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志向
其实在巴西也能开疆辟土,只是卢枫感觉不到。
里约卫的旗军几乎每天都在做这件事。
“卢某虽在去年升任里约卫指挥使,手上却只有两千余旗军,一半为过去千户本部,一半是来巴西时大帅增派兵力;兵不够、摊不开,军府也无力给我更多支援,我就得招兵,大帅不让。”
卢枫说这事赵士桢清楚,他向军府派送过募兵报告,打算招募原住民补填旗军,但陈沐没答应,并传信告诉他大明旗军在海外是一支国家武装,必须由大明人担任旗军,如地方布防兵力不足可立保甲,不准添设旗军。
话是这么说,但保甲没有战斗力。
这个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旗军还是保甲,而在于东洋军府只会给旗军充足的武备资源,就算是俩不识字、没任何军事技能的人,进入大明旗军序列与编入地方保甲的第二天对打,死的一定是保甲。
因为保甲可能一个月后还没领到属于自己那张弓,旗军在编成第二天不但有全套兵器铠甲,还有各种古代士兵额外的火力支援。
别管是铁壳的还是陶壳的,至少他腰上会挂一颗手雷,腰囊里还可能装着只能把手雷简易改造为地雷的小钢轮塞,弄不好背后还挂着只二尺七寸长的小旗箭筒。
每个旗军小旗会有两名旗军背负箭筒,通常会有身高力足的新兵背负。
更别提那镜面水纹腰刀、工艺极好的万历天下太平铳。
卢枫真正想要的不是旗军,就是这些武器装备,有了大明正规军的武器装备,什么样的旗军练不出来。
赵士桢知道。
“军府也没那么多武器装备,陶罐手雷小旗箭总旗箭常胜能自造,可常胜金城鸟铳产量只够部队补充,铠甲造的太慢,除了火药用不完,别的咱啥都没有。”
说着赵士桢就自己笑了起来:“这话传出去是挺气人的,但事实如此,咱除了火药,啥都缺。旗军兵力比起需要驻守的广袤土地也不富余,朝廷四面出击,三期旗军都没往北亚送了。”
“一旦与地方保甲混编的口子开了,他们就会从一支今天上船明天就能赴远海作战的北洋军退化成以前驻扎地方一辈子一眼看到头的卫所军,大帅原话。”
卢枫闭上双眼,他现在就快看到头了。
“不过卢指挥使也不必气馁,朝廷新派一批国内旗军过来,最近会先把里约卫旗军补齐。”
听到这话,卢枫眼中终于又闪耀起神采,继而大倒苦水:“军府是不知道,我两部千户在这有多难,没兵没百姓,派人沿河流入林中寻土民,诸多百户总旗带兵进了雨林就不出来,有心带兵去支援他们,里约这座港口也必须据守。”
赵士桢从没听卢枫说过这样的事,皱眉问道:“不出来,支援?是土民兴兵?”
明军在新大陆各地的行动并非一帆风顺,绝大多数部落无意与明军作战,双方在相安无事中通过贸易、帮助加深关系,但凡事有一就有二,诸多部落间相互或为世仇,你帮了这个,那个就会视你为敌。
西班牙人为大明做出最显著的贡献,就是他们完全摧毁了中部基本的部落形态,所有人都恨他们,哪怕先前为他们做事的狗腿子都恨。
卢枫摇了摇头:“山林中的土民会警告我们的旗军别进入他们的领地,但如果旗军要与他们贸易,他们也会接受,旗军在林中追逐的不是土民,是葡萄牙人。”
“第一个传信告知里约卫入林的是个总旗,有遭遇袭击的土民向他求助,葡萄牙人的队伍在林中袭击他们的小屋,杀戮后绑走妇孺与壮丁,还有许多部落为他们做事,人贩子,就像他们在濠镜向大明子民做的事一样。”
“后来随派去丛林里的斥候、旗军越来越多,收到原住民求援的消息也越来越多,他们愿意帮忙,我就让他们去了。”
赵士桢看着卢枫叹了口气,最后无奈地笑了笑,作为镇守一地的指挥使,卢枫这种作为称不上太称职,里约卫连周边的部落、海岸港口要塞的建设都没做好,却派出兵力进丛林中帮助土民找亲人?
但他很认可这种作为。
天朝子民,哪怕没读过书,他们没能力时会因旁人苦难扼腕叹息努力让自己做个好人、有能力时则愿意去伸张正义追求善良,他们传承依旧的祭祀知道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就有列祖列宗垂眼低看,他们从小听的是包公清正廉洁、关公义薄云天,这是耳濡目染烙印骨髓的传承。
他缓缓点头,道:“指挥使还是把他们召回来吧。”
就在卢枫眉头皱起的同时,赵士桢道:“带着那些原住民,一起召回来,北洋旗军都是大帅的心头肉,他们不能平白无故死在丛林里,你能派出去多少人,二百三百?丛林有多大,两三万人都探不干净,葡萄牙人有助纣为虐的土民做帮手,旗军没补给没辎重,走不远的。”
“落入重围身死人手,还要袍泽为他们报仇雪恨。指挥使需要兵,这些失去亲人的土民就是最好的兵,施舍弱者确实能让旗军取得内心满足,但我们的文化也不崇尚一味施舍,天朝只教弱者如何生存、如何自立自强。”
说到这,赵士桢勾起嘴角笑了:“自助者,天朝方助之。”
“牧野有一批最好的苗人造弩匠,指挥使将土兵编练保甲以旗军御之,教他们造弓刀剑弩,追击那些人贩是没有用的,旗军纵然在丛林里杀了这批,他们还会派出下一批,只要巴西还有葡夷种植园、只要还有葡夷城镇据点,他们总会派出下一支捕奴队。”
“训练保甲,授武技战术,他们生长在丛林里,救人更容易,大明最精锐的北洋军的目标应为葡夷那些据点与种植园,一座一座,连根拔起。”
“指挥使不是想开疆辟土,想位列侯爵?莫说封侯,哪怕封伯亦非仅征战之功可得,将军看不起牧民官,可好的将军能开疆辟土,必然也是一位好的牧民官,巴西这么大的土地,难道还不够让将军实现志向?”
第二十章 无耻
在大西港东洋军府驻地,东洋大臣的案头摆着堆成小山的公文,那里有朝廷发来的公文、也有常胜知县邹元标对今年驶来海船靠岸的报告,还有朝廷送来的邸报与各地送来的战报。
陈沐最大的成就感,莫过于当他展开天下舆图时,天下每一寸角落,都有大明武夫横行的身影。
北疆,戚继光收复乌梁海、重设兀良哈三卫,向西进军大破土蛮,驱卜颜伯向西近瓦剌,率军入归化城。朝廷征浙江总兵官胡守仁率蒋伯清、叶应春出塞,驻乌梁海。
辽东总兵官李成梁、宁远总兵官祖仁率大军沿黑龙江一路凿穿入努尔干都司故地重设都司,随即皇帝下诏,募有识之士遴选官员百二十人,随安远侯柳震入努尔干都司,柳震任都指挥使,沿江两岸各设县府编户齐民。
西洋,明船扬帆,二十名指挥使在印度次大陆率僧兵一路狂飙,突击之下攻城略地,修起三座大明王府,各拥有皇庄百万亩,确实是皇庄,收上的租子大多要交给朝廷。
在遥远的爱尔兰,高举龙旗的艾兰王朱晓恩势如破竹,设府县二十三,侵略如何。
在北亚各地,上百个大明移民开拓团翻山越岭深入腹地,探明一块又一块土地;在牧野左近的五大湖,他们发现丰富的煤田与矿藏,还闹出了东洋军府差点赏不起的大笑话。
他是真赏不起,纵然有巨量资源可供开采,但一来运力跟不上、二来开采技术也跟不上,发现的资源绝大多数都只能在那放着——这种情况与开发南洋截然不同,大明对南洋的运力太强,东洋终究地利所限,人不足、掌握的技术也不足。
而在哥伦比亚,劳塔罗高举驱逐西夷的汉字大旗,用游击战逼迫西军撤离大半,秘鲁总督对东洋军府的诘问就没停过,后来干脆在常胜县衙对街租下个位置极好的店铺,每天去拜访知县老爷邹元标。
直到邹老爷忍无可忍。
“你天天来找我,难道你们认为这事是大明控制的吗?我能指挥得动劳塔罗,我要是能指挥得动劳塔罗先让他把你毙了,我常胜县衙日理万机,光顾着你这个事,我还工不工作,还还升不升知府!啊?”
邹秃子拍起桌子,自有一番威势,突然间爆发让秘鲁总督区西班牙使者所有话都塞回肚子里,抬手想指又不敢指地朝向邹元标,张了张口最后目光扫过桌面,像捉住一根救命稻草,指着那桌上的三眼铳道:“这,这就是你们的武器!”
“我们的武器,你别指着三眼铳,你去问问大西港的西军,他们可曾见过我大明官军用三眼铳?这就是一种礼器,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礼器?红白喜事,老百姓拿着这个当号炮朝天上放,你去常胜街上转转,这就是土民老百姓家里的东西。”
“你,你们的火绳枪,万历二年南洋造,我们也得到过,劳塔罗用的……”
邹元标一歪头,叹出口气,在心里斥责劳塔罗办事不周密,转眼回过头又梗起脖子道:“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有常胜百姓把礼器和打猎用的火枪卖给劳塔罗,跟东洋军府有什么关系?我常胜百姓十余万,你要让我挨家挨户搜查是谁把东西卖给劳塔罗?”
“要不你来吧,把你秘鲁的兵、哥伦比亚的兵都派到常胜来,让你们去搜查,先说好我天朝子民自有防身器械,被打死了可别来找我。”
眼见秘鲁使者一时语塞,邹元标更是顺杆子往上爬,怒道:“我可告诉你们,邹某的功绩就快够上大帅说的升任知府所需,你们不要再给我添乱,坏了我升官大事,还想让我给你们铸币?”
“你们今天端个三眼铳来、明天拿杆鸟铳来,还有那驱逐西夷旗号,你们懂汉文、劳塔罗也懂汉文、我们也懂汉文,那他劳塔罗不举汉文旗举什么旗?退一万步讲,那哥伦比亚在哪儿呢?跟我常胜可有丝毫相连?冤有头债有主,我真就不明白了,你们整天来找我做什么?去找巴拿马的邓帅啊,他跟哥伦比亚挨着呢。”
“实在不行找智利的邵帅,劳塔罗不是他那边的人吗?”
邹元标说着,长长地出了一口,说实话他确实挺气愤的,感觉秘鲁的西班牙人方向感真的差,就算要因为这事去烦,也该去烦右京的邓子龙,老跑到自己这儿来,还一副他邹秃子能遥控劳塔罗的样子。
就算常胜是北亚的兵器制造业中心,可他是真没给劳塔罗出什么力啊,结果被秘鲁西人缠上了。
“那还不是……”
秘鲁使者没再说下去,刚开了口自己就闭上了,能去找那俩早找了。
秘鲁总督区甚至连墨西哥城、大西港都派去了使者,自然不会放过智利和巴拿马。
去墨西哥城的使者在路上被明军哨卡收了六遍税,到那最后还没见到杨廷相,回来路上把铠甲、坐骑全卖了才凑够路税,跟乞丐一样了秘鲁。
去大西港的压根没走到大西港就没钱了,使者不知所踪,据逃回去的随从说是被原住民种植园主绑了弄到种植园里当奴工去,可究竟是哪个种植园谁也找不着。
去巴拿马的在路上在丛林里失踪,那边治安一直不好,以前还在西班牙统治下时就有黑人强盗在林中出没。
去智利的使者倒是难得有回信,一下船港口执勤的武士小队长就带着足轻把身上值钱的物件拿光,就是明目张胆的拿,小队长个头不高,穿着轻甲按剑而行,看人都斜着眼看,挑到什么东西他喜欢就拿走什么,稍微不顺心意就要拔剑斩人。
不过到底也没白拿,在土民士兵打算把这个西班牙人打死的时候那个武士小队长还是拔剑呼喝着驱走土民保甲来着,但一直到使者出城才终于明白那武士队长不是保护他,是不允许自己巡逻区域死人,所以把他送出城去,那些土民就在城外等着他呢。
后来使者被智利原住民打断了胳膊腿送回船上,邵总兵手下一名副百户还写信道歉来着。
总之……所有地方,只有到常胜来的秘鲁使者能好好活着,不找他找谁啊?
