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八章 灯线
皇帝的书信送抵蓟镇是个黄昏,夕阳余辉下,小宦官张鲸跟着传令骑手一路疾驰。
落日孤烟里,沿戚继光的脚步越过每座烽燧墩堡。
在第七座墩堡,张鲸见到正在指挥部下安营的戚继光,蓟镇总理巡视墩堡的路才刚开始,接下来半个月戚继光都会在边境巡视。
“戚帅,陛下旨意,私信。”
见到张鲸的戚继光很是惊讶,这不是第一次见到张鲸,以前在北京见过几次,但这是张鲸头一次到他的边境防区上来,诧异道:“卑职还以为陛下事事都会传信,不知内使亲至,有失远迎。”
这话听在张鲸耳朵里多舒心啊,想想上次出使,跑到仙岛那么远,林阿凤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吓死个人。
看看那边鄙野地小国王,再看看咱这京师重臣的气度,能比吗?
高兴得张鲸合不拢嘴:“戚大帅言重了,这可言重啦!”
“大帅有所不知,陛下虽是事事都恨不得按个钮就把信传了,但这重要的人、重要的信,还是得叫咱这些奴婢亲自来送,您可是朝廷重臣,蓟镇总理,哪能和那些个等闲人一般。”
戚继光眯眼笑着,顺长城烽燧一扬手,道:“请,还请内使入内详谈。”
话音方落,自有官军左右警戒。
烽燧内,戚家军已在烽火墩军的木架上摆设戚继光随用的几册书,除此之外便仅有一床被褥,再无他物。
张鲸又是几句吹捧,直至戚继光都有些笑不动了,才发问道:“戚帅,咱是代陛下来的,问几件事,首先是前番土蛮无缘无故上表请降,这是为何?”
土蛮就是察哈尔蒙古,因为这几十年察哈尔蒙古汗名叫图门汗,明朝人便连着其部称作土蛮……说实话,明朝尴尬的割裂也存在于边军与内地,边军是想更多的了解邻居却没有能力;朝廷有能力去了解却不屑。
“土蛮上表请降?”
戚继光皱着眉头,思忖片刻,展颜笑着摇头道:“走的哪条路?此事戚某并不知晓;不过要说他们为何请降,怕是略知一二。”
“数月前,有出塞商贾言土蛮部众赶制羽箭,诸多墩堡便加紧防务。待到前月,青山口外墩堡闻警,蓟镇便调集兵马前去围剿。”
“他们虽是兴兵,有心抢掠,却在墩堡下讨不到好处,佛狼机大铳放开便将其惊走,处处墩堡将之锁住,尚来不及逃窜便被车阵环围,失了退路。”
张鲸对军事一窍不通,但为讨喜好军事小皇帝的欢心,有些常常知晓的道理也是明白的,他奇道:“车营出兵堵住土蛮的退路,他们不是骑兵来袭?”
没买通关将,哪儿有全骑兵来袭的,那在崇山峻岭之上修筑的长城面前能干个什么事?
但硬要说骑兵来袭也没什么问题,毕竟土蛮确实很大一部分士兵是骑马步兵。
戚继光并不在这一问题上深谈,他知道皇帝想从他这听到的答案是什么,直截了当地告诉张鲸道:“斥候在三十里外的墩堡发现敌情,随后驻守墩堡的墩军与车阵便自三处驰出,合围而去。”
说着,戚继光透着些许狡黠笑道:“我们比他们快,数支兵马集合力量凝至一处,去封他后路,前头守军兵马只需拖他片刻,土蛮魁首便好似瓮中之鳖,又哪里退得?”
长城不是用来防守的,它是先民沿山势地形修筑的大型封锁线,让本就难以通行的地域变为城墙、易于通行的地方修出关隘塞口,就像给屋子修出墙壁门窗。
有了墙壁和门窗,大多数时候人就只会从门进屋子,虽然装了防盗门还是有被撬开的可能,但这毕竟安全得多。
正如长城的隘口,上千年来往来塞内塞外的商旅与一次次战争,踩踏出一条又一条通向关隘的道路,也让本就难以通行的山岭更加人迹罕至。
长城下偏向塞外一侧的山岭丛林甚至时常有猛虎出没的踪迹。
能留给军队通行的选择并不多,同样在靠近长城的道路上,部队一旦被围困,所能做出的选择并不多。
“戚大帅将电报修道塞外去?”
张鲸听了戚继光的话,第一想法就是戚继光把电报修到了长城外,否则边军如何能比敌军还快呢?
游牧马队的制胜法宝来去如风在蓟镇居然被车营撵上,这事放在过去谁能信?
却没想到戚继光摇摇头道:“戚某没想过将电报修到口外,太容易被破坏,何况若为敌军劫去反倒不美。”
“蓟镇用的是灯。”
“灯?”
戚继光点头道:“对,灯,花销比电报便宜许多,也省人力,沿途每座墩堡皆具小灯数盏,线路都埋在地下。”
“可这灯……”张鲸有些迟疑,他觉得自己不该怀疑戚继光,可心中却是费解,只好问道:“虽说北洋的玻璃灯罩自去岁便宜许多,但一盏灯仅足数日之用,何以满足军需?”
戚继光只是笑,抬起一根手指道:“莫说数日,就算一日,都足够军士取用一月,这灯不是用来照明,是示警。”
“内使可急着复命?倘陛下不急,不若在蓟镇多住几日,明日戚某便将这套军情缓急的命令编成书信呈送陛下御前。”
戚继光的军情传递没什么特殊,也一点儿都不复杂,只是用几条电线把各个墩堡连起来,再在墩堡的石碾子上装上个齿轮与地下的小发电机相连罢了。
石碾平日里供墩军磨面,战时发电,选择连上与敌军数量相应的电路后,下一座墩堡的灯便时亮时暗地闪烁示警,军情便能在极短时的间里传递到蓟镇大营,军情命令再由大营电报发往各要隘守将。
经过这套一刻钟完成口外墩堡、蓟镇大营、长城守将信息多次传播的预警系统,即使是由寻常营兵组成的军队也能轻易对口外敌军实施包抄合围。
戚继光想来,图门汗就是在进攻青山口的过程中突然被来自背后的明军车营合围,托词误会退回草原后对这场遭遇代表的含义越想越不对、越想越后怕,最后才打定主意向大明天子上表投降。
张鲸面露惊奇,先是点头,随后才道:“恐怕陛下让奴婢问戚大帅第二个事已经不必问了,陛下问:两年后,东洋大帅回还之际,可否取土蛮重设三卫?”
戚继光托着手臂,手指轻拈胡须陷入沉思。
两年?
他觉得半年就行。
只要让他在塞外多修几十座墩堡,再盖个大本营。
墩堡地下的线铺到哪里,明军就在哪天下无敌。
第三百六十九章 塞北
天使离去后的蓟镇,似乎就在一夜之间,守卫京畿重地的戚家军上下都能感同身受他们的戚大帅,在心里憋着一股劲,等待着什么。
长达一月的时间里,精确到个位数的战车、鸟铳、虎蹲炮、佛狼机与各式弹药分派各边塞各地,为拔剑四顾骄兵悍将指出一条明路。
四处关口要塞,五百一十二架架设置鸟铳墙、佛狼机墙的战车分派四路;长城以南军事要道不难看见精悍马队列出整齐阵仗奔驰过境,马兵后骡马拖着虎蹲炮穿行官道就是戚家军最显眼的招牌。
就连京畿往来的大小官员,也感受到北疆的气氛变了。
往日里路途中遇戚家军士,不论文武大小官,军士便身负重任,亦会不论曲直下马避让,待文武官吏通过再行疾驰;如今却是不同,大小事务,沿途戚家军皆携令旗带锣鼓,纵是二品官员当面亦不避让只管通过。
常在京畿的人没有谁不知道,这是戚家军进入战时状态的举动。
戚继光确实在筹备战争……在朝廷将官中,戚继光一直不是很支持对蒙古开战,但他也一直在准备战场上与蒙古军相遇。
这并不矛盾,在戚继光的理念中,没有兀良哈三卫,朝廷便不能与蒙古全面开战。
或者说这其实与兀良哈三卫无关,而在那片土地,那片土地是京师的纵深,大明无法接受面北全面开战的同时北京被人围困。
但如果是针对兀良哈的战争,戚继光全面支持,尽管大方向上他的支持远不如户部的支持有力,可拥有皇帝的支持……那就不一样了。
皇帝的支持简单粗暴:戚大帅说盖房子就能收拾了三卫,那好,向兵部要钱盖房子吧。
戚继光要一年三十万两白银,总共六十万两,向北沿途修缮故地城寨,直至将土蛮、兀良哈三卫尽收朝廷控制之下。
兵部与户部就拨款多少银两合适的事还难以抉择,转机却先出现在塞外,戚继光收到部下急报:喀喇沁部首领、都督同知、金吾将军青把都台吉携女婿朵颜都督长昂、弟指挥佥事哈不慎台吉、满五索台吉、满五大台吉并护卫骑从二百余叩关。
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在贸易往来日渐繁盛的北部边境,戚继光这边准备大干一场的动作轻而易举地让土默特永谢布万户的领主们感到担心。
青把都见到戚继光时显得有些急躁,在长城下摆出三匹神骏健马后当即希望戚继光能告诉他们用兵的目的。
他们都和戚继光、李成梁打过,对他们来说,戚继光比李成梁可怕得多李成梁是难以战胜的对手,戚继光是这片土地上他们最不想成为对手的人。
因为没人能攻破戚继光的防线,更因为前些时候图门汗连一座墩堡都没攻破就被车阵包围的神机妙算。
在他们眼中,那场没有发生大规模交战甚至不能称得上战争的‘误会’只能用神机妙算来形容。
戚继光怎么会提早知道图门汗要进攻青山口呢?三支由不同关隘出塞的明军在最恰到好处的时机将图门汗围困在山道间,世上不会有那么凑巧的事。
第一种可能,是图门汗在准备战斗时消息便已经走漏,但大汗的战前准备时间极短,那段时间又没有商贾出入察哈尔,那么便只会是第二种可能戚继光的车营是在出塞的路上收到消息,放弃原有的目的去支援青山口。
那么,戚继光本来想去攻打谁呢?
这个答案让所有人都感到担忧。
旧的担忧还未结束,新的担忧又来了戚继光这次动兵的阵仗更大,以至于声势都传到草原上。
谁不害怕?
