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开海TXT下载开海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开海全文阅读

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九章 奇观

    西班牙塞维利亚,大明港。

    修于山壁的观城亭上,李旦抬手抚平绯色绸袍的褶皱,从石桌上端绘侍女青花的瓷碗,小口抿了两口被西班牙人称作巧克力的饮料,挑挑眉毛,示意坐在对面的杨策放轻松。

    “尝尝,西班牙人从亚洲弄来可可豆,磨成粉加水和糖。”

    杨策并不像李旦有这样的闲情雅致,他摇头俯瞰着大明港,山下营盘错落,靠近港口的海岸上修起一座座宅院与店铺,街道与院落包围着巨大的仓库,还有那几座炮塔,无不昭示着大明已彻底将这片土地纳入掌中。

    他也无法像李旦一样表现出漠不关心,塞维利亚出现瘟疫时他的船刚刚靠岸。

    汉国的船是来补充物资的,亚速尔群岛的生产能力不足以供养大量驻军,他们驻扎在岛上预备战争的时间又比原先所知的情报久得多,为避免意外发生时岛上没足够物资应对围城,每个几天就会有一支船队至塞维利亚采购补给。

    既是公务,也是为船上的海盗们放个假。

    却没想到遇上瘟疫,他甚至没让人打听发生的究竟是什么瘟疫,留在岸边的水粮也顾不上装,便空船扯帆带队逃进了大明港。

    毫不夸张地说,尽管不论大明天子亲封汉国闽王还是汉国承认的四大海王都算不上,但在大东洋欧非沿岸,杨策和他的海盗就是最让人闻风丧胆的那一个。

    出现既称霸,让欧洲西海岸海商海盗人人自危,而当他受人之托介入欧陆战争,则完全打乱法、英、荷三国战略部署。

    他用高人一等的职业素养,葬送了整个欧洲的同行。

    其实要是欧洲海盗有他这样的成就,基本上就可以退休了……做出如此丰功伟绩,几百年后都是要被传颂的。

    但作为大明人,不行。

    对欧洲人来说海盗也是一种令人羞耻的职业,但沦落到海上做海盗的人往往不在乎这份羞耻。

    中原王朝不行,古代的海盗最早可追溯至孔夫子时代,老爷子游学海上,回来就告诉鲁国国君要“筑城以备寇”,在欧洲英格兰人可以渡海抢西班牙、葡萄牙人可以渡海劫掠法兰西,回去他们还依然有正经身份。

    中原王朝的海盗,从广东出海劫掠福建、从福建出海劫掠浙江,绕来绕去身份都是劫掠皇帝赤子,叛贼的身份根本跑不掉。

    天然留给他们的选择就不多,要么被官军剿灭,要么接受招安,如果这两条路都不想选——前辈们也已经为后进者拓宽了进阶职业树:国王。

    所以中原王朝几乎没有真正的大海盗,或者说那些大海盗的身份已经不是海盗,比方说被朱棣悬赏白银七百五十万两的陈祖义,他的身份是三佛齐渤林邦国国王,大明剿灭海盗陈祖义的战争也可以称作渤林邦灭国之战。

    就在去年凤凰港的林道乾还携三佛齐飞龙国国主向南洋军府禀报,希望皇帝封飞龙国主为王,因为他们过去的国主潮州府饶平县出身的海盗张琏当年自号飞龙皇帝。

    当然这事没跟皇帝报,只是想让皇帝封一下王,因为在大明官方记录中这位飞龙皇帝应该死在俞大猷手下。

    不过尽管杨策和欧洲同行爬的不是一个职业树,他也害怕瘟疫。

    人们总是希望并相信,悲剧与噩耗只会降临旁人,只发生于近在咫尺却千里之遥的耳朵里。

    而自己免于灾祸,永远置身痛苦哀嚎之外。

    冷眼旁观,只有在没有切身发生时才有权力。

    杨策仍未从瘟疫的惊吓中缓过神来,疑神疑鬼道:“你确定大明港没有瘟疫?不行我们走吧,都走,去亚速尔岛,不行就回亚洲。”

    “不要惊慌失措,喝点这个,瘟疫离这有十几里远,你现在很安全、你们所有人都很安全,看看塞维利亚,那座城都没有慌。”

    李旦向杨策的方向望去,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能看见巍峨的塞维利亚大教堂,这座修建在山壁上的亭子被命名为观城亭,实际上站在这看不见塞维利亚城,只能看见这座教堂。

    “过去在濠镜我就纳闷,葡夷为什么要花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打算去修一座教堂,修得越气势恢宏越好,直到我看见这个。”

    他望向大教堂的目光露出痴迷,其实使劲修教堂是有原因的,不单单因为好看,更重要的是有实际利益。

    比方说老毛子信东正教,就是因为罗斯人在君士坦丁堡一看,哇,世界上居然还有这玩意,太壮观了!

    建造奇观增加文化影响力呀。

    “放心。”李旦回过头才对不耐烦的杨策道:“大明港没有瘟疫,不但没瘟疫,瘟疫也进不来。”

    李旦早就在准备了,为塞维利亚的瘟疫他等了足足两年。

    “西班牙人为塞维利亚骄傲,他们说这是新大陆之门户,城市里的黄金能堆砌一座连同亚洲的桥,但富丽堂皇之下是肮脏至令人不忍下脚的泥泞街道,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贫民窟。”

    李旦自认见多识广,但在塞维利亚还是极大地开阔了眼界。

    自小长在濠镜跟一群流浪儿住在一起,他知道小孩可以很穷,知道人可以糟糕到几天吃不上饭,更知道不论在哪都会有极端现象,但他不知道原来人是可以有这种穷法。

    尤其是在一个盛世。

    这个时代对西班牙来说绝对是盛世了,而塞维利亚又是欧洲最富有的城市,本地人甚至会把这与他们从未去过从未见过的罗马相比,并说罗马是一座旧城市。

    但塞维利亚满城都是流浪儿,那些阴暗逼仄的小巷里,流浪的孩子们聚成一团,偷窃、抢劫、杀人。

    他们无师自通,因为没有人愿意带他们,就连老小偷都不愿意带,因为老小偷也很穷。

    这个事很难理解,但塞维利亚的小偷确实很难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体面,这座城贫富差距太大了。

    穷人偷不到值钱的东西,但他们只能去偷穷人。

    一个不恰当的例子,在大明,即使最高明的小偷,也不会选择去偷陈沐的钱,哪怕陈沐毫无防备地站在他面前。

    只要他知道那是陈沐,只要他还想活,就不会去偷陈沐的钱,因为他知道自己跑不掉。

    更关键的是李旦不知道原来在这座城里老人也可以很穷。

第五十章 屏障

    大明,只要这个老人不是作奸犯科之徒、不是做过人神共愤之事,不至于让整个乡都百姓各个阶层都很讨厌,他哪怕没有子孙、不事生产,都不会活不下去。

    任何一个知县都不会放任自己治理下老无所依。

    大明并非没有贫民窟,大明的城市里一样有许多穷人,在煤油灯、打火机、靖海煤流入市场之后,依然用不起这三样东西的可以说就是一个穷人,在大明像这样的人很多很多。

    他们活得很辛苦,微小的愿望都很难被满足,身无长物毫无积蓄,且因此忧心忡忡,没有财产就没有安全感。

    但这几乎就已经是大明子民所能想象到极端的穷了。

    “我怎么知道会发生瘟疫,你知道这有多穷?你去城墙外那片一眼望不到边的茅草棚子里,那的百姓草棚连墙都没有,你拍出一枚半两钱,说个人名,只要那个人在城外。”

    李旦带着讥讽抬起一根手指:“一个时辰,会有十几个人扯着那人的胳膊大腿来找你领赏。”

    “城里只要不让我下脚,还勉强看得过眼,城外到处都是垃圾与粪便,当作茅厕的土沟与水井只有八步远,判断这座城市会发生瘟疫并不难。”

    “塞维利亚城也许不再安全,但大明港是安全的,你看。”

    顺着李旦手指的方向,杨策从这个能俯瞰整个大明港的观城亭向下望去,港口中心的仓库外宽阔街道上聚集着一辆又一辆马车,开赴北方官道,他问道:“车上装着什么?”

    “拒马、弹药,还有少量铁丝网,国王请大明港帮他打造佛朗机炮,所以我在大明港开了锻炮厂,原本应该能大批量地拉铁丝网用于防务,不过在上个月港口的铁丝网都运去了里斯本支援付将军。”

    “从这通往塞维利亚只有两条路,要么海上向西开进内河,要么走上近二十里的山路通向城外,只要在这条路设卡封锁,大明港就是独立于西班牙之外的桃花源。”

    杨策心里依然有巨大的担忧,受益于讲武堂的军事教育,不论西语葡语都能熟练听说,常用书面的拉丁文也认识,世界上言语这个坎儿对他来说几乎不存在,漫长的海上漂流里,他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读书。

    读从被劫掠的商船海盗船上抢来的书和信。

    人们会提到瘟疫,尤其会提到这数百年间流行的黑死病,巨大杀伤力令欧罗夷谈黑色变,对瘟疫的恐惧透过文字也扎根于他的心中。

    他问道:“你也知道城外有数以千计的贫民,塞维利亚不会为他们打开城门,如果有人染上瘟疫,带进来怎么办?”

    却没想到李旦抿着嘴笑了,事不关己地将胳膊撑在亭边栏杆,向下看了会才说道:“杨将军,你想得太多了,难道你信不过北洋军的纵横岗哨?”

    其实李旦对这次塞维利亚比杨策想象中还要多得多,他并没有对这座属于西班牙的城市做什么,只是延续了他的老本行,就像在濠镜一样。

    不同之处只是他如今掌握的财富、力量、声望,比濠镜时的李旦强得多。

    一座城池明面上的光鲜亮丽,他能靠手下官吏接触到,很多人都能;但一座城市光鲜亮丽之下的阴暗面,很少有人能同时有所触及,但他很熟练。

    这座城市有比濠镜更多的孤儿与乞丐,他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就能让他们成为自己的耳目,任何新鲜事都能在城内城外几家酒馆换到赏钱。

    一个月前,城外十三名一同工作的洗衣女工集体病倒的消息并未引起李旦的注意,但紧随其后一家贩卖布料与衣物的裁缝铺被宗教裁判所毫无缘由地查封……李旦还是比较关注宗教裁判所的,汇总先前的资料,让他在城中尚无准确消息散播出来前就已确信,城内出现了瘟疫。

    洗衣女工的衣服往往来自裁缝铺,塞维利亚的裁缝铺,尤其是城外的裁缝铺,不单单贩卖衣物,也回收衣物。

    这就导致一个隐患,这隐患也是城外茅草棚子连挡风的布墙都没有原因……当城外贫民偶然见到屋子里两具身体发黑的死尸,第一反应绝不是转头就跑。

    他们不怕死只怕穷,无论什么样的艰险等在前方都未必会死,但饿了五六天的他们没有钱可能这个下午就饿死了。

    所以他们的反应一定是进屋里检查所有可能藏着财物的地方,尽管找到财物的可能微乎其微,最后他们还会把尸体上的衣服扒下来卖掉。

    李旦对这次瘟疫起源的猜测也是如此,有一个或两个人不知缘何染上瘟疫,死在没有门的破房子里,最早发现尸首的人不但没有向教会报告,还取走了他们的衣服和贴身财物。

    染了病的衣服被卖到裁缝铺,商人把衣服交给来取衣服的洗衣工,过了几天洗衣工集体病倒,随后在裁缝铺买衣服的人也病倒了。

    然后塞维利亚关闭城门,但李旦认为城内很有可能已经有瘟疫出现,贵族们想要依靠关闭城门来保护自己的愿望恐怕要落空。

    真正安全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他的大明港。

    港口与城内城外一切联系都断绝了,中间隔着十几里路,道路被封锁,整个可能被穿越翻越的山丘与密林皆设立纵横岗哨,以五十步一个人的规模拉开三道防线,确保没有任何人能过来。

    他不需要城内城外的消息了。

    “算上你的三船人,大明港有人六千四百七十二,我有十二座粮仓,所有人只喝酒煮茶,粮食够用九个月,这事对大明港来说非但不是灾难,还是件好事。”

    李旦撇着嘴笑了,张开绸袍大袖道:“我正想不出用什么借口修筑大明港与塞城间的屏障,现在我能轻易修出一座土墙木垒,瘟疫当前,国王就算知道了也无话可说。”

    听李旦说到这,杨策反常地没有质疑,反倒很认真地点头道:“大明港确实需要一座城墙,恐怕你还不知道,我听说南亚哥伦比亚的西军突破了官军税卡,死了人,大帅震怒之下常胜、墨西哥城一线官军齐齐调动,好像又打仗了。”

    李旦仰起头,张开的手臂定在半空,久久没有说话。

第五十一章 不敢

    瘟疫从来不是独立的偶发事件,只是限于人的技术水平,很难知晓这一事实。

    欧罗巴瘟疫使西班牙塞维利亚封港、英格兰普利茅斯封城,东洋军府在亚洲东海岸施行军管禁止一切船舶进出的消息经麻家港、黑水靺鞨群岛进入大明本土最东端的望峡州,消息传递速度陡然因电报的存在变快。

    仅第二日傍晚,消息便从紫禁城电报房直达天听。

    “欧罗夷,也受大疫?”