就是这秃子有点无耻。
“无耻?你们才无耻。你们漂洋过海来占了人家的地,杀人父母***女,还要把人奴役,人家起兵反抗你们怎么了?”
“明着告诉你,这事跟我邹元标真没关系,我倒是想有关系,要是我常胜能跟哥伦比亚挨着,我把炮都给他们送去。”
第二十一章 难题
万历皇帝遇到了个难题,在写给陈沐的信里,朝臣把造成这个难题的原因归结于陈沐,所以一致认为问题需要他来解决。
这个问题就是在明军占领南洋的数年之后,甚至万历舰都已开到大东洋上,满朝文武才终于后知后觉,认为大明是可以成功扩张的。
发生在海洋上的战争不是奇迹,收复乌梁海也并非契机,深层原因是生在南倭北虏末期、成长年代经历大明重开海禁、血战马尼拉的那一代人,最年轻的已经过殿试考取进士,入了翰林院做编修、去了地方做知县、进了科道当言官。
他们眼中的大明,与先辈眼中的大明完全不同。
老辈人说不要轻启战端,旗军疲敝不擅野战,他们却说大明旗军所向无敌,并举出封存讲武堂的历次战绩;老辈人说不要多面作战,朝廷国库空虚禁不起消耗,他们却说朝廷京运银年八百万两、京运粮八百万石,津通铁路青龙日行三百二十里,只要继续修下去,海运粮草半月就能从北洋口岸运至甘肃西宁卫。
截然相反的观念在朝堂互相碰撞,已经持续很久。
从最初双方都不理性,到后来双方都极为理性地分析,最后甚至拿出各个请战将军们上交至京师的战略目的、作战计划开始分析,并且由大明食物链最顶端的那一群人——内阁、六部、翰林院,将各战略目标分出轻重缓急。
比方说因上交请战书而被皇帝重新启用的宁夏副总兵张臣,他的战略目标非常近,就是先收复哈密卫,再进而收拾掉叶尔羌汗国的吐鲁番总督马黑麻。
虽然叶尔羌汗国在历史长河中看来是草原上古往今来的第一大悲剧,但第三代大汗阿不都哈林灭掉东察合台汗国,短时间内叶尔羌汗国正值鼎盛时期,若非其第一代可汗赛义德在进攻乌斯藏的路上就被诸位法王用高原反应反死,这会极度膨胀的汗国很有可能再跟大明亮亮刀子。
他们被张臣盯上的原因是骚操作多和家里有矿。
硝矿。
其实叶尔羌汗国很恐怖,他们有硝有磺、产量巨大,城邦贵族还会制作火枪,打起仗都用步兵火铳与盾线抵御东察合台汗国的攻势,西边和莫卧儿联系、东边和大明相邻,潜力巨大。
潜力高架不住人不学好,作为察合台汗国、吐鲁番汗国的后裔,他们完美继承了蒙古帝国的遗产。
粗糙的蒙古式政治体系,有。
粗糙的蒙古式财政体系,有。
粗糙的蒙古式军事体系,有。
自然也有可汗继承人的选举法律,库里台大会。
政治体系决定了汗国是部落酋长们的松散联盟,财政体系决定了不论大汗们都很贫穷,军事体系决定了不打仗不抢夺勇士们就过不了好日子,库里台大会……则决定了每一次继承人选举都会让汗国陷入分裂战争。
这在一座城池都没有的草原上是个大问题,但如今叶尔羌汗国占领的土地从汉代开始就有城池、有城邦,游牧部落与城邦共存,大汗们一看这样下去不行呀,游牧赚不到钱,赚不到钱就无法装备精兵,无法装备精兵下一次库里台大会自己就会被别人吞并掉。
而这里又离传统上的中亚地区很近,那么聪明的大汗们会怎么选择呢?当然是找西边的好邻居们取取经,妥了……他们没钱了就抢劫自己的城邦。
在张臣看来,叶尔羌汗国那些被称作‘伯克’的城主们,都是大明的天然盟友。
他的战略步骤就是收复哈密卫,跟叶尔羌汗国在战场上大做一场并取得胜利,让广阔天地中苦叶尔羌汗国久矣的城主们看见大明的力量,他们都得高高兴兴谢领大明天子的土司任命书。
像这样的战争,对百姓来说有统治基础、地形熟悉道路良好,进有城池退有关口、还容易获得内应,预计收益也很可观,不打的话将来他们哪天开窍造上铁炮轰回来麻烦又极大……上上之选。
像陕西总兵官魏时的战略就属于朝臣不太感兴趣的,他想去打瓦剌,理由是提气。
谁管你提不提气呀,土木堡都多少年之前的事了,更别说现在土蛮之后新继位的卜颜伯跑到瓦剌去,后边的事且等着他们自己乱就行了,既没道路城池也没战略收益的事,别看魏时做的计划挺认真,基本上没人认可这一计划。
不过诸多计划虽定下优劣缓急之分,朝廷却没急着看战。
因为不单单武臣,是满朝文武的战意统统被调动起来,甚至有正经督抚希望调往塞外做总督。
所有人能想要开疆辟土的功勋,那么问题就来了——立了功,封什么?
低下的士兵、县官好说,可这帮人文的都是督抚一级、武的都是总兵一级,功勋官职皆已至极,以前人少,宗室禄米的问题太大,朝廷对爵位非常克制,同样也没几个人立下泼天大功。
如今克制的壁垒已经消失,靖海伯、克虏伯都封了出去,现在这个情况就让内阁与皇帝有点害怕。
收服哈密卫成功,张臣封不封爵?如果张臣因收复哈密卫封爵,那戚继光收复兀良哈三卫,又该封什么爵?那李成梁一路凿穿努尔干都司故地,重设七八个卫,又该封什么?
以后再继续扩张,那些武将怎么封爵?
更何况天底下还有两个大哥。
西洋的殷正茂,西洋设立多少个卫,他说了算。
东洋的陈沐,攥着尚方剑与万历金牌别说卫所了,创造多少个国王,他说了算。
这事皇帝只能跟陈沐商量,只要跟陈沐统一口径,往后封别人就能以他为例,再大的功勋也没有比他还大的了。
这些年皇帝都不知道该怎么封他,只剩下封侯了,至于说封王,万历觉得管着百八十个王的陈沐看不上王爵。
陈沐想想也觉得挺棘手,但他并不赞同扩大封爵……这年头大明能臣猛将辈出,只要口子一开,不出三年大明就会遍地爵爷。
有爵位是个好事,能激发人的立功心,但爵位世袭就免不得削爵,弄不好功臣之后还会遭受屠戮。
最好的办法是让爵位不世袭,但是又不能让后代没有优待,否则爵位也就不是爵位了。
“那就,弄点儿勋章吧。”
经济实惠,还能增强立功将士荣誉感。
第二十二章 通达
智利的大漠人迹罕至,如今成为明军的军事禁区。
隶属大明北洋军器局的火药科的匠人乘船漂洋过海在智利登陆,翻过贫瘠的沿海高原进入这片满目疮痍的荒漠,如同走入另一个世界。
一个一无所有的世界,每一个初次抵达这里的大明人都会发出疑问,这里明明紧邻着大东洋海岸,怎么会如此干燥?
当地数量稀少的原住民说,上一次下雨按照大明历法是隆庆四年,从那之后这里没再下一滴雨过。
如果一个人把水壶里的水倒干净,壶底留下的水渍都比这一年降雨量多。
荒漠一望无际,连仙人掌都不愿在这多待,高山顶端远远望去像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积雪,北洋旗军的探险队起先以为在山上能得到当作饮水的冰,爬上去才知道山顶覆盖的不是积雪而是盐矿。
即使是最忠诚勇敢的军匠,在初次领略它令沙漠与泥土干旱破碎的独特地貌时都会在心中打起退堂鼓,即使最自大的人也会怀疑自己能否禁得起天与地的考验。
东洋军前军都督府的总兵官邵廷达,已率本部旗军在这片荒漠中持续开拓了二十七个月。
白天,他和部队以鸟铳为杖,披单衣斗篷由一个绿洲走向另一个绿洲,用双腿间的步伐丈量出荒漠的道路;夜晚,他的部队穿厚实棉袄盖着棉甲,蜷缩在特制棉帐与绿洲盖起的石屋中等待另一个黎明。
在这里找到硝矿不难,在任何一个你认为打下一口井就该冒出水的地方,把土层掀开,运气好的只要掘开二尺,就会露出埋在地下的硝土层,即使运气不好,最深的一次他们也仅仅打了一口八尺井。
这是一个由盐、土、硝组成的世界。
都督府的兵力是不断变动的,最早的时候,邵廷达麾下满编兵力一万三千有余,除驻防三座重要的城池与港口,仍有一卫部队可为野战机动力量。
后来他们在这里明军没有敌人,土民经历西班牙人带来的奴役灾祸后忙着生存,根本没人顾得上跟大明打仗,恰恰相反他们对明军的到来极为欣喜——因为他们带来不同的食物与更多技术。
与西班牙人的关注点不同,明军也在意铜矿、金矿、铁矿与银矿,但比起五金,明军最显著的特征是带来了民以食为天的观念,他们见不得人吃不饱饭。
但原住民还是怀疑,在经历了西班牙人噩梦般的奴役之后,他们不愿再相信拿着经书的教士逼迫他们住进房子里容易管理、逼迫他们为西班牙人养殖动物、逼迫他们编成队伍强迫劳动。
现在看来一切没什么两样,只是秃头修士换成了戴着乌纱帽的县官,同样要让他们住进房子、要他们养殖动物、要他们耕作土地、还要把他们编为保甲。
他们畏惧大明的刀枪,却打心眼里认为这一切并无丝毫变化,只是骑在头上的换成了跟自己长得有几分相似的人。
依然流窜在这片土地上西班牙修士说,大明人和土人不一样,他们比你们白、也比我们白,他们是白人。
可住在李耳城的大明老爷们说西夷放屁,老子是黄肤黑发黑目的大明人,他们才是腌臜的白人。
在怀疑中,土民看到粗放的农牧技术被大规模改良,以前叫圣地亚哥如今被邵廷达更名为李耳城的港口造出百料渔船供沿海渔民出海打渔,城里做出精致的衣服和鞋、贩卖更坚韧的渔网与比独木舟更快更大的船。
大明人说这能让所有人取得更多食物,飞快地富有起来。
可整整三代不曾拥有个人财产权的土民根本不知道富有起来是什么意思,当西班牙人离开,整片土地陷入停滞,上层建筑轰然崩塌,让底层因服务西夷而生的原住民无所适从。
邵廷达可以强迫他们进入汉文学堂学习文字与谈吐,却无法强迫矫正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不安与自卑自贱。
一直到这个时候的某个瞬间,莽虎将军才突然回忆起早年陈沐说任何民族被奴役几百年都会变得愚蠢麻木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智利土民并没有被奴役几百年,仅仅几十年罢了,他们就成了这副模样。
甚至就连城里大明商贾贩卖衣服和鞋,售卖渔网和渔船,土民也不知道买;假使他们知道买且想要买,也没财富。
所以他们雇佣无产土民百姓架桥修路,人们会对明军为何如此感到好奇,智利有道路,不论过去各部落用脚踩出来还是后来修缮的,亦或西班牙人在时主持修造的道路,这里都有,但明军说这路不够宽也不够平整,更关键的是土民需要这份工资。
“修路是为了让我们赚工钱?”
