于“叩天门”的剑尖之上。李道虚一剑之威,哪怕与鬼国洞天合道的藏老人都没有挡住,被李道虚一剑破去金身,司空道玄如何能挡住?他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退。
司空道玄一退,李道虚便占据了“五行阵”的中央土位,整个阵法立时告破。
这也是儒门中人的劣势所在,承平日久,空有境界修为,却无太多厮杀搏斗的经验,如果换成张海石、白绣裳、李玄都、张静沉、王天笑五人围攻李道虚,恐怕就是另外一个结果了,最起码以五人多次历经生死的心性来说,不会全都被李道虚的“六灭一念剑”所慑。
不过五人阵法告破,也不意味着就是彻底输了,只是五人不能再对李道虚形成围杀之势,以五人之力,自保还是不难,也可以与李道虚继续相持对峙。
另一边,宋政对上秦清,当真是势均力敌。
多年以前,两人就是一时瑜亮,到了如今,各有际遇,双双踏足长生之境,正是棋逢对手。
宋政抓起星野湖的湖水,化作一方水世界,将秦清困于其中。
一方水世界不断向内挤压,也是暗循天道。若是李道虚身在其中,定然能识破此招的玄妙,当年李道虚潜入东海深处,寻觅隐藏于海底深处洞府中的“叩天门”,每下潜一分,海水带来的压力就大上一分,待到极深处,寻常人会直接死于海水的万钧重力之下。此时宋政的水世界便是效仿苍茫大海,其中蕴含力道之大更甚深海千丈,据说海下三千丈的海水足有两千斤之重,而且不是一掌之力的两千斤,而是全身上下所有地方都要承受两千斤之力的压迫,好比是几十个天人境大宗师向全身上下各处出掌不停,其中厉害可想而知。
只是秦清看似身处水中,实则并不在水中,他的“天问九式”全力施展开来之后,刀法轨迹凝而不散,如同留在画卷上的笔迹,不断交织,不断完善,随着时间推移,就好似丹青圣手以线条勾勒出山水草木、飞鸟鱼虫,俨然一个正在浊气下降而清气上升的真实世界。水世界的压力未曾落在秦清的身上,而是被他以刀法“绘”出的世界所抵消。
此等小世界可谓是分外特异,大天师的“乾坤袖”也好,宋政的水世界也罢,俱是以有形之物化无形之界,而秦清却是以无形之物化无形之界,以身合刀,以刀合道,不愧“天刀”之名。
如此一来,两方小世界硬撼,等同是宋政以有形之物去对抗秦清的无形之物,有形的是水,刀本身也是有形的,可是刀法却是无形的,于是秦清的刀势无视了两方小世界的极限,直接作用在宋政的身上。
只见宋政周身上下炸开无数血花,鲜血淋漓,而秦清的刀气并不消散,而是继续盘踞于伤口之中,阻挠宋政恢复伤势。
“厉害。”宋政赞了一声,脸上并无恼怒惧色,望向水世界深处的宋政,周身上下渐渐亮起如深夜星空一般的光芒。
第二十章 对峙
早年的宋政与地师共事合谋,受地师影响颇深,刀法中有很深的“太阴十三剑”痕迹,所以被称为“魔刀”。而后来的宋政则是与金帐国师合谋多年,受他的影响更深,所以如今的宋政不仅转走鬼仙一途,而且还从金帐国师的身上学到了许多萨满教的手段。
当宋政体内绽放出如同星空的光芒时,他身上的所有伤势都消失不见,盘踞于伤口中的刀气也随之无影无踪,甚至就连他损耗的气机也得以恢复。
这不是“漏尽通”,也不是“**八荒不死身”,更不是“太素玄功”,而是萨满教的一门秘术,翻译成中原官话是“星空下的巫王”,或者是“黑暗长生天的眷顾”。
巫王即是巫祝之王。巫祝,事鬼神者为巫,祭主赞词者为祝。《礼记》有言:“君临臣丧,以巫祝桃茢执戈,恶之也。”《抱朴子》亦云:“巫祝小人,妄说祸祟。”自从祖天师携剑带印击败巫教之后,中原已经不存巫祝之说,可金帐汗国仍旧盛行,萨满即是巫祝,巫王就是萨满教的首领,也就是金帐国师。
萨满教信奉长生天,长生天的含义即是苍天,黑暗的长生天便是黑暗的天空,也就是黑夜。金帐大汗的意思是“仰赖长生天之力而为王之人”,巫王的意思是“受长生天眷顾之人”,两者相互依存,前者不能长久占据王位,后者被长生天眷顾,可以长生不死,却不能染指王位。
宋政与国师合谋,并不是他本人去占据汗位,最终还是要把他的儿子乌里恩推上汗位,受两人的暗中操控。正因如此,宋政本人其实是“受长生天眷顾之人”,而不是“赖长生天之力为王之人”。而长生天的长生不死则体现在“永恒”二字,任凭沧海桑田,苍天在上,与世长存。所以宋政并非以气机恢复伤势,而是回溯自身时间,让他重新回归到与秦清交手之前的状态。
时间长河浩浩荡荡,人力万万不能逆转江河流向,停下或是加快江河的流势也绝无可能,可是通过某种手段,仅仅使自身逆流而上极短距离,还是不难做到,这便是宋政此时所用的手段。国师暂停小范围内的时间就更进一层,等同是制造出一方小世界来隔绝时间,好似用外力在长河中圈出一汪水,长河仍旧滚滚向前而去,这一汪水却是停留在原地。只是这种阻隔在时间长河的冲刷之下极为脆弱,持续时间不长,所以不能长久困住李玄都和伊里汗,也会被澹台云直接打破。
只是此中玄妙,就是天人造化境的高手也很难涉及,非要长生境不可。
秦清的声音从水世界传出,“好手段!”
话音落下,却见水世界中刀光一闪,秦清以刀法衍化的小世界也好,宋政以湖水造就的水世界也罢,悉数崩溃,然后就见秦清持刀脱困而出。
宋政见得秦清现身,道:“秦兄这些年来一意精进刀法,不愧‘天刀’之名,仅以刀法而论,我却是大大不如了。这当世之间,用剑之人,自是李先生
夺魁,用刀之人,则以秦兄为最。”
秦清不置可否,也不急着出手,经过方才一番交手,他已然明白,两人都是刚刚踏足长生境不久,谁也不比谁更高一筹,就算再斗下去,一时半刻也难分胜负,徒耗气力罢了。
另一边,李道虚也是如此,固然破开了“五行阵”,可五位儒门高人毕竟人多势众,也不占上风。
如此一来,双方倒是分开左右,遥遥对峙。
真要说起来,秦清与司徒玄策交好,算是李道虚的晚辈,后来玉虚斗剑,双方分在两边,算是敌人。可如今秦清的女儿嫁给了李道虚的弟子,是亲家,更是盟友。偏偏在帝京一事上,李道虚支持谢雉,秦清支持赵政,又难以调和,这关系也着实有趣。不过今日对上儒门,且不说儒道之争,李道虚有杀徒之仇,秦清也要为当年好友报仇,却是道同可谋了。
其实宋政和儒门的关系也是如此,宋政早年创立青阳教,与地师合谋割据西北三州,自然为儒门痛恨不耻,可如今大敌在前,这些昔日的仇敌又不得不摒弃前嫌,联手对敌,皆因形势变化之故。
宋政自然明白其中道理,他也想过,为何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仔细一推敲,只因死了一个司徒玄策之后,又出了一个李玄都,若非李玄都,张静修和李道虚之间未必能取信于对方,秦清也很难与正道十二宗走到一起,还有金帐之事,也是因为这个小子和澹台云那个婆娘而功亏一篑,实在让宋政深以为恨。
不过宋政脸上不显,笑问道:“说来两位都是老朋友了,不知两位的高足、乘龙快婿何在?”
“高足”当然是对李道虚而言,“乘龙快婿”则是对秦清而言,说的是同一个人。
李道虚淡淡道:“虽说儒家讲究父子君臣,但我信奉一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如今孩子大了,成家立业,实在不该我去操心。”
秦清点头道:“正是如此。”
宋政笑了笑,“好一个不为儿孙做马牛,李先生福气大,有这样的弟子。只是我要奉劝李先生一句,这世上的情分都是靠不住的,妻子可以背叛丈夫,儿子可以背叛夫妻,弟子当然也可以背叛师父,小心给别人养了儿子。”
宋政这话却是暗含挑拨之意,表面意思似乎是说李玄都会成了秦家的人,实则是暗指李道虚和秦清在帝京一事上的分歧,关乎到切实利害,这才是宋政的诛心所在。可偏偏两人又无可反驳,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儿子送了别人不心疼,辛苦经营多年的帝京易主,这一生的功业也就随风而去了。不过暂且搁置争议是李道虚提出来的,秦清也认可了的,此时两人当然不会多说什么,于是干脆默不作声。
宋政微微一笑,还要说话,就听一声长叹,继而一道紫气涌来,立时知道这是张静修到了。
道门共有六位地仙,地师和澹台云如今远在草原,除去两人之后,其余四人已经
悉数到齐。
儒门中人见此情景,难免百感交集。甲子之前,心学圣人横压当世,平定宁王之乱,挫败道门阴谋,使得道门又变为四分五裂的格局,仅仅是一个青鸾卫都督府便可镇压江湖,当时的儒门可谓是如日中天,却不曾想到这竟是儒门由盛而衰的开始。自从心学圣人离世之后,儒门便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虽然靠着分化、制衡之策,仍旧能够压制道门,但道门势大已经是不可阻挡,终于到了今日,儒门竟然要联合道门中的邪道之人来抗衡道门,是何等悲哀之事。
司空道玄不由仰头望天,长叹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盛极而衰,天道有更易,世事有无常,这便是我们今日的命数么?”
