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黑市
认个大明爹,这就是驻军利马城的总兵官杜桐所遇到最棘手的事。
如今利马城被分隔出两个世界,一面是明军驻扎的西北城区,商铺都已重新开门,城外田地也在明军率领归附的百姓开始春耕,海岸与河流的渔场、林场、矿场都开始作业,一派百废待兴之景。
粮食还不能自给,但有龟岛渔场、巴拿马粮船救济,人们还活的过去。
而在武装广场的另一面,则活像人间地狱,邻居抢完乱民抢,乱民抢完完乱兵抢,乱兵抢完想出城,但是他们出不去。
在智利督军邵廷达的命令下,智利北部边防军海陆齐进突破关防,陆上攻占了秘鲁另一座大城库斯科,那曾是印加的首都,原为印加末代王族维加军团长驻守,在维加向西北率军进驻利马城后,这座古代王都依靠贵族自治防守不堪一击。
十六门轻重混编镇朔将军炮在城外轰响,智利由武士、足轻、土民弓手混编的攻城部队顺缺口攻入城中,战斗仅持续不足一个时辰,根本没轮到女真重装步兵出击,女真兵首领为请战派猎手在城外给邵变蛟逮的绵羊都没吃完,守军就已经投降了。
事实上如果邵变蛟愿意在战前招降的话,可能不需要攻城就直接就投降了。
在西班牙人口中,这座城叫库斯科,在土民口中,这座城也叫库斯科,但一样的读音在能听懂土民言语的明军耳中,它叫肚脐儿城。
肚脐是人身体的中心,这座城叫这样的名字,意味着印加人认为它是世界的中心。
邵变蛟对这个名字以及它所代表的含义一笑而过。
“这世上为何有这么多人都认为自己是天下中心,世上哪儿有那么多中心,只有最强大的才是中心。”
而在海上,邵廷达的舰队主要任务并非来攻打利马城,而是要护送新一批硝土去往常胜,在与杜桐部巡海船队相遇后,邵廷达派遣本家侄子副千户邵定忠率部驻扎城外协助杜桐封锁城池,舰队携硝土运输船继续向北航行。
邵定忠本以为这是一次普普通通的驻军任务,整个南亚大局已定,若知晓大势区区一座利马城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包括他部下六百旗军在内都认为他们从沙漠里走出来,这是一个绝佳的放风机会。
却没想到驻军此处的劳累程度远胜智利大漠。
他们营地还没扎好,城里跑出来三拨儿人,被他们赶回去三次。
根本分不清谁是兵谁是民,兵甲是一样的、衣裳是一样的,不同点仅在于有的是在城里抢够了想跑出来;有的是在城里被抢够了想跑出来。
再精悍的老兵,在混乱的利马城里也会退化成禽兽,人的心思就杂了,再让他们打仗,连原有的三分之一能耐都使不出来。
过去吧,西班牙军团装备不差、战术也挺好,短板不过是训练不到位部队补给跟不上罢了。
不光是火药、物资补给依靠商队也跟不上烈度大的战斗,最关键的是人员跟不上。
在大明四洋军府眼中,一个合格旗军首先要有两年在役经验,这两年他们一仗都不打,一直在北洋训练,直至把训练能提升的军事素质练到极致,再派驻各地。
在西班牙每一名军团长眼中,一个合格的方阵士兵也要有两年在役经验,但他们没训练体制,这两年经验就是在西班牙控制的各地征战,两年以后还活着的肯定是合格战士。
北洋训练十名旗军,最后有九个甚至十个人都能成为合格旗军,他们初次上阵的生还机会很高,只需要六千名脱产士兵就能完成到五千六百名历战老兵的转变。
西班牙要想达到同样的数量,在这其中,残疾的、战死的、退役的、失踪的,十不存一,三万脱产士兵都未必能留下这个数。
整个西班牙才八百万人口,根本无法达到这样的程度,后续补充的士兵必然造成部队战力断崖式下跌。
而在利马城大劫掠发生之后,许多士兵都知道自己可能永远无法活着回到西班牙,国王拖欠他们的军饷也永远无法支付,最坚强的战斗意志不复存在,城内的厮杀也让火药用尽,他们在战斗中非常容易溃散,人人只顾着逃命。
这样的战斗对驻守在城南的邵定忠来说好似游戏般轻松,就是累人。
杜桐不准任何人离开利马城的原因就在于利马城惊人的财富。
他们登记过西班牙撤离贵族的财产,他们普遍携带大量金银珠宝,足矣令任何人动心。
先前是军府答应准许西班牙贵族撤离,杜桐也不能干涉,但在请求归附的西班牙人带来西班牙正在传染瘟疫这一消息后,一切都变了。
财帛动人心,面对这些动辄携带金银百两甚至千两万两的贵族们,既然他们走不了,又有求于明军,杜桐认为没必要让他们带着钱离开秘鲁。
这些钱进谁的口袋都好,哪怕最后全交给军府,难道不也好过让西班牙人带走?
第一个带来西班牙在流传瘟疫的西班牙人名叫小左,对了,因为他的外甥任鱼儿是个大明人,所以这个舅舅跟了外甥的姓儿,叫任小左,姐姐叫任小右,正因为有这个外甥,任小左才撞了大运,见过总兵官杜桐一面。
这一面,让他在两个小旗旗军的保护下走出大明区,在利马城里开了个黑市。
黑市的业务范围比较广,金银财宝、火器兵甲、骏马猎狗、羊皮毛毡等物,甚至就连摆设器物古画文玩,统统用万历亚洲通宝低价收购。
万历通宝在利马城里只有一个用处,利马城的正中心武装广场,被拆毁大教堂的后门连着大明区,前门则有明军设立的救济粥棚。
在这个地方,卖城外农夫做的玉米面、红薯面,如果数额巨大甚至能买到进入大明区的票证。
唯一的问题就是不收金银财宝,也不接受以物易物,仅接受大明的亚洲万历通宝,因为只有使用亚洲万历通宝、大灾之时身上仍存有通宝,才说明这个人至少是明西贸易中的商贾,或和明西贸易有关系,不然大明旗军为何要庇护你呢?
第六十五章 皈依
秩序,必然存在。
即使被打破,新秩序也会从旧秩序的尸体上站立起来。
对利马城来说,明军就是新秩序,且是这座城的中心,这并非地理位置上的中心,而是离明军驻地越远的地方就越靠近蛮荒。
第一缕阳光照在街上,武装广场商店街一副烧焦的房门被原住民帮工卸了下来,砸在窗台上半截烧焦的树枝也被清理干净,任小左攥着毛刷蘸着青色染料粉刷着店铺外墙。
名叫任敞的小旗抱着手臂在宽阔的街道正中站着,他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头上盯着北洋早期铁笠盔,穿着旗军胸甲和红色甲裙,再配上一杆靠在身上的鸟铳站在这,就能在混乱的城镇中心起到净街虎的作用。
指派他来保护黑市的千户就因为他也姓任,说他跟任平还是本家兄弟,就被派到这来保护东洋军府的产业了。
他们两个小旗负责保护店铺,他的旗军在店铺楼上楼下当值,另一个小旗分散在街对面两间屋子,让整条街周遭三十步都在射程之内,以防备突发状况。
“刷差不多就行了,这土墙你刷的再好也就是个土墙,先把旗子挂上去开张。”
在旗官任敞的催促中,任小左回过头来很是坚定地摇头:“那可不行,大明的旗怎么能挂在这样的墙上,必须刷好再挂旗。”
任敞眨眨眼,看着混乱中被毁坏的裁缝铺,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最后只好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那行吧,你接着刷,那边俩人先把牌匾挂上去,牌匾,对,挂到门上面去。”
这家店铺就是过去任小左的裁缝铺,位置优越,最近的明军哨卡在街道北边三百多步,既不太近也不太远,有突发状况给个信号就能看见,即便遇袭,来的人少了打不过据守屋舍的旗军,来的人多了那边一个总旗部也能尽快赶来支援。
任小左因为跟外甥姓这个决定从进入大明区避难的众多难民中脱颖而出,受命在城中经营黑市,他便如愿以偿得重新开起了自己的店铺,还找回了几个过去的工人。
随着小旗官连说带比划的命令,店铺外两名闲着的工人踩着凳子挂在门上。
牌匾可没写着黑市俩字,这家店可能是全秘鲁开起来的第一家大明店铺,它叫任氏典当行。
由于西班牙人盖的屋子远比大明来得小气,兴许是西班牙多狭窄阴暗逼仄的小街,第一批殖民者又都是穷苦出身,即使到了地广人稀的新大陆,他们所兴建的城市除了武装广场那些公用型建筑,属于平民的住房与商铺依然显得拥挤紧凑,仅容一人通过的单扇门旁边就是窗户,过去也被当作商店的柜台,那柜台下边还立着一块写着经营范围与价格的木牌。
不过没啥用,从牌匾到木牌写的都是汉字,这座城里大明区以外就压根没几个人认识汉字。
但还是要写,用任小左的话说,就当是教别人识字了。
说来奇怪,其实不论像任小左这样的混血儿还是纯血的原住民,这些生在城市里的百姓最需要的就是认同。
不同于生在城外的原住民,在那不论是纯血还是混血,部落都能带给他们认同与归属感,但生在利马城里的人不一样,他们没有部落。
没有部落,真正的西班牙人也从未接纳他们,就没有对自己合适的自我认知。
正好似如今任小左对船旗的态度,要插在店门口不是一面皇明旗或明军常用的镶龙旗、青龙旗、朱雀旗,只是普普通通的黄底日月旗,可他却视若珍宝,仿佛那是面皇明旗一般。
这在小旗任敞眼中,说不上是可笑还是可怜。
他记得刚东征的时候路过日本,驻扎在那的旗军说起喝茶这个事。
喝茶是件随意的事,除了要往杯里放点东西、再倒点热水等会儿喝之外,百无禁忌雅俗共赏。
但传到那边,形式与仪式皆被拔高。
任小左如今的举动也是一样,越是没腔调的人才越强调腔调,真正融进骨血里的东西是随意的,但如果这样的东西是外来、是本身没有的东西,人在潜意识里就会提醒自己,才会刻意求工。
这面墙,任小左一刷就是一上午,整个是在以朝圣的心态在粉刷墙壁,而且一定要刷青粉,他越刷,任敞越觉得他们的黑市与这条街格格不入。
利马城眼下都是西班牙式土木石混合建筑,街面上最常见的就是灰扑扑的二层楼,就是用石头垒个根基与木柱支撑、外头腻平了是泥巴的原色,寻常人家也就住这样的房子,除了四角屋子里一般没有支撑柱,所以室内空间都不大。
要说好看的也有,奇观一样的大教堂、富丽堂皇的贵族府邸也有不少,以石质建筑居多,外墙会刷成白色,上面还铺着橘红色的瓦,但那终究是罕见的少数。
现在整条街都是那种泥巴糊平的墙壁,唯独到了这用青色的粉刷上一遍,看着要多突兀有多突兀。
问他为啥一定要刷青墙却不刷白墙,他说他姐夫说过大明都是青色的墙壁。
“也有白墙,南方白墙还居多,刷石灰能防潮,你姐夫是徽州人,徽州人做买卖但大多节俭,刷了石灰墙壁不易受潮将来就能晚些修缮院墙……可那是青砖墙,你这是土墙。”
任敞一时口快,眼看着听他说完,任小左一声不吭盯着土墙,面上失望之色越浓,连忙安慰道:“你刷个土墙有什么意思嘛,又小又破,只要把将军交给你的差事办好,待时局稳了,把这几个房子都弄倒,你去常胜找匠人给自己盖个大院子,要什么样儿的没有?”
