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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章 伏击

    袁自章攻打武隆郊外克兰河畔法军营地并不顺利。

    外面的法军哨所,不论密林里还是村庄中,全部被统统拔除,唯有修建于山岗的营寨,地势上易守难攻,又是敌众我寡的局势,参将袁自章与游击王有鳞商议后认为强攻得不偿失,遂施行围攻诱敌。

    他们以少量兵力封锁了北面的密林与西边的村庄,在南面留着缺口,主力大多驻防距敌营仅有二里的林地,故意将东边即将完工的桥梁与堆砌辎重让给敌军。

    营地主将夏尔伯爵有个外号叫勇士,但他在这场战斗中的表现一点也不像个莽夫,对仍旧留在桥头岸边的辎重非常慎重,哪怕明军今天运一车、明天运两车,也不急于行动,直到袁自章往桥下支撑柱里劈出口子塞了几具炸药管,才终于紧张起来。

    这已经是围攻的第三天了。

    夏尔伯爵不想往南跑,经过对比辎重队遇袭到明军追击过来的速度,他认为明军行军速度每天比他的部队快二分之一,带兵离开营地会受到无止境的骚扰,缺少补给的部队很快就会溃散。

    他同样也不愿出营作战,因为他认为时间站在他这边,只要继续拖下去,友军就会从东岸赶来,一起消灭这支数量不明的明军。

    双方在这种态势中对峙,其间夏尔试着命令麾下两个王国步兵四百人连队向林中出击,连敌人的数目都没摸清就被击退,后来就不再试探,闭营死守。

    袁自章在讲武堂学了一肚子坏水,见到这种情况,在第三天傍晚把驻防北山哨塔的徐晋叫来,盯着克兰河西岸的辎重道:“本将再给你调个鸟铳总旗,连你本部两门虎蹲炮,夜里守住那些大车。”

    他知道法军主将一定会趁夜派人偷偷拉车上山进营。

    说来好笑,如今克兰河畔,明法两军部队加到一起近八千人,吃的都是夏尔伯爵运送的这批辎重。

    白天游击将军王有鳞率部大大方方巡视河畔,在未完工的桥上安置北洋旗军在金城伐木常用的简易炸药,粗大杉木钉进去几根铲刃炸药包,引燃了两三人环抱的巨木便应声而倒,这玩意摧毁河里的承重原木柱也容易得很。

    顺便,王有鳞还清点了一番法军携带辎重,这批军粮足够五千军队吃一个半月……这对袁自章、王有鳞来说都是个好消息,因为这已经是李岱焚毁部分粮草后的剩余数目。

    单看这批粮草,被困在山上的法军要么援军不多、要么没准备打大仗。

    山上数千部队,人吃马嚼一天就要耗去两三车粮食,他们肯定得想办法下山取粮,而下山取粮,就是袁自章的机会。

    徐晋是领到了苦差事,百户部带着借调来的鸟铳总旗一道离开温暖的山岗,调至河岸埋伏。

    南北讲武堂习惯让军官从细微处着眼,用准确算术来解决战术问题,这种算数思想在武进士袁自章身上从头到脚都透着阴毒,尽管麾下旗军训练有素,但他觉得敌人太多,用两千军士去强攻四千人据守的山寨是不智的,因此打算先把敌军数目削减到和他们一样的数量。

    削减的手段就是伤兵。

    一个伤兵在行军时需要两到三个人照顾,所以袁自章决定至少为敌军创造出三百名伤兵,再派人把所有辎重全部拉走。

    他十分确定,在辎重被毁或抢走前,敌军不会离开。

    夜里的河畔起风冷得人发慌,百户徐晋和他的部下在河畔被冻得浑身发抖,旗军抱着手臂在地上趴成一排,还有些人在岸边石头或树干后蹲着,尽力将手藏起来、脸埋在胳膊肘或缩着脖子藏在头盔与顿项中间。

    潮湿天气让棉甲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趴在干枯草地上的徐晋瞪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堆在一起的辎重车与那条山间小路,心里就一个信念——老子冷,你们更冷。

    越冷越不耐饿,越不耐饿就越要下山取粮食。

    抱着这样的想法,徐晋睁着眼睛睡着了,直至被值夜的斥候推醒,在他耳边道:“校尉,有人下山了。”

    这场发生在克兰河畔的战役,对明法双方两支军队来说都是地狱难度,尤其这次战斗。

    谁都不愿进行冬季战争、谁都不愿夜间战斗,他们全占了。

    但战斗是权衡利弊,冬季与夜间会极大降低士兵战斗能力,但明军上下都认为相较之下,这种劣势对他们反而是优势,比起法军,寒冷与黑夜,对他们影响更小。

    “看清楚了?”

    “看清了,篝火灭了一会,又被人点燃。”

    黑夜让士兵的指挥重任落到了小旗这一级军官身上,即使是百户徐晋,不利用战鼓军乐的情况下也无法指挥其他士兵,一切都在驻扎前安排下去,到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再下任何命令了。

    传令兵依照百户的命令最后一次按照各小旗伏击地点走了一遍,提醒所有人敌军有所动静、注意不要误伤友军,辎重车旁边的篝火光亮外侧便能看出人影重重,随后一处篝火被扑灭了。

    失去远处的篝火照明,月光仅能照亮几步,旗军端着鸟铳瞄准一片漆黑,百户仍未发出攻击命令,各部小旗在黑暗中极为紧张,心都提到嗓子眼。

    徐晋同样焦灼,他实在看不见敌人的动向,耳朵都恨不得竖起来,带两个小旗一步一步向前进逼,直到听见堆放辎重的大车轰然砸翻的声响——他紧紧攥住拳头:成了!

    大多数车辆的车轴,都被他卸了。

    一声令下,激昂的军乐猛然响起,旗军端着鸟铳快步前进,有人点燃事先准备好的火把朝远方极力投掷而去,火光照亮周围的第一时间,一支支鸟铳爆出暗红色的火光。

    跟在徐晋身后的四个小旗担任主攻,端着上好铳刺的鸟铳朝前奔去,分列两翼的余下小旗朝山道口的篝火摸黑前行,篝火周围能看见向山上逃窜的敌军。

    战场刹那被分割为两个世界,那是属于猎人沉默前行与猎物仓皇逃窜的世界,在那些明军听不懂的哀嚎响彻夜空,两军山岗营地的主将,同时注视着爆发一阵阵火光的河畔。

    不知过了多久,山脚下枪火停歇,只剩下数不尽的嘶吼与哀嚎。

    法军营地瞭望塔上,如坐针毡的夏尔伯爵脸色铁青。

    在身后,所有士兵都一言不发地用目光注视着他的背影,让最正确的命令变得难以启齿。

    他说:“明天,天亮了就救他们回来。”

第五章 竞赛

    大西港东洋大臣驻地。

    港口的海滩上,陈沐看着船夫吃力地推动造船厂绞索,将一条挂着西班牙红叉旗的双桅快船拖进船坞,他的眼中对这艘船流露出极大的兴趣。

    这是一艘只有两根桅杆、单层甲板且缺少武装的轻型船舰,由于还未拉进干船坞,无法知晓其准确载重,但粗略估计排水量小于四千石。

    岸边搁浅的小桨船旁,几个西班牙武官与作为使者的阿科斯塔修士无可奈何地站在那,相视无言。

    阿科斯塔修士无法想象陈沐就驻扎在大西港,说来好笑,在名义属于西班牙、实际属于大明的土地上,同时有两座港口以两国国号为名,一个是塞维利亚的大明港、一座则是新西班牙总督区的大西港。

    当然,从眼下海岸边发生的情景来看,不论这里叫什么名字,西班牙人说了都不算。

    阿科斯塔是来送信的,并在航行中始终提心吊胆,因为其乘坐船舰是西班牙一种新式快船,速度惊人的同时没有任何知道它是否安全可靠。

    能平安抵达已经非常幸运了。

    陈沐手上拿着一封来自西班牙里斯本宫廷的信,信上标注日期为十一月十四日,而现在是十二月十二日……二十八天时间,自里斯本起航、经亚速尔群岛、巴哈马、哈瓦那抵达北亚大西港,平均航速日行五六百里。

    “将军,西班牙新造的船很好,但您更应该看看信,国王殿下交给您的信很重要。”

    阿科斯塔几乎要被陈沐的反应吓到,原本知道陈沐就在大西港对他来说是件好事,至少不用再走很远的路抵达墨西哥城,却没想到才刚把信拿给陈沐,他第一时间就命人把这艘船拉进船坞。

    显然,大明的将军只注意到信的书写、送达时间与航速间的关系,并未注意信上的内容。

    “我知道,你们不用等我,去衙门休息吧,晚点我会去找你……这船叫什么,谁造的?”

    如果不是航行中没半点烟雾,陈沐甚至怀疑能在这平平无奇的船壳子里掏出来座蒸汽机。

    这个时代陈沐所见到的一切船舰,长途航行平均速度满载的货船日行二三百里,战船依照兵员与火炮辎重数量浮动较大,满载兵员货物的西班牙大帆船最慢不过百里、寻常战船航速三百五十里就已经算快的。

    相较而言航程五百至两千里,近海条件下桨帆战舰最快,广东水师有个百户曾用十六个时辰把船从珠江口开到儋州,但那只是特例。

    天底下从不缺少这样的疯子,西洋军府的戚继美部下一名千户,前年驾驭从海盗那得来的葡萄牙双桅船为逃出台风范围,大顺风挂满帆一个时辰窜了八十里,逃出去船接近散架不说,船上八十名旗军有四十二个人都向军府申请加入印度陆上战场,再也不想上船。

    帆船都快被开成翻船了。

    哪怕是林凤重视航速的飞鲨船,远途航行顺风顺水,才能达到日行五百里的航速……问题的关键在于,从里斯本开到大西港,这一路不可能完全顺风顺水。

    西班牙这条船比林凤的速航海盗船还快。

    “这条船是海军的圣克鲁斯侯爵督造的,我们叫它快速帆船,专用于向新大陆传递消息。”阿科斯塔修士用目光提醒着陈沐继续看书信,道:“这是它首次横渡大西洋,将来可能有一批更小的船会用在海战中,作为传递信息的通信艇。”

    圣克鲁斯侯爵。

    陈沐咀嚼着这个名字缓缓颔首,西班牙能让他叫上名号战将的就仨人。

    陆军老将阿尔瓦,从新大陆回到西班牙后力主施行陆军改革,主要是将方阵军团的火枪装备率增加到四成,使用重型燧发枪替代杂乱的重型火绳枪、轻型火绳枪,并试图仿照明军装备,在火枪上增加刺刀。

    阿尔瓦改革很难,西班牙的王室兵工厂难以承受大量重型火绳枪的打造,根据最新情报,他只能在下属两个方阵军团中装备两千四百支重型燧发枪,并为他们逐渐装备塞式四棱刺刀,西班牙为此耗费良多。

    值得一提的是这种刃长一尺的四棱刺刀取材自法国骑士装备的‘怜悯锥刺’,用于结果战场上受重伤未死挣扎的人。

    海军老将就是这个圣克鲁斯侯爵,自明西第一次海战后便着手修造舰船,试图为王国打造一支足够掌控海面的强大舰队,不过他所面临的情况比阿尔瓦更加艰难,打造战舰耗费良多、海外领地不断缩小,都让他的造舰之路崎岖坎坷,国王一会儿答应给他拨款、一会儿又说王国用不着这么多舰队钱先拨往尼德兰、一会儿再让他等等。

    尽管如此,这艘双桅快船的面世还是让陈沐对圣克鲁斯侯爵刮目相看。

    至于第三个能叫上名字的将领是接替阿尔瓦担任尼德兰总督的陆军将领帕尔马公爵,那也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让陈沐记住他的原因是他交给菲利普的一份进攻英格兰的计划。

    在那份计划中帕尔马宣称只要海军配合二十五条护卫舰,他会让三万五千名步兵与五百骑兵在一夜之间登上英格兰的土地。

    “好了,别催我看信了,不就是预料中的进攻停滞,英格兰、法兰西与荷兰都在加紧造舰么,大明对这种情况不感兴趣,依靠西班牙的力量与驻扎在亚速尔群岛的大明舰队,足够防御他们了。”

    陈沐有点腼腆地笑了。

    他说的确实是心里话,不论他还是大明,都对军备竞赛没半点兴趣。

    话又说回来,军备竞赛对国家来说难道是兴趣使然?