宁奇脸色黯然,叹息无言。
青鹤居士却是喝道:“人定胜天,到底是谁盛极而衰,言之过早!”
就在此时,张静修已经现出身形,身着杏黄道袍,手持拂尘,同样虚立空中,先是向李道虚和秦清行了一礼,“贫道见过李道兄、秦先生。”
李道虚和秦清亦是还礼。
“见过张道兄。”
“见过大天师。”
然后张静修才望向宋政和一干儒门中人,道:“除了这位紫燕山人和白鹿先生,都是故人,已是许久未见了。”
司空道玄道:“大天师鹤发童颜,风采一如往昔。只是不知今日驾临我万象学宫,有何贵干?”
张静修道:“贫道、张道兄、秦先生三人议定在龙门府举行道门大会,共商大计,恢复道祖道统,却听闻儒门有阻挠之意,故而贫道三人先来一步,一探虚实。”
青鹤居士道:“口说无凭,大天师何以如此谤我儒门?”
张静修一笑道:“那日在大报恩寺,你掳走贫道弟子,还指使上官莞袭击秦家姑娘,已是图穷匕见,何须贫道谤你?若非清平先生出手,只怕已经被你得逞,你也要狡辩吗?还是等清平先生到了之后,再与你当面对质?”
青鹤居士冷笑道:“要说大报恩寺之事,那我也有话说,大天师话里话外意思不外乎是我们儒门暗算你们道门,可大报恩寺付之一炬,虎禅师直接身死,而你们道门却毫发无损,现在反过头来说我们儒门暗算道门,你觉得可信吗?”
“多行不义必自毙,聪明反被聪明误。”张静修挥了挥袍袖,不欲再与他口舌之争,“还有几位隐士呢?何不一起请出来。”
话音落下,又有两道长虹飞掠而至,悬于当空。
其中一位老者,正是先前在酒肆中与秦清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沉声道:“金蟾叟见过三位大真人。”
另外一位老者,高冠博带,一丝不苟,缓缓道:“天心学宫大祭酒王南霆见过三位大真人。”
此时此刻,云集万象学宫的天人造化境界高手已达七人之多。除了龙老人、赤羊翁以外的剩余四位儒门隐士更是全部到场。
第二十一章 以打促和
儒门人多势众,道门只有三人在场,可无论怎么看,都是道门这边占据优势。只因道门三人来到太快、太早,使得儒门高手还未完全齐聚,可以说是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今日之事,眼看是不能善了,可两家也不想就此拼个你死我活。儒门还有退让的余地,还未被逼到绝境,就绝不会殊死一搏,这是本性如此。道门也远未到能够完全胜过儒门的地步,更何况还有西北五宗在一旁虎视眈眈,若是道门与儒门两败俱伤,反倒是让旁人捡了便宜。
可就这么算了,也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众人心思各异,一时间竟是谁也没有说话。
最终还是李道虚打破了僵局,“儒门中人说并无阻挠之意,今日一见,高手云集,可见是虚言。”
青鹤居士立刻反驳道:“听闻道门中人要云集龙门府,儒门为了万象学宫考虑,不得不尽早防备,今日之事正是证明了我等并非杞人忧天,而是未雨绸缪!”
李道虚皱了下眉头,深知这等口舌之争,谁也不能说服对方,虽说都是儒释道并称三教,但如今佛门暗弱,依附于道门,而邪道一派又联手于道门,已无第三方出来从中说和调解的可能,说不得还恃力而为。可如何恃力而为,又要到何种程度,就要看他们几人的手段了,万不能让事态彻底失控,变成两门倾力厮杀的局面。
李道虚早有准备,说道:“儒道两门多年恩怨,已经不是三言两语之间可以说清的,今日之事,不过是过去多年中许多事情的重复,想要分出个胜负,也是千难万难。可此时此刻并非居于庙堂之高,而是处在江湖之远,就当以江湖人的方式解决。”
所谓江湖人的方式,自然就是武力上一决高下。其实古往今来,天下更易也好,改朝换代也罢,哪有辩经辩出来的,最后无一不是要付诸于武力,今日儒门和道门之争,自然也是如此。
青鹤居士作为儒门七隐士中最常在世间行走之人,俨然已经代表了儒门,问道:“不知江湖人的方式是何种方式?”
李道虚说道:“倒也简单,你我双方各自挑选一人,一决胜负就是。”
青鹤居士虽然早有预料,但闻听此言,还是脸色一沉。此时儒门人多势众,可偏偏没有一位长生地仙,反观对面三人,无论是谁,都是长生境的修为,如果一对一单打独斗,那么儒门是必败无疑,总不能让宋政这个外人代替儒门出战,就算让宋政代为出战,道门那边多半会是李道虚亲自出战,如此一来,还是道门胜算更大。
想到这儿,青鹤居士便要开口拒绝。
李道虚不等青鹤居士开口,又说道:“我可以给居士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你们可以邀请帮手,地师也好,‘魔刀’也罢,都由我来对付。另一个选择是,你们从在场七人中挑选一人,我们道门这边则由李玄都出战,不知居士意下如何。”
青鹤居士飞快地与宋政交换了一个眼神,问道:“李玄都?”
李道虚道:“正是,他曾是我的弟子,如今是
太平宗的宗主,若论道门中的身份地位,仅在我们三人之下。”
青鹤居士沉吟不语。
李玄都的境界修为,他是领教过的,殊为不俗,可真要动手,凭借他的一身“浩然气”,也不怕那后生小子。
就在此时,白鹿先生问道:“还要请教李先生,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李道虚道:“若是道门输了,就退出龙门府。可如果儒门输了,就不得再干预道门之事。”
紫燕山人问道:“若是言而无信,又当如何?”
张静修接口道:“若是道门言而无信,各宗山门皆在,弟子皆在。同理,若是儒门言而无信,各大学宫、书院皆在,弟子皆在。大可不讲规矩。不过贫道认为,不会走到那一步的,毕竟无论道门还是儒门,都注重自家名声,那可是万金难买。”
紫燕山人点了点头,“我没有异议。”
白鹿先生望向青鹤居士。
青鹤居士道:“好,那就一战定胜负,儒门这边,自当由我出战,道门那边,则由李玄都出战。只是不知李玄都何在?”
张静修转头看了眼城外方向,道:“不急,马上就要到了。”
此次道门突袭儒门,打了儒门一个措手不及,李玄都可谓是居功至伟,说得高一些,是他居中调度,说得低一些,是他居中联络,不管怎么说,李玄都虽未现身,但切切实实地参与了此事,最后当然也要现身。
李玄都从太平山出发,是距离龙门府最近的那一个,能够从容地掐算着时间决定行程,此时他刚进龙门府的城门,可以说是不早不晚,刚刚好。
李玄都将马车车窗的竹帘拨开一道缝隙,向外望去,果然见到好些江湖人,不过这些江湖人神色各异,有的惶恐,有的失措,有的兴奋。其中也有身着儒衫的儒门中人,大多行色匆匆,面带忧虑之色。以小观大,可见龙门府中出了变故,那么他与三位掌教大真人的合谋,多半是成了。
李玄都放下竹帘,对身旁的秦素说道:“三位师长果然厉害,一起出手,便是这儒门的大本营之一,也被闹了个天翻地覆。”
秦素问道:“他们当下身在何处?”
李玄都道:“多半是在万象学宫。”
便在这时,秦素忽听得马车外响起一声马嘶,先是一怔,然后拉起车帘,接着就看到一个好大的马头从车窗中探了进来。
秦素又惊又喜,用手摸了摸这个马头,问道:“小白,你怎么在这儿?是跟爹爹一起来的吗?”
被称作“小白”的马儿打了个响鼻,似乎是在回应秦素的问话。
此马正是秦清的坐骑,秦素取名一向不怎么样,最喜欢按照颜色来区分,诸如“大橘”、“小白”、“老黑”等等,秦府中人乃至于补天宗之人,不敢忤逆大小姐,却也不好用这样的俏皮名字,故而猫狗、马匹、鹰隼多有两个名字,一个大名,一个小名。大名是通用的,小名是大小姐专用的。“小白”就是这匹马的小名了。
秦素
叫停了车夫,从马车中走出,径自翻身上马,转过头来看了李玄都一眼,“玄哥哥,我和小白一起过去,你……你就自己过去吧。”
秦素面薄,纵然已经定亲,也不好意思说出大庭广众之下两人共乘一骑的话语。
李玄都也走下马车,对车夫道:“你先去清平园。”
车夫应了一声,独自驾车去了。
李玄都本想让秦素小心,可转念一想,秦素已经今非昔比,不是谁都能奈何的,更何况三位长生境高人坐镇于龙门府中,谁有这么大的能耐。想到这儿,他便不再啰嗦,示意秦素自去就是。而他则是展开身形,直接朝万象学宫飞掠而去。
转眼之间,李玄都已经来循着气机到了星野湖畔。此时一众人等已经从空中降下,悉数站在星野湖畔,遥相对峙。见到李玄都前来,青鹤居士脸色一沉,隐隐感觉自己落入了道门的算计之中,否则李玄都为何会来得如此之巧,分明是道门中人早有算计安排。不过他转念一想,当初在大报恩寺中,他曾经和李玄都有过交手,那李玄都虽然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偷学了地师的绝技,但也奈何不得他的“浩然气”,更何况李元婴没用上的物事,又被他讨要了回来,这次就算不能将李玄都这个祸胎置于死地,也胜算极大。
念及于此,青鹤居士便沉下心来,准备接下来的比武。
李玄都落下之后,先对三位师长行礼,然后才与儒门中人相见。
秦清见只有李玄都一人,问道:“紫府,怎么不见素素?”