    紫禁城乾清宫的军事室内,万历皇帝说出的这个‘也’字,意味着他是世间仅有的神明。

    因为全世界,只有他能知道这世上各个角落同时发生着什么事。

    大明,也爆发了瘟疫。

    或者说,瘟疫从未停止对大明动手。

    由于陈沐的来信,万历军事室内的陈设已少了一部分,搬去城东恩诚坊博物馆,不过目前馆小不说,里头的东西也没几样……皇帝挑挑拣拣好几日,最后哪个也不舍得往外放,反倒是让他借此时机,找张居正、王国光等人又索要了不少东西。

    值得一提的是世界上第一台下诏狱的蒸汽机火德星君被放出来了,摆在恩诚坊博物馆大堂正中间。

    爷爷级的蒸汽机老当益壮,曾在乾清宫唱过金戈铁马,也看过诏狱的腊月风霜,如今又成了大明帝国国立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见多识广。

    此时此刻的万历皇帝桌面上,正堆积着历年来各地奏报瘟疫情况,从一尺高的书卷中整理出关于疫情的报告有三页之多。

    从万历元年开始,全国没有一年安生的,元年湖州府饥荒酿成瘟疫、襄阳府枣阳县闹了瘟、浙江省更是大疫起头;万历三年宝山发大水,淹了嘉定衍生瘟疫;万历五年春,天花从黄岩开始,蔓延至南安、泰和、赣州府随后被遏制;万历六年播州、南丰大疫;万历七年孝义、太谷、嘉定、洧川、永州诸府县瘟疫。

    到万历八年,这次瘟疫随漕运蔓延至太谷、辽州、太原、保德、大同、定襄、灵邱、文水、清源、永平、祁县诸地。

    万历九年,太谷、辽州、太原、保德、大同、定襄、灵邱、清源的瘟疫被遏制,却又已蔓延至阳曲、交城、代州、平定、长治。

    过去波及虽广,但那些瘟疫人们都见过,医生也有治疗手段,但万历十年遇上了大旱灾,两种不同病症降临。

    首先是被塞外撤回伤兵带回的大头瘟,其实就是鼠疫,关内遭逢大旱塞外更是大旱,从通州开始,蔓延京师;随后是去岁跟着陈实功一起在天津北洋下船的旗军、商贾中有人感染另一种瘟疫,百姓普遍认为这种瘟疫是由于久旱带来的瘟疫,京师的医师经临床诊断判断这种病症初起寒热痉挛、次变黄斑、狂躁,多有病死者。

    经陈实功辨认,这种病是他们的商人从南亚带回来的,为原住民高发的瘟疫,被东洋军府定名为黄热瘟,是不怕天花的旗军最高级别预防瘟疫,它致死率不高,但传染性强,极其影响战斗力。

    万历亲笔将这些历年瘟疫报告总结起来,深感肩上责任之重。

    每一次瘟疫,在朝廷公文占比实际很小,通常在报到他案头时只在占一句话。

    受限于过去信息传递速度,同样是灾害,水灾、旱灾,在地方大员汇报给朝廷的公文中占比较大,风灾、瘟疫则相对更少,因为瘟疫报到朝廷再发回去,基本上就过去了。

    事实上中原王朝自古以来与瘟疫对抗的战争一直在持续,这甚至就是中原王朝官僚系统的主要作用,对抵御瘟疫有足够的先例与预案。

    帝王从汉代的文帝、元帝、成帝、桓帝都因瘟疫下自责诏书,命官员减少吃喝玩乐、削减马匹坐骑用于赈济感染瘟疫的灾民,汉平帝为对付天花,是第一个下诏‘民疾疫者,舍空邸第,为置医药’以隔离手段治疗瘟疫掐断传染,同样用于隔离的‘病迁坊’也出现在汉代,到唐代叫‘病人坊’。

    宋代发生瘟疫,由地方衙门组织医生义诊、诊金由衙门支付,所有派往边塞将官皆需携随行医官,预防军中疾病。

    甚至包括历朝历代盛世修典的习惯,医书始终位列其间。

    一切的技术也好、科学也罢,都是由需求推动的。

    见到问题、认识问题、解决问题,乃人之常情。

    地方官府对瘟疫有良好的解决手段,也正因如此,其在公文占比较小、不易受人重视,一旦重视,为时晚矣。

    从来没人把这么多瘟疫联系到一起,大多数人身居乡中,对临近县内的情况还要晚半个月才知道,遑论周边诸省之大事。

    甚至连有途经知晓一切的万历皇帝,将这一切联系起来的契机,都是陈实功回京给他带来的那些东洋军医院解剖大全,让他对医术产生些许兴趣,这才关注到一直以来肆虐于天下的瘟疫。

    让他认识到这是一场战争的,则是陈沐来自东洋军府的信,让他说出:“欧罗夷,也受大疫?”的疑问。

    “陈医师,你说欧罗夷之黑死病,与我之大头瘟乃同种瘟疫不同叫法,那它们就是同一个瘟疫。”万历的眼中似乎永远包含着求知欲,疑惑道:“又人畜相染,它们之间兴许有所关联。”

    从小就是这样,他看过世间太多新奇的东西,水火同力使青龙遁地、无帆行船,火烧气球令飞鱼腾空焚毁连营,这世上就没有他不敢想的事。

    陈实功安静的坐在皇帝侧后方,道:“臣不知,倒是陈帅与陛下有过相同猜测,他认为是天下相连越是紧密,一个地方的瘟疫便越易被船舰、兵马带去另一个地方。”

    万历放下笔,转过头来坐着缓缓颔首,旋即将这个问题抛在脑后,道:“朕知道你在北洋治好百余例黄热瘟,还用青霉治愈数例西佬病。但大头瘟,它从何而来、依何而生、专嗜何人、何药可医,你知道吗?”

    陈实功摇头:“臣不知。”

    “不知道就不要去通州,你是东洋军医院最好的医师,陈帅对你赞誉有加,他说假以时日你能让我天朝子民免于病患之苦,通州——你不要担心。”

    坐着的万历张开双臂:“朕已发顺天府医户八百三十人驻通州设五病坊隔离、医治病患,以太仓银予患者。千百年来祖宗遗德,什么样的瘟疫没来过,没有你陈医师,它们一样都被我天朝子民一一扫除,不差你一人。”

    陈实功这一次没有摇头,他只是叹了口气:“臣,不敢。”

    “虽自知身负重任,却不敢不赴通州,先贤有云,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我若不去,于心有愧,愧天地良心,更愧平生所学,还望陛下——”陈实功缓缓拜下:“全臣心意,准赴通州,覆瘟于此疫。”

第五十二章 尚方

    “嘁!”

    万历皇帝对陈实功全心意之说并不在乎,深吸着气环顾军事室周遭,也不生气。

    “陈实功,陈实功。”只是抬起二指对着陈实功道:“朕也只求实功,有用的银子一百万也可花、没用的银子一分都不拔,用人亦是如此;管用的办法,代价再大朕不吝付出,不管用的办法,就算再慷慨激昂朕也不会动心——所以你跟朕说这些呐,没用。”

    “你乃外科圣手,西佬疮你能药到病除、军士创伤就算脖子断开你都能用头颈吻合术活人,朕知道你的本事,但这次的瘟疫你没有办法,就不要去全大义了。”

    当一个人用你的理论去反驳你时,是很没脾气的。

    陈实功现在就面临着这种情况。

    万历口中所言四问,即病从何来、病依何生、病嗜何人、何药能医,这恰恰是陈实功在东洋军医院时编写医书中的原话。

    在常胜时他们遇到了许多过去没见过的大小病症,这里面有危害不大的小病,同样也有棘手的疑难杂症。

    这四问,就是陈实功在治疗病患过程中总结出的规律,随大明兵船通航天下,遇到更多过去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疾病乃是必然,一套用于识别、诊断、治疗的手段也因此应运而生。

    其实就是教授医生应对传染病的方法论。

    陈实功万分无奈,道:“陛下,那是臣研究所得。”

    此时此刻,东洋军府的甲等医师对陈大帅首次进入军事室看到满屋子自己家中陈列的心情异常感同身受。

    “您应知道在四问之后,每个问题臣都给出解答,既不知,即要先断其传染,再穷举、排查排除,对比诸多症状一一下药……这非临床所不行,臣无法在太医院或北洋军医院将这病症性情摸清。”

    “只有通州。”

    不论是传统的什么,它们大多有实践精神在内,是先辈对客观规律的总结,一旦到某个时代将实践丢掉,只扫起泛黄故纸堆里的书文必然无丝毫用处。

    只有在先贤的总结中通过实践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才能完成革新。

    如今陈实功知道万历惜才,不愿让他去通州以身犯险,可他必须去实践,对他来说这样的机会不常有。

    “朕当然知道你说的。”万历嘻嘻地笑了起来,向前倾着身子一副追根问底的模样问道:“朕听说通州灾疾流行,人民死者甚众,你……就不害怕?”

    紫禁城里很安静,真正的岁月静好,就算外面乱成一锅粥,戒备森严的皇城也不会受到丝毫影响。

    万历很尊敬陈实功前往通州的请求,他甚至想自己去通州,但满朝文武认为他极为重要,万万不能去通州,既然他不能去,也不希望让他所喜欢的、钦佩的人去通州。

    可他喜欢的、欣赏的,恰恰是这种勇敢与责任,要是他微微一劝陈实功就顺杆爬不去了,反倒也会让他不喜。

    这本身就是矛盾的。

    “陛下为何问这个,孰能不怕,可臣是军医呀。”

    陈实功笑得洒脱:“北洋军府军医院甲等医师陈实功,月俸米二十四石,与内阁大学士同禄。”

    “说实话,臣在北亚常胜白马河亲手剖人四百余,在河畔站立三天三夜险些疯癫;战事一起伤兵不断,在营地里伤兵不治完臣就不能睡,明西二次战争整整一个月臣没在榻上睡过一日。”

    “但既来之则安之啊,纵然陈帅将我军医营当成活人机器,旗军亦不够体恤,长官救不活旗军怒、旗军救不活长官怒,更难的是眼看旗军哀嚎但臣保不住他的腿、保不住他的眼,多少夜里臣满心想的都是如上天再赐给臣一次机会,我去考取功名、我去经商做贾、我哪怕去市集当个屠户,都绝不会再学医。”

    “但救起人来就忘了。”

    “臣拿的是朝廷的俸禄,不出生入死,何来问心无愧?兵法有云,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为死地。通州,瘟疫,正是这样的死地。”

    说到这,陈实功面上带着胸有成竹的笃定,作揖下拜,等他再抬起头,道:“对这样的死地,臣有充足的逃生经验,不论这瘟疫是什么,它留不住臣之性命。”

    万历的脸上说不清是悲是喜,只是紧紧地抿着嘴唇,眯起眼睛看了陈实功半晌,仿佛想要把他的模样牢牢地记在心里,这才终于开口道:“如何逃生?”