    但他只能这么说,因为一来不愿再进一步刺激菲利普,那费老二的宫廷在牌桌上几乎是四处透风,有点啥主意所有人都知道了;二来,他确实也没打算参与这个级别的军备竞赛。

    因为他家里确实有个小伙子对更高级别的军备竞赛很有兴趣。

    就在几天前,皇帝送来一批国内驻扎东南的戚家军老兵与两个卫旗军过来务农,夹带的书信试图跟他讨论一番海军船舰一百年后的演变趋势,因为皇帝认为风帆铁骨舰或风帆铁甲舰是今后的主流,南洋大臣陈璘却认为针对目前海上战舰,帝国应该着手制作一批使用开花弹的蒸汽巨炮小船。

    帝国重臣只有一个建议:全都要。

    并且他还教给皇帝一套方法论,一切不知优劣的选择统统付诸实践,在使用过程中人们会知道什么才是对的。

第六章 毒打

    这场发生在欧洲西班牙、英格兰、法兰西与荷兰的军备竞赛,付元是明军将领中直接的参与者。

    驻军里斯本的时间里,他亲眼看见七条超过一百吨的西班牙战舰下水。

    与菲利普宫廷共享的情报更让他知道在敌对三国中,超过二十四条规模更小的战船被加班加点地打造出来。

    让他有点迫不及待。

    但比起蓄势待发的海战,已经开始交兵的陆战更值得他注意。

    陈九经从白山城发来消息,他派遣探路的袁自章部可能遭遇敌军围攻,在他看到这封信时,驻守白山城的陈九经部已派遣援军,希望他尽快从里斯本输送一批御寒冬衣与像样的军帐去白山城。

    前去驰援的是白山营将康古鲁,他率本部千八百女真步骑出城渡河,分兵先后。

    前军骑兵七百开道,号板甲铁浮屠。

    一千四百名各个棉衣披甲的白山步弓手为后阵,携六十头西班牙小毛驴,押送辎重奔赴克兰河战场,为袁自章送去六门急需的镇朔将军炮与足量弹药。

    丁海的丁家庄,不知不觉成了这场战役的第二号补给站,凡是从波尔多出发的士兵第二天夜里都会在丁家庄附近驻营,而前线的伤兵也往回送了几个。

    在丁海眼里,前线的局势不坏。

    部队是今天发百骑、明天发二百步弓手,伤兵是一气回来仨,往后就没了。

    三名伤兵隶属百户徐晋标下,都是在夜晚伏击中受伤,其中一人封锁山道摔伤左臂、另一人四肢健全但眼睛被辎重中的火药引燃时燎伤,军医在检查后认为后者可能会在修养后对视力有部分影响,建议回波尔多修养。

    最后一人名叫张大川,他被火枪击伤,铅丸擦着头盔眉庇打在额头,嵌入额骨,人却如神助般毫发无损,只是在地上趴了会,旋即起身将射击自己后试图过来捡火枪的敌人用手掐晕,继而以标准装药动作完成三次装药,再次击倒一名敌军,最后提着鸟铳冲上去把另一名未能命中的敌军捅翻在地,做完这一切才再次晕倒。

    战斗结束后军医把嵌在额头的铅丸取下、并对他进行检查,发现其额骨裂缝、脉象平稳、身无大碍,但是对受伤经过不能回忆,且出现持续头疼、眩晕与呕吐症状,夹杂强烈耳鸣,束手无策下建议把他送回波尔多观察,若伤情恶化波尔多简陋的医疗条件不能医治,则只能乘船送回常胜军医院。

    实际上他是三名伤兵中战斗技能保持最好的人,因此游击将军王有鳞就让他们仨组成一支小队,由瞎眼小王背行李、断手老周当向导、头晕的猛男张当护卫,沿他们出发时设下的驿站向丁家庄前进,路上还遇到来自罗城的七名守军,推着个小车满载军械,打算卖给丁海换粮食。

    七个饥寒交迫打算卖军械的罗城守军,在旷野中看见三名身穿棉甲武装到牙齿且携带粮食的明军,并且里头还有俩是伤兵,会发生什么?

    什么都发生不了。

    丁家庄庄主丁海在庄门外接到他们时,六个拉车的罗城守军累得比驴还要不堪。

    他们少的那哥们脑袋正在车上跟瞎眼小王排排坐,端着鸟铳在后头监督的张大川没完没了地抱怨,说要不是断了手的老周提腰刀冲上来,他一杆上铳刺的鸟铳能挑翻七个。

    六个活口被一名护卫伤兵的看守打翻在地已足够心碎,可一直到丁家庄才知道他们眼中的看守实际上也是一名伤兵。

    后来六个人几乎是哭着求丁海收留他们,说啥也不回罗城了——开玩笑,他们七个人连人家一个伤兵都没打过,要没受伤又该是什么样?

    离克兰河这么近的罗城,还保得住?

    他们甚至觉得只需要有八十个张大川这样的战士就能把罗城攻陷。

    不论如何,丁庄主心情是很愉悦,为了避免今后罗城不再派人来购买粮食,他让翻译对六名守军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后又把他们劝回去了。

    张大川三人也认为这批军械他们用不上,在联名向波尔多递交一份关于遭遇罗城守军的报告后,把兵器甲胄都留给丁海。

    迷迷糊糊,丁家庄的地主团练已有十二名手持瑞士戟的胸甲庄客、火枪三十条。

    再加上陈九经拨下来的火药四十斤,丁海终于觉得自己在这方圆二十里算站稳脚跟了。

    甚至都有精力和附近七八个庄子商议召集庄客来操练民团的‘大业’。

    而在百余里外的克兰河畔,围攻撤掉的当日早上,河上轰隆一声响,夏尔伯爵只能眼睁睁看着费时数日修筑的桥梁被轰然炸毁,一应辎重被明军四五百人押运向南离开,就算这样他也不敢率军下山。

    他的部队被伤兵拖累,夜晚伏击给他带来四十四名伤兵,第二天早上的营救过程中,地雷与远处轰来的虎蹲炮再度给他的士兵带来许多死伤,除了这些还有饥饿、冻伤带来的非战斗减员,全军三千四百多军士已有近千伤兵,为避免惨遭歼灭,夏尔伯爵只能眼睁睁看着明军堂而皇之地将辎重运走。

    甚至心里还带着点窃喜——终于有一个东西能有效减缓明军行军速度了。

    窃喜的来源与明军撤除包围的原因相同,马提翁元帅率领援军已出现在克兰河东岸,整个白天,都有装备精良的骑士跨披挂马铠的高大战马驰过对岸高地,寒风吹起,挺直向天的矛锋悬挂燕尾旗向后直直曳着,不慌不忙,充满威胁。

    尽管大部队的踪迹还未出现,可围攻双方都已知晓,法军援军就在附近。

    可能十里,可能更近。

    他们之间仅隔着一条克兰河而已。

    炸毁桥梁当日,夏尔伯爵看见明军收拾了一车又一车辎重从林中走出,屯在南方河岸的空地上,似乎只等夜晚到来。

    明军的撤退,已势在必行。

    似乎就在今夜。

    法军士气大盛,人们说漫长的苦难已经过去,明军很快就会被包围,甚至就连前番战斗中受伤的老兵也叫嚣着希望参加今夜的追击。

    不过出乎夏尔伯爵的预料,当天夜里他组织军队下山,准备趁着黑夜追击整军不利的撤退明军,结果迎接他的是好整以暇的明军横阵,在黑夜中用火枪对他的部队施以迎头毒打。

    吓得伯爵赶忙又整军回到山上……当天夜里,山顶营地伤兵时断时续的哀嚎声中,双目湿润的夏尔伯爵目送山下一只只高举的火把构成夜幕下数条明亮火蛇,蜿蜒着向南方渐行渐远。

第七章 断粮

    无名矮山营地边沿,马提翁元帅坐在一块巨大的圆石上,左手拿着右手佩戴的铁手甲与内衬皮手套,苦恼地用手捂着额头。

    他身后的营地内,超过二百名骑士正在解下他们的铠甲,把湿透了的衣物交给士兵放在篝火旁烘烤,为紧急渡过河流,这些代表瓦卢瓦王室最强战力的先生们吃了太多苦头。

    “夏尔爵士,你就没想过,他们在撤退时会留下一支部队,伏击你们?”

    夏尔伯爵就站在离马提翁不远的地方,他的面容远比元帅更为苦涩,到现在他还想不明白,为什么一支拥有四千兵力的部队会在几天时间里稀里糊涂地失去全部战斗力。

    敌人甚至都没有摆出堂堂之阵跟他交战,一次都没有。

    现在面对马提翁的诘问,夏尔确信自己拿不出任何说得过去的说辞。

    “我以为他们会留下,留下二百人的部队,来阻击我的追兵。我收集起所有火药,派出一百七十名火枪手和六百名瑞士步兵,更多部队在稍晚时下山,以确保追击万无一失。”

    “夜晚,没有人能在夜晚管住所有士兵,总有人会掉队、迷路,但他们没有,他们在黑夜里集结所有部队,超过六百支火枪拉出横阵向我射击,夹杂着许多大口径短炮喷出散弹,枪火把所有士兵都逼退了,我的部队越勇敢,伤亡越惨重。”

    夏尔伯爵直至第二天还想不明白,明军明明是在撤退,为什么还会留下所有部队在南方设防;他又为什么回像一切都早有安排般带着部队一头扎进敌人的伏击圈。

    马提翁要比他难受的多,他率领部队一路集结,带着并不充裕的补给抵达约好的集结地点,未能见到夏尔的部队如约而至,只能继续向西寻觅。

    在西班牙最强势的时期,西军未能进攻法兰西的真实原因只有一个,在相对贫困的法国南部,不论购买、征用还是劫掠,都没有能供大军就地补给的财富。

    行军中他唯一的指望就是夏尔部所携带的辎重,那里面有他能用的冬衣、粮食以及火药。

    结果他却得到克兰河畔夏尔被明军围困的消息,直至抵达克兰河东岸,马提翁心里还有一点儿寄望,希望他的火药还在。

    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衣物、食物、火药,统统都没了。

    还在无名山营地捡到上千伤兵。

    算上国王派遣的援军,每天上万人马等着吃饭,有多郁闷可想而知。

    马提翁张了张嘴,他很想问问夏尔伯爵,为什么不在第一次追击受阻后立即组织第二次追击,明军不会一直蹲在后面伏击,第二次追击一定能取得胜利。

    但他最后什么都没说,这种时候后知后觉毫无意义,看样子他们的夏尔伯爵已经在与纳瓦拉亨利的农民军作战中被训练的习惯了面对不堪一击的敌人,猛然让他与超过认知的明军作战,不知该如何自处。

    该稳重的时候冒险、该冒险的时候稳得像一只乌龟。

    他只是派人向等在克兰河东岸的部队传达命令:“告诉茹瓦耶兹公爵,明军沿西岸向南撤退,夏尔军团需要半天时间来完成整编,最后会有两个大队投入接下来的战斗。”

    在马提翁与传令兵的对话中,夏尔伯爵已经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了,但他还是难以置信地问道:“明军行军很快,我们还要继续追击?”

    继续追击?

    “为什么要感到疑问,我必须拿回我们食物!”