“不,不光为让你们赚工钱,有了好的道路,你们就能把李耳城的东西卖到其他地方,赚到财富来让自己的家人过得很好,也能帮助更多过不好的人。”
“商队,卖到其他地方,就像过去西班牙人的商人那样?”
“对,像西夷那样赚取财富,但不要像他们那样赚到钱给自己戴十个手指的戒指,贫穷要想办法独善其身,富有了不能忘记兼济天下。”
“那为什么我们要叫他们西夷、欧罗夷,而不是西班牙人、欧洲人呢?因为他们是白人吗?”
“呵呵,其实大明不在乎别人长成什么颜色,也不在意自己是白色还是黄色,我们不因颜色尊贵,颜色因我们存在而尊贵,大帅说了,我们生得白而自称黄,只因大明子民都是炎黄子孙,这里面的黄字罢了。”
“就我个人,只因为不愿与他们同归一类而已,他们也一样,他们不因自称白人而低贱,看看诸多部落蒙受的苦难,白色因他们类同禽兽的行径而低贱,称夷,已经是把他们当成人了。”
说话的大明工程师放下图纸抹了把额头的汗水,看着伸向远方山脉荒漠间正在修筑的道路,揽着身旁土民青年的肩膀笑了:“等这条路修好,去招募自己的商队吧,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人如此,族群家国亦如此,我们是一样的,你也不能贫穷下去,好好干吧。”
第二十三章 矿场
没人知道,智利的硝石矿带有多长。
在东洋军府发生五大湖煤田事件后,军府明令探测智利硝石矿不给赏银。
因为一来陈沐很清楚那不用探测,二来邵廷达用实践证明了,随手能刨出来,用不着探测。
刨出硝石矿不难,难在怎么让矿工在这片土地上活下去。
智利北部,荒漠旷野,沙砾遍地,乱石嶙峋。
卷起的风沙吹过突兀耸立在荒漠中的奇形怪石,席卷着砂砾也打过怪石下攥钢镐凿出字样的身影,那是个身披麻袍头戴斗笠的年轻人,他攥斧锤的右手虎口带着老茧,他的脚下有路,从怪石边缘一直向南北延伸,直至消失在远处升腾热气的红色虚影中。
简陋的路宽极了,可供八匹健马并行,路面龟裂开的土皮只要一阵风沙吹来就能填满裂口,路内与路外并无丝毫区别,只是用荒漠中捡来的石块堆出一座座尺高石碓,沿道路堆出标记。
荒漠中时常会响起细微的噼啪爆裂声,那是远处盐池颗粒在酷热的高温下蹦跳发出的声音,年轻人放下镐头与斧锤挤着眼睛抹了抹下巴的汗水,解下腰间水囊向口中小心翼翼地灌了两口,稍解喉咙中快要冒烟的干燥,抬头时露出带着伤疤的脸眯眼望向日头,自宽幅腰带里摸出一只铜怀表,看着时间。
临近正午。
他面上的不耐烦快速褪去,带着喜悦缓缓蹲下身来,让斗笠投下的阴影尽量盖住精壮身躯,把目光投向南方道路尽头,安静等待。
年轻人身后巨大的怪石上面,被锤镐凿出‘大明智利硝矿十四厂’的字样,最后两个字还未凿完,这是他今天的工作。
他来自辽东名叫李宁,江洋大盗出身枪术非比寻常,前两年在李成梁处隐姓埋名做家丁,却因不会说好听话被送到北洋当旗军。
如今隶东洋军府前军督军邵廷达标下任总旗,奉命随百户常驻荒漠,六个月前他们发现这里具备开设硝石矿场的一切条件,历经数次选址、勘探,最终选择这里作为矿场,就在他凿刻怪石北方不远高耸的断山壁后,就是硝矿十四厂厂址所在。
这里的选址与硝矿并无关联,主要在于同世代居住荒漠中原住民部落的远近,因为这关系取水。
就像人在沙漠中迷路会跟着骆驼走一样,骆驼也许不认路,但它们知道哪儿有矿物质也知道哪儿有绿洲,对荒漠两眼一抹黑的明军同样需要从荒漠土民口中得知哪里有小绿洲,哪里又能取到水。
最初设立几处硝矿厂址离海岸近,取水与各项生活物资都容易获取,但越往后设立的厂址则越深入,水源越来越难取得,相同的是挖掘硝矿的品质也越好,越好的硝矿,煎炼越省事、成品杂质越少,制成火药威力越足。
李宁所处的十四厂只能说条件还凑合,绝称不上善地,最近的原住民部落在二十里外的山上居住,他们用植物纤维编成宽布搭在山上,收集凌晨的雾气凝水以供生活。
那里驻扎着水山百户所,旗军带招募土民用棉布编织出数百张更大的网搭出水棚,夜取净水,昼送矿场。
李宁眼中的喜悦来源与等待的目的正是如此,每天日升,水山百户所的旗军会派出马车队分送临近三座硝矿,十四厂送水配额为每日三十七捅,跟车的土民会顺手把山上和路上捡到的石头丢在路边。
明军入荒漠没有余力修路,所谓的路也只是这样,人马在行进中找到旷野里相对平坦的一条路,尽量让它在出发点与目的地间变得更短,然后在路边撒上石头,日积月累,就成了路。
如此路况,水山百户所的马车从出发到抵达要走一个半时辰,酷热下行进困难,车队人马在途中需饮水一次、返程亦要饮水一次,故而准确来说,十四厂每天的净水为三十五桶,每桶二十大明升,一大明升为一千零七十三毫升。
而矿场旗军、火药匠、土民矿工及家眷有五百余口,另有大小牲口三十余,三十五桶水连喝都不够、遑论洗澡,更别说他们还开了一百二十亩地。
旗军和火药匠都是货真价实的大明人,火药匠还好,成日把矿工挖出来的硝矿煎炼忙得脚不沾地,旗军这些武夫可是真正闲得蛋疼,这荒漠戈壁连畜生都不愿意多待,想打猎都要去跑几十里地的山上才有可能逮住大兔子。
那是一种奇怪的玩意,体形比大明的兔子大,白天晒着太阳把脑袋塞石头缝里睡大觉,就算被吵醒也耷拉着眼儿一副睡不醒的样儿,一到夜里就特有精神,满山乱窜像过年一样。
但总旗李宁觉得过年兔子不该乱跑,该下锅。
正儿八经的大明子民,在这片鸟不拉屎的荒漠里没仗打、没事干,他们肯定得刨片地种点菜。
可培地种菜是要水的,水他们喝还不够,该从哪儿来?
北边的四十里,有间歇温泉;东北三十里,有一座盐湖。
那水人和狗都不能喝,蒸馏了也不行,就像海水一样光解渴不顶用,他们这些北洋旗军基本上没谁在海上不喝蒸馏水的,都知道喝蒸完的海水多了人掉头发狗掉毛。
但可以用来洗澡、煎硝,还能跟山水混着喝,营养相对少些,但也不至于掉头发,还解渴。
李宁晃了晃空荡荡的水囊,这东洋军府真没有辽东军待着舒服,在那边什么东西都先紧着将领与家丁,这儿倒好,百户、总旗、小旗、旗军,别说吃什么用什么,就连每天喝多少水用多少水都给规定死了,旗军净水一升、蒸水三升,总旗也不过才比旗军多两成。
除此之外,一滴都不再多。
但也正因如此,水送来时,才会显得尤为珍贵。
远远地山脊上传来几声呐喊,执勤的旗军端起赤旗站在悬崖边挥舞着,官道上传来晃晃悠悠的马銮铃声,李宁也像这片土地上的大兔子一样耷拉着眼举目望去,升腾热气的虚影中,水山的马车队来了。
第二十四章 热土
整个智利,东洋前军督军标下共有十九座硝石矿场、六座铜矿场,矿工近万、围绕采矿为生者近五万之众。
矿工劳作辛勤,月采硝石三百五十三万斤,但包括人力在内,一切力量在荒漠中都显得那么不靠谱,没有良好的道路与固定水源来大规模熬硝,纵然熬好了运出荒漠的硝土依然有限,每月真正能运到南方科皮亚波港口的成品硝土仅五六万斤。
在东洋军府看来,智利年运硝土由二十万斤飞跃至六十万斤,这无疑是技术产生巨大进步。
但实际上,智利能产多少硝土仅与玄学有关,或者说运气。
大明的熬硝产业成熟,沥、虑、蒸发再结晶的技术亦无可挑剔,智利的硝石矿对大明人而言并不特殊,就是普通盐硝,与西北相同,只是更精纯。
水源倒也有,但距离遥远,运输成本极高,换句话说,真正限制产量的还是运力。
前军督军邵廷达在离开荒漠时向各个部落发布赏格,希望原住民能带着旗军找到合适的水源,找到水源才能确保旗军、矿工生存,就能扩大规模会有更多硝土。
荒漠中不但有硝石矿,还有银矿、有铜矿,但这些矿产目前只能放着不管,这种感觉很难受。
就好像饥荒中为何没人去打猎吃呢?因为捕猎消耗的体力、热量,已经远超捕猎成功补充的能量,所以即使猎物在眼前跑来跑去,快饿死的人也不会去捕猎。
安静躺着,死得慢。
但邵廷达在努力了,他们忙着修进荒漠的道路,等路面平整,就能把港口的木轨运到进荒漠的山口,修出马车木轨,更多人和更多工具运进荒漠。
也算是有好有坏,至少在荒漠里无论木轨还是铁轨,都不必担心人为偷盗,也能在修路时少几分顾虑;但坏的是荒漠里的旗军就算想修木轨道都修不成,因为他们走上好几天可能连一棵树都找不到。
哪怕在绿洲附近,也都生着干巴巴的遍地棘草,很难找到像样的木料。
倒是在寻找水源的过程中,旗军陆续发现几座露天铜矿,并且其中有一座看上去规模极大,就在十七号硝矿厂北方不远,那几乎是与秘鲁边境挨着了。
但是此时,邵廷达却并不在十七号硝矿厂,甚至没在最近的科皮亚波,他去了比过去的圣地亚哥如今的李耳城更南的地方,比奥比奥河南岸谷底,马普切人的部落。
在那有一座名为劳塔罗营的明军大营,游击将军林晓是军营主官,训练成百上千的马普切壮士成为优秀战士。
当邵廷达座下雄健的黑色战马立在劳塔罗营的辕门前,他对这座军营内正投身训练的士兵感到满意。
与智利北方居住在荒漠、山地、湖泊与火山下常见瘦小精壮的土民不同,生在谷底的马普切人看上去要更健壮也更高一点,这让他们在穿上棉布兵服后看上去除了风吹日晒带来黝黑肌肤,与大明士兵看不出什么不同。
士兵穿着常胜专门为他们织造的棕色兵服,棉布短袍与中单裤易磨损的肩膀、膝盖、手肘都加着帆布补丁,蹬布鞋扎革翁裹行缠改变了不穿鞋的习惯,头上裹着发巾,各个站立如松。
但邵廷达还是一眼就能分辨出谁是明军、谁是马普切人。
他们的头巾中扎着一两根翎羽、有些人会在短袍外罩西式无袖的羊驼皮马甲,他们的长矛绑着羽饰,鸟铳木铳托钻出圆孔,用绳子吊着粘羽毛的皮片。
“将军,劳塔罗营的游击军已准备奔赴战场,没有支援他们能熟练使用刀、矛、棍棒、弓弩结阵或散兵接战,有支援时擅长使用鸟铳、埋设地雷、操持火炮及快速制作木炮投入战场。”
林晓早就接到快马通传邵廷达抵劳塔罗营的消息,这没来由地让他心里猛地一突突,第一反应便是出事了。
哥伦比亚的仗打得还不错,劳塔罗在一年里驱使游击军埋伏各个必经之路,行刺、袭击,沉重削弱了西军在哥伦比亚北部的力量,如今军械简陋的土民甚至敢在白天攻打据点。
长时间的袭击与围困,已经让战争进行到最后一个步骤,拔除。
这种时候即使劳塔罗与西军用堂堂之阵对战,且不说谁的战技高,单说军备,没准劳塔罗比西军还更胜一筹呢。
相较其发动土民百姓的巨大数量,东洋军府给劳塔罗的军备并不多,但他们缴获的兵器铠甲很多,一个西**团士兵的装备够劳塔罗武装起五六个士兵。