    “不论何样病症疫疠,总要寄生于人畜体内,要传染他人,或体液、或血液、或气息、或皮肤,眼下既不知大头瘟从何而来、寄生何处,那便处处设防,全身包裹无丝毫泄漏于外,有口罩有眼镜,它无孔不入我便教他无孔可入。”

    “它存于兽体,臣便使通州兽类为之一绝;它存于气息,臣便调集鞭炮于城内大鸣大放,使硫磺杀灭气息;它存于人体,臣便划通州各坊严禁出入一一排查,请北洋调北直隶棺材将尸首尽收,实在赶不及……强行焚之。”

    “除此之外,率名医一队全副武装深入隔离病坊,问询诸多患者,排查病源、比照症状,对症下药……臣对大头瘟稍有了解,其毒性甚烈,患病者多数日则死,纵有医药亦难实验效果,但纵然如此还是要实验,大头瘟已肆虐经年,就算此次将之除去,下次它还会再来。”

    “臣深入通州之目的,一为实验青霉对此瘟可有效力,二即为下一次瘟疫袭来,除掉它。”

    “若真如你所说,朕放你去通州也没有不妥,但你务必要处处小心。”万历听到青霉,挤起了眼睛,他听说打这种药极疼,听着就害怕,随后又有忧心忡忡道:“你所言甚是,此等烈性之瘟,如今盛世还好抵御,若天下稍有乱象,片刻疏漏,它便能染遍天下,酿成大乱。”

    “是要尽早除去为好。”

    万历说着起身站了起来,拍着手道:“既然如此,你一定要去通州,没有权力可不行,朕要给你下一道诏书,封你为北直隶总医官,总领北直医事,可就近调动一千户北洋军,知府以下凡对医事有利,尽听调遣,有不从者朕,朕……”

    他左看右看,最后从墙柜上取下一只戚氏短管五雷神机交到陈实功手中,道:“朕赐你御赐尚方铳,有先毙后奏之权。”

    注:人民——《明神宗实录》:三月,京城内外,灾疾流行,人民死者甚众。

第五十三章 变化

    鼠疫本不该在通州爆发,通州是大运河北端,南方向北方漕运的最后一站,而鼠疫从北方来。

    依照潜伏时间,本该在密云甚至关外行军途中爆发,那样危害会小得多,追随戚继光北征的浙军伤兵少之又少,又对紧急情况有相应防范措施,如果在关外爆发,这场疫情可能连消息都不会传进关内就没了。

    但万历皇帝挂在嘴边的心头好,青龙军列,帮助鼠疫完成从乌梁海到通州的旅行。

    青龙军列这名字听起来很酷,但其实对坐过它的士兵来说根本不是那回事,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愿意再坐第二次——但没办法,他们的将军想,并觉得他们想。

    快呀。

    啥玩意儿能让一个完整建制的游击将军部携辎重、战车、火炮一个时辰窜出去四十里啊?

    没有,这世上就没有这样的东西。

    徒步行军人走二十里不难,训练艰苦的老兵在路上甚至还能吃点饭、歇两回,新兵咬咬牙也还可以,但战车、辎重对路况要求太高,尤其是火炮,这玩意儿在平路上都走不快。

    可只要部队拉到车站登上青龙,军列就能十二个时辰内把人、马、车、炮、粮,统统送到三百里外。

    一个时辰四十里不难,难的是两个时辰、三个时辰,始终以同样的速度前进,人是需要休息的,马更需要休息,但青龙不需要。

    它可以在一天、两天后只要轨道没走完,依然能以这个速度继续开进。

    在这样的速度诱惑下,将军们根本不关心什么风大、天冷、摇摇晃晃快把脑浆子颠出来之类的问题。

    其实话又说回来,坐青龙军列行军难受归难受,可行军千里,随便问哪个人他都宁可在军列上难受三天,也不乐意靠双腿走半个月甚至一个月。

    时代在变化,就连戚继光也没想到乌梁海会在他手中真正稳固下来……事实来的太过吊诡,在木铁复合轨道建成后,千里外的北直隶向兀良哈三卫调兵速度比翻过两座山的蒙古部落放牧溜达过来更快。

    这一变化带来不好的影响就是一切在朝着中心汇聚,这个中心就是通州,四通八达的通。

    它既是漕运的最后一站,也是铁路向口外运输的.asxs.,还能直通北洋海运,军队在通州、伤兵在通州、车夫在通州、煤商在通州粮商自然也在通州,一切都在通州汇聚——瘟疫,也来了。

    陈实功的准备工作还算简单,好在年后不久,京师及近畿尚存诸多鞭炮,被总医官以皇帝发内库银征用,另有北洋工业区的胰子、医服、硫磺粉、头巾、口罩等物,皆听令制取,一应价格朝廷照给,让万历皇帝落得一番好名声。

    万历确实对瘟疫非常上心,不但下诏取太仓银,发东厂宦官至通州,非但百姓瞧病的诊金免了,还给每个患者发银六分、钱二百,以资日常用度;另外还一面用蜂窝煤税的部分减免来换取煤商大户对通州的炭火支援,一面使宦官携内库银奔赴各地采办物资。

    更关键的粮,但凡遇到什么大灾大难,粮食永远是个大问题。

    达官贵人有良好的卫生条件,别管刷牙洗脸的护发护肤还是沐浴泡澡的澡豆胰子,他们有足够的财力想用多少就能用多少;而寻常百姓却不一样,他们有限的财力一要满足口腹二要顾住冷暖,卫生上普遍相对显贵之辈要稍差一些。

    最容易遭受感染的,恰恰是粮食与基本物资的生产者们。

    这个趋势被万历发现后,当即做出一项决定——今年南洋军府海运至北洋的四百六十万石米粮,不进京师,统统调至漕运衙门,如定海神针般压在通州救济荒年。

    浮动的人心几乎在顷刻间稳住了。

    如此决策几无先例,并非以前的人不想,而是实在没有这份能力,四百六十万石大米接近帝国一年赋税收入的两成,能养活六成九边将士,下这份决心对帝国天子绝非轻易,何况以前的帝王没有这份收入,又从何来下决定呢?

    只有万历,帝国在他执掌的时代不但有这份持续的额外收入,还有转封宗藩带来的禄米减少,钱粮在他的时代才是真正可以用作进攻的精锐之师,而非只能守备的地方军。

    换句话说,隆庆爷就是整天什么都不吃,隆庆时代的大明帝国依然年年赤字,万历就算天天胡吃海塞每年花掉二百万两,不论他拿这个钱去干什么,他就算在紫禁城拿银子融一大堆小万历陪他玩,也依然是明君,因为他的花销不会让帝国支出捉襟见肘,更不会影响帝国正常运行。

    而得到这一雄厚财力支援的总医官陈实功的切身感受,自然是无往不利。

    宏观大环境极好的条件下,个人能力哪怕不那么突出,只要没到非常拖后腿的程度,往往都能把事情办好。

    反过来也是一样,大明崩溃之时,再多忠臣良将勉力支撑,总兵官侯世禄就是个例子,他带五千兵马从宣府赶去保卫北京,年末十一月份发了年初正月的军饷,带兵到蓟州,一路上两个县都不管饭,主将袁崇焕嫌他的兵老弱疲惫,蓟州城都没让进,更不让过夜,过夜第二天就得管他们饭,所以扣下炮兵与火炮打发他去别的地方;失去重火力的侯世禄到通州城,通州也不让他进城,留了两千人守通州,因为他的兵饿呀,路上饿三天了,这帮人又饥饿又没主将率领,就劫掠一把;而侯总兵又在从通州去顺义的路上被穿辽人兵甲酒足饭饱的后金军队撵上……天兵天将也得完蛋。

    好不容易带残兵进了北京城,又打败了仗,脑子被敲了一棒子,逃回山西养伤,回去还被人弹劾说他劫掠银车一万三千七百两,因勤王积极才免死罢官。

    最尴尬的是,那一万三千两白银是女真将领哈宁阿劫的。

    整场战役跟他自己是否庸碌、才能高低基本没太大关系,大环境就是军队欠饷一年、主将指挥无方、后勤补给不利、地方官员歧视,失去有效配合多路军队联合作战就是一场噩梦。

第五十四章 时间

    通州城外,随总医官陈实功的到来,呈现出史无前例的大规模沐浴。

    命令之下,被皇帝从各地调来通州的医户六百余皆听令行事,在城外永定河取水兑硫磺粉洗澡,随后被分为两批,一批入城救济、一批于城外支援。

    硫磺粉洗澡是东洋军医院杀菌消毒的方法,除此之外还有用蒸硫磺的方式来给衣物消毒,兑水洗澡不是瞎洗,最早东洋军医就随意配比洗澡,结果杀菌是杀了,各自身上也多有被硫磺灼伤的病例,有伤口反倒更不能去医治病患,所以如今他们已找出既能杀菌又不伤皮肤的比例。

    更好的方法是制作胰子时掺入少量硫磺,用这个来洗澡,但过去北洋工业区没有这样的习惯,此时正在加班加点地赶制,但短时间内跟不上。

    同样跟不上的还有全套的医用装备,这才是陈实功将医户分做两批的最终原因,他清楚记得万历皇帝在他出京前告诉他,朝廷是调了八百三十名医户前来通州,可此时此刻城外城内只有六百余。

    传统医师对隔离病菌的意识远不如在海外培训过的医生,他们皆有大勇,纵知不敌仍为救死扶伤出生入死,这些人里面不乏优秀良医,因保护措施不到位而蒙受痛苦,是陈实功不愿看到的局面。

    他有两百余套北洋产出的医用装备,那就只允许两百余人进城,只有他们这些医师得到良好保护,才能救助更多的人。

    通州城西门洞开时,想要冲出城来的百姓被全副武装的医生们吓了一跳。

    全是白衣黑靴,由于北洋赶工,布料皆未经染色,里三层外三层将医师们包裹得严严实实,头上带着白色头罩,仅在眼部有一块透明玻璃,全身上下皆被有效保护,他们被宽皮带扎紧的腰上左右各挂药盒,正当掀开了内里为一排各个型号刀针,前胸后背皆有墨色圆环内里写着医字,背后背负药箱,甚至有些人还穿着胸甲、戴着钵胄。

    那是北洋军医的甲胄,胸甲上腹肋两侧有铜焊的刀槽,腰上有用于栓药箱皮带的加固扣,头盔眉批下有用于插长方形玻璃护目的卡槽,除了能提着截肢斧上阵杀敌,还能有效保护军医在处理战伤时不被患者血液污染眼睛。

    这帮人是直接从北洋军医院来的,都是年轻的军医学徒带着全套装备,原本深入疫区还有些心情忐忑,他们在北洋军医院学的都是军医主要治疗的外伤科,对付瘟疫实在没有经验,却没想到一过来全部被前辈陈实功指派为小队长,各率六七名医户指导他们穿戴装备,清洁消毒。

    这是他们的长处,军医们自己也知道对治疗瘟疫的方子使用上他们根本不如医户……他们首先是军,其次才是医,甚至于比较确切的说法他们都是特种兵,加入步兵阵线举铳轮射、队列变化是拿手绝活,但使用杀将铳远距离狙击、拽着手雷三十步投弹、拾起来虎蹲炮散子打放、驾驭辎重车快速撤离,这些活儿他们全都得会。

    毕竟谁也不知道当最坏的情况发生,军医营都需要加入战场时,留给他们的武器装备会是什么,实在不行提着斧头同伤兵一起与敌军短兵相接这些年轻人也是做好心理准备的。

    反倒传统医术他们并不精妙,只是依靠装备与学识对如何防范有不少了解。

    但现在他们和医护们是互补的。

    想要出城的老百姓早就聚集在城门前了,只是被守城官兵管着才没敢冲关,本想着看看官军开门是想干什么,却没想到看见这一群像鬼怪般的人物。

    尤其是最前头,身着军医甲头戴军医胄,身后悬北直隶总医官长幡、怀里捧着具五雷神机的陈实功……这幅扮相当真是总医官不是总兵官?

