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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九章 走私

    大同出关一条路,北行二百里,塞外有个地方叫集宁,它在阴山脚下,有许多让人魂牵梦绕的名字。

    出塞的大明人把它称作兴和路,这是它明初的名字。

    驻牧于此的蒙古人把它称作集宁路,这是它在元代时的名字。

    更早的时候这里是幽州代郡,是并州云中,王昌龄所言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阴山最东端,就是这里的大青山。

    从这沿着山谷向西走,再走上二百里,就是在巍峨山脉中整个蒙古草原的锁钥之地,归化城。

    大明金国的土地极为肥美,在群山环绕之中,这里有三百里板升之土,有一望无际的驻牧草原,从北方向南看,归化城与其说是俺答的城池,倒不如说是大明最北端的关塞隘口,因为土默川就是古代的敕勒川。

    平坦的高原上难得有阴山这样的高大山脉,再加上山南的黄河河曲,使山南不论放牧还是农耕都极为优越。

    俺答的死,让这片草原进入了新时代。

    汉人大举北进的时代。

    在集宁,这个去年有了第一个驿站的地方,今年迎来了第一家常驻商铺,名叫出口火器铺。

    店老板是个年轻的北洋军小旗官,运城人,山西盐商之子,名叫王越,家里从事盐、粮、煤、丝绸与冶铁行业,从小喜好舞枪弄棒,跟随武师学了一身武艺,还未成人就跟着家里跑运入京师的煤炭商路,只等着长大接班管理这摊子事,结果万历把煤炭卡了。

    一气之下,说来王越这个一气之下也很有意思,他居然一气之下跟着北洋来招兵的募兵官走了。

    这种家庭出身优渥受到良好教育的兵在军官眼中都是好苗子,将来是可以做部将的,因此也倾力培养,在北洋两年学到不少新东西,绘图、蒙语等技术都掌握的很好,赶上这两年时局有变,一出北洋练兵场就被赐下小旗官的官职,着他带人跟着商队一道出口。

    他带的旗军不是北洋军,是一小旗从天津卫抽调的军户,一个总旗才让他凑出一小旗勉强能过眼的精悍之士,赶着十辆大车跑到集宁这个地方开了一家火器铺子。

    这家隶属于北洋军府的出口火器铺在草原上看起来并不孤单,隔壁是大明新建集宁驿,门前没多远是终年川流不息的松林河,在周遭牧民穹庐的拱卫下,深沟高垒中的火器铺、营房、粮店、库房拱卫着驿站。

    高高的围墙外此时停靠着十几辆大车,车队里没有军事物资的北洋特产封包,说明这是一支完成归化城输送任务的商队,背着手的王越眯起眼睛挤了挤鼻子,笑道:“我就知道您还得回来。”

    “您是不知道啊,当时百户让我选,选在集宁还是归化城开铺子,咱一眼就相中了集宁,为什么?因为归化城往北走的路它不好走啊,得翻大山,从集宁拐回来再往北走就不一样了,好走。”

    “这不,您这就又回来了。”

    王越嘿嘿笑着,张开双臂走到门口,问道:“怎么样,您的商队有五张铳票,北边草原上可不太平,要做买卖哪儿能没几支火器防身,买几支?”

    在他面前的,是一支来自同样出自山西的商队,商队首领苦大仇深,自怀中摸摸索索拿出五张皱皱巴巴的铳票,理都不理王越这个小旗官,各自商量着究竟要购置几杆铳。

    王越又插嘴了,道:“鄙人提醒诸位,铳票只能用一次,不论您是买五杆铳还是一杆铳,为防止向塞外走私火器,可都得给我五张票。”

    “还向塞外走私哩!”

    王越不说话还好,他一说这话,商贾瞪大了眼睛怒道:“你去走私罢,一杆破火铳卖五两银子,你给我走私一个,你说怎么走私嘛!”

    这家出口火器铺是官府产业,受朝廷统一定价,民间不能持有火铳,因此这家军火铺子算是核心国土内独一份向百姓售卖火器的铺子。

    售卖的条件并不苛刻,但非常复杂,首先商贾要持有户籍所在地知县开具的证明,证明其在家乡有固定产业、固定宗族、妻子儿女皆在家乡,包括从事行业、雇佣商队长工等信息。

    有这份证明,才能在北洋根据商队规模领到押送至归化城的辎重,同时他们需依照规模自行筹备一定数量的刀、矛、弓等兵器,并带上北洋军府发给的铳票去大同,大同官府会给铳票加盖印信,这个时候持有这张铳票的人就可以合法购买火器了。

    朝廷不管商贾会把货物卖到哪儿去,但给塞外划分了几个地区,首先是大明金国,各驻牧部落都有明军地方长官驻军,主要道路皆有驿站,驿站之间还有明金联合驻军固定巡逻。

    相对安全,相应的货物价格也卖不上太高,因为过来的商队太多了。

    想要赚钱就得出大明金国,向北方去贩卖,在那些地方放牧的部落大多只跟明军有一点接触,商人们去的少,卖的货物价钱高,也有一定的危险性。

    有危险性就需要好兵器防身,所以朝廷才发给铳票。

    但长城之内没有地方认铳票,出关时也不准携带任何火器,火器铺子只在集宁有一家,这就是王越的铺子。

    铳票只意味着持票人有购买火器的权力,要买还是要用银子,北洋叶梦熊防止商贾向口外走私火器的方式简单粗暴——不防止。

    他知道防也防不住,一旦到了那些地方,这些商贾身上最值钱的货物,就是他们用铳票换来的火器。

    因此叶梦熊选择让朝廷从走私里分一杯羹。

    甭管你走私还是被抢走,朝廷先赚到比丢掉的火器更多的银子也就够了。

    啪!

    眼看着商贾经过商议打算来看看货,王越开心地双手合击,道:“请跟我来,进咱的店里头好好瞧瞧。”

    “上次来时诸位看了永乐火铳不太满意,没关系,小店近来进到了更好的货物。”

    被摆到桌上的是一杆加大的老式火铳:“北洋军器局万历十年造商贾专用万历神铳,与老规格的火铳相比加大了口径,铳管用料很足,装药更多、装弹也更多,比起万历神铳,我更喜欢管它叫镇朔中尉,因为它就是一杆手持的小型镇朔将军。”

    “在塞外见到光膀子的马匪策马扬刀朝你奔来怕不怕?害怕就对了,但如果你有它,你就不用怕!搭配咱专用的小散弹筒,三十步内保证三十颗小铁丸连人带马糊他一脸血。”

    “上好的镇朔中尉,赠定装火药散子筒十只,童叟无欺,出塞良品!”

    王越挑挑眉毛望向商贾:“只要白银十一两,它就是你的了。”

第八十章 商队

    铳价贵得商贾嘴角直抽抽儿。

    别看王越说的天花乱坠,什么镇朔中尉、满脸血的,说白了这就是一杆加大加粗的永乐火铳。

    它比镇朔将军小得多,炮管也短,这东西至多是碗口炮的缩小版。

    就这东西要十一两银子?

    关内那些胆大妄为把军器流出倒卖的,一杆万历六年燧发鸟铳也就才十两银子就能搞得到。

    “店家军爷,您说这镇朔中尉好到天上去了,那它比燧发鸟铳如何?”

    商贾是真不想再回来,但没办法,他问了归化城的军兵周遭物价,如果他把货在金国卖掉,刨去路费、养随行军爷们的钱,只能赚上半成。

    回山西还得再花一个月,前后四个月时间赚半成,他在国内四个月干嘛不能赚半成?搁在三年前把钱放庙里吃息都能仨月赚半成!

    想赚更多钱,还得往北走,往北走就得有火器。

    朝廷小气,他商队一行三十三人,就给五张铳票,好在归化城的北洋旗军正在寻找要北上经商的商队,只要管吃管住他们就能随行,那是最好的护卫,自备火器、骁勇善战,跟随商队还不用给工钱,但他们只有十一个人,给商队的建议也是用铳票换些火器,好歹有点自保能力。

    北洋旗军跟着商队出去是出去测绘商路周边地形图的,对他们来说商队走得越远越好,多个人多个照应,唯一的问题就是怕商队活不了那么久。

    “燧发鸟铳?是随行旗军给你们推荐这个火器的?来,把他叫出来。”

    王越听见燧发鸟铳便露出奚落神色,扬手不屑道:“咱也是北洋军里的人物,我看看是谁这么没有军事常识,特训的东西都忘了?”

    “燧发鸟铳是我军中最精、最远、最狠的制式火器不错,我这儿也有,作价三十两一杆,但我不推荐你们买,知不知道?”王越说着便从柜台下提出一杆早期南洋造骑兵燧发铳出来,掂在手上拍了拍,道:“我手上这杆是早年骑兵用铳,那时候还没有铳托,稍短了点,你看看它,发现了什么?”

    “它的铳管在鸟铳里不算长,但比其他铳长的多,一定长度下铳管越长打得越准,威力越足这是常识,天下数得上几支强军,北洋军、东洋军、南洋军、戚家军,都把它当作制式火器,因此是帝国最负盛名的火器……但为什么边军不愿意用呢?”

    王越是一脸正色,道:“这铳有个秘诀,三十步内压低铳口一分瞄哪儿打哪儿,六十步内瞄哪儿打哪儿,百步内抬高铳口一分瞄哪儿打哪儿。”

    “论起精准。”

    王越说着回过头向柜台上摆着的诸多火器挥过手去:“我店里的货谁都比不上它,只有北洋军都很少装备的加膛线神目杀将铳能,但瞄哪儿打哪儿有个前提,您得能瞄的准,边军知道他们火器操练不足,敌人又与南方反叛草寇、海上盗贼不同,骑快马的虏骑来去如风,一铳放不准便小命呜呼。”

    “他们都射不准,您觉得您能射准么?王某虽是受命在此贩卖火器,但这赚了钱也不归我,我是给朝廷卖的,要钱都给我,我肯定推荐你买我这儿最贵的燧发鸟铳,可这钱它没我份,每杆火器记录在案,银子都要送回北洋去,我只有按卖出火器的数目考成受赏,那我推荐你的一定就是你最需要的!”

    “我也得要回头客不是?但凡在我这买过铳的客人回头都死塞外了,这话是糙了点,那我明年考成怎么办?我得让在我这买了铳的客人都活着发大财,明年接着还来我这买铳。”

    说罢,王越又回过头来指着燧发鸟铳道:“所以,此铳坏也就坏在太准,只要你瞄不准,那它就永远打不准。”

    “这位店家军爷也是北洋的?”

    商贾觉得王越的话很有道理,道:“那您觉得我们是买什么铳好?”

    “咱不光是北洋的兵,而且对各种火器都非常精通,因此才被派到这集宁来卖货,您听我的推荐准没错,您商队里有没有当过兵熟用火器的?有就给他配一杆佛朗机式燧发鸟铳,这个是贵点,要五十两银一杆,但配有六个子铳,六十份弹药,还能另外加钱十两购置六个子铳与六十份弹药。”

    “比起普通燧发鸟铳射程稍近、威力稍小,但对草原上连铁甲都穿不起就敢乱跑的马匪来说没有区别,老火铳给他干一下都射个对穿,它最大的优点就是快!”

