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归附
人们往往认为蒙古是个血缘种族,但实际上蒙古是个地域名称。
就连蒙古各部,也只有各部是真的,蒙古却未必是。
但蒙古有两大优势。
一为铁木真、二为小矮马。
铁木真死后,就只剩小矮马了。
但铁木真在的时候他们拥有一切,拥有金国扎甲、宋朝火药、西夏大马、西域回回炮,那是个被世间之至坚武装起来的战争机器。
铁木真留给子孙的遗产足够他们败上一百年。
他们也确实败了一百年,而一百年后,成吉思汗兴起之地的蒙古高原上,他的子孙连铁都没得用。
而在边缘的卫拉特,情况要好上许多,他们占据粮产丰富的天山南北,这边土地用清末名将左宗棠的话说,是‘瓜果累累,牛羊遍野,牧马成群。煤、铁、金、银、玉石藏量极为丰富。所谓千里荒漠,实为聚宝之盆。’
辽阔草原的背景是永恒的雪山,绿色的地平线上孤独地立着白色毡帐,近处的马群与远处的羊群低头吃草,周围空无一人。
马蹄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穿着胸甲头戴高顶钵胄的骑兵甲胄下赤色兵服让他看起来像一团火,举着丈长的朱红旗矛伴着马背起伏奔过草原,两只个头稍小的串种黄犬一前一后紧紧相随。
这名斥候骑兵的高举的旗矛繁复精巧的花纹中间,写着万岁二字。
万岁军自塞内出关时带出大量猎犬,原本是想在塞外无战事时行野猎补贴辎重,却没想到在归化长久屯兵,最早调过去的部队甚至在城里待了近两年,带出去的猎犬都下了两窝。
也幸亏他们带出去的都是脾气凶猛的公犬,草原上不论牧犬还是獒犬,体形都比黄犬大些,若带出去母犬多串种大概率会难产。
不过这也导致他们如今带的黄犬个头要大上不少,毛也更长更厚,在塞外生活更有优势。
发生在天山北麓的战事已结束近半月,骑兵在掠过那个孤零零的毡帐时解下马背上的水囊饮了两口,又再度马不停蹄地向南奔去,他要回天山脚下的明军大营向戚大帅回报情况。
向他这样被派遣出来的斥候骑兵有四百骑,戚继光罗列了和硕部所有能叫的上名的部落首领,管他是万户也好、千户也罢,甚至哪怕是百户,都会有骑兵专门去宣告哈尼诺汗已被击败,并召他们去天下脚下重新设立的轮台县大营议事。
只要不伤使者,来不来都随意。
万户不来,千户也可以来,千户不来,百户也可以来,若是百户不来,部众可以直接带家眷牲畜迁徙过去。
就一句话,只要你去归附天子,天子就依你才能地位赏你金银绸缎、土地户口。
不光和硕特部的有封赏,其他瓦剌部众只要归附也有封赏。
戚继光给他们一个月时间,如果不打算归附,就做好丢掉性命的准备,如果既不愿归附也不愿开战,就带着部众往北走,别在这片土地上留着。
第一批到天山脚下明军大营的贵族并不多,但来得很快,经过商议,愿意跟着明军北征的,可以带少数部众参与北征,不愿参与北征就留在这等待分配。
所有部落都会被打散重新分至新设立的各个卫所,愿意的会收到封赏,不愿意的还可以回去,像没来一样,带着部众往北走。
“戚将军,我们往北走,会怎么样?”
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留下来,实际上就算这些来的少数人,都只是少数人里的少数人愿意留下来,将部众分割打散,对所有贵族而言都是难以接受的情况。
他们中绝大部分人都只是首领派人来试探明军意图的,尽管哈尼诺汗的部众连打都没打就一败涂地,这样的威势让他们不愿起兵反抗,但如果明军想要赶尽杀绝,他们也只能串联奋起。
不过至少到目前看来,明军看上去并不是那么难以交流。
“你们往北走两千里,有一条大河,在河流以北的地方,你们可以随意休养生息,随意放牧,只要不南下,没人会管你们,没准以后……”
戚继光想了想,笑道:“没准以后还有大明的商贾去找你们购置货物,也向你们卖货。”
听起来还不错。
但往北走两千里,没人知道两千里以外的北方究竟是什么,他们只知道中间要跨越一望无际的沙漠,没人能活着从那儿出去。
戚继光知道,他的骑兵在东北方向的阿尔泰山角向北探路,他们原本以为瓦剌在那边,结果走到了叶尼塞河流域南端,在当地遇到瓦剌衰落后独立的乞儿吉思诸部。
他们的名字本意为四十个百户,过去瓦剌强盛时多依附瓦剌,如今脱离自立,有四个大部落,各自划地为王,实力弱小。
到那边后斥候们发现这一看就不是瓦剌,这都种开地了,哪儿能是瓦剌啊,因此展开非常友好的交流。
随行的商贾卖了点货也买了兽皮兽骨等物、斥候们测绘了地图,并认为当地人种地技术菜的抠脚,又顺手指点了一下。
临近秋季天寒地冻,便分行数路沿途测绘着返程,大多数人没能在去年冬季前抵达归化城,在外面捱了整个冬天才返程,不少人至今仍在追赶大军的路上。
“那如果我们不走,又会如何?”
戚继光听着这个问题笑了,就算没有人问,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他也会让所有人知道,他轻轻叹了口气,起身道:“交战乃人间最残酷之事,你死我活。”
“能归附便归附,无生死之祸,舍权柄而得富贵。”
“不能归附可走,有离乡之难,尚可保命。”
“要是既不归附又不愿离开,就是要杀我,你都要杀我了,我怎么杀你都不过分吧?”
戚继光知道这个时候还是以劝人归附为住,道:“归附朝廷没什么不好,命都没了即使是部落首领又有什么用,二百年间草原上死的首领难道还少吗?”
“回去告诉你能见到的每个首领,都快过来归附吧,去北方不是好事,留下来更难,也许有人觉得在草原上游牧我很难找到你们,我确实很难找到你们。”
“等时间到了,朝廷会对不归附者每个人的首级开出悬赏,所有归附部落都能分一杯羹,到时候留在这没有活路,一只羊就够了。”
第一百四十章 国界
戚继光认为草原上的部落必须打散,不光是为了朝廷的统治,其实也是为归附部众的性命考虑。
如果归附了就不是敌人,是百姓了。
草原上的故事是重复的,冒顿、檀石槐、铁木真是数百年一遇之人,除了他们进入鼎盛时期的十几年,余下的时光里都在重复部落纷争的戏码,诸部心怀鬼胎聚于一处做着同床异梦。
哪怕是分赃不均都能打起仗来。
这对戚继光来说太恐怖了,他这还没往东走呢,随他出塞的部队越往东走,辎重补给便越是难以指望上北洋,他可不信朝廷修铁路的速度能跟得上他打仗的速度。
哪怕他缓缓侦查、急速进攻,修铁路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修好的。
蒙古高原以后都是他的大后方,辅助兵力、兵粮都要从这儿来。
各个部落不好好给他养牛养羊养马,天天打来打去算什么事?
戚继光深知自己在做一件什么事,自己背后的朝廷在做一件什么事。
他的国家从来没有这样的经验——他们在探寻国界的边沿。
自开海之后,跟战报一同送回国内的是来自各个国家的书籍,那里面有别人的文化、别人的科技、别人的习惯。
极大地增进了大明人对世界的认识。
这世上大多数国家的国界是怎么划分的?
他们是在全盛时期一路扩张,没完没了地征战、用智勇来让人归附,直至遇到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总之打到不愿再打,只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双方由此把国界确定。
这是中原王朝自秦朝以来便缺失的一环。
哪儿有什么势均力敌呀,大海、山脉、荒漠、高原,这些可遇不可求的宝贝,周围的小朋友们人手一个。
当然了,他们的祖先本来也不想有的。
总之,中原王朝只有实际控制线。
能征的,早就统统都被征了,留下四面八方统统是坐拥天险的对手。
这些实际控制线是不需要谈的。
这个地往南是大海,我就不过去了,说好了你不许上岸啊,上岸我就揍你;
这个地往北常年不下雨,那我没必要往那边去,修个墙吧,你过来了方便招待;
这个地往西是无法翻越的高山,什么?山那边还有活人!唉,够不着好气呀。
一千年就这么过去了。
可是现在他们突然发现很多地方的问题能解决了,大海不是问题,哥几个有船;荒漠也不是问题了,哥几个能修铁路把它绕过去。
那这样的话问题可就大了去了,哥几个作为天下闻名的种田小能手儿,想再开垦几亩荒地种一下又有什么错?
只是陆地与海上一样,离核心国土越远,远征的消耗即越大,实际上戚继光现在就已经离核心国土很远了,所以不打通辎重通道、没有稳定的大后方,戚继光不敢继续西征。
哪怕他的部队已经为此做了许多准备,像蒙古人一样饮马奶来解决最大的水源问题,吃食一样是最大的问题,这问题就来源于万岁军。
万岁军的构成是由皇帝亲自操练的腾骧二卫与北洋旗军抽调而成,主将为董一元,将是好将、兵是好兵,只有一个缺点——辎重得备齐咯。
其实这不算缺点,任何部队的辎重备不齐都得完蛋,相应的这还是他们的优点,别的部队可能辎重短缺就直接溃散了,他们不会溃散,只会降低战斗力。
但对于这支绝对精锐的部队而言,训练他们花费的心血、耗费之资财、饮食之消耗、军饷之供给,只要他们不能发挥出应有战斗力就算亏了大本儿。
他们普遍对辎重供给有更好的需求,火药得管够、吃食也得管够,像追随的蒙古轻重两军,根本用不着吃水果蔬菜,他们只要有马奶喝、有肉松肉干吃,打赢了分些战力或赏些银钱,就能跟着主力军嗷嗷叫着上战场。
北洋用军列、用驮马用骆驼送过来的菜干、豆奶粉都是给万岁军吃的。
在戚继光的西征路线上,征服瓦剌是首当其冲,在此期间南下取得吐鲁番、哈密卫并进一步进攻叶尔羌汗国也是重中之重。
西征的路不论哪一条,都无法供给数万部队持续消耗,他要设立一个又一个驿站、建立一处又一处营地,以和硕部所在的轮台县为前线大本营,自多处向此地运送辎重,才能供应部队向西接触哈萨克汗国。
至于叶尔羌汗国?