    “两个伤兵分配一名健康的士兵护送,送他们去最近的城镇,比隆元帅与茹瓦耶兹公爵会率军向南从桥上抵达西岸,我们不能再分兵了。”

    在心里,马提翁把袁自章这支明军的威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升,任何一支千人大队如果与他们相遇,显然都会遭到歼灭。

    他必须得追回补给,在这周围没有哪座城镇能供应上万兵马的补给,不论西北的奥尼尔还是西南的罗什福尔,都在宗教战争中生产停滞,要是追不上,王室好不容易组建起来的庞大攻势将会以溃败的形式回到波瓦第尔。

    整个法国西南将落入明军手中。

    马提翁都不敢同别人谈起这一猜想——他们面对的明军只有不到两千人。

    把两千个西班牙人丢在法国南部是什么感觉?一点威胁都不会有,他们自己会饿死冻死在这的,可不足两个大队的明军在一个月里挺进二百余里,再从几乎被包围的窘境中突破,好整以暇地向南……马提翁实在不愿管这叫做撤退。

    那就是很正常的行军,他们依然保持着极为旺盛的斗志与意志,甚至向南撤走时还带上战死者的尸首。

    明军的镇定情绪让马提翁怀疑南方昂古莱姆、桑特和附近一些土地已充斥整装待发的大明士兵。

    整编士兵上夏尔伯爵依然是把好手,其精通的数学才能再一次帮助了他,仅用了一个多小时,九百多兵伤兵在五百步兵的护送下分别前往罗什福尔城与奥尼尔城。

    之所以派往两座城池是夏尔伯爵担心两个地方的经济状况都不太好,骤然增加近一千五百名守军恐怕会对军粮造成太大压力。

    两个由瑞士人与德意志兵团组成的大队被混编出来,出乎马提翁元帅的意料,夏尔伯爵还组织起一支由骑士们率领三百人规模的骑兵中队。

    把拉车的马早早赶到山上,恐怕是这位常败伯爵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而在对岸,比隆元帅与茹瓦耶兹公爵也在收到消息后率军拔营而起,向南赶赴计划中渡河的桥,所有人都很清楚他们必须追上明军。

    断粮的后果谁都不愿承受。

    不过包括两位法军元帅在内,所有法军将领都低估了明军主将袁自章的胆量。

    在比隆元帅以法令骑士为前驱向南奔走三十里赶到桥边时,第一时间就派骑兵向北跑了回来,并让传令兵泅渡河流,向西岸的马提翁传达出一条前方敌情的报告。

    “超过一千名大明士兵驻扎在石桥西岸,看上去他们昨夜就已经赶到那,桥上有一些防备战马的木制工事,他们在等我们!”

第八章 桥

    “时间差不多了,敌军应该已发现我们。”

    也许是法军轻骑兵足够谨慎小心,也可能是彻夜赶路加紧修造工事让明军斥候有些松懈。

    袁自章已经把法军的行军速度放慢到明军的一半、休息时间增加到明军的两倍,认为法军应该已经追赶过来,可石桥两岸依然没有任何关于敌军动向的情报。

    他执拗地认为自己等待这场战役已经太久了。

    考取武进士、进学讲武堂、入职北洋军府、调派东洋军府、东渡欧罗巴……第一次率军出阵,应该与敌军大做一场,所以在撤军途中抵达这座桥,他停住了。

    克兰河在这里改道汇入一条名叫夏朗德的河流,石桥修建在上面不知有多少年的历史,克兰河东岸的法军需要穿过它抵达西岸、西岸的军队也需要在这里集结,两军交汇,合为一支兵力雄厚的部队。

    如果战役在这打响,应该是一场能配得上他多年等待的大战。

    但个人野心仅仅能支撑他在这休息两个时辰,如果事情到此为此,此时此刻他应该已经率军快走到丁家庄了。

    先锋军整编后还有十七个百户,多出的三个小旗成了参将与游击将军的直属传令旗,接连交战让他们火药消耗甚巨,余下的火药已不能让虎蹲炮在大战中连续不断地放响,火力减弱、兵力不足,撤退是别无选择。

    但时来天地皆同力,就在先锋军睡了一觉养足精神,袁自章依依不舍地告别这座石桥的早上,由白山城陈九经处发来的援军主将康古鲁携重骑长驱一百八十里,告诉他援军步弓手携辎重车辆正在赶来的路上。

    袁自章的心定了。

    北洋旗军把营地拆毁,用削尖的木刺在桥上布置拒马,吃干净的军粮陶罐埋在西岸,并就地挖掘起防御工事,以散兵线开始用劈开的木板与挖掘出的散兵坑构筑起第一道工事,赶在追兵抵达前将其扩大为半身壕。

    至于完整战壕,袁自章根本就没指望,天冷得厉害,似乎已经有要结冰的征兆,桥边最适合构筑工事的地带下还有许多碎石,给工事修筑带来极大麻烦,在常胜半个时辰就能完成的工作量,在这至少要一个时辰。

    等到工事修筑完毕,六个百户部的士兵钻进半身壕开始加固木墙,外围的斥候仍未发现敌军逼近十里的迹象,袁自章又开始在桥头战壕保护下的中军用土方对起两座炮台,还被女真马弓手运送在路上的六门镇朔将军与大量弹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也坚定了先锋军驻守在这硬扛一次法军攻势的信心。

    “打得这么轻松?”

    康古鲁带着陈九经为他组建的板甲铁浮屠对先锋军这段日子的攻势大为惊奇,看向袁自章手上那份北洋旗军绘制的精细舆图目光极为渴望,脱掉铁手甲伸展了指头在舆图上画出一条线,道:“这条河岸交给我了,你把桥头修的固若金汤,东岸敌军未必会吃你这硬钉子。”

    他选择的是南方河流改道的南岸,相对桥头,那是袁自章部的侧后方,他说:“那边水急但更浅些,我麾下娃儿试过,只要不怕冷,骑着马能涉水渡河,如果敌军敢从那渡河,我踏平他们。”

    听到康古鲁想当然地说出‘要是他们不怕冷’,袁自章满眼的笑意,回头指了指修好的土方炮台,道:“那你得分我三百骑,以防敌军从左翼包抄,他们未必会从河上走,除非向东多绕几里路。”

    法军很可能不愿绕路,但镇朔将军会教他们绕路。

    更关键的是袁自章很清楚他的敌人怕冷,而且怕得要死……比起他们这些人人有棉衣棉甲的部队,法军那些士兵穿得可太单薄了,别说涉水泅渡,就算把他们困在营地里几天都会有人冻伤。

    “百五十骑,我再给你六百步弓,防守侧翼要那么多铁浮屠做什么。”

    除了河畔,这里到处都是废弃的农田,地势平坦,重骑兵在这片土地上可以作为决胜力量,袁自章部下没几个骑兵,对这些女真重骑更为重视,他说:“你给我三百重骑,我没打算在左翼防守,只要不让他们从左翼进攻就够了,如此看来据守在左翼与骑兵机动至敌后是一样的。”

    袁自章话刚说完,看见几名戴着辽东钵胄的女真骑手从北方打马而来,对着战壕工事满面踌躇,最后被战壕里的旗军引着绕过陷阱回来,连忙道:“你的骑手回来了,快看看有没有好消息。”

    康古鲁闻言大喜,干脆快步迎着走了过去。

    这种时候,对他们来说几乎没有坏消息,最坏的消息可能就算是法军无缘无故地撤退了。

    不过骑兵才拜倒说了两句,袁自章就看见白山营将笑了起来,边笑边走道:“袁将军,你猜不出敌军为何行军拖沓,兴许是早前有敌军斥候发现你部于此驻军,西岸敌军在北边河畔十二里忙着捡草籽、挖野菜,看样子想吃顿饱饭再过来;东岸的敌军大部亦于河岸隐现。”

    “那边倒是看上去粮草还没吃完,五个千人队忙着运圆木,为日落前扎营做准备呢。”

    康古鲁对袁自章这正统武将教育与大明最神秘的讲武堂培养出来的朝廷军官极为佩服,不论截获军粮还是顺势追击把敌军辎重围困在一座小山下,都不费吹灰之力把敌军憋得晕头转向,对法军而言这兴许是稀里糊涂地近半兵力失去战斗力,但在康古鲁看来,这一切都是袁自章的算计与安排。

    他们摆明了就是在欺负人,就是欺负你缺少御寒衣物与火药,你越缺,他越要把剩下的一点也毁了,让你自生自灭。

    整场战役都围绕衣、粮、火药而战,现在康古鲁不但佩服袁自章,也很佩服法军主将……如果是他,早就被气得孤注一掷把大军压上来。

    这种反应就像一场局部战斗中火力弱势的一方通常会硬顶着鸟铳齐射提前发动冲锋。

    看样子西岸敌军已经快坐不住了,打算吃点野菜填饱肚子就莽过来,东岸敌军倒还沉得住气,打算远远地驻营呢。

    “三百就三百,给你留三百重骑,剩下的人我带走,去给他们捣捣乱,日落前不让他们驻营,天黑了料他也不敢再扎营,先把东岸敌军逼退,你可千万别急,等我回来一起收拾西岸的人。”

第九章 蒙田

    东岸法军由陈九经的老熟人,比隆元帅率领五个千人队,贵族将领茹瓦耶兹公爵以下二百余,几乎集半个王国精兵悍将压至河畔。

    在这些法兰西骑将当中,有个人非常特殊,他叫米歇尔的蒙田,就是波尔多本地人。

    家族为经营鱼、酒贸易的殷实商贾,其父在意大利战争时期在意大利当过兵,成为新贵族;蒙田从小被寄养在农民家里,在吉耶讷学院学过语文、英文和造句……不好意思,是法文、希腊文和修辞术。

    后来他在波尔多当法官,一直到父亲去世,继承领地和爵位,随后回到位于乡下的蒙田堡,闷头写书,算是归隐。

    归隐的原因是这个人很有意思,或者说这个时代很有意思,贵族以从戎从王事奉公为傲,喜好写散文的蒙田又出身急需旧贵族认可的新贵族,让他甚至不好意思自称学者,只说是随意书写,甚至连润色都不做。

    与其说是归隐,倒不如说是逃避社会,向往安静祥和的田园生活,没事出门周游列国,去年还喜获一张资格证书,被罗马市民代表及元老院接纳为罗马城邦公民并享有公民权。

    这次旅行结束蒙田原本打算应邀回波尔多做市长,他懂得地中海国家的法律条文,在地方也极受人尊敬——对一个乡下出身的新贵族后代而言,人生臻至圆满。

    而且他还筹谋规劝纳瓦拉的亨利,蒙田的弟弟妹妹改信新教,而他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这让他能从中斡旋,毕竟……不论任何原因的宗教战争,都是分裂法国的战争。

    尤其在旁边还有西班牙这样不是那么友善的邻居。

    这可真是一场漫长的旅途,在罗马时,他就听说波尔多被纳瓦拉叛军占据,所以一直待到双方议和,他才踏上归途;结果人走在路上,却听说极为违背常理的事:波尔多仍然处在敌军占领之中,而敌人是,是来自东方的大明帝国。

    东方对欧洲人来说是个奇怪的观念,这一观念意味着德意志地区再往东,都是东方。

    大明在哪?不知道,但他们都听说那片神奇的土地。

    营地里,负责都督步兵搬运木头摸黑修缮营寨的蒙田爵士正穿着整齐铠甲,立在火把旁傻笑,按长剑巡逻的步行骑士打了个哈欠驱走睡意,离近了才发现他手上拿着一副奇怪的地图,看上去引他发笑的奥秘就在那副图里。

    出于关心,骑士走近了行礼,用年轻的声音提醒道:“爵士,您不该站在火把下,茹瓦耶兹公爵认为袭击营地的大明骑士仍在附近游荡,袭击已经发生三次,谁都不能保证没有第四次。”

    说着,骑士指着头盔面甲,哪怕带着猪嘴盔,蒙田仍然能从他的话音中听出遗憾:“袭击中三名杰出的骑士面甲被箭射穿,我们也捅翻他们几个人,希望这能改变他们骑马冲到别人脸前放箭的疯狂念头……您在看什么?”