    “城中百姓不要担心,我是天子亲封北直隶总医官,来遏制瘟疫的,城中官吏,劳烦哪位弟兄为我寻来,其余人等且各自还家勿要出门,一个时辰内自有朝廷命令转达。”

    其实陈实功是没有为官经验的,治病救人他是好手,但对于调动管理这些事,他没足够经验,不过好在通州此时此刻有个能人。

    “总医官不必叫城中官吏了,知州视察患病百姓不治,余下官吏此时皆在此处。”

    人群中回答陈实功的是个年轻人,他穿着官袍推开人群立于道中行礼道:“在下新任户部郎中李三才,没想到上任之初第一道命令便遇上通州大疫,我即为通州人,此时困在城中,大人有什么事,交给在下即可。”

    户部郎中?

    陈实功隔着军医胄玻璃镜望过去,仔细看了看这人的面貌,年轻得很。

    确实很年轻,这李三才为嘉靖三十一年生人,如今不过而立之年便做到从五品的户部郎中,绝对称得上是得志之人了。

    “目下,城中患病者逾百人之坊有六个,尽由官兵把守不准出入,户部调来的米粮则已按户送至百姓门前,足够三月之用,余下患病百姓少的街坊则由医户上门看望,来城门的百姓都出自那些没有患病的街坊。”

    李三才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段微不足道的事,但言语里难免透着一丁点骄傲,这不是他的功绩,但这是他的能力。

    却没想到陈实功只是平淡地摇头道:“没有绝对安全,让所有百姓都回去——点炮。”

    后面的命令,是对随行医师队说的,话音一落后面的军医便以持矛的姿态挺起挂在长杆上的两挂鞭炮燃起,噼啪声中烟雾弥漫,向前挺进。

    这动静把李三才吓了一跳,更把他呛得够呛,一时间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不过还好他没躲,因为陈实功朝他走过来了。

    “郎中若无他事,也暂且回家吧,大头瘟来得烈性,城中将于此时所有街道全面封禁,不准一人出入,只消三日便知城中有多少病患,八日之内其中五成会死于此病,我的时间不多。”

    “聚起城中衙役,各引军医队,将鞭炮、硫磺粉发于各户手中,留六队人,跟我去看看那患病甚厉的六个坊。”

    城门之下,全副武装的医户推着一辆辆载满鞭炮与定量硫磺粉开进城中。

第五十五章 龙抬头

    万历十一年二月初二,龙抬头,总医官陈实功奉皇命入通州,家家户户燃爆竹。

    陈实功入城当日,医户队在排查病理中没能辨别出可能致病的传染源,在夜晚各队开会时罗列出大量可致病传染源:脏衣服、井水、犬、羊、驴、马、猫、鼠、人。

    他们唯一能确定的是五虫之内,鳞羽二虫似乎不存在感染瘟疫的症状,除此之外嬴、毛、昆三虫都易染上瘟疫。

    在古朴的五虫说中,赢虫为人、毛虫为走兽、鳞虫为水生动物、羽虫为鸟类飞禽、昆虫既是真正的虫子。

    二百余全副武装的医户队分三十七队,深入通州各街坊排查病情,其中遇到助力不少。

    先是浙军伤兵,瘟疫最初在他们当中传染开来,四百余名伤兵患病者九十六人,军职最高的为三名百人队长,他们这批伤兵负伤缘由少之又少,若放在过去许多人甚至不会被归类至伤兵当中。

    因为真正身负战伤的太少了,多数为冻伤,是在天寒地冻的塞北熬过整个冬季的痛苦印记。

    冻伤之外占比例最大的是摔伤、烧伤,前者多而后者少,这两种伤情九成九都是飞鱼兵。

    受客观条件所限,飞鱼作为新式兵器,浙军并无使用、乘坐的专项训练,他们以极少的人数换来可抵十万雄兵的战果,付出的代价也不少……这个时代上一个上天的人叫万户,后来他死了。

    他们上天全都压制人性里的恐惧、抱着必死之志,使星火燃爆草原后,许多人根本没有降落的意识,觉得自己达成使命,后面就飘到哪算哪儿;换句话说有意识降落也不太好使,黑灯瞎火谁也不知道会降落到哪儿去,有的撞了山崖、有的在降落中飞鱼被树枝扯破、还有的在高度疾速下降中害怕从兵篮中跳了出去。

    跟他一起乘青龙军列到通州接受治疗的还有几个比浙军飞鱼兵更倒霉的,是炒花的蒙古骑手,眼看飞鱼大破敌军一路追亡逐北,追到夜里失了方向,干脆就地放马点起堆火随便吃点什么睡了,自己不去找部队、部队也会找上自己的。

    怀着这样的愿望哥几个睡的正香甜,头顶传来鬼怪吱哇乱叫,一艘巨大的空艇砸在头上,完全是无妄之灾。

    那是浙军飞行兵唯一一例完美迫降,飞鱼没有损坏、乘员没有伤亡、而且非常完美地降落在火堆上。

    美中不足,压伤了四名睡觉的友军。

    正因这一案例,戚继光在自己的兵书上不但增加了飞鱼科,还专门为飞鱼战法设定一个先决条件,黑夜中,在顺风攻击目标的二十至三十里外,要提前派出骑手于地面点燃篝火,作为飞鱼的预设降落地点,尤其在黑夜里,降落地点周围要空旷、平坦,人得跑远点准备接应。

    这也算是意义。

    陈实功经过半天问询与统计,基本复盘了通州瘟疫爆发的情况。

    浙军伤兵有极高的纪律,在瘟疫传播之初他们就已经内部完成隔离与排查,方法简陋但是有用,以青龙军列一节板车为单位,车上有一个发病,车上的人全部隔离,以至于感染在他们之中有所扩大的同时也被完全遏制。

    造成通州瘟疫传播的源头并不是伤兵,而是通州城妙手仁心缺少防护的医生与军列上的老鼠。

    很多患病未死的伤兵都有共同记忆,他们在军列上看到过老鼠,被冻得飕飕的扒着车板迎风眯眼不敢动弹,跟车上的浙兵一个样儿,当时还笑话老鼠也跟着自己坐军列,有人还说这老鼠要跟他们一起回通州录功的,将来也当个鼠将军。

    却没想到来的是个瘟将军。

    医户被军爷征到军营隔离帐瞧病,瞧完了病回去煎药、再坐诊治疗城中其他跌打损伤、头疼脑热的百姓,这恰恰是抵抗力最弱的一批人,瞧过病的医户们先后病倒,随后被他们治疗的百姓们也一病不起,然后一家一户,爆发开来。

    事大了。

    遇难的知州是个好人也是个狠人,当了一辈子童生四十出头终于在万历二年考取了进士,历任通州下属三地知县,两年前任武清知县时就遇到过瘟疫,当时朝廷评价他是治理有利,但他心里总觉得死了许多百姓过意不去,陈实功问询他家中长子时还反复听到孩子一直说说父亲大人总念及武清瘟疫中遇难百姓。

    这一次他干脆在瘟疫一开始就住进了疫情爆发的街坊,含一口浩然正气,他把没事的百姓全部送出疫坊,却把自己永远留在疫坊。

    尽管知州心里天地间最正大刚直的气势也没挡住瘟疫,但他为陈实功留下了整整一万八千字的疫情实录,里面既有针对疫情官府所需管理手段上的隔离、调遣、运筹,也有治下三百二十二例百姓患病从头到尾的记录,更有他自己患病后从头至尾的身体、心理变化特征,精细到每个时辰的每一刻。

    陈实功甚至认为知州不需要记录他自己的身体变化,这数百张纸上的字体,从一开始宛如印刷的标准正楷台阁体,到最后六十余页的潦草不堪,让他能看见一个人心中的正气与生命的消逝。

    “把这份知州疫情实录在城外抄录,原本我不能带走,但副本,待此疫结束,我要呈送陛下。”

    陈实功认为书里的一些应对措施有效,另外一些应对手段则不是那么完善,但这为他在人力有限的绝望中拓展出新的思路——跌打损伤头疼脑热靠的是医生,但这种‘传染病’,医生是治不过来的,非但治不过来,没有标准化、规范化的防护措施,再好的医生也会搭进去。

    他用青霉治疗七例轻重程度不同的病症,尚不知效果如何,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治疗手段,但在此时此刻的陈实功眼中,它与过去没什么不同。

    让他去带兵怕是不行,但作为军医,在一个边地兵革的地方讲授医学,军事理论必不可少。

    对他来说与瘟疫、病症做斗争,就是战争。

    战争讲究兵贵神速攻占要地,治疗讲究对症下药随证加减,施以常用汤药,就像是增调援军、像你在北山扎营我就要在南谷设寨,你用步兵结大阵,我就用火枪轮射破阵;你用骑兵突来,我以战车相连,讲究克制讲究一物降一物,火炮的出现改变了战争的局势。

    青霉对此时的陈实功也是一样,它就是陈实功眼中的大将军炮,一炮直抵敌军主将大营,教敌顷刻兵败如山倒。

    它可以被奉为神明,但归根结底,神明亦为人所用。

第五十六章 百发百中

    医学是技术在人体的实践,医生并不能救治所有病,尤其救不来找死的人。

    陈实功至通州后的第二天,城中各街口皆有医户队严防死守,混在其中不与人接触的旗军高声在街上宣传禁止喝生水、隔离牲畜、硫磺粉兑水洗澡的命令,可依然有人喝生水。

    医户队急的团团转,百姓们也怨声载道。

    喝热水,古代称作饮汤、温汤,是古老的习惯,但这是个习惯绝非人人都能遵守。

    因为饮温汤、喝茶都是要烧水的,这一习惯至少在宋代普及到下层百姓当中,但这关系到人生存条件,而人的生存条件其实受大环境因素极其重要,时代的进步、科技的发展并非唯一条件。

    民国三十一年的穷苦百姓生活水平能超过汉文帝十三年的百姓?

    宁为太平犬末为离乱人,说的正是这个。

    如今的通州城就是环境上的坏了……城门紧闭后粮食有、井水也有,可没柴火。

    柴火是需要樵夫上山砍柴的。

    通州百姓寻常是少有烧柴,守着运河北端煤炭从来不缺,但此时由于知州病死,户部派来的郎中又被封在城里。

    百姓把家院子里种十几年的枣树都劈了,可烧完还是没柴火用。

    因此就喝不上热水了,还有一些百姓是舍不得烧柴,穷苦节俭惯了,心里又带着侥幸,有限的柴火煤炭烧些饭,便喝了生水。

    官府说话也不好使。

    但陈实功与医户队一致认为城内井水已经被污染了,事实上并无证据,城内喝井水的百姓有患病的也有未患病的,但东洋军医对环境判断便是先假定万物都是传染源。

    各项实验也正在进行,他们在城外设立隔离所,从周边无疫情的县送来一批关在木笼中的兔子,大量地分成四类,分饮城内生水、城内熟水、城外生水、城外熟水,甚至还在河流沿岸不同距离设立七处观察站。

    假定城中生水被污染,这个几率非常高,那么城外生水、河水也不安全,封城便有了纰漏,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更大规模的瘟疫。

    旗军在街道喊话除注意事项,还有教授制作口罩与防护用具,要用三层布中间夹两层棉花中间夹焙碳粉,缝制,其中焙碳粉是城外医户队统一制成,棉花与布料则为百姓自行寻觅,这东西家里都有。

    他们做到一切所能做的,但就是无法控制百姓的自觉,只能采取每隔一个时辰挨家挨户进门检查的手段。

    医户队因防护装备不够的原因分成两队是有用且有效的,一批人入城检查症状救治百姓,后者则依照前者对症诊治煎汤熬药。

    他们的效率并不高,因为没有万全之方,不同的医师针对不同的病人症状有不同的治疗方法,相同的症状也因轻重不同而有不同的用药加减,一人一方,好在医户队每队负责一条街道的几户病人,用药效率倒也不低。

