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四章 不吝
布塔施礼永远都会记着,大明天子肆意的笑声。
这种笑声会令他不禁去想,如果是大明金国的骑兵在那个天子口中‘无名之地’遭逢大明车营会如何?
在他眼中,占据兀良哈三卫的喀尔喀部落与大明金国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任何一个像小王子这般年纪的孩子想到这样的问题,都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
因为会带来根植于灵魂深处的恐惧。
可实际上就连俺答汗自己都不知道,他所建立雄踞塞外的金国,曾经是有机会重现成吉思汗荣光的……只是现在,大明金国和兀良哈三卫并无太大差别,即使有,那差别也仅仅在于大明金国能自造铠甲而已。
而在赵全等板升领主存在的时间里,金国能做的不单单是自造铠甲。
的确,倘若忽略训练、供给,草原上确实有最好的战士,每个牧民都能在需要的时候骑上马拿上弓箭变成凶悍的强盗或蜂拥而至的军队。
但也仅此而已了。
生活在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如此凶猛剽悍,甘愿将天下最肥美的土地拱手让给虚弱不堪的汉人,自己躲在大漠、戈壁与长不出粮食的草原上,在冰天雪地里磨练技艺?
游牧民逐年入塞抢掠,铁蹄所过之处尽数化作一片焦土;可一个牧民通常有五六个孩子长大成人,这五六个孩子每个人在长大后又会有五六个孩子长大成人,那为什么繁衍了上百年,草原上那是那么点儿人呢?
消失了的那些人,去哪儿了?
俺答的金国比之其他部落,强就强在有板升这片定居地。
一个有千头牛羊、千匹马的部落,至少要一百八十里牧地才能将马儿喂饱,理论上来说这个部落如果由八个家庭组成,每个人都能过上极其优渥的生活;实际上如果这个部落只有八个家庭,就会被其他部落杀光,所以至少要几十个家庭才能妥善保护财产,那么这几十个家庭只会有三四个家庭过的好,其他人都只能维持极低的生活水平。
板升则不同,定居让百姓有更多的分工,有人做农、有人做工、有人经商、有人理事、有人当兵,人的身份不需要在牧民与战士间来回转换,生产不停、技艺熟练。
很多时候并非人选择生活方式,而是故有的生活方式选择了人,就比方说兀良哈三卫。
因其地处北方,过去归附大明时每当蒙古南下与大明作战,兀良哈三卫便会自后方袭击诸部,以至于所有人都讨厌他们。
现在喀尔喀部落占据了兀良哈三卫,结果其实还是一样,他们也会在别人打仗的时候从背后捡果子。
但长城以北的板升,恰恰是违背这种常识而存在的。
部落与板升相结合,塑造了强大的俺答金国。
而万历皇帝想要的,则是部落。
“炒花吓破胆率军跑了,但他部下有个叫哈兔儿的千长此时就在戚将军营中,前军发回消息询问该如何处置,朕估计要不了多久兵部的人也会进宫。”
万历皇帝摩拳擦掌,拿起一个明军骑俑在舆图上缓缓向前推着,一直推到兀良哈三卫,突然扭头道:“待会兵部大臣来了你们俩别说话,今天的奏对要传抄午门,昭告天下。”
潞王是懵懵懂懂,总之皇兄说了别说话就不说呗。
小王子布塔施礼则还沉浸在先前变态笑容的惊惧之中,不动声色地朝潞王靠了靠……不管怎么看,爱玩鼻涕的潞王的都比爱玩兵人的皇帝可爱多了。
皇帝哥哥太危险。
没办法,在万历眼中,经此一战,兀良哈三卫已经是大明的囊中之物了。
战前被从南京调动过来的兵部尚书戴才以及被重新请出山的王崇古也是这么看的。
戴才是南京兵部尚书,有参赞机务的职责,王崇古则在数年前因向朝廷说俺答西走青海的好处而被弹劾致仕,此次因北疆变动也被请了出来,不过没有权力只是供皇帝问政而已。
“此战乃天军之幸,震慑三卫,则兵进畅通无阻。”
到底是被弹劾致仕不够光彩,即使被叫到朝廷,王崇古也不多说话,全听南京兵部尚书戴才的。
打了一场毫无损失的大胜仗,兵部尚书嘴上像抹了蜜一般,可劲儿夸耀戚继光,不过接着就叫起苦来:“戚帅前番奏报,攻略之地需派遣卫军巡防弹压,不可再轻易放归旁人之手。近来朝廷已自顺天各卫抽调军士万众出青山口,辎重运筹之任日重。”
前线的人马,不算在辽东向北策应的李成梁,单戚继光方向兵力便已近三万,部队人吃马嚼,给后方带来压力极重,几乎整个顺天诸卫与京军都在向长城口运送物资。
这跟皇帝想象中不太一样,他带着探究的表情问道:“戴翁是说,朝廷的辎重准备不足?”
“回陛下,并非准备不足,只是消耗过大。”
消耗过大?
这像一盆冷水洒在皇帝的兴头上,他抱起手来搁在肚子上,问道:“那炒花的牛羊呢?马呢?”
戴才也很无奈,朝中对北征的准备才刚进行到议论阶段,这场仗就被皇帝和张居正联手开打,本来哪儿都好好的,战争机器突然动起来,京军十几万来回调动,戚继光的部队又向前突进得超出所有人之预料。
朝廷确实有所准备,可准备的是像往年那些出关消耗战,而非像如今这以占领为目的的战斗……消耗不可同日而语。
“戚帅确实缴获炒花不少牛羊战马,但除了少数补充军士消耗,大多都向关内运来。”
向关内运?
皇帝哪里知道,戚继光有多谨小慎微,他连各收降部落的牛羊都不动,缴获的战利更是接近原封不动的往回运。
谁不知道吃朝廷向关外运的粮草消耗大,可消耗大是朝廷的事,别说吃了战利、就算向朝廷打个吃掉战利的公文送过去,都会变成他自己的事。
对戚继光来说,他的兵可以吃战利,但没必要,完全可以等一等,先把东西往回送一送。
就好像见到首辅时他可以不跪下拜倒,但完全可以自己先屈腿再被扶起来。
他在等朝廷有人为他说话,他以为那个人会是张居正,却没想到朝廷有一个人有着超过一切的决心,来推动这场战争。
皇帝决定这件事不走程序,“向关内运什么?朕赏了!”
“让戚帅就地吃掉,吃不掉就带到三卫慢慢吃,要还吃不完就去西边一边找土蛮一边吃……要是不够,就给南洋军府添派海运粮草,朕连北洋军都不给大东洋送了,难道还会吝惜这点儿消耗?”
“打这场仗,朕就没打算赚什么,什么牛羊战马什么归附部落,朕全不要,为的就是把祖宗丢掉的地拿回来,紧紧攥在手里,再也不松开。”
“老先生,你跟朕说实话……”坐在万历舰甲板上的皇帝把双臂抱在胸前,以一贯的探究表情缓缓问道:“是朝廷里有谁想违背祖宗之法,连祖宗的地都不想要了?”
第三百八十五章 路耗
人们已习惯用陈沐的方式去打仗,就是每打一场仗,能为朝野赚回许多。
朝廷看的是赚回多少,但在官吏、商贾之外的百业之人,他们看见的是朝廷在为他们用战争谋福利,这样的外战是令人舒心的,其实就算如此也会有许多反对者,只是他们的声音很容易被户部海关税公文压下去。
在古中国大多数时候当皇帝是很难的事儿,因为必须面对这片土地是整个地球农民起义烈度最高的地方这一事实。
因为血统论在这行不通,没有哪个王朝是靠生出来的,必须维护各个阶层大多数人的利益,皇权的合法性有许多种,最管用的是救万民与水火。
如果没这份功绩,那就只能推行佛教,让百姓放弃今生去修来世福报了。
官员从百姓中产生,学习仁爱推行忠孝,个人**自然是高官厚禄,政治理想却也不乏为任一地造福一方。所以在这个历史书上说中央集权非常厉害的朝代,会出现地方官员为了少给朝廷缴点税,做出瞒报人口的选择。
但这就不但与朝廷的利益相悖,也是渎职枉法,只是道德准许他们这样做。
同样的矛盾还有战争,不图回报战略意义大于实际回报的战争,人民不想要战争。
或许他们也想报仇雪恨,也忠于朝廷,可一旦这样的战争涉及到让他们每个人去服徭役、放下自己家的地在本该农忙时去修路、去架桥、去赶着牛车给前线运粮,动不动还要把自己家米缸里一部分大米交出去?