    说着,王越从柜台下摸出一杆佛朗机是燧发鸟铳,手上攥着俩子铳演示道:“铳尾两个栓阀,把栓拉出来,看见子铳了吧?拔出来换上新的,栓怼回去在阀上锁死,就这仨动作就能继续射击。”

    “别看它贵,贵有贵的道理,咱采用的是新式定装纸药包,就这一长条纸棍塞进去子铳就行,看见这个眼没,药包放进去扎一下,搅一搅,里头弹药都有。”

    “其他没用过火器的,就选打散子的,两支镇朔中尉、两支散子三眼神铳,打出去散子越多越好,碰上十几个马匪冲过来都不用北洋军出马就先糊他们一脸血,他们死不起人的知道吧?一共八十六两,您要觉得没问题我这就开票了。”

    王越话音一落,商贾脸上犯了难,道:“我这就准备了八十两,要不这位军爷您便宜点,剩下的是出去后买水买粮的钱,这可不能花。”

    “八十两?我这便宜是便宜不了,要不这么着,佛朗机燧发铳一杆、一支镇朔中尉、三支散子三眼神铳,八十二两,或者把一支三眼神铳换成散子火铳,那就正好八十两,就这二两的区别,火力少了六成六,您可得再考虑一下。”

    精明的商人算了一下,他最后赚到的半成利润,也会在买枪的过程中花掉,而且还倒贴钱。

    他对王越问出了一个问题:“军爷,鄙人能不能将货物寄存您这儿?铳我都买,而且等我回去给朝廷再运一次辎重,回来再买五杆铳,我东西都先寄存在您这,下次再去北方贩货,如何?”

    王越想了想,这难道不正是朝廷的目的吗?让商贾多运辎重,哪怕他们不出塞做买卖也没关系,只要把辎重给朝廷运了就行。

    “我能答应,只要那些随队旗军没意见,让他们在这等你都可以。”

第八十一章 学长

    商人走了,留下十车货物,被火器铺子的帮工旗军一一清点入库,铺子的帮工主要是从天津卫募的旗军,还有几个周遭牧民家里闲着的小伙子。

    牧民是很忙的,喂马、劈柴、梳毛、挤奶,然后又该喂马了、继续劈柴、再一次梳毛,一天就过去了,如果不是强征,几乎很少有机会能让牧民闲下来,他们的日子比农民还辛苦。

    王越让他们闲下来的原因也正是农民,他到这来时集宁什么都没有,秦汉时代的道路早已废弃失修,明初的城池也早成废墟,最后几个能住人的屋子被去年过来管驿站的人占了,他还惹不起人家。

    没办法,他只能骑着马在周遭牧民家转悠,许诺谁家给他派一个自带干粮的壮劳力,明年就会种地了,地里自己长吃得那种,像土默川一样,不用再去土默川买——从者云集。

    板升的汉人成分跟海外的海盗差不多,要么在是长城内活不下去、要么就是纯属不安于现状,极少有顺民,把粮食卖的比肉都贵——长城内的商税低的令人发指,长城外干脆就没商业税,甭管卖什么价部落首领都不管,反正他们吃粮食不花钱。

    种地这个事吧,跟java语言一样,入门简单精通难,谁都能把东西种进地里,但长出来多少东西就得看个人技术了。

    集宁这地方严格来说也算大明金国的地盘,但前些时候东北边的仗打的如火如荼,听说大明的戚大帅在东北边达里湖使出了长生天的愤怒,炸死大汗不说,新继位的大汗也夹着尾巴往西窜,沿途夹裹着诸多牧民去归化城,归化城不让进又继续向西北寻瓦剌去,环境是且乱呢。

    如今这边的牧民都是炒花、董长昂诸部跟着从东边打过来半道上南下避冬,他们从东边来,就连把东西种下去都不会。

    但可羡慕了。

    塞外诸部在科技树上水平有高有低,高的像大明金国,只要拿来铁,人家连铁锅都能自己造;低的像北边的部落,铁箭头都没有;炒花和董长昂等东边的部落情况稍好点,他们属于啥都不会但啥都见识过的人。

    以前一边是俺答的土默特,一边是大明的辽东,他们虽然啥都不会,但吃鸡蛋不必知道鸡是咋下的,反正有的吃、有的用。

    可如今这不是时过境迁了么,草原上遍地跑的是大明的骑兵,又有哪个敢劫的,归化城都被明军占领了,他们啥新东西都见识不到,一下就断粮了。

    这会有一手种地的本事,那对寻常牧民来说可太厉害了。

    也让负责跟商队测绘地图的旗军们看了一次赶羊挑水的奇景。

    王越在城寨外开了五十亩地,给他干活学种地本事的牧民赶着羊去河边挑水,羊背上一左一右背俩水桶,成群结队的把水挑回来,熟练的很。

    “行啦,别看了,再过俩月还有更稀奇的,我跟家里写信让他们给我找几个会造水车的匠人过来,回头在河里修个大水车,咱自个儿不动它就把地浇了才叫有意思。”

    “你们跟着的商人被我说回家,你们就在这歇俩月,就俩月快得很,不耽搁你们什么事。”

    听到他说话,坐在车板上的北洋军小旗官斜眼看了他一眼,道:“王小旗说得好听,这怎么不耽误呢,将军是没给我等约束时间,可这一拖就是两个月,怎么都说不过去。”

    小旗官留下了一半人,还有副旗官带四个旗军跟着商人一道走了,毕竟他们的任务一方面是测绘沿途情况、另一方面就是跟着商人起个监督作用,甭管商人去干嘛,他们都是要知道的。

    他们才不在乎商人赚不赚钱,更不在乎这火器铺子有没有业绩,小旗官梗着脖子道:“我们是来打仗的。”

    “哟,还打仗呢,第九期?”王越挑着眉毛笑了一下,问道:“哪位千户标下?”

    王越是北洋七期的兵,刚好到他这一批兵练成后就派到大同镇守关隘,随后又北征进驻归化城,他们那两期打过仗,尽管都是顺风仗,但再往后就真都是训练经验充足的新兵了。

    就像这些跟随商贾测绘的北洋旗军,武备极佳,唯独看着没有老兵那股狠历劲儿,一看就知道是新兵蛋子。

    “左卫前军千户陈大猷标下。”

    陈大猷,王越念着这个名字,挑了挑眉毛道:“我在北洋时他还是百户,留任教员,是打算考武举呢?”

    “是,千户打算考武状元进讲武堂。”

    小旗官代入接受问询的角色,甚至忽略了王越本身也就是个小旗官的身份,他嘿嘿笑道:“放松点,咱就聊聊天,这俩月不会耽误你们的事,还能让他们学到不少东西,说是打仗,知道要打谁么?”

    说实话,王越这个问题是归化城所有旗军心**同的疑问。

    归化城左近驻军不可谓不多,单单万岁军就有上万人驻扎在内,更有大明金国的甲骑数万驻帐左右,兵力极多。

    朝廷说要打仗……可这归化城周围有需要征讨的人物么?

    没有,归化城大权掌握在三娘子手中,乞庆哈垂垂老矣又是投降进的归化城,他儿子扯力克成不了大气候,将来王位多半要给京师的布塔施礼拿去,可除了大明金国内部,外部根本没有能称得上是敌人的部落。

    难不成还真要到西北边去征讨瓦剌?

    朝廷大量辎重向归化城囤积,听说国内还在用青龙军列朝乌梁海运送铺设木轨铁轨的材料,不论怎么看,后面都像要有一场规模浩大的远征。

    见旗军都不说话,王越抿着嘴笑了,这才抬手指向不远处的集宁驿,道:“这俩月你们要没事,去集宁驿里找郭八爷学学怎么让自己在冰天雪地里活下来。”

    他口中的郭八,是集宁驿的驿官,同样也是北洋旗军的出身,不过比他们早。

    “那位是北洋二期的兵头,在东洋上与欧罗夷见过仗,瞎了只眼送回来,在麻家港耽搁了两年,朝廷本来说让他去当老师,不乐意,来了集宁。”

    王越带着满面崇敬道:“我听说去年冬天,他每天睡醒光着身子先去雪地里打几个滚,酒醒了才开始做事。一旦出征,去远了补给跟不上又撤不回来,塞外冬天的日子可难捱,先学几手儿准没错。”

第八十二章 必征

    其实大明要发动远征的事,许多将官在心里都有所猜测,唯独不同的是由于朝廷一直在做准备工作,导致他们没人知道朝廷究竟要征多远。

    甚至就连要征的究竟是西还是北都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皇帝在不停敦促北洋被服厂全力生产冬季兵装,并且随着兵马在乌梁海驻军捱过整个冬季后的反馈,进一步加厚冬衣。

    最新的冬季铠甲已经不能被称之为棉铁甲了,在不影响活动的部位甚至使用了大块鞣制带毛熊皮来保暖。

    甚至就连万历也不知道,但戚继光知道。

    因为万历让宦官坐着青龙军列给他送了几幅来自奥斯曼、萨菲波斯等国的天下舆图,这些舆图都不准确且漏洞百出,基本上只有除开大天朝圈和欧罗巴后地图才基本准确,即便只是最边缘……这个边缘是在万历皇帝的视角中,他眼里天朝在正中间,所以这些图别管怎么画,他们的地方都在最边缘。

    即使只是在天下最边缘,图上各国位置也有所不同。

    戚继光没空理会这些图上大概在西安的位置标为‘秦斯坦’、在洛阳标为‘契丹’、在杭州标记着‘宋’、在广东福建一带标记着明这种大杂烩一样的地图。

    他只注意到,在地图上都有一个地方叫莫斯科,万历在每副图的这个位置都画了个圈,附送皇明祖训首章几句话,另有书信简短:朕可算弄明白,北元封出去的西北王爷在此,戚帅筹谋所需一应给朕报来,五年征不得,十年征。

    附送的皇明祖训首章那几句,也无非是关于不征之国的,戚继光看着这些个不征之国都觉得尴尬……但凡太祖皇帝让征的,都没征,太祖皇帝不让征的,全征了。

    其实朱元璋的不征之国与必争之地很容易理解,所谓不征之国,是海外画个大圈儿,原话: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自不揣量,来扰我边,则彼为不祥。彼既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伐,亦不祥也。

    就是说有地利天险阻隔,又都穷的跟鬼一样,要他们不掂量自己斤两来找事,就让他不详;反正他们也不是咱的心腹大患,揍他们总会死人,没有必要。

    这话还有后半句:但胡戎与西北边境,互相密迩,累世战争,必选将练兵,时谨备之。

    其实太祖皇帝这话说的非常谨慎且实际,一点儿都没有如今小皇帝这年岁的狂妄劲儿,这整整一段话的核心意思是什么呢?是天命。

    如果太祖皇帝有小皇帝这张狂劲儿,多半是想添一句:如能击之,悉数吞之。

    但这太不稳妥,就没了为后人敲响警钟的意义了。

    什么是天命?是前朝是的领土继承。

    东汉班超出西域,为什么?经略西域是西汉的固有国策,继承。

    唐朝基本无视西北,只要哈密,因为这是隋朝武功,心里会有个死结,必须继承。

    宋朝逮着燕云十六州死磕一辈子,云南干脆就不管了,因为宋朝不必考虑汉朝,得继承唐朝呀。

    到了明朝该考虑什么了?元朝疆域,皇明祖训就这意思,海外元寇都试着干了一遍,确实都不太好干,咱就不要惹他们了,后世子孙能把前朝开拓的土地能弄一点就弄一点,也就够了。

    问题是元朝太大了。

    什么金帐汗国、伊尔汗国之类的,别说如今大明翻遍天下也找不到知道这个概念的人,就连蒙古都没多少人清楚到底是哪儿。

    这不,戚继光踹了图们汗的汗庭,收缴一大堆资料送入京师翻译,皇帝汇总了全世界的知识,最后终于弄明白长子西征究竟征到哪儿,但他脑子里的概念并不是这个,不是金帐汗国,是大元皇帝在那册封了个西北藩王。

    戚继光接到这封信时,他的部队正在蒙古高原的地下。

    那是归化城北偏东七百里,属北元左翼三万户故地名叫伊林的地方,没有树。

    为找点烧饭的柴火,他的部队超出计划行军足足二十里,他的部队已经在春季的旷野扎营许多天,风很大,越来越多战无不胜的铁军被春风吹病,辎重还很多,将士们很疲乏,急需一个能让他们不受风的营地休整几日再向归化城前进。

    这里已经超过大明金国的土地,对他们来说并不安全,树木不足的情况下谁都没有办法,只能让士兵花费更多力气挖出一座座陷在地下的营房,四角加以石柱支撑,偏箱车的车板与帐布搭在上面做顶——居住效果很糟。

    地下的潮气会返上来。

    即便在这种情况下接到皇帝的信戚继光都没对皇帝指派下来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有任何怨言。

    他只想到别的一些东西,首先是他这次挖的地下营房用错了地方,这东西应该打仗的时候用,隐蔽效果极佳,整支军队就像消失了一样,如果树木足够,木板顶上盖上草皮,仅高出地面一个脑袋,旗军能在缝隙中观察敌情,从外面看就像稍高的小草坡……送信的骑兵就没发现,绕着营地都跑过了才被放哨的旗军捉回来。

    送信的人都没发现,那隐蔽性一定是极佳的了。

    还有一点就是戚继光在揣摩皇帝发现北元在西北封出的藩王居然离他们那么远之后应该是什么心态。

    他料想……应当是如同晴天霹雳的,我大明传了这么多代,居然是南北朝?