    似乎为自己的话增强信念,骑士攥长剑柄的手明显用了一下力,久经比武考验的法令骑士并不畏惧互相冲锋,但女真人这种与夜幕同时降临的突袭手法、迭阵交替的踹营手段、前阵驰突后阵趁乱手铳重弓贴脸劲射的特有战法,给骑士们带来沉重的心理压力。

    太不‘骑士’了。

    其实他们不知道康古鲁心里也很无奈,这种战法其实比挟枪对冲更加冒险,但这是历史遗留问题。

    女真诸部仅有叶赫部重视骑兵,其余诸部都是山地渔猎步兵,这便决定了康古鲁部下女真勇士绝大多数是不精马术的,且即便是叶赫部骑手,习惯的也是纵马驰射或干脆是骑马重步兵与骑马步弓手。

    他们不像大明九边骑兵,一直以来九边废弛归废弛,但写在练兵书里的训练科目骑兵就专练挟十五尺长矛冲锋;女真诸部没这土壤,偏偏在这用轻弓驰射玩不转。

    法军骑士一个个像铁王八壳,让板甲铁浮屠现在练挟矛冲锋,绝对拼不过人家从小到大持之以恒训练的骑士;纵马轻弓驰射过去,对人家来说又像挠痒痒,你一箭出去人家没事、人家反手掏出转轮火枪把你打落马下哭都找不着地。

    留给板甲铁浮屠的路只有两条,一批人持骨朵金瓜、长刀大斧缠斗,另一批迭阵入营趁机持重弓、火枪就近射击……不是他们像就近射击,为破重甲,重弓重箭射不得远,还要专门贴近去搏那穿透面甲的机会。

    都很难。

    “没什么,前年德意志新教学者海因里希·宾廷先生做的世界地图,世界是个三叶草。”

    蒙田不但站在火把下,他还没有戴头盔,那顶与铠甲一同购置自意大利的护面高顶盔被放在一旁,露出几乎要秃到后脑勺的脑袋,在火把下反射着光亮,但目光温和地不像个武士,他带着笑容把地图递给骑士:“你看,耶路撒冷在世界中心,右边这叶是阿西亚、下面这叶是阿非利加,左边这叶是欧罗巴,欧罗巴外面还有个偏远海岛是英格兰岛。”

    “左下角突出的小岛是新大陆,阿西亚最东端是印度,宾廷先生画的世界就这么大。”蒙田终于说出引他发笑的原因:“一个世界上不存在的国家对我们宣战了。”

    从来不承认自己身份的学者点着头,骑士正点头应和,突然拔出腰间长剑横在手中,他们的目光都向营地外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望去,因为那边又响起了轰隆的马蹄声,搬运木栅的士兵都端起兵器紧急集结,骑士立即让蒙田戴好头盔,高呼着命令一队步兵聚在他身旁,对蒙田抱怨道:“世界总是如此,让人睡不安宁。”

    蒙田滑稽地戴上头盔,费了半天劲才扣好身上解开的皮带,生疏地跨上战马,就这些事就已经让他大口喘气了,更别说还提着沉重骑枪……即便如此,生性乐观的他还是不忘念叨两句:“可别抱怨世界,要是我们离开,他也不留你。”

    四下里,营地乱成一团,大多数才刚躺下没多久和衣而睡的士兵乱糟糟冲出蓝白色相间的军帐,大明骑士带着起伏呼哨纵马掠过木栅的声音已近在咫尺。

    这是他们今夜第四次袭营。

第十章 学习

    雷声大雨点小,轰踏的马蹄声与可怕的呼哨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消失在夜幕中。

    反倒是相对安静的营地另一侧被人隔着木栅投掷了许多引火陶罐与一种明军善用能炸开的铁球,几乎没人受伤,只是在救火中有两名士兵被烧伤而已。

    但并非毫无效果,由于哨兵注意力全放在营地被毁的一侧,马蹄声也从那边响起,火烧起来时缺少人手灭火,二十顶大帐篷被焚毁烧坏,这种天气也无法让士兵露宿,给比隆造成很大麻烦。

    军帐关系到部队编制,大敌当前没人有精力顾及士兵睡觉是否拥挤、是否得到足够休息有良好精神状态,但军官必须知道自己的士兵在哪睡觉,军帐被烧毁的结果就是一个独立步兵中队四百人的编制被取消,混编到另一个大队里,原本就很拥挤的军帐立刻紧张到塞不进去人。

    这样的安排其实让直属队长们更加麻烦,因为士兵不是海军。

    表面上军队士兵是不是海军与这事关系不大,但实际上关系很大,这年头海军都是技术兵种,敢出海的冒险家更是技术兵种里的佼佼者,他们有的有技能、有的有学识、有的则是城镇混混出身有街头智慧。

    陆军就差远了,尽管兵员构成有微乎其微的小生产者、手工业者的市民阶层响应国王征召,更多的依然是没有任何智慧的农夫。

    刚从黑暗中世纪走出来的农夫,就是真的没有任何智慧可言,他们很可能头天还跟着神父在村子里烧女巫呢,今天就被领主征召加入步兵军团去打仗了。

    这些士兵构成的步兵军团,需要贵族军官提着指挥棒测量每个人的间距、计算方阵纵横人数;长矛、长戟、长剑、短剑、短斧、火枪、钢弩手都在哪儿,各兵种老兵、新兵又该站哪儿,全部都要在开赴战场全部计算、安排完毕,才能开上战场。

    在由普及印刷最早的人类组成的大明,找到最马虎的懒蛋将军,他可能告诉下级军官与士兵,站个差不多就行,卫所农兵就会真站个差不多,可能不是那么严谨,但甭管三人小阵、小旗阵、百户阵、千户阵还是行军阵都玩得转,让他们走两步没准还会几支部队相互联系构成迭阵跳荡前行。

    但在这儿?不可能,你让他们站个差不多,乱糟糟站起来过回再回来,可能三分之一站着、三分之一躺着、三分之一不见了,因为他们已经自己和自己打一仗了。

    欧洲士兵从军打仗的主观能动性可比大中华地区低多了,饿得藏在寺庙大钟里头盘算等贡品吃光就上吊自杀的刘显得佛祖保佑绳子断了,走投无路提两把铡刀上阵一仗砍翻五十余,战事结束官拜武略将军、副千户。

    一个欧洲农民得神迹保佑,一路宣扬,靠旁人筹措捐款凑齐了盔甲、马匹、剑、旗帜与随从,解放奥尔良、帕提战役两军射石炮互射无人敢上前,凭大勇持枪冲锋打破僵局,最后什么下场?受尽凌辱后被绑在火刑柱上烧,一遍烧成灰、再烧一遍以防有人收集骨灰,最后剩下的灰被倒进塞纳河。

    她叫贞德,人家还是圣女呢。

    至于农夫,洗洗睡吧,指望打仗得到晋升?这比大明兵部武选清吏司计算首级功比实际斩获多的可能性还小。

    还不如去荒野上寻找女巫,找女巫多好啊,没准还能得修士赏识,在修道院当个管家什么的。

    随便找个农妇,说她是女巫她就是女巫。

    验证手法简单粗暴,身上背个秤,放本没人能看懂的圣经在上头,只要这农妇比圣经沉,她就一定是女巫;要连秤都没有,还有更简单的方法,直接绑了丢河里,能浮起来就一定是女巫。

    就这民智,方阵军团里一个小队长比明军大军阵里一个百户重要几十倍。

    为啥数学在这个时代得到长足进步?跟油纸包里刨出来的古罗马工程师毫无关联,都是世道逼的,被需求推着进步。

    每个小队人数变动都让他们必须重新计算军阵但比隆没有办法,比隆可能不是唯一一个对明军实力有清楚认识的法军将领,但他绝对是最清楚的人,他知道此战要面对各方面均优于过去敌军的对手,一切布置都不能马虎,再小心都不为过。

    他甚至怀疑明军在他营地里有间谍,第二次夜袭后他明明把部队主要防御重点改变,结果明军还是从薄弱处杀了过来;第三次袭击后让部队表面上休息,但依然留下近半士兵以小队就地坐在木栅遮挡的营地里烤火,结果明军就不再来袭击了,反而从背后纵火。

    这样下去一整夜他的部队都要提心吊胆防备袭击,比隆猜测,这可能就是明军的目的——让他的部队疲惫。

    他已经派人泅水渡河告知马提翁这一消息,让克兰河西岸的士兵再稍加撤退挨一天饿。

    这种感觉难受极了,就好像全知全能的神站在异教徒那边一样。

    战斗体验在白山营将康古鲁这边完全不同。

    康古鲁手下留在野外的板甲铁浮屠其实最后只剩八十余骑,其他人都被打发回去睡觉了,小山岗上,骑在马背上的康古鲁端着望远镜来回移动,入目皆是一片漆黑,只有居高临下地俯视法军营地时才能看到数不清的篝火将整个营地照得亮堂堂。

    他和比隆距离其实并不远,至多四里地,因为康古鲁选择的这处观测点离法军营地最东边的营栅只有三百步距离,他的兵谁要是发出一声惊叫,都能让对面的哨兵听见。

    但没人能发现他们,没有街道、没有路灯、没有城池灯火,荒郊野岭除了月光无丝毫光亮,身处火把下的法军连出营门十步的距离有什么东西都看不见;反过来情况稍好一些,白山营将们双眼大多已习惯黑夜,但他们也就能比对方多看几步远,但火把下的敌营却在望远镜里清清楚楚。

    他和麾下女真将领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没受过正规训练,但比隆是个好朋友,让他们有能在战争中学习战争的机会。

    板甲铁浮屠的几名军官围着康古鲁,望远镜每人观测一会儿,对着营中各项布置指指点点,商讨着不同袭扰战术的优劣之分——要是白天,他们这点儿人在法军骑士的铁蹄下连塞牙缝都不够,可现在是夜晚。

    他们铁定不能参与明天的战斗了,但在黎明到来前的夜,都将是他们大展身手的时间。

    他们要在这一夜狠狠戏耍敌军。

第十一章 岱善

    羽箭劲射在穿着锁甲武装衣奔驰于旷野上的轻骑兵身旁,惊骇中骑兵抽出佩剑勒马左右四顾,周围却又没了丝毫动静,只剩一片死寂。

    骑手持剑不断打马兜转,压低声音安抚受惊的坐骑,心中不安感愈来愈重,就在他打算放弃使命策马向北逃离这片疯长野草的荒废田地时,右侧突然传来响动,连忙勒住缰绳将马头向那个方向转去。

    就在这时,与骑手转身的同时草丛中响起令人牙酸的拉弓声,伴随崩弦之音,锋刃带着长铤的重型破甲箭劲射而出,下一刻与骑兵背后的武装衣相撞,接着贯入其中。

    马背上中箭的骑手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口冒出尾指粗细的箭杆,用尽力气狠踹马腹,吃痛的战马唏律律地人立而起,猛然迈开四蹄向前奔去。

    但还没跑开两步,前方闪出三个不着片甲仅穿厚实羊皮袄子戴毡帽女真步弓手,接连掷出悬两块石头的绊马索。

    体型庞大的法兰西战马前蹄受制,将背上负伤的主人狠狠颠至半空,却因高桥鞍与马镫的存在不能甩开,沉沉地一同砸在地上。

    战马挣扎激起一片扬尘,骑手一条腿被压住还承受着沉重马躯不停碾压带来的二次伤害,长剑早在中箭之时便脱手飞出,即便如此,他还是竭力想要抽出伤腿,边拔出马鞍上的短剑试图负隅顽抗。

    放箭的关外小酋长笑着上前,三名部众也拔出兵器簇拥而上,其中一人接过年轻酋长的重弓,就见前者瞟了一眼已被压断的箭,抽出塞在腰上的短柄骨朵,抡起来只一下就将负伤的骑兵放倒,这才抱怨道:“坏咱支箭,算便宜了你。”

    说罢,三名部众便已簇拥而上,迅速将骑兵身上值钱物件扒个干净,很快王室兵器库精心锻造的长剑、村头铁匠粗劣打造的短剑、崩断几个环的锁甲头巾、被重箭射坏许多铁环的锁甲与穿透的板甲衣,一只板甲护肩都被整整齐齐地摆在小酋长面前。

    这些物件旁边甚至还有破旧的皮手套、臭烘烘的棕色筒皮靴、瘪了的钱袋子,脏兮兮的开裆紧身裤与遮阴袋跟着被结果的尸首一同丢进野草堆里,部众再出来时,腰上悬着俩脑袋的亲随为小酋长毕恭毕敬地献上那支长铤箭头。

    尽管穿透骑兵与锁甲子,这支箭头依然毫发无损,年轻的小酋长一眼就看上了法兰西骑兵遗物中的皮制钱袋子,把里头几枚银铜币抬手丢给部下,小心翼翼地从腰间取出七枚同样的箭头,放进钱袋揣进怀中,这个女真小头目才取回大弓拄着向远处望去。

    人通常不会这么大方,对银币分文不取,如果他拿去收买人心,必然心中有所图谋。

    他是海西女真哈达部纳拉氏的岱善,前大明右柱国、龙虎将军、哈达都督万汗的孙子、白山营将康古鲁的侄子,被叔叔的部众拿刀子逼着加入白山营,战场上与部众永远被分配到最危险的活儿,战斗结束后永远拿到的是最坏的战利,收获战功比绝大多数铁浮屠都多,可到现在三十部众死的只剩七个人,还没得到一匹像样的战马。

    岱善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叔父康古鲁为什么一定要让他率部众应朝廷之募——他要是死在战场上,有朝一日有明军将领这层身份的康古鲁回去不就能一统哈达部了么?