那就不一样了。
有时地方官会与百姓站在一起,这谈不上大错特错,只是所处的角度不同而已。
还有最关键的事,言官与地方官通常不懂军事。
什么节制草原的战略意义,在万历皇帝眼中分明画着掠袭草原腹部、切断蒙古女真交流的钉子,无比清晰的舆图放到他们面前,除了一片不毛之地什么都没有。
这是个难题。
皇帝满腔热血,却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哪怕从南洋走海运送来再多粮食,也不能解决从天津到戚继光军中输送的难题,就算让塞外作战的将军留下全部牛羊,牛羊也总有吃完的那天……何况这确实是个笨方法,牛羊除了变成食物还能做很多事。
但万历皇帝的内阁能解决最难的事,帝师站在身后,大手一挥,就堵住朝廷一切想要说话的嘴。
夺情之后,神中年早已破罐破摔,反正都已经被骂的狗血淋头,堂堂帝国首辅连猪狗不如这样的词儿都用上了,难道还怕再被人骂心黑手狠?
强权是推行无短期利益大事的必要因素。
战争当面,祭出考成法无往不利,内阁交给各理事部门、沿途地方各县的任务被细化了。
“老师的解决方法是朕可以学习的。”乾清宫里的万历皇帝看着内阁的方向露出深思之色,对王安问道:“朕是不是也该在宫里施行考成法?”
运输粮草消耗过大的阻力被张居正默不作声地解决了。
帝国首辅甚至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给户部、兵部,都察院和六科开出一份公文。
公文很短,并不起眼,但内容让人害怕。
过去,把粮草、甲兵、盐铁等物从甲县运到乙县,在考成法中是一件事,地方官办事不利,会被定罪处罚。
现在,从甲县把一千石粮草或若干甲兵、盐铁运到乙县,在考成法中是一件事,地方官办事不利,会被定罪处罚。
过去运一万石粮草失期,在每月检查、半年上报的考成中会被定一件罪责;现在运一万单粮草失期,在考察中会被定十件罪……这已经不是罚俸或降职的事了,是革职或下狱的事。
王安是内书堂的学员,内书堂的老师都是翰林,识字明理不在话下,他对皇帝的乐观泼了盆冷水,道:“阁老的命令对朝廷筹办军务极好,只是如此一来,爱民的地方官要么违心增派徭役、要么就地辞官;反倒不体恤民力的官员会因此达成考成,待其期满高升,地方民心丧失,终究受其反噬的还是陛下。”
万历皇帝轻轻挑起眉毛,笑道:“你都能想到,朕和老师怎么会想不到呢?”
皇帝从怀里取出书信在手上抖弄着:“朕会下诏,拨太仓银与沿途地方,军民徭役,卫军押粮日银一分、百姓押粮日银四分,另发军民万余至塞外青山口至大宁城沿途四百里修整旧路,同样由太仓支银。”
“朕算过了,如此一来,就算戚帅一直打到兀良哈最北边,朝廷在运费上每月支出也不过才……”
万历皇帝挑着眉毛,竟透出一股子奇怪的心满意足,语气轻松明快:“才三万两。如果要运一年,刚好把大东洋这去年京运白银花掉。”
王安抿着嘴不敢吭声。
这还只是运费,粮食器物都是地方自赋税或太仓粮拨给,也不算修路的物资,一天净花白银千两,皇帝爷爷居然用‘才’,一个月才三万两?
这花销要是让五十两都舍不得花的先帝知道,不得从昭陵杀出来踢你屁股?
更关键的是,好事都让皇帝做了没关系,可坏事让张居正做了,王安有些于心不忍,道:“如此一来,战事结束阁老……”
对此万历皇帝面色如常,只是轻轻说出一句话:“他是帝国的张居正。”
皇帝知道老师曾说过‘吾非相,乃摄也’,那话怎么说?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既然老师是摄政,好的坏的,都一并承担吧。
“别这么看着朕,钱放太仓里虽然不会烂却也无甚用处,发给为朝廷出力干活的穷苦军民难道不是正好?之所以朕说才,是因为别的花销更大,为减少路耗,只能运一两石的小推车就不用了,全用双马车,一车能把十二石粮草运至前线,还有花钱的大头儿是修路,没路的地方车可走不动。”
万历皇帝边说边伏在万历间甲板上给蒸汽局写信,道:“要是火德星君能跑得快点就好了,朕要修一条从北洋到青山口供火德星君跑起来的路,只要能拉着东西一个时辰走四里地就行,就没有路耗了。”
王安提醒道:“陛下,火德星君不吃粮,可它吃煤。”
“只要不吃粮,就是没路耗,顺天煤多的是。倘若能成,国内几条路都要修上,塞外不单在青山口,修到兀良哈,等布塔施礼长大,还要修到土默川,再把土默川、兀良哈、建州连起来,向北向东向西。”
皇帝说这句话时仰头垂眼看向王安:“只要没路耗,运抵天津多少米粮,送到兀良哈还是多少米粮,昼夜不息日行四十八里,十天就能把粮草辎重甚至士兵送到兀良哈。”
“粮无路耗之忧虑,军无赶路之疲乏,到地方下来就能打仗,你想想那时候的大明是什么样?”
“陛下,北洋上次说一里路是多少两来着?”王安缓缓地深吸口气,道:“奴婢只听到陛下说,陛下的国库,银子有的是。”
“嘿嘿嘿,你说得对。”
亲信小宦官一句话令皇帝笑逐颜开,投炭笔于甲板,骄傲地扬起下巴,然后耸着肩膀大笑起来道:“朕就是有钱,朕太有钱啦!哈哈,哈哈哈哈。”
第三百八十六章 撞墙
北京城南,蒸汽局。
皇帝的电报抄录一份,主事周思敬正推着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看着。
他的近视是考科举前就有的,后来同科好友李焘送了他一副从葡萄牙人那买的眼镜,当年在京师他俩睡过同一张床。
那年腊月,天冷的厉害,二人寄宿脚店没厚被褥,薄的也只有一床,别无他法便只能睡一块。
不是钱的事,进京赶考的生员太多,有钱也住不到好客房。
伙盖一床被子还是冷,最后东洋大帅陈沐送李焘的裘袍就有了用处,让二人暖和了一宿。
这年头根本没配镜这么一说,何况又是人情往来,本来就不太清晰。
自打他任职工部,近来视物又越来越模糊了。
本来这工部蒸汽电力实验分司就是个闲差大工头儿,靠着南洋军府年年拨款维持工匠生计,谁知道当今天子喜好这些个东西,宫内中官隔三差五往这跑。
关在诏狱里那台火德星君就是从这儿攒的,后来的改型都是直接从这儿烧开了,他这个主事亲自牵进宫。
一开始从城外牵到城内,要加一次水、两次煤,到后来万历六年定型后中途不用加水也不用加煤,周思敬是看着火德星君成长的。
也正因制作火德星君有功,皇帝说蒸汽分司比钦天监好用多了,这边神仙都请下凡了,那边还连个日食都测不准呢,直接官升两级,正七品的编制提成了正五品。
当然,还是比不上同科的李焘,三年前就做了衡州知府,考成第一,三年府治城门不闭、道不拾遗,如今是正三品的湖广按察使。
不过……皇帝的这封电报,要让周思敬拿出,注意,是‘拿出’一台能以四里的时速拖拽四千斤大车连续踱步四百里的家伙,而且还开出考成。
六个月内拿出来,给他加工部侍郎别管左的右的,那可就正三品了。
信看得周思敬喜上眉梢,这事儿,这事儿太容易了啊!
他蒸汽局满地小火德星君都在跑,小的驮不动换大的不就行了?局里新来的小年轻所正前几天还说改了一台乙型火德星君,要拉着另一台去路上跑跑,以后好给别人送货。
没来得及高兴,突然听见外头乱糟糟,主事周思敬这边刚把将电报收入袖中,便听人在门外喊道:“周主事,大事不好!”
“进来,有事慢慢说,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周思敬连身子都没挪,抬手放在桌案上对门口匠人问道:“咱们蒸汽局什么意外没见过?就是军器局都没咱们闹得动静大,锅炉都不知道炸了多少次,不要怕、喝口水,死人没有?”