以上就是林晓对哥伦比亚局势所知道的一切。
而智利,同样进入关键时刻,十九座硝石矿场开窑,还有三座银矿、六座铜矿,最近还在北方发现超大铜矿与小型铁矿床的踪迹。
西班牙人热衷于金银矿产,这个阶段的大明则恰好相反。
官方层面他们已经快要对白银失去兴趣了,凭借优质货物,军府每年能从西班牙赚取波托西大银矿一半有余的产量,朝廷也过了白银紧缺的时间,市面流通的巨额白银也给国内带来少量通货膨胀,从皇帝、陈沐、殷正茂、陈璘由上至下,朝廷与军府更加注重的是煤、铁、铜、硝。
它们是未来。
牧野是未来、智利也是未来。
又临近一年出头给常胜交解硝土的时候,本该在李耳城接收各地硝土货物,向军府运输、述职的邵廷达此时此刻却出现在南方的劳塔罗营。
林晓心中自然有不详的预感,他担心是游击在外的叔父林满爵,但这并非邵廷达的来意。
“林将军,邵某来向劳塔罗营传达噩耗,二十天前,劳塔罗将军率军攻打哥伦比亚西部大城卡利,在卡利河畔与西军相攻,不幸成为火炮的目标,被一门发射散子的佛朗机炮命中,伤势持续恶化已无力掌军。”
“由于将军之子尚在京师国子监进学服侍陛下,劳塔罗将军请求军府,希望你能以劳塔罗之名接替他未竟之业——将西夷驱逐出南亚热土。”
林晓的脑子懵了。
第二十五章 如愿
林晓挠了挠头,面容呆滞且行动迟缓地往自己的发巾上插了根翎羽。
在营地此起彼伏呼唤报复的咆哮声中,完成由东洋军府游击将军到南亚解放者劳塔罗的蜕变。
浩荡的马普切骑兵执旗持矛,簇拥驰向李耳城港口,经过部落时骑手翻身下马,旋风般冲进家里向姑娘们道别,他们唱着曲调普通的歌,告诉女孩他们即将踏上战场,那歌儿既为向女孩与亲人们道别,也为给自己壮胆。
再启程时,跨坐马上的林晓四处张目,跟从队列前行的他茫然地以第三代劳塔罗的身份看着周围一切,过去那些受他一手操练无比熟悉的马普切士兵让他感到万分陌生。
就好像所有人都已对这一切有过预演,唯独他还蒙在鼓中。
他们不一样。
劳塔罗高、他稍矮;劳塔罗黑、他稍白;劳塔罗满面刺青鼻有骨环,他干干净净……他很清楚自己不是劳塔罗,但所有人却能在他给自己戴上羽饰后对他的态度截然不同。
就好像他真的是劳塔罗,甚至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劳塔罗,而是给西班牙殖民者喉咙灌下金水,那个真正的劳塔罗。
最要命的是——当事已成定局,他心中感受到的只有惶恐。
这份惶恐并非来自避战的怯懦,他深知劳塔罗这个名字对马普切人,甚至对秘鲁、智利、哥伦比亚乃至整个南亚的原住民意味着什么,这个名字自有作为榜样的力量。
而榜样?
地位、权力、见识、阅历飞速拔升的林晓,连自己的位置都尚在确定之中,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做到一个好榜样。
李耳城港口栈桥,马普切勇士逐个登上兵船,在队伍最末,林晓仰头望着桅杆顶端飘扬的龙旗,当他向码头望去,卫队簇拥里抱着双臂的邵廷达朝他点了点头。
看他走来,邵廷达挥手屏退护卫家丁,看着他目光带着几分凝重地叹出口气,从腰间摸索着递出一支牧野烟:“什么都别问,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只有劳塔罗才知道他为什么选你。”
邵廷达知道年轻游击将军心中的疑问,实际上这份疑问在他收到来自巴拿马的口信后同样深种于心。
劳塔罗有很多精熟业务的部将,他们未必比不上林晓,最关键的还是林晓不是马普切人,甚至都不是南亚人,大明军府刻意在这片土地上营造他们与土民同根同源,但每个人都是装出来的,他们在心底知道自己与土民不一样。
甚至土民也知道这一点,只是他们也在刻意地麻醉自己,他们已经习惯头上有别人骑着,就算骑在头上的西班牙人被赶走,换来走在前面的大明人,他们除了亦步亦趋也别无选择。
部落形式的土民正常情况下连隔壁部落带来的征服统治都接受不了,让他们接受一个更大的帝国统治?
大家都只是勉为其难地维持,刻意忽略掉这一问题,把它留给下一代人、下下代人去解决。
“不论如何,你是大明的游击将军,而他说你是劳塔罗,那你就真的是游击将军劳塔罗。”
传信只说劳塔罗被火炮击伤,邵廷达认为其命不久矣,即使最老练的军医也很难让人从炮口下活命,他抬手拍拍林晓的肩膀:“你知道肩上的担子有多重,挣脱枷锁,代价很大。”
说出这句话时,邵廷达脑海中无端想起许多年前,那些被他抛在脑后的许多人。
那些人里有新江畔归降俞大猷的叛军首领伍端,有结兵寨数十里的李亚元,还有到现在都不知道名字,被他亲手斩下脑袋临刑前狂笑不止极其悲凉的从贼,邵变蛟的父亲。
那时候邵廷达曾想寻找杀戮的意义。
往事历历在目,时至今日他了解军人保家卫国,了解作为暴力集团执行国与国间争雄争利,但他仍然不知道杀戮的意义,不知道自我存在的意义。
但他已经不想知道了,这是他的命运。
年轻时总以为自己能抓住命运,可后来想想,即便抓住了命运又能如何呢?如他这般见识浅薄才能普通之人,就算抓住命运也不知该去向何方。
还不如跟着命运,而命运,不准他白来一趟。
现在命运找上了林晓,就在他眼前。
林晓问:“将军,大帅对我有何安排?”
邵廷达摇摇头,“劳塔罗向邓帅提议由你做劳塔罗,邓帅报大帅,大帅准了,说……百姓爱戴劳塔罗,你要配得上这份爱戴。”
说到这,邵廷达突然笑了,语气也轻松起来:“劳塔罗眼光不赖,我大明官军都吃够了苦头,麻家港和火地岛的天寒地冻,智利皆有,你跟着林帅在林来岛抵御西夷,更是受尽磨难,哥伦比亚那些小场面,杀不死你,劳塔罗想必是知道这件事,才选你做新的劳塔罗。”
“不论如何,现在劳塔罗的愿望就是你的愿望,劳塔罗的使命也是你的使命,他想要做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你会继承这份志向,为更多百姓奋战下去。”
“劳塔罗营邵某给你留着,本地的马普切人能战斗的已经不多,等你去了哥伦比亚,可以把年轻的好苗子通过巴拿马送过来,病秧儿会帮你操练,让你没后顾之忧。”
对邵廷达来说,劳塔罗或许在战略上并不是那么出色,至少让他受伤的战事就不那么明智,既然没有强攻大城的能力,就该用更多时间围困下去,让他们饿死病死,毕竟对付的是西国正规军。
但这个人的眼光很长远,劳塔罗是个敏感的名字,它意味着原住民的英雄,且是唯一的英雄,现在这个名字属于一个大明中级军官。
这意味着他所想要追求的事将不会由他完成,也不会又他的族人完成,这份荣誉将属于大明。
但毫无疑问,他想做的事,将会成功。
林晓百战不死,西班牙人将会被他带着劳塔罗的名字驱逐出亚洲。
林晓如果死了,西班牙人将更无法在这片土地上立足。
过程不重要,结果都一样。
劳塔罗都将如愿以偿。
第二十六章 边防
劳塔罗的伤势很重。
在卡利城围城尚未撤除时,劳塔罗便已被他的士兵送到麦德林,那现在是大明帝国的右京南部边境接受医治。
不过麦城只有普通军医,劳塔罗的部下已派骑手快马至巴拿马,向邓子龙寻求更好的帮助。
这也是最令西班牙秘鲁总督区诟病的一点。
哥伦比亚不存在攻夺城池与土地,只要劳塔罗打下一片土地,驱逐了西班牙军团士兵,他们就再也没机会夺回这片土地。
因为劳塔罗后头的大明右京后卫旗军会把边境界碑搬过来,旗军端着鸟铳拖拽虎蹲炮拉出警戒,哪怕西班牙军团重新势如破竹地把劳塔罗游击军打得屁滚尿流,他们都束手无策。
劳塔罗的兵只要向后溃退三十里,就逃进了大明境内,一个个比牛犊子还壮实的大明健儿会在西班牙追兵靠近时亮出鸟铳与炮口,指着界碑让西军后撤十里。
留给劳塔罗在边境线那边从容整军的时间,积蓄力量再度出关。
明军说这片土地是劳塔罗送给大明的,他们不跟西班牙人说别的事,就反问一句:我要是送你土地你不要么?所以我要,他给我土地我为什么要剿灭他?你想让我剿灭他,至少要给我同样的好处吧?这样,你把秘鲁的土地分我一半,我把他替你们收拾了。
秘鲁总督无权处置秘鲁土地,这事它本身就不成立。
最气人的是什么?
是明军不和他们打仗,他们只站在那吓唬人;也不反对西班牙军团士兵越过边境,甚至会向西班牙士兵用汉西双语介绍《明西墨西哥条约》上的条款,根据规定,作为友好盟国,任何西班牙人都能在固定位置进入大明在亚洲的右京、常胜、墨西哥三地——只要你交税。
“诸位有所不知啊,咱右京是商业枢纽,东南西北的货商都要从这走。”把守税卡的总旗侃侃而谈,面对西班牙军团长与他身后一眼望不到边的西军秘鲁军团,伸出罪恶的手,手心朝上:“入关税三人半两,承惠。”
军团长盯着背后插着靠旗、身上被厚实甲胄捂得满头冒汗的大明总旗官半晌,运用自己的数学才能在头脑里飞速运算着这道复杂的数学题,三千除三等于……等于一百,不,等于一千!
为追击受伤劳塔罗而从卡利城派出的秘鲁满编军团,没因追击途中遍布地雷与冷放的木炮而却步,却被一千枚半两钱的路费吓倒。
不是军团长没钱,在秘鲁驻军的西军团是最有钱的部队,他们的军饷最多只拖欠仨月,比旁人富贵的多,每个士兵都掏得起这点路费。
但军团长心里很清楚,只要他现在以借款的名义让部下把入关税交了,别管能不能抓住劳塔罗,回秘鲁总督都不会给他报销这些钱的。
自从南部土地交给智利的邵廷达,秘鲁的财政便每况愈下……虽然他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应该与南边的智利有关,他们的物价总比智利贵,有人会把智利的东西拿来卖到秘鲁,也有人会专门到这边来买奴隶带回去,还有更多奴隶会逃到智利。
动不动邵廷达布放在边境的那些跟他们说话总说‘南蛮人如何如何’的矮个子日本兵还会以各式各样的借口说他们人丢了,越过边境随便带走几个奴隶——根本没办法跟他们讲道理。
这种条件下,为保障银矿生产、为国王运送,秘鲁其他开销已经降低到极点,军团长非常确信,不会有人为他勾掉这份多余的开销。
这几乎是他两年的生活开支。
有心派仨侦察兵入关追寻敌踪吧,交出一枚半两钱,士兵还没来得及进去,明军总旗身后士兵的鸟铳又落了下来:“不要闯关,请下马、解下兵器甲胄寄存此处,大牲口税一匹半两,三马共三枚半两钱。”
“不带兵器我的人过去死了怎么办?”