    就这么简单的事,岱善一直想不明白,即便他现在想明白了,也依然认为没有什么关系。

    一方面是他不想也不敢挑战康古鲁,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岱善把所有前途都押在明军远征上,认为随战争进程逐步扩大,他的待遇会逐渐好起来的。

    比方说这次出战,他们尊奉的就不再是康古鲁的命令,而是东洋军府先锋军参将袁自章的令,择步弓锐士八百,各结小队,向北行斥候事。

    身后六里,就是袁自章、王有鳞所率北洋旗军千四百,正跟着他们向北进军。

    其实不少女真勇士和岱善的想法差不多,自从踏上新大陆的土地,他们很多人就不打算再回去,过去的恩恩怨怨,自然能想得开。

    老家有什么好想念的,想念一年冻半年,还是想念一觉睡醒整个部落都被埋进雪里的刺激?

    岱善的弓是近人高的重弓,为什么白山黑水之间的他会用这种专门破甲的箭矢?这东西初衷并非为破甲,而是为防备山里跑出来的熊和老虎。

    欧罗巴就好多了,这儿没什么大型野兽,跑来跑去的都是长得就没战斗力的秃头番和尚,土地适合种植气候还非常宜人,大冬天都会下雨。

    比口外舒服一万八千多倍。

    关外大爷见了这,谁能挪得开腿?

    岱善就是这么想的,他不打算再跟着赏罚不明的叔父康古鲁干了,要趁着这趟出兵,给袁将军多立功勋,若能得到赏识,哪怕不编入北洋军,能在这就地当个千户,也比回去好得多。

    砰!

    就在岱善的部下凑在战马面前进行自学成才听天由命的驯马时,远处传来一声枪响,令岱善机敏地将大弓横在身前,快速指着摆了一地的头盔甲胄道:“你们穿上,叫上另外几个,不要管这瘸马了,有人失手我们快走。”

    与此同时,作为前军斥候与散兵的步弓手们几乎全部与岱善的选择一样,逐渐汇聚、缓缓撤退。

    袁自章率军离开桥头工事,是因为康古鲁部板甲铁浮屠疲兵之策取得巨大效果,这样的效果是骚扰一宿换来的,为应对重弓骑兵连续不断的骚扰,比隆几乎试过各种手段,最后临近清晨还真被法军琢磨出一个方法——步行骑士。

    这个方法甚至险些杀进明军在桥头的战壕,如果不是火炮的轰击让备战昼夜筋疲力尽的骑士们撤退,他们很有可能会杀进战壕。

    岱善不知道那种方法是什么,但从袁自章命令他们施行伏击、劫杀,一旦正面冲突立即撤退的军令上看,他认为在袁自章的判断中,西岸敌军很有可能也已经知道这种方法,而这方法,也许对横行天下的北洋旗军同样有巨大威胁。

第十二章 挖坑

    枪声意味着斥候被发现,这一消息很快就会传至西岸敌军耳中,值得庆幸的此时此刻,袁自章部已推进至敌营十里距离。

    他害怕敌军返身来攻,期待敌军望风而逃,只要法军开始撤退,即使他们找到克制北洋军的方法,也会在行军速度上落后,被歼灭于不断蚕食的袭扰追击中。

    因为在清晨东岸法军对康古鲁的追击里,袁自章发现北洋旗军简单高效的线列式战法拥有可怕的弊端,这种弊端很有可能在面对装备精良敌军的大战中全军覆没:他们的横扫之势建立在鸟铳之下众生平等的铁律之下。

    偏偏在昨天夜里,为防备板甲铁浮屠的重弓面射,比隆找到了防御的方法。

    他让骑士追击,并在即将过桥时下马,与小步兵方阵混编做步行骑士,人人持短兵与大盾为前阵突入。

    若非桥头阵地有六门镇朔将军炮,他的突击就成功了。

    在中近距离,鸟铳轮射能对穿着板甲的骑士造成足够威胁,但如果这些骑士端起盾牌,鸟铳的威胁距离就会变得极近,这样的距离只要被骑士近身,即便带有铳刺,旗军也很难杀死骑士与重步兵。

    铳刺为威胁杀伤战马与轻装步兵而存在,而非对付骑士。

    这种战术对比隆来说下了血本,骑士们很可能在近身格斗的过程中被人用火枪抵近打死,一场这样的战斗至少投入二百名骑士,一旦失败,代价极大。

    可对袁自章来说?他对麾下旗军的看重远超比隆对骑士的看重。

    或者说,大明正规军中翘楚北洋旗军,在将领眼中重要性不亚于这片土地上的贵族对骑士的看重。

    他们在战场上行使职能几乎相同,最上等的部队能对最下等的敌人形成一面倒的屠杀,那么用己方最上等的部队与硬拼敌军最上等的部队,显然是毫无智慧的决断。

    但天不随人所愿,北洋旗军急速前进,本该缓缓后撤的女真斥候却全面溃败的架势四散而逃,各路斥候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见就被四下接连响起的枪声吓得六神无主,逃卒口中多方情报汇总,才让袁自章与王有鳞脑海中对双方接战局势建立起些许模糊意识。

    斥候摸到法军一支行军中队伍的边缘,原本以为对付的是几名散开的火枪手,结果偷袭失败后火枪手立即还击,主力部队受惊后派出轻骑与骑士小队,一路追击,难以形成军阵的散兵游勇无法阻挡,当场阵亡十余,更多人也被其后声势浩大的进军所吓,竞相溃散。

    散兵交战,装备相对简陋的白山营步弓手与法兰西法令骑士显然是最不平衡的两支作战力量。

    至此,袁自章不再继续进军,留王有鳞部收拢溃散的女真步弓手,一面急派骑手向西面高地疾驰以望远镜观察敌情,一面率部向有利地形进行快速机动。

    袁自章率部抵达高地时,引马军先行的百户李岱已探明敌情:“三四里外至少两支敌军相互靠拢,步兵正在穿戴铠甲分发兵器,四队骑兵散于两翼……他们阵后诸多闲杂人等,看来辎重已至,也可能是就近商贾。”

    李岱说着有麾下腰间插着望远镜的斥候上前报道:“一队十余骑敌军向东侧收拢溃军的王将军靠近,冲锋为虎蹲炮所阻。”

    袁自章并不知道西岸敌军已临阵换将,最高指挥官由夏尔伯爵换为熟悉陈九经防务的马提翁元帅,但他能感觉到前两天还被围困矮山粮食都不敢下山拿的敌军士气已得到极大提升,他带几名百户走到适合观测的小丘,瞭望敌阵道:“得到辎重的敌军士气旺盛,看样子他们正在列阵。”

    远处又传来两声炮响,袁自章并不担心王有鳞那四百旗军,一伙骑兵想要趁他收拢溃军的机会进攻他们,却尝到几多苦头,这会儿已救死扶伤地向步兵方阵撤去了。

    冲锋路上被三门虎蹲炮糊脸是什么感觉,躺在地上满身血窟窿的战马最清楚。

    这种自带钉架布设极快被步兵扛着满地跑的小炮想必会让威风惯了的骑士老爷在被喷后十几年里记忆犹新。

    端着望远镜仔仔细细瞭望敌阵数次的袁自章终于松了口气,不过紧跟着便凝重地转头对几名部下道:“虽然有女眷看上去不像辎重队,但确实给他们运了两门没轮子的佛朗机小炮,看大小散子三百步、大子五百步。”

    说罢,袁自章言之凿凿地道:“他们列阵结束后会着重保护那两门炮,我们没有能打那么远的炮,只有十二支神威机关箭能打那么远,要先发制人。”

    其实这个距离袁自章能分辨出那是两门佛朗机炮就已经很够意思,基本无法准确形容口径,因此干脆往大了说。

    他调至东洋,明西二次战争已经结束,因此不知道西班牙商队跟着部队乱糟糟参战的事,大明的惯性思维也让他并不认为正经商贾能出售火炮。

    马提翁军阵后出现的辎重队就是一伙商人,为法军此战提供补给,并借出两门佛朗机炮与两桶火药,价格为战胜后战利品的十分之一。

    也许这不应该笼统的称之为买卖,而是一次投资。

    自从听说夏尔伯爵在波瓦第尔南方战事受阻,这支商队就从西方港口带着火炮粮食一路赶来,再没有什么比发战争横财更容易让人暴富了,赢了自然皆大欢喜、输了不但血本无归,还有可能连命都丢掉。

    此时此刻,放在大车上的矛戟与铠甲被军团士兵披挂,由瑞士、德意志、法兰西雇佣兵为主、征召兵为辅的士兵依照战前计划排列出两个方阵,重新整编后的轻骑兵一部分护卫载佛朗机炮的两辆车于阵前、部分在两翼列队,人马俱铠的骑士们则集结于中军后阵,向明军缓缓压来,在相距二里之地停住。

    在他们面前,王有鳞部旗军四百户护着收拢起的二百余女真步弓手,以迭阵向中军缓缓后撤,最终停在中军右前,位处高地的袁自章已经命炮兵取十二支神威机关箭引火待发,却看见王有鳞部旗军不慌不忙地掏出工兵铲,就地挖起了陷马坑。

第十三章 神威

    一队法军轻骑打马掠过前线,他们眼中远处明军提着铲子土工作业的样子看起来挺傻。

    在轻骑身后,两个完成准备阶段的步兵方阵矛戟如林,开始战前最后的祷告。

    游击将军王有鳞甚至没有掏出望远镜,敌军阵线的情景便已清晰可见,工兵百户对左右忙碌的旗军喊道:“停止作业,跪了跪了,他们跪了!”

    明军不明白敌人为何会在战前下跪,也许是他们知道但不屑于去浪费精力明白。

    对他们来说,只需要清楚敌军在跪下后再起身,主将就会发起攻势便足够了。

    令旗招展间,工旗军扛起心爱的小钢镐与水兵斧,解下背上饱经风霜的小盾牌,加入鸟铳旗军的阵线。

    工兵百户所率旗军由于并不装备火枪,战斗力相对较低,但他们身上的装备负担却不轻,基本等同于重步兵,今天他们挖掘的是陷马坑,还用不着盾牌,倘若在敌众我寡的守势中,他们会把盾牌作为加固材料埋进快速挖掘的半身壕前的土墙中,使其成为能够防御火枪直射的简易土木工事。

    而在做完工作后,镐斧有锐利的破甲碎石锥,让其能在火枪横阵中成为防御近战重甲敌军的中坚力量。

    做完这一切,四路百户排成纵深小宽度大的三重轮射横阵,向袁自章的部队缓缓靠拢。

    王有鳞站在阵前看着敌军布阵,他们的纵深很大,让人看不出究竟有几排士兵,只能看见首列将大盾端在身前的重甲战士身后有数不清的长矛大戟,显然……他们在用比隆摸索出的那个战术。

    不过在他的部队缓缓后撤试图靠近袁自章时,却见到高地上袁自章打出命他进军的令旗,又是四部百户自高地列阵,同样工兵居前的四列横阵席卷而下。

    随后两支百人队女真重骑于后踢踏缓行,看上去就好像袁自章打算将手上唯一的骑兵力量尽早投入战场打破僵局一般。

    高亢的唢呐声在阵中响了起来,法军只能看见对面一面面小旗簇拥着大旗。

    考验旗官们运气的时候到了,每个横阵的小旗官皆顶着盔枪站在下属旗军左前方、副旗官同样姿态立于左后方,三排九人正中间的则是同顶异色盔枪的宣讲官,他身旁拖鸟铳的旗军露出一片与盔枪同高的雪亮铳刺,构成明军横阵最小作战单位。

    不过小旗官的性命倒也并非那么危险,四部百户中的工兵百户带队形成单排横阵护在最前,端盾牌的工旗军顶在最前,就像法军认为铅丸无法在穿透盾牌后再对板甲造成损害,明军同样也可以使用这样的防御。

    两个横阵一左一右,像螃蟹的两只大鳌,张牙舞爪地向法军逼近。

    终于,敌军阵前也响起了号音,他们的乐器是一种装了伸缩管的小号,另一横阵之前,率部行进的步兵百户徐晋确信自己的旗军就算竖起耳朵也听不见对方的军乐,那肉乎乎的声响根本压不住自己这儿的唢呐。