那是打就打了,在戚继光心里还不如和硕部呢,卫拉特蒙古对他来说其实就是行军路上的挡路者,打是要打的,不打人家不知道你厉害,但打过了服了就可以了。
因为卫拉特蒙古很少参与同大明的战争,大明官方管他们叫瓦剌鞑子,说他们比宣大鞑子就是俺答的人性情稍缓,虽向来不向中国朝贡,却也不来犯边。
只有卫拉特蒙古里头的贫穷无赖会受吐蕃攒动,跟着来抢劫,相对而言在大明、叶尔羌、吐蕃围绕着哈密卫长久的拉锯战争中,这个战场上大明的边将对瓦剌还是比较待见的。
就在戚继光攻破和硕部后不久,来自甘肃总兵官佟登的战报也送到了,他的部队以嘉峪关守备达云为前锋,携火炮未放一炮便攻陷了只有三四千户的小城哈密,如今正在加紧防务,以应对归属叶尔羌汗国麾下吐鲁番汗的反扑。
佟登认为他的部队并没有在哈密卫打仗,吐蕃汗不知虚实,收到消息一定会率军去攻,可能戚继光看见书信时部队正在集结,再有一俩月就会出兵,如果戚继光已兴复轮台县,就请戚继光便宜行事。
因为轮台县离哈密卫很远,但位于吐鲁番城西北,不论袭击敌军腹背还是截断叶尔羌汗国将来驰援的主力都能给佟登提供助力。
夺取哈密卫的战功属于嘉峪关守备达云,看战前他自己率十余名亲信乔装商贾入城,在城里跟百姓聊了三天,这座城就被策反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策反
哈密卫坐落于大明边陲西域之地,并不起眼。
新疆在这个时代还叫西域,大明的西域,其实就是东察合台汗国的历史。
蒙古帝国时期,西域北部被窝阔台汗国统治、东部则受元朝统治。
后来窝阔台汗国的海都反抗元朝被击败,窝阔台随即灭亡,其土地被元朝与察合台汗国瓜分。
明灭元朝,管理西域东部的元朝肃王兀纳失里投降,既为大明忠顺王,建城哈密卫,忠顺王代代世袭,由汉人长吏辅佐监视,便是像如今大明金国一样半独立附庸哈密国。
察合台汗国也在这个时候发生分裂,西察合台在波斯故土完成突厥化,东察合台汗国则领受了速檀称号,趁元朝灭亡之际占领了元朝在西域的军事重镇别失八里,那个地方在古代叫北庭都护府。
所以东察合台汗国在明朝的历史中名为别失八里。
波斯出了个帖木儿,就是那个派使节见朱棣不下跪,让朱棣搞了个三军演习的帖木儿,东征西讨很快使东察合台速檀臣服,打算东征大明,没出国土就死了。
他死之后,察合台再度分裂,帖木儿汗国继承者无意争雄,向大明进攻。
东察合台也恢复了向明朝进贡,因其迁都伊犁也就是亦力八里,所以这个国家在大明官方的名字就变成了亦力八里。
而曾经雄踞一时的帖木儿帝国,在这会儿后代基本上跟村长差不多了,两个后人分了分兵,一个南下印度找出路,百战百胜建立莫卧儿;另一个往东找活路,建立了叶尔羌汗国。
同时大明也在哈密这个位置,于叶尔羌汗国多次拉锯,叶尔羌攻灭吐蕃、大明出兵夺回;叶尔羌再次攻灭,大明再次夺回;叶尔羌再再次攻灭……大明赶上嘉靖爷生气,一家伙把所有关于吐鲁番、哈密的官全贬了。
在那之后,大明便接近丧失嘉峪关以西全部领土。
年纪轻轻的达云,就是大明的嘉峪关守将。
达云祖上就是哈密畏兀城人,洪武年进京朝贡当了试百户,落籍为凉州卫,这年头大明边境畏兀儿人不多,大部分都是东察合台占领吐鲁番后逃入明境的。
因为东察合台汗国在吐鲁番强行推行***教,许多不愿信教的畏兀儿人就逃到明地,融入黄头回鹘之中,最终形成后来的裕固族。
他们的信仰和俺答手下的蒙古人一样,信黄教,而在东迁以前信奉摩尼教与萨满教。
还有一部分人和达云一样,走过千佛洞、穿过万佛峡,酒泉城下扎营帐,跟汉人一样知佛道,佛经可听得,道家名字也起得。
比方说达云字字腾霄,号东楼,这个字一听就是生于嘉靖年间,这个号一听就是严嵩掌权之时,嘉靖皇帝赐严世蕃号东楼。
当年好多人都叫东楼,严世蕃倒台以后都改了号,达云没改。
出征前达云还专门去凉州大云寺拜佛祈愿,求的不是平安,而是为立下朝廷收复家乡的奇功。
他喜欢大云寺,倒谈不上信的多笃定,只是这寺庙名字与自己名字同音,便多了几分命中注定的缘分之感。
出了嘉峪关,一路赶着骆驼装走私商人,混进哈密卫,找人聊天也不过是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
“咱老百姓的儿子能成为阿奇木吗?”
阿奇木是叶尔羌汗国的总督,掌管一城军政大权,火者则是导师,都是实权人物。
“不可能,汗的兄弟们都有儿子。”
“那咱老百姓的儿子去学经,能当火者吗?”
“商人老爷您想什么呢?火者就没有自己的儿子嘛?”
“大明离开以后,这几十年哈密卫还是总打仗吗?”
“仗肯定是要打的,西域不打仗还是西域嘛?”
达云点点头,低头小声道:“去告诉你的家人朋友,就说,大明回来了。”
随即消息传开,毫无疑问,达云一行尽数被哈密卫的首领捉住,可他不怕被抓。
达云在凉州卫长大,世袭指挥佥事,当过西州防守,升任嘉峪关守备还是因为朝廷郭琥、张臣等老爷子们叫嚣着要出兵。
老爷们可能岁数大了,但他们不傻,四洋之事谁都能看出来精兵强将凑到一起有多大能耐,不乏有人破家败门地广募精兵家丁,大力推举提拔边将中有才力之人,因而他算是搭了个顺风车。
达云早就有勇猛、强悍、有谋略的名号传出去,机会来了抬起手就够得到,自己把自己坑进这座城被抓了,他也不害怕。
哈密城首领也叫马黑麻,见到达云生气得很,指着达云鼻子破口大骂:“我在万历九年才上了贡,袭来职位,你们如今进入我的城池,散布谣言,我从没有耽误金路,朝廷不会派人来讨伐我,难道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叶尔羌汗国的马黑麻太多了,这个暂且称他为哈密马黑麻,前些时候还有个叶尔羌马黑麻被吐蕃百姓撵到别失八里去了,因为吐蕃百姓认为那个马黑麻是叶尔羌汗国的走狗,所以又从撒马尔罕请来一个撒马尔罕马黑麻。
这些名字以及大明情报人员的懒政,导致了大明对西域认知停留在朱四爷时代,并随着催缴上贡的情报刺探,越刺探越糊涂,甚至影响了早前发生了四次的哈密战争。
大明的道君皇帝一怒之下将涉及战争的官员统统免职也有这个原因,在大明眼中哈密和吐蕃的体量是一样的,都是个‘地面’,那怎么每次帮哈密复国后都打不过人家呢?
你咋这么笨?
可实际上哈密是哈密,大明伸到最边沿,大明认知里的吐蕃,则是东察合台汗国的一座城,每次大明河西走廊的军队帮助哈密复国,转眼就会被‘吐蕃部队’击败,也不怪道君皇帝大发雷霆。
因为吐蕃的首领,一直是过去东察合台汗国、如今叶尔羌汗国的大汗呐。
达云被哈密马黑麻指着鼻子骂蒙了,心想:这人谁呀,怎么一副朝贡国的德行?不该是敌人么?
紧跟着哈密马黑麻就拿出了朝廷诰命,上头清清楚楚写着万历皇帝赐马黑麻袭哈密都督同知,落款是万历十年。
第一百四十二章 求援
万历十年,达云还没到嘉峪关去,那时候发生的事他不知道。
别说达云了,关外的事佟登都不知道,满朝文武就没知道的。
甚至连册封的是谁都稀里糊涂,因为这对皇帝来说都一样。
西域的国王死后子孙来朝廷请求册封了吗?请求了;他们隔几年来朝廷进贡了吗?进贡了。
那不就得了。
尤其是,就算西域诸国再闹,闹完还不是得给朝廷进贡、国王死了还不是要来求封?
那还管他做什么呢?
实际上这个问题一直到万历,这个朱棣之后唯一一个有能力派人进西域探查情报的皇帝才发现这是有问题的。
万历九年鲁密地方遣使进贡……可另一边海上西洋军府已经在和鲁密国做生意了,人家确实派遣了使者来朝贡。
可那是嘉靖朝的苏莱曼一世,为应对欧洲联军与波斯的威胁,奥斯曼急需在东方寻找能够威胁波斯腹背的盟友,刚好有做生意的商人带回消息,东方有个富有且强大的国家。
苏莱曼一搜集关于东方的情报,拿到的都是武宗时期的消息,里头有三个不得了的关键词:
比波斯大、传说中的契丹人、皇帝是秘密***。
总兵官朱寿因为有一段淘气不让国民吃猪肉,当时的奥斯曼商人认为他是秘密***。
绝佳的天然好盟友,就决定是你啦,朝贡就朝贡,这只是个形式,只要能结盟威胁波斯,谁又会在乎那么多呢?
结果奥斯曼九十人的朝贡队伍到大明后按照打发叫花子的朝贡程序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被赐下些瓶瓶罐罐就让他们走了,到甘州还赶上蒙古人入侵,帮着守城还死了九个人。
再后来那边就没有官派人士过来了。
谁都不知道,万历九年所谓的鲁迷、阿拉伯、哈密、撒马尔罕、吐鲁番五地头人进贡,都是达云眼前这位哈密马黑麻一手操办。
上来一通痛骂把达云骂蒙了,不过达云也不怵,别看只是小小的嘉峪关守备,拿过都督同知诰命看一眼就抵了回去,道:“那正好,请大人开城,天军西征之时,哈密可为前锋。”
哈密马黑麻左右看看,揣着手愣在当场:“西征?我没求援啊!”
其实西域吧,像这种诰命真的没有含金量,因为大家人手都有,当都督同知可能是火者、堂堂阿奇木也可能就是个指挥使,甚至大汗家里也得有个大明骠骑将军诰命镇国才行,不然这汗位坐的就不安稳。
但这跟大明本身没关系。
比如说哈密马黑麻绝嗣了,大家从撒马尔罕或者叶尔羌请来一个有继承权的首领,国内却又有个实权将军想内乱怎么办呢?就说他没有大明诰命,这个首领是非法的。
大家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都从遥远的东方弄个诰命当传家宝。
国王要你册封,但你军队出了嘉峪关我一定要纠集同伙埋伏一波——看不见大明才是最好的大明。
哈密马黑麻的这份都督同知诰命也是这么来的,他们这些突厥化的蒙古后裔全都沾亲带故,往上数都是一个祖宗,不服吐蕃汗辖制,自己占了哈密,向大明请求内附也是怕吐蕃马黑麻找他麻烦,得了哈密卫都督同知的官职。
大明的边将过去又是一个个宅男,求援了都不一定出关,更别说不求援了。
突然一下达云出来,把哈密马黑麻吓得有惊又气,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本能的就想把眼前这个大明中级军官和他的部下全部杀掉,关闭城门向吐蕃及叶尔羌大汗求援。
别看心里防吐蕃跟防贼一样,但那至多只是个贼,实在不行服个软了不起就是每年上缴税金的事,大明出关就是洪水猛兽,对所有人都有致命威胁,一不小心城主都当不了。
“阁下还不明白,达某为何潜伏入城,而非以使者身份入城么?”
“要么现在开城,要么让天军把它攻陷。”
别看达云麾下十几个跟他一道入城的凉州家兵都被抓了,面上倒非常冷静,看向哈密马黑麻的眼神就像看一块砧板鱼肉,抬手道:“或者出城逃命,就现在。”
“这是天军必经之地,带着家眷财货往西跑,还来得及。”
哈密马黑麻面上猛然变色,负手道:“你的身手看上去不是小官,我俘虏了你,拿你们的命劝明军回去。”
“你做不到。”
达云脸上毫无波澜,尽管肩膀被人押着,达云脸上却毫无慌张之色,反而胸有成竹地问道:“城里有多少守军,四百,你才抓住我们十几个人,城里还有大明二百乞儿吉思兵,你去城上看一看,三万天军已至。”
尽管是情报上的矮子,到底是军事上的高个儿,达云什么都不怕:“你威胁天军的人派出去,这座城谁都活不成,现在把城门打开,你还是大明的都督同知,跟着出战还能落个封赏,孰轻孰重城主自己考虑吧。”
他基本上嘴里就没有实话。
从沙洲到哈密有六百里远,沿途水粮难以供给,朝廷根本不可能派三万大军出关,实际上出关的只有三千人,倒是北边二百里有一支戚继光的人马在绿洲屯兵。
至于说城内二百乞儿吉思兵更是无稽之谈,达云只是先前在城内见到好多乞儿吉思人,随口一说罢了。
但这种恐吓真管用。
别说哈密马黑麻,就连押着达云的两名士兵,听了这话在肩膀上使劲的力道都轻了。
城主让人去城墙上看看,没多久传信兵便跑了回来,城东确实有大量人马行进的迹象,而且还携带了火炮。
“炮是我带出来的,四门宣府制镇朔将军,在嘉峪关上吃了三年灰,这座城挡不住。”
哈密马黑麻一下就想通了,笑呵呵地让人把达云一伙都放了,陪着笑道:“将军勿怪,我这是担心你是瓦剌女婿派来的人啊,如今知道是大明天军,我既为皇帝册封都督同知,怎么会难为天军呢?我马上就让人看城门,准备大军所需辎重。”
“除了这些,还要我做什么?”