军团长快被气疯了,他觉得对面这个明军小队长就是在戏弄他,强压着砰砰直跳想大发雷霆的心,怒道:“我是秘鲁军团的军团长,西班牙的贵族,手下有三千名士兵,你只是明军一名小队长,怎敢拦我!”
却没想到,这一句话他还没急,对面的明军小总旗先冷笑一声,翻了个白眼同时伸出的手缓缓覆下,掌心里那枚常胜打制的半两钱落到地上,收回手臂按到腰间刀柄上,偏头啐出一口:“好好说不管用?贵族、军团长、三千军队?”
“我是大明右京后卫,边防总旗唐大章,手下弟兄五十五。”
说着,唐大章的镜面腰刀已拔出在手,梗着脖子在地上用刀尖划出一条线:“在大明边境,不交税你就是秘鲁总督带三万人也给我原路滚蛋,今天你是军团长,再敢上前一步,明天看看你是谁!”
架在树上的哨塔中传出低沉的水牛角音,旗军自军帐中鱼贯而出,小旗官竞相整队,端着鸟铳的旗军将铳口装铳刺架设木栅之上,两名旗军像没事人一样抬着虎蹲炮贴着西军军团长与明军总旗唐大章身边小跑走过,钉在双方正当前,开始装药填弹。
临时设在树上的简易望楼不见人影,在角声响过一阵后,伸出一支总旗箭筒。
西军那边的反应也差不多,伴整齐的踏步声,三排矛手分别以各姿势将长矛架起,有踩着矛尾搭在左膝盖上的、有双手将长矛举过头顶向前准备戳刺的,而在被士兵拥堵的道路边沿,一列火绳枪兵正试图移动到阵形最前。
跨坐战马上的军团长笼罩在盔甲内的喉头用力动了动。
虽然不想承认,但眼前这个明军小队长说的是实话。
他当然可以攻破这道由五十六名明军组成的防线,不费吹灰之力;这未必会引发明西两国间的战争,但明天他会是谁呢?
恐怕总督为避免战争,会把他绑起来送给陈沐。
他狠狠地点头,深深地看了明军总旗一眼,调转马头向部下发出撤退的命令。
士兵们愤愤不平又束手无策,只能不情不愿地后转过去。
就在这时,西军阵前不知何故,一杆火绳枪朝着天上……放响了。
第二十七章 疯子
巴拿马城东,右京衙门的庭院里,邓子龙持眉尖刀杵地。
他并未在刀身施加力气,但其高达九斤的重量令兵器顿地的闷响透过青石。
尽管看上去时代变了,但邓子龙一直固执地认为冷兵器在这世上永远会占据一席地,就好像陈沐早年劝他放弃让步兵使用快枪,结果他自己却把剑头装在了鸟铳上。
过了这么多年,邓子龙的刀换过几把,但重量始终相同,如今他用的这杆长刀是眉尖刀的水兵形制,在单刃眉尖刀的基础上增加反刃,在刺击劈砍的基之上增强挑刺的作用,也可称作鱼头刀。
之所以说这是水兵形制,是因为其增加反刃可在相对混乱的局部战场提高容错率。
没劈到,刺出去;没刺到,还能反着挑回来。
如今的巴拿马,大东洋岸边的麒麟卫,有上千杆这样的兵器。
当然,普通水兵用的要比邓子龙的刀稍短、也更轻,他们用的就算是最沉的偃月刀,也才五斤。
邓大帅一直在等着敌人把陈沐这套都学去,所有人都用鸟铳,然后他的长刀队就能冲入敌阵大杀四方了。
不过有个最关键的问题他到最近才弄明白。
原来除了大明……别人是要担心火药会用完的,不是在战场上火药用完没补给,而是从装备部队上就会因火药不足而放弃使用火器。
世界原来是这样吗?
坚持让士兵使用冷兵器的他,面临这样的情报,坚定的心也不禁动摇了。
“满爵兄,你来的正好。”
邓子龙舞出个刀花,将长刀搁在兵器架上,迎中庭大门走去,林满爵刚在卫兵指引下绕过西式总督府衙门,进入邓子龙后修的广阔庭院。
“我正说有事寻你,朝廷今年最后一趟船送来些军官甲胄,说是里面加了特别材质,能防鸟铳抵近射击。”邓子龙说着抬手拍了拍胸膛:“也不比过去沉多少,你的游击军有十三副。”
邓子龙身上穿的,就是大明新式钢铁、陶瓷、铜装饰复合胸甲与新式钵胄,铠甲与甲裙在胸腹、腰背、大腿有防弹设计,头盔则是前额后脑与保护喉咙的顿项以复合材料加强防护——交付铠甲的随船官是这么说的。
东洋军府谁也没试过,国内产能有限,像这种铠甲仅给东洋军府交付三百四十套,主要为皇帝赏赐有功军官,防止他们被人近距离放冷枪暗杀罢了。
在朝廷眼中,东洋军府跟西班牙关系打得火热,贸易条约下数钱数到手抽筋,何况山高皇帝远,各路将军对四大军器局出产军器恨不得雇一队书生整天给朝廷写公文,有限的好兵器、好甲胄必然先被国内争抢,全靠着皇帝与北洋的努力才能给东洋送点过来。
铠甲本就有限,又专门拿给军官,所以东洋军府除了陈沐,别人也不会去真正测试它能不能防住火枪。
林满爵过来显然是有什么事,他的步子走得很急,即使在听到邓子龙说新甲胄能防鸟铳抵近射击后紧锁的眉头也没有多少舒缓。
他迎着邓子龙先行军礼,随后才环顾左右,靠近了小声地慎重道:“邓帅可否屏退左右,卑职有要事禀报。”
游击大帅的语气神态让邓子龙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带着狐疑对左右卫兵摆手让他们退下,偏身朝庭院角落的凉亭道:“去那边吧,是……劳塔罗的伤势?”
林满爵摇了摇头。
劳塔罗的伤势恐怕无力回天,这在右京并非秘密,身上那件胸甲都被佛朗机炮喷射的散子打出十几个孔洞,更别说里面的人了,打进四肢的碎铁片能取的右京军医都取出来,可真正要命的躯干部位……没人敢碰也不能碰。
若是被火枪击中,别管打得是哪儿,只要有取出的可能,见惯生死的军医都要试试运气,但火炮散子喷射?没人想试。
不动可能会痛苦些,但人还能撑上几日,像这种类似伤情,东洋军府的最高记录是十七日,来自一名西班牙伤兵,被明军的虎蹲炮就近喷个正着,同两个人几乎挡住虎蹲炮所有散子,战斗结束后旗军打扫战场发现这个人还活着,就给他施药维持性命。
也仅仅是维持,这种内外伤就算是阎王敌和陈实功在这也救不回来。
劳塔罗的伤势比那个西班牙士兵要严重,且已经撑过那个时间,他需要安排的事务也已经安排完,在绝大多数人眼中,这位南亚英雄归天只是时间问题。
何时撒手离去,都不会有人感到意外。
但除了劳塔罗之外,任何事对邓子龙来说都是大事。
“是南部边境,秘鲁在劳塔罗进攻卡利城受伤后西军乘胜追击,还从秘鲁调来个愣头青军团长,趁群龙无首之机东征西讨,各地义军望风而降,一直打到边境。”
坐在凉亭里的邓子龙拿可可豆的手顿了一下,随后继续拿起一颗放入口中,缓缓颔首咀嚼,等着林满爵的后话。
内心毫无波澜。
打到边境,意思就是这位西军军团长实际上并未收复多少被劳塔罗义军控制的土地呗。
或者说他收复了不少土地,但那些土地都无险可守,不宜种植、放牧,本来就是极易被攻略的土地。
但林满爵找上自己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事,邓子龙突然有点担心了。
“他率三千军团行进至麦德林西南的驻马坡,那驻扎总旗唐大章及旗军五十五人。”林满爵道:“唐大章说,西军军团长打算率军离开时,西军阵中传出一声铳响,随后双方交战。”
“他们……放铳了?”
明军接收劳塔罗收复的土地、驻军设边境为劳塔罗筑成屏障在邓子龙眼中一直是件很冒险的事,他不能确信西班牙人会不会接受。
他也想过西班牙人会强闯边境,比方说并且优势兵力收起兵器冲撞开边防,这很有可能,明军面对这样的情况也很有可能不会放铳,事后可能西班牙会惹上不小的麻烦,但这是邓子龙脑海中想到最有可能的场景了。
他想了很多次,从来没想过会是西班牙人先开枪。
邓子龙脸上没有愤怒、甚至看不到复仇的想法,他只是手搁在石桌上轻轻敲了几下随后猛地顿住,十分认真地问道:“他们疯了?”
第二十八章 壮士
摊上这样的事,林满爵也觉得脑袋疼得厉害。
“前线指挥同知林琥儿没处理过这样的事,接连从麦城向北发六拨人马送信,手忙脚乱。”
林琥儿?
邓子龙咀嚼着这个名字,张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又闭上了。
虽然说和平时期西班牙人朝明军射击这种事,所有人都没处理过的经验,但如果说是这个靠睡觉从百户睡到从三品指挥同知的林琥儿,手忙脚乱……应该的。
林琥儿从军,由旗军到旗官的跃升只是因为他懂南洋土民言语,只率部打过一场仗,船还被干沉了,就过去的战绩来说,实在称不上一员良将。
但西语、葡语、吕宋语、北亚土民多个部落语言都很精熟,明军登陆阿卡普尔科之事,在付元标下负责在岸边港口休整伤兵,近千伤兵被他收拢得挺归整,后来成了真正的副千户,需要人去边境的时候,又成了正千户。
如今大西港没他的事,边境也不复存在,本身又是个给人留下‘没实际战功的幸进之辈’刻板印象的他,自然而然被林满爵借到哥伦比亚来——哥伦比亚不需要会打仗的将领,需要一个粗通军事、略懂练兵,对盐粮、捕盗、河工、水利以及编写军籍、抚绥民夷等事务的干才。
打仗?仗要都让你打了,劳塔罗做什么?
所以这一次,林琥儿的指挥同知,又是一个因事而设、因运而升的官职。
在这个位置上,林琥儿做的还不错,他编了右京京南四县之民籍、掌管着劳塔罗义军的军籍、沟通着义军与官府间的钱粮辎重诸般事宜,操练着各地土民乡兵,还自己编了四县之地四百多个地名,多才多艺。
将来哥伦比亚的历史、各地县志很可能就要从他开始说起。
“目前确定的是西军排长阵于官道,双方有过举铳对峙,随后西军军团长下令后撤,就在这过程中他们的鸟铳响了。”
“前线抓获俘虏多是自说自话,有人说那一铳真不是他开的;有人说举鸟铳的火枪手就在他身边,眼看着是火枪自己放响了;还有人说不知道哪儿放的铳,反正前边响了他们就跟着军官前进。”
林满爵说起这事,脸上愁意极浓:“林琥儿推测,认为西军是有人紧张放铳,随后就乱了……总之,他们应当都不是故意的。”
唉。
邓子龙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林满爵突然疲惫的笑了:“林帅把这事向大西港禀报了么?”
看见林满爵点头,邓子龙自顾自道:“算算时间,快的话船已经到大西港,大帅应已知晓,林帅可知要是大帅知道刚才的话,会说什么?”
“你管他是不是故意的。”
邓子龙俩眼往上一翻、起身背手把陈沐的语气神态学得惟妙惟肖:“出了事就解决,要解决就讲道理,什么是道理?道理就是我大明帝国的旗军不朝着西军放铳就给他费老二好大一张脸,现在他的兵敢朝咱旗军头上放铳……我炮呢!”