    更何况,独领方阵的游击将军王有鳞不知参将袁自章的意思,徐晋可清楚得很,他们可不光是这两个横阵九百号人,身后是有援军的。

    在徐晋的视野中,敌军轻骑试图从正面战场掠过阵形向左翼集结,如此一来他所处的位置便比较危险,在左翼最左边……这显然是被王有鳞前番架起虎蹲炮打怕了,打算柿子挑软的捏,打算单攻一侧先吞掉他们的横阵。

    可他也有虎蹲炮啊,每个总旗都有一门,更别说他六支总旗箭、二十支小旗箭到现在还没用呢。

    “变调,总旗箭小旗箭开封、各部旗军把手雷向前传递,交给工兵。”

    敌军的炮兵没有动,眼看步兵方阵已与两门佛朗机炮平行,火炮终于发出令人期待已久的吼声。

    吼声威势十足,炮口喷出红光,一片散射石子穿透硝烟,散布在双方阵形即将交汇的中间地带,徐晋肉眼可见,前方百步左右大片范围枯草与泥土被散子扫过。

    伴着军乐一声变调,徐晋所处的横阵止步不前,另一边游击王有鳞的横阵也停了下来,两军相距仅有四五百步,即将进入总旗箭射程,工兵将大盾重重擂下撑在阵前,随后齐齐蹲下,他们腰间悬挂着三颗球形手雷,自后方接过小旗箭筒扛在肩上,打火引燃火折子待用。

    在横阵四方,他们钉下虎蹲炮,主要防御方向还是正面,各总旗的迅雷铳倒是被布置在后面,这种来自东洋军府赵士桢的实验型武备射速快而杀伤力较低,在这场敌军前阵有重甲盾手的战斗中很难取得战果。

    法军眼中的两个明军方阵就显得很奇怪了,在进军途中突然停住,而且所有人都蹲下躲在盾牌后面,他们认为这是明军被佛朗机炮的发射吓着,对他们来说这很鼓舞士气——野战火炮嘛,很多时候它就是用来壮胆的。

    不过在敌军身后的高地上,两个规模相近的方阵正在整装待发,看上去他们是被敌军主将当成了预备队,在骑兵保护下向前散开,这样一来明军便也有了不小的纵身,骑兵很难从中间突入前阵后背。

    在马提翁的脑补中,他认为后面两支预备队与前阵的间距是为了更好的射击袭击前阵的骑兵,保护他们的后背。

    但实际上,后面两支部队同样是主力,他们后发的原因只是袁自章想让法军认为他们前军兵力不足,好让他们再往前走点,现在目的达到,他自然就让后阵出发。

    就在这时,勒马随方阵前行的马提翁元帅突然眯起眼睛,抬手扬着指挥棒朝向明军阵地,压低了惊呼道:“那是什么!”

    所有人能能看见,就在两支预备队离开高地不久,那里接连、迅速升起一道道掠过天空的光影,那些东西曳着火的尾巴,发出令人害怕的尖啸,一瞬间便穿过战场上空飞到最高点,紧跟着就像长了眼睛般快速坠落。

    尖啸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像魔鬼的哭号般慑人心魄。

    不幸的是,那些炮弹坠落的地点,正是法军两个方阵之间。

    咚!

    极沉的尖头铁柱形炮弹狠狠地将一名骑士砸落马下,随后斜扎在地,这样的场景发生在方阵各处,那些砸落在地的炮弹尾端还时断时续地喷出微弱火焰与硝烟。

    那铁柱受潮带着点点锈迹,还溅了些许泥土,上面铸出的字迹仍清晰可见。

    它只有两个字——神威。

第十四章 恐惧

    七支,七支神威机关箭准确地坠入敌阵。

    另外五支神机箭的旋转弹道更加优美,完美地掠过敌阵飞向其后,然后在坠落过程中与落入法军阵中的火箭先后爆炸,在**丈高的空中爆开预制破片的铁壳。

    这是一场灾难,因为法军阵后是前来劳军做买卖商人们的营地,那里有裹天鹅绒袍子的商人、顶盔掼甲的雇佣护卫、劳累过度的妓女与试图在战斗结束后去战场捡点破烂卖钱的年轻人。

    火箭破片无情地打在他们身上,破片与铁球像几门抵近打放的虎蹲炮,狂风般扫过一切,转眼间前一刻还与数里外战场紧张气氛格格不入、满是欢声笑语的营地便只剩哀嚎与哭泣与营帐燃起的冲天大火。

    人类在灾难降临时的反应几乎相同。

    塞满颗粒火药的神威机关箭在法军阵地炸开,平地爆炸的杀伤力甚至超过半空爆炸,整个世界从未有哪一支军队面对过这样的灾难,即便是已经消亡在历史长河中的西班牙驻新西班牙总督区贝尔纳尔军团,也仅接受过总旗箭的洗礼。

    神威机关箭与总旗箭,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武器,它们的差别就像小旗箭与早期火箭的差别。

    接连炸响的爆炸声中,以为被炮弹砸落的方阵军团刹那崩溃,战马受到惊吓人立而起或撒蹄疯跑,即便是最老练的骑士也无法在这个时候约束自己的战马,战场上亲密无间的好朋友此时此刻仰仗四蹄横冲直撞,践踏着能看得见的一切。

    这个时代,弓箭正在退出战场,这意味着方阵士兵受到从天而降伤害的机会越来越少,为应对大量装备火枪的明军,不论马提翁还是夏尔都选择将身披重甲的士兵安排在阵形最前,其后为身穿胸甲或半甲的精锐士兵,再往后则全部是缺少铠甲的轻装步兵。

    只有军官、掌旗官与军乐队附近才有精锐士兵保护。

    如果破片的运气够好,它会伤到三个甚至更多人;如果人的运气不好,他会被十个甚至更多破片击中。

    轰然爆开的火箭给法军带来极大的震慑与混乱,这并不全由铸着神威二字的铁筒塑造,声势浩大的七枚火箭爆炸能伤到的士兵其实连二百人都不到,直接断气的甚至只有几个人。

    生死都是运气,有的人运气太差,哪怕只有一枚破片击中他,直接划过喉咙就能要了他的命。

    有的人就站在爆炸的火箭旁边,爆开刹那受创十余,但只要都没打中要害,哪怕残了废了瞎了,如果战后能得到恰当的医疗,这人也不会死。

    但这些散在方阵各处的伤者,他们的哀嚎、哭泣、痛骂和叫喊,在军队中进一步传播着恐惧,比人的性命直接被兵器夺走还要令人恐惧。

    那些毫发无损的人都希望看见一个骑士从马上跌下来,他不声不响,头盔被火箭砸凹下去,只要忽略掉脖子和面甲缝隙流出红的或其他颜色的东西,就像睡着了一般安详。

    可映入他们眼中的,是刚才还举着长矛跟自己并肩前行的战友,口中满是回味地小声向他介绍跟商队一起来的某个农妇身材曼妙,榨光了他的钱包和别的一些东西,这个人他嬉笑无耻、他无畏勇敢、他是老兵也是真正的好朋友能为自己开解直面敌军的恐惧。

    可下一刻他的长矛倒了,举着手腕不可置信地大叫妈妈,眼泪、鼻涕和口水狼狈地满面横飞。

    等他跪在地上才发现身上穿的土色双层亚麻袍子带着染红的大口子鼓了起来,系在腰间的麻绳也拖不住里面的重量,某个瞬间袍子破口翻了过来,破裂的肠子带着别的东西从里面流出一地。

    他还没死,自己便感觉不到要为他复仇的愤怒,只想竭尽所能地帮助他捂住肚皮、甚至更原始的冲动是帮他把肠子塞回去,可挡自己伸出手才猛地想起刚才爆炸发生时有什么东西飞起来自己接住了抓在怀里,现在只觉得又湿又腻,拿起来一看正是他那只出了冻疮的手。

    血往下滴进土里滚成小球。

    手还在抽动。

    这种时候先前把人吓一跳的爆炸已经不可怕了,可怕的是血都涌上脑袋里,耳朵听不见任何声音又好像所有怒骂与哭喊都冲了进来,还有像战鼓声般驱之不去的沉重心跳。

    脑袋里是白的,眼前一切是乱的,直到有人重重地推了自己一把,从身旁撞过去,他的长矛已经丢下不知要逃向何方也不知能不能逃出军阵,什么军乐、军官,在人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这些平时最没用的东西全都突然失踪。

    然后余光发现有骑士高举旗矛踏着沉重马蹄在阵前奔驰,返身扬臂扫过军阵,他其实是在大喊可除了最前的少数人,别人没人能听得见——突然所有声音又都回来了,因为人们能看见在骑士身后的天空,一片小黑点覆盖而来。

    有些瞬间可能过去了就再难回想起当时准确发生的一切,但只要足够印象深刻,哪怕过去再久,也能清楚地回想起当时一个声音或一种气味,它会给人打下一辈子的烙印。

    在这个瞬间,方阵中来自法兰西各地与瑞士、德意志的雇佣兵能永远记住血腥、硝烟的气味,在骏马嘶鸣为底音的背景中麻布被撕扯开,还有最凄厉的惨叫。

    没人知道究竟有多少件亚麻袍被穿透,就像没人能统计这个瞬间多少个士兵中弹一样。

    明军阵前架设的虎蹲炮喷出挥之不去的硝烟,散子筒与垫木在半空中先后跌落在扬尘里,铸造的小铁丸掠过数百步距离像雨点般落入方阵,带来战果远比不上神威火箭的爆炸。

    这种距离,除非凑齐打进眼睛,否则只能带来疼痛,而疼痛……短暂瞬间里脑子都不像是自己的,法军士兵哪里还能感到疼痛?

    还有一门佛朗机炮仍在发射。

    混乱的战场上,左翼佛朗机炮阵地的炮手因火箭落在附近而弃炮逃走,但右翼的炮手仍坚守岗位,竭尽所能地向前发射散弹,换子铳的时间被缩到最短,哪怕手被发烫的子铳提手烫伤都没有察觉,因为——明军骑兵来了,那些身穿板甲、头戴钵胄、马披重铠的板甲铁浮屠带着呼哨冲来了。

    长杆连枷空甩几次,最后抡在炮兵戴着头盔的脑袋上,音若撞钟,紧跟着被金瓜砸翻在地,被战马踏为肉泥。

    零散火枪射击的烟雾在法军阵脚升腾而起,铁浮屠却鲜有落马者,在路上用少量手铳与弓箭象征性还击,快速掠过阵地侧翼,向受火箭爆炸混乱的法军轻骑掩杀而去。

第十五章 思维

    最先溃败的是法军轻骑,即使是最清晰认知战争的马提翁元帅,也无法将铸着神威二字的铁柱称之为火箭,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火箭。

    反倒是雇佣军中来自德意志的都卜勒剑士,像精神崩溃般高喊着‘中国枪’逃离战场或向前发动形单影只的亡命冲锋。

    中国枪是个古老的名字,它来源于三百年前的东欧战场,格雷尼兹战役。

    战役中波兰与德意志集结三万联军对抗西征的蒙古军队惨遭杀伤,蒙古军团用远超敌人的战略战术取得全面胜利,他们的斥候超前作战部队上百公里侦查警戒、轻重骑兵与下马步兵以数个平行大纵队向前推进。

    当东欧联军遇到一路纵队向前猛攻,他们面前的蒙古军团后撤,并使用类似一窝蜂的集束火箭制造烟雾与杀伤敌军,同时两翼平行纵队继续前进自侧翼切断联军交通线迫使其后撤,在后撤中遇到混乱进而被歼灭。

    那是欧洲人第一次遇到火箭,幸运的是因大汗窝阔台病故,蒙古大军班师回朝,没有继续向西进攻,让欧洲免去被全面优于他们的军事文明征服。

    那时候欧洲骑士穿戴的还是锁甲,蒙古军的轻骑穿皮袍、重骑则人马皆装备与宋辽金西夏相同的全套重装扎甲,几近刀枪不入;他们使用集束火箭与飞火枪、用回回炮远程投射震天雷。

    这个从东亚战场搏杀而出的军事帝国,只要他想——就能成为任何人的噩梦。

    而这一次,攻势从西来。

    尽管阵前少数都卜勒剑士持着重剑高喊中国枪向前冲锋,但对被神威机关箭在身前爆炸惊吓颠下战马的马提翁元帅来说,他认为这是明军的一种新式火炮。

    当他看见四支明军横阵向北扫来,像燃起熊熊烈火的目光仍然紧紧盯着南边,盯着那个不久前升腾起火焰的高地。

    早期长号吹响柔和的音色,遭到混乱但训练有素的骑士们迅速集结,战马没有作战能力的步行骑士在夏尔伯爵的率领下加入步兵,稳定阵线;百余装甲沉重的骑士集结起更多溃散轻骑,随马提翁试图绕过前进的明军阵线、舍下挑战的明军重骑,向南冲锋。

    杀伤力越的火炮,炮兵阵地布置起来就越困难,马提翁要抢下这些火炮。

    而在王有鳞、徐晋等人的视角中,事情并非如此。

    明军想象不到被神威机关箭砸在头上会直接把敌军方阵打得几近崩溃,后知后觉的步兵阵线向前快速行进,才刚走出百步就见敌军骑士、骑兵集结一处,向侧翼发动突击。

    徐晋那边还好点,王有鳞的横阵直接停住脚步,就地扎下盾牌虎蹲炮,甚至用唢呐高亢的变调告诉标下百户,一旦被骑士抵近,所有火力全往他们身上招呼,然后进入白刃战……被冲了就算自己倒霉,说什么也要拖住他们。

    他们都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却看见气势如虹的骑士们由远及近、由近及远,看都不看整军待战的他们,从侧面哒哒哒欢快地跑过去了。

    马提翁根本不知道在他率军经过这支明军横阵时,横阵将领王有鳞已经在脑子里把自己一生过了一遍,后悔的事都想了个通透。

    结果哦豁,不是来打爷爷的,他们往后走了。

    跟王有鳞相比,押后的主将袁自章在战术决策上更像个狂战士,挥动大旗向四路横阵下令:“直冲敌阵歼灭方阵,莫管敌骑,中军殿后!”