达云抱抱拳,算是把先前全翻篇,道:“求援吧,向吐蕃求援,就说天军进攻哈密,难以抵挡。”
第一百四十三章 吐蕃
明军出关对整个西域来说都是极为恐怖的大事。
人们不需要知道明军出关的作战目标是谁,也不需要知道他们最终要到哪儿去。
单是知道三万明军出关的消息,就让整个西域人心惶惶。
贵族们想得多,自哈密城的求援信送到吐蕃,消息很快传遍天山以南。
各路王室总督阿奇木们统统做两手准备,一面筹备商队、派遣使者看看明军想要做什么,一面差下头目去往个村庄抽丁备战。
历史上一旦中原王朝不能辖制西域,这块处于边陲的土地便会战乱频发,一方面天山南北的矿产、牧场、草原与充足的日照让西域贵族们穷奢极欲,另一方面西域中心的大漠黄沙也让寻常百姓穷困至死。
生活越是艰难、谋生手段越少,越会引发矛盾引来斗争。
因为别无他法。
灾难来临肉食者别无他法,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就是祸水东引,发动战争。
赢了自是皆大欢喜,哪怕输了,死了人城邦里的资源不同样也够分了么。
只要能活的下去,这些残忍事实又算什么呢?
叶尔羌各个总督虽为同族兄弟,但互相猜忌、彼此攻伐的传统也像他们的蒙古血统一样源远流长。
对中原人来说,西域一直是个很危险的地方。
瞧瞧人家是怎么征兵的,住在城里的总督派下各路差人四出,至村中清点丁口,从三起抽。
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六丁抽三、七丁抽四,若兄弟十余人则抽四五丁。
还真别说,一样是抽壮丁、一样都不愿意去只能逼迫,但这比民国抽丁要明智。
民国抽丁是抽签,有人从中一捣鬼最后抽出去全是村里话语权弱的单丁户,抽走就绝户。
别失八里、亦力八里、色勒库尔、瓦罕等地有机会去抽丁募兵,吐蕃可没那机会。
西域地广人稀,村庄牧场尤其分散,农牧皆有的情况决定了它既不像中原王朝有财力使用大规模常备军,也不像蒙古牧民大规模全民皆兵帐随仗走。
人马集结至各地主城、拨划兵器就要两三个月,吐蕃马黑麻眼看着哈密马黑麻都被明军逼得向他求援,当即命城中显贵火者抽调人力,先派人向东探查情况、集结精锐观望局势。
吐蕃马黑麻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哈密一直不愿臣服于他,因互相猜忌,就连商路都被阻断了很久,他派去大明边关骗钱的商贾总是半路被哈密劫杀,实在是其背靠大明,让他不敢兴兵。
这次他是万万没想到大明会发兵攻打哈密,那结果自然不用说,就算拿屁股想都知道哈密肯定凉了。
哈密的兵力他清楚的很,别说区区哈密或者他的吐蕃,就算整个天山南路也不过才六十多万人,哪怕算上天山北路的瓦剌还有六十多万,满打满算也才百万出头。
西域这么大的地方,一百万人洒出去,四舍五入等于没人。
比拼战斗力,吐蕃跟整个叶尔羌绑一块都胜不过大明的正规军,在这里吐蕃马黑麻心里想的是大明旧军队,也就是大明在凉州、甘州等地的驻军。
所以吐蕃马黑麻从来就没准备要跟明军正面冲突,虽然他手里有一些西边传来的火枪、只要两三个月能集结出五千壮丁兵、花些钱财还能招募三千卫拉特蒙古人为他效力,再加上诸多火者也能凑出一千重甲骑马步兵。
但战争是笔经济账,他这支军队跟哪怕一万明军主力野战,估计也就够打三天。
输了自然完蛋,哪怕赢了,死伤最多的一定是壮丁兵,正值农时损兵折将,今年冬天就得闹饥荒。
要是能侥幸撑到明年,明年这个时候早前受雇于他的卫拉特蒙古人就会南下劫掠守备力量不足的吐蕃,还有各地当总督的兄弟叔伯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在群狼环伺的西域,不论战斗胜败,最后的输家都是他。
对吐蕃马黑麻来说,在这片土地上面对大明,决定战争胜负的重要因素只有一个——他能不能毁掉大明的粮道。
吐蕃城头,马黑麻披挂着沉重的及膝扎甲,落日下的扎甲护心镜被日光映着与绿洲外大漠一样的颜色。
他愁眉紧锁地望向东方,抱插着三角旗的蒙古风格头盔,扬臂向聚拢身旁的贵族火者们吩咐着什么。
吐蕃最精锐的部队已在城下集结,八百名久经西域混战的老练战士们在各自仆人的帮助下将各式各样的扎甲锁甲与水囊烤馕放在骆驼背上,给战马披挂上最坚固的马扎甲,等待着吐蕃汗出征的命令。
“虎赤儿,我走后你要看好城里城外的火者,如果有人想要作乱就用你的军队快速歼灭他们,这次出征至少要半年。”
名叫虎赤儿的火者面露轻松,因为跟明军正面对决没有胜算,他们都不觉得这会是一场大仗,但这无疑会非常辛苦且耗费诸多。
跟随出城哪里能比得上留在城里轻松快活呢?
至于说在西域沉寂已久的大明为何会突然出塞,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兴许是草原圣狮俺答汗垂垂老矣一心礼佛让大明皇帝又轻松了吧?
这边儿还没人知道俺答汗已经死了的消息呢。
“哈密的胆小鬼一直把明军当靠山,这次靠山压到身上恐怕要吓死他,说是有三万明军出关,我觉得没那么多,我会一面探查哈密情况,一面在东南的沙漠里准备袭击。”
“如果明军来了不要惊慌,大明劳师远征,只要守上些日子就行,我会袭击他们粮道的,三五天供不上口粮他们会劫掠,半个月供不上他们就只能退军了。”
吐蕃马黑麻眺望远处,眼中饱含着奇怪的期待:“最好,哈密能多撑半个月,大明皇帝从来不是西域的主人,等他们把哈密打烂,哈密将会是我的也是你们的。”
这无疑是非常野心勃勃的向往了,而且在当今吐蕃所知的局势之下,确实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事。
随着吐蕃马黑麻的话音落下,一众火者都对东方战事升起强烈的期盼之心。
无人知晓,在他们西北方向通往轮台层峦叠嶂的山谷地,一支以万岁为名的精锐军势正驻扎于盐湖畔短暂休整。
山间万岁旗迎风猎猎,拔除吐蕃哨所的将士在臂弯铠甲皮衬垫拭过刀锋的血迹,钵胄眉庇下的狭长双目向东南山谷露出锐利目光。
第一百四十四章 暴脾气
哈密,哈密,在后世如果不是哈密瓜,这恐怕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
可就是这个户不足三千的小地方,对中原王朝,就意味着西域。
这是西域的东大门,出嘉峪关至瓜州,再走一步便入了沙海大漠,去往吐蕃千里之路水源难寻,而哈密,就是巍峨山脉保住的珍贵绿洲。
六百里,是千百年间僧侣、商队、军队生死千万次的路。
达云的只身犯险,让沿途极为疲惫的明军有了足够的休整时间,他们无需投入战斗便入了哈密卫古城,并牢牢地掌握住这座古老城池的城防。
当顶盔掼甲的西北健儿列着整齐阵列打马入塞,率领部下在城门下保持躬身姿势迎接天军的哈密马黑麻扬起头来。
后知后觉被欺骗的他皱着深深的抬头纹看向城关上撑着墙垛微抿嘴唇的达云,长长地叹了口气。
若是他奋力一搏,这看上去不过区区千把人的明军前阵,纵是人剽马壮装备精良,焉能如此轻松入城?
只是这世上能卖给马黑麻的后悔药呀,在第一队扛旗矛、着泡钉无袖罩甲、束发巾戴勇字铁盔的大胡子凉州旗军进入城内,就已经卖完了。
明军究竟有多少他不知道,看阵势决计没有三万之多,同样城内也没有达云所谓的乞儿吉思内应,混入城中的明军连带达云统共十七人,全叫他捉个干净。
如此的局势,却在这个明军小将连唬带吓得叫他交出城防。
哈密马黑麻心里既是恼羞成怒,也有对达云的佩服,易地而处——他可没这勇气!
第一批精骑与凉州卫的四百旗军在凉州的指挥使杨魁率领下入城,分至四门守备,命城上原本守军将弓弩弦一一下了、铠甲统统解了。
而后主力部队跟随佟登入城控制街道,随军辎重的马队、驮队、驼队入城,最后宁夏镇先锋、西宁参将、甘州指挥使鲁光祖率精兵六百屯城南险要筑营垒,派遣斥候回返寻宁夏张臣、陕西魏时,为他们引路。
鲁光祖的祖先是元末安定王脱欢,随元顺帝北逃时掉队流落河西,投降明军被安置在连城,传至如今已是第八代,从百夫长有了如今有了指挥的世荫。
他父亲鲁东与入侵的蒙古军打过数次战役,兄长死在任上,鲁光祖袭世职五年,也已经是与蒙古军交手数次的沙场老将了。
诸路兵马驻军不数日,后阵便传来消息,陕西的魏时已率军五千入瓜州界。
甘肃的老将张臣所率皆是精挑细选的高原兵,从皇帝领了复兴玉门、阳关的使命,率军走的是青海哈尔金水。
张臣这暴脾气出了家门口是肯定要打仗的,想当年镇守宁夏,俺答想借道贺兰山,张臣不让,俺答就骂了几句。
就这几句,张臣点起人马连夜决了汉、唐二渠水把道路淹毁,陈兵赤水口,硬逼着俺答从山后边绕路,往后三年宁夏互市都没人敢大声嚷嚷。
这不在青海大山中沿河而走,一边行军一边打仗,这会儿已经跟那边驻牧的卫拉特蒙古人打三仗了,那些蒙兵平时侵扰边地百姓上瘾,战力在起于行伍的张老爷子眼中着实不够看,两三冲就散了。
出山后还要重设关西七卫的安定卫,扼守西域东南大门,以防止嘉峪关内抽调军兵造成的内部空虚为敌所趁。
老爷子在派人报信中极为遗憾,他很可能无法参与他们接下来对吐蕃的战争,但对于战事倒是满心乐观。
至少在他那边,沿途收拢许多藏兵、收降蒙兵亦不在少数,麾下还有个名叫长略的游击率藏兵阵斩了卫拉特千户,如今已差信使从瓜州向国内送去报功战报了。
其实战争中将军真正能发挥出几分才干,主要还是看朝廷,辎重管够、奖赏照发,不必束手束脚,想煽动起一国杀才把天捅个窟窿很容易,难就难在让有能力的人坐在该坐的位置上。
出征三日就吃不饱饭的辎重、立下功勋从来给不够的奖赏、军饷拖欠到刚领了前年秋天的饷银、还自缚手脚,军事技术就算强悍到天上去,又管什么用呢?