“后边的事,不用邓某说,林帅心里也知道。”
邓子龙挑挑眉毛:“林帅打算怎么办?”
“等大帅命令,在此之前林某已查明驻马坡之变情况,铳声初响,因其火枪并非朝关防打来,唐大章并未下令还击,随后西军矛手受惊越过界限,发虎蹲一炮、总旗箭两支、小旗箭十支、手雷二十四颗,鸟铳放九十响,敌军前阵已溃、阵中突前,以至前后相践大乱。”
“总旗宣讲彭三、小旗郎承望命小旗王骥、史兴异、项登虎、罗辅率旗军挟总旗后撤求援,以十二壮士列阵以铳刺格斗阻敌,皆力战而亡;王骥等行不足里,敌骑蜂拥,小旗史兴异复率部背战,亦尽没阵中。”
“总旗唐大章欲返身逆击西军,为小旗项登虎以墩子箭击昏,复持铳格斗步战杀一敌骑,罗辅以鸟铳远射一骑于马下,众骑不敢上前,才得且战且退;后西军步兵毁税卡焚哨楼,四下合围,幸左近整编义军闻讯抬木炮三位赶到,左右总旗亦率部驰援而来,西军方缓缓退去。”
邓子龙听着林满爵的叙述直咬牙,同时也有点同情总旗唐大章。
若是他易地而处,选择兴许与唐大章一样纵马驰击……这与大局观无关,身为武人是要有胆气的,自己手下朝夕相处的旗官旗军接连惨死,逃出生天的机会又不大,一念之差就会选择返身拼一把。
从敌众我寡的交战中,邓子龙能看出唐大章是个好低级军官,不单单因他直属小旗官都愿为他而死,更因他的旗军都愿意断后。
那种情况下如果旗军不愿意,旗官是约束不住他们的。
就好像整个军队的编制在,旗军不会违抗旗官,旗官不会违抗百户,但如果军队最高军官是千户,百户这一级是有可能违背命令的。
但他还是同情唐大章,被墩子箭射昏过去……墩子箭是木头做的,张开了重弓近距离射出去,威力不亚于一杆小金瓜被投出砸脑袋上。
“旗官都是好旗官,旗军都是好旗军,这一总旗,阵亡多少人?”
“三十七,当场阵亡二十一人,后又有十六人于昨夜不治,军官仅余唐大章、王骥、项登虎、罗辅四人,宣讲仅余曹应实一人,西军的伤亡林琥儿还未送给在下,但据说驻马坡遍地俱是西夷尸首。”
邓子龙抬起一根手指制止了林满爵的话,他用着跟模仿中陈沐差不多的语气,说着自己的话:“你管他们杀了多少西军,我们的兵被人杀了。”
怒不兴兵、怒不兴兵、怒不兴兵。
邓子龙在心里对自己念叨了许多遍这句话,这才面前平复心情,道:“不能继续不管他们,我的部队要调动需大帅批准,只能先劳烦林帅,指派游击军如边境协同防御,以防西军狗急跳墙。”
他能想象,西班牙军队此时此刻惹出大祸肯定害怕大明的报复,万一这个时候趁明军守备空虚集结兵力来偷袭就不好了。
“林帅麾下不是有一伙混血原住民么?派他们去秘鲁吧,大帅下令前,我们要弄清楚西军动向,同时向边防调集军队,以备接下来出关的战事。”
第二十九章 光明
弗朗西斯科·德·托莱多是西班牙秘鲁总督区的总督,也可以称之为大王或首领,总之,他就是秘鲁的主人,只受西班牙国王菲利普节制。
利马城的总督府,托莱多正提着水壶为府邸花园中的植物浇水。
像西班牙人战局总督府的建筑有强烈的卡斯蒂利亚风格,两个大院子供步兵与骑兵训练,门前与武装广城之间则有一处花园,这一切都是利马城的建立者、殖民者皮萨罗修建的。
花园里种着皮萨罗从伊比利亚半岛运来的各种植物,时至如今,绝大多数当年的植物都已枯萎铲除,只有这棵当年在皮萨罗手中渡过大海只剩一根棒子的无花果树,近五十年,皮萨罗早已死于内讧之中,它却仍长在这,成为参天大树俯瞰城市芸芸众生。
此时此刻,整座城市显得惊慌失措。
顶盔掼甲的西班牙军团长印加·加尔西索·德·拉·维加风尘仆仆地率领卫队穿过武装广场,临至进入总督府大门时还转头注视着远处晾晒薯片窃窃私语的女工。
维加穿过总督府进入后花园的动静着实把总督托莱多吓了一跳,连手中的洒水壶都掉在地上,惊得脚下懒洋洋晒太阳的大狗长身而起,马厩里的健马也不安地打着响鼻。
马是枣红古马,狗是大细狗,甚至连叮咣作响的洒水壶把柄上也用汉字刻痕写着刘氏匠作。
把托莱多吓一跳的原因是军团长的脸,作为印加末代公主的儿子,尽管她的父亲是西班牙贵族,维加仍有一张几乎与明国人一模一样的脸。
冷不丁看见这个高大的军团长皱着眉头把胳膊搭在腰间长剑上走近,让总督恍然间以为明军已打进利马城。
等回过神,总督托莱多走向维加狠狠地拥抱他,他和维加是很好的朋友。
维加二十岁前生活在新大陆接受被统治后的教育,二十岁后乘船去往西班牙接受不同的教育,随后作为军官加入军队,一直到第一次明西战争结束,被派遣回秘鲁统帅军队安抚百姓,明西二次战争后出任秘鲁南部的军团长,镇守范围包括波托西银矿与秘鲁智利边界。
西班牙人用他来反渗透。
“城里怎么了,我看见人们都很不安,做薯片的人一直在看我,你。”维加的下巴似乎总是微微扬着,这种骄傲的自尊并不该出现在被征服者的王室后裔身上,但讽刺的是他依然得到良好的教育衣食无忧的生活。
此时此刻,他对托莱多道:“你看到我也很惊慌,出什么事了?”
“你认为我们跟大明重新开战,有获胜的机会么?”
维加抬手扣了扣眼角,微微喘气用一种滑稽的眼神看着总督,似乎想要确定眼前这位总督是真心实意发问还是有意在逗他取乐,顿了顿才道:“鉴于明军在智利北方部署着四千名海岛战士,我的军团能快速突破他们,要是能赶在大明正规军从沙漠里出来前拿下要道,智利方面的战争应该能赢。”
所谓的海岛战士说的是驻守防线的日本军队,维加在边防驻守很久,依靠百姓进行谍报行为对南方邻国的军事部署较为熟悉,同时早就在心里筹划过一旦发生冲突会出现怎样的情况。
在他眼中那些隶属于各个贵族的海岛战士由于武器装备劣质,缺少骑兵与火枪、没有火炮,尽管贵族们与小股精兵单打独斗作战能力强大,但在有轻重骑兵保护侧翼的方阵军团面前属于天生残疾。
这样的敌人加上雇佣大量缺少正规作战装备的印加步兵,在战斗中能表现的战力恐怕并非零点五加零点二,而会在溃败中起到反效果……要是单单以少量精锐步兵作为侧翼加入大明正规军,这支武力则能在战场上表现出超人的作战能力。
同样经历长达百年战争历练出的步兵,生逢战国乱世的武士与足轻们本该得到更高的评价,但国与国的战争比的从来不是长板而是短板,他们的短板在维加看来太突出了。
跟他们获得相似评价的还有各个城防驻守留着鼠尾发辫的山地步兵,那同样也是一支好部队,但他们有少量骑兵,缺点是不装备火枪,但似乎是因为相对离大明核心地区更近,或是城防的缘故,大多数时候他们会与一些大明正规军炮兵混编,使用较轻量的大口径短管火炮与船上卸下来的重炮来协助防守。
真正有震慑能力的还是钻进沙漠的大明正规军。
“但是大明正规军在沙漠里做火药,想把他们堵在沙漠里并不容易……真奇怪,为什么大明人就能用海盐和沙子做火药呢?”
明军在沙漠里做什么对北方邻居来说不是秘密,相同的长相与言语中的共同点让秘鲁百姓有天然的刺探能力,据智利的人说,大明掌握一种提炼海水的能力,但必须要在沙漠里进行才能把海水变成火药。
值得一提的是秘鲁语言与大明官话有一些词语相近,所以他们学习起来很容易。
说着,维加军团长摇摇头,对总督道:“但我不建议向大明开战,不论能不能攻下智利,最后我们都会死,似乎除了智利,其他地方无法取得任何优势。”
一直到此时此刻,维加才终于问出心底的疑惑:“您为什么想和大明开战?”
“不是我想和大明开战,我是嫌活的太久了吗我想和大明开战。”托莱多没好气地翻着白眼,弯腰捡起洒水壶晃了晃又放到一旁,迈着步子走到石阶旁坐下,抬手呼唤过大细狗过来抚弄着,叹了口气抬头对维加道:“我们可能都会死,在哥伦比亚一个被大明人称作驻马坡的地方,我们一个军团袭击了他们的边防,杀死他们多少人现在还不知道。”
“戈多军团长的部队,几个队长口径相同,说是对峙的很紧张,有人把火枪打响,明军认为我们是在进攻他们,随即发起攻击。”
“他们用火炮、火箭和会炸开的东……”
维加军团长提醒道:“手掌心的雷电。”
“对,他们用火炮、火箭和手掌心发出的雷电还击,然后撤退,撤退途中有先后两个小队,第一个小队有十二个人组成,他们用加装直刃刀的燧发枪挑开长矛冲击大阵,军团差点被他们击溃,最后他们因冲得太深,被前面逃跑的士兵从背后杀死。”
“还有一个小队试图以同样手段冲击骑兵,幸运的是他们失败了,我不知道我们杀死他们多少士兵,有人说八十个、也有人说一百八十个,总之包括戈多军团长,我们当天死了二百七十三名军官与士兵,第二天又有二百四十名士兵死掉或因残疾退出军队,到现在仍在服役的,还有二百多人受伤。”
维加瞪着眼睛,惊讶于作战的伤亡数目:“八十个、一百八十个,阁下,我很确定,就算我们只杀了他们八个人,陈沐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教区的修士们研究陈沐发现,其心中最早对西班牙人的敌意很可能来源于葡萄牙人在他防守的地区抢了六头牛……”
“别管这些事了,看看满院子的花草,长得多好啊。”
坐在台阶上的总督满面愁苦像田地歉收的老农,张口欲言又止,最终仰着头道:“陪我喝一杯,敬光明岁月的离去。”
第三十章 留下
陈沐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奔赴巴拿马。
跟他一起抵达巴拿马的,还是有杜松本部一千一百二十名装备精良的北洋旗军。
至少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利马城的修士们研究方向是正确的。
麒麟卫的士兵正在码头加入海运旗军卸下船运火炮与携带辎重,陈沐已在亲兵护卫下快马驰向巴拿马城。
说实话事情刚报到陈沐那的时候,他真以为这是邓子龙开的小玩笑。
正如邓子龙在林满爵面前学的样子,陈沐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别说开枪对战了,就算提着拳头,西班牙人也不敢打他的兵呀!
等确认这是一件几天前发生在哥伦比亚的事实,陈沐脑子快气炸了。
散布于亚洲、欧洲的北洋旗军,毫不夸张地说,每个人他都见过,尽管他对包括总旗唐大章在内的所有人印象都不深刻,但每个人都见过、并且说过最少一句话。
现在包括军官在内三十七个旗军阵亡,而且从他们的作为上看都是好军官、好旗军。
必死无疑之时军官带头,小旗、副旗、宣讲带头,能活命的时候旗军保护军官活命,原本毫无关联的士兵在经过有效动员、组织、管理、朝夕相处并注入信念,他们的凝聚力甚至超过旧军队的父子兵与兄弟兵。
他们几乎表现出陈沐对北洋旗军的最高要求。
这个几乎大概就是陈沐的苛求,他心里非常不甘:五十六人组成的部队,怎么就挡住不西军三千兵马呢?