图门汗的声望刚因‘误会’而大减,兵力最盛的俺答汗又病卧榻上,这个时间点上别说戚继光真的动兵,哪怕只是传出要动兵的消息,像他们这样的万户就会率领部落北迁,根本生不出抵抗之心。
可就算他们亲自跑到长城下,戚继光又怎么会告诉他们答案呢,他只是把这几名首领都请进关内,单独相见,来摸清楚他们想要的是什么。
结果令戚继光大喜过望。
兵势、官职都最大的青把都台吉想要的很简单,他希望明军的目标是邻居速也亥;他有三个弟弟,两个弟弟看上去都胸无大志,只想着保全自己部落,另一个弟弟哈不甚就更有意思了,他希望明军要攻打的正是自己的哥哥青把都,要是戚继光愿意打,他麾下部众随时参战帮戚继光。
朵颜部的长昂则最有意思,他纯属是过来闲逛的,先前他和叔叔长秃被戚继光打败,为了赎回叔叔,便早已纳马钻刀立下誓言永不进攻大明,所以别管打谁,只要明军愿意分他战利品,他都上。
大伙非常容易就达成共识:各部都愿为戚继光砍伐采集修造墩堡的木石,以换来部落相安无事以及今年过冬需要的部分口粮。
修缮墩堡的预算似乎被大大降低了。
却没想到戚继光与几名首领的上表书信送到朝中,跟着朝廷拨下十二万两白银一起送抵蓟镇的除了九万份北洋军军粮外,还有将这些书信昭告土蛮部与兀良哈三部的消息。
戚继光还没出塞,草原上就先打起来了……泰宁部酋长速也亥看见书信第一时间向青把都台吉宣战,这一举动带来的连锁反应令草原东部陷入大乱。
图门汗召集部众筹集起两万大军以土蛮部的名义向大明宣战;满五索台吉、满五大台吉合部众协助兄长青把都;他们另一个兄弟哈不甚台吉则因觊觎喀喇沁部首领的心思被昭告一空,背叛血缘飞快地向土蛮结盟,并率军攻打青把都。
长昂则毫不犹豫地率军扫过哈不甚台吉的马场,以此来驰援遭受夹击的青把都。
如此的局面下,既好气又好笑的戚继光别无他法,依照皇帝的命令率军出塞,以驰援重新归附大明的朵颜部。
长城以北的战事,就此开始。
第三百七十一章 热血
万历八年,皇帝传向中三边、东三边的书信用电报让天下看了一遍。
年轻的皇帝在紫禁城里把着蒙古小王子布塔施礼的胳膊告诉三边总督方逢时,要他督军为帝国按住俺答。
兵部侍郎吴兑在京师虎房旁进入首辅府邸后张居正家门口的灯笼一直没有熄灭。
直至第三日黄昏,衣甲仿若金鳞的大汉将军与锦衣卫步骑临门,首辅亲自牵马送吴侍郎出京。
在那之后,兵部侍郎入驻大同右卫,在长城上隔清水河遥望去年增筑外城大兴土木的归化城。
协同吴侍郎开向边塞的,是原本会在这个时间登上战船远赴亚洲的北洋军,他们赶上了最好的时机,就地伙同皇帝亲自操练的腾骧二卫合编一军,由北洋重臣叶梦熊亲率、锦衣卫督徐爵监军,号为万历军,意指皇帝亲临,驻防内长城的偏头、宁武、雁门外三关。
万历军是朝廷上下对皇帝执意亲征直面俺答的最大让步。
至于大东洋上什么远征英格兰、法兰西那些事情,可拉倒吧!天底下哪儿有比按住俺答更让群臣在意的事?没看见皇帝在电报里对北洋重臣、左都督戚继光说了什么?那五字皇命清清楚楚:朕要乌梁海。
因为这五个字,塞北官道旁疯长的野草齐齐倒向车辙铁蹄踏过的方向,那是这一代明人听说过没见过的兀良哈,也是万历皇帝心中的乌梁海。
戚继光打马经过车辚马萧的沉默行军的队列,翘首回望身后绵延青山上缩成一道线的长城边塞,热血沸腾。
让他热血沸腾的不是因为此战对大明而言是数十年来的攻守势易,更不是因为满口大实话的万历皇帝在出征前送他午门上马时乐呵呵地从鼓囊囊的胸口里掏出一封诏书拍着道:“仗打赢了,朕就把这个给戚大帅。”
真正让他热血沸腾的,是万历皇帝重新将诏书收入怀中,叹了口气道:“朕有自知之明,虽英明神武,战技却非朕所长,就不给你添乱了。蓟辽之任朕已放权万丈边墙梁梦龙,不会让你有丝毫后顾之忧,只管放手去打,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成三次,打输了朕也保你无虞,朕只要赢。”
梁梦龙的官号很长,是总督蓟辽保定等处军务、兼理粮饷、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兵部左侍郎,曾任职户部右侍郎,在蓟镇与昌平主持修建边墙一万零四丈、敌台一百一十一座,削铲偏坡六百四十二丈,如今的主要事务只有一件:戚继光的仗打到哪里,辎重就要供应到哪里。
年轻的万历皇帝对兵法有独到的见解,有戚家军、南洋军、北洋军珠玉在前,人人都说数量不如质量,可皇帝却对戚继光说:数量就是质量。
辎重的数量就是明军的质量。
辎重的数量这一要素由多个基本条件控制,比方说官吏军官的廉洁、中途经手权贵的贪婪与胆量等等,不过最重要的要素,皇帝认为他是可以控制且拥有巨大优势的白银的数量。
真正让戚继光热血沸腾的就是如此,如此的信任,所有后顾之忧被层层剔除,横在眼前的只有敌人与自己的本事。
拥有如此待遇,是作为一名将军最大的福气。
至于打了败仗没有惩罚、皇帝此言是真是假?纵横南北的将军并不在意,这些诺言永远没有兑现的机会。
因为他是戚继光,有明以来,代价最大的胜绩叫岑港之战,那时戚家军还未诞生,上万明军耗时半年以伤亡三千的代价终于击败千余海盗,领兵的将领是戚继光。
在那之后戚家军成军,有明以来代价最小的胜绩叫王仓坪之战,以五千参与仙游之战的疲兵惫卒与倭寇七千余狭路相逢,最终击溃敌军,而己方无一伤亡。
那场战斗的士气是由广府狱霸王如龙鼓舞的,那时他还不是狱霸,当阵掷刀激奋官军,用引刀自裁的方法才振奋起戚家军士气。
戚继光没有打过败仗。
车骑出喜峰口沿宽河而上,经黄崖、九估岭至松亭关,飞驰的探马带回消息令戚继光改变了想要直袭察哈尔图们汗的意图,朵颜部的长昂从西北战场发来求救信,泰宁卫正集结部众攻打朵颜,请明军务必保护他的部落。
“大帅,我们发现泰宁卫步骑的蹄印,恐怕他们已经出发了,七十里路。”
浙军参将暴以平曾是耿宗元的部下,若非当年被抽调北上,他很有可能同耿宗元一同死在叛将周云翔的暗杀中。
此时松亭关上,曾先后在耿宗元、戚继光麾下冲锋陷阵的参将眉头紧锁,按着舆图看着其上三处墨圈,划了条线对戚继光依照军法单膝跪地抱拳道:“大帅,若今夜兼程,我部马步车兵能追上。”
艰难的行军以陈述的方式说出口,可松亭关上没人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明军与朵颜部的长昂并无互信基础,尤其在隆庆元年,朵颜部董狐狸联合长昂的父亲影克与察哈尔部一同进犯界岭口,长昂的父亲就死在戚继光手里,如今朝廷又为了让他们内乱公布私信,也铁定得罪了他们。
不说混编的戚家军追赶草原上快速行进的泰宁部骑兵,就算勉强追上也难以剩下几分战力,单单长昂不够可靠,就不值得明军冒这份风险。
戚继光摇头将这一想法否决,道:“疲惫之军,纵仰仗车城也不能跟泰宁骑兵打,朵颜不能救、长昂不能不管……不如各打各的。”
他用手在舆图上从泰宁卫到朵颜卫之间拉出一条线:“如长昂求援是假,朵颜必有伏兵,泰宁多半空虚;如求援是真,泰宁也多半空虚,是真是假,我们不知,泰宁的部众一定知晓。”
局面有些棘手,朵颜是三卫中势力最盛者,虽然仍不可与土蛮匹敌,但有他们作为奇兵,这场战役的胜算便很大;倘若朵颜倒向土蛮,再加上泰宁,除了喀喇沁部的青把都台吉之外,他们在长城以北将再无任何耳目。
戚继光在心里叹了口气,手掌轻按腰间战剑,道:“朵颜部是降是叛,也只有到泰宁部才能问个清楚。”
“擂羯鼓,兵发泰宁,传檄诸部,凡向天军加一矢者,视为不臣。”
第三百七十二章 右翼
“开城门!我是天子亲封忠顺夫人,凭什么不许我入关,叫你们镇将来城上见我!”
杀胡口城关下,雄健的铁蹄马背上草原的三娘子一袭赤袍席卷吹过旷野的风。
她的护卫皆在离城关三百步外起伏官道的背坡的萧条酒肆歇息,十余名草原上满面风霜的汉子穿戴明晃晃的边军棉甲坐在长凳上,手掌一刻不离刀弓,满身的煞气与衣甲上粘着发褐的血迹令店家不敢言语。
店家已有许多年不曾见到过明蒙之间如此剑拔弩张的模样,反倒是过去见惯了边塞墩军向过往胡儿索酒钱、胡儿截汉贾争相卖皮子的景象。
不过旬月之间,繁荣变成了镜花水月。
向北更远的地方还有几名游骑警戒,此时此刻,草原上混乱的局势让他们倍加紧张。
明军、辛爱黄台吉,不论哪个都有可能要了他们的命……这些忠于首领、头脑简单的战士不论如何都想不通,大明的皇帝几个月前还笑呵呵地在紫禁城召见他们的主母,留下小王子入国子监读书,平平淡淡的几个月后又究竟为何突然背信弃义,在长城陈布重兵,引发蒙古内乱。
三娘子终究是没等到镇将登城,因为城门开了,有一人身着孔雀绯袍的官服骑在马上遥遥拱手,是大明兵部侍郎吴兑。
“吴公,为何啊?”
她与吴兑一直有很深的交情,过去时常去宣府做客,甚至就连她身上现在穿的这件红骨朵锦裙也是吴兑送的,他们间虽有长少之别,可吴兑待她就像看待亲生女儿那样亲切。
只是此时,吴兑微微摇头叹了口气,打马带她向城关内走去,这样的情景令三娘子心中猛跳,连忙打马跟上。
十余骑护卫也入了城关,仅留两骑在城外传信。
不多时,进了城中衙门偏厅,吴兑这才问道:“亲骑身上有伤,过来的路上遇袭了?”
“都什么时候了吴公还有心思顾及这些,布塔施礼,布塔施礼被天子杀了?”三娘子提到儿子时言语甚为急切:“辛爱黄台吉说要召集各部万户,说天子扣杀布塔施礼,要发大军越过边塞进攻我们,这是不是真的?”
“难道天子对互市不满?数年来我尽心为朝廷管理互市,两个作乱的部落都被我带兵剿灭,互通有无烽火偃息难道不好,为何要再兴大军。”
吴兑一开始很是为难,他沉思着不知究竟该如何向三娘子解释明军目下的行动,不过在三娘子接连问出几个问题后,他被逗笑了,就连偏厅中凝重的气氛都因此稍加缓和,他说:“这关布塔施礼什么事,小王子在北京过得好生生。”
“天军确已出塞,但不是要去攻打土默川。”
三娘子摇头,她才不信后面那句话,道:“城关上屯兵比互市时还要多三倍、互市也关闭了,若不是为进攻板升,何须如此。”
“归化城还不知道?朝廷要进攻土蛮,图门不尊教化屡次陈兵关塞,陛下要发兵围剿以示惩戒。至于这场仗会不会波及土默川,并不在我,而在三娘子与顺义王。”
“顺义王若有意援助土蛮,则边塞烽火再起,若顺义王知晓天子恩义,待战事结束互市自会重开,无需担忧……顺义王在归化城如何?”
俺答在归化城如何?
三娘子只能默然摇头:“辛爱黄台吉截断了东边的路,派出使者来游说顺义王,一面说朝廷杀了布塔施礼、还要和青台吉一起攻打他,归化城被他搅得人心惶惶,顺义王虽不信黄台吉,却总架不住他一直危言耸听天子当真善待布塔施礼?”
三娘子口中的青台吉,就是青把都台吉,他是俺答的侄子。
过去土默特部只是依附于土蛮的小部落,图们汗才是真正的蒙古大汗,不过在俺答崛起后能够组织万骑军团作战的几个部落首领除了图们汗,河套的吉能、中间的俺答、归化城的三娘子、东部的黄台吉辛爱、更东边的青台吉拔都儿,都是土默特部的人。
早在几十年前,蒙古大汗就被俺答逼得左翼蒙古十万南迁,如今最好的马场都被辛爱占干净了。
对三娘子的一再追问,吴兑无可奈何地说道:“陛下说要等布塔施礼长大做蒙古大汗,来和他一起做大事,怎么可能害了布塔施礼。朝廷已经在边塞做足万全的准备,你一定要代天子劝说顺义王,朝廷要进攻的土蛮部,土默川不要做糊涂的决定。”
“土蛮势力受损,对顺义王是好事;辛爱一直有侵吞兀良哈三卫的想法,也不愿归附大明,他部众每年献上贡马都是顺义王替他送来的,这事谁都知道,如果只是他参与这场战争,天子一定不会降罪土默川。”
三娘子面上阴晴不定,她实在不愿告诉吴兑,塞北圣狮如今早没了壮年时的锐气,最近被这件事逼得快要发疯,在归化城的每一天里她都很担心久病不起的俺答汗被这件事气死。
不是被大明在边境陈兵气死,而是被自己的侄子被明朝几封书信玩弄于鼓掌之中、最勇猛如意的长子又满脑子想着与大明为敌,甚至隐隐露出夺取权力的模样。
年轻时兼并右翼蒙古、威慑左翼蒙古南迁、间接致使兀良哈三卫解体的俺答汗即使年迈病重仍能服众,却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对归附大明的决策服气。
“若黄台吉执意联合土蛮,朝廷会如何?”三娘子再没有别的救命稻草,此时此刻她只能依靠吴兑:“天子可会迁怒布塔施礼?”