李玄都回答道:“在来时路上遇到了一匹名叫‘小白’的马儿,素素让我先来,她要骑马过来。”
秦清闻听“小白”二字,便知道此言不虚,无奈一笑,又引动肺腑,轻咳两声。
李玄都脸色微变,关切问道:“岳父大人?”
秦清摆了摆手,“我没事。”
张静修道:“你不必担心,踏足长生境之后都要经历一次脱胎换骨,洗经伐髓,脱去凡躯,总共需要七七四十九日的时间,在这段时间中就好似重病在身一般,每个人的‘病症’又有不同,贫道当年是虚火上升,李道兄是气虚体寒,不影响境界修为,实无大碍。”
秦清点头道:“正是如此,我就是肺腑之疾,过了这一关后,就百病不侵了。”
说到了此处,秦清问道:“不知宋兄是何症状?”
宋政微微一笑,“既然秦兄不避讳,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的病是头痛之症。”
李玄都知晓宋政晋升长生境的大致过程,听他如此一说,发现每个人的病症似乎都与其身处的环境或者经历有关。大天师的功法至阳至刚,所以虚火上升;李道虚曾经深入海底,所以气虚体寒;秦清久在苦寒之地,所以有肺腑之疾;宋政曾经神魂两分,所以有头痛症状。李玄都不禁想,若是他也踏足长生境,不知是何种病症。
便在这时,青鹤居士不耐再耗下去,高声道:“既然清平先生到了,那就早些分个胜负,有个定论。”
第二十二章 比武
此事本就是李玄都和李道虚、张静修、秦清一起合谋议定的,由李玄都出面挑头,秦清跟上,张静修从旁策应,以防不测。最终目的是以打促和,打儒门一个措手不及,让儒门不得不与道门进行谈判。只要道门胜出,既狠狠挫败了儒门的锐气,又长了道门志气,这便是道门的目的所在。
此举的根本用意并非是杀伤儒门的有生战力,而是消减儒门的威望。儒门的威望不是一天竖立的,自然也不是一天失去的。只要儒门的威望还在,就会有无数人依附儒门、跟随儒门。道门想要抗衡儒门,甚至是取代儒门,首先就要削减儒门的威望,同时增加道门的威望,先让儒门的附庸、随从们变为中立,然后再将其变为道门的附庸和随从,这个过程,就是天下易主的过程。
在这种情况下,道门重归一统,儒门没有压住,本就是对自身威望的折损,道门又在龙门府举行道门大会,儒门没有挡住,又要折损自身威望。对于道门来说,这是立威的第一战,而不是生死一搏。
儒道之争,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李玄都对于此中详情知之甚深,可不能直白地说自己已经提前知道,所以还是故作不知地望向李道虚。
李道虚淡淡道:“我们三人已经与诸位儒门高人商议好了,决定一对一的比武,若是道门胜了,儒门就不再过问道门之事,若是儒门胜了,道门就退出龙门府。比武之事,就要拜托紫府了。”
“不敢。”李玄都脸色一肃,“玄都定当尽心竭力,不负诸位长辈所托。”
然后李玄都望向一众儒门中人,问道:“不知是哪位先生赐教?”
青鹤居士向前一步,“不才老朽,领教清平先生绝学。”
李玄都微笑道:“那日在大报恩寺中,未能与居士分出胜负,今日刚好继续那日未竟一战。”
青鹤居士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说话时,无论是道门中人,还是儒门中人,都已经向后退去。
李玄都收敛笑意,正色道:“上次交手,是徒手对敌,可我的一身本事,还是在三尺长剑之上。”
话音落下,李玄都已经取出“人间世”,横于身前。
一瞬之间,李玄都头顶上方的天幕骤然染上一层深沉夜色,白日青天之下,竟是勾勒出一副夜晚时分才该有的景象。以李玄都与青鹤居士之间一线为分界,一半天幕漆黑如夜,一半天幕仍是白昼,玄妙无比。紧接着,夜幕之上骤然亮起星星点点,点与点之间有银线相连,共同交织出一方阵图。
青鹤居士抬头看了眼天幕上的阵图,“倒是从未见过的手段。”
李玄都并不言语,只是驾御这座星阵缓缓落下,将两人悉数笼罩其中。
虽然李玄都还不是长生境,但已经有了类似于开辟小世界的手段。在星阵落下之后,刹那之间,沧海桑
田,日夜颠倒,两人仿佛身处于星空之中,一颗颗星辰上下起伏不定,或明或暗,或飘渺如远在天边,或清晰如近在眼前,其中又以八颗星辰最为瞩目,分别是对应北斗之数的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开阳、玉衡、摇光七星,以及不在七星之列的北极星位。整个星阵对应南斗星辰,七星和北极星却是对应北斗星辰。这正是李玄都集合了“南斗二十八阵图”和“北斗三十六剑诀”之长所创出的“南斗二十八剑诀”。
“装神弄鬼。”青鹤居士轻哼一声,只是轻轻一跺脚,以他顿足处为圆心,一圈浩大气机向四面八方奔涌而出,肆意宣泄,气机所过之处,星空顿时如湖面荡漾起层层涟漪,一些星辰更是摇摇欲坠,显现出溃散消失的迹象。不过北斗所在之处仍是不见分毫变化,如同激流中的砥柱礁石,任凭你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任你有燎原火,我自有东海水。
李玄都只是轻轻一挥手中长剑,一颗颗星辰开始不断变化位置,看似毫无规律可循,实则暗藏玄机,所到之处,光线随之转淡,就连声音也就此寂灭。趁此时机,李玄都已然藏身于星辰之后,不见了踪影。
青鹤居士的“浩然气”磅礴浩大,却没有将剑阵完全破去,仅仅是差了一线,而这一线便是天壤之别。
青鹤居士轻轻咦了一声,双掌排空,再次激发出浩大气机。只是此时整个剑阵已经运转开来,这道气机刚刚飞出丈余距离便消失无形,不知被剑阵挪移去了何处。
与此同时,北斗七星也依次朝着青鹤居士撞来。
青鹤居士心知肚明,这些星辰不过是表象罢了,实则是李玄都的剑气所化,若是一个不慎,中了李玄都的算计,两人修为相仿,只怕要葬身此处剑阵,所以他不敢有丝毫大意,运起“浩然气”,身上衣衫猎猎作响,出掌与这些星辰模样的剑气正面相击。
儒门功法,并不如何显化外相,可是威力极大,凝而不散,“蚀日**”和“吞月**”吸之不动,“逍遥六虚劫”催之不动,可以说没有任何克制之法,只能以力压之。正因为如此,当年心学圣人修为登上巅峰之后,无人境界高于他,便无人是其敌手,而青鹤居士对上境界更高的李道虚之后,十分寻常,可对上了境界和他相仿之人、境界不如他之人,却常常能大发神威。
青鹤居士双掌上蕴含的掌力实是威不可测,就是寻常天人境大宗师,挨上一掌也要重伤,只听得砰然巨响,以剑气所化的七颗星辰已经悉数炸裂,只剩下一颗北极星。青鹤居士认定李玄都就藏于其中,又是一掌拍出。这一掌的掌力重重叠叠,如同海上巨浪,一浪推着一浪,一浪叠着一浪,声势浩大,不可小觑。
这一掌,虽然未能击碎北极星,但也将起击飞老远。
青鹤居士正待再出第二掌,却见北极星陡然间光芒大盛,开始急速缩小,而在青鹤居士的视线之
中,一只凭空出现的手掌又在不断变大。
刹那之间,已经是天翻地覆,青鹤居士发现那颗北极星仿佛变成了一颗棋子,被那只巨大手掌捻在指间。
青鹤居士知道道门功法关键就在于“弄假成真”四字,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休说李玄都,便是真正的仙人,也不可能以北极星为棋子,更不可能以星空为棋盘,以群星为落子,可见都是幻象,只是如果破不开幻象,这假的也就成了真的,同样可以置人于死地。
青鹤居士运转体内的“浩然气”,本还想吸纳天地元气,却发现这座剑阵已然将自己与周围天地隔绝,便不再做无用功,静待剑阵变化。
然后就见这只手掌将北极星重新落在原本的北极星位上,一时间以北极星位为中心,已经破碎的七星再次复原。