达云为诸军免去攻城死伤,他的事倒是还没报回朝廷,不过总兵佟登已在私下里给了份赏——给了达云一套崭新的袒肩战袍,还许诺等跟戚帅会师成功,专门从战利里让他挑两匹最好的战马。
乐的达云高高兴兴的领部下边军在城西扎营,伪装攻城军队去了。
毕竟间隔千里,别管是达云还是佟登都知道多部队协同作战不靠谱,他们别说不能指望戚继光的军队从背后对吐蕃形成夹击之势,就连那消息能不能送到戚继光手上都要两说。
攻打吐蕃最大的仰仗依然是他们自己,别管吐蕃上不上钩,他们都得先在这做做样子。
没过几日,达云就收到城内送来的消息,城上守军发现远处草原上的炊烟,佟登上城用神目镜发现小股骑兵的迹象。
即便仗着视野广料敌于先,当天夜里达云带骑手溜达一圈差点把自己绕迷了还是没找到人,第二天傍晚向城内确定了敌骑人数不过十余,夜里就发了狠。
二百旗军兵分四路,人人嘴里噙着木棍缠着面巾,朝预先发现的方向摸了过去,就算在蛇洞崴了脚也叫不出声来,直至发现敌军才能解下,这便夺了十二颗首级回来。
紧跟着官道上又出现孤零零的商队,让达云放进营里好好一通演戏。
演戏跟智谋全无关系,只是明军知道的消息原本就比吐蕃知道的多,在吐蕃马黑麻心里,明军是不知道这些年吐蕃哈密一线商路实情,装作商贾毫无破绽。
可明军知道,哈密马黑麻把情况都说了,两城已经许多年无商路往来,但凡吐蕃那边过来的商队全被哈密劫杀了。
这商路就算废弃状态,又怎么会有不知死活的商人来呢?
所谓的商人在达云营内好好探了一番明军情况,得知围城的是嘉峪关守将,军队只有六百多,短时间难以攻下哈密,但哈密剩下的守军也不多了,再这样下去一定能把这座城攻下。
他们喜滋滋地就给吐蕃回报去了。
望着他们的背影,城上的佟登看着脚底下撤掉的大明军旗,心满意足地抱起了手臂。
第一百四十五章 对穿
敦煌以西,阳关故地,大明帝国老将张臣看着城关遗迹,面露忧虑。
他不知道为什么汉朝皇帝会选择在这里设立城关,但他知道对大明来说最明智的选择是大军屯驻嘉峪关。
依照太祖皇帝古训:来则御之、去则勿追,斯为上策,若专务穷兵,朕所不取。
这里有水,但沿途绿洲少得可怜,嘉峪关已经是整个河西走廊最西端,有水无粮,则意味着这不是产粮区,不是产粮区,粮草就得要后方输送。
离这儿最近的产粮区是瓜州,征夫六百,往返输送,一年粮产够阳关屯兵二百。
不过这个位置倒是极好,扼守着水源与仅有的绿地,且地势极高视野广阔,虽说是无险可守,但扼住水源就是最大的险要。
没有任何军队能在这里以西的大漠里保证补给,说实话,张臣认为就连富足的中原王朝都不能。
在他的认识中,军队所能远离国土行军的最大距离是一千五百里,一旦超过一千五百里,路耗就把粮草都耗空了。
而在这边,最大的问题是瓜州以西路上难以取得草料,牲畜使得运力大大降低。
张臣一封信送到嘉峪关,从中原调来的参政文官邢玠便派人回信,修缮城关、设立卫城所需木石诸物已经上路,电报路线同时开修,请老将军探查地形,择卫城选址,同时让军兵对沿途查验地貌的北直军士行个方便。
嘉峪关内的文职官员、卫所军官这段时日一点都不比出征军事轻松。
万历的指挥是高屋建瓴的,他要对自己的帝国如臂使指,给六部、地方都派下任务,诸多使命要一齐完成。
战争所需辎重自不必说,他还要地方修铁路,沿途征发徭役不多,主要还是苦了半农兵性质的卫军,上头一个命令,他们就得向西边运粮,各卫还要另派人手沿道路修出一条埋设电报线通道。
与此同时,十二个小型青龙头刚乘船被纤夫拉到渭河,挂上马匹在甘肃的苍凉古道一路奔驰。
邢玠要被紧张死了,他早前在北直隶参与过铁路修建,在山东也督管过电报铺设,但那会像这样的浩大工程是有整个系统在运作的,他只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螺丝钉。
如今得了皇帝厚望,要他在这主管此时,要他在两年内修出一条从武威到嘉峪关甚至是伸出到口外至少八百里的铁路,谈何容易。
所幸,邢玠还是有一点可以所幸的,那就是在东北、东南修铁路的难点在路,而他这边难点在铁。
修铁路这个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只要自己不去找难,比方说这条路弯弯曲曲的修要二百里,直线修过去只要五十里,但面前有条小河,得用钢筋水泥架起一座桥来,这在邢玠看来就叫找难。
在中原修铁路有时候没办法只能找难,比方说这路不平,绕过去要多一百五十里,浪费是小事,主要是不方便,一旦不方便事就大了。
中原的铁路不光军用,在朝廷议程里还要承担一部分运河功能,促进繁荣,但在西北不一样。
基本上大明百姓的城市都有大路,都是沿着千年前的古道,道路都平坦,何况这条路在邢玠看来主要是军用,不然皇帝老爷修这条路干嘛呢?
好端端,咱先集中力量让四川好好修路不好吗?
干嘛让人四川把沥青这些东西费老鼻子劲儿运出山来,让陕西把铁轨木轨运到甘肃来。
何况他们修的这条路还是个半截,从武威到嘉峪关,难走的地儿都避过去了,上不着天儿、下不着地,修这条路能他能干嘛呢?
邢玠不知道,反正至多就是运兵呗,最远到凉州卫的旗军,一条小青龙两天把两个百户所送至前线,十二列在两天里把三千军兵运到嘉峪关,他料想,皇帝肯定在小本儿上把这个算过了,下诏时心里无疑是很爽快的。
想想吧,西边的瓦剌诸部集结万众游牧骑兵穿越大漠举兵而来,他走北线,哈密得到消息一个电报拍过来;他走南线,阳关玉门关一封电报派过来。
各卫兵马、各县物资就都往铁路沿线聚集,四天以后,四天以后瓦剌大军还在哈密城下劫掠呢,哈密报信的士兵也才刚刚走到瓜州,嘉峪关的三千机动兵力已经出关在瓜州一带设伏了。
所以他老实的很,皇帝既然说要修,让他来修,皇帝说的都对,那他就修。
该征发徭役就征发徭役、该征发卫军就征发卫军,难得户部连买粮带修路拨了一百二十万两……权当把沿海商贾赚的钱花到西北来促进经济了。
不过随着修路十二尊小青龙进入甘肃,他知道皇帝要在这儿修路是做什么了。
张臣留在西宁卫附近的随军北洋研究从大山里钻出来,那边发现了硝池,要邢玠从甘肃镇向宣府要人,过来采硝建厂,一个是生产火硝、皮硝。
紧随其后,西宁多个地方也被北洋研究发现硝矿,并且根据他们推测,关外应该还有更多。
没过多久,这句推测就成了真。
就别说电报能带给军事多大变化,就一个望远镜,就能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
探查哈密军情的商人马不停蹄地赶回吐蕃,途中收到消息的吐蕃马黑麻对这一情报确信无疑,当即决定率军向哈密城全速开进。
同时,他还向据守吐蕃的虎赤儿下令集结壮丁兵,在今后两月内率兵驰援哈密。
势要在明军面前演一出虎口夺食的好戏,抢下这座西域明珠般的城池,遥控周遭西域最珍贵的百里绿地。
他们一路紧赶慢赶,两人三马急行轻进,三天窜出去四百里路,八百重骑合仆从第三日夜里才在名叫七角井的地方放心驻马歇息,等待掉队的骑兵。
再向东走,那四百里就不能急了,得小心谨慎,以图雷霆之势摧垮哈密城外的明军。
只不过吐蕃马黑麻没有想到,在七角井这个地方,他将遭遇到有生以来莫大的耻辱时刻。
通常战斗,别管日战还是夜战,敌人数目是很难让人清楚知晓的,唯独这一次,吐蕃马黑麻算的清清楚楚,因为敌人太少了。
这个黑夜里明军将领达云率凉州兵二十九骑,冲进他驻营休息的七角井,杀了个对穿。
第一百四十六章 差距
吐蕃马黑麻在七角井的休息极为放心大胆,既没设置拒马,也没挖掘壕沟。
这不是因为他身在西域,战争经验少或粗心大意。
首先他的战争经验不少,而且对于战争相关的知识,实际上比大明也少不了多少。
作为吐蕃的汗,一个明军将领懂的东西,只要去掉陈沐、戚继光、曾铣这些嘉靖以来为帝国带来军事技术革新之人的影响,基本上叶尔羌的汗们都懂。
因此这不是粗心大意,而是深思熟虑。
他的人马有八百重骑,每个重骑是两个人三匹马,人是一个重骑兵一个仆从,三匹马是两匹战马、一匹驮马。
再加上汗的卫队,一千六百出头,这样规模的部队,不光驮马是重负、就连战马携带的物资也不少,三日奔行四百里实属不吝马力。
行军过程中骑兵是没有一丁点追击能力的,都累坏了。
这么跑肯定有弊端,但是没办法,这就是现实环境下吐蕃马黑麻的作战计划。
他们尽量减轻草料、水粮的携带,先疾进至七角井这片绿洲,在当地休息八个时辰进行补给、休息,后面四百里路就轻松了,可以在沿途村庄、草原、农田进行补给。
至于马跑坏了怎么办?马跑坏了没关系,对占据吐蕃的他来说,战马本来就是一种消耗品——这一点与叶尔羌其他不占据草原的苦逼大汗们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他根本不担心明军会进攻,这一样也经过深思熟虑,哪怕往上追溯至上古时代,战争也是个数学问题。
从吐蕃到哈密,一条路,八百里。
刺探情报的商队传令兵一人多马速度飞快,两天半就把消息传回去,他带着部队一路疾驰又是三天,仅耗时五日。
明军面临兵力不足的情况,不会在哈密城都没打下来时再发兵向西。
即便商队走后援军赶到,打下哈密城后发兵向西,怎么说也要在城里休整一日,半日集结、然后每日行军一百里也要四日。
这就是五天半。
所以明军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七角井。
但是……哈密城下发生的事并不想吐蕃马黑麻想象中的那样。
商队来了、商队进了兵营、商队刺探了情报、商队走了——故事发生到这,和吐蕃马黑麻想象中一样,但达云跟了上去。
二百从凉州卫调来骑兵,在达云的率领下跟在商队后头,为了避免被商队发现,达云没选择跟着人,而是跟着骆驼的脚印,远远地跟在后面。
在靠近七角井的地方,风沙越来越大,终于在一阵风吹过的地方,脚印没了,看着望远镜里远方漫天沙尘里的小小的村镇,达云陷入深深的思考。
‘这就是吐蕃?怎么跟想象中不太一样呢?’
最后达云决定带兵在七角井不远的山窝里睡一觉,睡醒了感觉马还是有点乏,吃饱饭后又在山窝里睡了一觉。
然后人们发现,西域夜晚的星空可真美,夜晚的‘吐蕃’也好亮呀,那是无数人打着火把映照的光芒。
达云从袒肩战袍里掏出珍贵的神目镜,小心翼翼擦拭着镜片这才朝那边望过去,一看,哟呵,好多马啊!