吴兑摇头道:“天子不会因为别人的错迁怒旁人,若辛爱与土蛮联军,朝廷自会出兵进攻辛爱,待战事结束,同土默川的互市仍会照旧,只要顺义王不叛朝廷,朝廷就不会难为顺义王。”
“若是其他时候有这种谣言,你只要去北京看看就会知道这是黄台吉的一派胡言,但此时不行,对我们身后的百姓来说,此时双方交兵,对谁都是生灵涂炭。”
字句斟酌片刻,三娘子攥着衣襟小声问道:“那要是顺义王想制止这场仗,让边境恢复至混乱开始前的样子呢?”
吴兑只能报以摇头。
他抬手指向桌边的书信,道:“陛下给中三边的使命,就是不让顺义王做任何事,他也必须什么都不做。”
“不论他做什么,只要做了,战争就来了。”
“尤其是你,不应该帮辛爱,反而应同朝廷一起进攻他,辛爱的部落在战争中被削弱越多,将来布塔施礼也才能更容易的得到更多这种利害,你可知道?”
第三百七十三章 枷锁
怀抱大橘坐在白玉石阶上的万历皇帝揉了揉脸,烦躁地摘下一只靴子丢到远处。
皇帝很爱读书,在他身边散落着让宦官拿钱去宫外买来的经书、佛经、小说、医书、绘本等诸多书籍,只是此时此刻世上没有哪一本书能帮他定心。
尽管不论上朝还是送戚继光、方逢时、吴兑出宫,他都表现得胜券在握,但在心里……他是害怕的。
这其实是年轻的皇帝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某一件事而感到害怕。
他不是不曾害怕,过去他很怕张居正。
但那是因为某个人而害怕,而无关于这个人做什么……首辅大人就是打个嗝儿,给皇帝带来的恐惧感跟他骂人是一样的。
但这一次万历真的很害怕,因为他太寄望于胜利。
这次胜利,与以往任何胜利都不同。
因为人类生理结构的原因,眼睛是有问题的,它只能看见前面,就连想环顾左右都要用上脖子才行,永远都看不见身后。
谁产生威胁,才能看见谁。
又因财富体量的原因,四洋开拓也远没有欧洲那样震撼的效果。
一年二百万两白银,对登上新大陆前的欧洲而言比任何一个王室掌握的财富还多,可在中国同样并非如此。
哪怕人们同样会为之疯狂,疯狂的程度也是不同的。
可北方的威胁实打实,老至马芳、少至万历皇帝,这一代人对北虏的侵害感同身受正因如此,在深知民心之重的万历皇帝看来,打赢这场仗,将乌梁海重新收回帝国版图,是无匹的功绩。
“唉,治理天下,可太难了。”
皇帝挠着头,百无聊赖地将另一只靴子丢了出去。
他坐下的白玉石阶已被宦官王安用拂尘清扫过,即使用白袜沾地也不会太脏,此时宦官与侍卫皆知皇帝心情烦闷,俱是不敢上前,只有王安默不作声地走下台阶,将两只靴子摆在万历手边,以备他再丢出去。
万历并未抬头,轻声问着与他所思所想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道:“户部知道天下百姓家产几何么?”
天下百姓家产几何?
“不知道陛下问的是什么家产,财货、田产、屋舍、六畜?”王安想了想道:“朝廷不曾统计,但陛下若想知道,奴婢可吩咐下去,三月之内能粗算出来。”
都交着税呢,有万历会计录在,这些东西只需要时间,都能算出来。
对王安来说,他不知道皇帝为何会感慨治理天下太难,因为……皇帝并没有真正的去治理天下,纵然在朝堂上管的‘闲事’越来越多,但那也只是闲事。
修几条路、设立一些官办小学,动动嘴、拨出些钱款,称不上治理,何况花销的那些银钱对皇帝来说更称不上难。
皇帝对政治的参与甚至比不上他在军事上的作用,至少练出四卫军是亲自经手实打实的功绩。
他却不知道,万历皇帝所感慨的‘太难’,正是因为没有治理天下,或者说无法去治理天下。
数年以来,尤其在张居正体量皇帝年幼改革了上朝次数,将每月上朝次数精简为九次,朝廷形成了以群臣廷议提出问题、内阁票拟给出解决办法、皇帝的司礼监披红决策、六科封驳来检查是否失宜、最终递送至六部进行执行的一套严格程序。
在这套程序里,皇帝可有可无……本应享有决策权的皇帝随着年龄增长,渐渐察觉到一个事实:张居正说什么他都觉得是对的,都会披红。
哪怕少年人的逆反心理来了,想要不批都没有机会,因为他总会被张居正说服。
这让他分不出自己这活生生的人,究竟与那块当样子的印玺、与那根专门作朱批的御笔有什么分别?
无非印玺和御笔要用手拿起来,而他更省事一点,只需要说几句话就全自动罢了。
是的,他知道张居正说的都对,但这种感觉已逐渐令他厌烦。
就连他独辟蹊径的在正规程序之外拨款、下旨,也在被慢慢板回正轨,两京一十三省兴建小学的旨意最终没能发出去,而是靠内阁授意学政大宗师共同提出,经历正规程序后由户部执行,皇帝只是户部拨款后象征性地从内库中拨了一些钱财而已。
何况这种做事方法在触及真正治理国家的决策中并不好使,六科笑呵呵地就能把他的旨意驳倒,他也说不过那些人……七品小官儿们可凶着呢!
没有张居正的首肯,就算是皇帝也无法气急败坏地把科道官流放万里支援亚洲建设。
他是皇帝,却并无左右朝政的能力。
甚至连不听不看的权力都没有。
在他向张居正第三次表达内阁可以将票拟直接交付司礼监朱批后,换来张居正一顿臭骂。
那是帝国首辅少见的暴跳如雷。
似乎在张居正的意识里,皇帝是不能不看票拟的,因为这会使皇权旁落,更会让司礼监掌握大权,最终导致皇权被架空。
无为而治,跟啥也不干有很大区别。
可对皇帝来说……他难道不是一直被架空么,又何来对‘会’被架空的担心?
他们的认知差异在于,万历皇帝看见的是现在,而张居正着眼的是他离开朝堂之后。
皇帝认为是现在,可他不敢说也没法去说;而内阁首辅认为自己不在后才是学生执掌天下的开始,在那之后,世间不会再有任何人像他一样拥有无与伦比的权力。
如果说朝廷决策程序是一套规则。
那么矛盾就在于张居正想要让皇帝利用规则来加固皇权,却将自己放在规则之外。
事实上,这一人为的矛盾才是万历皇帝地在听到内阁认为向北用兵的时机已至后立刻欣然点头的原因他要威望,他迫切地需要用战争来换取威望,来尽力一点点挣脱束缚在身上的枷锁。
从陈沐那,万历学会了如何引导民意。
现在,年轻的皇帝计划用民意来冲破枷锁,这场收复乌梁海的战役就是取得民意的第一步。
“粗算?”
万历摇着头道:“朕要精算,让天下普查,朕以后要用;去电报房问问梁梦龙,戚大帅的兵走到哪了。”
第三百七十四章 东北
皇帝对战事的关心很快被朝臣知晓,跟着王安一同进宫的不单有他手上一摞摞书信、战报,还有张居正。
“七日前,戚帅已入泰宁卫;兵部亦遣李成梁于辽东佐攻,安定东北。”
这是张居正第一次进入万历皇帝的军事室,他环顾着周围奇怪的陈设,将战报放在万历舰船模的甲板上,坐下后对皇帝道:“陛下不必为此心神不宁,他们都是国朝的能人干将必收全功。”
“李成梁,是干将。”不知是叛逆的心思作祟还是受陈沐早期教育留下的顽疾,万历皇帝对老师给予两名大将的评语仅承认关于戚继光的那部分,而对于李成梁则多有保留,摇头道:“他若是能人,何须养寇自重。”
张居正并不生气,他轻轻笑了一下,对皇帝道:“陛下说李氏养寇自重倒也不错,但朝廷需要他养寇……您常挂在嘴边那核心利益四字,国朝的核心利益在哪?”
帝国首辅扬手指了指墙上悬挂的舆图正中,他发现皇帝这秘密军事室实在太合乎心意,谈及军事时几乎所有需要的东西都在手边。
他指的是舆图正中的明朝本土:“两京一十三省,与这比起来,西洋、南洋、东洋、东北、西南,不值一提。”
万历缓缓点头,让他讨厌的感觉又来了,老师又说对了……大明的核心利益是两京一十三省,这是天下所有人的共识。
根本不必多说。
“老师说的是,正是因此朝廷才要打这场仗。”
在五年、十年里,只有土默特蒙古有能力威胁大明本土,而京师最坚固的城墙戚继光,在数年前提出其认为大明难以防御土默特部是因为丢失兀良哈三卫,那可以算作这场战役的起因。
“说到李成梁,陛下兴许不了解东北的局面,臣可为陛下讲解一二。”
张居正的脸上依然带着那副似乎无所不知的神情,尽管朝廷两京一十三省他都没有走完,但早年的翰林经历让他对天下各地都有很深的了解。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这份自信来源于做翰林时张居正喜欢招待各个地方进京的文武官吏。
尽管那时候他很年轻、也没什么钱,但每每有官吏进京述职,他都会取出酒菜来招待他们,从他们口中打听四方要闻,因此各个地方的情况都略知一二。
“自本朝立国,女真对朝廷一向恭顺,兀良哈的名字就来源于女真言语,意为林中之人、野人,直至土木堡之变。世人皆知土木堡之役于少保卫北京,守住都城稳定朝局,却鲜少有人知道当年亦有一支蒙古军侵攻东北。”
“东北过去叫努尔干都司,臣听说以前各部朝贡首领皆在此集结,后来努尔干都司废弃,改在三万卫集结。”
“朝廷并无余力驰援辽东,东北的局面就是在那时坏的,被攻陷城寨、摧毁村社皆好修补,人心却最难弥补,在那之后朝廷在东北做什么,都显得力不从心。”
张居正说着干脆起身,指着舆图上东北地方对万历皇帝缓缓道:“戚帅曾说朝廷无法遏制土默特的原因是失去节制兀良哈三卫,臣也是认同的,蒙古在逐渐做大,正因如此。”
“海西女真中有一部名叶赫,不知陛下可知道?这个部落是过去没有的,他们的首领姓土默特,就是蒙古潜移默化在东北扩张的结果。”
“臣并未总结过以前的舆图变化,但倘若真有,陛下一定能看出北虏与东夷在舆图上越挨越近、连成一片,再结合历年战报,则不难发现他们时常联手对抗朝廷,而过去朝廷缺钱少饷,仅能防守,难以遏制。”
“李成梁做的那些事,臣都清楚,对内他向贫苦军士放贷,军士为还钱作战奋勇;对外他以朝廷之力节制诸部,扶植哈达部王忠、王台,以使边境和平。”
万历越听越皱眉,张居正这番对东北的陈述,与他脑海中被陈沐灌输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很大区别,听起来就像……大明根本管不得东北一样。
朕连两万里外的亚洲都管得了,东北却管不得,这是什么道理?
“可李成梁这样长久以来对朝廷并无好处,他总是拉着这个打那个,打了那个再拉着别个打这个。”小皇帝陈述李成梁这番操作把自己都说蒙了,最后干脆撇撇嘴道:“远不及戚帅一劳永逸。”
张居正叹了口气,重复了一遍皇帝的话:“一劳永逸。”
“贼人来了,陛下需两把刀御敌,一柄常用御敌、另一柄只是偶尔防身,手上仅有一两银,刀市上一柄上好钢刀要八钱,一柄劣刀要两钱,陛下会用劣刀御敌、钢刀防身?”