    不论有武进士出身还是有讲武堂毕业生员的出身,袁自章都逃不过是在大明长大的武士,自小耳濡目染的国朝火器观念下,他无法想明白马提翁想要以机动力量夺走阵后明军‘火炮’反打明军的脑回路。

    他认为法军这支战场上最重要的骑士力量是想突入阵后,从后方向军阵发起前后夹击。

    马提翁已经掠过前军,总不至于想突入四路横阵中间,突进去四个方向鸟铳旗军都会对他们射击,再厚的甲胄也顶不住这样的毒打。

    所以除了发起前后夹击,袁自章想不出别的缘由……他想破天也想不透,马提翁的真实目的是他中军部西国大马拉着的那两架驮战鼓、旌旗的板车。

    那两架板车只要斜着立起,双层结构的车板就是六联装神威机关箭的发射平台,如果需要也可以用作总旗箭发射车,不过总旗箭的尺寸小得多,要带着木筒外壳一起放入车内,其射程亦相较近上许多,因此旗军通常喜欢将总旗箭筒像小旗箭那样扛在肩上发射。

    只有尾端被广州讲武堂做出三孔旋转喷射的神威机关箭不行,这东西喷出的尾焰自旋没有箭杆,需要在发射车长管内提供一个最初的弹道控制,这也是其更加精准、射程更远的来源。

    袁自章本部仅有两百户旗军,两个都是鸟铳百户,不过为对付带盾牌的步行骑士,他专门集结军中手铳,让这两支鸟铳百户的旗军除长鸟铳外,尽量做到人手一支燧发或钢条转轮手铳。

    军中手铳来源乱七八糟,有北洋造、南洋造、宣府造、蓟镇造,也有西国造、葡国造、法国造这些战场缴获,五花八门,各国制作方法不同、长相亦是各异,相同的就是铳管短、杀伤弱、精准差,质量差别只在做工。

    相对来说军中最受将领好评的手铳是还是大明四军器局,因为统一制式,零件、造型、装药、枪弹都一样,随便换了哪个都能使;最受军兵好评的则是在这边缴获、从白山营购买的法国造,虽然不是制式,可能随便挑出两支手铳,铳管长度、造型、精准、枪弹大小都不一样,但胜在有一些造型精美模样好看的宝贝。

    袁自章的这支手枪队,创立的目的就是为应对最艰难的战斗,即他的军阵在步行骑士的冲锋下被迫进入短兵相接的混战,这些使用手铳的旗军将能在近距离尽量毙掉那些骑士。

    但他的愿望落空了,法军骑士掠过他的阵线分外无情,连头都没回便径直奔向他们刚下来的高地。

    跨坐马背顶盔掼甲倒拖偃月刀的袁自章微微张着嘴巴,向骑士们消失的高地狠狠地挤了挤眼:“这,这是……逃跑了?”

第十六章 爆破

    艰难的情景再次出现在夏尔伯爵面前。

    眼看明军步兵越逼越近,诸多贵族才刚帮助左翼方阵稳定军心,重新集结,就见明军阵中升起诸多火光直打阵前,在身先士卒的贵族马队与重步兵阵线中炸开硝烟,后面的法兰西征召军团步兵开始大量溃逃。

    他只能派出仅有的扈从作为预备队加入左翼方阵之后,把他们重新集结整队。

    比较好的是右翼,那是久经战阵的瑞士雇佣军团,夏尔伯爵知道瑞士人在河畔营地被围攻时对他令人憋屈的部署非常不满,但在战场上这些忠诚勇敢的战士非常靠得住,且自有一套内部队长军官体系,不需要派出贵族就能有效约束。

    而且由于军令的存在,即使两颗神威机关箭砸在他们阵中,却连一个逃兵都没有。

    说起来他们有点像招募的戚家军,士兵和士兵之间都是同乡、邻居,当溃逃发生时第一个逃兵会被捉住并当众吊死,他们很怕这件事,因为哪怕自己死了,家里的父母兄弟甚至后代都会因自己的懦弱作为而蒙羞,进一步导致他们会被雇佣军招兵时剔除。

    与之相反的是如果谁作战勇敢,哪怕因此而死,父母兄弟都能得到很好的照顾,并在招兵时会因自己的作为而格外优待。

    这是一支在战场上有极高忍耐力的军团,只有一点不好——他们不听命令。

    不听夏尔伯爵的命令。

    夏尔认为此时他们应渐渐撤退,尽量拖延到马提翁元帅抢夺那种威力巨大的火炮成功,当火炮袭击到明军头上时再进行接战;瑞士军团没有骑兵,并且缺少远程进攻力量,只有少量弩与火枪,夏尔认为这样与明军交战有极大风险,但瑞士人不听劝告。

    左翼方阵还未从崩溃再集结这个过程中恢复过来,右翼瑞士方阵已伴着军鼓令旗向明军横队前进。

    瑞士人应对远程火力打击的方式有两种,如果对方弓箭多,他们后排士兵会把长矛驻地并不断摇晃,以期打落抛射来的箭矢;要是直射弩箭或火枪多,他们应对的方法则更加直接:冲锋。

    他们知道明军的火枪上配置短刀来代替长矛,但那兵器的长度和德意志都卜勒剑士的剑差不多长,远不及瑞士斧枪、更不及长矛,在近身战斗中并不占据优势,所以对他们来说取胜的最大可能就在近战。

    只要达成混乱的近战,火枪就哑火了。

    双方部队战场宽度相近,明军横队百人宽、瑞士军团则是三个三十人宽的小方阵,不同的是明军只有四排纵深,而瑞士方阵有足足十排士兵。

    进攻瑞士人的是徐晋所在的横队,他们的部队在相距二百五十步左右时停驻,前排工兵顿下盾牌,架起总旗箭吹亮火折子,让敌人继续接近,随后放出火箭。

    每个总旗部的虎蹲炮都打放超过三次,旗军携带的便携散子筒与药包消耗一空,只能在波次进攻中省略虎蹲炮这一波次,直接放敌人进入总旗箭射程。

    火箭尖啸声中,瑞士人的摇晃长矛战术非常成功,把射向阵后本应放空的总旗箭自半空中打落,斜刺着扎在一个倒霉鬼身上,推着他向后撞着别人退出几步,坚固的人墙被推开,把身边给他让路的士兵全炸成刺猬。

    诸多军团在遭受火箭进攻时都会溃散,极坚韧之军也会因之停止冲锋势头,只有瑞士军团在遭受火箭进攻后猛地加快冲锋脚步突出硝烟,且阵形不乱。

    他们英勇的表现赢得明军的尊敬,徐晋与另外两名百户不约而同地发出赞美:“小旗箭预备!”

    一人当先的工兵百户就表现得非常不合群了,他喊的是让工兵取下腰上悬挂的掌心雷。

    密集阵型冲锋中,憋着劲的瑞士军团也向明军还击,少量钢弩与火枪在接近一百五十步的距离被光屁溜的瑞士步兵射向对面。

    他们没光屁溜,但冬季穿紧身亚麻裤这种行为,本身在对面棉袄套棉甲的大明旗军眼中和光屁溜子没两样。

    铅弹来了,落在盾牌上令蹲在其后的工兵毫无感觉,落在后面旗军肩膀、胸膛上,像被石块剋了一下。

    然后气得尾巴冒烟的小旗箭密集地飞了过去。

    瑞士方阵在行进中前仆后继,他们只有一个信念,不论遭到任何攻势都要冲到敌人面前,进入近战他们就赢了。

    在这一信念下,甚至没人发现三个方阵已经短三分之一了。

    两军进入百步距离,左右翼两个小方阵与中军拉开距离,试图三面包抄,瑞士军团进入内心最紧张的时刻,他们知道明军火枪很多,齐射的威力不用想也知道极其惊人,他们都在等待火枪齐射。

    只要齐射完毕,他们就能在之后的装填时间里加快脚步,冲到敌人面前,迫使其加入近战。

    但明军一直不开火。

    那一个个高大魁梧身着蓝色泡钉铁棉甲的大明战士端着火枪,安静地像睡着了一样。

    八十步,没有射击。

    六十步,没有射击。

    四十步,他们已经近到能听见对面明军舒缓的鼓点军乐,瑞士火枪手在行进中完成装弹,零零散散开始第二次射击。

    明军有些盾牌被穿透,有些立着的大明旗军身上棉甲插着弩矢被吓了一跳,有些人被火枪击中闷哼一声,捂着伤口缓缓蹲下、有人蹲了一会又站起来面色平静。

    可他们依然没有射击。

    舒缓的鼓点与明军的表现甚至让瑞士步兵怀疑,对面的明军是不是没有火药了。

    他们甚至到三十步依然没射击。

    但盾牌后那些蹲着露出盔枪的身影有了让瑞士士兵看不清的动作,并且三排步兵左右各自向左右跨步散开,一直跨到两军相距二十步。

    这时明军的密集阵型散开,两翼脱离盾牌保护,每名士兵间距一人。

    二十步,三十米,这个距离瑞士士兵已经挺着矛戟开始奔跑,只需要几秒钟就能跑到面前的距离。

    突然,舒缓的鼓点加入了一种奇异的高亢乐器,急促尖锐响亮,高亢冲霄。

    上百支鸟铳木托齐齐撞击明军将士胸膛的闷响就像敲起了一面鼓,鸟铳齐齐向前放出一片硝烟。

    硝烟短暂的停顿中,盾牌后的工兵每人向前抛出一只冒烟的铁球。

    下一刻,首排铳手向右后方撤步装弹,二排步兵举铳向前上步,继续射击;首排铳手在二排继续向后推的同时将通条拔出,取出弹药筒倒入铳管,继续后退至三排;三排步兵向前一步端铳补位,在二排射击后继续向前补位。

    二排射击的同时,盾牌后的工兵继续齐齐点燃投掷出一颗手雷。

    接着三排步兵射击,向侧后方撤步,工兵投掷出第三颗手雷,并攥住了自己的钢镐与水兵斧。

    当首排步兵再回到一开始的位置时,军令并未让他们继续射击,他们攥着已装好弹药的鸟铳,挺着雪亮铳刺压低身形弓步上前,架在盾牌上准备刺击。

    轰隆声中,第一颗手雷炸了。

第十七章 标准

    没有人知道瑞士军团是怎么溃败的。

    绵延不绝的爆破声从交战前线传来,严阵以待的明军鸟铳手没见到任何一个身影从硝烟中走出。

    恰恰相反,率先走入硝烟的是属于工旗军的盾牌阵线。

    他们的盾牌上歪歪扭扭地插着预制破片,甚至有几名立在首排的鸟铳手棉甲也被破片划开露出内里压实坚韧的镶铁棉花层,笨重的冬季厚皂靴踏过的土地上尸横遍野,炼狱般的惨状冲击每一名明军士兵的灵魂。

    这永远是常规训练无法带给他们的见识。

    刚才向他们发起冲锋的瑞士步兵?