这神目镜是总兵官佟登的,来的可不容易,甘肃不像沿海,尽管这东西已经问世许多年,甘肃的将官都还没见过呢。
就连佟登这个,都是早前儿子考中武进士,万历爷高兴赐下来的。
这要是搁在前几天,他达云连看都别想看。
只是此时陕西的总兵官魏时已近哈密,陕西大将的情况要比甘肃好一点,那离宣府近,哈密城将会有替代的神目镜,这才在达云出城时把神目镜交给他,让他好好观测敌情。
因为这玩意达云还被训了一顿,他一开始试着往眼上看,越看越别扭,并觉得这东西一点儿都不神,后来才知道是拿反了。
这种军备现状其实也是诸路老总兵向皇帝上书对外开拓的原因,万历爷秉承着先帝的传统,每个两年就在各省随心点将点兵进京大阅,这对军队训练有一定督促作用,但更多的还是让人们认识到差距。
什么叫差距?差距就是广东的兵人手天下太平铳是标配,宣府兵火箭筒子放不完,更别说北洋了。
皇帝都不愿意把北洋放到阅兵里,只当北洋军是表演节目,人家北洋万历十年大阅直接在北京城外吊热气球、放空艇,还请在北洋修养的老将马芳带着个铁马训练队在午门外骑了一圈。
更别说皇帝了,皇帝是站在有铁墙的火德星君里看阅兵的,身后俩披挂金灿灿宝甲的大汉将军,那凤翅盔翘得高哟,就是怀里抱的天下太平铳还上着铳刺怎么看怎么别扭。
这在咱传统老将军眼中都是些什么个妖魔鬼怪,谁见过那些个玩意儿啊。
技术进步让天下整个都快割裂成两个世界了。
朝廷急需把已经投入使用的新型装备普遍列装,但哪儿哪儿都缺,产能有限,该先给谁呢?
肯定谁重要先给谁,那怎么判断谁更重要呢?
搞事!
有事了朝廷会调拨装备,这是其一;搞事赢了朝廷还会发下赏赐,是为其二。
双赢!
达云也想给自己搞个神目镜,最好再弄杆带鸟铳的神目镜,他听说那种神目镜铳膛里有刻痕,打的,不是,是那种鸟铳打的铅子都跟别的铳不一样。
但他没有,他只有雁翅刀与大梢弓,甚至连精挑细选的二百凉州卫骑兵都是轻骑,马身上没挂甲就算了,人身上也只有半袖铆死的锁子甲。
这种锁环铆住的锁子甲在凉州称作密锁子甲。
但是巧了,神目镜中的七角井,来自吐蕃的骑兵有马甲,不但马有重甲,就连人也有重甲,而且都没穿在身上,一个个吐蕃大爷都穿着短衣坐在篝火旁吃肉。
铠甲全在箱子里。
太诱惑了!
达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他一手牵着马、一手端着神目镜,黑灯瞎火也不看路,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身后骑兵不明就里,分出一半跟着他、另外一半收拾了营地隔着些距离准备接应。
等到离的在神目镜里能看清了,达云这才放下神目镜,环顾周遭提刀上马的骑兵,露出灿烂笑容:“反正他们也不穿,不如我们……嘿嘿嘿。”
第一百四十七章 便宜
达云麾下部分骑兵在坐骑上很难占到便宜。
甘肃不缺马,河西走廊山丹军马场自汉代起历朝历代养育军马,也与其他马种杂交、也育种,理论上来说应该能培育出最适合使用的战马。
但实则不是那么回事,万历的御马监自明军下南洋夺回马尼拉以来便承担着为帝国培育马种的使命,主要以西班牙安达卢西亚马、葡萄牙卢西塔诺马与蒙古马杂交。
前者西班牙马在大明被称作大臀马,这个名字来源于其比葡萄牙马更大的屁股,葡萄牙马自然就被称作小臀马。
在不断的杂交中御马监发现第一代杂种马的速度、耐力、体形均有极大改善,但第二代杂种马的各项指标都不如第一代,故将第一代杂种母马与本土优秀种马培育合格战马。
这样培育出来的战马普遍强于宣府马、陈沐于北洋所设养马场培育的四代杂种马与琼州养马场的六代杂种马。
如今各地都在按照这个标准方法来养马,培育出最合用的战马、驮马与耕马。
但甘肃显然用不上,这年头北洋年年组建骑兵,好马都紧着那边凑,所以他们骑的还是最普遍、最耐用、生活最糙、胆子最大的大头娃娃。
这样的马和西域适合重骑的杂交马作战,小规模游斗肯定讨不到便宜,更别说敌众我寡。
但达云胜在人,虽然他人少,但有心算无心,他这边人人挂甲扬刀,吐蕃马黑麻那边的人有的在屋子里、有的在外头烤火,都穿的单薄,铠甲一时半会也穿不上,遭遇突袭模样怎一个惨字了得。
需要准备时间,是重骑兵最大的弱点,没有马能穿着四十斤马甲、驮二百斤战士长途跋涉。
凉州骑兵冲进七角井时,穿单衣的吐蕃重骑与侍奉左右的仆人们只能随手以刀弓御敌,刀不及抬、矢不及发,四蹄已踏至眼前,则首级飞天血溅五步。
俗话说富人靠科技、穷人靠变异,起于凉州卫的骑兵们无异是大明边军里的穷鬼,他们别的不成,便只能勤学苦练。
故练就一身强横马术功夫,冲突之中尚能跟随号令墙进而前,各自见机行事将驮马牵了,呼哨一声转而在敌军尚大乱之时转个弯又追随主将杀穿出去。
他们来得快、去得也快,整个战斗来去不过片刻,在吐蕃马黑麻的脑子还是一团浆糊时人已离开七角井,马蹄声都听不见了,气的他端着酒杯的抖个不停,上好的西域葡萄酒撒了一地。
最后看着遍地尸首与被明军放跑的战马到处乱窜,干脆连酒杯都摔了,扬起马鞭高呼道:“还穿他娘什么甲,你看见他们穿甲了吗,给我追,追!”
一帮衣冠不整的骑兵、仆从眼见大汗震怒,各个心中既是惊惧又觉得窝囊。
多冤枉啊,好多骑兵都在这边村庄的房子里睡觉呢,听见外头马蹄声炸响、杀伐之音传来,吓得从床上都掉下来了,头盔在屋里的就戴头盔,没在屋里的随便拿个什么东西便跑了出来,出来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瞧见。
这都是吐蕃精锐中的精锐,在他们那一亩三分地各个都是有产贵族,哪儿能受得了这窝囊气,当下嗷嗷叫着抄起弓刀在仆从举火服侍下跨上骏马,在漫天星光下朝马蹄声消失的黑夜里追去,誓要一雪前耻。
还真别说,吐蕃马黑麻也是有意思,他叫部下别穿甲追上去,自个儿倒好,可劲催促仆人给他挂好甲衣。
不过也该着是他幸运,达云压根儿没跑远。
冲进七角井是见财起意头脑发热,冲进去杀了人、夺了马,带队跑出来冷风一激满背冷汗凉飕飕,达云一下子就清醒了。
抬手撒了拽着两匹驮着甲箱、粮食的战马缰绳,一拍脑门道:“坏了呀。”
抢东西无疑是很快乐的事,可抢完了问题来了,他跑不远的呀。
本来嘛,他们的马就不如人家,回哈密有四百里的路程,甭管怎么跑,最后肯定要叫人家追上。
现在他们又抢了人家好几十匹驮着铠甲辎重的马,更跑不快了。
反倒是敌人,一下装备轻了这么多,行军速度肯定飕飕得往上涨。
这甭管怎么看,最后他都得完蛋,除非……除非他现在就把这些马、铠甲全部弃了,这还有点儿可能逃回哈密。
唾手可得的好东西,弃了这可能么?
不可能的呀。
这些马铠、重铠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个小队的重骑兵呀。
一个小队的重骑兵,听起来不稀奇,这年头各地边将都有家丁,有能耐的养点重骑兵也不奇怪,但那是有仗打的地方。
像在宣大,阵斩一个北虏首级拿回去赏赐银子就能换两套具装。
但在没仗打的地方,谈何容易。
反正达云的俸禄是不敢想,凉州卫一大家子吃穿用度都指着他这点儿俸禄,退一万步说哪怕不组建自己的重骑,这些具装拿回去也是一大功勋不是?
那么问题就来了,怎么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呢?
就在这会儿,亲信骑兵急切地在身旁道:“将军将军,火光,敌人恐怕追出来了,咱别在这停着了。”
这就出来了?
达云摇摇头,敌人这个时间出来是不对的。
就这一会儿铠甲可穿不上。
想着就掏出神目镜朝七角井的方向看过去,好嘛,三队骑兵是生怕别人看不见他们,举着火把像火龙一样冲出来,蜿蜒着朝这边追着,有穿单衣的有穿袄子的,有穿鞋的有光脚的,难得见了俩人戴着头盔。
踱马左右满心焦急的凉州骑兵也不知将军究竟在望远镜里看见了啥,光听着他在这儿又是吧嗒嘴、又是咽口水的。
您这是看见清炖羊肉出锅了?
“赶紧维持队形,敌在明我在暗,可以打他们一下。”达云转手将望远镜放回胸口,探手于箭囊中摸索,对左右道:“传诸部队官,备出箭矢,尽量别射举火把的让他给咱照明儿,听我响箭行事。”
响箭搭在大梢弓上,大拇指扣着弦儿,望着逐渐接近的火蛇,达云心里有一种感觉。
不知道该用什么情绪形容,反正达云觉得这场仗打完,就能在凉州城把破败的老宅重新修缮,起他一条街的出廊歇山顶大房。
冲出七角井的不是跳动的火蛇与奔驰的骏马,是功名,是他泼天的功名。
第一百四十八章 悲催
如雨点般落下的不是箭雨,是吐蕃马黑麻心头滴出的血。
如果说半个时辰之前达云率部离去,留给他满心窝囊的话,那么半个时辰之后,窝囊就被换成了懊悔。
七角井刚统计出伤亡损失,凉州骑兵冲入营地让他的精锐重骑当场阵亡二十八,失去战斗力八十余,丢马一百六十六匹,马甲七十七副、铠甲六十二领。
这个数字是剔除仆从之后的结果。
吐蕃马黑麻在这半个时辰里心理动态极为复杂,先是被冲击的惊愕、目睹死伤的愤怒、丢失铠甲的恼怒、轻点伤亡的后怕、重整旗鼓的激愤还没完,一盆凉水就泼到了脑袋上。
把整个人浇了个透心凉。
追出去的骑兵分三批陆续返回,一开始来传报敌军在道旁设伏,黑灯瞎火骑兵没有发现,钻进包围圈被伏兵以箭雨射翻前锋,士气受阻。
第二批回来的骑兵说他们勇敢地迎箭矢与敌军互射,并分队冲击与敌军近战。
然后再回来的就不是派回来报信的了,是参与战斗的小股骑兵各个带伤跑回来,说他们在混战中被打散了,然后一拨三五骑、一拨三五骑地回来。
吓得吐蕃马黑麻下令就地设防,拆了屋子、堆土成垒,在屋舍远处点燃篝火照明,同时派人接应回来的骑兵。
但是没了。
他派出去的部队为三队八百余骑,有一队人到现在一个人都没回来;另外两队陆续回来二百多。
再多的,杳无音讯。
他们不知道明军有多少,更不知道明军会不会立即进攻。
营地里四百多重骑兵把马放在山脚,于七角井各处要口以步战设防彻夜,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另外一队骑兵倒是各个顶着黑眼圈全须全尾地回来了,除了两匹马路上崴了蹄子跛了脚,阵亡只有一人。
一开始遭遇敌军伏击时他们在队伍后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队长就想率部兜个圈子,但圈子有点大,一阵风沙吹过来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找了一宿才找到回来的路。
天明了,视野也好了,他们终于敢出去,好好看一看昨天夜里的战场。
交战地点散布极广,涵盖纵横三里之地,漫漫黄沙沾着凝固的血液定在地上,盖住失去头颅的尸身。
明军连一把刀子都没给他留下,带走了所有的首级、马匹、兵器以及明军尸首。
吐蕃马黑麻相信明军一定也有人阵亡了,因为双方战马不一样,他在地上看见明军无法带走的马尸,光找到的、能区分出的就有二十七匹。
而那支明军的踪迹,早就没了,连蹄印都被风沙遮蔽,不过此时此刻也无需追踪,他们肯定是往哈密那边跑了,就是吐蕃马黑麻不敢追击。
哪怕这一次他的人马都穿上重甲,也不敢追击了。
万一追击再落入敌军伏击圈怎么办?