张居正摊手道:“陛下知道戚帅在蓟镇修的长城花了十五万两,也应该知道朝廷豢养戚帅所练精兵的钱财每年都能在蓟镇修出四道甚至更多那样的长城。”
“每个将军有他的专长,就好比吃最贵的草料跑最长的路是上上等的良马,吃一般的草料跑得慢却善于长途奔袭的也是上上等的良马,论及朝廷名将,陈帅最能花销、长于海战陆战次之、还能为朝廷运回银两,这是海上的名将;戚帅亦能花销,长于野战守城次之,最能拱卫京畿,这是京师的名将;李帅同他们比起来就像不花钱一样,野战不弱军纪差些,只需花销些战功赏赐,便可稳住东北防线。”
跟陈沐、戚继光先花钱再打仗然后继续花钱比起来,李成梁是先打仗再花钱,而且花的钱还比前两位少得多。
“这也是名将啊。”
张居正说着摇摇头:“说到底还是过去朝廷没钱,待此战定下兀良哈大举,腾出手来……辽东就该假手旁人去做。”
他知道东北始终是朝廷的不安因素,但过去没有办法,朝廷在那里失了威望,那里的局面只有李成梁能稳住且徐徐图之。
换了别人,很难比李成梁做的更好。
说到这,张居正突然有点担心自己的身体,他得痔疮已有十年之久,这一病症始终困扰着他,不过这种担忧仅在心中留存瞬息,转而笑道:“陛下要知道,辽东李帅不可轻换,其在东北经营数年,只有他能慑服诸部;倘若要换,亦不可急换,接替其人选要妥善择选。”
“日本的陈八智有节制诸国的经验,若他不行,可使李帅之子李如松节制辽东。”
第三百七十五章 义乌
呼啸的健马向边塞传达戚继光已经率军进入泰宁卫的消息,在战报中,这次军事行动与过去遍及北方边境的‘捣巢’行动别无二致。
同样是明军在蒙古主力离开的情况下进入部落,缺少战兵的部落不能抵挡,区别只在于这一次明军在作战中更有效率、作战结束后军纪极度严明,以及并不是每个地方都发生战斗罢了。
一场败仗,能使接下来次次败仗最终导致战役失利;一场胜仗,同样也能使战斗节节胜利,最终收获全功。
在最初三个受制于速把亥的小部因向明军举弓投射而被攻灭后,四散而逃的部众很快将恐慌传遍整个泰宁卫治下,明军进攻泰宁的消息由奔驰的骏马带着向四面八方传递。
然后泰宁卫出现了第一个向明军投降的部落,虽仅是个百余人之小部,却足够振奋观看战报总督蓟辽保定军务的梁梦龙。
梁梦龙是北直隶真定人,进士出身入翰林、张居正门下,历任翰林院庶吉士、兵科给事中、陕西军储、吏科给事中、顺天府丞、河南河道副使、河南右布政使、右佥都御史巡抚山东、副都御史巡抚河南。
至万历年,为张居正门下,历任户部右侍郎、兵部左侍郎、出任辽东,而后为蓟辽保定总督军务。
当言官时弹劾掉吏部尚书、治理河南夜不闭户、出任辽东率军三千带着戚继光、李成梁在一片石打败土蛮,升迁得飞快、每一任皆有功。
上马能管军、下马能治民,提起笔来喷人也一喷一个准儿。
此时此刻,梁梦龙正亲率两名参将,领三千军兵驻扎在喜峰口外的宽城,拿着战报当即交给亲兵,道:“让骑手送回蓟州镇,电送朝廷……等等,要送的书信多,等我写完一起送。”
说着他又命人取来笔墨,挥毫写就书信三封,依次交给亲兵道:“前两封送去蓟镇、最后一封送还戚将军,再让骑手为梁某送句话:后方有我,万事无虞。”
说罢这句话,梁梦龙才看向跟着传送战报骑手一起来的将领,山海关参将吴惟忠。
梁梦龙知道戚继光派他来做什么,笑道:“戚帅连梁某都信不过吗?走,我带吴参将去点校关内运来的铳炮甲具。”
“总督言重,军法所令职责所在。”
梁梦龙笑笑,并没多言,他对戚继光的军法再了解不过,刚调任蓟辽时还因夜里在营盘外骑马策行而被浙军截住,即使亮明总督的身份依然被带走关押起来,在木牢里被关了一宿,跟他一同被关押的还有京营两名参将、北洋军府一名千户。
途中训营的戚继光认出他也没有说话,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将他放了,亲自至府衙拜倒道歉。
他们的军法被编写成册,任何人都不得违抗。
但除了被关过的李如松,没有人怪罪过这样的军法。
事实上兵部已经在整理戚继光的兵书,并着手将之推行全国了。
梁梦龙只是带着吴惟忠去往城中校场,途中他看到吴惟忠的脸色不是很好看,这不由得令他担心,问道:“前线打了胜仗,将军何故面色铁青,可是损失颇大?”
吴惟忠摇了摇头,向梁梦龙告了句罪,才道出原委:“大军兵驰八十里横扫四部,所敌并非北虏精军,岂会有何损伤,全军仅阵亡一百总,还是战后被小鞑子偷袭刺杀的。”
“那,那是为何?”
梁梦龙听到不是战局不利,轻松许多,宽袍大袖向前挥着笑道:“总不至于是担忧这批军械吧,每一杆鸟铳梁某都仔细查验过,铳为北洋新制、药为北洋新配,甲械俱是从宣府调来,皆是精工细作。”
“并非如此,只是私事罢了。”吴惟忠摇了摇头,面上悲伤之色稍减,忽然转头对梁梦龙道:“总督以为,朝廷何时能止义乌招兵?”
简单的问题,竟令曾弹劾吏部尚书口若悬河的梁梦龙一时失语。
在大明,这是个属于浙军的时代,浙军成为精兵强卒的代名词,他们战法新颖又不像恨不得把刀枪都丢下只用鸟铳的北洋军那么新,严明的军纪与恐怖的战绩令每一个人为之震撼。
如果说粤兵跟着陈沐乘风破浪打遍四海,那么浙军便是在戚继光的率领下横行祖国大江南北,竟无一合之敌。
浙江非是九边重镇,亦非出猛将的地方,更何况所谓的浙兵……大多来自义乌。
驻扎在蓟镇的浙军数万,其中义乌兵高达一万六千之众,那是义乌,一个方圆百里之地,小到在万历皇帝的舆图上都只有金华府根本找不到这个县。
现在,吴惟忠提到了义乌。
这让梁梦龙不禁发问:“义乌,有多少户口?”
吴惟忠这个生着高耸颧骨的将军几乎不必思虑便答了出来:“在籍一万,一万五千六百一十户。”
他根本不需要思索,将戚家军的义乌募兵名册拍在地上,就是一份义乌户口目录,而且官府户籍还要详细,四十七姓八十二支宗族一个没少,藏匿的逃户能逃得过官府上籍,却逃不过他们这些出身乡里的募兵官。
“我等义乌人非有投石超距材官蹶张之能,应募大多养家糊口而已。”
这其实已经是吴惟忠非常斟酌的话了,作为武将,他不能诋毁自己的长官,每个人都知道戚继光成就了义乌军的剽悍之名……可作为义乌的儿子,他更知道戚继光改变了义乌人安土重迁的习惯,也让原本就已人多地少的义乌更加破败。
战场上父亲带着儿子、兄长领着弟弟随军冲杀固然有利,可在他们的家乡呢?
在他的家乡,耕地的都是女人与老弱,田地荒芜了却没有人能去打理,百业凋敝官府也束手无策……而这场刚刚开始的战役规模庞大,庞大到就连吴惟忠这样的军中将领都不知道究竟会打多久。
更不知道在皇帝囊括天下的气概中,究竟会进行到哪一步。
校场上的鸟铳被吴惟忠放响,铅丸打在百步外宽靶边沿,他咬咬牙放下铳突然对身旁穿着官袍的梁梦龙单膝拜倒,抱拳道:“卑职有不情之请,还望总督应允。”
把梁梦龙吓了一跳。
“将军何故突然如此,快快请起,但有梁某能略尽绵薄之力,但请说来。”
吴惟忠并未起身,只是低头道:“请总督为卑职寻人运送阵亡百总尸首还乡,大军即日继续北征,在下实在难以照顾……那是卑职子侄,唯求入土为安。”
义乌人口出自《万历义乌县志》
第三百七十六章 车营
铺天盖地的马蹄声跟在地平线远方黑线之后,明军先头部队已抵达老哈母林河畔。
老哈母林是明代才有的称呼,过去从秦至元代被称作乌候秦水、老河、土河,涂河或深河,在喜峰口、青山口北二百里。
名称的变化昭示着生活在这片河岸的人是谁,这个名字来自蒙古语老哈木伦的音译,‘老哈’在契丹语中是铁的意思。
跨过这条河,意味着明军离大宁城只有一百二十里。
大宁城,曾是明初塞王宁王的王城,也是大宁都司的中枢。其掌控下的这片土地为半干旱气候,宜农宜牧。
其西面是七老图山,东面为努鲁虎儿山,西辽河南源老哈河从西、南两面流过,北控辽河上游,东控大凌河流域,西与宣府相连,南靠燕山长城。
不论汉人移民北上还是草原民族南下,这都是必经之地。
过去大宁城北方是兀良哈三卫的牧场,而现在……这里属于占领泰宁卫的喀尔喀部。
四月二十七日夜,戚继光所部风尘仆仆的前军重车营已赶至老哈母林南岸,即在山间林中砍木修桥,用了三日在河上赶工搭起四道可容两架战车并行的桥梁,随后依托河岸大营驻守,等待后方运送粮草的车骑。
老哈母林是一条漫长的河流,南北纵贯数百里,在大宁城南方转向西面,戚继光的部队此时就刚刚越过这条河。
理论上来说,他们沿着河流南岸一路走下去也可以抵达大宁城,那个兵家必正之地,但实际上做不到。
河流南岸的山脉阻隔了车营,也让明军不必担忧来自侧翼的袭击。
出关口北行二百里并非埋头赶路,他们一路攻略,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游牧部落经过与女真、汉儿长久融合,形成半农半牧的独特习俗,他们既有马场用来放牧、也有村舍用来居住,更有田地用来耕种。
通常人们会认为越接近边境的两族百姓越善于战斗,但事实上在口外居住的部落和口内居住的卫军一样不善于也不乐于战斗。
因为每当他们种出些什么、养出些什么,明军就扫荡过来,与明军为敌对他们长久生计并无好处,他们是生存在夹缝中的人。
因此不过几场战斗,当那些生活在山地、平原与草原的诸多部落认识到明军此次出塞的规模远超过去数百骑后便纷纷投降,倒向明军。
戚继光本人与两个营的部队都还在后面,蓟镇总理派出参将吴惟忠返回边关一来为调拨军械、顺道稍熄怒火保持理智,二来,则是为向朝廷奏请调拨卫军出关。
他不愿将精锐兵力浪费在维持占领区治安这种事情上。
戚家军在塞外一路狂飙的先锋军将官名叫胡大受,自义乌追随戚继光至今已近二十年,从矿工到遵化左营游击,目不识丁,却能背诵《纪效新书》与《练兵实纪》全篇,是半辈子与刀兵相处、摸爬滚打的粗人。
不过现在他是参将了,率一营车骑驻防老哈母林南岸,待到五月二日清晨,洒出去的斥候便从桥上奔回,报来大股敌军出现在北岸四十里外的消息。
让他皱了眉头。
皱眉的原因是他们驻营的位置对防守有利,两翼皆有山林,回首是来时路、前望是一条河,蒙古兵要想打过来,就得从他们架起的桥上过,这本是件好事。
可他们不是来跟蒙古人以河为界的。
坏就坏在这个地方不利于进攻,他甚至不需要看战地舆图,只是登上营寨望楼上抬手便比划着自言自语:“虏骑若在北岸与我对峙,后边楼大有来了我们也过不去,必须抢先渡河在对岸草原上扎下车城,与敌野战。”
说罢,他揉了揉自己的脸,两手插在抱肚腰带上喃喃:“朝廷给了咱这个卖命的参将,就是做这事情的。”
他的拳头锤了锤望楼木栏,蹬蹬地走下望楼,对跟在左右的传令兵道:“擂鼓聚兵,吹天鹅音,一冲留守、三冲渡河。”
车营的编制五级,每营四冲、每冲二衡、每衡四乘、每乘四车,合计一百二十八架战车,战车分轻重,轻车为十名士兵的偏箱车、重车为二十名士兵使用装有两架佛朗机的战车。
胡大受所率兵力装备三冲重车、一冲轻车三千一百一十九名车兵,除此之外还有一部步兵中营。
戚继光的步兵中营以十二人一队,分火器手队与杀手队,火器手一名队长、十名鸟铳手、一名火手;杀手队同样有队长火手各一名,圆牌、狼筅、长枪、镗把、大棒各两名。
其中鸟铳手兼长刀、镗把手兼火箭、长枪大棒兼弓箭,唯有背铜锅的火手用的是铁尖扁担防身。
步营三队为一旗、三旗为一局、局有百总;四局为一司、司设把总;两司一部,部设千总;三部一中营,营有一名将官、一名中军,共员额两千六百九十九。
不过实际胡大受的兵力超过六千,因为步兵中营有北将,他们都带着家丁。
此外此次出塞,皇帝的雄心壮志下朝廷不吝辎重,所有步兵都是骑马步兵。
正常的编制还应当有一个同样编制的骑兵中营与辎重营,车、骑、步、辎四营协同作战才是真正的车营,攻守兼备。
但眼下战线拉得很长,马营弹压各归附部落不及抽调、辎重营在后方转运粮草回来不及。
敌军已打上门来,胡大受可不想因自己的原因让大军在老哈母林河畔被堵着不能前进,当即指派两冲重车、一冲轻车与步兵营渡河。
并命斥候告诉后方正在赶来的参将楼大有前锋遇敌的消息。
向部下各级军官下发命令后,经短暂牵马拔营列阵,步兵为马上鞍、车兵牵马上车辕。诸军清点人数准备妥当,变令炮在桥头炸响,营旗立起八面,即为分兵八路上四桥之意。
车正上车、步兵上马,羯鼓点起,各桥前兵马以二路队齐齐过桥。
先过桥的是北将孙守廉率诸部家丁,各骑铠甲明亮俱持长兵缓踏而过,在河对岸野草疯长的旷野中拉开阵势,接应远方回还充任斥候探马的家丁。
随后大军才开始通过。
桥梁虽容两车并行,但戚家军对行军有严格规定,四桥上左侧先过皆为战车一对,右道皆以骑马步兵一旗相从;其后左道骑马步兵一旗经过,右道则换战车一对,如此交替上桥。
至对岸,战马居中,车兵相连下起车城,以铁勾索相连防备冲突,将四桥北侧围得水泄不通,车上大铳狼机统统对外,这才开出两条口子供步兵外出设下车上所载拒马、蒺藜,埋设地雷布置虎蹲炮位。
待辕门扎好,戚氏先锋大纛高高立在车营正中,远处零散的蒙古游骑也渐渐近了。
第三百七十七章 炒花
出现在老哈母林河北岸的蒙古军队首领在明朝被称作炒花,是喀尔喀部首领虎喇哈赤的儿子、速把亥的兄弟。
他们的父亲虎喇哈赤部众起初不满千人,在嘉靖年间先将女儿嫁到泰宁卫与首领花大联姻,得其鼎力支持后势力激增,在二十余年间逐渐向辽阳、沈阳、开原、铁岭等地逼近,至如今已为鼎盛。
其五子兀把赛、速把亥、兀班、答补、炒花分领内喀尔喀五部,控制蓟镇北方偏东大片土地驻牧。
泰宁卫的首领是花大,速把亥在泰宁附近驻牧,而炒花的领地在越过朵颜部更北方的福余卫,他出现在这完全是个意外……炒花在朵颜卫帮兄长速把亥打了一仗,率部追着朵颜首领长昂的脚步一路向西游牧,想要去赛罕山,到西边收拾掉长昂,顺道去青把都与图们汗作战的地方凑凑热闹。
别人在草原上打生打死,他按部就班地趁着东部草原上所有人都忙着打仗的机会,让自己的战马牛羊在广阔天地吃个够,才不急于向西应付图们汗的征召而参战。
事实上虽然炒花到现在也没弄清楚东部蒙古喀尔喀部落与哈喇慎部怎么就突然乱了起来,但他确实是要过去打仗的。
只是要去打谁呢?他还没决定。
这要看西边的战争结束后,谁拿了最多的战利品。
结果在半路碰上了泰宁卫治下四散而逃的骑手,得知一支明军出塞,一路向北侵攻泰宁卫南方的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炒花的眼睛都是亮了。
明军!上万明军!