周思敬觉得自己局下吏员工匠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不应该这么慌张。
电阻太大把房子点着火光冲天,他们见过,一年能见三四次;锅炉爆炸,把厂房轰塌、汽轮机不听使唤把大门削了,他都见过,虽然最近半年没出过这样的意外,但周思敬觉得他已经练就一身心平气和面对事故的神功。
就比方说蒸汽局衙门一角堆着一台固定在四轮板车上半人高的小型机械,看上去跟火德星君差不多,不过刻子不是火德星君,而是一黑一白俩小人儿,四只手左右舞刀、前头挺矛。
狂热的周思敬去年给它定名为‘黑白无常’,不过那个不会烧热水而且车头插着长矛、左右各固定四面长刀片、屁股还有好几根粗管子的怪东西如今只是个失败的纪念品。
因为这架战车的动力并不来源于蒸汽,而是火药。
一个个定量的火药包,通过四个活塞与机械零件将力量传达到轮子上,让战车向前冲锋的同时自动将后续缠着点燃药捻的药包拽下去。
周思敬的本意是想制作出一种平坦地形或下坡冲击步兵方阵的战车,守城也可用作塞门刀车,这样不用人推就能把车发出去,能够轻松关上城门。
为此他做了许多份设计、诸多计算、多次试验,炸坏许多活塞还在自己大腿上留了个不深不浅的疤,最后真让他把这个设想做了出来。
前面的黑无常在前进时攥着两柄钢刀的胳膊会左右以半圆形来回挥动,后面白无常手持两杆长枪交替刺出收回,在冲锋道路火药接近结束时两位无常胸腹上下排列的两门碗口炮还会先后向前喷出二百枚铅子甚至还可选在屁股下埋设火药在最后自爆。
如此功能全面、威力强悍,成批量生产使用可对步兵方阵造成毁灭性打击的新式兵器就不应该呆在这,它应该去叶梦熊手里。
在叶梦熊手里弄不好现在戚继光都已经用它们冲击蒙古人了。
但黑白无常也有缺点。
它的缺点只有一个最远的时候,它走了七步。
火药作为动力实在是太难控制了!
周思敬看了一眼昔日荣光,那台蒙了尘的黑白无常就是他不惧怕什么打击的证明。
然后他看见老匠人快速摇头:“没死,没死人。”
稍稍悬起的心立马落回去了,周思敬大手一挥:“没死人就好,没死人,这世上就没有大事儿。”
老匠人仍旧抱着拳头弓着腰,脑袋微微低着却抬着眼睛看向他、眼神里透着惊慌失措,显然,他未被说服,他说:“周主事,没死人,也有大事。”
这终于引起了周思敬的重视,他皱眉起身道:“究竟出什么事了?”
“城墙,徐所正驾驭火德星君出局,把城墙撞坏了。”
起初,周思敬似乎没反应过来老匠人说的是什么,皱眉先问道:“城墙?蒸汽机的车坏了……你说的是哪座城墙,是良乡的盐沟城,还是北京城?”
“外城,右安门左角,徐所正乘火德星君拖拽大车颠掉,好像又改了车上什么东西,以至不能转弯,撞上城门楼角……周主事您还是快去吧,城墙塌了一块,五城兵马司的军兵都围上了。”
“那外城本来修的就偷工减料,要去撞内城就算甲型都撞不坏……这个徐秀才,唉!”
周思敬用虎口架着额头狠狠地揉了几下,这才起身道:“走,从局里账上支些银子,继修桥铺路之后我蒸汽局竟修到京城去了。”
周思敬口中的徐秀才,是个来自上海县的小秀才,叫徐光启。
第三百八十七章 北镇抚司
京城外城,左侧的右安门下,一片狼藉。
右安门在左边、左安门在右边,中间是永定门,这里的左右不是以地图上看哪里是左哪里是右定的,而是从紫禁城里皇帝的方向看过来,左才是左、右才是右。
蒸汽局主事周思敬处理类似的事已经很多了,自火德星君开始上路,他们的工匠驾驭者沉重而缓慢的蒸汽机车走到哪轧到哪儿,寻常土路哪儿能经受得了这样的大家伙,走着走着便会陷下去;有时开进田地里压坏了庄稼,还会被农户提着镐把儿撵着揍。
至于压坏桥梁、栽进水沟这样的事,更是多得数不胜数。
按理说也算见过风雨,不过眼下的情形确实令周思敬感到棘手。
在路上他一直觉得火德星君把城墙撞塌这事儿不靠谱,蒸汽车怎么会把城墙撞塌呢?可现在至少眼前真的是这样的情况,车头并未扎进城墙里,甚至连窟窿都没露出来,但城墙上确实露出一条缝隙,露出内里夯土结构。
五城兵马司的军兵与看热闹的百姓在右安门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周思敬瞧见他的小兄弟这会儿正一个劲儿地给军兵认错,翻遍了身上摸出不到一两碎银两手捧着,快被吓傻了。
他们也是工部,分司主事一眼就看出问题所在……城墙是嘉靖年修的,修好还没到三十年,正常的城墙别说被蒸汽车怼一下,就算拿镇朔将军去轰,都轰不出内里的裂痕,至多把外头青砖砸碎、里面土垒夯得实罢了。
出现这样的情况多半是粘合用料不好,不能全怪徐光启。
可谁让他把车骑到北京城南来呢?要是去撞良乡县的盐沟城,就算把城墙撞毁了都没事。撞了北京城,只能把罪责全担下,难道还能反咬一口工部么?
周思敬拨开人群走了进去,他是知道这个去年被招进蒸汽局,才十八岁的秀才家庭情况,他被吓坏了。
世代苏州人,祖上做买卖发了家,到他父亲时家道中落,重新务农,自小在龙华寺读书,去年考取金山卫的秀才,娶了妻。
本想在家乡教书凑凑继续考学的用度,赶上了工部蒸汽局缺这样的人才,周思敬一连招了几个都不合心意,等到徐光启来时心里疲了倦了,干脆便用了他。
这不是个有什么雄心壮志的人,据说来京师蒸汽局应募还是他那个考取功名却不曾出仕的老丈人让他来的,说松江府都用蒸汽局所制蒸机织布,这个地方没有官场上的蝇营狗苟,还能为天下做出一番实功主要是有补贴,像北洋的研究一样,虽无实授但享七品官身、另有万历皇帝拨划月银一两,做出改进还有奖赏。
用徐光启的话说,到蒸汽局来比在家乡种地教书薪水高。
将来攒个买船钱,能去大东洋见世面。
这年月,不是胸有大志,谁会当官儿啊!赚钱,把生意做到东西两洋,换个家资万贯才是大丈夫。
这种心态无可厚非,这就是大明的现状,固有的道德礼法、社会环境统统出现变化,大量白银流入与远洋贸易仿佛一夜之间造就无数巨富,长久以来人们对拥有财富的渴望与羡慕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
张居正的改革令朝廷高效的同时也令民间对权力斗争心怀畏惧,官办军事、科举院校与民办工匠学堂为社会注入新的活力,四洋开拓也令朝野有识之士阅历大增,太多以讹传讹的传说与话本,令人对海外充满希望。
周思敬上前并不说话,身边的老仆自然上前为兵马司军校行礼,讲述事情来龙去脉,并表明工部蒸汽局会全权修复受损城墙,他们处理过太多类似的事了,蒸汽局主事只需要遥遥拱手行礼就好。
在蒸汽局的账本上,这项支出叫实验意外。
但这次意外真的发生了。
南城兵马司胖胖的吏目上前行礼再行礼,这才拿着公文递给周思敬的老仆,拱手上前道:“对不住,周主事,人不能走,城内顺风耳。”
那公文是一封电报,正所谓上行下效,大明天子大约是娘胎里就带着器物拟人的喜好,人们只黑又粗的东西叫炮,可偏偏以‘位’与‘某某将军’来称呼;人们也知道蒸汽机由一堆机械零件攒出来,可还是要叫做火德星君;电报也是一样,百姓成天能看见林立的电线杆,但人们就是要把它叫做顺风耳。
硬生生要体现出一种‘别人拜的是漫天神佛,朕子民用的是漫天神佛’的感觉。
而且单想到这种感觉,百姓就能脑补出大过年对天下说出‘把这个朕改成朕’的傻孩子嘿嘿嘿笑着补充:‘百姓还没用上,朕先给你们试试’的傻样。
电报没署名,内容就一句:准火德星君上天街御道,牵至午门,拉上货。
就在周思敬看公文、问徐光启车还能不能骑,五成兵马司七手八脚地帮着徐光启操持、拖拽机器的这点时间里,右安门内已经传来鼓乐声里,中官高唱回避与齐进的马蹄声。
两骑吹唢呐、击腰羯鼓的武宦官身后,四横四纵的散骑踏整齐马步缓出城门。
吹鼓停,人顿马。
十六骑锦衣卫着披挂钢臂缚、金漆胸甲的绿、蓝二花色麒麟服,跨坐在高大的混种灰斑西夷马上,一手曳缰绳、一手托上铳刺的骑式天下太平铳在肩,微微扬着下巴以睥睨之态扫过聚在右安门下的军兵百姓。
最终,他们的眼神定在被拖拽至道中歪歪斜斜的拖上大车的大火德星君,为首一骑亮明了北镇抚司千户牙牌。
周思敬看看牙牌,舌头不安地抿着嘴唇,回首看了一眼渐热起来的乙型火德星君,又用眼神向其背后操控的徐光启剜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斥责道:“朝廷有令,牵去午门,牵,还不下来!”
说罢,他这才更加谨小慎微地高高地向跨坐马上的锦衣千户拱手,缓缓吞咽口水,道:“千户在上,蒸汽局周某有礼了……徐所正与这台乙型火德星君都尚年少,不,不至于,下诏狱吧?”