“我,我能把这都推到,在这盖个大院子?”
一句话便喜上眉梢。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这得看你能收多少东西吧,大明有功必赏,你要能立功,盖个大院子应当不是难事。”
任敞说着挠了挠头:“可这一上午了,连个人影都没有,你得想点办法,别让我们在你这白站岗。”
“收东西多就是立功?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任小左说着把刷子往下一丢,溅了一裤腿子青粉汤,左右环顾,最后道:“我,我去找几个人帮我收!”
第六十六章 恶人票
利马城的总兵官杜桐好大不情愿地走出军营大门,现在的兵是越来越没出息了,屁大点事儿都得劳烦自己这个总兵官出来拿主意。
说黑市收上来的货到了,任小左那黑市拢共从军营批下五十万通宝到现在都没花完,他能有多少东西运回来,还劳烦自己出来跑一趟。
他这总兵官可是跟舰队麾下长官、旗军们商量,这次他们要干一场大的,从旗军手里收上来一千四百三十九万通宝,大伙儿把身上带的全拿出来,就指望着黑市收购物件,到时候上缴给军府,依照大帅的秉性,一定会给他们这些出钱出力的旗军一份回报。
只要他们赚得多,大帅少说也要让他们出一万通宝的赏两万吧?
给任小左那五十万通宝听起来多,其实也就五百两银,算不得什么大钱,但黑市到现在已经开始经营六日了都没把钱花干净,那就说明买卖不好做。
不好做,他们赚的就少,杜桐便自然提不起心劲来看这个心里头早有预料的成果。
结果他刚走出军营,看着街上运来一驴车一驴车的物件,差点把眼睛珠子都给瞪出来。
小旗官任敞在最前头那辆马车边上站着,后头吁声不断,赶车的旗军一一把驴车停在路边,眼看总兵官出来,任敞连忙上前行礼,从怀里摸出张纸来脸上是禁不住的喜上眉梢,差点把大帅喊成过去习惯叫的将军,道:“大帅,黑市的货,十七车。”
“有火器、铠甲、珠宝、器物、金银,还有大牲口。”任敞回头扬手指着车队道:“这些车、马、驴,本身也是货。”
“十七车,都是任小左这六天收的?”
任敞听出杜桐的惊讶,笑眯眯道:“哪儿啊,这都是这两日收的,最早黑市初开都没人能来,任小左觉得是因为离黑市近的人都被大明打过,又大多为讨不起生活穷苦人,就算他们来也拿不出什么东西买咱的东西,所以他就找了几个人帮他收东西,这些都是这两天那些人送过来的东西。”
杜桐皱着眉头诧异道:“找人帮他收东西?”
说着,总兵官绕到头一辆马车后掀开盖在上头的褐色布匹,露出一捆捆绑在一起的火绳枪,有轻型的有重型的,手枪则直接在装苹果的编筐里塞着,他问道:“这么多火器,他找的什么鸟人帮他收货?”
“回大帅,是……是城中的乱军和贵族部队。”任敞想了想说道:“他能把这些东西收上来,就比火器留在那些人手上有用,他们如今都没火药,这些铳在他们手里就只是烧火棍。”
杜桐将手覆在车板上的火器之上,缓缓颔首:“七十六杆轻铳、十二杆重铳,这任小左倒是能人,本将看这单子上还有二百七十两金,两千四百三十两银与五百六十半两钱,他给城中土民的价是什么?一百通宝一两银?”
杜桐在心里头换算着暗自咂舌,这任小左是真黑,买卖上的事他不懂,也不知行情,心中所想最黑也不过五百通宝一两银,把通宝的购买力往上提一倍难道还不行吗?毕竟他们在武装广场卖玉米面、土豆面可没便宜,五百通宝也就能买七十七斤黄面。
没别的佐食,黄面它禁不住吃,刚够一家几张嘴吃不到十天。
任小左这直接是把通宝购买力往上提了十倍,那城里人还能活着过日子么?
都像他这么干,在大明是要被杀头的。
“是,一两金兑四两银,一两银兑一百通宝,这一车火枪不到一万通宝。”任敞摇头道:“我听小左说,他们这原本是按西班牙的比例,一金兑二十银,因此如今不到万不得已,别人不愿拿金来兑,不过他们乐于卖火器,火器都是士兵自己的,没火药就算废物。”
“小左剩下的钱不多了,希望将军再批给他百万通宝,除此之外他还有个提议,希望将军除入城票外,能再做出城票,准持票者可自南门出城。”
他所说的入城票,其实就是进入城北大明区的票,票也不贵,一千通宝一个人,但携带财物每多一两银就要多一百通宝。
原本杜桐设立这条规矩也是建立在他认为黑市会将银票兑率固定在一比五百的条件下,收个二成税。
现在可好,成了收五成税了。
入城票是明军专门对那些跑的远的人规定的,在离大明区近的地方,或者说对一无所有的穷人,其实并不严格,被旗军老爷看着顺眼的老实青壮,或者是老弱妇孺,只要经过检疫,没票也能得到明军庇护。
成家的按家庭分配屋舍,官府依照家庭劳力大小分配工作,没成家的则跟其他年轻人挤宿舍,一样出去工作,每人划出田地分阶段劳作,头一年收成算官府的,每月官府给粮,后两年官府收五成税,三年后这片地就给你了,利马城官府也和墨西哥、常胜诸县收一样税。
十五岁以下干一半活儿,要去官府组织的汉文学堂学习,学得好就给成年人劳作一样的口粮。
而对于超过五十岁的老者,本来杜桐是打算让他们不用劳作,有后代的官府给半粮赡养、没后代的直接由官府赡养;结果发现当地超过五十岁的老者一个纯血原住民都没有,全是西班牙人,气得他把这个岁数提高到六十岁,并规定六十到八十岁劳作官府给半粮赡养,八十岁以上由官府赡养。
合着这片土地本来的百姓被折腾的连活到五十的都没有。
至于商贾、工匠之类的职业,总兵官杜桐原则上并不支持,但也不反对,首先他们要把《万历万国通法》好好学学再考虑做农夫之外的事,要不然回头被依法铳毙也别埋怨。
总之,所有人提前享受到明帝国主义的妥善照料。
“入城票还不够,还要出城票?”
“嗯,有些人做了坏事,城里人认识他们,不敢进大明区,希望能出城去别的地方……”
任敞话还没说完,杜桐的眼睛就已经瞪了起来:“真拿老子当做买卖的商贾了,让任小左告诉所有人,会有出城票,但不是现在,而且出城票很贵。”
“让他们自相残杀去吧,这是出城票?这就是恶人票!”
第六十七章 教授
万历十一年是会试年。
以往会试这样的大事,不论当年发生什么,朝廷都不会更改日期,但今年不一样,朝廷满足了两个条件。
一个是以北京为中心,从上至下所有人都丰富了许多对瘟疫的认识;其二则是四通八达的电报网络让朝廷增加了统一筹划大事的能力。
这才让此次会试向后推迟一个半月,以避过通州瘟疫的善后阶段。
运河周转万舟千舸,淮安府位置优越,兵船、商船、民船往来不绝,城外两岸尽是观船游人,这是逢年必有的盛况,恰逢踏青之时,游人如织的桥上小童持报扬着在桥上扶栏叫卖最新一期的电报,岸边农户早已摆出摊位贩卖新鲜果蔬肉食以供船客选取。
而在淮安府城外的船煤所,一艘帝国最新式四百料近海江河蒸汽战船停泊港内,日光打在码头上沿小轨道推煤车的漕帮工人赤膊的背,将古铜肌肤下隆起的筋肉映得黑亮黑亮。
码头旁边,一班剃发小儿在老先生的带领下远远眺望着这艘披挂铁甲带大烟囱的新式战船,讲述着什么。
“铁能浮于水,因其薄也;船可无帆而动,则因其尾有旋桨之故;旋桨之动力不在风,而在其船腹内的火机,火机食煤而燃,上有锅炉盛水,水沸成气升腾而起,顶活塞前行,活塞前有小口,一左一右则教其循环往复,是以推动旋桨转动如风……你们可知道,这蒸机是谁做的?”
孩童们年幼的剃着光头,最大的也不过刚开始蓄发,皆身着各色曳撒,有人背在身后藏于袖中的小手上还抓着个十字木,木头四角吊着悬丝傀儡,津津有味地听着,此时听到先生提问,大多满面茫然,有说鲁班的、也有说玉皇大帝做的,一时间叽叽喳喳,反正都有点离谱。
还有的答案非常接近但并不准确,像什么财神爷赵公明做的、龙虎道君显圣所赐。
这个时候就能看出年龄带来的阅历有多重要了,十几个小孩只有那稍稍年长的小孩最为沉稳,答道:“是东洋大臣靖海伯陈公。”
“对,蒸机乃靖海伯陈公所做,最早用于军器局打造军械、纺织厂纺织棉花,后为工部蒸汽局周主事改良机要,受当今陛下之命将其装载船上,始有今日之蒸汽船。”
“诸学子切记,如将来尔等有意科举,这是要考的。”
语重心长的说完这些,老先生才继续背着手摇头晃脑地介绍道:“学生们可看见那一侧船舷上关着的窗?那唤做炮窗,每一扇窗后都应有镇朔将军炮一位,老夫壮年时都不曾见过哪条船上安置四门火炮,如今这单侧就有四扇炮窗,此等船舰,乃国朝北复乌梁海、南慑西葡诸夷泛海四洋以制天下之本。”
话音一落,不远处便有一青年鼓掌相和,还不等老先生怪罪,那人便已上前来,是个年轻儒士,带着笑脸赔礼道:“还请前辈勿怪学生失礼,方才经过此地,听先生授课轻松让学子目不转睛,学生也不禁叫起好来。”
“学生福州人叶向高,还未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你这后生倒是有礼,向高,好名字。老夫是这淮安府的教授师引昌,看你模样年轻,由从福州府到这来,是进京赶考的举子?”