这简直就是听说菜市场打折,三伏天提着菜篮儿刚出门就捡到个大西瓜,而且还是冰镇的。
可别提心里有多畅快了。
其实明军在长城以北依然有很大的震慑力,这种震慑力不亚于在长城以南蒙古军队的震慑力。
但有一个问题在于量级不同,在长城以南蒙古军队让人害怕的是上万骑兵打马而过,没有谁会害怕几十个、几百个蒙古骑兵突然出现在长城内侧。
但是在长城以北,人们害怕的是数十骑或数百骑明军突然出现这一观念在近二十年里根深蒂固。
因为蒙古的大军越境意味着无人逃生、明军的精骑破阵也同样对塞外意味着妻离子散。
大军?
炒花觉得如果是与大军作战,他应当能赢……他没和戚继光打过,但跟李成梁交过手,每次都输给李成梁,辽东边军孱弱的战斗力与高强的战斗力每一次都令他记忆犹新。
有句话说得好,对初学者来说,同白痴与高手下棋的结果其实差不多,前者不知道怎么赢的、后者不知道怎么输的。
炒花就是这种感觉,在每一次与辽东边军爆发冲突的战役里,有些战斗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赢了、还有些战斗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输了。
可不论胜负,明军的辎重可是一向多得很。
郊游般的福余卫炒花大军便晃晃悠悠地来到老哈母林河畔。
不过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明军,显然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人类生存在这片土地上,自产生你我之分,便偶尔畅想天下大同,总是重复互相残杀。
惊慌的牧民飞骑连毡帽都被颠掉,赶到炒花马前却说不清楚戚家军的具体配置,听了半天炒花只听出个明军靠水扎营,看上去像已经在那等了他们半年了。
他看了看自己一眼看不到边的部众,掂量着双方兵力差距,最终捻着胡须下定决心:“来都来了……过去瞧瞧。”
说到底,他这三千甲骑、八千部众,就算对上李成梁,打不过难道还跑不过么?
戚家军确实像已经在河边扎营等了半年一样,炒花麾下先锋两个千夫长率甲骑八百、部众千四百余,连赶带骑四千余匹马临近老哈母林河畔,看了看明军的阵势,硬是没敢上前。
在他们的视野里,明军在河岸边驻扎的不是营盘,而是一座城池。
城池很矮,但战马跃不进去;一架架单边战车首尾相扣结成城墙,城墙看上去很薄,但人马撞不开、弓箭亦射不坏;城墙中间偏下的位置伸出两个黑洞洞的炮口,炮的口径不大,但中者人马必死。
城池上旌旗猎猎,戚家军有很多旗,队长以上每名军官身后的插着认旗,各队队长手上也都握着旗矛。
车与车相连的位置最为低矮,从那个地方能看见里面高举的长矛像山间的丛林,长矛、镗把、还有架在车上的狼筅闪烁着寒光;在那些冷兵器旁边,车上站着一个个持鸟铳的火器手,他们的鸟铳拄在身边。
整座城池安安静静,只有远方地平线上嘈杂压来的蒙古大军轰踏的铁蹄。
炒花在阵前转了一圈,隔着千余步远远地望了车阵两眼,并不责怪不敢进攻的千长,打马回到阵中,在没人注意的地方深吸了几口气。
等部中几员猛将凑上来问他该怎么打这场仗时,炒花抬头看天望了半晌,愁眉苦脸地问道:“你们觉得这会还能劝住速把亥么?”
千长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这明军的模样儿一看就不好惹啊!
几天前还在百里外呢,今天就已经在老哈母林河畔扎下营盘不说,连他娘外头的拒马壕沟都埋好挖好了。
这会儿跟人家打不是往火坑里跳呢?
亲信们面面相觑,一名身着明制将甲五大三粗的千长斟酌道:“劝不住了吧?”
炒花捻着下巴上的短胡子缓缓点头:“是有点晚了……你们都不想和他们打?”
车营让炒花感觉很是棘手,这玩意儿就像一块石头立在那,你能怎么办,用弓箭、马刀、火铳去敲?能不能逼近都是一回事。
用手上仅有的具装战马去撞,都未必能撞开。
就算真撞开个缺口,没看见后头那些长矛?
炒花没跟车营打过仗,但听兄弟提起过车营,这面墙无法突破,只能从下面的缝隙钻进去,然后被躲在车后的明军砍了脑袋。
部众亲信皆不做事,但这在炒花眼中就已经是认怂了,他拍着亲信的脸道:“那就是都不想打,不想打就说不想打,怕什么?我也不想打!”
“但我们不能退,退了回部落我们就去不了赛罕山,去赛罕山福余卫就没了,现在只能先别管速把亥,哈兔儿啊,你汉文好,带三十头牛去那个,他们阵前,去问问。”
虽然炒花并不觉得认怂丢人,但这还是很让人难为情,他说道:“问问明军是干嘛来的,他们要是问你,你就说你是福余卫指挥使炒花部下千户,奉命带四百匹战马去青山口给皇帝进贡,想让皇帝册封呀!”
哈兔儿就是那个穿着明军将甲的千长,当即瞪大眼睛道:“这不行啊,俺答汗封贡没有册封咱们,小人去了就死了……这是小事,可给他们牛马,这?”
“哎呀,明军都是糊涂蛋,他们才不知道福余卫指挥使是谁,识破不了放心吧!”炒花边说边挥手,最后几乎是推着哈兔儿出阵,边推边给左右打眼色让他们去寻牛,道:“记住咯,他们要是不让过,你也别强求,看看他们城墙后边有啥、问问他们要去哪,能保住泰宁就保,保不住也没关系,主要得保住咱的福余卫。”
“别说自己的情况,跟他们说西边打仗呢,让他们往那去,我跟他们一起。”
“我就不信了,他们还能扛着城墙走!”
第三百七十八章 送牛
说实话,骑健马提马刀穿铠甲戴头盔的哈兔儿赶着三十头牛到车阵跟前,胡大受整个人是懵逼的。
怎么着?
跟你们打个仗还管饭呢?
但炒花猜对了一件事,在大明,确实没人知道福余卫指挥使是谁。
因为在明朝人的概念中,早就没有福余卫了。
老哈母林河北岸形成诡异的对峙,在千长哈兔儿赶着牛进入车营再离开后,车营依然扎在那、蒙古骑兵也只是向后略微撤了撤,隔着五六里地扎下营地。
到下午,车营里升起炊烟,炒花部的牧民们也小心翼翼地在周遭放牧。
他们度过了平静的一夜,当天夜里炒花想要偷营,可胡大受严格按照戚继光的军令来执行夜巡、夜号与夜炮,营外四方各有散兵负责篝火。
戚家军早已习惯夜间休息按照夜炮来,他们的规定是每隔一更也就是一个时辰打放定更炮,同时换人值夜、其他人接着睡。
可旁边的炒花部不习惯啊,前半夜是战战兢兢防着明军袭击,后半夜好不容易困得睡着了,隔一会儿就被明军放炮惊醒,简直神烦!
胡大受也不傻,他对炒花提防得紧。
只是同样不愿冒险,时间在他这边,只要他的车营能继续扎在这,把守老哈母林河南戚家军北征的通道,炒花的马就算把这里所有的草都吃光都没有问题。
所以……第二天一早,炒花大营内,哈兔儿满面愠怒握紧双拳走到炒花面前,道:“贪婪的明军又来要牛了!”
炒花的脸上先是难以置信,仿佛觉得自己听错了,随后才抹了把脸硬是把自己气笑了,问道:“我给他三十头牛,他还敢来找我要?真当我是来去给皇帝进贡的了?”
“嗯!”哈兔儿重重点头,道:“他说天军粮草短缺,牛昨天一顿就吃完了。”
“放屁!睁着眼睛说瞎话,他们熏牛肉的味我在这儿都能闻着!”
炒花叉着腰在毡帐里走了几步,这才回过头深呼吸几次舒缓情绪,其实这些牛对他来说什么都不算,但就是这口气很难咽下,道:“给给给,再给他三十头,让他们吃饱了好投胎……再派人去找花大,看泰宁卫的部众到哪了。”
炒花太清楚了,这些牛对明军来说其实也什么都不算,他们从青山口一路攻略到这里,途经的部落不知道多少,抢到的牛羊哪怕往少了算没有一万也有五千,根本不差这点儿粮食。
实在是手上没火炮,否则他早命令部众把这伙明军收拾了。
炒花部以前是有火炮的,虽然只是几门老式的碗口炮,但只要有炮能轰,车营就很容易被轰出缺口;而除了火炮,车营几乎是无敌的。
可问题在于他就算在福余卫有几门火炮也根本不会带出来,因为他没火药啊。
那些抢来的炮都融掉炼铁了。
喀尔喀五部势力最强的是炒花部,原因不在于他有最多的兵,而在于他有最多的甲骑。
喀尔喀不是土默特,他们没有板升,也没有大明的匠人,更没有俺答部落麾下那样随便一个千长都能拿出一二百甲骑的能力。
炒花有甲骑还是因为前几年攻打辽东抢了一些匠人,由此慢慢变得强大,然后更加热衷于攻打辽东的明军与女真人。
他的逻辑是这样的:攻打辽东明军,能得到匠人、火炮和火药;攻打海西与建州的女真,能得到铁。
而在他眼前的这支明军全都有,所以他志在必得。
但当下的情况是现有兵力非但无法啃破车营,恐怕还会让部众精锐损失多半,那怎么办呢?把泰宁卫的妹夫叫过来。
泰宁首领花大是他们兄弟的妹夫,只要妹夫带着更多兵过来,大伙分担一下死伤,敲破这座车城,均沾一下不就都有更多甲骑了么?