    即便如此,喝生水的问题还是不易解决。

    医户队对此束手无策,最后还是陈实功手下一个小医师提出‘歪招儿’,蒙骗百姓。

    这个歪招儿就是创造一种其实没什么用也没什么害的万全方,来蒙骗百姓喝热水。

    陈实功觉得不能这样,必须要寻找对症的药物,他的眼睛寻寻觅觅,盯上了板蓝根。

    这是一味对症的药材。

    知州疫情实录中写了,绝大多数瘟疫患者都有憎寒发热、头面红肿、或伴咽喉疼痛,继则恶寒渐罢而热势益增,口渴引饮,烦躁不安,头面焮肿,咽喉、耳前肿痛加剧,连及颌下颈部,舌赤苔黄等症状。

    在医户们的认识中,这是温毒,板蓝根清热解毒,配白糖后容易教人代水为饮,倒是个好方法,但他又害怕经过此事让百姓把这味药当成救命稻草,闲着没事的时候也当水喝,有道是药三分毒,板蓝根喝多了对胃不好。

    板蓝根还有个优势是哪儿都有,药材不难寻,方便大量置备。

    调令一出,当天夜里就从下属三县拉来好几车。

    随后就是研磨成粉与糖混包,剂量极小,全部定装可累坏了城外的医师们,一夜赶制数千份,白日散入城内,一份让百姓配一大锅水熬制,还要求始终用木盖盖牢,美其名曰防止药力消散,实际上只是为避免混入带兵蚊虫。

    这是陈实功第一次尝试大量置备常用成药,但这并不意味着过去没人试过。

    要找治疗大头瘟或其他北来瘟疫的方剂,就得翻元代医术,那是瘟疫最为猖獗的时刻,有一剂普济消毒饮,就是在那时候活人的普遍药方。

    以黄芩、黄连味苦寒,泻心肺间热以为君;橘红苦辛,玄参苦寒,生甘草甘寒,泻火补气以为臣;连翘、黍粘子、薄荷叶苦辛平,板兰根味苦寒,马勃、白僵蚕味苦平,散肿消毒定喘以为佐;新升麻、柴胡苦平,行少阳、阳明二经不得伸;桔梗辛温为舟楫,不令下行。

    一副药都能看出君臣佐吏乘船海战的景象。

    坏处为绝大多数药方都属苦寒辛散,阴虚者不能用,这也是陈实功对板蓝根发给百姓担心的一点,所以才要做成药发给百姓小剂量使用。

    这是大头瘟的主治药物,陈实功想要把这个也做成一例普遍用药,以治疗病患。

    而在征召医户之中有一人名为龚廷贤,一直在燕、赵、梁、豫之间游方行医已有十余年,就地取材用大黄、牙皂制作名为二圣救苦丸的药物,专用于瘟疫初起热邪较盛的病患,这剂药物剑走偏锋,不像普济消毒饮有抗菌抗病源的作用,而是采取发汗、催吐、利下的方式,让病人在得病之处把病统统排出来。

    这个医生的行医方法是在街上敲锣打鼓,让那些病患走出来……被搬出来的不行,只要能走出来就说明身体较为强壮能扛得住这药力,病人一服就出汗、一出汗就病愈,他治疗的那条街上百姓说是百发百中。

    而对于被抬出来的病人与老弱,他也再没有独辟蹊径的办法,按部就班地先用人参败毒散治病的轻的患者,基本上轻症能治好,还不行的,他准备了牛蒡芩连汤,但目下医治的病人还没到使用后面这味药的时候。

    龚廷贤历史上确有其人,在万历十四年治疗河南大头瘟全活者众。

    他在内科上首先命名了“五更泻”,写出第一部以“推拿”命名的儿科专著,

    后被称作“天下医之魁首”,并赠以“医林状元”扁额。

第五十七章 老鼠

    “大量制作二圣救苦丸?好,这个很容易做,两份大黄用酒拌粉,蒸后晒干,混一份牙皂粉以水打稀糊丸,每丸如绿豆大,依病情轻重一次服五十至七十丸,以冷绿豆汤混下,药到病除。”

    龚廷贤也是老医生了,年轻时攻读科举,后来随父行医云游四海,遍访中原二十年,学习不论远代医祖岐黄、宗仓、扁鹊,金元时期的名医刘、张、朱、李,遍访民间秘方、验方,医治内、妇、儿、外、五官诸疾得心应手。

    起先北洋军府征召医师时他并未在意,科举没考上官员,也就没指望着靠医术进太医院。

    但如今一经合作,老医师确实发现北洋军医有理念很新潮,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与些许准备,可诸多理论还是像古代医方一样吸引着他。

    最显著的特征就要算陈实功等北洋军医很固执的在找病因。

    瘟疫,一直以来是很难找到病因的,人们根据天气变化、世事环境总结出一套可能会发生瘟疫的标准,诸如大旱之后有大疫、大灾之后有大疫、大军之后有大疫,但没有人去深究病是怎么来的,尽管早代先贤已认识到在人肉眼可查的世界之下,还有更小的微观世界,但那与医学无关。

    历史上世界最早认识到病原且将瘟疫系统辨证论治的人在这一年才刚满周岁,是南直隶苏州府吴县东山人,他叫吴有性。

    而在此之前,龚廷贤的二圣救苦丸与吴有性之达原饮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更为简陋,这个药很有意思,也带着一贯的明确目的,把瘟疫想象成一种时行之气也就是反常气候携带让人生病的原因,反常气候中人体内正气少,被邪气侵入,因此致病。

    龚廷贤的方法就一个目的——别管你邪气是从哪儿来,我把它从你体内干出来就得了。

    陈实功在找病因、找对症,龚廷贤五六十粒药下去,体内的邪气发汗排出来、胃里的催吐排出来、腹中的大小便排出来,就依靠这么个简单的原理,把轻症患者体内来不及恶化的病毒排出来,剩下一点点排不出来的就靠免疫力干掉它,所以多有药到病除的。

    但你问龚廷贤这病是什么原因,龚廷贤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时候治病救人,比寻找什么原因重要得多。

    陈实功的治疗方法则是另外一种方向,他不但要治病,还要肩负起州县长官的使命,他要治病救人,也要使用官府权力大搞隔离、检疫,还必须要寻找到致病原因、传染原因,以防更大规模的传染。

    这是传统医师从未涉猎的方向。

    这对他来说太难了,即使经受东洋军府熏陶,内心十分确信关于病菌存在,有超人一等的阅历见识,也太难了。

    因为这不单涉及医学,更多的是城市管理与公共卫生,只有回到大明才知道亚洲人民究竟生存在何等的水深火热之中——在一个拍脑袋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大帅带领下,几名没有地方任职经验的二把刀县官,在没有地方成熟佐吏的辅佐下,依靠天下最强大的暴力集团,苦心经营着几座管辖超十万人口的大县。

    这么一个组合如果在大明腹地,当地百姓怕是早就揭竿而起了。

    只有亚洲人民,非但不觉得他们治理水平差劲,反而觉得非常好,了不起。

    那与他们优秀与否无关,完全是因为亚洲人民有见识,他们见过更差劲的。

    陈实功至通州的第三天,总医官行营确定了两件事,首先是青霉对此次瘟疫有一定效果,七名被注射青霉的患者有一例在注射后快速死亡,余下六例皆有所好转,其中两人轻症患者已经好转,余下四人的口渴症状也所有缓解。

    但死亡的那一例患者让陈实功非常担心,其表现出的症状完全不像大头瘟重症而死,反倒让他觉得……觉得像是陈帅口中的治病良药将他杀死一般。

    而第二件事,则是他养在木笼中的小兔们产生症状,不论饮水来自城内还是城外,饮用生水的几只兔子都表现出急躁、口渴的症状,而饮用熟水的兔子则不论城内还是城外都没其他影响,耷拉着眼儿在笼里蜷着。

    好消息是只在通州城范围内,河流沿线的观察所则不论生水还是熟水兔子都无异状。

    “总医官在想什么?”

    军帐中来自身后的声音打断陈实功的思考,回过头是背负药箱揣手站在帐门前的龚廷贤,头上同样戴着北洋军医的头盔,口罩下白花花的胡子用囊袋装着挂钩挂在耳朵上,笑眯眯。

    “龚前辈有事?”

    陈实功不知道他不经意间露出的理论对一名年过半年的老医师有多大的冲击力,对龚廷贤他是十分敬佩的,二圣救苦丸确实做到了它的名字,在城中救治了不少百姓。

    尽管那些药丸并不清楚这场瘟疫的病原,但它简单、有效。

    那些被医治过的病人只要发了汗,在家躺着不再出门,便再无后顾之忧,所用药物也比需十几味药的普济消毒饮更容易取材,已成为这场通州保卫战中立功最大的药物,每个医户队都大量携带,只要看见还没发展到口渴急躁的患者,便首选这一味药。

    “我在想两件事,我的青霉,有一患者死于此药,对这味药我还不甚了解,恐怕其性甚猛,将来开药要更加慎重,除此之外,河水已被污染,水是流动的。”

    陈实功皱着眉头,他看惯了生离死别,前者对他影响其实不大,更关键的疑惑在后者:“但下游的水却没有瘟疫,这是何理?”

    “青霉虽猛,更有活人之能,总医官不必因此偏废,这种新药自需观察,老夫所擅用大黄,在过去也有体虚孕妇因其而死,后来的人们就知道它是一剂虎狼药,孕妇与体虚者用不得,虽青霉并非体虚者用不得,但只要多加观察,将来一定会知道究竟什么人用不得。”

    “至于水源,老夫也不知道,兴许是因为城内河里有老鼠,这瘟疫并不能在水中过活?”

    陈实功转过头,问道:“老鼠?”

    “嗯,早些日子城中多有鼠类以头撞门,成群结队涌入井中,和……”两名年龄差别极大、行医风格迥异的医生突然猛地对视,都看见对方眼里的震惊,异口同声道:“和营内患病小兔一样!”

第五十八章 勋章

    大头瘟显著病症特征就是口渴,这也是陈实功等人辩证时病人重要表现之一。

    这病症整体也就三四天,若不加诊治,十个人染病,三四天后只能活下来四五个。

    而在这极短的感染过程中,早期症状为憎寒发热、头面红肿,有咽喉肿痛的也有的没有这种感觉;第二阶段便是口渴引饮、烦躁不安;到第三阶段则头面焮肿,咽喉、耳前,连及颌下颈部剧烈肿痛。

    到第三阶段就再施以药石就很难救过来了,只有青霉有减轻症状的可能性,因为它比外敷内附的传统药物吸收快。

    老鼠不怕人,为喝水几近疯狂,这一症状与受大头瘟影响的人极为相似。

    陈实功到这时候才终于明白,他在城中看不到老鼠,并非通州城没有老鼠,而是老鼠都钻进地下水道了。

    城中救治手段已几乎确定,除陈实功在北洋军医院从柑橘青霉中制取的青霉,其他主要施救手段以二圣救苦丸遏制新感染患者,中症与重症分施以普济消毒饮、人参败毒散辩证治疗,重症者下猛药牛蒡芩连汤,加以宣传让城中百姓以沸水冲泡清毒饮代茶水。

    在药物治疗之外,主要手段仍为原始且有效的隔离,禁止百姓出门,家中备粮、禁止食肉。

    其实撑到陈实功至通州的第三日,危机就已基本解除,因为物资供应上了。

    城中所需青菜都是用青龙军列从天津拉过来的罐装泡菜,让百姓凑合着吃;京畿的棺材、北洋工业区的防护装备也都送了过来,为防尸首毒气感染,全由城中衙役入户收敛在陈实功的命令下拉到城外划出的墓园埋葬,他们与患病者亲属经过商议,待疫情结束另行祭拜。

    而在第四日早,城外的观察所的旗军快马回报,从上游冲出大量死鼠,及其他小型毛虫尸首,被他们拦在河中的层层大网拦住。

    由于观察所旗军离通州城较远,没有足够的防护措施,有人在处理尸首后出现畏寒发热,陈实功带队携药转移,将毛虫尸首从掩埋好的地下刨出,连就近泥土装了三百三十具棺材,挖坑焚烧一空。

    随后的日子里,通州城内外患病消息此起彼伏,最远的病例出现在武清,但其既在军列线上又在电报线上,当地已做好充足防范,尽管人人自危,但都不再有大规模传染的情况,使用药物也已有分阶段的定例,起初声势浩大的大头瘟再难翻起什么风浪。

    陈实功一封报告发进京师,第二天就有紫禁城内的宦官乘马车疾驰而来,给通州城外奋战数日的医户带来八百三十二枚万历皇帝的新玩意。

    “北直隶总医官陈实功,危难之时向朕请缨入通州,带队平息瘟疫,有悬壶济世之功,特赐甲等金岐黄勋章一枚,赏银一千两;其所用青霉活人三十七,特赐丙等铜岐黄勋章一枚,赏银三百两,另有朕为赤子付诊金三十七两,合赏银一千三百两、付银三十七两,以资功勋。”

    “江西医户龚廷贤,数年游医四方活人无数,创二圣救苦丸,值此通州大疫造药一千七百份,救治患者九百四十人,特赐甲等金岐黄勋章一枚,赏银一千两;另有朕为赤子付诊金九百四十两,合赏银一千两,付银九百四十两,以资功勋。”

    除他二人外,八百三十名应募医户人人有赏,救活五十人以上者,授乙等银质岐黄勋章一枚,赏银五百两另有皇帝为百姓付的诊金;救活三十人以上,赐丙等铜制岐黄勋章一枚,赏银三百两,另付诊金;活人十人以上,赐丁等铜制岐黄勋章一枚,赏银百两,另付诊金。

    除此之外还有铁岐黄勋章,应募医户每人皆有,赏银十两。

    而对于奉皇命死在通州的医户则颁发铁质帝国栋梁勋章,赏银十两、付诊金外另有抚恤银二十两,帝国栋梁勋章附一份诰命直发家中,准后代子孙一人完成万历新建小学学业后,至广东讲武堂、宣府讲武堂、北洋医科院、松江讲文院其中之一佩勋章持诰命入学。

    “这个勋章,为何是铁的?”