县学的长官是教谕、州学的长官是学正,多为举人、贡生出身,由藩司指派,比方说海瑞最早中举后即任福建南平县教谕,后来也正是从这个位置升的知县,属于官员但没品级,相当于教委主任兼县一中校长。
府学长官为教授,需进士出身,由朝廷直接任命,从九品。
其实不论教谕还是更高级别的教授,权力都不小,就是品级低、待遇差,是要官员以奉薄俭常足,官卑廉自尊。
师引昌老爷子一说,叶向高就懂了,眼前这是位朝廷命官,而且是老进士。
官职只有从九品,但可能是整个淮安府最受尊敬的人。
官分清浊,清不是清廉、浊也不是污浊,而是说知县、知府之类的官职位高权重,跟他们成反例的自然就是教谕、教授这种学识要求高、事多繁忙还钱儿少的工作。
哪怕整个天地在这个白银空前流入国内的时代都在向钱看,都不会有人不尊敬他们这些教授教育,甚至可以说正因为所有人都追逐银子,才更尊重他们。
“不知宗师在此,学生……”
“好啦,不必这么多礼,老夫又没有穿官服。”
师引昌低头对稍大些的学生吩咐几句,让他看护着同学不要下水,这才往边上走了几步,对叶向高拢着胡须笑道:“其实教的不怎么样吧?老夫自己知道,这些东西大多是年轻人懂得多,如今垂垂老矣朝廷却要各地新建学堂给学生教这些闻所未闻之事,可太难了。”
“宗师此言差矣,您的话可没错,尽管国朝设立四洋之时天下还尚无蒸汽船,但等此般孩童长大,蒸汽船一定是大明泛海四洋震慑诸夷以制天下之本。”
师引昌心知自己是说错了,叹了口气道:“这些其实老夫都不知道,全凭一辈子教书经验,最早就是修武县训导,后来做平陆县教谕,待考上进士这才做了淮安府教授,也多亏了老夫是万历二年的进士,同榜者多有军府行海外事者,这才有人可供问询,不过他们官做的大了,就不太愿搭理老夫这当年在榜尾的教授。”
“只好从只言片语中猜了,后生啊,你觉得我让学子们学这些,今后会有用?老夫不是怀疑这些新近学识,这些学识老夫不懂但也知道是有用的,只是老夫信不过自己,老了呀。”
叶向高不知道从面前不得志的老举人眼中看到了什么,或许他看到了只是不愿确定——这位老教授感觉自己被时代抛弃了。
没等叶向高回答,师引昌已经拢着胡须笑了起来:“人老话多,终于教授学生,今日拉上你这素昧平生的后生聊了许久,不耽误你功夫了,希望你进京能金榜题名,老夫也要带着孩子们去那边官船上问问,能不能让我带学子登船一观。”
“别看这淮安府守着运河船来船往,蒸汽船也来过几趟,可老夫从没上去过,这些船都是南洋军的,治兵太严,可是——老夫总该让孩子们看看。”
叶向高转头望向官船,向老者抬起了手:“不如,让学生替前辈去问问。”
他就是从那条船上下来的。
第六十八章 过分
停靠在淮安府船煤所的蒸汽铁甲船隶属于福建都指挥使司,如今使用这条船北上的是前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呼良朋。
这几年呼良朋一直在福建,督过去往日本的船队、运送过南北的京运,又在西南镇压一次叛乱、一次兵变,立下了不少战功,既有功勋又熟悉海事,履历也很漂亮,如今在福建都指挥使司操练各地海上舰队。
他很久以前就认识叶向高的父亲叶朝荣,那还是陈沐任南洋卫指挥使押运火炮去北方给戚继光送的时候了,叶老爷子当年进京赶考坐的就是他们南洋卫的炮车。
那年进京,呼良朋跟叶朝荣聊了一路,把老爷子乐的直后悔自家闺女已经出阁,结下个忘年之交。
那还是隆庆元年,叶朝荣进太学读书,后来考了两年都没中,心灰意冷做个县官,一直到万历四年才时来运转……不是终于考上了进士,是朝廷出缺,调他去江州府做别驾,也就是通判,主管赋税征收等事务。
这是个肥差,但当年上司找他索贿,老举人一辈子考科举,普遍来说,圣贤书也不是读多了就能学以致用,寒窗苦读十年做了官贪污的也不少,但叶朝荣是寒窗苦读三十年。
就算一丑人整天给自个儿洗脑说我最帅,洗三十年也觉得自己帅了。
所以叶朝荣一不给行贿、二不给办事,被穿了好长时间小鞋儿,吃苦受累的工作没少做,本分事更是精益求精,可一到考成就是个中等,既不让他升官、也不让他降职,就在别驾这个位子上耗着,要他眼看着同事全升官,自己耗到死。
直至大前年,那上司贪污事发,一下引发江西宦海地震,受牵连者甚多,一时间下狱的下狱、发配的发配、处死的处死。
该走的人都走完了,朝廷才发现哟,这还有个年年考评中等的老爷子,出淤泥而不染——去年广西养利州出缺,一下升去养利州任知州去了。
当官是有身份限制的天花板的,很多时候一没祖上积荫、二不长袖善舞,没到拼能力的时候这人上不去了。
啥时代都有学历歧视。
比方说都是进士,一甲的进士直接入翰林院,就是帝国内阁、六部尚书的心血储备队伍里。
二甲的进士除了人中翘楚能经过进士内部遴选考中庶吉士,还有机会进翰林院;其他人基本上就是从六部京官的主事依照成绩往下排。
三甲里最有能耐的那拨人能试试运气留做京官里不是那么有权势的部门,绝大多数还是只能往外挑,最后运气与能耐都泼天的,能以总督、南京的尚书卸任告老,一般人里头的人杰,早在知府这一步就停下了。
举人呢,最近的例子是海瑞,不入流教谕做了知县,给道君皇帝写信几乎指着鼻子训‘嘉靖嘉靖家家洁净’还能把命留住,巡抚应天流放徐阶俩儿子,他的宦途突破层层阻隔,几乎比三甲进士当首辅还难。
至于说普通的举人?能在知县这个位置告老就已经是许多人的梦想了,尤其对上了岁数的老举人来说,同等学历同等能力,肯定是年轻后辈更招待见,也更容易抓住机会。
叶朝荣却当了知州。
叶朝荣早年到江西仕官,叶向高在老家读书,呼良朋便时常照顾帮衬,尤其到叶向高中举,他把跟着父亲去江州府的弟弟叶向亮接回来,自个儿当家了,就连婚事都是呼大熊帮着张罗。
这是善缘。
想当年呼大熊就是陈沐麾下一小把总,叶朝荣则是个科场三十年不顺的老举人,大熊是在职的军官、叶朝荣也是有功名的老长辈,身份算不得天差地别,也因此才有一见如故。
这一次,呼良朋知道叶向高要进京赶考,正好他要押送物资进京,就顺带着让叶向高当了一次蒸汽船上的乘客。
“你回来的还挺早,还以为要让船队多等你两日呢,咱启程的早。”
船甲板上,呼良朋的体态因常年习武,尽管很久没亲自上阵厮杀,倒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比原先熊一般魁梧的身子又大了一圈,也不座椅子,就那么穿着铠甲盘腿在光亮的甲板上盘腿坐着,手上还托着只长杆烟斗。
他手上的烟草不是从亚洲来的,陈沐明令禁止亚洲诸多公司商船经营范围就是火地岛以东,西洋军府管辖最边缘以西,所有船舰没有船牌不能航往亚洲西海岸,尤其不能带烟草回来。
这烟草是从吕宋来的。
驻守广东海防的娄奇迈每隔俩仨月就让人从濠镜给福建水师提督黄德祥、练兵的呼良朋等人送些吕宋贩来最好的烟草。
这些年下来,呼良朋几乎是眼看着叶向高从曾经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成长到如今的举人老爷,俩人关系亲近的不得了,对他的年龄来说生孩子晚,是个男孩;叶向高则生孩子早,是个女孩,因此两家人的小孩年龄相仿。
他们甚至约定下一门娃娃亲,已经当上亲家了。
呼良朋拍拍身旁,让随从端来矮案与瓜果,问道:“祭拜完了?”
“是,祭拜完了,了却一桩心愿。”
叶向高说着走了过来,他借着船舰在淮安府船煤所停靠的机会,专门去祭拜一趟吴承恩。
不过有个很有意思的事,当今之世,知道《西游记》的人不少,看过的人要少一些,而知道这书是吴承恩所著之人是少之又少。
“兄长,回船时在岸边遇见了淮安教授,带着十余童子书生踏青讲述蒸汽船诸事,我听老先生讲的很认真,便攀谈几句,得知他想带童子们登船看看,不知兄长可否应允?”
“登船?”
呼良朋摇了摇头,跟着叶向高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岸边一名老者携十数童子引颈眺望,听叶向高在旁边道:“老先生讲的很认真,但这些东西他没见过也不懂,全凭旁人言语讲述……”
“不能上船,陛下已向各地蒸汽船将官下令,不准闲杂人等登船,家眷亲属如需乘船也只能在甲板上,所以就算是你,想下甲板去都不行。”
呼良朋说着揉了把脸,又有些于心不忍地朝岸边看了看,道:“不过他们都是陛下万历新建小学的学子,呼某不让他们上船,我下船去给他们上一课总不过分吧?”
第六十九章 书局
“将军,北洋准了,不过回信让咱再等等,要往紫禁城报告。”
呼良朋和叶向高在船煤所码头上等着,听到旗军报告相视一笑,微微颔首。
师引昌跟他的学生们已经回去了,呼良朋最后也没给学生们讲关于蒸汽船的事,因此呼良朋觉得这样讲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看着老教授那股充满求知欲还带着点怯意的劲头,让他觉得必须带孩子们上船看看。
蒸汽船不是其他兵船,哪怕是六甲舰,本质上船里是没有什么秘密的,天下各地的船跟它们都大同小异一个样,唯独蒸汽船,凝聚着帝国最尖端的科技,比民用火德星君功率大得多不说,构造也先进好几代。
当然这个一代与一代之间差别并没那么大,无非是火绳枪与燧发枪之间的区别,它更省人手、效率更高、安全性更好。
最主要的还是皇帝下过诏令,所有接触蒸汽船的军民都必须保密。
就像万历对徐光启说的那样,蒸汽船是他的、船煤所也是他的。
这东西是皇帝的商业机密。
电报从淮安府传向天津很快,中间唯一耽误时间的难点依然是黄河。
黄河上唯一的桥梁在西北兰州,那有一条季节性浮桥名为镇远,每年春季搭起、冬季结冰前拆除;历史上黄河上则有好几座桥,最早能追溯至昭公元年,秦公子咸奔晋,其车千乘,造舟于河,所造的便是历史上最早的浮桥——蒲津桥。
而后至秦昭襄王五十年,又对这座浮桥进行修缮;待唐玄宗时代,改木桩为铁牛、易筰索为铁链,倾国力对蒲津桥进行大规模改建,使这座桥延续一千余年,直至元末为战火焚毁。
黄河上还有大阳桥,三门峡市古有大阳关,贞观十一年造浮桥,在北宋初年被黄河水冲毁3.
孟津渡则有座孟津桥,是晋武帝泰始十年,西晋大将杜预出征顺手建的,宋元之代黄河改道,孟津南北摆荡,浮桥也不复存在。
如今只有朱元璋委派卫国公邓愈修建、宋国公冯胜取名的镇远桥还存在。
除了那边,其他所有地方想要渡河都得摆渡。
人们也都已经习惯了摆渡,也没谁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除了万历。
但凡过了黄河的电报,他就得多等半天,这哪儿行啊。
呼良朋的电报送到紫禁城万历就准了,不但准了这个,还让他押送完这趟物资再回去的时候,沿途各地的万历新建小学都讲一讲,这些孩子是帝国的未来。
不过眼下,万历打算在黄河上学着祖宗的样子,修个桥。
这事落到了刑部。
为什么是刑部?
因为有关河的事,万历朝首推潘季驯,从嘉靖四十四年到如今三次治黄河、淮河、运河,已有十余年深厚经验,是朝中首屈一指的治河专家。
要修河桥,也要用他。
不过潘季驯并不建议修桥,黄河水浊,要修桥一定是在河南、山东一带,这些地方河水冲击力大,河沙也多,修桥不但容易被冲毁、还会使河底砂堆淤积,引发更大的洪灾。
他建议皇帝如果是要为通电报,就在河里打下百十根铁柱,用它们支撑电线挂在河面之上,这是最省时省力也省钱的做法。
而且有了这个,以后修建浮桥也更为容易。
但皇帝对这个不太满意,他连浮桥都不太想修,只想修一座永固大桥。
不永固,怎么跑青龙军列?