不管怎么说,反正胡大受对眼下的情况是乐观的。
炒花觉得三十头牛、六十头牛对明军来说不算什么,那他可是大错特错了。
从出塞到驻军老哈母林河,明军得到的牲畜比炒花想象中要少得多,只有不到三千。
因为那些归附的、投降的部落,除了战马被取走外余下五畜明军丝毫不动。
而戚家军的军纪规定了战利不能胡乱分配,仅有几个与明军为敌的部落被攻破后,牲畜也被当做战利运回塞内,他们吃的一直都是军粮。
只有炒花送去这三十头牛,让胡大受麾下的戚家军好好的开了一把荤……人家蒙古酋长说了,就是来犒劳军士的。
军事条例规定不能拿百姓东西,强买争斗要割耳朵,但炒花不是百姓,送来的牛也不是战利,吃了没有问题,对吧?
所以胡大受不光让士兵把牛宰了吃掉,吃不完的就地烤火做起熏肉条来,甚至没忘记在河南岸留守的弟兄们。
而且第二天还贪心不足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继续向炒花要牛吃。
一个真敢要,一个真的给。
等到第三天再找炒花要牛吃的时候,形势才终于发生变化。
炒花部中一个百长提着刀子把前来索要活牛的戚家军撵了出去。
那个百长是得了炒花授意,因为他收到了来自花大的回复,泰宁部的四千骑兵正在赶来的路上,一起来的还有五门各式火炮和相应弹药。
虽然炒花不知道妹夫是从哪儿弄来这些好东西的,但这些火炮的来路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些火炮意味着他不用再惯着这些令人讨厌的明军了。
大宁离这很近,最迟明天傍晚,他的妹夫花大就会带着四千部众与火炮加入他。
炒花有很大的信心,只要火炮打得准,明天晚上没准他就能把这支军队收拾了。
“可是进攻他们,皇帝不就怪罪了?”
“我怕的是这支军队,又不是皇帝,你没跟辽东军打过仗?你见过他们有这样的兵?”炒花耸着肩膀笑道:“我敢保证,就是整个大明像这样的军队都没几个,扎营都不出声……真多那么几支,咱早完了。”
不过这样乐观的心态仅仅维持了不到一个时辰,炒花就派人分外乖巧地把牛送进明军车营里。
因为他亲眼看见,在宽阔河面的另一边,烟尘滚滚下,轰踏的明军骑兵在傍晚渡过河流,进入车阵当中。
戚继光的另一名参将,楼大有来了。
第三百七十九章 机器
楼大有没想到胡大受迎接援军的方式会是全牛宴。
这是戚家军中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在头一个傍晚,他是这么说的:“我有点喜欢这个炒花了,知礼数,不像他那几个四六不懂的兄弟们。”
当天夜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明军的车城向外扩大了一圈。
车营在外围练做车城,内圈车城则由辎重营的大车组成,将物资、驮马、代步马圈在里面,步兵据守骑兵等着冲击,还有辎重营一些零散大车布放阵中四角,顺便随时堵住缺口。
在非官方的程序中,部队的指挥权移交楼大有手中,尽管俱是平级,但楼大有在军中威望更高。
楼大有是义乌夏演村人,不像胡大受这样的孤家寡人。
楼氏当地大族,楼大有不光有字惟丰、还有号南湖,自幼多读兵书,率族人子弟百余从戚氏,如今军中楼姓下级军官就有十几个。
他有更多的学识、也有更高的威望,最重要的是他独立作战的经验更多。
“既不攻也不走,炒花是在等人,我们……也等。”
楼大有等的不是人,而是炮。
趁着夜幕,自河南岸数十骑拖拽着沉重炮车运抵车阵之中,那是八位戚继光改良的大将军炮。
炮名无敌大将军,重达两千余斤,沉重的炮身架设炮车之上,一旦经过松软土地便易陷入泥土中,平日里运送都跟着战车车辙,对夜间运输是不小的考验。
炮身采用佛朗机式后膛装药,每炮配子铳三门,备弹药三十出,每子铳内装铅丸五百枚,在射程参数上理论达三百步,但其创造者戚氏往往藏于阵中就近而发,务求横击二十丈。
当戚继光的将军与士兵是很容易的,天底下没哪个将军连如何买菜都教给部下,除了戚继光。
当然,题外话是直至明末,戚家军成为国家练兵常用方式,兵书由兵部下发各地,甚至在戚继光过世后这会还是参将的胡大受还在万历援朝之战结束留在朝鲜练兵,不光用在内地、还对外输出。
完事那帮人还怪戚继光把兵书里的精髓藏起来了,要不然怎么完全依照训练方法的车营打不过女真兵呢?
关键人戚氏鸳鸯阵是专对倭寇等治安战的、车营是专门对付蒙古骑兵的……戚继光所面对的蒙古骑兵可带着红夷炮满街跑。
明末缺的不是戚继光,缺的是霍光。
总之,楼大有和胡大受就按着戚继光教授的方式,把大将军炮藏在阵中,安心等着炒花按捺不住。
对他们来说,已是万事俱备,只欠敌军来攻。
炒花也确实按捺不住了。
他虽然瞧见明军骑兵轰踏入营,当即服软送牛,可派入明军营外送牛的千长同样带回明军营中辎重堆积如山的景象。
说真的,这种打输了吃土、赢了没准能吃鸡的诱惑,没几个人顶得住。
炒花也不例外。
主要是他一点儿都不怕大明,福余卫是兀良哈三卫离大明边境最远的,那个地方后来叫齐齐哈尔,想想离边境有多远吧……是大明皇帝也够不着的地方,可以真正使出装完逼就跑的操作。
五月四日晌午,登高望的旗手发现蒙古大营的异动,散落在外的牧民回到扯地连天的毡帐大营中,跟他们一起的还有更多骑兵。
“北虏有意隐藏行踪,可我们有这个,如虎添翼。”
楼大有轻轻敲了敲黄铜望远镜,蒙古军队有意隐藏的动向在他眼中无所遁形。
他不但清晰地看到那些骑着马藏在牧民牛羊群中的战士,还发现几个百人队正在大营前缓缓集结。
当然,蒙古大营并非只是集结了几个百人队,大部队都在集结,传令兵已忠实的向各部传达敌军准备进攻的消息,并下令各营在不发出太大声音的情况下调动在车营中形成防守阵型。
看着集结在最前的百人队,楼大有数了数,四队,他缓缓摇头并叹了口气:“成吉思汗的子孙堕落了。”
他的感慨是十足的兔死狐悲,蒙古确实衰退的很厉害。自大明立国北逐鞑靼,曾经盛极一时的元朝被驱赶至漠北,长达百年的封锁令蒙古失去了原有的辉煌战术。
成吉思汗部队曾击败无数强敌的战法、曾为蒙古人叩开坚城的攻城技术,在这二百年里统统忘个干净,在很长时间里他们甚至连投石车都不会造;直至俺答汗崛起,明朝昏乱的社会环境使北方百姓逃向蒙古,形成板升,才重新拥有投石车技术。
楼大有之所以发出这样的感慨,是因为蒙古兵即将使用的战术他很熟悉,他甚至都知道接下来漫无边际的敌人会做什么。
几个分散开来的小股骑兵队将会向他们准备主攻的车营发起冲击,大部队会在其后集结,其实就是骗枪子儿,在明军齐射后的间隙,后面的大部队会向车营一侧发起蚁附战术。
有时候他们能冲开车营,更多时候则会被击退,而遇上戚家军?
在中军高台前后左右的四面车城上,车正与步兵队长们正低声对偏箱车前立定的部下们吩咐着同样的话:“都知道规矩,敌军近百步,第一声天鹅音响起,一半鸟铳齐射;第二声天鹅音响起,另一半鸟铳齐射;第三声天鹅音响起,火箭与弓箭开射,敌不近三十步,周而复始出城!”
话音一落,车正将偏箱车的铁锁拉开,步营出车城,在车前列队,各火器队长与杀手队长们执旗矛立于最前;车墙内的车正则对车上六名佛朗机手嘱咐道:“旁车放完我们再放,左炮装填右炮放、右炮装填左炮放,周而复始。”
楼大有并不清楚是什么给了炒花巨大的信心,看着四个百人马队直直朝着北墙撞过来,他眨了眨眼,挥挥手让掌旗官吹下令北墙左侧响天鹅音。
这两年整个大明都在讨论工业化,说北洋工厂里只要机器动起来,各个零件就会按部就班地造出东西,工人都不需要费什么力气。
在楼大有眼中,戚家军就是一台最高效的机器,只需一声令下,就能按部就班地碾碎一切敌人。
鸟铳齐射在北墙左阵响起,即使面对倍于己方的敌人,楼大有依然能看到战争的结果。
戚将军说了,杀敌三千自损八百那是庸才做的事。
他们追求的,是杀敌三千。
只有杀敌三千。
第三百八十章 杀阵
铳声响,人落马。
论及鸟铳打放的训练,北洋军也比不上戚家军,北洋打的是三十步靶,求的就是轮射打死一片人,而戚家军打的是百步靶,赏罚也比北洋更烈。
官军一体在戚家军施行的更加彻底,百总部每三日一比,把总部、千总部、营将部每月各比一次,成绩分十等,由超等、上上等直至下下等,成绩官军连坐。
诸如鸟铳,在比校武艺时排在弓手后面,弓手射完八十步靶,他们再把靶子向后挪二十步,每人九发。
全营全中,营将金缎二匹,缎二匹,台盘一对,银花一对,重一两。中军千总缎一匹,缎一匹,台盘一副,银花一对,重一两。把总缎二匹,银花一对,重一两。百总缎一匹,缎一匹。
赏格依成绩递降,中上、中中不奖不罚。
全营全不中,营将以抗违练兵,捆打参革;中军、千、把、百总,全部捆打八十、革回降级。
重赏重罚之下,全军操练尤重为精炼。
左一铳、右一铳,便收拾掉四支马队,紧跟着其后轰踏的马蹄声便如海浪般汹涌而来。
但冲击的效果并不如炒花与驰援的花大想象中那么美好。
骗枪子儿的马队已折,却只有部分作为前锋的甲骑看得见,战场在前排挺长矛顶蒙式金盔的具装甲骑眼中是清晰的,他们知道明军鸟铳并未放响。
即使车城外有明军列队,他们也知道,冲上去就是个死。
对于缺少攻城手段的蒙古骑兵来说,他们比祖宗衰弱太多了,攻打车营结出的城堡难度不亚于攻打一座真正的城。
两名冲锋的甲骑千长在阵前向左右疾驰,他们并非逃跑,而是想带着马队在阵前向两侧闪开,让更多明军鸟铳为他们打响,接替已被歼灭的诱敌队。
硝烟遮蔽了戚家军前阵的视线,却并不影响站在高处望的掌旗官与吹鼓手,鼓声稍顿片刻,意味着敌军并未进入下一步射程,两翼的鸟铳手继续你放铳、装填,我放铳、装填,周而复始。
极远的距离削弱了鸟铳的杀伤力,对身披铠甲的塞外甲骑而言几乎没有威胁,但还是有许多重甲骑兵死在车阵百步开外他们的马被不知道从哪飞来的流弹打死,沉重身躯栽倒在地,随后被部众的战马一次次踩踏,直至断气。
远处地平线上炒花的眼睛发红,他的重铠马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有些人摔下马就再无机会爬起来,还有些虽然爬起来却也只能狼狈地向后逃跑。
他有限的几门火炮根本无法送上前去……碗口炮的有效射程才哪儿到哪,明军的火炮还没放,炮还比他多,他的炮只要在阵前摆上就得被炮砸成一团铁渣。
可就这样让甲骑诱敌也不是办法,炒花咬牙道:“再去,再去两个千长。”
他本想说派干脆六个千长齐攻三面,可后来反应过来,明军四面兵力配置都几乎相同,他打不破一面,就算三面齐攻该打不破还是打不破。
又何必让部众送死,还不如集中兵力冲击一点。
他的人一动,驰援的花大也派出近千乌七八糟拼凑的马队,有马弓手、马步兵还有牧民,反正一窝蜂地跟着炒花部两个千长冲了上去。
炒花想啊,我就攻你一点,你左右总要支援吧?你一支援,车城外就没人了,让出位置我的炮就去轰你车城。
骑手们带着驮炮的马还在四百步外游曳,不知去向何方呢。
是驮炮的马。
他们炮是急急忙忙拼凑的,也没有炮车,只有个赶制的方木炮架子,炮驮在一匹马身上、炮架驮在另一匹马上;也有的炮架是装载马拉板车上。
其实花大从泰宁卫出来时炮和炮架都放在板车上拉着,可炮身是远的,马刚跑起来就轱辘下去,炒花催的又急。
最后没办法,只能把炮绑在马身上运过来。
说实话,炒花看见妹夫带来炮的模样,心就凉了一半儿。
有的炮捆在马背上,有的炮则用绳子捆着在地上拉着,模样要多埋汰有多埋汰,末了炮弹还是圆石头。
“花大,你这炮行不行?明军把铳放得稳稳当当,这场仗可就指望它们了。”
看着驰击而去的马队,炒花一路策马到花大身边,问:“咱不怕死人,草原上且乱,哪儿都能收拢到部众,就怕人死了城没攻下来。”
这支明军太稳,就连远处传来的铳声齐射间隙都是一样的节奏,听得炒花心里没谱,想从妹夫这吃个定心丸。
现在他不担心那些车阵缝隙列队的明军,在他看来明军都一个样儿,骑兵冲过去就抓瞎……总想着把马留下把人打死,最后往往哪个都杀不死。
他就担心炮。
却不料花大虽然年纪比炒花大,远不如他稳当。
捋着一脸大胡子乐呵呵道:“炮嘛,放火药、塞炮弹,点着了就炸,放心吧。”
一句话顶的炒花半天没说话,尽管妹夫这话说的是没错,但他总觉得哪儿不对,又说不上来究竟哪儿不对。
真让他去放炮,他也不会不是?