    所以这信上一时说了气话,也很正常。

    心理上戚继光并不把皇帝送来这封让他凿通莫斯科的命令当成真的,并预感到等皇帝从南北朝带来的羞耻中气消了,就会收回成命;因此在这之前,戚继光还要保持皇帝最忠心且任劳任怨的武臣这一身份,耐心地把这个计划做出来。

    比方说先派人向北探明矿山、盐场、林场所在,继而向西探索,找到有价值的土地。

    往北肯定平白无故的土地是没有价值的,连活人都没多少,没有价值就无法长久,无法长久做出再精妙的计划也是空谈。

    如果没有矿山,那干脆就拉倒,这事儿它成不了。

    有了矿山,把铁路从沿线修起来,引入矿工、牧民来工作,有价值有利益,后面的事就水到渠成了。

    还真别说,正因为戚继光自己都认为这份报告不会得到实施反倒没有心理压力,非常认真且放肆的做计划……做着做着,他居然产生一种自己都信了的错觉。

    这地方要是有矿,没准还真能征一下呢?

第八十三章 探险者

    戚继光的军队向西一路前行,在身后留下一个个人为景点。

    这自然是光复汉名,从大宁城起,向北重设泰宁卫、朵颜卫、福余卫,更北方还有木里吉卫,卫所镇将皆由浙军中立功宿将暂领,自周遭蒙古、女真部募丁,合朝廷自内地调派军兵,泰宁、朵颜二卫又称护路军,保护自内地驶来的乌梁海铁路;福余、木里吉二卫也称护河军,保护通航向达里湖的河流。

    铁路是将来戚继光要用,河道则是李成梁要用。

    李成梁对东北的攻伐,就是以河道为基础,不像戚继光在西线漫无边际的草原上追逐行进,不在行军就在行军的路上;李成梁的部队是静多动少,他的部队达成一个使命,便就地驻扎在临近的部落城寨中,等辎重、征粮草,放出探马斥候沿河道探寻,搜集更多情报,依照周围部落是否接受劝降来确定下一个目标。

    一旦目标确认,准备工作达成,即大军兵分两路出河道两岸,河上以战船载步师、火炮、辎重拔营而起,行军速度飞快。

    东线西线两支部队连到一起,说起来还是去年的事。

    戚继光在达里湖击败土蛮的第二天就见到了李成梁的兵,他们驾驭着小船驶至达里湖河口,弃船被戚家军发现,跟着脚印一路追赶,发现这些穿着辽东边军兵服的士兵正围着达里湖兜圈子,就将他们交到戚继光面前。

    一番交谈才知道,他们是李成梁的斥候,他们从靠近苦兀岛的黑龙江入海口一路沿河而行,遇到小河就把大船弃了换小船,再有意外就把小船弃了步行,再自己做个筏子,就这么一路沿河道走过来,十几队人只有他们走到这儿,别人都在哪儿谁也不知道。

    他们也不知道这个使命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李成梁给他们的命令是找到河流的源头,无论走哪条河、哪个分叉口,只要走到最后是源头就可以回去了。

    也许别人都已经回去了,只有他们沿着河走啊走啊……每一次遇见岔路口时都走错。

    戚继光非常同情他们,这帮倒霉的辽东小伙子沿黑龙江一路北上,跟随蜿蜒河道在帝国东北兜转,他们在盛产水濑的呼伦湖与贝尔湖洗过澡,这年月大家不常叫这俩名字,准确的说叫阔滦海子与捕鱼儿海。

    呼伦、阔滦都是蒙语‘哈溜’的谐音,水濑的意思;贝尔、捕鱼儿则是蒙语雄水獭的意思,这俩湖盛产这个,因此得名。

    明初的时候蓝玉去过捕鱼儿海,在那歼灭了北元小朝廷。

    但朝廷对于东北水系的了解,这么多年后已接近一片空白,所以戚继光命人将他们的记录原原本本地誊抄一份,把这些人留在身边,让他们跟自己一起去归化城,再从那南下入关,回辽东。

    在没有道路的土地上,适航河流就是最好的道路,控制河流,就能控制所有土地。

    戚继光身后,留下一座座无人空城,那是浙军曾扎营的土地,有些地方修建了地上营房、有些地方则修着地下营房,当明军离开后不久,那些营房被游牧民发现,加以改造并使用。

    军队驻营地极讲究环境,尽管当兵是个苦差事,对士兵来说行军途中几乎不能比野狗好到哪儿去,但他们的营地环境都很好。

    精明的将军挑选驻营地一定是能大规模采集水源、外部环境安全、地势没有风险的地方,这些地方同样适用于城镇或驻牧。

    不过在戚大帅即将抵达集宁时,麾下浙军变得极为小心谨慎。

    消息是由作为先锋官的陈大成传回来的,他受命在漫无边际的草原上寻找古代集宁北方年久失修的官道,斥候回报,他们在官道上发现大队车马行进的踪迹。

    车辙与蹄印很深,路上有走狗的爪印,地上丢弃着被啃净的骨头与折断的箭支,陈大成的分析是一批千人规模的蒙古兵受明军北进的威胁向北迁徙,经过这里。

    随后他们找到一处可疑的营地,营地内留下的痕迹同样诉说着他的推测,除此之外还有另一批人曾出现在这里,留下这些踪迹的人不是蒙古兵而是明军,烧饭剩下的破木板被铅丸打出一片孔洞,地上有火药撒漏的印记,陈大成认为这是有卫所军出塞追击前面这支蒙古军队。

    ‘前后两拨人’的吃喝拉撒在踪迹中表现得泾渭分明,甚至就连留下的排泄物处理方式都有所不同。

    唯一让陈大成怀疑的地方,就是埋在土里的粪便与露天的粪便看上去间隔甚至不到一天。

    这么短的时间,明军为何要选择驻营,而非追赶上去?

    风声鹤唳的状态持续了短短两日,戚继光的前线部队就迎来第二批陈大成口中所谓的‘大批武装人员’。

    一支规模庞大的混合商队。

    端着望远镜的浙军斥候小心翼翼地伏在矮丘上,向远处望着驻营的商队,斥候的副手正用笔纸勾画着营地陈布状况,营地被显而易见地编成三个圈,商人们用货车围出相连的车城,他们有一百辆甚至更多的货车,几乎每辆货车都放着长矛与箭囊,营内圈着数不清的骆驼。。

    车营外有数百持有武器的人,大多数穿着春夏秋三季使用的兵服与铠甲,兵服是红蓝二色的铁棉甲,有些人还在外面罩着胸甲,胸甲皆为制式,刷上不同的颜色能区分他们来自内地、边军还是北洋。

    还有些人则没穿兵服,看上去是武装护卫,有些人穿皮革甲、有些则有锁链甲,更多人不穿铠甲,持鸟铳之外各种火器。

    营地里立着明字大旗,就像军营一样,那些士兵有北洋的旗军,也有边军的人。

    而在车营外,则立着属于大明金国右翼蒙古的长幡,幡下近三百甲骑喧嚷,武装最好的是具装甲骑,最坏的也有锁甲、皮甲护身,草原上能拿出这样武装力量的部落都不多,只要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大明金国顺义王的蒙古甲骑。

    看到这支商队,不由得让浙军老斥候想到东南海外那些泉州商人,那不也是自募船兵横行海外的模样。

    难道那种光景还能在北方塞外重演一次?

第八十四章 难题

    戚继光很快见到这支商队的主人,叫沈三魁。

    也不算是主人,准确的说沈三魁是这支商队的经理。

    “是,草民为山右平阳府蒲州贾人,朝廷开边市起就在边市上做买卖,卫军随行是朝廷的命令,商队大、随行的卫军便多;至于蒙古甲骑,则是因家中长辈与三娘子素有交集,恐我等远走遇险,便派遣骑兵相送。”

    戚继光没再问沈三魁家中与三娘子素有交集的长辈是谁,他已经猜出来了。

    这个时代的晋商和清代八大皇商不一样,那些商人如今还只是小人物,此时蒲州盐商是天下商贾第一流。

    他们致富靠的是垄断与政治。

    平阳府蒲州有商人名张允龄,先祖是元代解州盐池迁过来的,有服贾远游,足迹半天下的名声,张允龄有个儿子叫张四教,父子经营盐业,另外一个儿子叫张四维,考中进士,今年刚刚在张居正的推荐下进入内阁参赞机务。

    蒲州还有个商人叫王瑶,是经营两淮的大盐商,生了三男五女,二女儿嫁给张允龄,是张四维的母亲;王瑶的长子王崇义子承父业经营盐务,二儿子王崇古曾官拜中三边总督宣、大、山西军务。

    张、王俩家控制了河东盐、长芦盐、两淮盐,大获其利。

    张四维的女儿嫁给内阁大臣马自强的儿子马惇,马自强的弟弟马自修为陕西豪商;王崇古的长姐嫁给侨居蒲州的沈家,也是蒲州的大商人,经营煤炭,有余陈沐所开先例,如今每年给皇帝送供奉……沈三魁,就是这个沈。

    “草民为朝廷向归化输粮饷军资一百八十车,故取得商引勘合,准贩货物有湖广茶砖、福建冰糖、合兴盛吕宋烟、山右五台山木碗、陕西棉布与宣府牛皮靴,帅爷可要查验?”

    戚继光笑眯眯地摇头摆手,道:“沈掌柜还是多跟我讲讲近来关内的命令,本帅出塞年余,太多事情都不知道了,我看商队许多人都拿着各式火器,这是怎么回事?”

    像查验货物这种事不是浙军该干的,不过在福建他们经常干,那时候盘查的是都是海外官船,商船是不能出去的,在海上见了就要当成倭寇去攻打;官船又不好盘查,所以戚继光与部下总结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他来拖住船长或官吏,手底下的把总混上船找借口查货。

    要是船上货物没问题,就算被发现了戚继光只需要当着别人面斥骂下属把总一顿,了不起抽上几鞭子;若是货物有问题,当场就可以变脸抓人——这种鬼把戏骗不了人,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戚继光不说、别人也不说,大家都心照不宣。

    有时候需要人受气也没办法,把事情办成才最重要。

    如今也是一样,陈大成手下俩百户就已经在查验货物了,但只要戚继光不说,所有人就都会将这事当作没发生。

    只要就是想看看有没有铁器被夹带出去,他们还要在塞外打仗,敌人得到更多铁器不是好事。

    唯独让戚继光有点拿不准的是商队护卫的武力,有点太强了。

    三娘子给沈氏商队派出三百甲骑护卫有情可原,金国没有健全的律法与官僚体系,三娘子就算派出三千骑、三万骑相随也只是三娘子一句话的事,那只和三娘子的喜好有关系,不需要合常理。

    但除了蒙古甲骑商队里还有几十个北洋军、上百边军,并且在这么强武力的前提下,三百多个商队成员各备武装,尤其是上百支各式火器……有这样的武力,还需要做买卖?