    此次通州大头瘟中领军人物,陈实功与龚廷贤都对抚恤的勋章感到纳闷,皇帝不吝啬赏银、甚至不吝啬让其后代入两堂两院进学,为何偏偏在勋章质地上给个铁的?

    “爷爷说了,他知道人死了最牵挂的是什么,一来怕孤儿寡母活不下去,所以赏三十两银,够用几年;二来是怕后人不肖,所以专门做出铁的,万一有人把金银的勋章卖了换钱花怎么办?为的就是保佑其后代有个前程。”

    “还有,龚翁啊,皇帝爷爷叫咱问你,愿不愿跟陈医师一起回北洋医科院,您要是不愿意,爷爷说是人各有志,他当皇帝的也不强求;要是愿意呢,咱这还有份封你为北洋医科院甲等医师的诰命,陛下要你自己考虑,接不接?”

    接不接。

    这还能选呢?

    龚廷贤是拱着手笑眯眯,当即拜下道:“草民谢……谢陛下恩典,愿去医科院。”

    不过他还没拜下去,就被小宦官拦住了。

    “哎哎哎,别拜别拜,快起来快起来,愿意拜你见了陛下再拜也不迟,您这么大岁数,估计就算见了他也不让你拜,那您这诰命就拿好咯,跟陈医师一道进京吧。”

    龚廷贤是老医师,又不像陈实功一显名就进了比较新派的北洋,那是个有专业技术谁的脸色都不用看的地方,主要长官懂事儿。

    想想吧,陈沐拜访陈实功,陈实功要说大帅你穿这衣裳不行,你给我脱了,去洗个澡换身衣裳,陈沐是不是得乖乖脱了洗澡换衣裳?

    这要在别的地儿它还真不行。

    弄不好哪个老太爷就直接命左右拿下了,你个小医师还想让我脱衣服,下狱;完事自个儿进细菌培养室,染一身病没几天撒手了。

    所以龚廷贤眼看拜下被拦住,觉得这宦官也挺好,自个儿也得懂事,就动手拿银子,结果又被拦住了。

    “咱陛下整天寻思着革自己的命,瞧见人拜来拜去就闹心,您几位也不用管我们,这赏银没我们一份,我们哪个手长了那就是嫌命长了,差事办好了回去自有爷爷赏我们。”

    “咱这些人,离了陛下不是人,傍着陛下就不是我,陛下喜欢什么样,我们就是什么样……陈医师要带到京中的东西是这几箱子?”

    小宦官动作是娘里娘气,说话倒是挺有爷们样儿,张手道:“锦衣都给爷们儿上来,就这几箱东西都给陈爷看好咯,咱回宫!”

第五十九章 科举

    乾清宫,拂尘搭在臂弯的宦官快步引领捧食盒的宫女们穿过白玉栏杆,望向台阶的神情有些畏惧,深吸口气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台阶上,两头亚洲金猫正一左一右隔着龙壁懒洋洋地晒太阳,左边那头听见有人打扰,不耐烦地睁开眼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下一刻就被一爪子拍脸上,消停了。

    大橘从龙壁上轻轻跃下,尾巴笔直朝天翘起,用跟它主人一样六亲不认的步伐径自走在世界中轴线上,尽管两头金猫的个头儿要大得多,却亦步亦趋地好像跟班般形影相随。

    走过宦官身边时,心有余悸的宦官低头念叨:“多谢小橘爷,多谢小橘爷。”

    橘爷都不搭理他,自个儿让了路溜达一圈上房了。

    “爷爷,您要的状元糖,甜食房给送来了。”

    军事室内,宦官的到来打断了万历的思绪,执掌帝国的年轻皇帝少见地端正坐在桌椅之后,一手执书翻看,一手向桌边摸索着摸了个空,这才盯着书本目不转睛道:“把糖放甲板上,拿两杯巧克力、鹅灰池摘两只芒果,再来两杯茶解腻……算了朕也要喝,都要三份,潞王牙坏了,潞王不要。”

    说罢了皇帝才有意识地向万历舰船模转了转脸,眼球依然没离开书本,道:“朱翊镠,你先看功臣吃糖,一会儿看功臣喝巧克力吃芒果。”

    室外的宦官领命而去,室内的陈实功坐在万历舰前等待皇帝阅读疫情实录,龚廷贤坐了半天依然无法诊治好内心的战战兢兢,用眼神小心翼翼地瞄着皇帝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潞王知道。

    潞王俩胳膊抱在胸前,俩眼就盯着桌上的状元糖,时不时转头对门上挂着的八卦镜龇牙咧嘴,恶狠狠地看着自己嘴里的豁牙子。

    他不是换牙,潞王已经过了换牙的年纪,可他太爱吃甜的了,这年月四海八荒的甜食都往京中送,又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天底下有管皇帝的却没人敢管潞王,毕竟管也没用……上个手本约束皇帝吧,至少太后高兴、冯大伴高兴、半隐居状态的张阁老也高兴,只要说的在理皇帝也听。

    上个手本约束潞王?太后不高兴、冯大伴不高兴、半隐居状态的张阁老也不高兴,况且皇帝还不高兴,至于潞王听不听……并不重要也没必要,他就是一王爷,不出意外这半辈子终极使命就是混吃等死,你跟他计较那么多干嘛?

    结果到现在,到了该就藩的时候,东洋那边的朝天宫还没修好,最近又是西国挑衅又是瘟疫闭港的乱子,陈沐连转封的宗室都不建议往东洋送,此举是深得圣心,连着李太后都开始有事没事夸他了,不为别的,皇室没人愿意让潞王离开紫禁城。

    太后就这俩儿子,大儿子是皇帝是人君,不同寻常,唯独小儿子能让她感受到像正常母子般的亲情,以前吧,心里头还提心吊胆地把宠爱过盛会让这小儿子太作。

    毕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万历在一块,身上的臭毛病没少沾染,比方说算账,算户部的帐,随便叫来一户部主事对对账,里面要藏着些猫腻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倒是不花钱,但性子说好听的是自由散漫,难听就是跋扈惯了,想干什么谁也管不住。

    现在可好,潞王爷跟着皇帝,活脱儿一宦官首领,清华园的军事条例背得比谁都熟,每日三变的军事口令全出他一手编成,最近还迷上当老师了。

    谁给当老师?

    大明朝的将军先锋队。

    东洋大帅家海龙、海虎俩兄弟;蓟镇大帅家的祚国、昌国、安国、报国、兴国五兄弟。

    人家别人的小孩儿启蒙教育都是从三字经等读本开始,老陈家跟老戚家这七个小东西是从清华园柳堤岸与前湖开始,他们在柳堤上研究火炮形制与射程威力之间的关系,在前湖上琢磨船舶形制对航速载重的影响,俩人从娘这个字开始学说话,从炮这个字开始学认字。

    学会的第一道数学公式是一百一十乘三等于三百三十。

    一个百户率领下鸟铳队一次轮射的总弹量。

    当然潞王是教不出啥正经东西的,很大程度上他自己也是个学生,真正的老师是西洋殷大帅家的二儿子,锦衣卫指挥佥事上轻车都尉殷宗傅。

    潞王的门牙就是带着七个小兄弟儿在清华园疯跑摔了个狗啃泥磕掉的,潞王爷这一口牙可是蒙难良多,最早还没换牙的时候就有了蛀牙,宫廷御医用汉代时张仲景的汞合金补牙法的改良版给他补了牙,这次门牙又磕掉了,万历只好给他从内库里寻了几块大料,安南的象牙和麻家港的海象牙之类的东西,做了几次潞王都不太满意,这小子想要正儿八经的牙雕。

    要让工匠在他的假牙上雕一副仕女图,才肯镶进嘴里,要不然宁可豁着。

    皇帝也拿他没脾气,宫里从扬州招来的匠人正忙活呢,这是个精细活儿,少说也得再等俩仨月才能把牙做出来。

    宫里如今是什么都能吃得到,再不用发八百里加快马运荔枝了,毕竟如今辽阔的疆域,就算再快的马运回来也坏了,所以如今大家都用船运,直接把树连根带土刨了种在船上运入京师。

    新皇帝万历是想明白了,什么有违天时之类的事他根本不在乎,他爹那么在意违背天时的植物伤人,结果不还是没活几年?所以现在鹅灰池里什么都能种,种了就吃。

    谁不吃他跟谁急。

    但有潞王这个小东西在旁边虎视眈眈,陈实功和龚廷贤是真不敢吃这些东西。

    “陈医师,唐知州已经不在了,你把这册书给朕,是想让朕刊行天下?”

    他们等了很久,万历终于将书放下,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个知州叫唐三德,用自己的命留下了这套书,也让万历从另一个角度看见此次通州大头瘟的全貌。

    令他百感交集。

    “陛下,臣是想把这套书中的应对措施、加以过去各地能吏之应对手段编撰成书,录世间瘟疫与诊治之法,刊行天下不必麻烦陛下,陛下只要让科举考它,自会有人将之刊行天下。”

第六十章 数据

    “科举?”

    万历缓缓将书本放下,插着手问道:“这个朕也不好决定,不过陈医师先说说,历大灾大疫,必所得甚多。”

    科举可不好改,倒并非因为祖宗之法,万历早就觉得科举考试里有些科目该减少占比,但这不是个拍脑袋的事。

    倒是与祖宗之法没什么关系,也和朝臣阻力无关,而在于朝廷轻易更改容易,天下群情纷涌更容易。

    这就好比说临着高考,突然考试科目改了,学生不得急死、老师不得气死、家长不得疯死?

    陈实功的话差点把身边坐都坐不踏实的龚廷贤老前辈从椅子上吓得摔下去。

    科举这么大的事,是咱个小医生能议论的?何况这是个和医生没关系的事啊!

    可陈实功就是说了,这得有多大的胆子?

    更让龚廷贤世界崩塌的是,看样子皇帝还真打算听听?