反正轻骑是越来越近了。
对明军来说,仗在这会儿才真正开始。
随楼大有令旗招展,在大股轻骑呼啸而来接近百步时,此起彼伏的天鹅音喇叭在阵前吹响。
这一次,放铳的不单单只有墙外列阵的步兵,车墙上立着的鸟铳手也将手中鸟铳放响,五百余杆鸟铳交替打放而出;几乎将骑兵前队尽数打翻;紧跟着第二阵天鹅音响起,又是一阵鸟铳,单这两阵便搅乱了冲锋的北骑阵形,打的一片人仰马翻。
在鸟铳间隙,北车墙上佛朗机炮适时打响,戚家军放炮不齐射,二百五十六门佛朗机炮依所乘战车交替打放,每时每刻都有火炮轰响,这也正是戚继光当年不选择镇朔将军的原因。
在他眼里,战斗中炮不能停。
一旦炮停了,虏骑就会借此时机大举逼近,义乌的父老乡亲就只能高唱‘魂兮归来,莫恋他乡’了。
铺天盖地的炮弹穿梭于冲锋的马队中,于四百步内交织出一片人马洞穿的杀阵。
目睹血河肆意流淌在车营之前景象的炒花,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战场上只有屠杀,根本没有交锋,他派出的马队就废了,在明军火炮射击范围内,那些部众就算想逃,都要看有没有能逃跑的运气。
他甚至都怀疑究竟有没有一支箭射中明军。
第三百八十一章 课程
对炒花来说,战场上有一个瞬间,转机出现在最早派出的两名甲骑千长身上。
直冲车阵的轻骑好似结队赴死的冲击中,两名甲骑千长借着火炮集火战场正中的机会,率领部下残兵一左一右向北车墙边沿发动冲击。
但他们在半路停下了。
因为友军,那些轻骑。
他们很清楚直冲中军的两千余骑已经被击溃了,哪怕他们很多人冲进明军三十步的距离,但那其实是他们以‘逃窜’的形势慌不择路地撞进去,而非以无匹的勇猛打进去。
因为轻骑的阵形在第一轮鸟铳放响时就乱了,被齐射放翻的骑兵令后面的大部队只能向左右分开,但紧跟着响起炮声,炮弹曳着尖啸摧毁战马、身体,也轻易撕烂扯碎他们的斗志。
整个阵形在炮声下像夏日里灯光下聚成一团的蚊子被丢进石头,轰然炸散。
人挨着人、马挤着马,一颗炮弹穿过去都手拉着手成双成对上西天。
世上总不缺聪明人,因为想要向左右跑的傻子们早早就都被打死了,只有聪明人继续向前冲才捡到半晌性命……往前冲多好啊,前头就是明军的壕沟与列阵的士兵,炮弹是不会朝这个地方打的。
但壕沟挖的比他们想象中深,也比想象中宽,没几个人知道战马究竟能不能跃得过去。
之所以没几个人,因为想试试能不能跃过去的都没马了。
车营壕沟前被戚家军埋了地雷。
断马腿和数不清的毡帽、马刀一起在天上飞舞。
人们以为跑到这就能逃出生天,可其实阵前三十至五十步恰恰是受到攻击最猛烈的区域。
佛朗机炮确实不打这个地方,但地上成片的地雷炸开、面前有扎下木倒刺的壕沟拦着、对面是把长枪放在脚下的弓箭手就近直射,还有那些镗把手用镗把架着火箭一把一把地点上火就射。
时不时还有几颗没放准的炮弹像疲惫的农夫随手放下锄犁般扫过来。
老式火箭,一向严谨的戚继光唯独在其‘工业化’杀敌的军事条例中对这种兵器放宽了使用限制,条例上明确地写着:不必管一把几根,只管点放出去。
刚跑进火炮射程的蒙古炮手都傻了,就好像城里赶大集,跟着人流埋头向前走,走着走着一抬头眼界豁然开朗,前后左右突然就没人了。
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两队甲骑亦是如此尴尬,左队发现中军在极短的时间被击溃、消灭,赶忙调头向后跑;右队则更凶一些,在千长率领下放弃原本打算突袭的阵脚边沿,仗坚甲快马斜刺着穿越战场,竟是决意要进攻先前地雷已经炸过的正中间。
不怪他们胆大包天,超过五十步距离鸟铳对披挂重甲的骑兵威胁很小,他们真正畏惧的佛朗机炮。
冲上二三百步,不论如何都会被火炮打到,往哪儿跑结果都一样,调头跑是纯挨打,干脆破罐子破摔冲上去,兴许能越过壕沟杀穿明军。
这也不算痴心妄想,三五十重骑冲锋起来便已是去势无匹,何况七八百骑。
很多时候面对他们的敌军还未交锋就已被吓跑了。
眼下车阵间有缝隙,只要冲破缝隙,后头兵将跟上,反败为胜尚未可知。
但这只是客观分析,切实到战场个人,没多少人能客观分析。
尤其在二百五十六门佛朗机交替轰击的轰隆炮声中。
驱动甲骑千长这样行动的也绝非客观分析……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带兵往中间跑,可以说是直觉,也可以说是慌乱,冲锋和逃跑一样,就是头脑发蒙混沌的一瞬间闪过的念头,无非是左翼千长选择了后者、右翼千长选择了前者而已。
战马一匹又一匹栽倒在冲锋的道路上,一颗颗炮弹从各个方向袭来,与火炮平行运动的马队在冲锋路上成了一大片活靶子。
瞄着前骑的火炮打放出去,炮弹刚好砸死后骑;瞄准左边的炮弹,飞过去把右边三骑贯穿;朝着人打的,打碎了别人的马头;朝着马打的,轰碎一条线的脑袋。
别管是骑马的、步行的、戴头盔的、披铁甲的,狼机将军普度众生最为公平炮弹面前,人人平等。
同一个人可以上许多次战场,能穿戴不同的甲胄踏过不同的草原,但没人需要挨上两发炮弹。
真想挨上两发也不是不可能,只要你还没死透,还能挣扎着坐起来,炮弹总会以最热情的姿势拥抱你;甚至哪怕只能躺在地下抽抽儿,只要运气好,有些炮弹还是会蹦蹦跳跳去找你。
炮声渐渐息了,战场上只剩零零散散往回跑的骑手,有些人已经不是骑手了,有些人四肢尚全,还能丢了兵器闷头往回跑;有些缺胳膊断腿,咬着牙流着血,就算用手爬、用下巴顶也要朝着来时的方向逃。
还有几个倒霉蛋没跑几步,就被壕沟另一边的鸟铳手放死。
更有车墙上心肠孬的佛朗机手,眼看着人家都跑出二百步了,鸟铳打不着、弓箭射不出的,还要装上颗炮弹瞄准了给人崩死。
留下一声声短促且戛然而止的哀嚎。
通常,在部众没有命令就撤退时,炒花会选择把他们处死,以儆效尤。
但这一次他没有。
一来他实在舍不得处死这些奋力求生的独苗苗,二来,他确实在心里已经下令撤退了,只是还没来得及用嘴下令,战斗就已经结束了。
鸦雀无声。
炒花与花大身后,两部合兵万余静悄悄地立在战场远处。
就算有牵马打算脱离大营的胆小鬼动作都小心翼翼,像生怕惊扰了千步之外的明军车营一般。
包括两千甲骑在内的近五千骑,冲击明军一面车墙,最后就零零散散跑回来四百余甲骑和零零散散不到五百步兵。
剩下的人全没了。
就在此时,明军车营北墙壕沟外爆起一片火光,绵延巨响传进耳朵,就见硝烟与地雷被引爆的土皮漫天里,步兵将一块块大板搭上壕沟,一队队衣甲明亮的明军骑兵列队而出,隔数百步驻马,遥遥望着炒花大营。
炒花与花大的人连营帐的不要了,紧忙后退上千步才收住退势。
在明军骑兵身后,诸杀手队中持解手刀的短兵手与辎重营兵次序出营,由远及近地从容收割首级、收拾战利。
两名首领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球里看见自己僵硬的脸。
炒花永远会都记得,他在老哈母林河畔被上了一课,从今往后直至断气,看见明军车阵,有多远他就会跑多远。
这辈子,他都不想去攻略明朝皇帝的边塞了。
第三百八十二章 信朕
紫禁城乾清宫前。
万历皇帝将一顶镶珠掐丝绘鹰金冠端端正正地戴在蒙古小王子布塔施礼头上,他向后退了两步,审视的目光上下端详,最后才抬起手对一旁的潞王道:“嗯,把簪子拿过来。”
潞王觉得皇兄这个习惯非常不好,明明宫里有那么多宦官宫女,再不济还有武宦官与锦衣卫,可但凡自己在场,跑腿儿的事就都是自己干,让别人全歇着。
这件事对潞王来说最尴尬的是什么呢?是他总在场,紫禁城就是他家,他不在这还能去哪儿啊。
潞王爷只能乖巧地奉上银簪,抬头用无比羡慕的小眼神望向乾清宫高高挑起的檐牙,在那檐牙旁,军事室那场烧了船帆的大火里得到的结义兄弟正用脑袋枕着琉璃瓦、胳膊揽着大龙、尾巴在宫檐下轻轻晃着,鼾声如雷。
潞王爷有小情绪了。
凭什么二弟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吃饱了就晒太阳、晒蒙圈还能接着睡,本王就得干杂活儿!
“这样好看多了,金鹰冠、银羽簪,八宝花织锦曳撒,这才配得上朕的大明金国王子。”
所谓大明金国就是土默特部,俺答在老早以前赵全的辅佐下称了帝,那会叫金国,大有重走成吉思汗之路的志向……然后就把板升领主赵全等人送到明朝,封贡之下,金国也成了大明金国。
只是这一短暂政权像闹着玩一样,大明内部都没几个人这么称呼。
收拾好了布塔施礼的衣裳,万历皇帝安逸地伸个懒腰,扭头一个眼神,王安便拿着拂尘在宫前皇帝爷爷最喜欢坐的几节台阶扫个干净。
万历打着哈欠一手揽一个,左边揽着布塔施礼、右边揽着小潞王,一屁股墩儿坐在白玉阶上,转头对布塔施礼道:“施礼呀,归义王要盖庙,朕资助大料、赐名仰华寺,可为何朕至今归化城还听说在扩建呢?”
布塔施礼脑袋上被皇帝戴个金冠觉得浑身不自在,更别说肩膀上还揽着个胳膊了,脖子微微向前探着以僵硬的姿态回答道:“接活佛、传黄教、禁萨满。”
万历微微偏头,布塔施礼说这些他都知道,俺答汗是向朝廷报告过皈依黄教,把蒙古的血食祭祀以喇嘛教诵经、敬佛、燃香等仪式代替,焚毁一切翁衮像,以黄教的智慧六手主像取代。
这些皇帝都有所耳闻,并且这是好事,萨满教让蒙古人旦夕离不得刀剑弓马,黄教的传入让他们离不得诵经祈祷,皇帝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
“但这和扩建归化城有何关联?”