    若是做买卖,这样规模的商队只需要一二百人赶车赶驼,其他人根本不必要,反正已经有蒙古甲骑护送了。

    “大帅说的是那些火器?”

    沈三魁讨好地笑道:“那都是在集宁买的,朝廷有制,商队依照规模给铳票,草民的商队在北洋三十六张铳票,因朝廷临时要我等出去探寻矿山,这才多开了七十张。”

    “找矿?”

    戚继光来精神了,他没想到自己在北方快马传回朝廷的信这么快就被皇帝落实,连忙问道:“塞外有矿么?”

    “戚大帅是问对人了,咱沈家以前干的就是煤矿买卖,如今国内的煤都被陛下收权专营,咱这些卖煤炭的成本也高了,但对塞外放宽些许,最早探矿、兴建矿场的能采矿十年,往后会怎么样还不知道,不过先占了再说。”

    沈三魁说的倒是很轻松,道:“有,别的草民不知道,但煤矿多的是,最好的还是归化城还有西边以前东胜如今鄂尔多斯部的那些煤矿,都好采……不过已经被三娘子送到大同登记了。”

    “朝廷给金国的条件可比我们这些商贾好得多,人家不是开采十年,是永世享利,利润两成归开矿商贾,三成归顺义王、五成归朝廷。”

    不用问戚继光都能想到,这个计划肯定是阁臣想到的,如果确如沈三魁所言金国矿山极多又不会开采,那么朝廷招募商贾开采后就能用这个方法进一步控制金国。

    准确的说,他们不是不会开采,而是不开采,尽管他们缺铁、缺匠人,但这都不像其他蒙古部落那样完全没有,只是缺少罢了,都不是决定性因素,主要还是没想到或不想。

    以前边关未开,没有开矿的客观条件,如今大量大明商贾涌入金国,一切条件都有了,偏偏朝廷打算把这事给干了,让顺义王坐地分钱,这难道还有什么不乐意的么?

    戚继光追问道:“你觉得这事能行么?”

    本来他就是抱着完成政治任务的心态去写的报告,如今眼看着事情真被皇帝一步一步地落实,心里反而涌现出些许担心,担心这事万一真成不了怎么办。

    沈三魁的回答不容乐观,他道:“大帅发问,草民就照实说了,将来怎么样我不知道,但目前的样子,我觉得够呛。”

    “金国的矿山兴趣能赚点钱,塞外人少,本地人未必能招募到足够矿工,从内地迁工则工钱高,国内没有更多需要用煤炭的地方却有大量煤炭运进去,没准还会让国内煤价降下去更难干。”

    “比金国更远的地方就更难说,说实话草民这次出去是打算给朝廷探几个矿山,回来就转手卖给别人去开采,是赚是赔都跟草民没关系。”

    “北方更冷,人更少更难招工,一年上冻四五个月,只能开七个月工不说,挖出煤来靠驼队一年才能运回来多少?不好办。”

    戚继光缓缓颔首,没需求、难招工、成本高、难运输,这在他看来其实是一个问题。

    修铁路,修了铁路全部都能解决。

第八十五章 吃奶有功

    清华园,工部蒸汽局主事周思敬官袍大袖里两只手死死攥着,向前盯着皇帝。

    万历皇帝倒没他那么紧张,只是摇头的动作有些尴尬,摊手道:“周主事,你说你要用紫禁城铲雪的那台火德星君,这朕确实不好办呀,换一个吧,要不再做一个,它没在紫禁城。”

    周思敬是大明官场里一个比较特殊的人物,尽管他是朝廷命官,但身份上比起其他主事更像北洋或讲武堂的研究员,因为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极为缺少睡眠,甚至前年连续发生三次在朝会上睡着的失误。

    当时正值火德星君上船的关键时刻,万历干脆特许他不用参加朝会了。

    从那时候起,周思敬便不再参加朝会、不用去工部衙门点卯,成为全职研究员,除了特殊时期,他的任务就是在蒸汽局折腾新的蒸汽机。

    后来万历都很少见到他。

    周思敬也没辜负万历的信任,如今的蒸汽机与当年最早的型号相比优秀了十倍不止,用于陆用的、船用的、农用的、工用的、矿用的,多种用途多个版本,日新月异。

    船舰专用的赤蛟、铁路专用的青龙、工厂专用玄武、农用的黑牛、矿用的白象,一个个专用版本与附带的机器在蒸汽局的主持下改造,成为牵引帝国滚滚向前的动力来源。

    每年各个型号的蒸汽机产量稳步向前推进,机器制造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潜伏在帝国之下庞大产业,涉及零件加工厂、大小手工作坊七百余家,运河两岸及沿海固定的手工户匠人八万余户,对于向这些采购零件蒸汽局制定了专门的法律。

    零件以方寸为单位,方寸以下的小零件以专门工厂与工匠团头包揽,一旦出现问题除了追回资金永远不再向其订购;超过方寸的零件则物勒工名,直接追踪到工厂或作坊,同样永远不再合作。

    全天下需要蒸汽机的越来越多,但生产蒸汽机的只有蒸汽局一家,生意好的很,万历十年蒸汽局向工部、户部、皇帝内库各上缴白银十二万有奇,自己留存二十五万两出头,这还是扣除新造机器成本之后的利润。

    周思敬任劳任怨,很少向皇帝求赏或是有什么要求,皇帝也不知道能赏赐周思敬什么……作为隶属工部衙门的下属主官,正三品在地位上与工部侍郎平级,自打有了勋章这种荣誉象征,今年才刚过四个月,万历已经给周思敬赐下四枚金、银勋章,是国内受赏最多的官员。

    这一次,周思敬十分罕见地自己找到清华园,开门见山地想要把紫禁城里那台用于铲雪的火德星君要走,让万历犯了难。

    倒不是他不想给。

    “那台火德星君对朕来说已经太小了,朕把它赏给南洋卫百户陈海龙了。”

    “陈,陈海龙?”

    这是谁?

    周思敬楞了一下,当即抱拳道:“那微臣请陛下修书一封,让臣至南洋卫借火德星君半年。”

    “你不用去南洋卫,他就京师呢,不过他家不能去,都是女眷,唉算了,朕让王安去一趟吧。”万历挠了挠头,他也觉得这个南洋卫百户的官职有点奇怪,回头让身旁侍从的武宦官去寻王安,转头问道:“不过周主事,你要那个干什么?”

    那辆火德星君在万历眼中几乎一无是处,就是个保养良好的摇摇车,万历觉得陈海龙坐在上头咿呀咿呀的特好玩,就干脆送他了,去年还用那个在东华门外铲雪,跟他俩娘一个弟弟在家门口堆了个雪狮子,还叫万历去看呢。

    看不出来呀,蒸汽局的周主事这么大岁数了还有一颗童心,难不成也想堆个雪狮子?

    “臣督造蒸汽机发现如今所有蒸机在土地上都不善行走,故而想寻能铲雪的火德星君比照,看其有何不同,年代久远历事诸多,臣忘了那台火德星君是什么样子。”周思敬说起自己善忘的事一点儿都不尴尬,拱手道:“所以想向陛下借来再看看。”

    “那你要他没用啊,它在土地上走也走的特慢,紫禁城的石板路才能铲雪,清华园里它也走不动。”万历说着一拍手道:“能在土路上走的是那个谁,那个……铁厂徐主事早年开的那台大火德星君,你找找他,他能在土路上走,从蒸汽局走到北京城,还把永定门城墙撞坏你忘了?”

    正说着,在清华园后头跟禁军一同训练的王安一路小跑过来,甲裙跟胸甲下缘撞着叮当响一路,抱拳道:“陛下找奴婢?”

    “嗯,不过现在没事了,算了你来都来了,带着诏书去趟东华门外靖海伯府邸,陈海龙南洋卫百户的官职太难听了,就堆雪狮子有功吧,升锦衣千户。”

    堆雪狮子有功?

    王安:???

    “哪能咋的,总不能说前几年吃奶有功吧?哎呀你随便想个功劳给朕拟诏就是,还有嫡子海虎一块弄到锦衣卫,要不都锦衣百户吧,反正他们有伯爵俸禄也不靠百户那点俸禄过日子。”

    王安拱手领命,周思敬倒是对这事没半点反应,他在清华园里仰头看天陷入思考,半晌才突然惊叫一声,拍手道:“哎呀!陛下,那个火德星君臣记得,它轮子大,后来搬上轨道专门换的小轮,轮子大地上压的辙就浅,不毁地。”

    还真别说,这种东西万历还确实能跟周思敬唠上两句,振振有词道:“你说得对,这和一样的火药打小弹远而打大弹近是一样的道理,火药炸开的力量推小弹丸就能推得动,推大弹丸就推不动,朕觉得这是一个道理。”

    “但大轮子更沉。”周思敬仅高兴了一下就又换上一副苦瓜脸道:“更沉它就得用更大的功率的蒸汽机,更大功率的蒸汽机更重,好难呀……陛下聪慧,可能传授小臣解决之法?臣想弄一种能在田地里耕地的蒸汽机,它能走很远,要是能做成了将来没准还能载着兵当战车用呢。”

    万历摇摇头,对此并不看好:“朕也不知道,不过朕觉得就算它能犁田,烧的煤也太多了吧?田里铺上轨道?让他自己轮子上带着轨道?或者用别的东西做轮子?”

第八十六章 蒸汽衙门

    失望的周思敬再一次回到京城南边的蒸汽局衙门,对凑上来的吏员苦涩地摇了摇头。

    “问题并没有解决,陛下把铲雪的火德星君发给靖海伯家里当佣人了,倒是准我看了,但陛下说那台也不能在土地里走,唯一能在土地上行走的是第一台被放在轨道上的火德星君。”

    周思敬像个武将般地把官袍下摆掀上来塞进装金饰玉的腰带里,两只袖子在手臂上一卷,用束手的护臂裹住,快速完成团领官袍到工作服的转变。

    他边卷袖子边没好气地问道:“礼部对蒸汽衙门官袍改制的奏请还没有回信么?”

    “回大人,有回信,说他们正在议。”

    “就这么点形式上的小事儿,有什么好议的。”周思敬扣上护臂的皮扣,眼神定住,口吐芬芳:“议议议,议他妈个蛋。”

    周思敬觉得与其他去给礼部提议,不如将来让皇帝把礼部官员送去北洋跟机器打两天交道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穿着官袍跟蒸汽机、机器打交道是真危险。

    一旦把袖子或者官袍下摆扯进去,下场很恐怖。

    就因为这个,他去年给礼部上交了一份蒸汽衙门官袍改制的奏请,拟以北洋军服为蓝本,用同样面料把官袍的形制改一改,反正官袍上最重要的是玉带与前胸后背的飞禽走兽补子,只要这个还在,官服它就还是官服。

    北洋那小衣裳儿多好啊,上宽下窄的军马裤、下摆遮臀的立领右衽小褂,就算不穿胸甲扎上携行武装带也倍儿精神,一点都不耽误干活。

    没办法,人与人的审美观是依照环境而改变的,传统官员在服饰上不必考虑实用性,只要穿着宽松舒适就够了;但蒸汽衙门这些官员是需要工作的,他们不但要写字,还得实操蒸汽机,操作机器到开火车是他们的本职工作,这他们哪儿能受得了。

    他们眼里最美好的服饰是农民下地干活的那套,实在是朝廷不允许那样穿。

    “不过陛下倒是提了几个解决办法,我记下来了,一个是给田里装轨道,但这个只能农用,仅当个解决办法吧。”

    周思敬说着就已进入工作状态,衙门里的官吏也围了上来,拿纸币的拿纸币,递工具的递工具,都听他说道:“首先我们知道,轮子与地面接触越大,对地面的破坏就越小,这个数据你们看是我们自己做实验还是出钱包给讲武堂让他们做?”

    “要是让他们做,我建议找广东讲武堂,那边做实验的经验多,但可能有衙门用不着的数据;如果我们自己做花销可能比让他们做大一些,实验材料找北洋订购,但有助于增进衙门的研究能力,关键看咱们能不能腾出人手。”

    “不行的话从北洋招几个人过来,新成立个研究科?”