眼下进军显然已经不成,精锐兵力被打得半残,倒是八百仆从还有大半,剩下千人兵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干等在七角井大眼瞪小眼。
再进兵也不是不行,但他们还有战斗力的重骑部队仅剩四百,倒多出三百多套马甲重甲,带着吧太沉,让仆从穿上他们未经训练也没那个能力。
穿着重甲打不了一分钟就先把自己累趴了。
事到如今别无他法,粮草剩下的也不多,只能撤兵向吐蕃赶去。
他们这边愁云惨淡,达云则已经在四十里外睡大觉了,传令骑手也快马加鞭地往回赶,仅用两日消息就把消息送到哈密,让总兵派人押马车过去帮他们驮货。
夜里的仗对他们而言并不轻松,敌人比他们想象中意志要坚韧的多,达云确实轻敌了。
相较战果,他们斩获三百三十颗首级,仅阵亡十七、重伤七人、轻伤二十余,算是难得的大胜,但这原本在达云想象中是应该伤亡不到十人的。
他们占据除兵力外的全面优势。
夜战、伏击、以暗对明、穿铠甲对无铠甲,敌军应该议论箭矢攒射就调头逃跑的,但这些吐蕃军非但没有,还顶着伤亡跟他们互射,甚至有人就近策马扬刀朝他们冲锋。
若非他们能射准敌军、敌军却射不准他们,恐怕兵败的就是他了。
易地而处,他的骑兵可没那么高昂的士气,到最后他手底下有十余骑都被杀散,向大漠里窜了,一直到敌军溃败割取首级时才回来。
当将军的,哪个不希望直接把敌军击溃,部队在后面掩杀大获全胜,谁愿意遇到意志坚定的敌人呢?
这也是达云不敢接连作战,割了首级立马让部队赶着马群往回跑的原因,而且还边跑边回头,跑出四十里不见追兵,这才终于敢让士兵下马休息。
就这还是让部下穿甲睡了俩时辰,睡醒又接着往东跑。
不敢停歇,生怕一停歇敌军追上来,到时候脑袋没的就是他们了。
敌人不披挂重甲都敢跟他们硬碰硬,那要是穿上重甲,还不得把他全歼了?
占便宜时候心里有多美,便宜占完心里就有多慌。
受到消息的佟登更是惊讶,派出来赶着马车接应达云部队的长略一见到他,开口第一句就是:“佟总兵问你,你不是出来探查敌情的么,怎么把敌军重骑部队击溃了。”
谁用脑袋想都想不出达云是怎么赢的,敌人毫无疑问是重骑部队,他这缴获除了刀剑、锤棒等长杆兵器外,唯一的战利品就是具装铠甲,那敌军肯定是重骑兵。
达云这伙人,从头看到脚,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把重骑兵击溃的部队啊,要说六十多个重骑兵把他们这二百骑击溃了……可信度倒是看着更高一点儿。
几百重骑,别说搁在西域,就算搁在中原王朝,那也算不大不小的主力部队,配上步兵、轻骑,就能拉起五千兵马。
结果就这么让达云击溃了,等他把情况给前来接应的长略一说,长略心里这羡慕啊。
只后悔自己到哈密来的晚。
他们这边自是满心欢喜,吐蕃马黑麻则已经被折腾崩溃了。
出远门遛了个往返八百里的弯,把麾下最精锐的重骑部队遛瘸了还不算完。
等他回吐蕃的时候,部队是又疲又乏力,看见远处村庄升起的炊烟就像看见了爸妈一般亲切,然后就发现村子怎么设起拒马了。
嚯,这虎赤儿挺能干啊。
可拒马后边怎么还有战车呢?
战车上边怎么还站着火枪手呢?
他们怎么开枪了呢?
吐蕃城上怎么插着万岁旗呢?
他家没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乌斯藏
长略在大明西征军中不算个小人物,但地位微妙。
一方面,他是从二品的武官,拜游击将军;另一方面,又处在一个坎儿上。
遇上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仗,迈过去这个坎就是名留青史的名将,可任职总兵正职,迈步过去,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
他父亲长夕虎是协防凉州的副总兵,所以长略一开始经历考试出来就是世袭指挥同知,做贵德分守游击,官位就没了变化。
没变化的原因,是他这个位置守备方向主要为青海蒙古人,这个地方是赶不上大仗的。
青海也好、乌斯藏也好,对大明来说是个存在感很低的地方,以至于让很多内地百姓都认为那是个朝贡国,但人家并不是那样想的。
朝廷对乌斯藏掌控能力最强的时候,也是皇帝最为强势的洪武、永乐两朝,尤其是永乐皇帝朱棣。
洪武朝朱元璋册封了四五个国师和大国师,拉拢了白教势力最大的帕木竹巴法王,但那时候大明对乌斯藏诸多教派的影响力还不够,只能说是羁縻而已,因为帕木竹巴法王也只是其中势力较大的封建主。
当时已有税务能力,洪武十六年皇帝下诏征马,洪武十八年乌斯藏送至四川、贵州,由二都司押解进京马一万一千六百匹。
十八年腊月,名叫参丹藏卜的僧人一个人向河州卫输马七百八十二匹,为终明之世个人贡马最高记录。
到永乐朝,更是极大加深了对乌斯藏的影响,朱棣一股脑在乌斯藏册封两位法王、五位大王、两名西天佛子,九名灌顶大国师,十八名灌顶国师,其他的禅师,僧官数不胜数。
同样也是朱棣,修通了从四川雅安,当时叫雅州到乌斯藏的道路,往后各法王、大王、国师等逐年进贡,世袭更替由皇帝册封。
别的地方到北京进贡可能是有骗吃骗喝的嫌疑,但乌斯藏不一样,乌斯藏去北京进贡是个玩命的活儿,死在朝贡路上的禅师数不胜数。
世上的领土,并非只有设置流官、布防驻军才算领土,否则十七世纪以前欧洲只有古老的罗马和十六世纪新生的西班牙这俩国家。
凡事皆有两面性,不断的拉拢加深明王朝对乌斯藏的控制,从朱元璋时期的心有忌惮而多封众建,到朱棣时期转相化导,以共尊中国,让西边宴然,终明世无番寇之患。
同样也使佛徒交错于道,外扰邮传,内耗大官,公私骚然。
至宪宗、武宗时期,番僧地位依然很高,尤其是武宗皇帝喜欢番僧,经常从乌斯藏叫僧人去家里玩,甚至他自己都会藏语。
到孝宗时期,不喜欢番僧,把法王,佛子以下的番僧都驱还本土,夺去印诰,嘉靖皇帝则尊崇道教,干脆不见万里迢迢进京进贡的僧人们了,既不见、也不召,以至于朝廷与乌斯藏的联系逐渐减少。
即便如此,乌斯藏的法王、教王、西天佛子、大国师、国师等僧官也坚持在承袭时按规定等待明廷重新册封,即使在父子、叔侄、兄弟、师徒间承袭亦是如此。
天行有常,到万历时期,事情又出现了改变,谁都想不到这一改变是大明金国俺答汗带来的。
这一时期,黄教已大有压服诸派之景,他们当中最有权势、最德高望重的僧人是活佛索南嘉措。
这个时候要称俺答为大明金国顺义王,万历七年,以逢迎活佛的名义西攻瓦剌,就是被张臣决河断路那次,一场战争结束,俩人见面了。
顺义王非常喜欢这个名叫索南嘉措的乌斯藏活佛,后来他俩相互册封,俺答汗册封索南嘉措为‘转轮王彻辰汗’,顺义王册封索南嘉措为‘**喇嘛’,**为蒙语大海之意,喇嘛为藏语上师,索南嘉措又往上追了两代老师,自称三世。
他们除了互相册封,还互相干了一件事,索南嘉措劝导顺义王戒杀,劝他东归;顺义王劝导索南嘉措复通中国,还在甘肃给张居正写了封信。
索南嘉措在信里自称释迦摩尼比丘,拟求通贡,赠送仪物,张居正看到信不敢接受,交给万历,万历允许之后,朝廷与乌斯藏重新通贡。
这是一次政治性的会面,需要利益交换,俺答有强大的兵力,蒙古硕果仅存的具装甲骑军团能为冲破长城之外一切阻拦。
索南嘉措是个能人,但他有什么能保障册封之后的联合呢?
又凭什么能让俺答册封他?
如果他是世俗首领,可以用联姻来达成联合,但这种手段并不适用于索南嘉措。
所以索南嘉措对俺答说过这样一句话。
“我的转世必出于你的子孙中。”
这会儿三世喇嘛还在给顺义王俺答举行葬礼的路上,戚继光向西进军时还碰到了,顺便在蒙古轻军里传了一下教。
由于双方有自己人的关系,长略这个大明在藏区东部的游击将军就被做成了护民官。
历来作战都是在卫拉特蒙古逐渐渗透至藏区的小部落进攻藏民时率军出战,双方小冲突不断。
但长略的首要任务一直不是杀死敌人、斩获首级,而是为藏民筑民堡、修营寨、设险浚池、振济贫乏,在蒙古劫匪的铁蹄下保护藏区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
本来这辈子可能也就这样了,当个爷爷不亲姥姥不爱的护民官,赢得军民、百姓的爱戴,等老了大伙儿给他修个碑,不负此生。
偏偏,赶上了大明西征。
别人的部队都能重新整编,只有他这个游击的部队,是真的只能游击,且只能由他率领,因为他的人有一半藏兵。
而且只有少数是他驻防区域的藏兵,大积石山的大国师及麾下贵族为他凑出二百铁甲马军,这年头这样的兵力被称作客兵,甘肃历来是半驻军、半客军,但像这样乌斯藏僧官给朝廷凑兵这还是头一遭。
原因一个是因为藏区封建主觉得游击将军长略是个好人,另一个则是因为三世喇嘛下了令。
说实话长略并不想要率领这支大国师的铁甲马军去攻打吐蕃,因为他们装备很好,但战斗能力真的不行,可他没得选。
第一百五十章 移民
没等长略担心他的铁甲马军在面对叶尔羌人时被打得大溃,万岁军的董一元就已派人传来情报。
吐蕃城已被攻取,两支吐蕃溃军正被万岁军的御林骑兵追击,目下已向南撵进山谷离开绿洲,召总兵佟登及各路主将入吐蕃城商讨要事。
董一元是新派将官,早年追随马芳,后于陈沐领镇朔将军印时为宣府骑将,在宣府讲武堂成立之初亦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如今统帅万岁军这支皇室力量,独立于九边诸将之外,仅居戚继光之下,于征西诸路兵将中地位超然。
只不过此时此刻,当总兵官佟登、守备达云、游击长略见到这位以火炮于城外当场打死城中首领虎赤儿,慑服一城的董一元时,却没看到意气风发的万岁军大将。
在于中原甚至哈密建筑风格迥异的吐蕃大汗的宫殿里,他们只看到对着舆图面露愁容的万岁军主将。
董一元没能去城外迎接他们,彻夜未眠的将军忙着沐浴更衣,请以勇猛闻名的兄长董一奎于城外把诸将迎进城内,解释头天夜里对着舆图看了一宿。
宫殿内杂乱无章,就像被火炮轰开两个豁口的城墙一样,作为虎赤儿死后吐蕃马黑麻死忠部下的最后抵抗地点,这座宫殿一样接受了血与火的考验,向西征诸将昭示着万岁军作为天子亲练部队的强大火力。
贴金纯铜的殿门被大装药的炮弹砸凹进去,门阀断裂不能闭合,殿柱带着已经凝固的血迹与铳丸打出的坑洞。
吊顶琉璃灯的碎片还在地上未经打扫,木质拱顶插着箭头,断裂的箭杆带着火药炸开的焦黑给周围留下密密麻麻的铁丸印记。
闻上去,整个大殿带着消散不开的硝烟味道。
众将都是历战老将,但没有谁见过这样的攻坚战场,他们过去所见的攻坚战,往往是随处可见的箭簇与烈火焚烧青烟,却不曾见过这种密集火力留下层出不穷的弹丸印记。
他们也会用火器,火铳、三眼铳、快枪,但那都只是少数使用罢了。
诸将入城后看见的,万岁军携带兵器、城内各处战争遗迹,跟他们完全不一样。