青鹤居士大喝一声,向前踏出一步。这一步可谓是蕴含了他的毕生修为,整座剑阵轰然震动,群星摇晃,明暗不定。趁此时机,青鹤居士一跃而起,大袖连拂,生出磅礴巨力,将七颗星辰悉数扫开,然后近到北极星前,一掌按在北极星上。
果真不出他的意料之外,李玄都就藏于此处星辰之后,他刚一欺近,李玄都的身形便从其后闪身出来,朝他当头一剑劈下。
青鹤居士举掌去接。
若是李道虚的“叩天门”,他万不敢托大到以手掌硬接兵刃,可李玄都的“人间世”只是木剑,并不以锋锐见长,他却不怕。
不过出乎青鹤居士的意料之外,他的手掌并未与“人间世”相撞,因为李玄都凭空不见了踪影,下一刻已是出现在青鹤居士的身后,却是把剑当作铁鞭来用,狠狠抽打在青鹤居士的背上。
青鹤居士只觉得后背处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这么多年以来,他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不由勃然大怒,又是反手一掌向李玄都打去。可李玄都再次消失不见,让青鹤居士打了个空。
青鹤居士不由一惊,暗道:“他怎么会有如此速度?只怕李道虚也比之不及。”
便在这时,李玄都又出现在了他身侧,一剑刺出,点在青鹤居士的肩头上,速度之快,甚至血花还未绽开,李玄都已经消失不见。
青鹤居士大为恼怒震惊,不过他也是见多识广之辈,只是略微思索,便明白了关键所在,“北斗三十六剑诀”中有一招“星转斗移”,便是挪移身形之法。此时李玄都布下星阵,阵中星辰实则就是一个个“落脚之地”,供李玄都略微停顿借力之用。就好比是在水面下埋下木桩,或是在屋中拉起细线,使得轻身功法不高的人有了暂时停顿借力的地方,也能发挥出绝顶轻身功法的效果,李玄都此时便是借助这些所谓的星辰,连续不断地使用“斗转星移”之法,倒是别出机杼,甚至比李元婴的快剑还快。
青鹤居士心中明白,想要胜过李玄都,非要破去这个古怪剑阵不可。
第二十三章 众家之长
青鹤居士手中出现了一柄玉质戒尺,只是轻轻一挥,剑阵中群星便摇晃不休,暗淡无光。
李玄都再次现身,身形翩然若鸿,一剑扫向青鹤居士。
青鹤居士举起手中戒尺,轻轻一拍。顿时一股磅礴气机激荡而出,如拍蚊蝇一般将李玄都整个人拍飞出去。
不过李玄都身在半空之中便消失不见。
青鹤居士也不去管李玄都藏身何处,举起戒尺作敲打之势,就好似敲打顽童额头。
戒尺所过之处,星辰炸裂,剑气崩散。
自儒门立教以来,从未断绝传承,代代积累下来,所藏之丰,堪称天下之最,有什么仙物、半仙物也不算稀奇。这柄戒尺相传就是理学圣人的遗物,蕴含莫大威力,有不谐者,以此击之,无往不利。先前青鹤居士将此物交给了李元婴,希望李元婴凭借此物胜过李玄都,可在最后关头,李元婴心生怯意,未能出手。
事后,青鹤居士派人从李元婴手中把戒尺拿了回来,此番由他亲自出手,又是以亚圣的浩然之气催动手中戒尺,威力之大,可想而知。
转眼之间,整座剑阵已经是摇摇欲坠,李玄都不得不现出身形,脸上并无太多惊惶之色,而是轻诵吕祖绝句,“莲峰道士高且洁,不下莲宫经岁月。星辰夜礼玉簪寒,龙虎晓开金鼎热。东山东畔忽相逢,握手丁宁语似钟。剑术已成君把去,有蛟龙处斩蛟龙。朝泛苍梧暮却还,洞中日月我为天。”
“洞中日月我为天”一句落下,整个剑阵不再摇晃,群星再次闪烁。似乎这些诗句本身有着莫大的威能,又似是是言出法随。
李玄都继续诵道:“养得儿形似我形,我身枯悴子光精。”
只见李玄都松开手中“人间世”,任由其自行悬空,莹润如玉的皮肤迅速黯淡无光,接着从他头顶上跃出一个三寸高的小人,仍旧是李玄都的相貌,细声细气道:“先生先生貌狞恶,拔剑当空气云错。连喝三回急急去,欻然空里人头落。剑起星奔万里诛,风雷时逐雨声粗。”
话音落下,剑阵中的七星消失不见,然后仿佛有一剑当空,虽然不可见其形,但却能感受到其剑势之大,剑气之重,沛然莫御。
青鹤居士的脸上露出凝重之色。
小人跳上“人间世”,高高飞起,而李玄都伸手一抓,仿佛把那把无形之剑抓在掌中,只是此剑似乎有万钧之重,李玄都不能拿稳,脚步踉跄,如醉酒之人一般朝青鹤居士撞来。
一剑起时,风雷之声大作。
这一剑,李玄都冒险用出了自己还未完善的心魔化元婴之法,又有“太阴十三剑”的“风雷云气生”和“倒逆气云错”,以及“慈航普渡剑典”中的“心字卷”。其实到现在为止,李玄都的“南斗二十八剑诀”也不能说圆满无缺,还要等到他真正得了金丹大道之后才能如李道虚那般开宗立派。
不过就算不甚圆满,但也算得大成,威势不可小觑。
青鹤居士早已将手中戒尺横于身前,朗声道:“天地有正气。”
只见青鹤居士手中玉尺上绽放出耀眼红光,使得他好似掌托一轮小小红日,又似是一面大盾,对上了李玄都的一剑。
李玄都与青鹤居士错身而过。
李玄都的这一剑刺穿了青鹤居士面前的大盾,却也是强弩之末,虽然其最后的几分余韵透过戒尺,已经刺破儒衫,甚至刺破肌肤,但未能穿心而过,最终烟消云散。
青鹤居士脸色变得十分沉重。到了此时,他不得不承认,还是李元婴更为了解李玄都,也明白李元婴为何最后关头不愿出手,他堂堂儒门隐士亲自出手,尚且如此,李元婴又能好到哪里去?说到底,是他小觑了李玄都。
就在此时,只听得空中又传来那个稚嫩嗓音,“仗剑当空千里去,一更别我二更回。先生先生莫外求,道要人传剑要收。今日相逢江海畔,一杯村酒劝君休。庞眉斗竖恶精神,万里腾空一踊身。背上匣中三尺剑,为天且示不平人。”
话音落下,千百剑当空落下,皆是“人间世”所化。
青鹤居士直接将玉尺丢掷出去,然后运转“浩然气”,以自身庞大气机硬撼落下的千百柄“人间世”,将其生生托起,不使其落下,然后就见一柄柄“人间世”渐渐消散无形。
与此同时,戒尺如一道长虹一闪而逝,天地间响起一声砰然声响,只见戒尺当头砸在了李玄都的出窍元婴之上。
青鹤居士经验老道,第一时间就断定元婴是李玄都的弱点所在,按照他的想法,没了体魄的保护,神魂也好,化身也罢,都挡不住他的奋力一击,儒门的这件仙物没有其他神妙,只有两个特点,一个是无所不击,既可以实击实,也能以实击虚,而且威力极大,再一点就是鬼神辟易,万法不侵,诸邪不近。再配合上青鹤居士的十成“浩然气”,就算一下打不死李玄都,也能让他当场重伤。
修为大成之后,李玄都已经逐渐猜测到地师控制心魔的手段,关键就在于地师的“斩三尸拔九虫”之法,可以化出三个身外化身,也称之为三尸元神,地师将心魔化为一个独立的身外化身,如此便可隔绝心魔反噬。后来大天师张静修之所以开始钻研“太阴十三剑”,甚至还动过捉拿李世兴的念头,也是因为张静修同样会化身之法,也参透了这一点。
想通这一点之后,李玄都就开始尝试着凝聚身外化身,虽然没有完成心魔转化元婴,但小有所得,已经可以凝聚一尊身外化身。严格来说,李玄都的元婴之法并不完整,虽然脱胎于张静修的身外化身,但既比不上张静修的道门正统“一气化三清”之法,也比不得地师的“斩三尸拔九虫”之法,因为这些化身之法练成之后,分身和本尊互不干预,等同两个意识,甚至分身还能与本尊互相对话,此即是“我是化身,化身不是我”。如今李玄都就做不到这一点,他还是一心二用,而不是分化二心。
想要凝聚身外化身,需要一件外物为依托寄身之所,大天师张静修用的是两件仙物,威力极大,藏老人用的是自己炼制的尸身,而李玄都用的则是他体内的“长生石”。
青鹤居士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李玄都的身外化身依托之物竟是“长生石”,“长生石”乃萨满教至宝,国师的毕生心血,金帐老汗甚至为此丢了性命,地仙雷劫不能毁去,两位长生地仙的争抢不能伤之分毫,其坚固程度可见一斑。青鹤居士再怎么厉害,毕竟不是心学圣人,甚至不是长生境,他的全力一击,固然厉害,又如何能与煌煌天劫相提并论?