一路端着皇帝亲练锦衣架子的千户王天瑞就因周思敬这句话破功了。
趁着笑意还收得住,他一声轻咳,前头中官会意吹起唢呐变调,羯鼓亦敲上两声,十六骑统统转身,朝向紫禁城。
第三百八十八章 青龙
这是万历八年的五月二十七日,北京城直通午门的道路上军民官吏皆被赶向路旁,在懵懂中看着史无前例的怪物穿过天街。
许多军民百姓见过火德星君,但那是专用于皇帝的小坐骑,看上去与一个人差不多大,发出的声音也更加温和,看上去除了名号之外并不会让人与神明联系到一起,倒像个被固定在三轮板车上无可奈何的生气小老头。
可这具显然不同,人们不能把它和陛下的小坐骑联系到一起。
叫卖声、呼喊声,全部被隐匿在改造过巨大的火德星君乙型喷出的白烟里,躯体中零件交互发出金石之音蕴含的力量令每个人不安地捂住口鼻。
它庞大、它沉重,有着与跨坐马上的缇骑差不多的高度,拖拽另一座同样庞大但未装外壳的蒸汽机行进在天街上,每走一步都将巨轮下的条石压出不堪重负的叫声。
由于适应外壳奇怪的设计,它口鼻映着红光,时不时喷出大量白气,令其后驾驭的徐光启被隐匿在云雾中好似仙人。
徐光启并不像道旁百姓看上去那么仙气飘飘,这种怪异的设计令他诟病不已,也是他狼狈的源泉。
蒸汽很烫,即使是朝前喷。
前进的火德星君依然会把他带进还未完全降温的蒸汽中,如果不是火德星君在前面挡着,他的脸恐怕就被烫坏了。即便如此作为御者的他还是要扬起袖子遮挡口鼻,这样的气息令他呼吸困难。
而且,他是御者。
随火德星君型号变化,越大的型号操控起来越困难,承载重量的镂空铁轮会被行进途中碰到任何东西改变方向,可视线又被遮挡,给他带来极大困扰。
也多亏了缓慢的速度与锦衣卫净空街市,这才让徐光启能将这台近四千余斤、拖拽三千余斤的火德星君有惊无险的开至午门。
这一路,所有人都很辛苦,锦衣卫的马也很辛苦……他们就算日常训练都没有走这么慢过,到最后二里路甚至连马儿都不耐烦了,无法再维持稳定阵形,拒绝接受来自前方腰鼓宦官的鼓点,几匹马迈着大步子往前走。
远远地,终于能看到天街尽头等在那的一大群人。
一直跟在蒸汽机车旁亦步亦趋的周思敬着一路上一直不停地擦汗,他倒和徐光启不一样,徐光启与车上添煤加水的两名工人是热的,而他是吓的。
这一路他们走了很久很久,甚至都走饿了,沿途来了四拨人看他们走到哪了。
第一个来的是宦官,说李太后在城门楼上看了看,回宫了。
第二个来的是工部的,说工部尚书曾省吾等累了,上燕翅楼歇息。
第三个来的是内阁的,说张阁老回内阁整理政务了,催促他们快点。
第四个来的还是宦官,说冯督公有吩咐,让这大车慢点儿,别惊吓到皇帝。
北京城里真正的大人物,都在午门下等着呢。
周思敬这个没太多官场经验的小人物,哪儿能不为此感到担惊受怕……也只要到这会儿他才知道,不是有人怪罪蒸汽局撞坏了城墙。
你说这好端端的派北镇抚司过来干嘛?北镇抚司不就是管拿人的么,天下第一台火德星君现在还在诏狱里待着,当年就是被北镇抚司押走的。
被人簇拥的万历皇帝就立在午门上。
除了上午在宫内披戎甲挎腰刀斜执鸟铳在胸前跑了两刻、下午去东宫读了两个时辰的书,其他时间都一直在午门上。
哪怕饿了、困了,他就站在这,因为他固执地认为第一台能够投入实际使用的火德星君从京城外走到紫禁城午门下,不管等多久,他也还是应该亲眼看见的。
只是时间击垮了他的热情。
在日暮西山,长街上的灯笼被一一点起,宽阔的天街只剩一片漆黑,才终于忍不住让冯保派人去看看火德星君走到哪儿了。
皇帝留下的话是,要是还远,就明早再过来看,要是不远了,就让他们慢点走,走了一天很辛苦。
其实万历是有点生气的……你都从蒸汽局出去撞到右安门,那多少都能走一里路,可怎么走了三个时辰还没走到这儿来?这是有多慢啊!
确实很慢,在徐光启驾驭着火德星君通过午门下一条并不存在的线时,立在旁边的武宦官跨上战马快速朝金水桥奔走而去,高呼道:“陛下,四个时辰三刻,二十四里!”
城门楼上的万历打的哈欠才到一半便强行闭嘴,止住这种正常的生理冲动,他皱着眉头快步走的,速度快到后面的生着小短腿儿的潞王与蒙古小王子都撵不上,便蹬蹬蹬地走下城门楼。
边走嘴上还边念叨:“一个时辰还不到,还不到六里,太慢了!”
无需皇帝多言,由大汉将军组成的御前侍卫已在午门下拉开警戒。
其实皇帝已经不喜欢御前侍卫以这种旧制装束示人,他更喜欢锦衣卫披挂胸甲与臂缚的麒麟服,尤其要在手上提一杆加装铳刺的天下太平铳。
最厉害的御前侍卫就要用最好的武具来做最重要的事旧有金光灿灿的铠甲与象征天子的金瓜的已不能满足皇帝的需求。
但这一命令不能执行,就像他可以革除不喜欢的官员却不能拔升喜欢的官员一样,这天下终究是有规则的,即使笼子里的金丝雀长成了小鹅,也终究没进化出一双看谁都小的眼睛。
火德星君的气被泄掉,巨大的惯性下又带着呼哧呼哧的愤怒向前走出十几步。
待稍稍停稳,徐光启从火德星君背后摇摇晃晃地下来,两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驾驭火德星君半个时辰是令人欣喜的好事,可一样的事重复四个时辰,这比下狱还像惩罚。
他的模样狼狈极了,浑身上下都已湿透,抱着手臂不自觉地跟着夜风拂过颤抖,只是还没来得及拧去正在滴水的袍子下摆,主事周思敬便碰了碰他,随后恭恭敬敬地拜下。
徐光启的脑子都被缭绕了四个时辰的蒸汽熏木了,只是傻傻地顺着周思敬的目光向北看去。
蒸汽正在消散,夜幕下的金水桥上,两个玻璃罩里煤油灯打得明晃晃,他看见宦官与锦衣卫簇拥中着一名头顶圆帽胸甲下露出日月袍的少年到车前,抱着双臂抬头仰视一眼高大的火德星君,撇头以质问的口气道:“周思敬,朕早上要你拿出玄武,你怎么给朕弄来一条青龙啊?”
第三百八十九章 算数
似乎在皇帝的意识里,东西应该驮在火德星君背上,所以叫玄武。
火德星君神通广大,让他像骡子驴子般拖着大车,实在有悖于他的身份。
天色已晚,皇帝尽管心急却碍于这台火德星君体形太大,难以送乾清宫的军事室里皇帝不是要把这座大机器收入皇室博物馆,而是紫禁城只有乾清宫的军事室被皇帝装了全套灯具,能在夜晚亮如白昼。
别的宫室有一个灯泡或几个煤油灯,多数夜间照明用的还是蜡烛……皇帝不一样,皇帝的军事室装了九个灯泡,亮堂的很。
当然,这件事也是很令朝臣诟病,被作为皇帝铺张浪费的证据,并以先帝连馅饼都舍不得吃来劝告皇帝节俭。
不过万历皇帝的斗争性很高,他只哈哈大笑着以狷狂之态道:朕一天吃九个馅饼,如何?
并顺带着给朝臣炫耀了一把自己的数学技能:先帝一个饼子五十两,朕九个饼子两钱银,这是朕铺张浪费吗?
最后以一句反问收尾:先帝一个饼子五十两时,你在哪?