    “小臣看了陛下总结历年瘟疫,元代以来,被呈送朝廷的瘟疫平均八年一次,天花、大头瘟为多发大疫;待太祖皇帝驱逐鞑虏至今,报至朝廷的瘟疫平均五年一次,而先帝开海以来,瘟疫在沿海进入高发时期,动辄波及一县的瘟疫,十七年来平均每年三起。”

    这个数据不是陈实功发现的,而是万历自己发现的,他把这些东西总结出来交给陈实功看,此时听到医师说起,他点头道:“朕以为这不是因为元代瘟疫少,是他们统计不到位,瘟疫真正高发时期正是朕登基以来更换年号后,海内承平没南倭北虏之患,瘟疫这样的事可以报到朕的御前。”

    换句话说,万历认为是过去统计不利,他可不认为发现这么多瘟疫是坏事,比起过去一县之地的大灾都无法报到朝廷,这恰恰是他的功绩。

    在这个时代的人眼中,瘟疫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人们眼里可怕的事太多了,瘟疫根本排不上号,甚至瘟疫本身都很难得到关注。

    人们更怕的是会带来瘟疫的灾害,兵灾,平均三年一次叛乱怕不怕?旱灾,平均两年一省大旱怕不怕?洪涝,黄河过几年就决口一次怕不怕?一次淹掉十几个县。

    跟这比起来瘟疫算老几?

    “但陛下,瘟疫确实高发了……在沿海诸省、在运河两岸,瘟疫比以前多,就小臣所知,瘟疫是传染病,所谓传染病,既人可染人、畜可染人,人流动的越大,瘟疫则越烈。”

    陈实功说到这,眼中带着悲悯低下了头,叹着气感慨道:“时代变了。”

    时代变了。

    瘟疫也多了。

    过去百姓别说乡都,没事村子都不出去,去邻村串个门还得带着行囊装着户籍,路上巡检司要盘查的。

    极小的人口流动性下,一户人家染了瘟疫,可能这户人家死绝了山那边的邻居都不知道,一场原本有可能声势浩大的瘟疫就无声无息的没了。

    可现在不一样,沿海那么多人口密集的工厂,城市因此变得拥挤,人与人的交往也变得紧密,海船通过各个港口补给半个月完成从南到北的航行,运河的运力也被官船民船拓展到极致。

    万历突然皱起眉头,他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般怒道:“你是说,先帝开海是错的?是不是还想说要是朕不北征蒙古,这场瘟疫就不会被带回来!”

    陈实功没有说,是万历心里有鬼。

    他一直在怀疑自己,那份关于历年瘟疫的总结他没给朝中任何一个大臣看,因为他认为这场瘟疫出现在大明完全是因为他。

    如果不发动北征,这场大头瘟就不会被伤兵带回来,他的帝国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极端天气,冬季极冷、持续旱灾,他知道天行有常,也知道天人感应不靠谱。

    但架不住从小到大有人没完没了地在他耳边念叨。

    让他压力很大,变得暴躁易怒。

    “先帝开海当然没错,就算陛下不去北征,这场瘟疫还是会被南侵的北虏带进长城以南;不过陛下要是不修铁路,瘟疫可能会在密云爆发,因为臣已经找到对人来说,这场瘟疫的源头,是被感染的老鼠。”

    “尽管大旱连年,但寻常百姓还过得去,各地都未出现饥荒,可通州贫富齐聚,又因百姓聚集至城市出现没有产业、毫无资财的百姓,他们的日子比城外百姓还要难熬,饿极之时逮住一只老鼠下锅,恐怕饥饿的肚皮等不到老鼠煮熟。”

    “臣是想说,瘟疫无可避免,但任何瘟疫都敌不过人,世上确有无药可医的顽疾,但没有哪个瘟疫是我们对付不了的,即使不能以药石医治,也能用封锁隔离手段等其消失……只不过。”

    陈实功道:“帝国需要标准化的应对手段与顺应时代的规矩,陛下看见唐知州的情况,也知道那些得了帝国栋梁勋章的医户,他们并非不勇敢、亦绝非无能之辈,可他们没活下来。”

    “试问再忠诚勇敢,官僚病死谁来带领导百姓隔离瘟疫,百姓染上瘟疫有医户去治,可若医户都染了瘟疫还有谁能去治疗百姓?”

    “当地颇得官声的知州若能在当时说一句话,比北洋军医站在街口喊一天都管用——以后瘟疫会越来越多的。”

    陈实功这样说着,道:“大东洋的病会染到大西洋,西佬病同样会染上大明子民,哪怕我们不开海,西班牙人葡萄牙人也会把这病带过来,帝国官僚与百姓都需要对瘟疫传播与防范有足够认识,地方官员更要在出现瘟疫后有标准的应对措施;地方医官与医户同样要对每一种病症有至少一例用于治疗的标准药物;各府、州、县亦需常备用于瘟疫的防护装备。”

    “如此一来,即使县治、州治、府治发生瘟疫,县官、衙役、医户能第一时间在县衙更换装备,封锁染病街坊而不让瘟疫扩大、医户入内诊治而不怕染病身死、明确病症立即可施药救治,不必再现大量医户病死、失去知州造成的慌乱,百姓也能在家做好保护。”

    “随我等对病症的认识越深,有再多瘟疫我们也不怕。”

    万历捧着手思虑片刻,再抬起头来看着陈实功道:“你提的,你来做,朕要一份详细的计划与教材。”

第六十一章 医典

    人们说,万历十一年春,有感通州大疫之惨状,万历皇帝下令北直隶总医官陈实功编撰一本医学知识教材。

    这册教材名为《疫典》,人们普遍因其年号,将之称作《万历疫典十一年版》,因为天下都知道四洋惯例,任何东西不会一次就做好,任何东西初版之后都会迎来没完没了的改进,直至某个时期人们对它普遍满意,才算一个阶段结束。

    哪怕只是一个北洋造的打火机,如果使用者对哪个地方不满意,也可以根据上面的监工名字送去书信,提出自己的意见——当然采不采用北洋大匠们说了算,但一经采用,就会给提建议的人送去数额不等的酬金。

    像岁燧发前装鸟铳,就经历了二年至八年七个不同版本,每个版本使用零件或互通或不互通,直至万历八年才算真正定型,也只有在定型后才在北洋、南洋、宣府三大军器局逐步扩大产能。

    即便如今产能诸部扩大,大明的卫所军仍旧没有全数换装新式鸟铳,火绳鸟铳与燧发鸟铳依旧并行,仅仅是将老辈子的火铳、快枪沙汰,因为落后的火绳鸟铳在世上仍然为先进火器,海外藩国市场的缺口依然很大。

    《疫典》由陈实功、龚廷贤、李时珍三名医术、药方、草药水平世间决定的名医编撰,是一本根据现有医学条件所创作的府州县乡都公共卫生防疫手册,主要应用于童生、贡生、举子与各级官吏,同时也需在各地万历新办小学由专人教授。

    首次提出地方官员应根据疫情烈度筹备甲、乙、丙、丁四种等级防备措施,以图文并茂的方式详细讲述了瘟疫具体传播的途经、医疗防护装备的制作与使用,要求乡都、县、州、府治所驻地根据治下人口与医户数量储备一定数目的医疗用具,如武备一般加以储藏。

    书中针对二十四种时常侵袭的传染病、八十七种百姓日常所患疾病写出症状,公布二百二十七项经过验证确实有效的药方。

    《疫典》经皇帝翻阅后着快马速递诸省,随后紫禁城通报天下,今后《疫典》为科举必考科目,已在任官员亦要学习,由诸省学政大宗师周游考校,初次不过者罚俸半年再考,再不过者降职半年重考,三不过者调离地方主官。

    一时间官吏人人自危,海内为之哗然。

    不过这份哗然还未传到皇帝耳中,天下间发生的另一件事便盖过了科举增加医科考校的风头……松江府的徐老爷不行了。

    徐老爷患病已久,但北京城的张老爷还身体健康,食疗调剂的还不错,虽然病根没除,但无性命之攸,能吃能睡、笑口常开。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自从张居正被陈实功言之凿凿地告诉他做痔疮手术很有可能因此而死,这对师生的关系就有些怪异,逢年过节的问候仍有,但心里怕是互相起了芥蒂。

    不过到底徐阶病重时还是给张居正写了信,张居正也向朝廷告假赶去松江府看他,不过坊间传闻张居正出府时面色并不愉快,有徐府长工喝多酒一时口快,骂张阁老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到这时候了还不信他老师。

    不信的是什么呢?万历知道,他们说的张阁老不信,是说不信徐阶家里只剩良田两万亩。

    徐阶临死前给朝廷上了一副手本,把良田两万亩以松江讲文院的名义,请万历皇帝掌管。

    张居正其实就是为这事去松江的,他其实是想去提醒徐阶,坊间传闻徐氏有田二十四万、四五十万亩良田,你就给皇帝捐两万亩,皇帝如今为收回田产,连山西的藩王都发到印度去了,等你不在人世,不得给子孙留条后路?

    他是苦口婆心,府上已有万贯家财,要名有名、要利有利,还攥着这些个田产做什么?把田全捐给皇帝,皇帝如今正年轻,只要后人不作奸犯科,至少还能保徐氏三十年太平富贵。

    徐阶也冤呀,他拢共就田产三万亩种植桑棉,老徐家的主要收入是松江府与京师的纺织品生意,海瑞任应天知府过来把他这阁老噼啪一顿吵,他就已经散出去田产一万亩,就剩了两万亩田地,盖了个文官大学,末了还全送皇帝了,你这会儿让我个半死的人拿田出来,我怎么拿?

    问题就在这儿了,张居正是好心好意,他很确定坊间传闻有很大一部分是真的。

    徐阶也是诚心实意,他死之后皇帝肯定要算账这么浅显的事谁都能看出来,他说的也是真的。

    问题出在哪儿呢?

    出在权力呀。

    权力是个奇怪的东西。

    徐阶斗倒严嵩位居首辅之后,他名下田产确实多到自己都数不出来,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多少田,谁的田都可能是他的。

    这叫寄田,也叫投献。

    明朝的官员有部分优免税额,比方说京官一品三十石,大量寄田显然是违法的,但这涉及到权力这个怪东西。

    徐阶当首辅时,谁敢查?哪个不开眼的敢去收税?

    最关键的是就算收到徐阶头上,他也没法交税,因为那些田真不是他的……所以就只能挨海瑞劈头盖脸一顿骂。

    海瑞也不是傻子,只是心中怀揣着对美好明天的寄望,他去办徐阶的田,徐阶听话散了三成田地,他被调任到别的地方,事情其实对张居正来说也已经解决了。

    解决的方法就是海瑞办徐阶这一个信号,告诉把田放在徐阶名下的大户,徐阶靠不住。

    靠不住,别人自然就把田地收回去,徐阶家就真的变成两万亩田了。

    这世上没有薛定谔的猫,只有徐阁老的田。

    不失去权力,永远都不知道田地究竟有多少。

    这一样的事,让个县官拿着超过优免条例的田地去跟海瑞碰碰,能把他全家骨头渣子都碰碎了。

    但徐阶不行,他左阁老、右学士,胸口纹个张居正背后绣着嘉靖皇帝升仙图,神功护体,金刚不坏。

    海瑞都没能要了他的命。

    张居正的担心是对的,徐阁老病逝没几天,万历皇帝下诏追赠徐阶为太师,谥号文贞。

    派去宣旨的宦官不是西厂王安,而是东厂张鲸。

第六十二章 烦

    王安与张鲸,就是万历的两把刀。

    俩人都是小宦官,既无冯保的权势、也没陈矩的名气。

    但就胜在这个小字,一是地位小,皇帝就能给他们地位,二是岁数小,跟万历玩得来。

    王安在内书堂读过书,还去过讲武堂上课、北洋参加过军训,忠厚老实非常能干;张鲸脾气烈性,又不太好学,同样在内书堂读书,但狗屁都没学到,反而从内书堂里带出一大堆玩的东西让皇帝取乐,自从册封林阿凤见过大世面后,为人威严又有气势,擅长作威作福。

    俩人几乎没有相同点,吩咐给王安的使命,他有一说一,看到的事情是什么样,到万历眼中就是什么样,事情有可能到最后并非万历所想要的那个结果,但过程一定是真实、正确的。

    而吩咐给张鲸的事,过程未必是万历愿意看见的过程,但结果一定是万历吩咐的结果。

    一样的事,由这二人去办,多半会有不同的过程与结果。

    其实老徐家有多少田,万历根本不关心,讲文院的两万亩田徐阶捐不捐,结果也都一样,唯名与器不可假人之手——四洋军府、南北讲武堂、三大军器局,但凡与陈沐沾边的新建机构统统属于帝国,唯独徐阁老承办的松江讲文院是私有。

    连西南寺庙都是国有,讲文院就这么特殊?