戒尺落在元婴之上,只是响起一声好似洪钟大吕的巨响,再无其他变化发生。
青鹤居士脸色一变,然后就见那元婴御起座下“人间世”,直接朝着青鹤居士杀来。这却是“北斗三十六剑诀”中最根本的御剑术了,以意御剑,虽千里须臾而至。
青鹤居士闷哼一声,被这一剑洞穿了肩头,若不是他躲闪及时,已经被这一剑穿心而过。趁此时机,青鹤居士也召回了戒尺,发动戒尺的神妙,从戒尺上绽出一团清光,护住他全身上下,飞剑不能进,剑气不能伤。
便在这时,李玄都本尊从背后贴近了青鹤居士,一掌拍出,掌间有六气涌动,已是全力用出“逍遥六虚劫”。青鹤居士修炼有“浩然气”,不动如山,李玄都的“逍遥六虚劫”固然奈何不得他,可戒尺上的清光却不是不被克制的“浩然气”,在“逍遥六虚劫”的侵蚀分解之下,层层剥落,转眼间已经是摇摇欲坠。
青鹤居士不得已之下,只能暂且抛开戒尺,使其虚立空中,散发出重重清光,镇压住剑阵和诸多星辰剑气,让李玄都无法再以“星转斗移”不断挪移,然后一掌推出,逼退李玄都。
李玄都的元婴与本尊重归一体,伸手握住“人间世”,人随剑走,没有恢宏浩大的剑气,也没有凌厉逼人的剑意,与李道虚出剑一般,朴实无华,刺向青鹤居士。
青鹤居士又是一掌拍出。
李玄都身形飘忽,在手中“人间世”的牵引之下,竟然躲过了青鹤居士这一掌,剑锋斜斜挑向他的肩头。青鹤居士身形一转,以两指捻住“人间世”的剑锋,便要折断“人间世”,却不曾想他刚一发力,李玄都也随之而动,根本无处着力,反而被李玄都趁机撤走“人间世”,身形飘飘荡荡环绕青鹤居士一周,又是一剑朝他的后心刺来。
刹那之间,青鹤居士鹤氅鼓荡如球,以柔克刚,却是让李玄都的一剑如同刺在棉花里,不得不无功而返。这并非“浩然气”,也不是“正气歌”,而是心学圣人的“心力”。
李玄都轻轻“咦”了一声,不过手中运剑不停,不再刻意收敛剑气,长剑划空留痕,凝而不散,围绕着青鹤居士以剑气和剑招轨迹布下一座小阵,也就是阵中之阵,这俨然与秦清以刀法开辟小世界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时间两人四周剑气纵横,霞蔚云蒸。
虽然有剑阵阻隔,但场外宋政还是看得分明,这一连串交手下来,李玄都先后所用手段中,竟是分别有李道虚、张静修、秦清、徐无鬼四人的痕迹,可谓是一人兼具四家之长。假以时日,那个道门大掌教的说法,恐怕不是一句戏言。
第二十四章 百步飞剑
宋政看得出来,身为当事人的青鹤居士当然也看得出来,他明白了一个事实,在大报恩寺的李玄都未尽全力,而李玄都所作的太玄榜,其实也是故意藏拙,否则李玄都绝不可能屈居第五人的位置。
想到此处,青鹤居士心中的恼怒可想而知,可到了如今境地之中,他也别无他法可想,只能倾力出手,谋求那越来越渺茫的胜机。
青鹤居士奋力出手之下,被戒尺镇住的剑阵开始摇摇欲坠,李玄都也不去管剑阵,一意出剑,手中“人间世”峥嵘毕露,号称攻伐第一的“逆天劫”剑气肆意泼洒。
终于轰然一声,李玄都的剑阵彻底崩溃,剑气再无阻隔,所过之处,百花尽杀。本来一处美景,先是被李道虚一剑开山,又被宋政捞取一汪湖水,最后还被李玄都斩尽百花,只剩下一片狼藉。
两人重新恢复起先遥遥对峙的位置。只是青鹤居士的双手之上,尽是血痕,儒门的“浩然气”虽然是万法辟易,但也有缺点,很难愈合伤口,比不得佛门的“漏尽通”,也比不得道门的“太素玄功”。先前青鹤居士敢于以肉掌硬接李玄都的“人间世”,除了因为是木剑的缘故之外,也是因为李玄都未曾真正催动剑气,待到李玄都用出攻伐最强的“逆天劫”剑气之后,青鹤居士就再难毫发无伤了。
除了青鹤居士、宋政、司空道玄、宁奇四人之外,其余儒门中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清平先生,均是大感惊讶。
青鹤居士作为七隐士中最常在世间行走之人,一身修为之高,固然算不得七位隐士中的第一人,却也在前三之列,还有理学圣人的戒尺为依仗,竟然落了下风?若是白绣裳、张海石这些老面孔也就罢了,一个未到而立之年的年轻人,怎的如此霸道?
悲观之人难免又要想到“气数”二字,难道真是儒门气数将尽了吗?这些年来道门英才辈出,老一辈中有李道虚、张静修、徐无鬼等人,壮年一辈中有宋政、秦清、澹台云等人,如今年轻一辈中有李玄都、上官莞这些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后起之秀,就算抛开西北一派不谈,那也不可小觑。反观儒门,固然实力不弱,可放眼望去,哪个不是白发苍苍,哪个不是垂垂老矣,都是从心学圣人时代走过来的老家伙。到了如今,道门能派出一个年轻小辈出来邀战,而儒门这边还得让一大把年纪足够做人家祖辈的青鹤居士亲自撸袖子挥拳头,且不论一时胜负,等到他们这些老家伙都不在人世了,又有谁能再去跟李玄都撸袖子挥拳头呢?
几位儒门高人相互对视,已然明白各自心中所想,竟都无语。
青鹤居士此时却没想这么多,他性子好强,明知再打下去胜算不大,也不肯认输,怒喝一声,伸手握住戒尺,再度朝李玄都攻去。
李玄都也不避让,再度用出“南斗二十八剑诀”迎了上去。
李道虚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套剑诀,以他的眼力,不
仅看出了“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影子,也看出了“太阴十三剑”、“慈航普渡剑典”、“天问九式”的痕迹,不由笑道:“能将如此多的绝学融会贯通,难能可贵。”
秦清站在李道虚身旁,也在凝神细观李玄都的剑诀,“他们两人倒是不存半点私心,互通有无。只是那身外化身之法,我和李先生都不精通,应是大天师的手笔了。”
这里的“他们”自然是指李玄都和秦素,秦清这也是看出了端倪,李玄都能学会补天宗、忘情宗的绝学,不必多问,定然是秦素教的,而秦素所学的那些各路绝学,也必然是李玄都教的,所以秦清才会有此感叹。
不过到了他们这等境界,精进修为已经不依托于某一种功法,而是要博览众家之长,触类旁通。故而他们对于门户之见已经很淡,对于李玄都和秦素的行为,自是不以为意,一笑置之。
“紫府曾经向我求过此类法门,贫道自然不能拒绝,没想到紫府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将其练成了,看来‘太平青领经’当真是名不虚传。”张静修抚须道,“由此看来,青鹤居士死要面子,只怕要输得难看。虽然知道他的人不多,但也难免一世英名付诸东流水。”
李道虚淡淡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三人谈笑之间,已然定下了青鹤居士的结局。
事实也的确如此,两人交手之后,青鹤居士以戒尺为剑,竟是与李玄都开始斗剑,可要论起剑法造诣,李道虚能胜李玄都一筹,白绣裳、张海石也能与李玄都一较高下,除此之外,便是李世兴和上官莞都要稍逊李玄都一筹,青鹤居士如何是对手?
换成其他对手,青鹤居士还能依仗修为取胜,也就是一力降十会,偏偏李玄都境界修为并不弱于他,纵然李玄都的“逍遥六虚劫”奈何不得他的“浩然气”,可他的“浩然气”也不比李玄都的“太平青领经”高出一筹。两人气力相当,比拼的就是技巧,李玄都自然大占便宜。
只见得两人出招越来越快,很快便看不到两人本身,只剩下一片光影,而光影之中又不断有剑气、气劲向外激射而出,幸而观战之人,无一不是当世绝顶之人,不断有人出手,将其化解,不使其向四周扩散开来。
再有片刻,光影渐消,逐渐显现出两人的身影来。
“鹤氅”本是神仙道士衣,如今已经演变成广袖、对襟系带的宽大外衣,未必非要以鹤羽制成,也可以是其他衣料,在春秋冬三季,用来御寒,这也是有地位的士绅偏爱的衣着。在场之人,唯有张静修身着道袍,秦清披着披风,其余人都是身着鹤氅,脚踏云履,头发以簪子束住。李玄都和青鹤居士也不例外,皆是身着鹤氅,此时李玄都的鹤氅还算完好,青鹤居士的鹤氅上却是多了许多破损口子,系带处断开,使得鹤氅变为敞怀,一只大袖少了一半,甚至还有点点血迹,十分狼狈。
李玄都将剑尖斜斜
指向地面,问道:“居士可还要再斗下去?”