不甘的来源并非责怪唐大章等人,而是他认为如果唐大章部坚决结阵抵抗或结阵撤退,伤亡能少一点。
两支小旗自作主张组成的敢死队足够悲壮也足够好心好意,但把总旗部原本就微不足道的组织坏掉了,倘若整个总旗部趁火力齐发之机集结冲锋,未必不能在税卡狭长地带反冲敌军逼其撤退……但这是上帝视角知道侧翼两名总旗与附近休整的原住民义军闻炮声而动的马后炮。
陈沐很清楚人非机器。
同样也很清楚军队的组织形式最终目的就是把散似成虫的个人组织为龙。
个人力量渺小而集体力量伟大,一支训练有素、士气如虹、充满荣誉、舍生忘死、甘愿断后的总旗部,未必不能在占据地利时击败一支由三千人组成但人心不齐、战意涣散、一声向后转都能把火枪放响的劣质部队。
“不用看了,在船上把情报看了十七八遍,唐大章呢?”
陈沐刚到右京,邓子龙已经把所需资料准备齐全了,不过比照先前交付军府的情报并无出奇,右京地方邓子龙、林满爵以下四十余名军官集结府城筹备议事,只等陈沐到来。
这些事都无需通报,人们知道陈沐一定会来,更知道他来了会做什么。
这个人的心思与一贯作风太容易让下属了解,这在过去这种级别的人物身上几乎不可能看见,但在这个时代——有可能。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大明帝**人地位上升的体现、也是帝**人最高荣誉的化身。
“卑职在!”
唐大章没想到大帅进入议事厅第一件事就是找他,站在靠近门口倒数第二座位上的他连忙离开座位拱手行礼,倒数第一的则是在战场上用墩子箭把他打昏的小旗项登虎,他们两个原本无缘与此处军议,但作为冲突亲历者必须到场,邓子龙认为不必让他在外面等着……至于项登虎,则是被陈沐专门要求叫来的。
“仗打得很好,你的部下都是勇士,陈某已将战报急发望峡州,明年开春朝廷会对你们做出嘉奖,项登虎。”
陈沐话音刚落,唐大章身旁脖颈露出身上缠绕绷带的项登虎同样离座行礼:“卑职在!”
“不尊长官号令本应革职发回乡里,念在护卫长官心切,暂且罚俸一年,罚俸等朝廷嘉奖下来再执行。”
二人一同抱拳道:“卑职领命,谢大帅!”
陈沐扫视厅中诸多军官,这才长出口气道:“阵亡旗军尸首,可被西军带走?”
这一次轮到林满爵回答了,他拱手道:“西军撤退的急,不但未带走我军尸首,连他们自己的部分尸首也没带走,前线目下尚有包括军团长戈多在内的五十五具尸首不曾带走。”
“西军曾派人索要,边防没给;不过我军十二杆天下太平铳、各旗军随身携带财物、火机水瓶及一门虎蹲炮与屯放四十斤火药等器械为西军取走。”林满爵一气说完,喘了口气才接着道:“如今器械已为西军集合,待我接收。”
陈沐不说话,没人敢交还尸首……谁知道这个财迷的大帅会拿这些尸首找西班牙人要多少银子。
陈沐并没有接关于尸首或器械的话茬,他只是问道:“秘鲁现在在做什么?”
“驻马坡之变发生第三天,总督下令调南方智利部队、收拢戈多军团士兵前往利马城,六日后各地驻军全面收缩,波托西银矿也同时停产。”
林满爵凭记忆说,低头看了一眼情报,抬头道:“目下利马附近已集结兵力八千余,港口小船三十艘、大舰两条,以应对冲突。”
“行,出了事也不道歉,想必是知道道歉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干脆就不垂死挣扎了,真行。”
陈沐接连点头,最后反倒还冷笑一声,这才点头道:“三十二条船,那他们的船就闷在港口里别出来了。”
“接收,把尸首还给他们,破军团长的尸首也没什么好留的,发公文让他们在大明历正月十五前把所有尸首自己带走,包括利马教堂里皮萨罗的干尸,秘鲁、厄尔瓜多、哥伦比亚范围内所有西班牙祖坟全部带走装进棺材里上船,正月十五之前海防会允许这些船出港,由南方航线驶离新大陆返回西班牙……除此之外,要继续留在新大陆的西班牙人就留在这吧。”
“大帅这是要,开战?”
陈沐摇摇头:“我没说开战,试试他们反应,我们先不管他们,海上的事右京不用管。在巴拿马到麦德林之间,需集结三千户北洋旗军、一千户林帅游击军,兵将由邓帅调遣,陈某亦有一千户家丁登陆,即刻开赴边境线,对占领卡利城打通前往厄尔瓜多通道进行准备。”
“陈某已经准备好给波托西矿工发工资了,现在把选择权力交给他们,是所有人在正月十五前离开,还是打一仗再走。”
第三十一章 志愿
第二代劳塔罗永远留在万历十年的腊月。
他在战场上被火炮散弹命中直接导致了哥伦比亚义军的防线收缩至大明边境驻马坡以东,同时间接引发明西驻马坡之变。
春江水暖鸭先知,驻马坡明军阵亡三十七人、东洋大臣陈沐赴巴拿马都昭示着南亚的一切将因此次变故发生重大改变,在这个春天最先感受到江水变暖的无疑是哥伦比亚的义军。
卡利城之战,是劳塔罗首次尝试组织起各地义军,由各部首领担任军官、受东洋军府训练的义军为主力、加以间谍与敌后游击等手段,在正面战场上硬碰硬地攻城略地……尽管劳塔罗兵败,但他能率军打到哥伦比亚西南的卡利城,就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
拥有大明军械兵甲的义军主力并非不堪一击,他们亲手打破西班牙军团在南亚百战百胜的战绩神话。
尽管随劳塔罗阵前中弹、各部首领对是否继续攻城意见不一、殿后之军士气低落、各部撤退去势混乱导致无力抵御西班牙军团的追击,但绝大多数义军都并未被秘鲁、哥伦比亚西班牙联军歼灭,只是多有损失后转入山野,他们依然保全足够力量。
如果给西班牙人时间,他们掌握的力量足够困死、肃清哥伦比亚各地蜂起的义军,但明西驻马坡之变改变了这一切。
明军在混乱中阵亡三十七人,引发恐怖的连锁反应,秘鲁总督甚至没有胆量去承认错误,一味地收缩防线,致使哥伦比亚各处哨站十室九空。
东洋军府的反应也很诡异,从始至终没人提到驻马坡之变的善后,自巴拿马一线三千明军南下进驻麦德林,有消息称随同军队南下的还有很多来自北方的志愿者。
长腿熊就是其中一员。
状元桥郑屠麾下的长腿熊。
明西二次战争的开端,就是西军攻打状元桥郑屠部落,抢走麻贵授予郑屠的皇明旗,那一仗部落惨遭杀伤,长腿熊作为保护妇孺的士兵穿着麻贵送给郑屠的辽东军棉甲、南洋军笠盔一路逃到北方内兹佩尔兹人部落,遇见了作为先遣军迷路的邵廷达舰队,邵廷达将那个部落称作‘内子陪儿子’、‘老婆孩子部’。
后来他追随明军南下收复状元桥,战斗中与两名土民兵合力杀死一名骑士,作为战利的西班牙大马被一名明军骑兵军官用一匹铁蹄蒙古马与三个月的骑术教学换走,那名明军军官名叫呼兰,现任五大湖呼兰卫指挥使。
之后的时间里,部落形式渐渐被明军带来的县、乡都行政所改变,长腿熊去南方常胜县闯荡过一段时间。后来再回到金城做了半年地方保长,骑着他的蒙古马随金城知县吴中行北征黑脚,战事结束得了不少赏银,又因时政之需组建商队去往东方,向沙漠里的部落购买硝土。
作为金城素有声望的勇士,他大明官话讲得好、年轻、勇敢、富有,想招他为女婿的部落酋长不知道有多少,但他似乎对娶妻这件事没有兴趣,也没打算留在哪个部落,尤其在得知劳塔罗的事迹之后。
“大丈夫就该做这样的事。”
他从郑屠部招募了七名刀斧手、还从金城保甲中募得四名枪手、更有两名战场上因伤退役的金城衙役加入他的队伍,在他将自己的志向告诉知县吴中行后,吴大人也给了他不少帮助,金城造的甲胄、火枪,还有一些火药……毫无疑问,要不是哥伦比亚离金城远,曾大破黑脚的吴知县非要亲自挂帅去跟西班牙人掰掰腕子。
其实长腿熊本该在万历十年春天就加入劳塔罗的部队,不过他乘坐的船在常胜停靠时被海防旗军扣住,这支志愿者小队也被关进了常胜牢房里。
邹知县认为自己升迁在即,这批携带大量火药的武装人员是吴知县派来给常胜搞破坏的。
对于长腿熊的理由,邹知县也认为这并不成立……打仗就交给正规军去干,劳塔罗手底下那帮人都是经受东洋旗军训练的亡命之徒,你们这帮子乡勇团练去凑什么热闹?