可要想修永固大桥,就得把中上游的沙挖出来。
工程量就不一样了。
不管皇帝想的什么,呼良朋心里最担心的事算是解决了,收到回信第一时间联系了淮安府的教授师引昌,让他集合所有对新船感兴趣的小娃儿到淮安船煤所,足足花了两天时间分批次上船、下甲板,给他们普及新船知识。
不论呼良朋还是叶向高,其实这次讲课不单单对淮安府的学子们产生深远影响,他们自己也对皇帝的新建学堂有了更多认识……这帮小娃娃,以后了不得的。
几岁的小孩子,懂得比十几岁的人都多,识字、识数、能跑、能跳、老师随便说一声他们自己就把队列排起来,明显都受过军事训练。
后来呼良朋还真试了试,他把刀鞘塞给小朋友,让他给自己舞一套。
让他失望的是小孩并不会舞刀。
师引昌有点不好意思,垂头道:“教材上说要让学子们学铳刺术,老夫也不会什么铳刺术,只能暂且拖着,先教授道德操行,队列请的是府中营兵教头,今后等北洋退役的老兵被朝廷分派下来,再学那些武斗之术。”
“各地的情况都差不多。”
呼良朋也跟着挥手道:“这个不急,老先生,先教孩子们做人,学问日后都能再学,只要这人心术正,今后不缺能学手艺的地儿,将来若有三十万小学生,何愁天朝不兴?”
基础教育其实没别的目的,就是识字、识数、识常理,保证他们不论上哪儿去都学东西比别人快,走到哪都不会挨欺负。
呼良朋大可断言,这些小孩长大以后,如果进北洋训练,三五个月就能整编成军;要是在地方遇了匪患,上百个山贼强盗,只要知县给学堂发下兵甲,这帮学生顶盔掼甲地出去就据城守备到匪患净除。
他们看得多见得多懂得也多,朝廷又在用人之际,今后不会缺了他们大展身手的空间。
“你还说师老先生怀疑自己教不好学生?他可偷着乐去吧。”
启程的路上,蒸汽船烟囱喷出白白的云雾,呼良朋对叶向高道:“谁知道将来他教出来的这些学子会做出怎样的功业,看的这是什么?”
叶向高将手中书籍递出,笑道:“万历书局出版的《疫典》,今年会考这个,不过不影响排名,答得出会给人留个好印象,答不出也没关系。”
“万历书局,陛下印的?每册五钱银。”呼良朋拿着书翻来覆去的看了看,在末页找到一行小字,乐了:“陛下这生财有道啊,船煤所也是皇室产业。”
第七十章 赈济
万历确实挺鸡贼,他自己不声不响就完成了煤矿专营这件大事。
还一不小心,成立了世上规模最大的印刷厂。
南北讲武堂、松江讲文院、北洋等地的教材,都由万历书局印刷出版;如今他又前脚制定出科举考试加入《疫典》的规矩,后脚便大权独揽地完成这套书的印刷。
“与民争利?朕跟哪个民争利了,矿工薪水、车夫脚钱朕都发了,各地煤价因路途不同有高有低,但总体比朕转封三藩前便宜三成,说与民争利的回家把朕的报告好好看一看,等你们出宫门就印刷好了。”
“什么,万历书局?万历书局你们更说不得了,那《疫典》五卷印刷出版总价五钱银,天下统一价,送的越远朕越赔钱,全靠着京运返程顺道捎带,天底下就没人嫌贵,朕就没指望书局赚钱。”
万历在朝堂上算是纵横捭阖,对这名数据帝来说,没有任何人能在斗嘴中胜过他的数据,别人说与民争利,他就把前年、去年、今年三年煤价摆出来,一目了然地发出一波降维打击。
过去朝廷争论是抓住道德高地一抓一个准,如今单就让民获利这一点,万历就已经把自己拔高到在道德高地上满地拉屎的水平,天下无敌。
毕竟说实话,做买卖的商贾,就没人像他一样诚心实意奔着不赚钱去的。
不赚钱谁做买卖啊?
只有他,不赔太多钱就行。
人与人不同的出发点让皇帝感到困惑,瘟疫也过去了,就又跳出让他烦闷的紫禁城,去清华园玩去了,在那,他见到了管理铁厂的徐光启。
徐光启是刚从彰德府的武安县回来,在那给万历一口气开了十四家铁厂,没办法那地儿铁矿多,同样也遇到了陈沐在亚洲遇到的难题——铁炉和匠人不愿奔着最大生产效率去干活,大家都认为有违天时,不利于可持续发展。
好就好在这边的背后是小皇帝,他说话比陈沐在亚洲说话好使一点儿。
“事情解决了?”
“解决了,到底咱用的不是徭役,都给开了工钱的,该祭拜窑神就祭拜窑神,陛下的诏令发下去,工匠们也就明白了。”徐光启深深地吸了口气,大有不负重托之感,道:“如今已走上正轨,十四家铁厂有九处因矿山所处位置不利铸造,需将矿石运出山来,臣在余下五处铁厂选了一个最合地利的位置兴建铸铁局,每年六成铁料用于铸轨,余者加工铁锭输送北洋——都在臣的报告里。”
“除此之外探矿匠人还在真保镇、顺天府、万全都司探矿,北直隶一带真是福地啊。”
万历背着手儿摇头晃脑:“怎么说,你给朕详细报报。”
“塞北长城内外万全一带,铁、金、萤石、石灰石、石英甚多;顺天与真保镇,土粉、滑石、云母、石英、石灰石与铁矿;至于南边的顺德府、广平府一带,铁矿许多;广平府与西边的彰德府,铁矿煤矿,应有尽有。”
“这些从南到北的矿石,北洋都能加工,唯独运力跟不上,北直一带地势平坦、水网交错纵横,得架桥,架桥修铁路。”
徐光启说到这的时候极为认真,他从怀里掏出一份舆图交给皇帝,用手在上面比着画了个井字,道:“臣建议陛下围着北京,修这样四条井字铁路。”
万历看着舆图,抬手比划着北京东边道:“这条路已经有了,就是说朕还得再修三条路?都修了这么多矿,北洋能吃得消?”
“能。”
“北洋有天下首屈一指的军器局,最好的匠人都去那,既守河口也守海口,南洋也在因蒸汽船甲板向北洋采购,至少铁矿能吃得下。”
徐光启说的甲板不是船甲板,是蒸汽船在木船壳外铆接覆挂的钢甲板。
蒸汽船短途比寻常帆船快一点但有限,而吃煤炭的特性又让它快这点的航速优势显得不那么明显,但他对环境影响低,甭管风它往哪儿吹,蒸汽船都能跑得起来,这让它在长途航行中有很大优势。
但它更脆弱,需要更厚的船壳。
一般来说,帆船被火炮把水线上厚厚的船壳打穿问题不大,但这对蒸汽船来说就是致命的,不论气管还是锅炉,只要被炮弹击中,趴窝是小事,船舱里不能待人才是大事。
更好的保护就需要更厚的船壳,而蒸汽船盛着两台甚至四台最大型号的火德星君,载重能力就比帆船小很多,要谋求更好的防护能力,就得用钢板——当然铁沉得多,但一定厚度的木壳与一定厚度的铁壳复合,对炮弹防护能力比更厚的木壳更优秀。
尤其铁壳对火箭、开花弹的防护能力极佳,就是那种事先裁剪出不同引线长度点着了塞进炮口里轰出去再炸一次的开花弹。
南讲武堂的研究们闲着无聊,拿大型神威机关箭对木船试过,尖铁头的火箭只要运气好能扎到帆船上,对船材有一定杀伤力;而点燃的开花弹轰过去嵌在船壳里,破坏力只能用恐怖来形容。
所以新建的蒸汽船往往会选择这种防护方式。
“朕知道了,回头找阁臣与工部尚书议一议,瘟疫刚过去,朕的手头有点紧。”
万历这话说的深沉,其实就是一场瘟疫让他把零花钱都花完了。
他跟陈沐学的很好,像陈沐在南洋那会,初设南洋军府的收入被分作几份,有鼓励教育的、有鼓励科技发展的、有给皇帝攒的、有交给朝廷的、还有留着赈灾的。
万历的钱也是这样,自己都悄悄给钱留好了去处,而且是一个开支留好几份,比方说赈灾的,他就留了五份,其中三份是去年留存,另外两份每份五万两,用于在朝廷之外赈济灾民。
而今年的瘟疫不算赈灾,万历以前没有遇到这种事的经验,所以赏赐给医生、赈济给百姓的钱,他用的是自己的零花钱。
他这段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到底要不要从留下的其他钱里各取一点点,来赈济一下自己。
毕竟这一年才刚起头,他就已经把零花钱都花干净了。
“唉,这万历十一年,朕不好过呀,干嘛能再来点儿钱呢?”
第七十一章 愤世
“臣以为殖货生财的手段,天下最精明者非东洋大帅靖海伯莫属,如今最东的电报已铺至望峡州。”
徐光启拱手道:“至多四个月回信就能传回来,陛下何不写封信问问呢?”
没钱了去找陈沐问问有什么方法?
万历皇帝想都不想,眯着眼、撅着嘴,摇头:“不行,朕已经是个成熟的皇帝了,不能再遇事便问靖海……诶,他还是靖海伯呢?”
徐光启点头道:“对呀陛下,四洋权重,皆持尚方剑如陛下亲临,故立功不赏,待回京述职一并赏赐,臣记得在吏部哪年的邸报上见过这样的说法。”
“朕说过?”
皇帝挠了挠头,一屁股坐在前湖畔的太师椅上:“说过就说过吧,来个人,给朕把后厅书房里的宗室名册拿过来,再出门一趟,把锦衣徐都督招来,他在京师吧?嗯,在就好,跟他说朕没钱了,让他带几个熟悉宗室家产的卫官来。”
常驻清华园的武宦官是随叫随到,很快就拿来名册,还有人带着皇帝的口信将马儿赶到船上,撑着小舟驶到对岸打马去了。
名册送来,万历却不急着看,拿手盖着端起了茶,反倒像是在跟徐光启拉家常般聊道:“诶徐卿,你说这南洋军府的陈帅好说,自从接了高阁老的班,京运没出过错,也没干出什么大事,等他述职封个伯爵,做些赏赐,在五军都督府加大都督、兵部兼个右侍郎,北洋任职;西洋也差不多,殷公是做了不少好事,不过依西洋富庶,他肯定自个儿也没少花钱。”
“东洋就神奇了,你说咱这天下第一大的大明,怎么就在海外打下一块比大明还大的土地呢?大明以后得改国号了呀?叫巨明。”
万历这一通操作吓得徐光启在心里瑟瑟发抖,这特么站皇帝身边也太刺激了……先让宦官把宗室名册弄过来,再跟自己聊起改国号的事儿。
我就一小小凿矿炼铁官,你跟我聊这干嘛呀?
甭管朝廷怎么封赏陈大帅,甭管大明以后叫啥国号,这哪儿是他能答上来的事,超纲了啊!
“陛下这臣哪儿知道,您跟我聊点挖矿技术、造火德星君的窍门还行,这些事……”徐光启带着几分怯意恭维地笑道:“小臣实在是不知道。”
“这不等徐爵呢,闲着也是闲着,随便聊聊,别那么害怕。”万历摆手道:“朕从小在家里看的书,最喜欢的就是古代汉唐之际的国风、英才,国界扩张之时,国风猛烈、英才狂妄。”
“国家用人不重家世、不拘小节,唯重才能。”
“我大明太祖爷、成祖爷时也是如此,有多大的才能,就能封多高的官爵。”
万历说着叹了口气:“如今不同,承平日久,没了先祖锐气,朝堂暮气沉沉,一切循规蹈矩。”
皇帝有点变得愤世嫉俗了。
其实他说这个徐光启也知道,而且徐光启觉得这很正常。
正经的开拓时期,阿谀奉承的小人、不能做事的人根本没机会窃据高位,因为那时候走错一步就万劫不复,能进取高位的不单单有材力,更重要的还有运气。
历史上哪次大开拓前后三十年不因此而死几十万人?