青鹤居士脸色阴沉,冷冷道:“不过是皮肉小伤,算不得什么。”
“好。”李玄都应了一声,仗剑而上。
这一次青鹤居士却是双剑并用,一只手戒尺,另一只手是他那柄剑首雕刻为青鹤模样的佩剑。
若论双剑之法,李玄都也有涉猎,可如今他手中只有一柄“人间世”,便单剑对双剑。
李玄都单剑速度极快,先是直进,待到青鹤居士双剑攻来,再画了一个圆,将青鹤居士的双剑一搅,使其不能近身,然后剑圈越划越大,初时还只绕着他前胸转圈,数招一过,已连他小腹也包在剑圈之中,再使数招,剑圈渐渐扩及他的头颈。青鹤居士自颈至腹,所有要害已尽在他剑尖笼罩之下。
青鹤居士数次强攻,都被李玄都的剑圈强行荡开,反而自己险些被其中蕴含的剑气所伤,青鹤居士无法,只能向后一退再退,眼看着再退就是身后的宋政等人,青鹤居士不能再退下去,不得已再次将手中戒尺丢掷出来。
李玄都仍旧是一搅,“人间世”与戒尺在刹那之间不知相撞多少次,李玄都险些握不住手中“人间世”,这才把戒尺挑飞,而在此时,青鹤居士趁机一剑刺来。
李玄都身形随着剑势一转,用出“逍遥六虚劫”,并不伤敌,而是防身,在身周生出六道气机,层层相叠,绵绵不绝,使得青鹤居士的这一剑好似陷入泥潭之中,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进分毫,也不能后退分毫。
青鹤居士脸色微变,毫不犹豫地松开握剑右手,在身形向后退去的同时,一指点在长剑的青鹤剑首之上。
长剑顿时发出一声雷音,瞬间挣脱开六气纠缠,直刺李玄都的面门。李玄都用出“大宝瓶印”,以巧劲抓住长剑,同时也将手中的“人间世”朝青鹤居士丢掷出去。
青鹤居士不敢小觑,运起全身气机汇聚于那只完好的袖子之上,一袖将“人间世”扫开,却见李玄都右臂做出了一个扯引回拉的动作,然后那柄长剑在无形气机的牵引之下,竟是又在青鹤居士身后强行转出一个浑圆弧度,好似燕子绕梁回旋,再次直刺他的后心位置。
此乃清微宗的飞剑术,能够以自身气机驾驭并非三寸飞剑的三尺长剑于百步之外制敌,使三尺青锋可以来去自如,宛若剑上生飞翼,故而又有“百步飞剑”之美誉。
其实李玄都早在与玉清宁相斗的时候,就用过此招,此时再用,招数无甚变化,唯一变化的就是威力和速度,速度之快,肉眼难见,远胜当初千百倍,就是青鹤居士也不及躲避,而威力之大,则是生生破开了青鹤居士的护体气机和体魄,终于将他穿心而过。
青鹤居士整个人彻底僵住,动弹不得。
李玄都伸手接住飞回的“人间世”,将手里那把属于青鹤居士的长剑丢在地上,道:“诸位,胜负已有定论。”
第二十五章 玉虚斗剑
我对儒门的态度发生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儒门中人公然反对道门统一的时候吗?
是我决心促成道门一统的时候吗?
是儒门中人阻挠我成为太平宗宗主的时候吗?
不,不是的。
是在天宝二年的时候。在此之前,很多人称呼我是道门中的儒门弟子,我并不反感这个称呼,因为我的确有一个极好的儒门老师,在遇到他之前,我浑浑噩噩,不知道我究竟要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在遇到他之后,他教给了我许多,使得我想明白了许多事情。我有两个授业之师,一个传我术,一个授我道,我很感激他们。
直到天宝二年,一场变故,我的儒门老师死去了。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对儒门中人的态度发生了改变。儒门,如此强大,完全可以扭转局势、控制局势。可是在张肃卿身死的时候,他们在哪儿?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在作壁上观,他们什么也没有做。
为什么?
因为张肃卿的新政不仅仅是触及了庙堂权贵们的利益,更多也是触及了地方士绅们的利益。什么是读书人?读书人不事生产,不种田,不做工,想要供养这样一个读书人,很难。就拿稻田来说,如果是佃户,正常年景的情况下,亩产稻米三百余斤,拿去一半交租,还能剩下一百五十斤稻米,这么一点粮食,养活一个人都难,如何能再养活一个不事生产的读书人?所以穷苦人家是出不了读书人的,读书人中所谓的寒门,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也是富足人家,只是相较于那些富贵世家,才有了寒门的称呼。
换而言之,九成的读书人都出身于士绅之家,张肃卿的每一项新政都伤及了读书人的利益,于是那些满口天下苍生、家国大义的读书人不干了,因为他们没有天下,也没有苍生,但是他们家里真的有良田万顷。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看来这些清高的书生们,也不比他们瞧不上的泥腿子高尚多少。
到了此时,我终于看明白了儒门的嘴脸,的确有忠义之士,但绝大多数还是满口仁义道德的骗子。现在忠义之士死了,儒门还剩下了什么?剩下的这些读书人们,这些君子们,这些名士大儒们,高居庙堂,受万民供养,假仁孝之名,饱一己之私欲,又有几个人站出来为小民百姓说话,又有几个人为了一国社稷着想。
张肃卿是儒门中人,秦襄是儒门中人,四大臣是儒门中人,赵政也是儒门中人。天宝二年之前,大魏已然收复西北,李玄都、胡良、陆雁冰等人都在为朝廷效力,赵政并未割据自立,道门五位真人也是受朝廷册封。可在四大臣死后短短不到五年的时间里,西北自立,辽东割据,地方豪强并起,李玄都更是摇身一变,成了公开反对朝廷、反对儒门之人,到底是谁之过错?
当然,这些错可以全部归咎到谢雉一个人身上,可谢雉如此胡作妄为的时候,儒门中人在哪里?能不能阻止?为什么不阻止?
儒门无错,几千年前之圣贤,何罪于今人?历代先贤也没有错,错的是当下之人。
朝廷有错吗?百姓并不知道什么是朝廷,对于他们来说,朝廷就是这些做官的人。做官的人是好的,为百姓着想,朝廷就是好的。做官的人是坏的,盘剥百姓,朝廷就是坏的。
谁是做官之人?
是那些饱读圣贤之书的读书人们。
竟然是同一批人。
真是巧了。
我反对的不是儒门,不是圣人、亚圣等先贤,不是儒门的道理,而是那些儒门之人。
……
李玄都的思绪飘远,想起了他这一路走到今日的所思所感。
同时他又望着青鹤居士说出了那句定论。
儒门中人没有反驳,只有白鹿先生和紫燕山人向前走出,一人取回青鹤居士的戒尺和佩剑,一人扶住青鹤居士,给他喂药。
司空道玄开口道:“是我们输了,是道门胜了。”
李玄都收起“人间世”,道了一声“承让”。
司空道玄神情复杂,望着李玄都,说道:“清平先生,那日你造访万象学宫,老夫曾与你有过一番深谈,你今日所作所为,不知日后可会后悔?”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宁奇叹息一声,“老夫没记错的话,当年张家大小姐曾经赠给清平先生一首《调寄沁园春·太平》,里面就有一句:‘英雄枭雄?正道邪道?留待百年后世评。’如今看来,还是张大小姐更知清平先生心意。”
好巧不巧,秦素在这个时候赶到了,她没有靠近,远远地驻马而立,可李玄都知道她肯定听到了。
李玄都沉默不语。
当年他与张白月诀别,张白月的确为了他写了一首词,不过只有上阕,没有下阕。
上阕是张白月所作,赠予李玄都。
一剑西来,大江东去,气横掖庭。
问如何承平,难得清平,斩却乱世,可开太平?
英雄枭雄?正道邪道?留待百年后世评。
忆往昔,光寒十九州,青锋无情。
下阕是李玄都自己后来补上,表明心志。
百年江湖意气。天下起风雷万里埃。
叹此生浮沉,风波难定;十年一剑,侠骨峥嵘。
袖藏青蛇,腰悬三尺,脚踏人间路不平。
朝天阙,看剑气纵横,再开青冥。
这首词,李玄都只是对胡良和周淑宁提起过,可儒门中人竟是知道了,由此看来,他在儒门中人身上下功夫,儒门中人也没少在他的身上下功夫。并非他怀疑胡良和周淑宁,而是他怀疑这两人身旁都有儒门中人蛰伏。
一时间,李玄都脑海中思绪纷杂,迟迟没有作答。
便在这时,张静修开口了,“宁大祭酒,认真说起来,张肃卿的老师与你同出一门,张肃卿与你也有交情,当年张氏一门倾覆
,你不救张氏父子也就罢了,可为何连他的女儿也不搭救?自古以来,庙堂获罪,女子至多是发卖,很少有死罪。若是都不救也就罢了,可宁大祭酒又为何收留了施宗曦?难道宁大祭酒指望着我们这些道门中人相救吗?还是宁大祭酒对张肃卿心怀怨恨不满?”
此事却是宁奇理亏,被张静修半是点破之后,宁奇顿时铁青了脸,无言以对。
趁此时机,李玄都已经整理好了思绪,说道:“过去的事情终究是过去了,多说无益。还是说今日比武,儒门中人输了,便应践行赌约,不再插手道门之事。”
李道虚淡然道:“正是,若是儒门不想遵守约定,那也不必废话,正好先把万象学宫打烂,我们再说其他。”
秦清轻咳几声,“李先生所言正是我想说的,刚才大天师已经说了,各大学宫、各大书院皆在,弟子皆在,若是毁约,可以不按规矩行事,你们也是认可了的。”
司空道玄赶忙道:“我们当然遵守约定,绝无反悔之意,道门要在龙门府召开大会,我们儒门绝无半分干预,也会派人到场祝贺。”
李道虚笑了笑,“还是司空兄讲道理,偌大一座万象学宫,也就剩下你一个厚道人,你可要好好活,不要死在那些混账之人的前头。”
司空道玄苦笑无言。
清微宗的老毛病就是不夹枪带棒便不会说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李道虚身在清微宗多年,也不能免俗。
果不其然,宁奇的脸色已经黑了。其实大人物们的修养,各有高低不同,平日里老神在在有静气,只因地位不同,大人当然不会在意小孩子的不敬,大不了出手惩戒一番罢了,可遇到身份相当之人,尤其是自己奈何不得别人的时候,能否把持住不动怒,那才是真正考验自身修养的时候。
到了此时,好话坏话说尽,到了该散场的时候,一直不曾开口的金蟾叟忽然说道:“今日三位长生大真人气势汹汹而来,此等阵势,似乎要把我儒门的万象学宫给挑了,可最后却变成了一对一交手。青鹤居士年老体衰,不复向日之勇,不是年轻人的对手,我们没什么可说的,可这样一来,难免有些虎头蛇尾。”
秦清淡淡一笑,“拳怕少壮,是这个意思吧?可青鹤居士一身‘浩然气’修为,修炼年岁越长,就越是浑厚精深,却是与气血没什么关系,更与年岁没有什么关系。”
李道虚一语道破金蟾叟的用心,“直接说吧,你们还想怎样?”