    周司机说着用炭笔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儿,对左右道:“账上剩的钱还有多少,刨去咱们新建的两个组装车间,还能剩下十万两么。”

    他们这个车间,是真车间。

    蒸汽衙门最早只在一片空地围出营房,露天组装,当时他们的主要业务也不是生产装配蒸汽机,而是研究各式各样的蒸汽机。

    但后来经历技术进步、设计定型等多个阶段,如今衙门有了很大变化,过去的大营空地被建设成办理业务的衙门,主营承接来自天下各地的订单,一方面接受商贾亲自携款订购的工用玄武蒸汽机,也承接各地官府通过电报来订购农用黑牛蒸汽机。

    至于海陆使用的鲲鹏、青龙两种型号则只有北洋订购,都属于公文摊派,当然也要付钱,但付钱的手段为拨款,并不面向外界。

    后面则有四大仓储、八大车间、九间工厂,皆有独立营房,尽管工厂车间的总数不大,但占地面积几乎顶得上半个北洋工业区,像一座独立城镇生活着三十七名官员、一百四十个管事大吏、两千四百余工匠以及他们的家眷。

    由于仓储、车间、工厂、营房之间全部由轨道相连,因此各式各样的轨道甚至比北洋还全面。

    从蒸汽衙门到通州有一条铁道,一百一十里铁道上有属于蒸汽衙门自己的三列大型青龙,一列煤车、一列粮车、一列货车;衙门后连接各大厂房与仓储的则有环绕的两列中型青龙,以环形运作生生不息,每日往返于仓库与工厂。

    工厂与工厂、工厂与营房则是小型单轨,蒸汽衙门甚至推进了北洋的铁马制造业。

    北洋铁马最早支持研发的人叫徐爵,这个胖嘟嘟的锦衣都督一眼就看中了铁马问世的新奇,斥白银万两购置二十辆自行车,开了北洋铁马厩创收之先河,反正支持是支持了,就是他拿去送人的效果不太好,干爹冯公公在御花园骑上心爱的小车车时磕掉了半颗门牙,后来换了个象牙的。

    不过其他人骑着效果还不错,尤其是教仿司的正九品奉銮大人,整天骑车上班,坏了就请锦衣卫找徐都督换零件,徐都督换着可开心了。

    第二个支持的万历,因为叶梦熊上书把老骑将马芳对铁马的研究报告交上去,皇帝从内库拨了三万两给铁马厩。

    但真正让铁马大批量投入使用的还是蒸汽衙门的周思敬,他从北洋铁马厩订购了四百辆没链条的铁马,不但没链条,轮子也是特制的,不要橡胶轮就要铁凹轮,成本大减,送到蒸汽衙门他们的匠人改造成走单轨的双人自行车,全部放在厂房单轨上由工人共享使用,往返于工厂与营房。

    除了这个还有驴骡马拉的四轮轨道大车,车上八个座位,也用于工人上下班——基本上蒸汽衙门厂房间的空地就剩下轨道和电线杆了。

    地上是轨道,头顶是电线,连接各个厂房的玻璃罩电灯,工匠三班倒机器不停歇,一到天黑所有灯就都亮起来映得厂房如同白昼。

    如果说北洋工业区满是铁马金戈,那蒸汽衙门的厂房则稍安静了一点,这里没有铳炮齐鸣也没有飞鱼升空,只有汗水下无比的付出与巨大的回报。

第八十七章 淘汰

    蒸汽衙门对工匠管理极为严苛,在这个时代很少有人能承受三班倒的工作,人们没有夜晚不睡觉的经验。

    但在丰厚收入与交替的假期面前,人们可以学习、可以试着接受。

    九个工厂做组装蒸汽机互不相干,工厂内的工人没有俸禄,但他们在一台蒸汽机被卖掉后,会从其中拿到扣除成本后应得的一份,这让他们拥有极高的工作热情。

    周思敬并非技术工匠出身,他生在麻城,隆庆二年进士出身,即使没有蒸汽局这样的新设部门,也许也能做到侍郎一级,甚至可能凭借他的才学还会被派往六部其他分司。

    只是因为朝廷有了这个部门,他又在数年之间做的很好,又正值万历掌权,这才官位升了又升,人却始终留在蒸汽局。

    万历对‘他的人’很信任且不吝委以重任,但什么是‘他的人’呢?万历也许自己也没有答案。

    至少目前看来,这个范围极为宽泛,是他提拔的或者是为他任劳任怨做事的,都是他的人。

    而对于他的人,万历一向很大方且予以信任。

    这或许是因为……他从未尝试过被背叛是什么滋味。

    正统进士出身让周思敬对衙门财务状况极为关注,而这其实也是周思敬迫切需要研发一种能广泛用于农田或寻常道路的直接原因……他们的储备白银不多了。

    按理说蒸汽局财大气粗,哪怕不说官府摊派所需蒸机,单说卖给民间的工厂用机器就有多种型号价格单机一百二十两至九千两不等,单就万历九年、十年这两年就为朝廷造出九十多列大青龙、北洋南洋宣府三大军器局四十余台军用玄武、二十六台舰用赤蛟。

    这一百余台蒸汽机型号不同但都是大型蒸汽机,刨除民用之外平均每个厂房年产八台,拥有极为恐怖的生产力……而就这被刨除的民用蒸汽机就让蒸汽衙门去年给朝廷、内库合计交款三十六万两白银,自留二十五万两维持运作。

    常理上,蒸汽衙门不该缺钱。

    但周思敬是个居安思危的人,他从近年的合同中分析到民间采购玄武、黑牛的热潮即将结束,换用一句比较现代的话就是需求趋于饱和。

    大明使用蒸汽机的地方太集中,基本就是广东、福建、浙江、南直隶、北直隶;能使用到蒸汽机的行业也不太多,受影响最大的三个行业是织布、金工、矿冶,并且这所谓‘最大的影响’,一定程度上也只是让过去一个人包揽所有的工作内部进行细分。

    比方说苏杭极为繁荣的纺绸业,最早在棉布织造业开始逐步为蒸汽机大工厂兼并、垄断时,手工织绸户却能和机器织绸户分庭抗礼。

    原因无他,织绸复杂,复杂意味着原有效率低的同时,所需技能门槛高,从业者技能相对更高,就更不容易被社会变革淘汰,从而有机会加入到这场变革中。

    如今苏杭的丝绸织造业则在普遍使用小玄武的条件下完成主动进行的行业分工,有些过去在乡下一天织半匹没攒下本钱的织户如今赚不到钱了,便放弃织机赶着牛车、骡车游走各个乡里甚至走去临县,向田户收购蚕茧,卖给城外的上家,赚点力气钱。

    他们的上家同样也是过去的织户,不同的是过去他们是独立的小生产者,将收购来的蚕茧煮好,购置一台小玄武连上原先的纺丝机,将蚕茧变成一卷卷绸线,不进行继续织造而直接卖给上家。

    上家则是过去雇佣织户生产的小作坊主,他们小有家财,有购置几台小玄武的本钱,把收来的线经二次筛选、精选,完成勾轴、刷绸等工序,织出一匹匹绸缎,再卖给上家。

    最上家则大量雇佣工人,将收上来的新绸用碱水煮、泡猪胰、清水摆净,因为新织的绸缎很硬,需要多人力的加工才能让它变得柔软舒适,完成这一道工序便可以贩至各个裁缝铺与贩往海外的大商贾手里。

    有趣的是这套工序中最下家与最上家都不太需要技术,最下家的收茧户需要的是大量体力劳动与乡间人脉,这个过程没有蒸汽机的参与;最上家则需要大量人工与销售网络,他们往往是过去最大的绸缎作坊主,而这个过程蒸汽机唯一的参与过程只是在清水摆干净后进行力道精准的木槌捶打罢了。

    整个过程是良性的,收茧户在取得一定资本后可以开厂做绸线;纺线户在取得一定资本后也可以再开个纺绸作坊;纺绸户有了资本有了人脉也能雇佣大量工人完成最后的工序进行贩卖。

    周思敬最喜欢的是这样的行业,这样的行业意味着他的小玄武会始终供不应求。

    但蒸汽机参与最多的织布行业则并非如此,织布没有纺绸那么复杂,利润也没有那么高、本就是分散普遍劳作的行业,从业者两极分化极为严重,要么家无余财仨月没收入全家就都得断粮;要么就是贩布大户财产极多,蒸汽机一经参与小织户根本没有参与进程的机会,一县之地往往一上来就是两三台中型玄武都被一个商贾订购。

    织丝行业的从业者多为织户,他们是职业的;织布行业的从业者多数为农户,他们是兼职的。

    接下来这个县的棉布、麻布纺织就被垄断了,巨大的产量提升让其他织户很难有竞争机会,最先使用蒸汽机的作坊主很快就有新的资金继续购置蒸机、雇佣织户,而其他人有非凡技艺的可以去做提花,但更多人比赛还没开始就被淘汰,甚至连去乡下收棉花的机会都没有,直接退化到回家种棉花。

    虽然说主事机器厂这么久,周思敬早就深刻认识到万物皆可使用蒸汽机,万历爷顺天府的皇庄就用马拉蒸汽机挂载镰刀收麦子谁又管得着?

    但这世上普遍的百姓是要考虑实用与性价比的,哪怕你蒸汽机便宜到三十两银子一台,我三十两银子全家吃一年还能添置几身新衣裳,拢共就那几亩地犯不着搬个铁牛回家供着对不对。

    而蒸汽衙门的周主事看见的就是这种令人悲哀的情况——这个县的织布业不再需要蒸汽机了。

第八十八章 铁饭碗

    周思敬并非悲天悯人。

    只是蒸汽衙门的现状并不蒸蒸日上。

    民用铁牛为少数大庄园主买着玩,大多数不是那么发达的州府,雇人比买机器有更高的性价比,官府也支持甚至强迫他们雇人。

    一介治下子民不过万户之小县,需求极小之下大多数行业只要几十个从业者便趋于饱和,比方说要饭的乞丐,县城就那么点儿、饭馆就那么多、市场就那么大,十几个从业者人人每天能吃得嘴上流油儿,再多那就不好意思,只能让你们去下边乡里自谋生路了。

    戏班子、红白喜事的乐队也只需要十几个人就够,有俩懂风水会看坟地的就能吃下整个市场,再多人也只能改行。

    若非当年江西丰城懂看坟地的人太多,出身堪舆世家的邓子龙何至于给人看地沦落到差点饿死的地步,实在没办法去考了个武举呢。

    我本丰城一道人,万人敌与我何加焉?

    县城里最多的就是农户,可内有土地兼并、外有行业兼并、时值旱灾横行,自耕农有一半就不错,你们这些富户地主一下子要用机器把人力代替咯,让本官的百姓上哪儿去乞活呀?