如汉匈百年战争,汉家与匈奴集结国力,一切国策都围绕战争进行,元朔二年至征和三年,河南之战汉军斩、俘匈奴三万余;河西之战汉军斩、俘匈奴近九万;漠北之战,汉军斩、俘匈奴近九万;西域之战,汉军歼敌三万以上,单单这三十七年间,鼎盛时期总人口二百余万的匈奴便在战争中被歼灭至少二十四万人。
那场战争切实地影响到汉帝国每个子民之生计,汉军最终取得全面胜利,才能在战争中磨砺出皇帝口中那猛烈的国风,历练出狂气之英才。
大明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海外的多场胜利几乎都是民间的胜利,从林来海战开始,帝国并未将任何一次战争拟定为国策,也从未举国之力来对付谁。
南洋的敌人很弱,帝国的影响又极深,那里唯一的帝国力量是南洋卫,一个五千六百人之新设卫所,站在他们身旁的不是帝国兵部,是民间闽广商贾,是沿海弃民海盗。
东洋亚洲的战争,更不是国战了,一边是代表殖民霸主西班牙的新大陆军头反叛,一边是代表大明帝国最强武力的军阀登陆,两个庞然大物都只是伸出只手掰掰腕子,谁都没打算在离核心国土万里之遥的海外大打出手。
西班牙都没有。
九边和尼德兰,才是两个国家真正持之以恒的国策。
西洋,西洋就更有意思了,西洋从来没有以开疆辟土为目的,印度洋、阿拉伯海上航行的一切兵船出发点都只是保护商路而已,打仗的是和尚。
战争与航海,在这个时代危险程度是一样的事,普通人在本能上就会对这两件事产生抗拒。
所有人都知道,海上贸易能让人致富,但付诸行动的只是少数。
这与中原王朝是不是所谓的海洋国家没关系。
除了一些性格喜好特殊的少部分,对大多数普通人来说是否参与战争与海贸,决定因素并不是参与危险的海贸和战争能让我富贵,或是说参与了会让我的生活更好。
而是不参与——我将永无出头之日,我将会更穷。
所有国家在长达三百年的航海盛况中,没有哪个大贵族、一品高官出海做贸易或自己去抢占殖民地的,海上泛滥着渴求出头、渴求依靠搏一把改变已经烂到不能再烂命运的人。
大贵族、高级官员往往会参与到这件事里来,以另外一种方式,在欧洲他们资助航海家,出钱出船;在中原王朝沿海大商贾与官员将船借给子侄、宗亲,让他们出海。
所谓的海洋国家,只是不出海不行。
这世上并非每个国家都有中原王朝从秦朝打下的身后基础,任何一个时期只要关起门来把自身问题解决好就可无敌于天下。
“放心吧,朕不会干什么的,瞧你吓得那样儿。”
万历自觉无趣撇了撇嘴,抬手拍了拍太师椅旁边茶几上的宗室名录:“包括这个。”
第七十二章 开源
“徐都督是说,这几个非常有钱,朕画的圈;这几个比较有钱,朕画的方;还有这几个有钱但为人正直……朕缺钱了管他正直不正直呢。”
万历说着就把宗室名册递了出来:“你给朕看看,这里头可有画错的呀?可千万别弄错咯。”
徐爵都快被吓死了。
他正在御马监里喂马呢,戚继光从塞外给张居正送了几匹极好的马儿,张居正把其中一匹送给了冯保。
冯保出门习惯坐轿子,马养着也就看看,一年到头骑不上两回,前一段各地总兵官请战,府上收的战马骏马够拉四辆车,哪一匹都是极好的马,再多一匹也没什么意思。
尤其如今京师比较流行用体型高大的混血西夷马拉车,这还都是皇帝带的坏头儿,善跑有力的蒙古马对这些不讲究战马实用性的人来说多一匹少一匹实在无所谓,因此冯保便将这马转赠给了徐爵。
主要意思还是冯保想约束徐爵,让他别整天穿着飞鱼服在京师打着回避牌子从路中间穿街过巷,影响实在不好。
虽然说京师纵马是犯法,但不论冯保还是徐爵都不怕犯法,与这个相比,反倒是在街上穿着飞鱼袍子招摇过市更不好,后者倒是不犯法——招人厌。
招人厌,可比有法可依的处罚可怕多了。
大明律法是越是重罪处罚越重,越是轻罪处罚越轻,像武官在京师骑马没关系,但不能冲撞人群,你吓到人了,自有法律办你,结果也就是罚钱、罚俸、挨吵。
招人厌了就不一样了,没人知道自己会被什么样的人讨厌,万一有心人记恨着你,回头就搜罗罪名办你个大的呢?
冯保这是感觉张居正如今半隐退,他最好的时代快要结束了,他自己够低调,也要让徐爵安稳一些。
皇帝前脚刚派了徐爵去徐阶家,好在徐阶家是真没什么钱了,他才没做出什么事,这事让别人松了口气,也让徐爵狠狠地提了口气……皇帝很信赖他。
冯保是活明白了,让自己什么时候做什么事。
徐爵是觉得自己活明白了,反正锦衣都督这个位置就没谁不受圣眷,那些深受圣眷的人有的狂妄、有的藏拙、有的谦卑,反正最后善终的没几个人,他也没打算让自己善终,做好皇帝安排的事,就等着不得善终那天就行了。
反正他这一辈子要啥有啥绝对够本儿。
这回万历是真把他吓着了,喂马喂了半截,亲信武宦官急急忙忙跑过来,说皇帝要他带几个熟悉宗室的锦衣去清华园一趟。
找人的时候徐爵心里头就直犯突突,这万历爷是要干嘛啊,难不成刚看完徐阶家,转头就要再去看看各个宗室亲王、郡王家,看见有啥好东西就搬回乾清宫?
陛下干这事儿可有前科,不是头一回。
不过等带人赶过来徐爵才发现,这次皇帝的目的好像不是别的那些器物古董,而是简简单单的银子。
皇帝在宗室名册上勾画得非常走心,看得徐爵面露难色,抬眼看向侍立一旁的徐光启。
他知道这人,以前是蒸汽局修火德星君的,不知怎么撞了大运就入了皇帝的眼,如今手头上管着北直隶所有矿窑,煤矿铁矿,都要经他的手。
“别看他啦,徐都督,这上面谁的家产多、谁的家产少,都是你徐都督说的,朕知道你跟不少宗室亲王都有来往,尤其是京师宗学的诸藩世子关系都不坏,但现在难题找上你啦。”
万历笑呵呵道:“忠义自古难全,是如实回答朕的问题全了忠呢,还是保全对朋友的义呢?放心,不是什么大事,瘟疫刚过,朕的钱都砸进了通州,可现在还要再修三条铁路,手上没有银子呀。”
“别的事你不用管,就告诉朕,他们的家产确实如你所说,对吧?”
修铁路、缺钱、找宗室?
徐爵觉得皇帝这个逻辑……有点问题呀。
“陛下都知道,徐爵小事上犯得糊涂不少,但您吩咐的大事奴婢可从没糊涂过。”徐爵连奴婢这样的词儿都用上了,这一般是宦官的词儿,但他倒也能用,紫禁城也是他的家,此时这胖子挺着胸敛着肚儿,从头到脚一副大义灭亲的义正言辞,道:“确实就是如此了,不过您要做什么呀这是?”
“好,确实如此就好。至于干什么,徐都督就别过问了,朕已经知道了,你先前是在御马监喂马呢?回去接着喂吧,大事上别糊涂,去吧。”
“王安呀,送送徐都督。”
万历一脸笑眯眯,直至徐爵满心狐疑地快要从杨柳堤岸走到栈桥,才听身侧捧着拂尘的王安道:“徐都督,您再想想,从徐阁老家回京之后,是不是有什么忘交给陛下了?”
徐爵没回答,就转头俩眼盯着王安片刻,直到撑船的武宦官低声提醒一声,他这才叹了口气道:“唉,我真没拿啥,徐阶家是真没钱了,就拿了一幅画,一幅画,嗨……我回头献给陛下。”
徐爵坐船走了,万历这才抬眼看了徐光启一眼,合上名册狡黠笑道:“瞧把你吓得,这事还没完呢,朕什么都不会做。”
“徐爵肯定会把消息给别人漏出去,然后就有人会找上你,你就跟他们说,朕修铁路要用钱,想干嘛你也不知道,就知道朕整天先看看名册、再看看西洋地图,一看就看一俩时辰,千万记住了,有人问你了,你就这么说。”
万历小胖手儿搭在下巴上皱着眉头顿了顿,又仰起头道:“还有啊,你可以提醒提醒他们,朝廷缺钱用,就让他们给朕拿点钱来用,左右钱财不过身外之物之类的话,总好过去海外过那苦日子,他们都不爱去海外。”
“还有啊,那些找到你的人,他们要是给你送了什么,朕准你留下三两件自己喜欢的东西,剩下的你知道该拿到哪儿吧?对咯,就是这清华园。”
说着,王安回来,万历看上去心情大好,问道:“他到底藏没藏东西?”
“徐都督说,徐府送了他一幅画。”
“一幅画,那他说要拿这画怎么办了么?”
“回爷爷,他说回头要把那画献给您。”
万历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朝一边儿的躺椅走去,边走边晃着摇头道:“孺子可教也!对了。”
突然,皇帝转过头对王安道:“你可别忘了,让西厂的番子去盯着徐都督,都谁去拜见他,给他送了什么,回头都要回来。”
“这银子可是朕凭本事挣的,可不能让他都给朕花咯!”
第七十三章 藩禁
局势的发展,没按着皇帝编写的剧本儿往下走。
徐爵还真不是个漏嘴子,不但他不是漏嘴子,就连当日进出御马监、清华园的宦官、锦衣,基本上都不是漏嘴子。
过去防守最严密的紫禁城恰恰是全天下最透风的地方,有点什么风吹草动,立即会被好事者传遍京师。
可现在不同了,万历在紫禁城里练兵、在清华园里练兵,几乎让内廷成为铁板一块,军法之下别说讲消息漏给外人,就算是漏给李太后,有几条命够死的?
徐爵心里是真想说呀,可他就是不敢,最后实在没办法才把事引到徐光启身上,告诉别人我什么都不知道,但徐光启可能知道点什么,近来朝廷有大动呀,不行你们去问问徐光启吧。
皇帝又刚好给徐光启说了自己的办法,一号工具人只好依照皇帝的命令行事,这才把消息泄漏出去。
皇帝打算再办一批宗室的消息传出去了,但宗室们并不慌张。
正经因为害怕送钱的没几个,反倒是以唐王朱硕熿为首,肃王世子朱绅尧等人联名向皇帝奏上手本,直言海外若需开疆辟土,当首推宗室出战。
像这样的事,肃王府是有经验的,早在嘉靖年的肃靖王朱真淤就干过上书朝廷请求杀敌报国的事,那是个写边塞诗胜过王昌龄,才华横溢的藩王;还有襄陵王府的世子朱朗鐀,他祖宗朱冲秌在土木堡之变就曾率军进京勤王,成化六年蒙古人入河套,朱冲秌又向朝廷上表,请准许他率儿子女婿上阵击贼,被宪宗制止了。
但这份表奏,终归还是唐王拟的,除了他谁都担不起出事的责任。
“他是想吓唬朕?不想拿银子,就拿请战来堵朕的嘴。”
清华园里,年轻的皇帝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在柳堤下晃荡着,背在身后的手牵着亚洲小厮的绳子,笑道:“真以为朕不能把他们打发到国外去打仗?”
王安在后头挎着肉篮,好整以暇地对万历道:“陛下,奴婢以为唐王不是想吓唬您,他就是想开藩禁。”
“不可能,这世上怎么会有人那么傻,藩禁是说开就开的么,那是祖制,朕看这唐王啊,皇明祖训都不知学到哪里去了。”万历摇头晃脑,抬手摔打着垂下来的柳枝,停下脚步转头对王安道:“你也看唐王府递上来的手本了,他们私下里几个藩王串通一气写了这个,你还觉得有道理?”