    能迈开腿向后逃窜的不足百人,音色柔软的长号早已熄声,最大的那杆战旗还竖在战场上,军团掌旗官直至死后都维持着他的使命,紧紧攥着战旗挺立在那,但划过喉头的弹片让他已气绝久已。

    比起倒地哀嚎的士兵,能干净利落转世投胎乃不幸中的大幸,所幸,迭荡上前的旗军没让他们等太久。

    这边的巨大动静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另一边再次整编准备上前的法兰西征召军方阵第一时间爆发大规模溃逃……贵族们能在崩溃发生后整编士兵已是超水平发挥自己的军事才能,他们无法再进行第二次整编。

    贵族们都跑了,还有谁能再次聚拢方阵士兵的军心呢?

    绝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他们看到最后一个画面是瑞士军团承受‘中国枪’多次打击下终于站在明军面前,他们发起冲锋,却没人能听见瑞士人的吼声,因为那吼声被快速响起的火枪声遮蔽。

    再然后?没人知道明军的火枪里究竟打出些什么鬼东西。

    瑞士军团爆炸了。

    马提翁就是这样向巴黎报告的,他说瑞士军团爆炸了。

    率领精锐骑士团穿越战场试图夺取‘明军火炮’的马提翁元帅在高低上只看到凌乱的脚印与短暂扎营来不及收拾的营帐,对了,还有几头没被赶走的西班牙小毛驴,身上披着红色棉袄像在嘲笑他。

    等他回过神知道自己扑了个空,第一时间向骑士们下令向明军背后发起冲击……映入眼帘给他最深印象的画面就是左翼明军单薄的横阵齐齐开火,火枪打出会爆炸的子弹把瑞士军团撕裂,这情景硬是将骑士们四蹄紧紧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待战线上硝烟散去,一个大队的瑞士军团士兵消失了。

    也不能说他们消失,只是没人再站得起来,后面没有铠甲的轻装步兵死的惨,在进攻中吃了火箭倒下一片人,前面的重装士兵也没好到哪里去,即使他们都有胸甲甚至半身甲,但看上去这些东西完全没起到应有的作用。

    现在那些重甲步兵拖着断腿趴在地上靠着双臂向来时的方向爬去,马提翁元帅终于知道明军在火枪口加一支短剑的原因了。

    溃逃的法兰西征召兵方阵双腿跑不过四蹄,早已等待多时的女真重装骑兵挥舞连枷与金瓜穿行在他们之间,闲庭信步敲翻一个又一个敌人。

    尤其是那些步行骑士,身着甲胄端着盾牌的他们跑起来可比别人慢太多了,失去长矛手的支持,凭单手剑或其他的短兵器无法对抗具装甲骑,即使这些女真勇士骑术并不精湛,手上长柄连枷还动不动空挥,但他们有第二次、第三次挥动兵器的机会。

    步行骑士们只要被砸中一下,等待他的就是第二次、第三次被巨大兵器砸中的机会。

    他们的手枪大多在军队溃逃之初就已经放空,丢下盾牌与兵器会让他们跑得快一点,但未必能比负隅顽抗活得更久,至少在后面王有鳞部旗军赶到之前,缺少火枪与冲击兵器的女真骑兵也确实挺难杀死他们。

    需要团队合作。

    当王有鳞抵达战场,四下里随处可见不可一世的法军骑士形单影只地对抗康古鲁的铁浮屠,有人用套马索丢他们,还有人从马背上翻下来挥舞兵器近战,甚至有人多势众的时候丢下兵器,有按腿的有拽胳膊的,最后把面甲掀开递进去一斧头。

    法兰西一名下有整个村庄数以百计的农奴供养、上有王国为常备军骑士发放薪酬,精通武艺熟练兵器三十年如一日培养的骑士走上战场,最后在这片甚至没人能叫上名字的土地上被几个白山黑水老林子里长大不识字的渔夫猎人带走。

    比死在北洋旗军铳口下憋屈多了。

    马提翁的撤退对他自己来说是个意外,对袁自章而言是意料之中,从一开始他率领骑士跑向山岗,袁自章虽然有些疑惑,但他那时候就认为敌军主将可能是打算丢下士兵逃跑。

    后来马提翁真跑了,带着二百骑士往南女真甲骑追都追不上,一天后就收到桥头堡的通报,少量守军借助工事防御了一次马提翁的进攻,打死骑士七人、打伤无算,夜里骑士牵马泅水渡河去了对岸。

    紧跟着东岸的法军军团也开始大规模撤退,到战斗结束第四天,丁家庄庄主丁海请向前线传送信息的骑手向回到桥头堡休整补给的袁自章通报,罗什福尔城请求向明军无条件投降。

    当然,无条件投降之下还有个请求,鉴于罗什福尔城中饥荒与疾病严重,请求明军收降后即向城中居民发放米粮三千石并派出医师治病救人。

    袁自章想都不想就拒绝了,派人告诉丁海,让他把消息告知白山城陈九经,他只管打仗,不管治理地方。

    并不是他看不懂答应这件事有千金买马骨的效果,但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三千石米粮,快赶上他标下旗军一月口粮了,他本部消耗粮草直至上个月还要白山城支援呢,要不是打了这场仗,粮食都不够吃。

    现在刚两次抢夺法军辎重得了上百辆大车的军粮、军备,可是还没到能烧包的时候。

    关键他们也顾不上,这场仗是明军第一次体会到齐掷手雷对战线进攻的威力,以至于徐晋等百户从战场上撤回到桥头堡一个个夜不能寐,反复思量着他们在短暂交战中是否把手雷扔多了。

    三百颗手雷在战线上连续爆开的冲击力让前排工兵直到战斗结束后好几天脑袋还发蒙,那些敌军伤兵尸首更是被炸得体无完肤深受摧残。

    他们需要更标准化的使用手雷。

第十八章 卢侯

    这个世界需要坏人,只有坏人存在,才能让击败坏人的勇士显得充满荣誉。

    这句话完美契合新大陆近十年来的变迁。

    先是北亚,对东洋军府而言,最容易建立根基的地方恰恰是曾经饱受西班牙人奴役的墨西哥城等地。

    那些地方的百姓对大明认可程度极高,甚至胜过天寒地冻的麻家港土民。

    更多的地方,土民认当地长官、认东洋军府,而大明对他们来说依然是个遥远的符号,就好像过去麻家港以西黑水靺鞨群岛附近生活的土民手里也有点永乐通宝之类的铜钱作为传家宝一样。

    在西海岸狭长地带生活的百姓比东部更容易接受大明,也更容易接受天下只有一个皇帝。

    但在巴西,这事会稍微难一点。

    指挥使卢枫正竭尽全力制止当地百姓把他当成救世主。

    “这不挺好的。”前来里约执行公务的东洋军府长吏赵士桢端起盛红褐色果汁的瓷杯靠近嘴边,笑道:“百姓对旗军敬重有加,对指挥使更是顶礼膜拜,这难道不正是认可卢指挥使驱逐葡夷的功绩么?”

    他喝的是当地名叫阿萨伊莓的果汁,长在雨林里,是百姓向里约卫进贡所得。

    力学单位受顶头上司派遣,至里约卫看看卢枫的近况,目的为实地观察明军对巴西的进一步开拓的可能性,因为北方牧野知县两个月前刚派人向陈沐报告,牧野县以西五大湖探矿已基本完成。

    矿石储量太大,他们发现探不到头的煤田、储量巨大分布广泛的铁山、质地优良的石山与数目众多的银、铜、金矿,其中绝大多数以牧野县目前所拥有开采能力,根本无法挖掘更无法利用。

    所以杨兆龙觉得没必要再探下去了,与其让这些数量有限的矿匠在这无休止地耗下去,不如派遣到别的地方,探明更多未知的矿储。

    牧野矿山多,但矿石无法利用的问题更多,在现有条件下就是个死节……大量矿山都在五大湖畔,距海岸遥远运输困难,即使有漕船有河道,运输也很困难,中间数个不能让船只通航的河道需要修整、耗费的力气不比修造轨道省事。

    可陈帅拍脑袋定下来的轨道需要铁,运铁需要轨道,轨道需要铁。

    反倒是国内朝廷主持修造的木铁复合铁路更符合他们现有的技术基础。

    所以现在牧野不但有一段两头为铁轨、中间正在建设木铁复合轨道外,东洋军府还多了一批闲置下来专精探矿的工匠,他们大多来自南京工匠学院,拥有丰厚的地质理论知识,在牧野的工作也让其对现已认知的金属有充足实践经验,正摩拳擦掌地等待下一次工作的赏银。

    他们就像一群受东洋军府控制的赏金猎人,只要东洋军府发号施令,准许他们在这片土地探矿,就会自筹资金雇佣护卫、佣人、学徒,带队深入任何土地进行工作……因为有些前辈已经乘船回国了。

    在前年牧野五大湖探矿的过程中,知县杨兆龙给探矿匠的赏银非常丰厚,以铁矿为例,五十户矿徒为一炉,每探明一座铁矿,依据规模给予赏银,一炉十两。

    结果三名各自带队的老匠人探出纵八百里、横五十里的巨大煤田,比山西加一块儿还多,小知县杨兆龙算兜不住事了,只能把求助信送到陈沐这,可这么大的事陈沐也兜不住,真按杨兆龙定下的赏格给,他东洋军府一年岁入填进去都不够。

    但又不能食言,陈沐又把事情来龙去脉送回到朝廷,他的本意是答应了就要做到,想要跟朝廷商议今年军府支出过多,岁入仍送银两,以半数实物折赏,让三个匠人开回去一支运满货物的船队,结果被皇帝否了。

    皇帝说光给钱有什么用,三个不显名无依靠的匠户猛然得了巨额银两赏赐,不是福气反倒是取死之路,而且皇帝还仔仔细细算了一份该赏多少银钱的账目,三人每人五十三万四千七百两有奇。

    过去都是大臣给皇帝回报详实数目,这会儿东洋军府在事情没定之前不敢算,反倒让皇帝给算出来了。

    万历说,请靖海伯先跟他仨商议,他们要是想要钱,东洋军府今年岁入朕免了,全数照给;他们要同意少要钱,朕的山西煤矿缺三个正五品矿监、每人赐功勋牌坊、各择子孙一人荫三代锦衣百户,赏银十万两。

    末了还添了一句,靖海伯可得给朕把大煤田看好了。

    回信看得陈沐心里直突突……万历还是设矿监了?

    别管陈沐怎么想,这事的消息传出去,在探矿匠人的群体中沸腾起来,说实话在大多数凡人眼中十万两和五十万两没有太大区别,反正都是别人的、反正一辈子都花不完、反正自个儿真有这么多钱也不知道该咋花、反正哪怕真有了还得提心吊胆怕人杀了自己抢了去。

    反正……真想要那么多钱啊!

    结果朝廷真给了,十万两雪花般的白银,比知县大老爷还高的正五品官职,历战将军才能得到的荫三代锦衣百户,还有皇帝御赐功勋牌坊修在老家。

    鸡犬升天,三辈子从生到死的保障,就因为在北亚探出一个大矿,全有了。

    这是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因此转向哥伦比亚、转向巴西,在舆图上那么大一块地方,难道就没个大矿?

    就好像大航海时代所有欧洲探险家都在试图找到通往中国的航线,而中国并不这样想一样;所有人都试图跑到巴西去,唯独巴西的里约卫指挥使卢枫看上去并不这样想。

    面对赵士桢带着点恭维的赞许,卢枫头都大了,俩手一摊道:“赵大人可别再取笑我了,我还想升官呢,他们把我当成救苦救难活菩萨,我以后怎么升官、怎么去别的地方,我祖父在双屿港、在走马溪同葡夷打过两次大战,卢某如今区区指挥使,在里约卫这个小地方,受他们顶礼膜拜。”

    “我到这来是想建功立业的啊,不是来做牧民官,打西班牙打葡萄牙打法兰西打英格兰,陛下与大帅想打谁都好,把我派去,马革裹尸或马背立功勋,百年之后我浙江老家处州府丽水县不但有祖父的碑,还有我破夷卢侯之墓,这才是大丈夫活在世上应做之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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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海介绍:
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