    朝廷的考成法,它考你治下收多少税、考你地方有多少老人多少孝子贤孙、考六部的摊派职责完成情况、考地方对公费支出的执行情况、考富户地主是否隐匿田产户口,但它不考百姓有没有耕地,因为在朝廷层面上这个问题无解。

    世上总有百样人,就算朝廷把贫富均了,照样到第二年就有人没地了,但地方官不能不管。

    说人民是乌合之众那是一种极其刻薄且不负责任的说法,但即使处于绝对平等的状态,追求财富这件事上的也确实有跑得快的、也有走得慢的,官府总不能一概把跑得快的腿全打折。

    他们只是建议,也只能建议跑得快的帮帮后边的,自己作裁判的下场拽一把摊在地上的,鼓励鼓励走得慢的,最要紧的——给跑不动的鼓鼓劲让他继续跑,走不动要瘫倒的给杯水。

    吃不饱饭的先等等,先让一口没吃的吊住命,再回过头给快断顿的一把米续上。

    一旦大地主用了蒸汽机,就等于把吃不饱的人手上饭碗砸了。

    所以相当一部分官员极为抵触大地主用蒸汽机。

    这甚至与他们是不是儒生都没关系了,只因为他们是人,当一种新的力量出现,不是灶台下升起一堆火而是仅便利少数人时,他们是不是明朝的官员、它是蒸汽机还是人工智能都不重要,只与他们是人有关。

    是人,就会对新生事物既有追捧者,也有抵触者。

    各地知县、知州乃至知府,为此出台的地方法律层出不穷,有的是直接禁止地主使用蒸汽机;有的不敢那么明目张胆,就要求地主使用一台蒸汽机要上交多少亩田分给没田的佃户;还有些则要求地主为官府开垦多少亩荒地准用一台蒸汽机;亦或使用一台蒸汽机就必须雇佣多少佃户,且规定最低人工费用为几何。

    再有便是知县为百姓谋福利弄个小铁牛放县衙,在各乡都交界装个大石磨碾子,每年到大收的季节由衙役装车上赶着县里转一圈,凭借高超效率一次性解决养不起驴的百姓磨面问题,做点实事的同时也为自己搏些政绩官声。

    这一切在周思敬眼中都不是好兆头。

    “朝廷要修的铁路越来越多,单周某眼下知道的,铁厂徐主事的铁轨一直用青龙军列运去关外,三个内卫旗军沿乌梁海铁路向西一里一里铺过去,那条估计要修到归化城,关内昌平到延庆卫一段,顺天府征发了徭役。”

    周思敬放下笔,手掌重重按着桌案,希望能以此让其他几名衙门官员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道:“昌平向南经真保镇直抵武安,京营加入修路;大同往北出关到集宁,往南到太原、长治,都在修,长治、武安都是产铁、锻铁要地,山西又是煤炭重地。”

    “这说明什么,说明这几条路不是皇帝的目的,这几条路只是陛下在大军未动前使粮草先行,还有成都的蜀王爷也凑热闹,要走了铁轨规格尺寸,还请皇帝拨下有经验的匠人,要在四川自费把铁路修了,通到西安府去。”

    “像驿道一样,铁路终归有一日要遍及天下。”

    周思敬说这话时语气带着极深的悲哀与不安,但下属同僚中总有不开眼的,诧异地鼓掌道:“好事啊,主事您这是不满什么?”

    对周思敬来说最可气的是还有人附和:“是啊主事,这样订单就滚滚而来了!蒸汽衙门也会在朝廷更加重要。”

    “当然是好事,可这有两个问题。一是太快了,陛下要把如今的青龙推为定制,一切的往返轨道、间停陆煤所、货车全以如今的青龙为定制,可你们觉得现在的青龙它是定制?”

    “他跑起来你连百步内让他稳稳停住都不行,两年里光周某人知道的跑出轨道二十余次,在轨道里他是青龙,出了轨道他是恶龙,车翻货砸的情况不是没发生过,甚至还有往返两条平行路上的青龙同时出轨撞到一处去的,是四厂吧?”

    “我记得去年四厂那个厂头给我的建议是把驾驭室改到后头,这样能防止御手在脱轨后受伤甚至撞死——我要保的就仅仅是御手么?”

    当前情况的青龙跑出轨道是个比较常见的事,因为那些陆煤所就是停车站点,军列要在接近陆煤所前减速,最后以一个非常慢的滑行速度撞在一截青龙军列铲头倒模制作的木桩上,木桩是用东洋百年老杉木的木方做的,下面有轨道凹痕,车只要开始减速了就会推着它向前走几步停在轨道上。

    陆煤所的驻军再用大杠杆把木桩吊起来拖到一边,同时另一边的绞盘悬吊杠杆则勾着一筐又一筐提前装好的煤炭放在车头后面没顶盖的煤箱里。

    等做完这些,轨道两侧两个四马拖车拉着军列向前奔驰,给军列一个速度节省时间,跑出去十几里地车热起来由车工把钩在车头上的勾索解开,四马拖车的御手向轨道两侧分开回还。

    这已经是改良后的了,每节车厢包括货厢都有专人负责刹车,刹车工具是车厢前方左右斜指向后的两根巨大铁杆,在车厢底有轴,轴另一头是与地面平行长至车尾的长杆,连接每个车轮外的铸铁瓦。

    一旦车头传来刹车命令,车厢内红色玻璃罩灯亮起来,各车厢两名刹车工就要使上全身力气把刹车杆向竖直推拉。

    万历特别制定了一项法律,沿途军民偷铁轨木轨的,正常的赔偿损失、出人命的抵命并抄没家产,尤其是使用肉身拆卸搬运这种天赋秉异的作案手法者,一律罚做刹车户,有工资、不世袭,一干就是一辈子。

    正儿八经的铁饭碗。

第八十九章 造访

    陈沐之于万历,正如一只旅行青蛙。

    每隔一段日子,就会有书信漂洋过海,给万历送来几封信,附些个纪念品。

    万历十一年的纪念品来的比从前晚了一些,东洋军府花费了很长时间才确定亚洲没有瘟疫,这才派遣舰队返航。

    这一次陈沐在书信里主要目的有两个,一是提醒朝廷该选拔接替他主政东洋的大臣了;二来则是向皇帝问起国内的教育改革进行的怎么样。

    教育改革,绝对是万历最为之骄傲的事。

    大明帝国能拿的出手的东西很多,不论世界海洋上纵横无敌的风帆战舰还是虎步欧罗巴的北洋陆师,塞北升起的空艇飞鱼、塞内行驶的青龙军列,都是举世无双,可这些并非万历自己的功绩。

    属于他的功绩,就是官民学一体,在两京一十三省登记、修缮、改编、兴建小学五千余所。

    这些小学如今还没出现任何一个毕业生,但它每年能让天下十几万适龄儿童、少年入学,这在万历看来是绝对的功绩,哪怕为此将内库接近抽空也在所不辞。

    陈沐问到教育改革,这真是隔着大东洋挠到了他的痒处,当天就洋洋洒洒写了一封长信,自卖自夸地跟陈沐讲述自己的改革经验——其实没啥经验,唯独花钱而已,朝廷花钱,东厂监督官员、锦衣卫监督东厂、西厂监督锦衣卫、监察御史监督西厂,绕了一圈形成闭环。

    用大量人力,来保证财力不被额外消耗。

    兴奋的万历在清华园把信写的写写停停,时不时就要站起身来迈着四方步对自己歌功颂德一番。

    他确实值得骄傲,这种按捺在心中巨大的喜悦无从分享,他甚至忍不住要在陈沐归国之前便告诉他,大明帝国将要把木铁复合轨道修到每一寸能修的土地上,甚至还大手一挥在信上告诉陈沐,东北的铁路留给他回来修,将来要一直修到望峡州。

    尽管这一切如今在大明还只是一副美好蓝图,事实上一两年内真正能投入使用的除了乌梁海铁路与延庆卫到大同的两段铁路,主要还集中于地势相对平坦的华北平原。

    河南过了开封府再往西都不好修,修路容易,甚至利用现有铁路沿着往下修的难度比起以前修驿路官道还更容易些,只是地形稍微复杂点,路修出来也没用,青龙上不去。

    目前的青龙并不是不具备爬坡能力,它具备,只要是人用肉眼不能分辨的坡它都能上。

    但人能感觉到的缓坡,普遍都爬不上去。

    唯一一种能爬缓坡的青龙车头是一种早期追求速度与运力的型号,车头自重小、载重小、速度快,能带着包括御者在内三名车工、八名乘客日行九百九十里,这速度称得上是狂飙了吧?但这是它最大承载人数,因为其设计的本意就没想加挂车厢,客厢与驾驶室及车头是一体的,设计初衷就是一两把马换成蒸汽机的马车。

    挂载五节车厢后,它的速度甚至比最新型的青龙军列挂十五节车厢还慢。

    但万历不管这些,他眼里是没有难题的,所有难题存在的意义都是被克服。

    跟陈沐写信写到一半,万历爷就脑洞大开要去找张居正,跟半归隐在家的张阁老好好聊聊教育改革,他计划在第一批小学生完成学制前,把科举改了。

    有时候这人啊,活着就是个心气。

    以前张居正一直不愿放权,一来外部条件不允许,二来自己心里也有这心气,总觉着自己就该这样,真到有一天干不动了再放权给皇帝也无妨。

    至于后果、下场,张居正没想过。

    不是不知道想,也不知道知道却刻意不想,而是没必要去想。

    说的没说的、做的没做的、有的没有的,到他这份儿上,还有什么好想的?

    常言道是生当鼎食死封侯,死封侯不封侯——张居正还真不想封。

    那就像给陈沐封个海外王一样,向来都是他给别人封的,封自己,掉价了。

    不过这次让陈实功给治病调养,猛地闲下来倒是让张居正心里那股气也跟着顿了顿,就好像他终于看见改革的成果一样:他闲下来,好像也能行。

    虽然选定的接班人还不够成熟,但看上去心思很正。

    别误会,张居正已经超脱首辅、大学生这个地位,他选定的接班人既不是山西帮的张四维、也不是性格不够刚强的申时行,如果接班人是他们,那么张居正会着手准备更改一些规则,让官场的规则更适应接班人掌权。

    但他没有,他所代表的从来不是文官集团的利益,也并不准备在自己之后从文官集团创造一个权臣,他选择的接班人是万历皇帝。

    尽管这两年他看着万历胡闹,但在大兴铁路、大造铁厂的动作中,让张居正看到一些新东西。

    当然,这一次万历不经通知地进到张居正家,也让万历看见一些新东西。

    这个下午张居正在书房编书,就见游七神色慌张地来报:“老爷,武宦官把门前的街封住,出警了。”

    张居正将笔搁下,怔怔道:“陛下要来?”

    话音刚落,已有宦官用高亢嘹亮的嗓音在府前报门。

    惊得张居正连忙让游七去喊上全家老小,向前院拜见皇帝去。

    张阁老家的院子里,武宦官、御林军已在各处亭台楼阁三人一组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地站好,持着金瓜的披挂金灿灿先代步人甲的重装大汉将军立在水池边,身着绯色蟒袍罩短袖锁子甲、披挂锁子甲裙、头戴铜纹高顶钵胄的轻装御林武士肩头扛着入鞘御林大刀侍立左右,还有肩扛鸟铳身披复合胸甲的中装锦衣鸟铳手登上台阁,俾睨左右。

    正当前,明黄色日月袍的大袖被臂缚扎起形如武服,外罩龙纹复合胸甲的万历抬手解开钵胄顿项,提着钵胄上垂下红缨的盔枪将头盔摘下递给身后捧着拂尘的宦官,背着手闲庭信步地打量着张居正家的院子。

    他抬手抚过假山流水前罩着琉璃的方灯,轻轻敲了两下,看着院子里的奇石与来来去去跪拜整整左三列右三列的仆人,面色复杂地摇了摇头。

第九十章 无用

    万历没怎么去过大臣家。

    作为一个正统宅男,他连出家门的机会都很少,一来是自己懒得去,二来也没什么机会去。

    通常就是出宫祭拜一下天地,再了就是因为前两年从姥爷那抢了套房,让自个儿在北京有了第二套房,这才偶尔出紫禁城上清华园玩,除了这俩地方,偌大的北京城竟无他容身之处。

    其实要说把,万历倒是让他的工具人们去别人家里好几次,第一次就是去南洋卫指挥使陈沐的府邸,后来据工具人所称,那府邸真不赖,跟华贵是肯定不沾边,但新奇物事很多,后来就干脆再派工具人把东西搬到自己家里了。

    等皇帝稍长大几岁,自己也觉得这种行为挺不好的,也就陈沐不跟他一般见识,要不然换个人万一气急败坏地跳反了怎么办?