唐王朱硕熿的手本主要是以海外宗室面临生存危机的角度看写的,如被封在印度的山西三藩,他们享有当地田赋,名义上统制王田军队,可实际上那些兵力并不由他们控制,除依靠西洋军府的武力震慑外也没有丝毫反制手段,地区形势亦极为复杂多变,今天打过去了田地大涨;明天几个兵头各自为战打了起来掀起战祸,藩王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居中调停没人听,向西洋军府求援,水师登陆赶过来仗早打完,人都死好几茬了。
相反看来,倒是亚洲寄生陈沐治下的宗室生存情况好上太多,那边的宗室虽然没有田,但每个人都读大学,学习对民生有影响的专业,他们当医生、设计建筑、组建乐团、喂马养羊,以此谋生。
过去人们都说陈沐心黑手狠,首倡收回宗室封地将他们封到海外去,充实人口,不拿宗室当人,甚至连朝廷也对此多有顾忌,怕把宗室送到陈沐那被他玩死了,这才送去的都是些在国内没封地或影响力小的宗室。
现在传回国内的消息,东洋军府治下的宗室活的最满足。
那边没战争,百废待兴,不论是做了农场主还是建筑师的宗室,他们都受人尊敬且衣食无忧。
南洋的宗室就没那么好了,新明的宗室都是大地主,依然有封国,但土地已不是收入的大头,因为那边大部分土地都太贫瘠了,他们还去的比播州杨氏晚,但那边有矿,依靠卖矿石也能让几个封国富裕起来。
提到新明就不得不提到李化龙和杨应龙,他俩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西边的杨应龙有兵,播州宣慰司几乎以完整建制被搬到新明,快速抢占了西新明沿海几乎所有绿地,并将宣慰司治所设立于西南定名播州;东边的李化龙身具总督之职,占有另一块最大的绿地,跟杨应龙一样,也是军政大权一把抓。
跟他俩比起来,什么亲王郡王都是身不由己的弱势群体。
好歹还有矿,能稍稍慰藉新明王爷们憋屈的心。
过得最不好的当属西洋军府的王爷们,那是叫个担惊受怕,作为传统进士出身的西洋大臣殷正茂,他骨子里就对宗室们的可怜必不可少,轻视与鄙视也必然存在,他根本不关心宗室死活,如果他治下宗室们活着是不辱国格,那他们最好活着;如果他治下宗室们死了是不辱国格,那他们最好麻溜去死。
水深火热啊。
“回陛下,有没有道理暂且不说,正因藩禁为祖制,陛下才是宗室唯一的机会,世上有几个皇帝能违反祖制乃至更改祖制?”
海禁是祖制,该开的开了,这是朝野共同的愿望,有一些反对者不是脑袋坏了就是心坏了,不论如何,集体力量之下他们的反对只是螳臂当车。
宗室是祖制,该转封的也封了,这也是朝野共同的愿望,同样遇到一些阻力,但该封的还是能封——万历已经从中感受到自己与先代皇帝的不同了。
比方说嘉靖,别人对皇权的尊敬,是忠于国家之下的尊敬,或者说是对于皇帝这个身份的尊敬,而非尊敬嘉靖皇帝个人。
这在他父亲隆庆时期就有所变化,臣子百姓对先帝的尊敬比道君皇帝更多,源于他的克己克俭。
到了他,这份尊敬已经全面爆发开来,人们不单因皇帝这个身份尊敬他,更因帝国的强盛、实实在在影响到民生的举措,可能也与逢年过节官府张贴在城门口、村社门口的那张以‘我是翊钧’为抬头的公文有些许关系。
子民对他的爱戴已接近朱家救万民于水火一统天下的祖先。
“况且奴婢斗胆以为,开宗室藩禁,是有好处的。”
听见王安这句话,万历猛地转过头,眯着眼睛看着王安:“何出此言?”
第七十四章 太多
说实话,就没有哪个皇帝不愿重用宗室的。
尤其是朱翊钧。
但他不能用,即使他身受新旧两种不同教育观点,但他依然是一个传统士人。
因为他被这样的观点教育大,其实皇帝本身和儒生并无太大差别,甚至全天下所有人,指导人生的方法论都是这一套。
这些皇室子孙已经与他们马上取天下的先祖朱元璋、朱棣有本质上的差别。
朱翊钧可能是其中异端,让他的行事作风更重实用,但这其实在日常生活中没太大影响。
人们站在某个历史的时间节点上向前看,往往看到的都是儒学的弊端,但实际上这个时期的一切恰恰是儒学塑造的,甚至某一时期非它不可。
这个道理也同样可以套在明朝的祖制身上。
后人因成祖皇帝非法转正、英宗代宗之间的烂账对宗室严防死守,但即便这样也没人想干掉宗室,至少在万历眼中,宗室始终是一张没打出去的牌。
唯独他心里不知道的是,这张牌在手里揣了这么久,牌上的字儿可能都没了,打出去以后它能干什么?好有多好、坏有多坏,启用宗室究竟是丢了芝麻捡西瓜、还是丢了西瓜捡地雷,没人知道。
现在王安说这张牌好,万历还真想听听究竟哪儿好。
“奴婢在内书房遍览史册,汉魏唐宋皆以宗室拱卫,如曹魏严防近支宗室参政、重用远支宗亲;至于金、辽、元亦是让宗王出将入相拱卫地方成为朝廷助力,至国朝严防宗室,是为避免宗室起兵造反。”
王安正色道:“其实他们该起兵还是起兵了,公然谋逆的便有汉王、安化王、宁王,朝廷所想达到的目的并未达成。”
“亲王郡王、将军中尉,耗费禄米诸多,使国力捉襟见肘;下层宗室则不能从事生产仕官,纵然有所财力也只能落得难以谋生的地步。”
“奴婢分辨了这些,认为这是靖海伯所言上层宗室奢靡享乐,下层宗室缺乏上升空间,尽数成为经济上的累赘。”
万历折了根柳条攥在手里玩着,牵着大猫坐下道:“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那些叛乱的确实都被镇压了,但那恰恰是因为他们不掌握兵权,如果他们掌握兵权还会那么容易被镇压么?朕不担心庶人,这些有财力的亲王才是朕担心的人物,他们凭宗室的名头,一旦掌权能轻易造反。”
“陛下,您难道还不知道造反藩王在人们眼中的地位么?宁王叛乱成就了新建伯,先帝时又被追赠为侯爵;安化王叛乱成就了咸宁伯,后来被封咸宁侯。”
新建伯是王守仁,咸宁侯是仇钺,一方面平定藩王叛乱是泼天大功,另一方面藩王起兵反叛又不比其他反叛更难对付。
简直是升官受爵的大型经验包。
“奴婢以为如今国朝气象,对百姓、书生而言并不缺少上升空间,藩王纵然造反也找不到有才能的人辅佐……真有才能之人又如何会将眼光局限海内,如那林阿凤异域封王难道不好么?国中民生安乐,谁又会去追随他们造反?”
“若果真是贤良宗室,帝王何故不用?若非贤良才学之人,即便藩禁撤除又与他们何干?”
还真别说,万历确实被王安最后这句话说动了。
宗室要是有才能的贤者,朝廷能用他,让才华有地方施展是一件大好事;如果是个无用之人,就算藩禁撤除了,他一来没本事作乱,二来作乱了也会被快速剿灭。
老百姓都懒得跟随他,有富贵险中的胆气之人,相当一部分都愿意去海外谋个出身改变命运,闲着没事干在国内参与谋反干嘛?
国外又有军府支持,要人有人、要船有船、要炮有炮,随便做出点成绩就能得到朝廷封官,甭管指挥使也好、知县也罢,都只是个名头上的事,哪怕是个小小的指挥使和知县,外洋的国王见了还不是该躬身行礼就躬身行礼?
更何况海寇都能在海外建立汉国,还有谁是不能当国王的?
不过万历转念一想,就回过神来又摆起了手:“不不不,你的方向错了,朕是要弄钱修铁路,不是要给宗室解藩禁。”
“藩禁什么时候都能解,可现在朕解了还怎么从他们身上弄出钱来,徐都督不是说了,蜀藩和楚藩可有钱了。”
其实万历说出这样的话,就意味着他心里对于藩禁已经松动了,只不过松动的原因不光是王安说的那些事。
还在于一点——他希望能让更多人进入朝廷。
重用武臣已经让万历尝到了甜头,李成梁把东北平了、戚继光凿穿塞外、陈沐在海外为朝廷打下巨大国土,但万历觉得这还不够。
别人的权力或许来源于暴力,但他知道自己的权力来源于分配。
天下需要皇帝这样一个居中协调的人,所以才有至高无上的皇权,他做的越好,这份皇权就越大。
陈沐说文武是他双手的书与剑,但他觉得自己不应该仅有这两样东西。
他还有宦官,还有宗室,还有商人,如果说他是个分配蛋糕的人,这个蛋糕正在越来越大,它应该足够大到能让所有人都加入到这场只属于大明帝国的狂欢之中。
但在此之前,他需要更多铁路,需要更多银子。
弄到银子的手段却不太多,没想到又被宗室们拿这一封信堵住了嘴,人家都请着要为国效力了,难道他还能把人家封到海外,名为转封实则查抄家产么?
不过让万历没想到的是,唐王朱硕熿还真没他想的那么糊涂,人家知道他刻意透出这个风是什么意思。
他正想着,清华园里便有卫士来报,说唐王府已将白银三万两交于河南户部分司银行,请京师户部拨银三万两押解清华园,为唐王今年庆圣诞节的贺礼。
万历伴着指头算了又算,终于算明白……唐王这是提前五个月祝自己生日快乐。
费心了。
真正的大头儿在后头,同样还是户部的人,告诉他蜀王给户部分司银行送了黄金六万两。
说来啊,这人心就是复杂的。
唐王给捐了白银三万两,万历觉得挺好。
蜀王冷不丁送来黄金六万两,万历反倒是觉得蜀藩该治一治了——这也太多钱了。
第七十五章 蜀藩
成都,蜀王府。
“对,六万两黄金,都给天子送去,现在有银行这制度是不错,这么多钱他们从户部一提就出去了。”
蜀王朱宣圻袭封蜀王已有二十余年,生着一副标准的老朱家大脸盘,是个胖胖的中年人,摆手道:“记得把这封信也一起交给天子,我们蜀藩的这些大王将军们,不论陛下要做什么,都坚决支持!”