布塔施礼以充满智慧的目光像看傻子般看向万历皇帝,这些问题对青少年天子是难闻秘辛、可对刚进入少年的蒙古小王子已是常识:“由黄教喇嘛证明我爹是转轮王成吉思汗、忽必烈汗转世。”
说到这,小王子在胸前狠狠攥了一把拳头,以坚毅的小表情道:“夺取汗权,号令天……号令诸部!”
万历的眼睛亮起来:哎哟,有点意思啊。
归化城里年老病衰的归义王被黄教重新点燃了雄心壮志?
“可朕怎么听说归义王整天在病榻上研究佛理呢,佛理里头有让归义王变成北元余孽的法子?”
布塔施礼小脑瓜跟着僵硬的脖子软了下去,垂头缓慢地叹息道:“黄教就是个完蛋玩意儿。”
“我爹以为他聪明,让喇嘛封了转千金轮咱克喇瓦尔第彻辰汗,可草原上大汗们都是聪明人。”布塔施礼仰起头来对皇帝数道:“正统大汗土蛮汗,紧跟着也请了喇嘛;还有科尔沁、喀尔喀,都在修庙,我的哥哥们也在请喇嘛封他们做台吉。”
说着,布塔施礼抽抽鼻涕,道:“母亲说以后一切还像以前一样,只是多了经书。”
万历眨眨眼,喇嘛教恐成最大赢家呀!
这不就和大东洋传回来的罗马教宗一样么,传通了统治者的教,下层百姓跟着信,什么时候碰上糊涂蛋让自己尊一下,就轻易拿到了王权解释权。
“归义王是落了下乘,他分明有最好的支持,却要去追求那个黄教,倘若早跟朕的东洋大帅聊聊,还会有这些事么?哼。”
皇帝揽在俩人肩膀上的手臂张开:“草原上有数不清的汗和台吉,可有几个王?朕只册封了归义王!”
其实俺答汗的土默特部很辛苦,从一介万户部一辈子奋斗不息、南征北战,打下浩大领地,却因血统无法取得大汗之位。
在他极盛时期的野心里,对内要夺汗位成为第二成吉思汗的俺答汗;对外则要雄踞北方与大明二帝并尊。
可事实上呢?俺答汗在名义上只是护卫汗庭的小汗之意,遥尊图们汗为主;封贡之后,又多了大明天子这个主人,每年都要憋憋屈屈的领大统历。
他是大明王朝的顺义王,也是北元汗廷的土谢图汗。
每年领大统历奉大明为正朔的同时,还必须和察哈尔万户、喀尔喀万户、鄂尔多斯万户、永邵布万户一样去履行北元屏藩的职责,他的大孙子扯力克就在土蛮的汗庭任职。
这不,那边送长孙过去,这边又送了幼子过来。
一仆二主,何其难也。
“在以前,黄教传入蒙古朕是愿意的,但你在朕身边,朕把你当做自己人,就不愿意了。”
万历皇帝收回揽在二人肩头的手臂环胸抱起,他的姿势缺少紫禁城中长大的皇帝所必有的仪态。事实上别说长在紫禁城,就算长在裕王府的隆庆皇帝都比他有仪态的多。
在姿势上,就算从外头被捡回来当皇帝的嘉靖都比他强。
他不是不懂,是不想被约束……自电报线在紫禁城里铺设,除了张居正已经没人能约束他了。
这世上只有张居正有足够的威信,能让守门大汉将军敢不通报。
“让别人去信黄教,布塔施礼,别管那漫天神佛,你不要信,你要像其他大汗信神佛一样信朕。”
“你是归义王最小的儿子,继承不了北元发给俺答汗的兵符,但只要你信朕,朕能让你继承归义王号、让你掌管贡市印信,还能助你把草原上漫天神佛打得满地找牙。信朕吧,和朕一起做大事,不要管草原上那个拿着我家玉玺的大汗,那玉玺什么都代表不了,就是个我家不要的家物什你会是朕的草原王。”
在这同时,宫门的脚步近了,不过白玉石阶上三个沉浸在畅想中的年轻人都没有在意。
坐在大明天子身边的布塔施礼有些懵懂的点头,他不知道皇帝战胜神佛的信心究竟从何而来,但这种可以胜天的自信让他很是羡慕,很想学习。
盯着头顶宫檐耷拉下来那根猫尾巴出神的潞王脑子里想的则是几天以前,他的皇兄几乎以同样的狂热神情、同样的笃定语气督促他学习万历新编小学教材,催促他快快成长,将来好和皇兄携起手来‘做大事’,甚至一样的词儿让他怀疑皇兄事先偷偷在军事室准备了一份稿子。
基本上把‘草原王’换成‘亚洲王’,就是皇兄对他说的话了。
越来越近的急促脚步声中,大汉将军推金山倒玉柱地拜下,呈上装封的兵部急报。
“陛下,塞外战报!”
第三百八十三章 沙盘
“战报,这战报……”
皇帝当着他的‘亚洲王’和‘草原王’的面拆开急报,接着便露出难以言喻的傻笑,连话都说不利索。
看两行就时不时瞟一眼左右的潞王与蒙古小王子偷笑,然后再接着笑,直至合不拢嘴才道:“嘿嘿嘿,战报有点假。”
说罢,给亲信宦官吩咐下一声,便拉起潞王与布塔施礼的手,扭头朝军事上跑去。
“王安做沙盘,平坦草原,西角有山,南底有东西流向的河,取木车阵、北洋步兵、蒙古骑兵、边军骑兵俑。”
闲着的宦官可算有活儿干了。
这些东西都是皇帝常用物事,在这个时代的紫禁城,几乎能找到天下所有军人俑,兵种上步、炮、车、骑、工、船,各式甲胄、各式兵器,应有尽有;材质上有木质、陶制、铁制、铜制、锡制、银制、金制,包容万象。
在过去几年里,皇帝用它们演练了大明兵部堆放了六个书架的战报,模拟过世间发生的历次陆战、水战。
甚至在火德星君问世后,在蒸汽局还只是个猜想的蒸汽船,已经被皇帝应用于自己停放在紫禁城东南角开凿引金水河的‘大明海’之中,那些完全复刻明军战舰的小船在船体内搭载丙型火德星君,仅供一人操控掌舵,在湖面缓缓行进,为皇帝模拟海战立下汗马功劳。
正是它们让原本趋于自闭的抑郁少年成长为如今紫禁城里最热爱生活的皇帝。
一块简易模拟战场的沙盘很快被宦官做好摆在万历舰之前的地板上,皇帝一边儿端详着战报,一边指挥宦官把营盘摆好:“河南摆个小车阵,对,河北一个大车阵,步骑放里面,泰宁卫在东北,蒙古骑俑不够?那就摆点欧罗巴骑俑,用矛的那种,战报上说他们冲车营来着……铲子呢?对对对,壕沟挖出来。”
布塔施礼接近懵懂的看着天子一屁股坐在放进屋子的大船甲板上号令宦官制作叫做‘沙盘’的东西,他背后的船帆招展,上面用绸布书着张扬四字:天下一统。
屋子里每个角落都放着精美的器物、兵甲,靠墙四层漆黑的木架上三层摆着刀剑,每层都钉着精致的铜牌,上书器名,像是身长五尺的‘万历元年登州戚氏军刀’、在身上写着嘉靖四十六年的‘隆庆元年清远陈氏倭铳’,还有更加精美铳身与短刀放在一起的‘北洋造天下太平铳’,林林总总的器械摆在一起,组成军事室一面墙壁。
兵器对面则放着几幅甲胄,看上去与兵器的主人相仿,有名为‘陈大帅葡夷番甲’可实际上陈沐一次都没穿过的葡人果阿造全套板甲,也有穿着笔挺北洋军服披挂明亮胸甲与红缨坠笠盔的木人,也有属于马芳带着明显带着大明蒙古边境血统的铠甲,铠甲旁边插着旌旗,武具名号尽书旗上。
正冲着军事上大门的那面墙看上去就不是那么赏心悦目了,虎蹲炮、佛朗机炮、大将军炮与镇朔将军炮一字排开,各式一门,最过分的中间还摆着一副神威机关箭,各式炮弹就堆火炮在旁边,看得小王子心里发颤。
皇帝身后四桅齐立直抵殿梁,诸帆下层帆骨皆夹着皇帝日常观看的书籍,中间最粗的桅杆上,素锦缎面船帆在室内张扬招展,上书‘天下一统’。
这间偏殿的陈设远比地上摆放的沙盘更吸引布塔施礼的注意。
就在这时,他看见天子低头在屁股旁的船甲板栏杆上按了几下,抬头对他问道:“想吃什么,金丝虎眼糕,玉桃桂花酿?咱少要点东西垫垫,别像朱翊一样逮住东西死吃,今天有喜事留点儿肚子,晚上要开宫宴。”
说罢了万历皇帝才发现布塔施礼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后头摆的那架火箭车,只好从船上跳下来拍拍蒙古小王子的肩膀道:“别看了,那叫神威机关箭,万历六年尾部做了改造,朕想弄个真的放宫里别人都不让,所以这个点不着……等过几年你回蒙古,朕放这个送你。”
“看沙盘,这个有意思。”万历皇帝点完甜食房的外卖,沙盘也差不多弄好了,揽着布塔施礼在方圆五尺的沙盘旁蹲下身来,问道:“泰宁卫和福余卫你知道吧?朕的土地。”
“老师说是因为以前遭难时顾不上,其实就是管理不善,让喀尔喀万户给朕占了。父祖都忙,顾不上那边,但朕英明神武励精图治呀得收回来。”
说着,万历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根鸟铳搠杖指向舆图一侧,道:“这是塞外老哈母林河,舆图上只能找到这个河,往上半寸是大宁、往下半寸是松亭关,朕也不知具体叫什么,草原上可能有草原的叫法,反正就在那,朕的戚将军出塞二百余里,于无名之地,其麾下胡将军率车、步二营六千余军,为炒花万余骑所阻。”
搠杖又扫着潞王头顶拐回沙盘,在东北方指着陶制蒙古包与骑兵俑道:“就他们,一万多骑,这炒花还想骗朕,说他是带着牛羊骏马来给朕进贡的,哼,你看朕信不?”
“雕虫小技,其实炒花是在等援军,援军来自泰宁卫,叫花大,喀尔喀部都很喜欢花啊,又来了四千骑,而且还带了炮给朕来个炮俑,镇朔将军?算了别去拿了,就它吧。”
万历转过头,以夸张的表情对抬手对布塔施礼比了个六:“六门炮啊,就带到这儿了。”
“不过我部骑兵来了,你看你看,骑兵来了。”
沙盘上,四个骑兵俑被王安用木推着,从河上小桥平移过去,直至进入车营。
万历在这边挥挥手,王安又赶紧跑到东边,继续推蒙古骑兵:“错了,把欧罗夷骑放前边,先上的是冲骑,后边才是弓骑。”
“四队散骑在营北掠袭,吸引铳炮,但朕军兵训练有素,把他们打掉了;继续,你看,又来了五千骑,对,这个骑俑一个是一千,大举压上,胡将军部千……”万历端着战报兴高采烈地给布塔施礼讲解,突然皱起眉头:“这谁写的战报,什么玩意啊,前边说一面车墙一共二百五十六门炮、千余铳兵,这会又什么千炮齐鸣、万铳齐发,夸张了。”
不过紧跟着,万历就把战报甩手丢到船甲板上,对着沙盘慢慢拿掉骑俑:“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在布塔施礼眼中,皇帝哥哥的笑容逐渐变态。
“然后他们就死光了,尸首四千七百八十具,首级功三千零二十。”在不知缘何所来的无端恐惧里,他听见皇帝说出这句话,又看见皇帝对着他喜笑颜开地挑挑眉毛:“施礼,你知道朕的损失是多少吗?”
小王子懵懂的缓慢摇头中,皇帝两手举天抻了抻袖子,用右手比了个二:“是役,天军无一阵亡、二人负伤。”
“伤者一为步前营标下杀手队长楼世杰,起爆地雷被碎石砸破眉骨;二者为车后营标下奇兵骆凤,下车崴脚。”
说到这,皇帝再也止不住自己的笑意,仰头大笑:“战报说肿的可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