自从钦天监拿天人感应说事儿,皇帝听了陈沐一番话后,一次次以他人之矛攻他人之盾,屡试不爽,如今已经运用的炉火纯青:遇见说过天人感应的,就用天人感应怼他;遇见爱说祖宗之法的,就用祖宗之法回怼。
论及反腐,全天下还真没谁比当朝天子厉害,毕竟这个皇帝不管弄贪渎的宦官,连贪钱的姥爷都让他办了。
武清伯李伟,李太后的父亲,因先贪蓟镇二十万两冬衣钱、后贪北洋军府四十万两帐篷钱,皇帝开口就要把姥爷斩了。
张居正都劝不住,当然皇帝还是给张阁老面子的,没梗脖子,心平气和的给他老师上课:老师总教导我要做个好皇帝,好皇帝能让姥爷贪污军费?老师现在你带头徇私枉法,这以后还怎么教导朕啊?咱俩反了,该我为姥爷求情,你要法办才对。
这事儿可把张居正难住了,因为不光皇帝要斩,就连李太后也不知怎么,开始还劝呢,后来劝着劝着把自己劝哭了,想起自己这么些年劝告父亲都不好使,把心干脆一横说:斩斩斩,斩了了事。
最后把满朝文武吓得够呛,还是老好人儿申时行拿出办法,说过去的罪责已经有所处罚,这次的罪责不至于死,何况皇帝下旨干姥爷太过惊世骇俗,对皇帝的名声也不好,应当从轻发落。
皇帝一听就嘿嘿嘿,杀不杀的无所谓,他就喜欢看群臣让步,最后夺了姥爷的爵位、派宦官去数了数姥爷家有多少钱,拢共二十三万七千两,被罚了二十三万五千两充入内库,并没收了京城北方有天下第一园之称的清华园。
在那之后,就已经很少有朝臣就宫内浪费一事责怪皇帝了,因为他们责怪其实与政事无关,只是看着不顺眼。
确实,这一届皇帝花起钱来比谁都大手大脚,可一没从户部要钱、二来别看大手大脚,但花比过去的皇帝们都少,因为这个皇帝会算数,宫里不敢明着贪了。
隆庆皇帝要五十两才能办成的事,万历皇帝一钱银子就妥了。
嘉靖皇帝要十万两才能办成的事,万历皇帝一两都不用出他不炼丹。
皇帝本想着让周思敬与徐光启明天天亮再过来,后来想到天还没亮就从城外赶,还得专门为他俩开城门,干脆就安排锦衣卫给冻得打哆嗦的徐光启换身衣服,夜里就在锦衣卫那睡。
这本来是好心好意,结果最后谁都没睡好。
年轻的皇帝心里揣着事,睡了一会儿就醒了,找宦官打听打听什么时辰,带着俩小弟提着小煤灯一路溜达到午门,叫醒了徐光启。
“嘘!你怎么睡的跟徐都督一样,走走走,出去跟朕讲讲外头大东西的构造。”
徐光启是被吓清醒的。
累了一天,虽然是在不熟悉的地方,他也睡的可沉了,冷不丁被窝里被伸进去一只小凉手,睁眼就见一大两小仨男孩提这个煤油灯在床榻边带着诡异笑容从上往下俯视自己的脸。
别提多吓人了。
小凉手儿是潞王的,倒不是恶作剧,主要是他的感冒还没好,抹完鼻涕没地儿蹭。
又惊又怕的徐光启被皇帝从睡梦中叫起来,披着单衣行走在夜晚的紫禁城里。
托这仨熊孩子的福,沿途见到他们的宫廷卫士统统打起精神小心看护,连盹儿都不敢打。
“朕这一夜想了又想,都没想明白一个问题,徐所正。”
走到离停靠在宫门附近的火德星君旁边,皇帝才提着灯在巨大的蒸汽机车旁来回转悠,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与喜悦,明显是夜游皇城高兴极了,边走边问:“蒸汽局手册上写了,用于小型工厂的乙型火德星君用工需有机工四种,机工监督、锅炉工添水添煤、油工添油润滑、气工负责放气。”
“朕昨夜回去反复想来,才觉得你这火德星君用的人少,只有两个光着膀子的锅炉工,其他的全然不见。”
皇帝抱着手臂挑挑眉毛:“怎么回事?”
“回陛下,乙型火德星君外壳够大,又不似工厂所用不需外壳。”
其实万历皇帝只比徐光启小一岁,但徐光启可要比皇帝成熟多了,不过也没成熟到哪儿去,至少现在万历提着油灯、徐光启指哪儿皇帝就照哪儿,四个人谁都没觉得有啥不对。
徐光启指着火德星君的后背道:“他有外壳,加水与放气都被机关连于背后,加油润滑则被机关完全自动,是一个大齿轮,每转一圈加油一滴,油顺杆而走,有的滴在下面的滑道上、有些则流于最终,在火德星君臀下有一油斗,每日取出自肩膀灌下去即可重用。”
说着,徐光启抬手道:“将来加水、放气也会完全自动,到时候只需要一名驭手与一名加炭工就能让它跑起来,只是这路……太难走了。”
“不必担心,只要这大青龙能跑,能拖着大车上路,需要什么路朕都能修,就算要用木轨路,朕也能从北洋修到乌梁海!”
徐光启缓缓摇头,完全没有作为七品所正的觉悟,打断皇帝的骄傲道:“陛下,木轨只怕撑不住这重车,铸铁轨别说在塞外,就是在塞内只怕也会被百姓扛走。”
被人轻易指出自己想法的漏洞令年轻的皇帝感到很没面子,忿然道:“那朕就用水泥给它浇实了,看谁能抬动!”
说罢又怕眼前这个小七品官再犟嘴,又补了一句:“谁要能抬走,朕就招他当炮兵,让骡子都歇着!”
虽说小猫做猛虎状咆哮,并不会让人害怕,可谁让徐光启也是个小猫呢,他很害怕。
却见皇帝回过神来对他奇道:“诶,你这个人懂得很多呀,你叫什么名字?”
“小臣徐光启,懂的也不多,其实刚进蒸汽局没多久,也都是听周主事与匠人们说的,以前局里就议过此事,用蒸汽车拉蒸汽机,方便运至北洋装船。”
“会算数么?”在得到肯定答复后,昏昏的月光下,年轻的皇帝交给同样年轻的徐光启一项重要使命:“你给朕算一算,从北洋修到青山口,用铁轨水泥浇死的路,要多少钱。”
第三百九十章 墨湾
大明帝国大东洋,亚洲东海岸,牧野县,长岛军港。
陈沐举目望向碧蓝海面。
七个月前,东洋军府向西海岸金城、常胜二县发布东征调令,将先前驻扎在西海岸的北洋三期、四期旗军征发向东海岸,同时被征调的还有常胜县白马部、墨西哥城西军第二军团,由邓子龙驻守巴拿马麒麟卫向北,沿海岸分设海港,大兴土木。
墨西哥湾故西属韦拉克鲁斯更名大西港,由杨廷相所辖大明帝国大西班牙区辖制,以墨西哥西军第二军团驻守,是大明墨西哥城权势向东海岸的延伸,名义上限于条约与陈沐寄望于让西班牙人督工挖矿继续做大明亚洲通宝准备金的邪恶念头,明军并不在大西港实际驻军,日常巡逻也全权托付于西班牙总督区第二军团,但明军仍旧是大西港最强势的力量。
因为东洋军府商务局欧罗巴事务司设立在大西港,这个事务司只有十二名正七品至从九品由下级武官转文职的朝廷命官、下辖四个主面向诸国的商业事务科、一个税卡、节制两家公司,上下吏员总共六十人,大吏二十四人皆为常胜移民、小吏二十四人皆为亚洲土民,却拥有海上最大的权力。
没他们点头,别说想给马德里送银子的西班牙大帆船出不得墨西哥湾,就算哈瓦那、牙买加、巴哈马的各国商船战船,都得老老实实在岸边歇着。
权力从来都不单单只是权力,万事皆有仰仗。
商务局的杀手锏,首先也是最重要的,在墨西哥湾东北部佛罗里达半岛最南端的迈阿密、墨西哥湾东南部西班牙总督区边界图鲁姆,东洋军府分别设下两卫建立军港,作为将加勒比群岛锁在怀中的犄角。
而另一个,便在于他们节制的两家公司,一家为月港邵氏经营的龙虎造舰厂、另一家为清远白氏经营的东洋团练场。
两家公司皆为公营,公文上显示占股七成为监军陈矩代签大明皇室内库,三成为东洋军府府库,财务上利润由东洋军府分出总数半成交给经营人维持日常运转。
龙虎造船场占据最优良的深水海滩,被授权打造由小鲨船至一千五百料赤海级的所有中小型战船;东洋团练场则自退役北洋军官、旗军与移民中招募教员军士,给予培训并选派至各公司商船,执行护航使命。
佛罗里达半岛最南端,以原住民音译迈阿密、汉名甜水卫设甜水港,墨湾左卫指挥使黑晓率北洋旗军一千户驻守,有固守斯土、募土兵操练驻守之责,在切诺基部被黑云龙迁往北方后,留在当地最大的部落为克里克部,以渔、猎为主,农业为辅。
墨西哥湾南部的图鲁姆,被明军称作土鲁木的海港也差不多,只是比之佛罗里达的甜水港设施更加完备、有良好的守卫工事。
在土鲁木领军的是邵廷达养子、墨湾右卫指挥使邵变蛟,驻扎于墨西哥湾唯一一个可称得上得天独厚的沿海要塞。
墨西哥湾三大海港,墨湾左卫甜水港环境最差,尽管海水清澈,但那对明军而言接近不毛之地,一切工事都需亲力亲为,自黑云龙首驻至五个月前的万历八年初黑晓率军入驻,那里始终没有形成像样的工事,黑晓麾下战士成为明军在那的移动城墙,墨湾左卫的工事也起源于军营木垒。