董一元的双眼带着重重的眼袋与黑眼圈,他对众将一一行礼,互相介绍之后直接指着脚下的舆图进入正题:“如今戚帅驻轮台、诸位驻吐蕃、魏帅驻哈密、张帅复阳关。”
“吐蕃马黑麻向西北逃窜,董某已向城中居民问询,穿脱辛城入速八失山道四百里外有城名义失力,亦为一片绿洲。”
董一元半跪在地,持铳刺所指舆图为一副商路草图,画的极为简略,为嘉靖二十一年光禄寺卿马理所绘西域图的抄本,从嘉峪关到鲁迷城。
他指着图道:“义失力为小城,然其有哈刺速为护,蒙语哈刺为黑、速为水,这是一条河,会阻挡大军去路。”
董一元的眼袋与黑眼圈都是彻夜在跟这幅舆图做斗争,上面的地名全来自前代,被大明人以音译记录,让观图者很难理解实际意思。
没办法,绘图的人不懂蒙语,像他这样常年在边境的将领也不会画这种好看的图。
没错,董一元对这幅图的评价就是好看,青山蓝城,极为精美,把它当成画可以放在府邸留着传世,把它当作行商地图也勉强凑合。
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能军用,可他现在只希望这张图能给他提供军事作用。
就不说精确与否了,首先名字要对,河流要么叫河要么叫水,否则换个不通蒙语的将领过去才知道有河流阻路岂不是要出大麻烦。
“义失力以西,还有雄踞山间的铁门关,只有占领那,才算拿住吐蕃全境,能让部队放心补给。”
万岁军中自宣府讲武堂毕业的武官已带着旗军向东沿途各地勘探,以做出适合的军用地图交付国内,这在他们看来是一等一的要事。
对于此次西征朝廷准备不足,在董一元心里跟明镜儿似的,皇帝本身只打算北征,却没想到戚继光出关一仗就放倒了土蛮,撵着大汗继位者一路向西,强拖着国内辎重从归化城转变为甘肃。
这种一路行军一路打还走这么快的情况太过恐怖,包括戚继光在内所有将领都心知肚明,但是停不下来。
至少在戚继光攻占卫拉特和硕部盘踞、过去北庭所在的轮台县之前他们的脚步不能停,整支部队数万人庞大兵马像蒙古大部一样以游牧的形态往西走,陷入蒙古帝国西征时一样的窘境。
他们即使有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战斗能力,也未必能让他们活下来,活下来靠的是从乌梁海开始一路西进缴获的牛羊。
他们行军所过之处,数以二十万计的牛羊骏马将草地全部吃荒,寻找新草地的压力让他们像草原上掀起的海啸般滚滚向前,正应了皇帝的那封诏令:沿着草原,前进。
为什么他们所过之处的蒙古部落都愿意归附,因为草场没了,想活命只能跟着走。
现实总是无比吊诡,起初戚继光的目的是追寻蒙古大汗加以讨伐,却没想到如今自己手上最大的问题是如何安置追随自己的蒙古部落。
一直到轮台,天山北麓的草原上,他们终于能歇一歇,但戚继光觉得并不安全。
把蒙古部落放到这并不安全,离中原还是有点近。
所以现在,部队要分开走两条路,戚继光将继续率领浙军前往亦力八里,也就是伊犁河谷,如果不行的话就再往西、往北,直至碰到一个难缠的对手,把蒙古人留给他。
而董一元则率万岁军自轮台南下,在吐蕃建立前线坚城,配合西征诸路大军完成他们的使命,并向朝廷传送戚继光的建议。
“戚帅的意思,是请陛下移民,我们在西域没有自己人,即使我们慑服再多臣服诸国,等我们走了这里还是会乱,戚帅说他沿途过来没见过自己人,但这确实有适合生息的土地。”
“因此,戚帅要我等因地制宜,以当地情况向陛下奏请移民,充实西域。”
董一元说着打了个哈欠,他太乏了,皱着眉头缓了一会儿才叹息道:“近年东洋要移民、南洋要移民,如今西域也要移民,国朝有多少民够移的……我再上道手本,请陛下鼓励百姓生育吧。”
第一百五十一章 担心
大明不向西域用兵,有多种原因。
首先自然是太祖皇帝朱元璋基于形势判断,在宋元发达海贸的基础上南进北守,羁縻东西。
丝绸之路的衰退已是必然,贸易为中原王朝带来的利益远不如征服西域所需之花费。
有明一朝,北方始终为首要威胁,西域则谈不上威胁,尤其在洪武五年三路大军出塞的战事中将这表现得淋漓尽致。
十五万大军分三路,中路征虏大将军兵出雁门,先胜后败,死伤数万;东路左副将军李文忠出居庸关,接连大胜,班师而还、失道迷路,粮饷断绝,军士多渴死。
唯冯胜之西路军,本为偏师自兰州西走,先趋平凉,败元将失剌罕;进军永昌,败太尉朵儿只巴。进至亦集乃,守将卜颜帖木以城降,遂攻掠瓜沙州。
这场仗让朱元璋意识到永清沙漠操之过急,随后转变策略,选将备边、修缮城池,定下“来则御之,去则勿追”的诏令。
西域最大的阻碍正是董一元所思所想,没汉儿。
董一元一说要给朝廷上书鼓励生育,佟登等人就差明着拦了,但大将讲话也得讲究个委婉,都说让他三思。
大明朝不是鼓励生育这回事,是大明子民本来就挺注重生育了。
这年月普通百姓又不用避孕措施。
一家就有个独苗苗的,有,但那是少数;普遍俩仨,这还是不拿女儿算进去的情况;多的五六个,七八个。
关键这年头配套跟不上,生五六个最后五六个都能长成那是苍天有眼,可罩不住老天爷贪睡。
人嘛,普遍有越穷越生的习惯,这个穷有家庭经济方面,更多的是地区性的贫困,这是没办法的事。
有财力、有资源、会培养孩子,除了夭折与意外,几乎不用担心别的,生俩是子承父业、生仨也一样。
没财力、没资源的,这都不是说大号练废了再开个小号的事儿,是连号该怎么练都不知道,只能看脸拼爆率。
同时开十八个号刷怪,升不升级不要紧,主要看哪个号能爆装备。
求的就是个人多势众,人丁越兴旺,抗风险的能力就越强。
重男轻女也正是这么来的,甚至小媳妇熬成婆了也接着重男轻女,身份变了立场也跟着变了——也需要抗风险能力。
这么个环境,鼓励生育就是在创造人间惨剧。
武官,大多在卫所长大,离寻常军民近的很,他们都能看见听见。
但看见听见不管用,改变不了大环境,想管的时候他们还小,说了不算。
说了算的时候早就看惯了,而且怎么管?别人生了孩子他养?也不现实。
朝廷倒是出台了法令不准杀婴,不管用,很多县官跟朝廷报告当地杀婴成风,根本制止不了。
但董一元不管那些,他一挥手:“那是陛下与朝廷的重臣们要考虑的事,董某只言军事,鼓不鼓励生育不重要,董某只要移民。”
“时间长、批次多、数量大的移民!”
大明与东察合台围绕哈密卫于成化八年、弘治六年、弘治八年、正德八年数次展开争夺战争,哈密多次得失易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城里没汉儿,每一次夺回,控制这座城都会再任命土司。
明朝初年的威势的确有汉唐气象,能让人归心,哪怕哈密土司指挥都督在边关叩首不得支援后自己孤身在塞外奋战十余年夺回哈密,回过头来依然会朝着东方跪拜。
但说句难听话,人家就算是家奴,也是敬着祖宗太祖皇帝、成祖皇帝的威信恩德,跟后世子孙不一挂,长此以往,上百年光景变换数代,谁能不左右摇摆?
“董某也不是说册封的外藩不忠心,外藩忠心的比比皆是。”
哈密卫驻守的要是个汉将,哪怕像达云这样归附数代的达将、佟登这样代代效力边关的女直将,在朝中、在边军有自己的影响力;城里三四千百姓要是汉儿,还用争夺那么多次、边将向友军求援能不出征?
关键是册封的外藩朝廷当家的皇帝大臣、底下办事的大将军民都不拿人家当自己人啊。
董一元就差手心拍手背说话了,只是当着这西路诸将的面,他不能说这话:“没有人,朝廷就不重视,诸位将军部下都为哈密、为吐蕃流了血,就不想让它长治久安?”
“往近的说,我等今年一路征讨打下疆域,十年后当地头人被策反,功绩皆如云烟。”
“若百年后这城仍在朝廷手上,编修县志都会提,哈密是万历十一年佟帅出塞,达将军陷城所得,以得百年太平。”
可别提董一元对西域没汉儿这事多大怨念了,回首指着地图道:“若非西域没汉儿,我等何至于在此不得进兵,对着地图研究路线,在这能找出一个信得过的向导么?”
西域其实是有汉儿的,只不过没在人们普遍认知的西域里。
蒙古西征,把汉儿带到更远地方,有从军者、有逃难者、有被夹裹者、有工匠、有侍者,身逢乱世的小人物别无所依,流落四方。
至少在董一元当作军事地图的这幅图上,清晰标注着西域尽是异域,汉儿则在更西的方向。
在波斯的怯迷城外有四族蕃汉。
在奥斯曼的文谷鲁城、撒黑四寨、菲即城、鲁迷城,汉儿聚居。
但是在西域,没有。
能走的走、能内附的内附,这里已经没有汉人了。
董一元需要大量的人,十万、二十万,直至这里的大明子民比叶尔羌人多、比瓦剌蒙古人多,就像他所说的那样,他是个将军。
他只管征战的事。
夺回故土,以人口充实西域,才能保证这片土地长治久安。
而大明真正的竞争力,也正在于带来和平的能力。
朝鲜王朝、琉球王朝难道是傻子甘居人下,把自己送上门做朝贡国?恰恰是因为大明有带来和平的能力——这要建立上皇帝不是自闭者的条件下。
一旦皇帝自己关上门,这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这一核心竞争力的要点在于,不朝贡大明,你需要担心瓦剌的汗、亦力八里的汗、吐蕃的汗。
朝贡大明,只需要担心大明就够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三洲宫
“接着走啊,怎么不走了?”
清华园周围的土地、私家园林被皇帝出资购下,拟兴建新的宫室,名为三洲宫。
宫室占地广、用人多,至今不过刚修了简陋的大殿,开渠引水的工作正在建设之中,整个工程浩大,皇帝拟在今后十二年每年自户部、工部、内库分别拨十万两、十五万两、四十万两,共七百八十万两用来修建这座三洲宫。
当然,这只是万历自己的计划,这不是七十八万,是七百八十万两白银,这样巨大的数目他根本不敢在朝上说。
大臣们的口水会把他淹死的。
所以他偷偷地修,只找户部、工部要了一年的款子,自个儿从内库里掏出大把银子,就先偷摸动工了。
至于明年的钱,明年再要。
并为自己的聪慧而沾沾自喜。
‘靖海伯不是有五年计划?朕有十二年计划,比他还长。’
三洲宫的主要花销,万历认为都不在宫室,而在地形改造上,如今最大的工程是依照设计图,挖掘一条东西六里、南北三里的大渠,把整个三洲宫围起来,但暂时还不能从永定河放水。
万历估计放水要等到七八年以后才行。
他是这么考虑的,这个大工程肯定要花六百万两以上,但他的内库赚钱能力是一直在增加的,也许一开始需要十二年,但没准随着群臣勠力,六年就能修好。
有道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陈沐绝对想不到万历在北京城西郊盖个大玩具的起因是他。
他跟皇帝写信说修个博物馆,还把东洋上的国宝、遗迹给万历送回来。
万历觉得这就叫两智相逢,他也觉得修个博物馆非常好。
但博物馆到底是什么呢?万历不知道。
博物他倒是明白,就是东西多呗。
万历脑子里最像博物馆的东西是什么?