金蟾叟沉声道:“你们道门今日公然打上门来,一再逼迫,欺人太甚。既然要斗,那我们索性大斗一场,一决输赢。”
李道虚问道:“怎么大斗一场?”
“按照你们道门的规矩,有三元节。正月十五上元节,天官生日;七月十五中元节,地官生日;十月十五下元节,水官生日。今年的正月十五已经过去了,十月十五还早,我们就定在七月十五中元节。”金蟾叟森然道,“齐聚昆仑,玉虚斗剑。”
第二十六章 誓约
金蟾叟此言一出,无论是道门中人,还是儒门中人,都沉默不语,脸色沉重。
当初道门分化支脉无数,这些支脉又分为两大派系,也就是如今正邪两道的前身,双方都想入主昆仑仙都,于是就约定在昆仑山玉虚峰斗剑,举办时间不定,有时候是百年一次,有时候可能十几年一次,至今共有十二次斗剑,第十二次斗剑刚刚过去十余年。
上一次玉虚斗剑,死了两人,分别是法相宗的上任宗主和天乐宗的上任宗主,宋政也是险死还生,可这次斗剑在历次斗剑中已经可以算是双方都十分克制的一次,在以前的几次斗剑之中,死伤大半也是有的。
如今在场之人中,张静修、李道虚、秦清、宋政都是亲历之人,李道虚和宋政更是斗剑的主角,两人的轨迹由此发生转变,李道虚因为斗剑而威望大增,进而正式与张静修分庭抗礼,争夺正道盟主,而宋政一落千丈,逃亡金帐,间接导致了澹台云的崛起。
现在金蟾叟提起了玉虚斗剑,这些当年亲历之人自然各有不同感触。
过了片刻,张静修开口道:“贫道是上次玉虚斗剑的组织者之一,另外一位组织者是地师,李道兄、秦先生、宋先生也都是亲历参与之人,玉虚斗剑实质上是我道门各宗之间的比斗,儒门中人似乎不应参与进来。”
金蟾叟道:“大天师此言不对,上次玉虚斗剑,佛门中人已经参与其中。儒释道三教,道门能够参与,佛门也能参与,为什么儒门不能参与?”
此言一出,张静修却是无法反驳,上次的确有佛门中人参与,而且正因为佛门的帮助,正道才能长久压制邪道。
想到此处,张静修把目光转向了李道虚和秦清。
李道虚道:“玉虚斗剑,真是好极了。”
秦清言语简短,“让人怀念。”
一直沉默的宋政也开口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做个了结。”
金蟾叟呵呵笑道:“如此说来,几位都没有意见吧?”
李道虚、秦清、张静修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李玄都。
不管怎么说,李玄都如今都是道门中仅次于三人的第四号人物,而且还是三人之间联系的纽带,打个十分不恰当的比方,夫妻二人之间已经矛盾重重,恨不得别居单过,但为了孩子的缘故,往往还会勉强维持,在道门这个“大家族”中,李玄都暂时充当了类似于孩子的角色,既是上一代人的联系和纽带,也是已经被默认的未来继承人。所以李玄都的意见十分重要。
李玄都稍作沉吟,道:“虽然我因年纪尚小的缘故,没有参加过上次的玉虚斗剑,但我对于玉虚斗剑的过程还算是清楚,甚至还去过玉虚斗剑的旧址,并从中参悟出了宋先生的‘天地任我行’。”
“荣幸之至。”宋政微笑着回应了一句。
李玄都紧接着话锋一转,“儒门想要参与玉虚斗剑,是欺我道门内讧已久,四分五裂吧?”
“不敢!”金蟾叟
道,“道门重归一统,可喜可贺,只是大天师、李先生、秦先生决定把地师、圣君、宋先生排除在外,就殊不合理,既然要重归一统,怎么能把他们三位以及西北各宗排除在外?说到底还是要做过一场,你们那边有佛门相助,另一边有我们儒门相助,大家也算是半斤八两。”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道:“如此一来,儒释道三教竟是齐了,既然如此,我们便趁此机会,做一个了结罢。”
金蟾叟冷冷一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各邀朋友助力,七月十五中元节,相会于昆仑玉虚。宋宗主以为呢?”
宋政微笑道:“我没有意见,想来地师和圣君也没有意见。”
李玄都也望向张、李、秦三人,问道:“三位长辈的意思是?”
李道虚道:“一切由你全权做主就是。”
李玄都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青蛟”,在自己的掌心上割开一道伤口,任由鲜血洒落。
宋政也用虎禅师的佩剑做了类似动作,两人的鲜血落在地上,蜿蜒流淌,似是小溪,最终两条鲜红的小溪汇聚一处,成为一个小小的血泊。
正邪双方多次高手会战,事前都要以血立约,传说这个誓约会得到道祖的认可,只是不知真假,也从无人去验证。不过立约之人必定要在斗剑双方地位尊崇,上次的立约人正是张静修和徐无鬼,如今却变成了李玄都和宋政。宋政就不必多说了,如果不是上次的玉虚斗剑,他本该是如今的邪道领袖才是,而李玄都则是被张、李、秦三人正式认可了“储君”地位。
李玄都虽然没有参与过玉虚斗剑,但以他的身份地位,知道这些规矩是理所应当之事,其实不仅他知道,颜飞卿等人也知道。
定下血约之后,双方都会暂时收敛,不再交战,全力准备玉虚斗剑。
在立约的时候,李玄都也在观察儒门中人的反应。
对于金蟾叟突然提出的决定,青鹤居士、白鹿先生、紫燕山人几位儒门隐士脸色淡然,显然是早已得知了这个决定,并不意外,而几位学宫大祭酒却是露出了些许震惊,可见事先并不知情。从这一点上来说,儒门隐士和大祭酒并非真正一条心,各有自己的算计和利害所在,只是因为大敌当前,才选择了联手。不过在儒门隐士中,又是谁做出了这个决定?是金蟾叟?还是先前隐隐为首的青鹤居士?亦或是没有露面的龙老人、赤羊翁两人之一?
李玄都想着这些,向后退了一步,手掌上的伤口已经自行愈合。
宋政也是差不多的动作。
然后就见地上的血泊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最终消失不见。
这里虽然是万象学宫的地盘,但儒门中人却是先一步离去,正如儒门立下的誓言那般,现在龙门府都交给道门,儒门不会插手干预。
儒门中人离去之后,只剩下五人,直到此时,秦素才翻身下马,牵马向这边走来。
长辈们在场,秦素也不好与李玄都
太过亲密,所以只是望了他一眼,便走到秦清身旁,轻声道:“爹爹。”
秦清微微一笑,打趣道:“原来还记得我这个爹爹,真是难能可贵。”
秦素脸色微红,小声道:“哪有。”
秦清玩笑道:“我从大荒北宫出来的时候,本以为能看到满心欢喜的女儿和女婿,结果女儿没见到,女婿也没见到,我这才知道女儿、女婿去了中原,把我一人丢在这白山黑水之地,让我这个为人父的,好生伤心。”
秦素低下头去,不知该怎么回答。
李玄都笑道:“还望岳父恕罪,我们两人前往中原,一则是因为局势紧迫,二则是因为我们两人还要拜见岳母大人,想来岳父大人不会怪罪才是。”
李玄都深知一物降一物的道理,对付秦清,当然要搬出白绣裳这位岳母才行。
秦素不愧与李玄都心有灵犀,立刻明白了李玄都的用意,赶忙说道,“我知道白、白姨挂念着父亲,所以才去替爹爹见一见白姨,宽她的心。”
秦素的害羞多半不是继承自秦清,秦清面不改色,淡笑道:“这种话,你自己相信就好。”
秦素有些心虚,毕竟在此之前,她是十分敌视白绣裳的,现在就算不再敌视白绣裳,也有些别扭,哪里会主动去见白绣裳。
说罢闲话,秦清收敛了笑意,说道:“说正事,两位道兄,你们年长,上次玉虚斗剑,你们是主导局势之人,你们如何看?”
张静修沉吟了片刻,缓缓道:“玉虚斗剑之前,还要经过一次磋商,说得不好听些,就是要有一个彩头,一个赌注。上次玉虚斗剑,我们定下的赌注是蜀州,因为当时西北五宗已经开始渗透蜀州,而蜀州一直都是妙真宗的地盘,正道各宗不能坐视妙真宗覆灭,必然会驰援蜀州。在这种背景下,正邪两道展开了玉虚斗剑,最终正道获胜。正因为如此,哪怕后来西北五宗建立大周,侵占蜀州、凉州、秦州,也没有攻打妙真宗。至于地师等人为何不会违背约定,是因为誓约乃代代相传的规矩,那么多前辈高人都不敢违约,可见其中必有什么玄妙之处,所以徐无鬼、宋政也不敢贸然以身试法。”
李玄都问道:“这是我们道门的规矩,与儒门有什么关系吗?”
“有关系。”这次是李道虚开口了,“紫府,你还记得徐公世嵩吗?”