蜀王府不是府,是一座宫城。
宫城前门为端礼门,门内三重宫殿以正南北向的中轴线上布局,大殿之后为层层叠叠的宫室,紫禁城的宫墙高三丈六尺,蜀王府的宫墙高三丈五尺,远高于规制规定的二丈九尺五寸。
不过这座王府是在朱元璋的命令下修建的,那是洪武十五年,成都始依诏令修建蜀王府,叮嘱要以后蜀的旧城为外垣,在其中筑王城,因此这座营造九年方修完的蜀王府占地尤其大、宫墙尤其高。
那时候这是大明的西陲,藩王还能领兵打仗出镇要塞。
蜀王朱宣圻也不不会想到蜀藩给皇帝进献六万两黄金会背上一口大锅,但事实就是这么个事实,蜀藩确实是全天下藩国中最富有的,在整个四川只有这一个藩国,在整个成都府,七成田地都是蜀藩王庄。
六万两黄金并非朱宣圻一个人出的,是整个蜀藩,成都府蜀王府宫门外的体仁门、广智门外,一字排开诸多郡王府邸,那六万两黄金便是整个蜀藩的功劳。
相对而言,蜀藩地处相对封闭,跟中原的联系虽比先代好上一些,却也好的有限,唯独对皇帝的命令执行的非常彻底。
前些年河南抚按孟重等人上疏建议朝廷,对宗学进行调整和充实,得到批准,而后消息传入川中,蜀王朱宣圻这个大家长便着手兴建宗学,宗学还未来得及建立,皇帝又传令各地施行新建万历小学。
紧跟着,就是一件足以影响整个四川的事发生了——播州宣慰司外封。
正是那时候,朱宣圻等蜀藩宗室才终于知道,原来大明朝在海外还有一块名叫新明的地方。
也是同年,四川开始修电报网,北边从陕西修进来、东边朝湖广修过去、南边从松坪关修进云南府。
比起兴建宫室这样开销巨大的工程,只是沿着原有驿站道路沿线铺设电报网络难以称得上浩大,却极考验基层动员能力。
但就这样的事,对废弛已久的四川布政司来说很难,正是由于蜀藩的存在,亲王朱宣圻率蜀藩旁支藩王发动佃农,使成都府成为诸府最先完成的那个,而后又帮助龙安府、重庆府进行徭役,才让使命完成的又快又好。
对朱宣圻来说,他的诀窍只在于颁布一条让参与电报徭役的王庄佃农两年里每亩少交一分银,一次劳作将赋税免去三分之一。
电报对他们来说太重要了,蜀藩的富贵一在茶马古道上的‘蜀府正字’商队,这是朝廷分派到四川地方的专项交易,蜀藩出了很大的力气;二来就是那些田地,田地不是强取豪夺来的,而是因立功、忠心、贤良世代受皇帝赏赐来的。
立功赏赐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交通不通畅,消息传达不及时。
朝廷对藩国信息通报有时间限制,山西山东收到消息并回复至京师的期限为六个月;河南周藩六个半月;陕西秦藩七个月;江西益藩、湖广楚藩八个月;广西靖江王府十个月,四川蜀藩——十一个月。
消息传达不及时,早年蜀藩又是朝廷西陲藩屏,遇事就要相机而行、断然决策。
比方说早年还有兵权时遇到战事,朝廷让蜀藩委派四千军兵出征,并向朝廷汇报;但才刚过去一个月,前线的战报就已遇到兵力不济的问题,当时的蜀王便在不经朝廷命令的情况下再向前线增兵三千,事成之后自然得到嘉奖封赏。
而当朝廷政策改变,蜀藩又带头向朝廷上表,将护卫中大部分兵权自愿交给朝廷,以实际行动向朝廷表忠,自然又受到嘉奖。
军事上他们为帝国镇守西陲多次用兵提供兵员、后勤保障,经济上利用职权,用进贡蜀锦与川扇为百姓争取免税机会,每年向朝廷进马也成为常例;在地方上资助寺庙、修名人祠堂、给博士生拨款、给名士赐田。
成都的杜甫草堂、宋濂祠、王宫外百年老梨园、城外新都德阳王桥、府城死郊供穷人使用的义冢地,都为蜀藩历代王爷所修缮的重点。
以至于在蜀中形成传统,但凡涉及修公祠、修庙、修桥这些公共事业,或百姓饥饿需要施粥、被土民捉去需要赎金,地方官员、乡里老者就会向蜀藩求助,蜀藩有求必应。
自然还有蜀藩镇守所在的都江堰,他们的封地皆在都江堰一线,因此这重大的水利工程也被蜀藩长期关注,都江堰造铁牛,蜀藩发铁万斤、银百两;都江堰每一次修缮结束后,蜀藩都会让长史发钱币、带羊酒,犒劳完成徭役的百姓;此外每年都辎重青竹上万杆,委派王府长吏监督织造竹篓,装石头来资助修缮工作。
蜀藩好,是真好,一代代皇帝、一代代文士、一代代百姓,没有不夸他们贤良的。
但天府之国,没有自耕农。
他们做的越好,皇室越会赏赐,赏赐的多了再没别的花样可赏,就只剩下增加庄田。
这里的田地七成属王庄、两成属军田,剩下一成,恐怕也很难说享有田地的人是自耕农,因为他们的田多半是蜀藩赐下来的。
你是名医,活人无数,蜀藩赐你老母田八十亩,把你推荐给朝廷让你进京去。
你是孝顺长辈的好孩子,蜀藩请人给你作诗、给你立碑,赐你田地八十亩。
蜀藩越是贤良,蜀藩的王田便越多,以至于包括成都府周边州县都已经不能用土地兼并这个词来形容了。
比较确切的词儿形容这种状态,应该叫土地国有化。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反正所有人都没成为地主的机会,能多耕的就多租点庄田;多耕不来的就少租点,川中二百年未历战事,反倒兼并至极的成都府在蜀藩的文教之下情况要比其他兼并过程中的地方好上不少。
一代一代的蜀王都要让藩国成为道德楷模,至少这比其他藩国经常出些杀人抢妇女的混账王八蛋宗室强太多了。
第七十六章 活该
电报对蜀藩的作用可太大了。
他们在大前年只用了四个月就把准备铺设电线的沟渠挖好,前年用两个月把沟渠修成方渠,在这过程中一直按照朝廷派来的工部吏员要求烧瓦片。
电报开始在蜀地修造,这项新科技就已经在江山半壁投入实用阶段,有充足的经验,人们不再苛求精细美观的石槽来放置电报——把陶烧成两片契合的圆瓦盛电线,瓦带两耳,耳有小孔塞一个石榫固定,外面埋上土也一样能防虫防害。
但一直等到去年,朝廷才从湖广派船队把电线、蒸机等一系列工具以及会使用新工具的人才送入蜀中,已席卷江山半壁的新工具这才真正在川中为人所知。
最大的改善是什么呢?
过去半年才能收到的消息,如今只需七至十三日即可知晓。
消息要是从陕西传过来,就快一点;若是从湖广传过来,就慢一点,但总归是比过去快太多了。
其实蜀王朱宣圻根本没收到万历让徐爵透出来的风,是唐王跟他说的,说皇帝修铁路缺银子了,蜀藩这么有富贵,何不给皇帝出点力。
朱宣圻压根不知道唐王口中所说之铁路是什么东西,而且问遍王府官吏,全是一问三不知,好在他看懂了最关键的,皇帝缺钱。
缺钱嘛,黄金六万两应该够了吧?
不够还有。
不一次给太多的原因是蜀藩正在完成皇帝下达的上一个指示:修学校。
皇帝要办万历新建小学,过去的官学该修缮的要修缮、地方的社学、乡学也要全部收归朝廷统一管制。
这事比修电报困难的多,各地社学乡学大多数是百姓当中商贾、乡绅与官员主持修建的,虽说是每社皆有,但各方财力不同,修造规格自然也有所不同。
富贵的社学管吃管住、贫穷的社学只是一间草庐,相互之间差距极大,蜀藩身处相对独立的地理单元,被路况与遥远空间磨练出善于隔四千里江山揣摩圣意的独家本领——规格要统一。
蜀藩一直忙着修缮各处社学,把成都府周遭所有社学、乡学、私塾都提升到官学一个水平。
这需要买地、请工人、盖学堂、盖先生居室、修菜园、再给被占了地的百姓另起宅子,最后有的地方路况太差,还要顺手修个路、架个桥,好方便学生上课。
于蜀藩而言,这就是他们的分内事——即使地处偏远,仍让百姓感受到皇恩浩荡近在咫尺,这是二百年来蜀藩存在的意义。
皇室给了他们太多赏赐,他们的宫城为藩国中最大、他们的宫墙为藩国中最高、他们的藩王陵墓有皇室的仪制、他们的日常用度可以使用皇家的规格。
而他们的所作所为也对得起皇室封赏。
可这信呀,比银子过去的晚。
银子是户部分司一接手,这边的公文顺着电报打进京师,户部就得给皇帝提,而且还得问问皇帝:陛下您是要金还是要银呀?
但信不一样。
尽管已经有电报了,但设计诸多钱财、大事的信件,蜀藩又没有直通皇帝的密码本,必须要专人送去西安,那边有锦衣卫驻防的电报站,才能以密文的形式直达宫内,不必教沿途外人知晓。
如此一来这封信送到紫禁城的时间就晚了一些,晚到万历都已经计划好蜀藩连根拔起后该上哪儿去了。
肯定是东洋。
西洋是宗室最坏的去处,南洋离朝廷近买卖方便环境不好,东洋则对宗室庶人、宗室贤良来说最好的去处。
书信从成都往西安走的时间里,万历也好好查了查蜀藩宗室子弟过去的作为,确实作奸犯科的情况很少,又多有立功,让他都动了恻隐之心。
把蜀藩转封到外洋上去吧,内心过意不去;可把他留在川中,又跟银子过意不去。
更何况不单单是银子,蜀藩所享有土地太多了,他们能保证直至今日代代贤良,却难以保证今后永远那么贤良,只要出一个混账,就足够将蜀藩过去二百年来秉持的美德败坏的一干二净。
可真要封他们,万历确实于心不忍,也怕寒了宗室的心。
混账的宗室封出去,天下都能理解,朝野弹冠相庆;难以过活的下层宗室封出去,人们尽管当时不解,回过头看他们在东洋军府治下确实过得日子还不错,也就接受了。
可蜀藩这样代代贤良忠诚且富有的宗室封出去,不论在哪他们都无法过上比如今更好的生活。
有功的该赏,有过的才该罚。
否则就成了不辨是非的昏君。
这种纠结的心态一直等到蜀王的书信通过锦衣卫电报传入京师,才终于让他高兴起来。
蜀王在信里首先提到的就是关于唐王等人联名上表解除藩禁的事,整个蜀藩都不支持,当然他们也不反对,更看重朝廷或者说皇帝的意见,蜀藩这么多年来一直秉承着对皇室的支持,换来无与伦比的信任与亲待,这一次也还是一样,不论皇帝做何打算,蜀藩上下都会依然支持皇室的决定。
如果能让蜀藩派遣世子进京觐见皇帝就更好了,他们已经很久没见到过皇帝了。
而且如今川外的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他们的确急需见到皇帝,并学习最新的东西,诸如电报是怎么回事、皇帝要修的铁路是什么东西、还有别人口中所言青龙军列又是什么。
养尊处优的生活让天下宗藩最富贵的蜀藩对一切新鲜事物都是最早知道的,唯独这一次他们例外了。
而在另一方面,蜀王在信中报告了他们对成都府及周遭诸州县的乡学、社学进行修缮的成果,向皇帝言明如今的蜀藩所在的土地上,上百所乡学社学已经准备好迎接新的老师,来教授学生们学习与过去不同但对今后天下有利的知识,只等天子派遣过去。
最后,蜀王还不知道铁路与青龙军列究竟是怎么回事,因此他不知道皇帝为修铁路究竟需要多少银两,如果皇帝在银钱上依然不够,向成都再传去一封电报,只要他们有,蜀藩十三旁支郡王会在最短的时间里为天子筹集到银两及所需物资。
一封书信看得万历内心极为舒畅……做藩王做到这份儿上,活该他们天下最富贵。
第七十七章 货车
万历没再找蜀藩讹钱,天暖和起来,北直隶卖蜂窝煤的小伙子收了账,就该给皇帝老爷上贡了。
但天暖和也不光只有挣钱的好事。
天暖和起来,天津往南的铁路就要开工,北方口外屯在归化城的兵马也要开始行动,大量物资筹备不光兵部户部要走账,皇帝也习惯对出征将士另行赏赐。
这都是花钱的事。
塞内长长的车马商队自大同出关,分行四路,踏着草原、山谷的苍凉古道运载大批军用物资向归化城行去。
来自天南海北的商队齐聚一堂,早在去年秋季万历皇帝就下诏征募敢向口外输送物资的商队,尽管没有赏赐,应募着仍旧居高不下,今年过年初一到十五大同掌管口市的登记官吏都没有放假,各地商贾从北洋接了货物便向大同汇聚,只等着口外冰消雪融便率队出发。
朝廷没给赏赐,但对这些应募押送军资的商贾给予塞外通商的权力,除五金、火药等军资外,向塞外押送两车辎重即准给贩一车货物。
税务在出关时一概缴清,皆照塞内市价缴一成税,在这之后,商贾将货物贩到哪个部落,朝廷不管;贩卖多高的价格,朝廷也不管——这在过去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大明对北方的贸易封锁已持续二百年,显而易见这是商人们大赚一笔的机会,何况安全也不必担忧。
且不说塞外戚大帅正率军向归化城行军,朝廷本身在归化城就驻扎着北洋的强兵劲卒,还有卫军作为护卫同他们一道出关,人们都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朝廷也是迫不得已,皇帝有意将大明金国作为帝国向北方乃至西北的跳板,如今归化城云集各路官兵,各项物资经过一冬,皆在紧缺状态,辎重必须要运上去,可一旦发动卫军进行押运,这仗就亏本了。
如今天津到昌平的铁路是通了,延庆卫到宣府、大同这段也通了,唯独昌平到延庆卫这八十多里路没通——八达岭、无定河,那段路最难修,难修还只是次要的。
难不怕,目下国内修出来的铁路,万全都司这端施工时间比北洋都快,靠的就是军户多又容易管理,实地沿途考察的事前年就做完了,铁轨木轨由北洋造好后用青龙军列直拉到昌平,再由昌平总兵用大车沿途看护一趟一趟运到延庆卫,卫所的百户各自干活,军户忙活、百姓农闲征发徭役,断断续续忙活了一年。
哪怕慢点,施工人员也只能就近,要不然养不起。
自戚继光出塞,北方用兵不断,口粮消耗大的情况下关内没能力大规模发动地方徭役,只能给工钱,管不起粮食。
偏偏那段路地势艰险,军户少、沿途百姓也少,而那段路到现在还没修好的结果就是天津到昌平这段路,大明有过去超乎想象的极端运力,仅仅二十六个时辰,最新型号的青龙军列就能穿越四百里将巨量货物送抵昌平,但一过昌平就堵住了。
那八十里路要用马车拉四天。
过了那段路,速度又突然快了起来,二十七个时辰即抵大同。
但是要想从这儿把货送到归化城,最近的路还要四百里,没有铁路,方逢时给辎重队的日期限制为轻装辎重十五日、重装辎重三十日抵达。
这意味着半月一月的口粮将作为路耗被损耗掉,他们后面要接受的路耗还多着呢,照这样算这场仗不论进行到哪一步,都一定是亏本的买卖——草原上哪儿有找到回报超过路耗的敌人呢?