    早晚的事。

    万历让张鲸去没别的目的,就是想折腾折腾他们家。

    徐阶是个很有才能的阁老,论其执政忧勤国事,力挽狂澜的功勋是有的,但这跟万历没关系。

    他的阁臣、他的官员、他的武将。

    张居正、高拱、张四维、申时行、张学颜、王国光、潘季驯、方逢时、王崇古、叶梦熊、陈沐、殷正茂、陈璘、戚继光、俞大猷、马芳、刘显、邓子龙、李成梁、郭琥、谢朝恩、牛秉忠……哪个又是无能之辈?

    不客气的说,朱翊钧就没见过无能之人。

    他跟张鲸说:徐阁老以前老吵我爹,海瑞说他帮我爷爷做事时也不能救于神仙土木之误,是个畏威保位之人,你跟刘守有去,看看他们家到底有多少地、有多少钱。

    不过在张鲸去了之后,万历又让王安跟着去,让他拦着张鲸别破家灭门。

    其实这也是个信号,对天下非常不好的信号。

    他更想让张鲸去的是张居正家。

    意味着关于张居正贪图享受的风言风语,已经让万历不胜其烦,朝野像这样的谣言多的是,对谁都一样,真真假假。

    就好比早年朝中对陈沐的弹劾,说他私藏甲械,确实是真的,证据还在乾清宫军事室里摆着呢。

    但这靠谱么?不靠谱,哪个老兵家还没点传给下代人的家伙事儿了?

    这些东西其实都仅仅关系到一点,君王对臣子的信任。

    他们俩都在推行改革,推行改革最重要的是人与皇帝的关系及信任。

    但二人方式不一样,陈沐并非孤军奋战,他做出的一切事业全部都不是他的,南洋军府,南洋军府先由高拱掌管后由陈璘掌管;他把广东讲武堂修好后面跟他没关系,第一人山长是卢镗;北洋更是自己仅挂个名大小事务全由叶梦熊管理。

    他像个无所不能的工匠,做出一台又一台机器,人们发现机器好自然愿者上钩,他只从机器生产中获益,但这台机器自诞生之日起就不再是他的,正如他把皇帝从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明位置上拉下来,再用天下人的民心捧上去一样。

    神明依然是神明,只是过去的神明无从显圣,如今的神明神威莫测。

    看上去一切毫无变化,可实际上变化已日新月异。

    张居正不一样,他也在做机器,但这台机器的所有权始终牢牢地握在他手中,即使到如今半隐退状态,考成法这台无坚不摧的机器依然在他手里,那不是鸟铳能让皇帝在紫禁城放响,不是火德星君能铲尽乾清宫的积雪,更不是清华园前湖轰鸣的蒸汽船,而是张居正自己权力的来源。

    所以万历对陈沐才是有所顾虑,都不是猜忌,不用猜,就是真担心,他非常清楚地感觉到自家这个东洋大臣使命感太强烈了,仿佛生来就是要推着大明把小破球祸祸完一样……他小时候也这么想过,但长大了这种祸祸小破球的愿望已经不是那么强烈了。

    现在的他更关心核心土地的子民,这个核心是包括东北乌梁海到苦兀岛、西北乌斯藏到瓦剌边境、西南苏门答腊到果阿、东南新明州以外吕宋日本在内所有大岛,东洋军府所在的亚洲和新明州,经历瘟疫一事,万历对这两个地方与再大的土地,并不是那么感兴趣了。

    年幼时发现世界那么大,他想去看看,看完了感觉遍地土著没啥意思。

    还是跟自己玩最有趣。

    消除贫困、提升教育、保障医疗、鼓励创新、整治贪腐、增加生产力,这才是作为世上唯一真神、唯一皇帝的首要重任。

    至于消灭伪神、消灭伪帝,只能屈居次位。

    所以他挺想趁东洋大臣明年回京述职的机会给他扣了,直接放假享受生活。

    张居正就不一样了。

    万历一点儿都不猜忌、不担心张居正,就是有点讨厌。

    都是老师,陈沐教他天子必须掌兵、必须掌握民心、必须掌握最前沿的科技,只有这样才能掌权、才能为所欲为,结果聪慧的万历皇帝发现这是个计……掌兵、掌握民心、掌握科技,三大指标永无止境,到头来必然本末倒置,忘记为所欲为的终极目的,在掌握三大指标的路上越走越远。

    可到底在这个过程当中万历是享受的,一本道德经让他发现世界的真相,吃苦受累的活儿满世界打仗陈沐自己干了。

    要说享受,陈沐也从没反对过皇帝享受,甚至专门拿银子告诉皇帝愿意花就花,不影响国家正常开支想干嘛就干嘛。

    而张居正呢,万历知道老师干了最多的、最难的活儿,但老师不让他享受,要让他当圣人……结果朝野都小声告诉他老师私生活不检点,享受的比谁都厉害,最早谁说他骂谁。

    后来自己也怀疑了,派人一看,真的。

    完美的道德形象在心中炸裂开来,一贯严格要求的老师再来说那些圣人之谈,能不烦么?

第六十三章 省心

    瘟疫终究没能乘船通过广袤的大东洋,海关紧锁月余,亚洲各地皆无疫情消息,令着急忙慌赶回墨西哥城主持大局的陈沐松了口气。

    其实他什么事都没做,诸县长吏杨廷相、邹元标等人将事情办得很好,还有赵士桢居中协调,经历过天花考验的东洋军府从上至下都带着一股从容,但他在墨西哥城,更能为所有人心中添上一点底气。

    毕竟,欧罗夷口中的黑死病不是天花,这一次他们没有痘苗,只有血肉之躯。

    瘟疫倒是没来,但原本已即将结束的秘鲁复仇战争却因此陷入僵局,横生枝节下,后续部队没能在年后足数开进秘鲁……亚洲与西班牙完美的航行时间差被打破了。

    “就让他在大西港,整个船队,所有人全部到大西港东北那个小岛登陆,每隔十日给他们送些水粮,先拖他一个月。”

    陈沐才刚从大西港回到墨西哥城,前脚刚踏进武装广场,坚守在大西港的杨廷相派遣骑手就跟着进城,带来他最不愿意听的消息。

    西班牙菲利普的使者来了,有意就秘鲁一事与大明重启谈判。

    陈沐倒是不怕和西班牙人谈判,道理在他腰带上别着,秘鲁总督托莱多也在常胜住着,大明兵船在秘鲁利马城港口停着,不论重启谈判的结果如何,他手上的筹码都比费老二多得多。

    外交即是以武力为后盾,用言语达成行使武力之目的。

    后盾不够坚实,任由使者再巧舌如簧、再长袖善舞,没用。

    陈沐不愿这会见西班牙使者的原因只有一个——他在等秘鲁的情报。

    陈沐这刚把话说完,在武装广场迎接的赵士桢就已对使者道:“他们见不到大帅,刚从西班牙过来,谁知道身上船上有没有染病,先拿这个搪塞几天,过几日再用别的借口,比如大帅去山上游玩避难了之类的话,务必拖两个月。”

    说罢便拽拽陈沐,欲言又止:“大帅一路策骑劳顿,先回总督府吧。”

    陈沐一听就知道,赵士桢这是,有事。

    这种时候不会有别的事,一定是秘鲁最新的消息有了通报,而且未必是好消息,他才会如此急切。

    果不其然,二人及卫队一行刚进总督府大堂,赵士桢便急不可待道:“秘鲁来消息了,情况不算好。”

    “不算好,坏消息就是坏消息,好消息就是好消息,怎么说不算好?”

    陈沐在大西港就听了太多的坏消息,此时此刻对坏消息已有足够的抵抗能力,整个大东洋上四处布置武力的明军将所有坏消息都传了回来。

    黑死病在欧罗巴肆虐,白山城的陈九经部封锁港口,瘟疫从法兰西海港登陆,随法王召集军队南下肆虐,已渡河北进三百里围困波瓦第尔的袁自章被迫率部撤退,放弃罗什福尔、昂古莱姆两座大城,依然在与追兵交战中被瘟疫赶上,短短三日六个负责断后的百户部失去联络,明军在欧洲境内第一次以溃败的形式逃回白山城。

    困守亚速尔群岛的李茂也乱了套,群岛水粮不足,杨策率一支船队前往塞维利亚补给途中就传回瘟疫在塞维利亚肆虐的消息,在他向大西港请求补给之前,就已经因水粮与瘟疫的原因跟同样驻扎在群岛中的西葡联合舰队发生内讧,双方互有死伤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死伤会带来仇恨。

    从来不是独立地理单元的亚速尔群岛却因此次瘟疫成为大东洋上的孤岛,让岛上的人做困兽相斗。

    英格兰的情况更糟,从普利茅斯开始最新的消息黑死病已先后出现在多个海港,倒是最早发生瘟疫的普利茅斯城已接近遏制,但传回来也不算好消息,由于英格兰王室在瘟疫中的不作为,城中吏民推举下龙虎道长曹长青任知县,王进忠、李常来、约瑟华、艾伦慕明等商贾自封忠显校尉,行独立自治。

    对岸的艾兰王国一片大好的独立事业也因此遭受阻力,朱晓恩不愿被瘟疫吓退,执意率复**顶着瘟疫打响都柏林围城战,士兵因患病伤亡惨重,直至目下仍无战役明朗结果传回。

    而滞留在西班牙的付元则向陈沐请求便宜行事,他快弹压不住要和西班牙驻军内讧的部队了,自明西就哥伦比亚驻马坡事件发生后,联军互信基础逐渐丧失,双方士兵在里斯本城内多次发生肢体冲突,互相谩骂、打架几乎每隔几日就发生一起,到现在还没见仗只是因为他们人多势众而已。

    如果情形进一步恶化,付元没办法把舰队调动回亚洲,打算分兵两路一路进驻大明港、一路北上白山城,实在不行就只能就地在里斯本和西军开战了……但他们的火药只够两场海战、陆战三个月。

    这些地方都或多或少受到瘟疫影响,陈沐能理解局势恶化,而且也并不全是噩耗,比方说普利茅斯的曹知县就做的很好。

    最重要的是瘟疫压根没在亚洲登陆,这对东洋军府是最好的情况。

    辽阔的大海是最好的保护层,将黑死病这种烈性传染病挡在外面,整个欧洲海岸港口先后封锁,使大海上流传着鬼船的故事。

    一些船只无法靠岸,船上的水手染了瘟疫,鼠疫带来的狂躁与口渴让人迫切地想要饮水,一旦船上的净水喝完,狂躁、孤岛、失去目的的航行会让人变得疯狂,最终像城市里老鼠成群结队跳进井里一样跃入海中。

    等陈沐坐在总督府正厅的椅子上,赵士桢才忧心忡忡道:“秘鲁的土民暴动难以约束,我们的船因瘟疫无法,大量西国贵族在利马大明港请求庇护,平民死伤惨重。”

    陈沐眨眨眼,有点不敢相信赵士桢的话:“西班牙的军队呢?”

    西班牙人在利马城是有驻军的,两个半军团,足矣弹压利马大明港之外的区域,这么长时间他们就没半点作用?

    连奴隶起义都管不住了?

    “有一个军团长在混乱中被打死,他的连队在城中占据四处,勉强稳住阵脚,还有个印加军团没受到多少损失,从城内撤出去了,向东走了。”

    “那大明港呢?”

    陈沐也是有意纵容,别管最后变成什么样,明军都会是秘鲁的定海神针,只要他们在就出不来大乱子。

    至于西班牙在秘鲁的影响力,能削减多少算多少,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更好。

    省心了。

    赵士桢拱手道:“所以在下说不算坏,大明港无丝毫损失,现在城内的西班牙贵族擅长给自家孩子认个大明爹,以期保命。”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6757/ 第一时间欣赏开海最新章节! 作者:夺鹿侯所写的《开海》为转载作品,开海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开海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开海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开海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开海介绍:
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