    后来他就只派工具人去别人府里看看,有什么好东西就拿几样儿回来,不要全搬空。

    戚将军的刀、马将军的甲,都是这么来的。

    但实际上亲自去的大臣家,也就一次,还是靖海伯府邸开的先河,就在去年,他把小时候的玩具火德星君赏给了小海龙,他们拿这玩意实在东华门靖海府门前堆了个雪狮子,让他去看。

    当时这邀请让万历在乾清宫里纠结了好久:朕可是皇帝啊,你个小海龙堆个雪狮子让朕去看朕就去,那朕岂不是很没面子?

    后来他还是去了,毕竟……朕真的好想看啊。

    噫,鸡掰,皇帝老爷的矜持在哪儿呢!

    开始他就在府门外的大街上看了看,毕竟靖海伯府里上上下下都是女眷,就海龙海虎这俩带把儿的,他进去也不好,所有人都在街上说话,后来万历就想进去看看府里有没有什么新奇物事,反正府里所有人都在街上,他就自个儿进去逛了一圈。

    说实话挺让人失望的,府邸里没啥好东西,陈沐不在家,屋子里连个铳啊、炮啊都不摆,家里也依照陈老爷的祖训,不让埋窖银,让有钱就花了,唯独府里有个马厩和粮仓挺大,马厩里养了十八匹来自世界各地的战马,东洋的西洋的都有;粮仓则修得尤其大,存粮万石。

    万历掐着指头算了算陈沐一家的俸禄,又点了点府邸上下二十七人、十八匹马、六条狗、三只猫的吃穿用度,寻思这陈府是得修个大粮仓。

    靖海伯食禄、北洋重臣、东洋大臣、左都督的俸禄,再加上两个诰命夫人的俸禄,这里头每一份工资都能一年养活七八十口人。

    让万历失望的是这个靖海伯府邸看上去没有陈沐一贯的新派感,好是挺好的,都很符合规矩,就是没有新时代的感觉。

    能让万历眼前一亮的也就那可怜巴巴的放了套破布面铁甲和腰刀,铁叶子都快烂了,说是陈老爷祖传宝甲宝刀。

    出门的时候万历爷将宝刀搁在宝甲上一卷,夹在肋巴条中间顺走了。

    大夫人二夫人在府门外见状都不敢吭声,就陈海龙童言无忌,拉着万历不让走。

    他说你看,你爹这宝甲铁叶子都要烂了,刀也磨得不像个样子,得弄回去修补修补,要不不像样。

    反正吧,这都快过去半年了,靖海伯府也没见皇帝有把修补后的宝甲宝刀还回来的意思。

    张居正的府邸就有新意多了,电灯用上了、蒸汽机家里头也有,锅炉一烧满屋子热腾腾,院子里假山奇石、屋子里金玉器物、书画古董应有尽有,人气儿也旺盛的多。

    “老师这匹西夷马是靖海伯送的?朕家里也有几匹。”万历说着在心里暗笑,他的马品相看上去比张居正家里这个好:“那这个是谁送的,朕认不出来。”

    “回陛下,这是辽东李将军送的,他在边地作战,如果送来的东西臣不收,则他的心中会有疑虑。”

    万历摇摇头,不是因为张居正收贿赂,而是他意识到李成梁从来没给他送过东西……过分!

    “陛下这次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张居正可不觉得万历无声无息的造访,就是为看看他家里这些东西,万历也像才反应过来般说道:“学生这次过来,是想问问老师,对改革有什么建议,比方说科举改革。”

    改革。

    科举改革。

    出乎万历的预料,张居正听上去对此并不看好,只是边带着皇帝向书房走边反问道:“陛下提出此事想必心中已有预案,为何想要改革科举,改革哪里?”

    “学生统合乡学社学为官学,教授学子新教材,等他们毕业就会成为帝国新血,朕要用科举来把他们吸纳其中,但如今的科举……考八股文那种无半点新意的东西,多一些策论?”

    眼看着走进书房,张居正吩咐游七去弄些甜食,皇帝喜吃甜食他知道。

    进了书房,张居正先请万历到自己平时坐的主座坐下,这才坐到侧边的椅子上,道:“陛下天资聪慧,已摸到关窍,科举是为选拔天下人才吸纳其中,但八股文不能改,除非陛下能找到比它更合适的东西。”

    “臣看过小学教材,但还不知道完成学业的学子会是什么样,在此之前,不能多加策论。”

    “这是为何?”

    在万历眼中,八股文它确实就是一个没用的东西,死板教条看不到一点新意。

    “陛下批阅文官手本与武官手本时感觉有何不同?文采胜过文士的戚帅与考过武举的陈帅不算,他们都会八股,臣说的是其他武官,陛下可感觉到有何不同?”

    万历不知怎么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他心里还是很怕张居正的,小心翼翼道:“文官奏章条理清楚,有破题一行,整篇文章什么意思看这一句就行,不感兴趣就丢到一旁?”

    张居正拢着胡须笑了:“陛下说得对,臣也有这种感觉,武官的手本就不同了,他们头一段说的是这个事,下一段说的是那个事,批阅他们的手本要全篇一字不落的看完,极耗费时间,这就是八股的用处。”

    “可除此之外,八股文毫无用处啊老师。”

    张居正眼神笃定:“陛下,朝廷要的就是,它毫无用处。”

第九十一章 取舍

    “朝廷要的就是没用?”

    张居正的书房中,万历在心里将这话反复咀嚼,还是没弄懂他的老师为何会推崇八股文。

    考一样的东西,完全可以重策论而轻八股,八股只是一种公文写作的文体,它的弊端谁都能看得见——对内容与各式限制得太严了。

    这一点上,万历看来八股文远远比不上策论能旁征博引、气势磅礴。

    “陛下可知道,这科举有童试、有院试、有乡试、有会试、有殿试,俱考八股文,层层选拔最终送到京师的人才,得到殿试策问的机会,陛下所推崇之策论,其实亦不过是比纸上谈兵稍稍好些。”

    “所有考试,它的目的是选拔人才,但并未专为人才设立,包括殿试在内都只是一个门槛,大明有太多子民,谁不觉得自己乃人中翘楚,理应有一番富贵功名?陛下一直所做之改革,不也更关注下层百姓,让他们吃饱穿暖、有机会读书识字、不论出海还是在国内,都有机会改变命运么?”

    张居正笑了,拱起手道:“臣所言八股文之无用,正无用在此,它与治国政策、时事无关,考的是学子对四书五经的理解,不准个人发挥……臣跟陛下讲个近来见闻吧,陛下也知道,臣自入京为官,就有个习惯。”

    “每年有外官或京外学子进京,臣便请以酒食招待,问询各地发生的时事,以此来增进自身阅历,今年臣认识一福建的进士,他叫叶向高,请他吃饭时臣听说了这样一件事。”

    张居正娓娓道来,对皇帝说道:“陛下改革小学初见成效,在叶向高进京路上的淮安府,当地教授引领学子观看南洋蒸汽兵船,甚至向都督呼良朋请求登船一观,碍于军法,都督不可让其登船,又怜其苦心教学之意,便亲自上岸接连两日为整个淮安府二百余孩童学子教授蒸机、兵船之事。”

    “这是好事,帝国有都督如此、教授如此、学子如此,天大之幸事。”

    万历听着也尤为振奋,接连颔首道:“这些学子长成之后,必有一番作为。”

    “是,他们必有一番作为,但陛下可曾想过,这是淮安府,运河枢纽,生长在这的孩童,他们的先生只要有心,总有机会请求过往兵船登船一观,假使呼都督不同意;将来也有王都督、李都督、张都督同意,这些孩童总能得到这样的机会。”

    “他们的阅历增长,并非偶然,而是必然。如陛下以子民对蒸机之理解取士,他们对朝廷是有用之人,他们必可深得圣眷——边鄙之地的学子呢?他们一生、他们的老师一生都没机会看见蒸汽兵船,他们不知道那是何物,乡野之地一生一世连船都没见过,他们怎么办?”

    “朝廷为何要以八股取士?盖因八股仅考四书五经及朱子校注,帝国能让任何一个乡野社学有能力弄到一套四书五经、有能力得到所有朱子校注,读了四书五经的人就都能治世?臣以为并非如此,学了朱子校注的士子便都能以圣人之道要求自己,忠孝仁义?臣同样以为并非如此。”

    “但它不管学子出身、阅历、见识,它公平。”

    “别管是京师的学子、松江的学子、金州卫的学子还是清远卫的学子,不问出身、不问富贵贫贱、甚至连聪明愚钝都不重要,只要他肯读书肯学习,全书六十余万,合校注百余万字,死记硬背一样能考取个举人公光宗耀祖。”

    “八股,就是把出身、阅历、见识、财富,统统杀死的利刃,如篦子刷出所有想走仕途的人,选出童生、生员,保个衣食无忧,让他们有机会去增进阅历、增长见识,人们都以为考完科举就结束了,其实只有朝廷才知道,考完科举,真正的科举才开始。”

    “有出身有阅历的人,科举对他们而言并非难事;没出身没阅历的人,依靠努力也能考取,所有人被给予相近的机会与可能,陈帅说过一个词叫上升空间,这就是一条给所有人上升空间的路。”

    “八股文不是目的,臣当然希望陛下能找到比八股文更合适的取士方法,但八股文是手段,在陛下找到之前——八股文是最好的手段。”

    万历被惊呆了,他说不出话来。

    他还在回想张居正先前提到的事,那个南方进士叶向高,他在殿试时好像也见过有点印象,那些叶向高所见所闻中淮安府的幸运儿,他们长大一定会有所作为,但其他地方的小孩长大就不配有所作为了吗?

    张居正的话如同醍醐灌顶,万历突然明白,科举的意义不在于选拔人才,而是给天下人一个成为人才的机会。

    “老师的意思,学生明白了,科举之所以用八股取士,正因八股这种考试形式僵化,才用它来约定框架遴选人才,否则一旦准学子自行发挥,朝廷自然能取得人才,但更多原本有机会成为人才的人却因出身限制,没机会学习更没机会得朝廷重用。”

    张居正拱拱手:“陛下聪慧。”

    “说起来,这也只是取舍而已。”

    张居正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天下总会有世家,三代行医,是医学世家;三代为将则成将门、三代从政则为门阀;一旦世家兴起,则帝国奄奄一息,垂垂老矣,肌理僵化,上下隔阂。”

    “世间朋党林立,关系错综复杂,到那时候帝王信大臣,大臣专权;信外戚,外戚干政;信宦官,宦官乱国,信……”

    张居正没接着说出信宗室则清君侧,话锋一转道:“重文轻武,连年败仗;重武轻文,藩镇割据。”

    “科举也不能阻拦世家,但能从天下庶民中最优者在考试中、在任职中竞争,其实对陛下来说,不论如何都能找得到人才,世勋世禄的官员子嗣也会有人才,一切都只是取舍与平衡。”

    取舍与平衡。

    万历缓缓颔首,紧跟着问道:“那老师为何不在学生要兼并乡学时提出这些?”