是史记里记载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的秦始皇地宫。
据说那地宫里有始皇帝生前居住的咸阳。
万历眼里那就是博物馆,但那是地宫,不是给活人看的,他能怎么办呢?
他修个地上的博物馆,把天下装进去。
引河水为海,划地设西洲、中洲、东洲,实新明、日本、吕宋诸岛,依军情舆图制高低、设山川、植天下花草树木,做城池填诸国珍宝遗迹,为三洲宫。
如此一来,帝临香山之上即可纵观天下。
花费嘛,确实有点多,万历自己都觉得多……他的帝国正在花钱的时候,他自己的内库也正在花销巨大的时候。
外部环境与内心世界的美好盼望格格不入,便导致如今所谓的三洲宫进展极小,他连工匠都不敢大肆征召,指望什么进展呢?
就连朝臣提议该给他修陵寝都被他回绝了,投其所好的说完全依照嘉靖爷的陵寝修建。
万历一看,妈呀,还预算八百万两,可拉倒吧,朕活着的时候都花不了那么多钱,驾崩睡觉的地儿,费那劲儿呢!
他说朕还年轻,身体倍儿棒,六部尚书绑一块岁数顶朕十八个都打不过朕一个人,天下正值千年未有之变局,陵寝晚几年再修也不着急,朕实在崩了跟先帝放一块睡就得了。
把万历跟隆庆合葬的事儿对大臣们来说是开玩笑,有明一代到如今正是文治武功极盛之时,哪有皇帝不修陵寝的。
真正说服大臣们,让他们不情不愿作罢的正是万历所说千年未有之变局,想想也是,过几年天下舆图是什么样谁又能说得准呢?
当然了,在经济账上,大臣们还是比较希望万历现在修陵寝的。
现在还能照着八百万的规格去修,没准再过几年皇帝心野了,要把预算调高到一千八百万呢?
其实吧,大伙儿后来想了想……依照帝国如今的财政收入,一千八百万。
也不是不可以。
但这在万历眼中是绝对不可以,他觉得自个现在很穷,谁跟他提钱他就瞪眼,还一千八百万,一百八十万修个陵他都不乐意。
倒是御林军与锦衣卫在香山上的离宫别院用沙盘胶合,用三十二两的成本给他做了个大型的设计图,是深得圣心。
短时间里,万历小老爷只能对着沙盘穷开心了。
如今三洲宫开始动工,万历一时间没地方去,平日里只能憋在紫禁城里,每隔一段到香山离宫别院散散心,看着沙盘设计图就算心满意足了。
哪怕这个沙盘设计图是个次残品。
这是依照大明已知世界制作的天下沙盘,已知就说明还有未知,因此西域往西除了沿海地区,大片区域还是空白,只是用水勾勒出海岸形状,简单的用染料在沙上涂色罢了。
就连东洋亚洲的南部丛林,都是一片高低一致的绿,仅有西边一条小豁口,是里约卫指挥使卢枫率军应当地土民求助,入丛林追击葡萄牙奴贩探出的路。
沙盘设计图上贴着一个个铜牌标签,标注着各地的风土人情、气温环境、国王兵力这些已知情报,万历是想到什么加什么。
因为自带‘精打细算’、‘小财迷’这两种被动技能,一生又饱受‘大财迷’陈沐的熏陶,修建陵寝这种帝王有生之年头等大事已经不能让他动心了。
他眼里能赚钱、能取利的项目才是好项目,不能赚钱就是亏,哪怕只是为了个人爱好,它至少也得回本儿。
因而在他的设计概念里,这座三洲宫不光是一个砸钱的大皇家园林、皇室博物馆,还有的其他作用,要么赚钱、要么有利。
那这玩意赚钱对万历来说有点难,但取利,最容易的方法是培养下一代——这是一件大型教具。
身为将来天下小学生、武将、文官的老师,为人师表的万历小老爷很轻易地就想到了这一作用,三洲宫建成之日,将能为皇室子孙、有才学之士提供对天下的认识。
如此一来,作为个人爱好花费巨大的模拟地图就有了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味道。
至于赚钱嘛,可以每年挑一个月开宫,让百姓买票进入,坐着驶入永定河的大明兵船,登三大洲观四海情,岂不是一种让人很容易掏钱的体验?
不过眼下万历还是有点急,他在沙盘上放的铜制兵人都不动弹了。
象征着董一元所统帅万岁军的仰首托天状小万历铜人儿停在吐蕃不动了,铜人肩膀头还趴了只铜猫。
万岁军旁边是象征西路军的凉州大马铜人与轮台的五联铜人鸳鸯阵。
鸳鸯阵一左一右则分别是拿着小弓箭留不狼儿穿袄子的蒙古轻军铜人、浑身塞在铜片甲内的蒙古重军。
东州上穿着袒肩战袍左手牵黄犬右手抚大炮的陈沐铜人更是在墨西哥趴窝好久了,在他旁边还有个铜制小四合院,插着小旗儿写着大明宗室大学,被万历用小字批注’宗室劳动改造营地‘。
还有游曳在沙盘西夷海的万历舰,全都不动了。
本来后边这些因为瘟疫就没动,但小万历和鸳鸯阵是一直在动的,现在隔了半个月好不容易溜出宫来看看进度,结果他们也不动了。
让万历小老爷很不开心。
第一百五十三章 突破
香山的离宫别院着实是万历的好地方,这个世界对皇帝是有限制的。
在他十五岁以前,从未因私事出过宫,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城外天地坛祭天。
但在那之后,他去过天津一次,看到属于帝国的霸道战舰游曳在渤海湾,在那之后,他就下定决心要突破这一限制。
后来,他有了清华园,每月都会挑出些日子策马二十里,躲在清华园内理事。
他总是盛装出行,身披金甲策动骏马,马臀左挂他一百二十斤战弓、右挂一长两短三杆天下太平,御林新军、大汉将军、锦衣新军沿途护送。
那时候他有两个天下。
一个天下是大明的天下,东起墨西哥、西抵果阿,夹南洋新明、欧罗巴白山诸多飞地,纵横万里横扫如卷席。
另一个天下是他的天下,是紫禁城到清华园的距离,哪怕只有这往返四十里的距离,在群臣眼中还是太远了。
皇帝是不能出宫太远的,这对好人坏人来说都是如此,皇帝出宫要讲究排场、要讲究保护、沿途严防死守、所经之地铺张浪费。
还容易出现意外。
而从另一个方面,官员们其实也不愿意跟皇帝关系太近,皇帝和大臣的关系应该像老板和雇员,而不是朋友,我拿老板当朋友,万一哪天这个朋友拿出老板的架势,我多难受?
没人希望万历出宫,而且经常、频繁地出宫。
但他做到了,从紫禁城到清华园,他有这四十里天下,哪怕谨小慎微、绝不扰民,就算再好奇百姓那二层小楼里放着什么也绝不进去看,并逐渐让朝臣习惯他们有个经常出宫的皇帝。
等他们习惯,万历继续突破。
这一次,是往返八十里的香山别宫。
相对而言万历是真羡慕他爷爷嘉靖皇帝,嘉靖爷爷在北京周围是完全可以自由出入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毕竟人家在寝宫里差点叫宫女勒死,打那以后他爱去哪儿去哪儿,没人敢多嘴。
万历就不行了,他鸟铳八十步百发百中、光膀子狂奔四十里只要一个时辰、拉得开一百二十斤战弓、一个得合勒把潞王摔出去八尺远。
从小摔跤的布塔施礼看着清华练兵场上潞王哥哥的惨状都牙根打颤,觉得自个儿这辈子估计是回不到草原了。
因为每次潞王被摔出去,布塔施礼就会听见皇帝对潞王训斥:连朕都摔不过,如何去亚州边鄙就藩!
连带着让布塔施礼清明跟着皇帝去太庙祭祖,都全程充满敬意。
他看看翊钧哥哥,再看看牌位,藏在一方牌位后面的一个个皇帝应该都长庙里护法金刚雕像那个模样。
这样的武艺傍身,别说宫女儿了,就是一圈武宦官,但凡万历有根烧火棍在手,也近不得身……乾清宫没有烧火棍,但有雁翎刀、丈八步阵大枪、天下太平铳、虎蹲炮、佛朗机和镇朔将军。
真要出现壬寅宫变那样的情况,群臣恐怕责怪他谋杀宫人、轰塌宫墙的比较多。
在顺义王世子布塔施礼眼中,翊钧哥哥就像个神明一样。
每天几乎千篇一律,除非头天夜里喝了大酒,不然第二天早上一定天还没亮就把他和潞王从被窝扯出来,带一队武宦官、一队锦衣卫在宫里跑步、练力气、手格摔跤、骑马射击。
干完这些,俩小家伙迷瞪着眼儿打着哈欠想回去睡觉,又被拽着用膳、听经学习,好不容易有点休息时间,他俩才能在乾清宫能睡一会儿。
就这点睡觉时间,还要听着万历在寝宫里不是拿着各种工具捣鼓他的火德星君、就是用笔纸画着各种奇怪的设计图。
就连午饭都是让人直接送到乾清宫,皇帝边吃饭边干活,完全不理会老师说过的天子吃饭也要讲究仪态,但偏偏必须让他俩讲究仪态。
午饭时间是最难熬了,布塔施礼和潞王正襟危坐地一口一口细嚼慢咽,皇帝盘着腿在地上坐着一边吃一边拿着锤子扳手这敲敲那拧拧。
下午他俩才能去补个觉,因为皇帝要处理朝政,内阁的人过来把诸般事宜一一问询,有时候也会是皇帝自己溜达到内阁去办事,皇帝管的事并不多,如果帝国官僚是一台火德星君,皇帝只负责拽着缰绳。
当然现在最新的火德星君已经没缰绳了,是个工字铁杆,布塔施礼见过,名叫四方,只要把着四方让它去哪儿就去哪儿。
等他们睡醒,又得听经学习,不过去文华殿的路上对布塔施礼来说一直是很新奇的体验,因为不到这个时间他永远不知道今天会怎么去上学。
有时候他们哥仨会骑铁马,两轮或三轮的一人一辆,有时也会骑马,他们会在路上比赛,通常都是皇帝最快;还有时候会骑五轮的铁马,那个东西不好骑,要仨人配合。
还有些时候他们会坐火德星君,那是有征兆的,通常皇帝会在有了新点子之后开始对他那二十几辆火德星君加以改造,往往提前半个月甚至一个月就开始改造。
有时他自己就能完成改造,有时需要送到御用监,一旦改造好了,他们就会坐着崭新的火德星君去上学。
有时候快、有时候慢、有时候稳、有时候颠。
各个火德星君的长相差异极大,应该是有不同型号,但好像型号只在皇帝心里有,别人都不知道。
有的火德星君改造的方向是为战争做准备;有的则就是像铁马一样的代步工具,还有的造的模样简陋。
翊钧哥哥曾骑着马把他和潞王还有六个武宦官放在一台小型的火德星君后面,说他们现在应该和镇朔将军一样沉了,那辆车连个座儿都没有,一路走的极慢,就比他走路快一点,上学路上极为着急。
下午听完经的时间无疑是快乐的,皇帝大多数时间会去和武宦官、锦衣卫混在一起训练,并不强制布塔施礼和潞王参加,还有些时候会带着他俩玩。
结伴去爬万岁山、去太液池游泳,有时候还会坐着最快最稳的火德星君出城,一路去香山。
那真是快乐似神仙的生活。
不过突然有一天,在他们去香山的路上,万历向布塔施礼问了一个问题。
“施礼呀,这宫里有没有人,是你想娶回家当王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