尤其在邹元标发现这个长腿熊汉语说得非常好,头脑清晰是可造之才,干脆扣下你是为你好,牢里管吃管住还不用玩命,实在不行出来给我当个书吏,结果长腿熊不愿意,一扣就扣了六个月。
熊哥在牢里也没闲着,凭借一身过硬的武力先收服了过去的狱霸,一名在常胜牢里已经前后住了一年半的西班牙骑士,随后又整天给囚犯宣传劳塔罗的光辉事迹,硬生生把常胜大牢的囚犯改造为献身解放斗争的伟大战士。
那西班牙骑士最早在明西二次战争中被俘,阿尔瓦交了赎金他却觉得常胜住着舒服不愿意走,主要以在街头卖艺为生,业余时间写没人看的西语小说,倒也不干什么坏事,就是喝了酒光跟人打架、打伤了人又没钱赔,三天两头进牢房,到现在小说写了一大堆,连出版印刷的赞助都没找到。
先后有十二名犯下小偷小摸抢劫行人等罪责的犯人,出狱后等着长腿熊的招募。
等劳塔罗在卡利城被火炮击中重伤垂死的消息传到常胜,邹元标特意跟长腿熊谈过一次,这会儿他早就确定长腿熊不是吴中行派来捣乱的了,扣着只是真不想让长腿熊去送死。
在牢里这半年邹元标特意吩咐了牢头对长腿熊的作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连他训练囚犯都不管。
直至驻马坡之变发生,东洋军府大明旗军群情激愤,陈沐当日赶赴巴拿马,邹秃子也不例外,当即将大狱里的囚犯统统召集,只要愿意进哥伦比亚援助义军作战的统统释放,还给了长腿熊一批物资与‘常胜县义勇’的称号。
这倒是名副其实,这个时候长腿熊的小队人数已激增至六十余人,主要都来自常胜县。
退役老兵与囚犯们组成的常胜县义勇乘着常胜知县调拨的运粮船去往巴拿马,甚至就连长腿熊自己也没有想到,初初进入哥伦比亚,就赶上了一件大事。
第三十二章 礼物
长腿熊是跟着邓子龙的部队一起进入哥伦比亚麦德林矿城的。
这座城建成历史很短,最早由劳塔罗的部下在名叫阿布拉的山谷内发现金矿,逐渐聚集原住民在这里挖取矿石向右京的邓子龙换取武器、粮食,作为劳塔罗义军辎重来源。
后来明军为保护矿区,干脆将边境界碑搬了过来,彻底把这里覆盖在明军保护之下,时至如今明军已在此地筑城设卫,金矿仍然归属劳塔罗义军,开采的金矿仍然统一交由右京锻为金锭,按市价换取得通宝转送劳塔罗,再向右京购置军火、采买粮草,并用于向麦德林左近大明驻军与劳塔罗义军发放军饷。
这理所应当是义军的大本营,每天无数消息由各地汇聚至此,再由数以百计的使者从这出发,走向散布哥伦比亚各地部落头人与义军首领的所在地,带去最新的指示。
而这一次,指示并非从麦德林发出,因劳塔罗重伤垂死,各地头人相互串联,告知麦德林他们将会在万历十年的最后一天有大动作,行动的名字为‘献给皇帝的礼物’。
长腿熊在这里跟城中等待正月十五到来的东洋旗军分道扬镳,凭借北方土民志愿者的身份,就近率领常胜县义勇加入哥伦比亚义军部队。
接纳他的首领名叫矿镐,他的驻地在麦德林南方塔马纳山下名叫金恰的西班牙小据点,当地有大量正在开采中的煤矿。
金恰一年前被劳塔罗率军收复,随后作为义军与西军多次争夺的前线据点,而矿镐也是在那时和他的工友加入劳塔罗的队伍,穿行在塔马纳山中与西班牙人殊死搏斗。
“劳塔罗大哥说过,在哥伦比亚,我们与西班牙人的战争,就围绕着一座又一座矿场展开。”
矿镐的人不像北方原住民那样住在长屋里,他们更习惯穿行在一个个矿道中,白天他们在山上的山洞里居住,夜晚则会呆在较浅的矿道内休息,四通八达的矿洞引导他们出现在金恰各个部落村庄,时时刻刻能对西班牙人发动致命袭击,而在西班牙人追入矿道,又会被七纵八横的矿道所迷惑。
“矿场对他们来说是必须争夺的地方,他们要用矿产来换钱,林将军说西班牙人赖在亚洲不走的原因就是需要我们的矿产来运回国内——他必须呆在村里,不能跟我们下去。”
金恰的村庄长屋外,矿镐指着常胜县义勇中的那个归化西班牙骑士对长腿熊说着,缓缓咀嚼着古柯叶,用审慎的目光望着这些人,接着道:“而我们不需要,劳塔罗说我们多他们少,所以只有一个目的——杀死他们。”
伴着这句话的同时,矿镐抬起一只手,向前缓缓推过去,同时左右各摇摆一下,道:“除了这个目的,其他的我们全不管,袭击矿场能杀死他们,我们就袭击矿场;放弃矿场能杀死他们,我们就放弃矿场。”
“三个月前,金恰最后一名西班牙士兵死在我的铳下,我叫它矿锄。”矿镐拍了拍搁置在他腿上的老旧火绳鸟铳:“别看它旧了,还是很好用。”
长腿熊有些不耐烦,他耐着性子坐在长屋前的空地上,在他坐下之前还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地上的浮土,身上那件辽东军棉甲把他热得满面通红:“我从金城到这来,是要为大明的兄弟干一番大事业,能碰上大动作是我的福气,但我想知道大动作是什么?”
矿镐笑道:“别着急,别着急,耐心点。”
他指着自己的嘴道:“还没到时间。”
嚼食古柯叶原本是印加人的习惯,在西班牙征服印加后这一习惯随西班牙人发现矿藏越多而加以扩散,不论银矿、金矿还是煤矿,在那些幽深的矿洞里,原住民习惯用嚼食古柯叶来计算时间,下矿洞时开始嚼,等到嘴里的叶子没了味道,已经两个时辰过去,就该回到地上透透气了。
尽管矿镐说还没到时间,但村庄周围的地洞里不断有义军背着枝叶编织的背篓爬出来,在长屋前的空地上摆下各式各样的老旧兵器,琳琅盲目让长腿熊看得眼花缭乱。
明造腰刀、水兵斧、矿镐、草叉、红缨枪、削短的步兵矛、简易盾牌与火把,锁链甲、锁甲头巾、明军笠盔、西班牙胸甲、西班牙高顶盔,西班牙轻重火绳枪、燧发枪、明造火绳枪燧发枪、西班牙佛朗机、铁箍木炮、虎蹲炮……还有一个个装满火药与圆石炮弹的背篓。
有些人一看就知道在明军那受过训练,熟练地为身边每一名义军扎好行缠。
见到这样的情景,长腿熊也开始让部下准备,十几有从军经验的老兵跟着他也为常胜县义勇扎起行缠。
尽管还不知道要去哪,但看矿镐的部下这样准备,应该是一趟长途袭击。
越来越多的人由周围矿洞出现在村里,他们一排一排地在矿镐面前坐好,每个人都带着背篓,从地上拿起自己认为趁手的兵器,背篓里装好火药、石弹,一些比较健壮的矿工两人一组把木炮或虎蹲炮摆在他们中间。
长腿熊带人坐在一旁,看着他们的准备,小声对旁边颇受倚重的金城退役衙役道:“木炮做的真不错,我也会做这个,吴知县教过我们。”
几乎所有人都准备好了,黄昏也即将到来,矿镐才终于吐掉嘴里没味道的叶子,仔仔细细地脱下鞋子插在后腰上,迈开两条精瘦长腿朝山脚走去。
没有任何命令,所有人都站起身,背着背篓持兵器跟随矿镐的脚印而去。
长腿熊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这才连忙让部下跟上,自己牵着蒙古马快步追上矿镐,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打什么样的仗?我能做骑兵!”
“骑兵,我们没有过骑兵,今天夜里我们要行军三十里,袭击一座西班牙据点和两座矿场,把一座煤矿炸掉。”
“今天夜里整个哥伦比亚都将被爆炸声填满,所有义军都会出动,炸掉他们能看见的一切……这是万历十年的最后一个夜晚,这是我们送给皇帝的礼物。”
第三十三章 火力
仍旧驻守在哥伦比亚的西军士兵心情忐忑地等待着,等待总督府发来准许他们撤回秘鲁的调令。
可是谁都清楚,把剩下的活干完之前他们不能走。
哥伦比亚麦德林南方的佩雷拉小镇,小镇北岸有蜿蜒的河水流过,两岸皆是适合种植庄稼的沃土,许多年前西班牙人在这里发现周围山脉中存在银与铅的伴生矿脉,在印加原住民部落的基础之上建立起这座小镇。
他们并没有赶走原住民,但这绝非人的慈悲,而是再肥沃的土地没人耕种也不会长出庄稼,再丰饶的矿脉不经挖采矿物也不会自己从地下冒出来。
可是种地太劳累、挖矿太危险,这样的事,当然要交给原住民去做。
或许是时局动荡,年久失修的白墙橘瓦修建的西班牙哨所看上去像蒙上一层灰霾,哨所上的年轻火枪手表情苦闷,西班牙的轻火枪手为维持成本都不穿铠甲,他的苦闷表情显然不是因为只有黄色切口装这样的简陋兵服,而是因为下层几名同袍正饮酒谈笑,自己却要孤零零地站在哨塔上跟一望无际的黑大眼瞪小眼。
“好日就要结束了,你知道么,明天是大明的新一年。”
哨塔下层,一名走路歪歪扭扭、蓄着大胡子的西班牙士兵正提着两瓶葡萄酒从地下室上来,高筒鹿皮靴踏在木梯上踩出吱呀的声音,靴子的主人刚用它踹了地下伸出手来要饭的土著囚犯一脚,发着牢骚:“明军过年,我们也能像明军一样,庆祝我们的好日子……没有仗打就是好日子,多他妈好笑,才过了多久我们就变成这样了。”
哨所修建于西班牙势力在新大陆鼎盛时期,那时候的佩雷拉是个原住民大部落,前后发动了三千多名土民来修造包括哨所在内的院墙、屋舍,哨所分上中下三层,上层可用于站岗、下层在地下作为牢房与库房,中层外面的大院子能养鸡养狗养马,还打了水井垒砌高墙来防备敌人的突袭。
事实证明他们想多了,只要一百名西班牙武士,就能依靠哨所应付数千原住民的攻击,防务根本没必要做的那么面面俱到。
老迈的西班牙战士回忆着自己的豪迈荣光,当他们被国王派遣登船出海,满心盼望的都是配得上自己荣耀的战争,满脑子幻想着新大陆遍地金银的富贵,修士在漫长航行中一次又一次告诉他们新大陆上的东西非常落后只是长得像人的动物而已,是神明指引他们在此奋战,荣耀终将归于上天。
其实只要开了头,后边的事没那么困难,你不杀他们,那些拿着木矛使用石头箭矢的土著就要杀你,在这片土著人比野草还多的土地上,作为少数的他们要想活下去,必须英勇奋战。
善恶对错不再重要,活着才重要,如果活着还能看见银矿挖出东西那更好。
日子就这么过,每年佩雷拉都会向秘鲁输送数吨白银与数十吨铅,尽管他们自己的口袋里什么都没有、尽管来时他们是士兵现在还是士兵,但话说回来,被派遣到新大陆的人,除了高官贵族,都是没什么本事的人,真有本事在哪都能过得很好,还用跑到这儿来出苦力?
白银最后流去谁的口袋里他们也不知道,只知道就总督向印度事务委员会、向国王的申辩说秘鲁没那么多白银,事实肯定不是那样。
但那不管他们的事,他们只要照顾好自己这个小哨所,看好周围的矿场,就能永远过上在西班牙想都不敢想的日子——他们都有得法国病的危险了!
法国病,我的天……这是普通人想得就能得的吗?
为此,他们百战不悔。
直至明西一次战争载个大跟头,那是个真正的大跟头,火力、装备、战船,相差不远。
明西二次战争不能叫跟头了,秘鲁军团甚至都没出战,仅仅在海上跟南塘舰相遇被击沉一条盖伦战舰后就全面收兵了,墨西哥一线的战争证明了总督托莱多收兵的决策是正确的。
火药摧毁不了他们的勇气,摧毁勇气的是老练士兵死伤殆尽。
西班牙军团能顶着轮射的鸟铳冲锋,但一道道情报证明了明军的火力日渐增强,然后他们需要顶着远程火箭、近程火箭、手雷和鸟铳轮射冲锋……战斗变成无望的挣扎。
老兵拧掉瓶口的软木塞,仰头朝喉咙里狠狠灌了一口,殷红的酒液沾满干枯且肮脏的胡子,叽里咕噜地发着牢骚:“为什么军团长就不明白,没人想和明军打仗,我们的火力已经落后到赶不上土著人,戈多还去向明军挑衅。”
酒瓶放在潮腐的木桌上第一时间就被旁边伸出的手取走,手的主人脸上带着洒脱笑容:“修士说土著和明军一个是野兽、另一个是魔鬼,两个都不算人,没人想和魔鬼决斗,但我们真的火力还比不上野兽?”
“你以为呢?”
老兵言之凿凿,瞪大眼睛道:“被土著人捉住的小队已经很少有人逃出来,记得被炸断腿的老宝诺么,他们五个人有两杆枪,先是踩中地雷被炸伤两个人,三个土著人抬着木炮来袭击他们,一炮打过来两个拿着石斧的人上来就砍,还有一个端着火枪来杀人。”
“要不是装死,老宝诺也活不下来。”
“我们这早晚也会成为他们的目标,十二个人没有炮,才八杆火枪,只要土著人比我们多,我们就死定了。”
年轻点的士兵深以为然,道:“这样的话戈多军团长其实是干了件好事,总督让咱们押运最后的矿石回去,至少不用再去村子里搜罗土著人矿工,在这待下去早晚会……怎么了?”
他们正说着,就听到楼上传来蹬蹬的脚步声,木梯震荡的尘土落了满桌子,抬头正对上站在楼梯拐角处脸色煞白的哨兵。
他张张嘴,艰难的表情显得懦弱,抬起手臂缓缓指向外面,道:“我们,我们被包围了。”
当哨所中的西班牙老兵登上顶层,哨所高墙外已被上百只火把照得明如白昼,数以百计的原住民举着火把聚集在哨所外,几门木炮正齐齐对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