方逢时不想亏本,去请教告老还乡的兵部尚书王崇古,最终促使朝廷推出这样的决策。
辎重在大同交由商贾代运出关,商队中插入几名军兵沿途看护,装载辎重的车马由朝廷准备,除炮车外所有马车的形制统一,依重量比照货物价值,准商贾向大明金国贩运货物;商贾则需承担随队旗军的伙食,并需在规定时间内将辎重运至归化城,送达归化城后他们可自行选择去往何处贩货。
一部分旗军会继续跟着他们,承担保护、测绘、向导、监督的职责。
在北京周遭,大明有批量制造大货车的充足经验,最早从永乐迁都到嘉靖重修三大殿,大量运载货物的需求使朝廷大量制造大车,两轮的四轮的六轮的八轮的,他们甚至还造过十六轮的大车,当然后者的实用性太低了。
这些大车在朝廷用完之后为节约成本,会折出成本卖给周边百姓,好卖的自然是两轮车与四轮车,后来等到再用的时候再找百姓买,买来用完再卖……实在买不到才重新做。
大明的四轮车转向不太方便,但也没有普遍认知中那么不方便,四轮汽车没有转向装置确实不好转向,但四轮马车和四轮汽车不一样,它更像六轮卡车,无非车头是牲畜罢了,左右轮也没和车轴卡死,转弯时双轮转速不同,牲畜转弯大车自然也转弯了。
不过这次买已经不能解决问题了,因为轨道的问题,他们需要使用能在轨道上跑的车,就只能由北洋新造统一规格的大车,清一色外缘裹铁皮的凹型四轮车,车身上钉着铸造铁片,上有四行字。
首行为北洋军器局承造四轮车。
次行为土道单马载重一千二百斤。
三行为石道单马载重四千斤。
末行为铁道载重八千斤。
这一次北洋依然没有给车底用上转向工具,但加了轴承,因为不论簧片还是转向轴,都会使载重变小或容易损坏,越复杂的东西坏了越不好修是个常识,在塞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条件下损坏,轴断了可以换个备用轴,但承重的转向工具坏了就意味着这车废了。
何况北洋也没打算给军用物资带来费老二的享受,任何东西大批量的普及,装饰、舒适都不重要,实用才最重要。
比方说万历皇帝最钟爱的大青龙,铁路的应用让周思敬忙得焦头烂额,上百台最大型号的火德星君作为青龙军列的车头被生产出来投入使用,蒸汽局根本没工夫给它们做装饰,套个铁壳子就用了。
甚至就连外头套的铁壳子,都被周思敬外包给了北洋造船厂。
成本低。
第七十八章 军列
北洋造船厂的上一个大订单是给蒸汽船上护体钢板,用的是大块钢板锻造铆接的技术。
还真别说,这事全天下能干的能工巧匠有不少,但只有北洋与香山造船厂最便宜,因为他们最熟练。
生活日用很少用到这样的大块铁板钢板,加以铆接成更大块的就更少了,过去只有邓子龙的狗剩子和邵廷达的船有过这样奇怪的需求,这给香山船厂的匠人们带来专业的抡大锤体验。
北洋造船厂的匠人也是从香山来的,所以他们也会。
除此之外,能干的很多,熟练的很少。
这事绝不容易,而且很贵。
发展到现在,天津到昌平的天昌铁路、通州向北拐到乌梁海的通海铁路、延庆卫至大同的延大铁路,三段铁路上奔驰着九十三趟青龙军列,只有三条龙,就是万历送给陈沐的画里那种龙头军列。
剩下的都是铜壳子、铁壳子,金属比木头便宜多了,它好取材不说还更容易加工,还不易损坏。
里头还有四趟好歹还占个青,当初蒸汽局主事周思敬觉得既然不用费力气做龙,就刷上点颜色吧,因青龙这名字,故而从车头的火德星君到后面牵引的货车都刷上青色,那四台火德星君都是铁路用的不多的时候,周思敬也闲。
后来就不行了,北洋渐感运输不利,运力这个东西永远是越大越好、越快越好,如果没有或条件不允许,小的慢的也能将就着用,但只要有机会,对军事物资来说能有多大就多大才是正理。
蒸汽局用于军列的火德星君多了起来,周思敬也只能把不必要的工序一一同大主顾叶梦熊商议,龙壳能不能不要?上色能不能去掉?壳子丑一点有没有问题?
叶梦熊自然是全无问题,只要它能跑起来,安全、载重大、速度快,对他来说什么都好。
故而后来造火德星君的效率提高了许多,过去出产四台的功夫,如今能造十六台。
跟外包给各地铁厂的部件组装相比,过去最拖生产时间的就是造壳子与装饰性物件,如今没了那些自然快上许多。
不过即使是后来出产的,模样也各不相同,直至如今周思敬都没能给青龙军列的火德星君做出固定型号。
最早的外壳就单纯是个大方块铁壳子,后来御者反馈说趴在车顶驾驭青龙太反人类,尤其冬天往乌梁海运货,能把人冻死,后来周思敬在车头前面做了个开窗的小黑屋,几个关键按钮都放在屋子里。
但还是太冷了,风一直往里灌对锅炉效率也不好,后来再生产的就加装了玻璃,还把驾驶室这个小黑屋专门跟后头的锅炉室用门分隔开来,按钮连杆之类的机器部件也藏进木墙里,又给锅炉室的工人增加了一点休息空间。
但这还是反人类,御者站着透过玻璃窗看前面累,坐下抻直了脖子也看不见外面。
于是周思敬又把玻璃窗的位置放的低了一点,驾驶室也终于有了固定了椅子。
照明方面车头中间有略向前伸的灯柱,用铁线固定着一盏玻璃罩内有聚光杯和粗长灯芯的煤油灯,背面的聚光杯用的是瓷,内部设计了通向后方的气管,车顶还有两盏全方向的煤油灯,三盏灯用以夜间照明。
这三盏灯倒不是让御者看路的,即使车前有聚光杯的那盏灯,也只是能让御者看见前方十余步而已,三盏灯的主要作用是让别人看见他们……满载的青龙军列速度跟人慢跑差不多,只要是人看见了都来得及闪开。
最大的问题是夜间路上的野兽,还有可能存在的人为使坏,所以最近周思敬又给新产出的青龙军列前面靠近地下的位置增加了像撞角一样的铁犁头,别管是人、兽或铁轨上的木头,撞上都能被铲到一旁。
货车的改良则与周思敬无关,货车都由北洋自制,最早是规格统一的大木板,四边连护栏都没有,货物放上去就摆着、人上去就站着,后来由于旗军有不小心互相靠着睡着掉下去的,这才增加了木护栏。
而后北洋一直试图寻找货车承载的极限,也为保持士兵战斗力改良车厢,前两年的货车还是人货混装,去年为更好的利用空间才将人货分装,后来干脆将旗军箱与货厢区分开来。
其实是外部看基本上是一样的,都用上了护栏外可拆装的木板墙,只是有所区分而已。
旗军的车厢很大,两侧护栏与中间车厢地板都有折叠木板,拉出来可以坐人,两侧可各坐十一人,中间能三人并排坐十一排,货箱与兵箱几无区别,只是没有这些椅子;木板墙可封顶可不封,墙壁上有可开关的木窗,即可透气也可观察外界,更能打开窗户舞刀或举铳射击。
这些改动都是伴随着旗军使用,一次次抱怨、反馈给北洋军府,才在后面陆续修改设计,到如今车厢基本上已经成为定制。
北洋重臣叶梦熊定下的规矩,所有在关内行驶的青龙军列要保证挂载一个兵箱、一个货箱,也就说至少要有一个总旗的北洋军,这辆军列才能开动。
当然除了北洋标准款的车厢,还有乌梁海戚继光非标准款的,他那个车厢是没顶,是用车营的偏箱车在乌梁海加以改造,制成与轨道同宽的车厢,增加了另一边的防护板,轮子也都换成符合轨道的形制,以弥补早期车厢不足的的窘境。
别看改的糙,塞外就用这个好使。
一军列拉不了几百个兵,载那么多货物,速度又慢,出关后经常会遇到蒙古马匪……他们刚归附不久,辽阔草原上谁知道谁是谁?标准车厢里的旗军把鸟铳伸出去放响,得能打死人才能把马匪吓跑。
游牧部落的亡命之徒是最扛不住阵亡的,但如果打不准,事实上即使射击技术最好的旗军也很难在双方都移动的情况下准确命中,如果打不准,根本吓不跑马匪。
戚继光非标准款的车厢就不一样,人家那车上没座,但佛朗机炮的炮筒子黑洞洞地朝外伸着,骑马操弓的汉子远远看见就在马背上摘帽行礼了。
分外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