直至今日,尽管发动当地百姓,墨湾左卫仍旧是木寨土垒,一片草创之景。
墨西哥城东部的大西港环境较之甜水港稍好,良好的土夯道路七百里直通墨西哥城,总督杨廷相在沿途所设三十七处驿站、烽墩可令沿海传警在一个时辰内传至墨西哥城,公文则在一个时辰送入团练场大营、十二时辰抵达墨西哥总督府。
当地沿海也有过去西班牙人因潮湿与人力不足等问题多次废弃的哨所望楼,只不过因驻军为西班牙总督区第二军团,弊端一在号令不齐、二在军心涣散……在明军南北包围秘鲁总督区、实际控制新西班牙总督区后,仍旧留在这里的西班牙人已经很难把新大陆当作自家事务,让他们驻军充个人数还行,出死力已是不可能的事。
而位于墨西哥湾南端墨湾右卫的土鲁木则不同,那里过去的居民是玛雅人,尽管他们部落、文化因西人入侵而摧毁,百姓也备受奴役,但仍然给明军留下了一座可用以驻军的坚固小石城。
由于西班牙人的统治,这的原住民百姓比起他处有更高参军应募的**,这对明军是有利的。
土鲁木城周七百余步,墙高一丈五尺、厚一丈八尺,东墙临海岸崖壁而立,各角有城楼、望楼,城中近百座石建筑,多有废弃神庙,城中最高大的建筑是一座阶梯型如金字塔般的巨大神庙,那曾被玛雅人视作力量的源泉。
现在它真的是力量源泉了邵变蛟驻军之初即向东洋军府报批十二门常胜铸口径五寸三分、净炮身重四千二百斤有奇、弹重三十二斤的巨型镇朔将军式要塞炮。
常胜铸了六门,到现在仅以陆运送来两门,运炮被累死的西班牙驴子带来的损失已超过铸造大型火炮所需的成本,其余四门火炮都还在海上漂着,算算日子这会儿应该卡在火地岛赵士桢留下的营地准备避冬了。
这一年亚洲所有人都很忙,陈沐更是尤其的忙,所有东洋军府设立卫所、县治的地方,他全部都走了一遍,督促部将旗军驻军地方、官吏教化百姓其实只是次要。
主要的职责是检校大明帝国亚洲国子监学员的学习成果国子监只是个笑称,因为里面学习都是宗室,这是正儿八经的国子而得名,他们中最早开科的建筑系因帝国需要而提前毕业,进入每个地方帮助当地军民建设一座座大明城池。
杨兆龙担任知县的牧野长岛,是他远行的最后一站,也意味着整个北亚沿海,已尽数纳入大明实际控制之中。
第三百九十一章 北亚
长滩军港,牧野卫右千户所。
透过千户衙门二层书房的木格圆窗,陈沐向后推了推结构简单的木椅,起身将手边书信放在桌上,侧身眺望着漫无边际的海。
海上风平浪静,远处的近海停泊几艘艘下了船帆的双桅大福船,甲板上包裹着的黑色发巾的水手们赤着脊梁,将一箱箱货物或用木臂吊起下放、或从下层舷窗推出,整齐地摆在早先放下的单桅小桨船上。
海浪带着银色浪花缓缓起伏地推着一条条划向沙滩的小船,港口皮肤黝黑的易洛魁诸部工人已等候多时,小心翼翼地将一箱箱货物放搬向沙滩尽头碎石夯土铺出的道路上,在那停靠着一辆又一辆双轮推车,最终将货物带向千户卫衙所在的方向。
而在千户所周遭正在修建的井字大街上,北洋老兵与新募亚洲旗军各个赤臂袒胸,挥舞锹镐挖掘地基,原住民百姓则并肩扛木挑土,推着一辆辆独轮木车将砖瓦运抵工地。
每个街角,挥汗如雨的军民中都有一两名头戴玉珠一统山河发巾、身着圆领青衫系亚洲玉带的宗室大学学员扯着图纸,对周遭军士讲述着什么,辅国将军与奉国中尉在这个时候没有区别,他们都是建筑设计师,有些急脾气甚至会捋起袖子亲自动手施工。
从无到有建立城市与村镇这件事上,东洋军府是亚洲的绝对权威,西海岸建立五县为宗室大学提供了绝佳蓝本。
在北亚东海岸,他们正系统地的建立城市,甚至建立在常胜的宗室大学中已经诞生对这一大型工程完整的论述著作。
从选址、规划田地、山林、渔场、猎场、探矿、制图、修路,从修起第一座汉文学堂到兴建起砖瓦厂、锯木场、矿场、炼铁厂,再到水泥厂、造船厂、军器局……最终因需要扩大街道、扩建诸厂规模,东洋军府在一次次实验中寻找到最合适的程序。
东海岸自牧野县到墨湾右卫,长达万里的海岸线上,数不清的村镇、军卫依照这套程序投入建设,尽管建设的力度、拥有的人口各有差异,但在过程与目的上都一样在明军的庇护下,建立起一个又一个能互通有无资源补给并形成良性循环的村镇与市场。
像西海岸五县一样。
东洋军府完成实际控制北亚沿海、驱逐侵吞除原住民外一切欧罗巴殖民者的伟业中,陈沐也感受到一个无法完成中央集权的原住民城邦在旧大陆势力的入侵下究竟有多么脆弱。
原住民没有形成大统一王朝,原住民部落无外力干扰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本族时代居住的土地与山林,各部落间联系极为匮乏,仅有的联系大多时也是因敌对的世仇关系。
太容易被各个击破了。
就比方说易洛魁与休伦人的战争,明军介入后以易洛魁全胜而告终,休伦这个名字消失了,活下来的人只能以长屋之名继续传承下去。
明军在这片大陆上已形成无与伦比的威望,那些曾受过西班牙人欺压的原住民竞相归附,即使少有不愿归附的部落,也无法在生产力更加先进的大明进入亚洲后独自生存……以游牧为生的部落需要马、以渔猎为生的部落需要更好的船和箭头、以农耕为生的部落需要更好的农具。
只要需要,亚洲通宝就会流入部落、商贾就会进入部落、汉话就会通行部落,明朝人的生活方式就会慢慢改变这片土地。
当大明的县与卫所布满沿海,当商贾满载货物往来游曳,当大明的开拓者由海岸走向内陆,没人能拒绝大明。
当部落中出现第一个结婚的新人去县衙借一件官袍?这里就是大明。
他们尽可以拒绝与大明贸易,或许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并不知道古语中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含义,但这句话在北亚只是一句真实的陈述。
天花在肆虐,将自己归入大明的部落能让后代免疫这一横行亚洲最可怕的疾病;而人与人之间、部落与部落之间,总是存在竞争,最先进的人有时只需要低头以俯视的目光平静地看着,改变便已经发生。
融入的部落将会以旁人难以企及的速度飞速扩张,有马的游牧部落可以奔走在更广阔的土地上、有更好的农具与他山之石种植技术能够为部落带来更多粮食,更好的船与箭头让人们的采集更有效率,更温暖的房屋与更体面的生活也会让人更加安全快乐。
陈沐能百分百确定,日新月异的改变正在这片大陆上发生着,甚至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个又一个不愿归附、尽力封闭的部落正为自己的消亡于历史长河中埋下伏笔。
他更关心来自远方的消息,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
每隔一两个月,从欧洲驶来的商船会带着西班牙、法兰西、英格兰、尼德兰的消息传回,除了英格兰每个地方都陷入战争之中。
西班牙在与葡萄牙对峙,战火虽一触即发,但双方国力毕竟相差悬殊,费老二除军事威胁外也在以政治手段谋求继承王位兼并邻国,这场蓄势待发的战争也许会在陈沐还没能察觉战争开始便已经结束。
法兰西的战争仍在继续,东洋大臣的义子依旧在充当最优秀的搅屎棍这一角色,他与杨策、朱晓恩的联合军团成为亨老四最大的助力,维持着这场本该以王军全面获胜为结局的分裂战争打到天荒地老。
尼德兰在多国介入后形势越发混乱,在抗争中立国的荷兰并不像陈沐印象中海上马车夫那样辉煌,他们的百姓像一望无际的金黄麦田,被西班牙方阵持着锋利镰刀割倒了一片又一片。
由于朱晓恩的复**在法兰西被拖入战争,早该在英格兰燃起的战火迟迟未能令陈沐如愿,不过由杨廷相训练的卜商杨高等人已随东洋海商公司进入英格兰。
而且他分工明确的海商们,快把英格兰折腾爆炸了。
最让他感兴趣的还是来自大明的消息,令他感慨不已万历皇帝都骑上自行车了!