李玄都一怔,回答道:“记得。”
徐世嵩可谓是一位传奇人物,他曾经位列中枢,死后灵位进入贤良祠,又有“徐铁手”之称的美誉,第一是因为他乃当世首屈一指的金石巨匠,世人皆知徐世嵩单凭手掌便可以篆刻金石印章,以楷书为长,瑰丽丰腴,勾画极沉,堪称当世一绝。第二则因为他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高手,位列太玄榜第八人。他曾经一手提拔了秦襄,其侄是四大臣之一的徐守斋,同时他本人还是李道虚的好友。
念及于此,李玄都立刻想起来,他手中的“人间世”本就是出自徐世嵩之手。
第二十七章 昆仑仙都
“人间世”所用材料非金非玉,而是徐世嵩得自西方昆仑的一截无名枯木,先是在昆仑山巅玉虚峰上借以如刀罡风将其塑成剑型,后又前往辽东太白山天池,以万年水精滋养其神,最终远赴东海瀛洲岛,寻觅火山,以地底真火淬炼其形。
在剑成之后,徐世嵩佩戴此剑行于世间,做过乡村私塾的教书先生,做过权贵之家的西席,做过封疆大吏的师爷书办,也做过富商巨贾的账房先生,后又出而为官,先是从清苦的翰林院编修做起,然后又做了一地县令,宦海沉浮,历任刑部主事、鹿场驿丞、庐陵县丞、巡盐御史、吴州巡抚、荆楚总督等官职,曾经亲自领兵,平定叛乱,晚年时官至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督查院左都御史等职。
正因为这等原因,徐世嵩将自己的佩剑定名为“人间世”。他不曾证得长生境界,虽有一身绝顶修为神通,但也如凡人一般生老病死,在他自知大限将至之际,将“人间世”交予自己好友李道虚保管。徐世嵩当年之所以能铸剑成功,也少不了李道虚的相助,毕竟说起铸剑一道,清微宗才是当之无愧的举世第一。
李道虚从徐世嵩手中接手“人间世”之后,将其放置于海外一座荒僻无人的孤岛之上,四面尽是苍茫大海,且偏离商船往来的航道,罕有人至,算是留待后来有缘之人。这个有缘人,便是后来的李玄都。
李道虚道:“徐公早年的时候,曾在机缘巧合之下进入过昆仑玄都,并从中带出一截枯木,用这截枯木铸成了‘人间世’。”
听到这儿,李玄都已经明白了,昆仑玄都虽然是道祖所留,但不是只有道门中人才能进入其中,儒门中人也对此颇有了解。然后李玄都又想到了徐无鬼劫走沈大先生并率领阴阳宗遁入昆仑之事,难道也是为了昆仑玄都?
当然,李玄都可以肯定,师父李道虚既然是徐世嵩的好友,肯定也对昆仑玄都有过想法,从李元婴、李玄都、李太一三个名字就可见李道虚的心态变化。
关于昆仑玄都,各宗之中都有记载,秦清自然也是知晓的,此时听得张静修和李道虚如此说,心中已经有了计较,道:“如此看来,儒门提议玉虚斗剑,关键未必在于斗剑,恐怕与玉虚上的玄都紫府也大有干系。”
张静修点头道:“所以我们还是要小心应对,不可大意。”
几人又商议了一会儿之后,便分别散去。
张静修返回小真人府,李道虚去清微宗的烟雨楼。
李玄都对秦清道:“请岳父与我同去太平宗的清平园,不知岳父意下如何?”
秦素也道:“爹爹,你和我们一起去吧,就当是让紫府略尽待客之道。”
秦清摇头道:“我就不去了。”
秦素脸上露出狐疑之色,“爹爹不去太平宗的清平园,难不成是要去慈航宗的绝尘静斋?”
这话一出,秦清还未如何,李玄都已觉尴尬,不由把
视线转向别处,免得老丈人不自在。
秦清一怔,随即哑然失笑,伸手敲了秦素一下,训斥道:“为父在你眼中,就是这般形象?”
秦素伸手捂着额头,小声道:“不然呢。”
秦清笑问道:“为父是坏人,那谁是好人,是紫府吗?”
秦素看了眼正在仰头看天的李玄都,轻声道:“你们两个都是登徒子。”
这要放在别的世家大族,做子女的若是敢这么跟父亲说话,轻则一顿训斥,重则还要家法处置。可秦清却全然不以为意,一叶知秋,由此便能看出秦清对秦素的宠溺放纵,难怪秦家上下无人敢管秦素,这也是情理中事,当爹的都舍不得说一句重话,谁还敢越俎代庖?幸而秦素本性纯良,喜欢寄情于山水间,这才没有养成骄纵跋扈的大小姐脾气,倒也算是难能可贵。
李玄都听到这话,不由轻咳了一声,是真正有些尴尬了。
好在秦清是过来人,没有刨根问底,道:“这龙门府,我有好些年没有来了,正好借这个时机到处走走,算是故地重游。我身边有随从,你们不必担心我。”
秦素“哦”了一声,把手里的缰绳递给秦清。
秦清翻身上马,道:“若是有事,我自会去找你们。”
说罢,秦清也不待两人再行挽留,直接调转马头,径自去了。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李玄都和秦素两人。
两人对视一眼,李玄都无奈摇头道:“你啊,瞎说什么实话。”
秦素瞪大了眼睛,“什么叫瞎说实话?”
李玄都道:“现在岳父大人就是想去绝尘静斋也不好意思去了,你这几句话,算是把岳父大人给架在上头下不来了。”
秦素轻哼一声,“我是故意的。”
李玄都哑然失笑,“你这是何必。”
秦素道:“他要是答应来清平园做客,我才不为难他,可谁让他这么重色轻、轻女儿……女婿的。”
李玄都不由笑道:“岳父大人真是把你宠坏了,若是我……”
“若是你怎样?”秦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李玄都心知失言,立刻改口道:“若是我,立马就去清平园做客了,绝不推托。”
秦素白了他一眼,“你不了解我爹,他这个人才不像你这样爱惜羽毛,我那几句话也未必就能架住他。再者说了,他只要不让我知道就行,他那么高的境界修为,谁能知道他到底去没去。”
李玄都轻咳一声,“这话说得,似乎岳父大人一身本事都用来窃玉偷香了。”
秦素不满道:“你这话才难听,什么叫窃玉偷香,这是采花贼的勾当。”
“我可没提采花贼。”李玄都赶忙摆手否认,“岳母也不是养在深闺中的千金大小姐,她是太玄榜第一人……”
说到这儿,李玄都猛地住口不言,与秦素相互对视。
过了好一会儿,秦素才开口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李玄都轻咳一声,道:“我忽然觉得在背后编排长辈,有失礼数规矩。”
秦素也有些不大自在,“好像……是有那么一点。”
李玄都道:“那就不管他们的事情了。”
说罢,李玄都主动挽住秦素的手,两人身形一掠,从人烟少的方向悄然离开此地,在城中绕了一圈之后,这才回到位于正平坊的清平园。在古时,正平坊既是国子监所在,也是太平公主的公主府所在,后来龙门府败落,太平宗祖师认为太平公主的封号与本宗相同,便出资买下了太平公主的府邸,改建成了今日的清平园。
两人回到清平园后,立时有驻守在此的太平宗弟子前来拜见,李玄都打发了他们之后,回到自己的书房。清平园的整体布置仍旧保持了当年太平公主府的格局,所以这间书房以前也是太平公主的书房,雍容大气,除了书案之外,一面墙壁开窗,一面墙壁是书架,一面墙壁摆放许多珍奇古玩,这些都是历代太平宗宗主积攒下来的,可谓是价值连城。不过李玄都对于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也从未去摆弄过,他倒是对书架上的书颇有兴趣,虽然没有什么功法秘籍,尽是些杂记,但包罗万象,不仅仅是中原十九州,甚至还囊括了金帐、西域、婆娑州、凤鳞州等地。
李玄都来到这面书架前,目光略微搜寻,从密密麻麻的书签中找出了一部关于西域的游记,从最上面靠左边的书架空格里捧下了这匣书,拔开书插,从里面找出了一卷关于昆仑的书。
李玄都将这本书放在书案上,对秦素说道:“素素,待会儿你给陆夫人传书一封,就说是我说的,让她找一找沈大先生留下的笔记或是其他文字,看看有没有关于昆仑玄都的记载。”
秦素点了点头,“好,我立刻就去。”
秦素离去后,李玄都坐在书案后,翻开这卷关于昆仑的书,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玉虚斗剑,绕不过昆仑,提到昆仑,又势必联想到玄都紫府,这个玄都紫府可不是李玄都,而是道祖当年传道所在、道门圣地、人间仙都,后来被南华道君以大神通隐去踪迹,不可知而不可见,不过仙都还是会不定期地现世,若有机缘,可以进入其中。再联想到地师转移北邙上地气使得北邙山由少祖山变为老祖山一事,以及地师率领阴阳宗远赴昆仑一事,很难不让李玄都把这些联系在一起,再加上沈大先生当初对于地师的举动似有察觉,甚至派了陆夫人前往北邙山实地查验,所以李玄都才会猜测沈大先生会不会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好让他推测出地师的真正用意。
转眼间,一个时辰匆匆而过,李玄都看完了这本关于昆仑的游记,却是没能发现什么有用之处,只能等待陆夫人那边的消息。
就在这时,有太平宗弟子前来通禀,“启禀宗主,有客来访,姓裴,自称是宗主的旧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