    “臣并不认为兼并乡学、在原有四书五经之上增加数理医诸科是坏事,只要像八股文一样,想出一种考试方法,确保考题皆在所有学子所学当中即可,先让所有人成为人才,再从人才中遴选谁将为帝国所用。”

第九十二章 驰援

    大明帝国的中枢云淡风轻,大洋彼岸的军府衙门,陈沐却在这个春天尤为焦躁。

    西班牙的瘟疫尚未结束,东洋军府所知最近的情况是瘟疫席卷欧洲西海岸,在爱尔兰朱晓恩的攻势因瘟疫止步都柏林城下,而荷兰、法兰西皆受瘟疫摧残比西班牙更加厉害,只有英格兰因封锁普利茅斯而避过一劫,但伊丽莎白也因此失去了普利茅斯。

    普利茅斯最后的消息是从牧野传回来的,龙虎道长曹长青在上个月向牧野县求援,宣布大明天子又稀里糊涂地得到一块土地。

    好消息是他们占领了普利茅斯这个有两千多户居民还有城墙的大村子,并且夺下了当地的造船厂与停泊在港口的大小六艘战船。

    坏消息是纵然有六艘战船他们恐怕也守不住,英格兰水师骁将霍金斯、德雷克正在伦敦游说王室,誓要夺回他们的家乡。

    牧野知县杨兆龙并未对此回应,他派人将消息送给陈沐,紧接着在陈沐还没来及反应的第六天就又派遣一队人马,告诉陈沐情况有变——在确定普利茅斯已无瘟疫后,烟草大亨李禹西于牧野南部沿海四百里烟田洒银募兵,三日内应募地方保甲土兵三千余众;同时于牧野大量采买粮草物资,刀矛弓弩。

    第六日,也正是杨兆龙向陈沐发送第二封书信当日,合兴盛下属泉商公司四支商船队集结牧野长岛港,上百条商船快速合并武装,形成三十条搭载佛朗机炮的武装商船、七十七条运送物资辎重福船、二十条火船的混编庞大舰队,李禹西亲率舰队,在泉商公司的护卫舰队率领下浩浩荡荡地朝普利茅斯驶去。

    泉商公司的护卫舰队是东洋军府去年对其上缴税额的赏赐,所有船舰都是在亚洲建造的,其旗舰是名为晋江的赤海级军用千料舰,采用双层火炮甲板,双舷搭载镇朔将军三十二门、船尾另备两架二十四联装神威机关箭与一架用于接舷战的百虎齐奔。

    其下还有五艘四百料鲨船,整个舰队由一名东洋军总旗率领,各船舰长为小旗官,六百名船员中有四百四十人是在东洋军府佣兵公司有受训经验的吕宋兵——都是李禹西在吕宋开矿时加入商队的老水手。

    而且在杨兆龙的信中,泉州公司在李禹西离开后依然在牧野及周遭各部募兵,他们依然在为后续可能发生的战斗采买物资,而且这是官府行为,这是整件事最操蛋的地方。

    普利茅斯的求援信一发到牧野,李禹西就找上门来,开门见山地问杨兆龙他能不能去帮忙,杨兆龙当时没多想,寻思着有人帮忙总是好事,朝廷两年没给东洋军府派北洋旗军过来,东洋精兵确实在派出付元舰队后能腾出来的兵力不多了。

    所以杨兆龙就答应下来,还给李禹西开了份公文,准泉商公司募牧野壮勇驰援普利茅斯……他也没想到,李禹西居然这么大反应。

    不留余力。

    他们都低估了亚洲土民的应募热情,尤其是牧野的易洛魁诸部,他们种下的和平之树需要以战争的血液浇灌,结果明军来了不让他们跟别人打仗可别提心里多郁闷,偏偏明军还拿他们的部众编练保甲每日操练,教授弓弩传以苗民百炼钢刀兵。

    他们比以前强大了无数倍,练就一身本事没地发扬,现在听说东边海上有个同属大明的部落需要帮助?

    讲良心话,对普通部众而言,不给钱要去,给钱更要去,何况李禹西还给很多钱。

    李禹西这烟草商人照着的是大明东南沿海募人出海做倭寇的市场价,应募即发白银十两,往后月银二两照给。

    尽管邹元标对这事颇有微辞,他认为商贾即便在海外也该听朝廷调令行事,就算军府会同意,他也要等军府同意后再出战,岂能如此擅自出战?

    更重要的是出战在官吏看来毫无意义,岛夷,那是一块贫瘠之土,田不足养人、财货不足以富人,普利茅斯区区三千户土民,价值哪里能超过李禹西为此次远征筹备短短六日超过六万两的支出巨资。

    这种想法甚至与新旧官员无关,因为那块土地就是如此。

    “除了商贾,诸位以为李禹西是傻子么?花大力气援军助战,就为一块没用的地、三千户没用的人?那块地不能种田,但可以作为他的商港、海寇港,自由港,北亚往那里航行极为容易,顺风顺水,快船二十日可达,他的烟草在那集中,能销往欧洲西海岸甚至我们都还没到过的地方。”

    “只要他答应这场仗,英法海峡将为他敞开大门,他不需要荷兰人就能把烟草售往北欧,兴许我们能比陛下先一步找到莫斯科,只要——只要再打通几个大门,我觉得只要这一仗胜了,那些看门狗未必敢拦大明的船。”

    墨西哥城东洋军府驻地衙门,身着狮纹胸甲脚踩军靴的陈沐扬臂指着身后从西班牙弄到的北欧地图,由普利茅斯起始,在伦敦稍加停顿,继续向东画向阿姆斯特丹,紧跟着画向北方属于挪威的奥斯陆,实际上这个时间奥斯陆属于丹麦挪威联合王国,但这幅图的时间比较久远,丹麦与挪威依然有清晰的界限。

    奥斯陆之后,是南方的哥本哈根、普鲁士公国的默麦尔、汉萨同盟的吕贝克、瑞典王国的斯德哥尔摩、直至莫斯科公国的藩属国诺夫哥罗德。

    “这块市场很大,他的烟草产出很多,种植更多,足够卖给所有人,开辟新的市场意味着军府与朝廷都能收到更多税金——在东洋上,攻击帝国的敌人、保护帝国的城市,这是东洋军府下属公司的责任与义务。”

    “我们也要出兵,大西港新造上个月下水的两条千料舰今天下午命名,另调十艘鲨船,十五日整编两个舰队,定名号常胜舰与牧野舰,两个千户带队,常胜县拨火绳鸟铳三千杆、铅条八百斤、火药三万斤,备足辎重,驰援普利茅斯。”

第九十三章 普利

    普利茅斯的战役已经打响将近一个月了。

    作为此次黑死病侵袭最早灭杀病菌的城镇,普利茅斯最大的优势不是曹道长,而是人少。

    原本就只有万余口人,经一场瘟疫城中不算大明商贾仅剩五千七百余口,这个人口数量说是个介于乡镇之间的大村子并不夸张。

    行自治之法对曹长青而言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困在城中的大明商贾、水手得活命,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城里百姓饿死,可明商会馆的存粮也就够他们自己吃,这种时候只能慷他人之慨。

    一队队饥寒交迫的百姓在大明商船护卫的率领下冲进城内达官贵人府邸,把地窖里的面粉与酒统统搬了出来,有人撑腰了就算平时最谦卑的农夫也会挺起腰板,何况普利茅斯城里很少有农夫,都是些小商贩、不受待见的奴仆、无业游民与妓女和皮条客。

    戚继光说的好,城里人最为奸猾,戚家军募兵都不要的,这个道理放眼天下哪里都一样。

    冲击贵族出城避难留下的府邸时群情激愤,不光把酒、面抢个干净,府邸里值钱的物件也统统席卷一空,等看护船厂的德雷克带卫队杀进来时又散的比谁都快,留下大明和法兰西的外国人独自抵抗德雷克的进攻。

    所幸德雷克只有几十个人,这才被大明会馆的商兵击退,一路巷战打进船厂,要不是在天津长大的蒙古人王进忠叫停商兵举火焚厂的举动,兴许他们连求援的船都没有。

    要说起来,普利茅斯这些商兵的战斗力确实挺强,他们跟随的海主有的是陈沐还没下洋就已经在南洋行商、有的则是南洋军府设立后出海行商,都经历过海上最动荡的岁月,这十来年间泛海行商的水手,佼佼者刀法娴熟、可张弓放铳,最老实的也得拿得起兵器才行。

    更何况有的本身就是正规军,就如今普利茅斯四个自封的从六品散阶忠显校尉,王进忠是天津卫长大的蒙古人,祖上是跟永乐皇帝南下靖难的塞外骑士,到他这一代受雇在天津卫任六御之一的角力教头,教授旗军相扑摔跤,逢着北洋在天津开阜,跟商队下了南洋,辗转多年雇他的人换了几波,这才流落到普利茅斯。

    李常来则是宋朝遗民,祖上是宋代定居苏门答腊的海商,明初大海盗陈祖义在三佛齐自立为王时祖宗还当过大将,父亲则侍奉的是广东饶平过去自立的飞龙国主张琏,到他这一代靠上中国兵船横行天下的东风,想当个明朝的大官儿,招兵买马行商泛海。

    约瑟华严格来说血统上是西班牙人,在家不受待见,十四岁就送到在马尼拉做当兵的叔叔手底下做仆人,在打骂中长成人,马城被攻陷后拿着叔叔的遗产不知道该干嘛,赶上李禹西招矿工,靠着机灵、有力、通晓西语,本想着把他带到这边方便跟西班牙做买卖,结果没想到西班牙直接设了个大明港,没了用处就给他两条船押送烟草。

    四个忠显校尉,只有艾伦慕明是本地人,雇佣兵首领、战地倒霉鬼、妓院老板、商业鬼才、医疗系统搅屎棍、普利茅斯购烟大户。

    早些年当雇佣兵为英格兰王室在爱尔兰打过仗,也加入过西班牙雇佣军团在尼德兰抢劫了安特卫普,打火枪时被火药呲瞎了一只眼,用抢来的钱回普利茅斯开了两家店,一家是妓院、一家是医院,妓院招待客人、医院专治梅毒,由于费用高且治不好,所以妓院养着十几个打手、医院也养着十几个打手。

    艾伦慕明本名詹姆艾伦,最早的时候他手下四个个打手试图在岸上抢劫大明商人,不巧那天是王进忠押送烟箱从港口去大明会馆,四个打手都被打残了不说,艾伦本人还被王进忠找上门去,二话不说给他来了个得合勒,一辈子仗着武艺逞凶的流氓头子从自家妓院二楼阳台被结结实实地撂到地上。

    打那以后,他就把教名改成了慕明,拜王进忠为师学津门跤,摔跤没学到什么,倒把自己学成了普利茅斯牧野卷烟第一经销商。

    经过他的包装,牧野卷烟在普利茅斯是个神奇的东西,你在街上抽,它能提神儿;在妓院抽,它就能壮阳;你在饭桌抽,它就增进食欲;你洗澡抽,就能熏陶身体;你在医院抽,它还能治疗梅毒。

    别说普利茅斯土著,好多来自大明的水手都信了。

    自从瘟疫在城中流行,他又说牧野卷烟能治黑死病,王进忠骂他心术不正时他还振振有词儿:师傅,这人反正得了病也活不成,把钱给我怎么了,我这不也是给大明赚钱呢?

    后来黑死病闹得厉害,艾伦慕明又是头一个请求进大明会馆避难的,被曹道长让人给他洗净了换上新衣裳在会馆外头挂了一身鞭炮,噼里啪啦响了得有一分钟,这才算踏进了大明会馆的门。

    不过还真别说,这人有用,大明会馆的商兵跟德雷克干架时候他最起劲,知道自个儿坏事没少干,让德雷克跑了回头贵族们再回来肯定要收拾他,后来还是没留下德雷克,但从那时候起就横了心要让大明接管这座城市。

    城里头的贵族爪牙收拾完了,还有城外头四百多军队,硬是被他策反了八十多人,瘟疫平息后王进忠带兵出城袭击,那八十多个普利茅斯士兵当场倒戈,在城外海边扎帐篷睡女仆的男爵都被护卫从背后捅死,从那时候起普利茅斯才算真正独立。

    那是俩月前的事,曹长青在四名首领、五百水手、千余百姓的见证下于普利茅斯旧衙门——其实是霍金斯在城中的府邸,府邸门前焚香祭天,向西方大明天子的方向遥遥拜下,正式任命自己为普利知县,意为所有人在这里都能得到利益。

    封四名首领为正六品散武官忠显校尉,各领部队于城外广纳流民、施粥救济;于城内结街坊保甲,轮流赡养瘟疫后无生存能力的鳏寡孤独;设乡约、准百姓各自推举德高望重之辈为约长,遇事共议。

    不过普利县设立之初,他们真正做的第一件事,是发船队向牧野县求援……因为出城避难的贵族们都回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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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