第三百九十二章 牧河
陈沐是在万历八年三月收到北洋军府重臣叶梦熊关于朝廷今年可能不向大东洋继续调派六期与七期旗军的猜测。
叶梦熊的信写于去年腊月,皇帝调动腾骧二卫抵达宣大一代驻军的同时,那时叶梦熊认为朝廷会在万历八年向北方用兵,并简略向陈沐介绍了北洋工业区的日新月异的变化。
万历骑自行车的消息,也来源于这封信。
这封信早就该送达,它通过电报自北洋送抵望峡州只用了不到十天,但海面借兵让船舰无法通行。
在大明帝国东线的通讯网络中,由北京、北洋、南洋,及天津、松江、广州三处开阜港送往亚洲新大陆的书信都需在信件上标注重要、缓急程度。
由于这封信的重要程度极高,军士不能选择骑鹿穿越黑水群岛的冰面事实上自从内阁定下这一规矩后,三年来还从未有过标注极为急切的书信由朝廷发往新大陆。
因为一封标注急切的书信意味着沿途卫军要冒生命与信件丢失的危险来尽快传递消息,这年头跨海传递信息并无万全之策,人们只能选择尽量安全的方式,保全信件的同时,也保全军兵的性命。
所以这封信是跟着内阁确实不向大东洋派遣北洋旗军的确切消息一起来的,叶梦熊的提醒也变得毫无意义,在陈沐看见这一堆书信的同时,叶梦熊已经达成自己率军戍边的宿愿。
北洋六期与正在训练的七期,被派往宣大提防土默特部,戚继光率军出青山口收复兀良哈三卫。
再没有让陈沐更加感到唏嘘的事了,尽管帝国这场正在进行的战争与他全无干系,但这场战争对他有着对旁人更加重要的意义。
一切的历史在朝廷做出向北方开战的决定后都将变得不同。
这不是向南、向东、向西在大海上搏击的开拓,而是稳定内部所必须的一步。
收复兀良哈,就能把一切板回正轨,控制住这条渔猎与游牧的融合线,意味着能取得一切。
不过陈沐认为除了戚继光的北征,在帝国取得一切的道路上,还有一个最大的难题留待他解决铁路。
没人告诉他万历皇帝每天穿梭在宫中的主要工具是一匹名叫‘火德星君改了又改’的坐骑,更不知道皇帝的青龙计划已经上马。
但他有更加宏伟的计划,这些信件送到他手上的时机正好。
早三个月,牧野县的军器局便没有铸造铁轨的能力;哪怕早一个月,也没有足够的铁矿让他们来进行这项实验,但现在刚刚好。
有易洛魁部与呼兰部对这片土地的了解,东洋军府已在去年完成五大湖的舆图测绘,对资源的勘探也初见成效。
小舅子杨兆龙虽然除了对探险的热情与对军事的渴望外一无所有,但跟在他身边的有在新明州取得巨大成就的探矿师,他们发现了埋藏在这片土地之下最巨大的宝藏。
取之不绝的铁山、煤田,还有作为意外之喜的金矿、银矿、铜矿与白铜,分散在五大湖周围。
陈沐要在牧野县进行铁路实验,最大的问题是他没有蒸汽机,整个新大陆都没有,所以他打算用马来代替。
这项实验不仅关乎中原使用铁路完成运输系统翻天覆地的进步,退可便利关内、进能统治西伯利亚。
大明有天下最优秀的将军与士兵,最先进的火器与最优良的战马,息兵数年整饬内政、积攒财富,这不是像数年前俺答封贡时朝野甚嚣尘上的冲动叫战。
他们已做足万全准备,所谓的‘开战’,并非发起战争的冲锋号,而是庆祝胜利的祝酒词。
陈沐认为朝廷发起的这场战争即使没他的帮助,依然能在付出微小代价后取得全面胜利,统治草原十年绝不是问题,但要想向走的更远,进取西伯利亚?
这不是单靠战争能解决的,那片土地很难让来自大明各个乡野的士兵产生久居的**。
他们来自大明,这是陈沐眼中大明军队唯一的弱点。
万历年间,大明百姓,不论他来自北直隶还是江南、陕西三边还是西南,都有着全世界范围内最令人羡慕的生活方式。
尽管这一生活方式并不能完全跨越阶层,但大明的亲王郡王、正一品至从九品的官员,确实过得比欧洲或奥斯曼的国王、贵族生活状态好得多;而大明的走卒贩夫,同样也比巴黎郊外的农夫、英格兰山地的强盗与莫斯科的农奴要体面的多。
一群哥萨克强盗会乐于穿梭在西伯利亚世代繁衍,并将生活在这里当作伊凡的恩赐;而对于一名世代袭职的大明百户来说,让他率部久戍西伯利亚冻土荒原,无疑是来自皇帝的惩罚。
铁路能改变这一切。
也关乎东洋军府的未来。
五大湖周围散布着储藏量吓人的矿藏,东洋军府已在湖泊沿岸分布十七个百户所来为周围徽州商贾们成立的矿冶公司保驾护航,大湖由河流相连能通行船舶,最终由牧野县河口入海,最大的问题在于商贾太多、商船太多,会集中在安大略湖河口,使运输效率下降。
安大略一词来自朴实的易洛魁语,意思是美丽的湖。
因此在河流沿岸,东洋军府计划建设一条总长度五百六十里的铁轨马车道,原本陈沐是想修木轨道的,不过既然将来国内会使用蒸汽铁路,牧野不如也一次到位。
铸造铁轨并不难,在他们当前需要的各项参数下,比铸炮容易太多了,毕竟陈沐没打算在上面跑几十万斤的火车头。
牧野的前两条铁路名叫上九苗路与下九苗路,因为从铸造到铺设木枕的设计者都是杨兆龙麾下的苗人汉子,上九苗路从牧野港一路铺到县城大仓十二里;下九苗路从长滩港铺到牧野卫右千户所,二十二里。
铁轨铺好、投入使用,共五十五辆双马车奔驰在四个站之间往返奔驰,北方更长的路线正在施工之中,还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完工。
但就这短短三十四里的铁路,让陈沐找到了足以改变一切的新发现。
第三百九十三章 烟草大亨
位于长滩的牧野右千户所站,站台人头攒动,远方有旗军策马以挺矛的姿势高举着几面止字红牌。
铁轨上两匹健马不安地打着响鼻,时不时回过头看马车旁的愚蠢人类给自己屁股后面加挂更重的货物。
陈沐的发现来源于他的脑子陷入固定思维的循环,他一直认为铁轨和木轨差不多,只是通过状态比土路好而已,却忘了使用铁轮、铁轨凹形马车轨道的木车阻力要比在木轨上小得多。
铁轨站台上除了陈沐,还有世界上首个带牛肉穿越赤道并没有腐坏的力学单位赵士桢、牧野知县杨兆龙,还有来自合兴盛公司下属的李禹西。
他们正在测试双马在铁轨上拉动货物的能力。
杨兆龙如今也有了知县的模样,整天穿着官服穿梭在牧野周遭各个部落。
他的县衙早就修好了,但县衙周围除了他的部下几乎没有原住民聚居,因此经常骑着马、坐着船从这个部落到下个部落‘处理政务’,其实……本地百姓根本不需要他这个探险家来处理政务,部落酋长能解决原住民几乎所以问题。
他大约是北亚最用力但也最不务正业的知县了,经手最多的事务是帮着酋长们在面对明商李禹西的烟草贸易中多争取一点儿平等的回报。
李禹西的公司让沿海所有部落都或多或少的种植起烟草,而知县杨兆龙则掌握着其辖境下魁北克至佛罗里达半岛边界沿海所有烟草的定价权。
烟草在这里的物价为百斤九千四百通宝,但东洋军府不准生烟草出海,只准加工后的烤制成品卷烟出海关,二十支卷烟为一包,在牧野的卷烟厂,一百斤烟草可以制一千包上下名为‘大明牧野’的卷烟,成本为每包三十二通宝、定价八十八通宝。
不用说,这都是陈沐的主意,他既出主意又出政策,在整个亚洲范围内,就没有什么事是他想做而做不成的。
他不但指导李禹西成立了烤制卷烟厂,还规定了卷烟价格,甚至制定了东洋军府对出口卷烟的征税标准,每包定价八十八通宝的大明牧野卷烟,不出海,朝廷征税二十八通宝。
出海时,每包再征税八十八通宝。
单单此项,自去年七月牧野立县,至今年李禹西共出海烟草三十六万余包,向东洋军府缴税四千二百余万通宝,价值白银三万五千余两。
牧野知县杨兆龙手中最大的权力,是可以在税收标准上给治下烟农也就是沿海各部落酋长及部众在收购烟草的价格上给予些许让利,每百斤二百通宝的税收可以由他交给符合心意的部落酋长作为奖励。
牧野县在这片土地上的统治权的大多由此而来。
烟草这东西,几乎不需要土地条件、照料起来也不需要什么农业技术,非常省事,一亩地收上一二百斤干烟叶也再正常不过,李禹西的三十六万包并非是牧野县全部烟草产能,甚至不到十分之一。
卷烟厂的生产也不是限制他制作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来源于这是头一次向欧洲倾销烟草,他心里对陈沐的定价感到没底,不知道能不能卖出去。
李禹西这次过来见陈沐正为此事,他派去西班牙的那条船在塞维利亚大明港靠岸不到两个时辰就卖空了,连水手们兜里揣的货都没留下,甚至不需要他的人去搬运,那些大明港李旦治下的西班牙商贾对来自大明的一切货物都极为狂热。
李禹西说:“货是按箱卖的,草民的船头从未见过那般阵仗,甚至无人问询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只问一箱多少通宝,在听到一箱只要十五万通宝后付了钱自己带人从船上搬货……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打开看。”
“船头说他们就算在箱子里装石头,也能按着这价格卖出去。”
陈沐看着不远处工人正向马车尾部加挂第二架载货六百斤的货车,缓缓颔首,点头道:“你的货可能是他们见过最便宜的大明货,毕竟一箱绸缎或瓷器要比这便宜多了,看来旦儿在那边用通宝做的不错,他们最后是用通宝结算的,还是用的半两钱?”
“通宝,他们把通宝给我,我用通宝向李总督兑半两钱,李总督再把给我两份半两钱,一份是我的、一份是大明港要运回北亚的。”
贸易航线越成熟、收税赚的钱便越多,陈沐点头问道:“一箱是多少包牧野烟来着?赚了不少啊。”
李禹西就知道陈沐会问到他赚了多少钱,在他的理解里这位东洋大臣的本职工作并非开拓大东洋,而是为朝廷在海外捞银子。
不然他设立公司做什么?还不是为了督促商贾在海外盈利。
他拱手道:“托大帅的福,确实赚了不少。一箱三百包,李总督那边每箱收三万通宝的税,除去成本一箱赚近八万通宝,一艘福船三百箱,除人力净赚一万九千余两。”
“运往法兰西的那条船情况不好,因小陈帅在那边作战,何况我们还有一艘兵船,王室不允靠岸,转去尼德兰还没回来;去英格兰的三百箱不如西班牙卖的快,但也在靠岸的第三日卖完。”
“如此一来,草民的卷烟厂可以扩建、全力生产,预算为大帅的东洋军府雇佣四千名百姓工作,明年打算出海三十条船,一万两千箱……这次来求见大帅,就是想问有什么草民能为军府做的。”
陈沐眯着眼睛笑了,在首次出海前这李禹西可没少跟别人抱怨东洋军府的税收太黑,说这个样子收税出海后他连税金都赚不回来。
如今这么大的热情,李旦那边每包还收了一百通宝的税,他还能赚近三百通宝。
看样子是这样的暴利让李禹西心里有点慌。
“不用怕,只要你遵守军府法律,每个工人最低的工资标准和烟草最低采购价格,不做祸害百姓的事,你就是大明的合法商人,四洋军府就是你们无敌于天下的坚实后盾。”
陈沐笑眯眯道:“不过你要说有什么你能做的,我这也确实有事你能帮得上忙,看见这铁轨没有,铁轨长短、曲直不一,每丈重一百九十八斤,我们要修的牧河铁路近五百里,往返千里、要四根铁轨,你先算算。”
说着,他看见杨兆龙已经从远处回来,便舍了李禹西对杨兆龙问道:“怎么样?”
“姐夫,双马拉一辆载重六百斤的车,半个时辰能走完长滩二十二里;拉两辆六百斤的车,一样也能在半个时辰走完,就是累点。”
“阻力,是因为阻力小得多。”陈沐点头道:“要是车与车之间用粗钢簧做拉钩,就能先拉动一辆,头一辆动起来几乎就不怎么废力了,拉力继续拉第二辆车,更省力。”
“换马继续试三车。”他对杨兆龙说完才转头继续对李禹西道:“军府在安大略湖边只有四十座大鉴炉,年产熟铁一千七百二十四万斤,要维持这种产量,每四十五日要拆除或大修一次炼铁炉;并且这样的产能不足以支撑牧河铁路三年内完工的需要。”
“扩建铁厂以及旧有炼铁炉的修缮,你能解决么?”
陈沐说这话时,尽管面上笑眯眯,心里终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因为他忽然发现修造这条铁路所需雇工、营造的费用,他是在用李禹西交上的海关税、现在炼铁的成本又打算让李禹西出,基本上这条铁路就是烟草大亨在做了。
让他心里感到舒服的是,李禹西的态度还是很上道的,他简单合算了一下成本,发现陈沐不是让他负担那一万四千万余斤的铁轨,而是拓建铁厂、修造炼铁炉后,当即爽快地抱拳道:“大帅放心,此事我合兴盛旗下泉州商号尽力承担!”
第三百九十四章 新时代
“贩运黑奴的时代,结束了。”
英格兰德文郡普利茅斯车水马龙且极为嘈杂的街上,一辆黑色双白马车快速通过,穿白色衬衣长筒袜的老车夫戴着假发,策动车马高声叫着在前开路。
最显眼的马车旁边印着一副被捆绑黑人的盾徽。
马车的主人,是英格兰国会议员、海军财务官、海军给养官约翰霍金斯,此时他正坐在铺着红色奥斯曼地毯的马车里,靠着大明天鹅绒臂枕,撩开棕色呢绒窗帘眺望着不远处的海岸,向坐在对面的外甥弗朗西斯德雷克发出这样的感慨:“贩运黑奴的时代,结束了。”
他说出这话时,德雷克正在手上把玩着一包牛皮纸卷烟盒,牛皮纸小方包上沾着方形标牌,上面写着‘大明牧野’四字,烟盒上部已被拆开,露出里面排列并不整齐的烟卷。
有几片烤制过后切割的烟丝被胶粘在纸盒上,每支卷烟用的纸张长短一致、粗细也大略一致,烟嘴的位置还有一片折叠的纸卡来确保使用时不会让烟丝进入口中,做工精致。
其实从里到外的做工未必真的有多精致,烟盒是黄的烟纸也是黄的,就连方形白色烟牌都因胶干了的缘故不规则翘起。
但在这个时代,就像铁路一样,哪怕再粗劣,只要做了,那就是最精致的。
因为整个欧洲只有意大利能造出像样的纸,造纸术在八世纪传入撒马尔罕、随后阿拉伯地区,十四世纪才进入意大利改变使用羊皮的窘迫现状,但与大明仍差得远,因为他们仍然在使用汉唐时代的制作工艺,古中国以麻与破布作为原料、他们普遍用棉纤维,尚不如麻纸柔顺薄韧。
等英国学会造纸,那已经到十七世纪了。
所以说文艺复兴确实是文艺复兴,造纸业在这之后蓬勃发展,因为以前根本就没有。
直至十四世纪,欧洲用的依然是莎草纸和羊皮纸,这两样虽然为方便理解都叫纸,但根本不是纸。
莎草纸单纯就是树皮、羊皮纸单纯就是羊皮,跟它们相似的还有布帛、龟甲和青铜鼎,那是书写工具,怎么会是纸?
对连这样的烟纸与牛皮纸都做不出来的英格兰人来说,很多人养成吸烟习惯其实是从想要一张牛皮纸开始的。
这些纸确实很好,牛皮纸是李禹西的人用魁北克生长在高地的松树纤维打浆制成、烟纸则是简单的麻桨纸;李禹西原本也是想干脆同样用松树纸做的,但后来自己试了试发现太呛。
说起来李大亨卖个卷烟也确实不容易,各种纸卷烟他都试过。甚至用陈沐最喜欢的磁青笺卷过烟,抽起来被呛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不说,关键成本让他觉得自己是在抽银子。
德雷克两指捏着一支未点燃的烟卷发呆,回过神来笑道:“对我们来说,黑奴贸易早就结束了。”
作为英格兰最早依靠海洋贸易起家的霍金斯家族,约翰霍金斯与弗朗西斯德雷克对此有足够的底气说这句话。
英格兰的海洋贸易源于西班牙开拓新大陆,英格兰船则是西班牙在海上的搬运工,由非洲向新大陆运送奴隶,但这些搬运工偶尔也会变成海盗抢劫西班牙船,直至霍金斯被西班牙王室盯上,船队被摧毁。
英格兰女王为报复扣下一艘被法兰西胡格诺教徒武装民船驱赶而避难的西班牙大帆船,彻底使两国海上争端明朗化。
在那以后,霍金斯与德雷克,就像任何一个行业的佼佼者常常会做的一样,上升向更上游的产业,对他们来说,这一产业是抢劫西班牙大帆船。
事实上也正是离开贩运黑奴贸易的行当早,才让霍金斯家族没有落入杨策的毒手。
这是三角贸易的供应链,非洲部落互相仇视,数不清的俘虏被杀掉;新大陆的西班牙人与葡萄牙人需要更多人力,所以他们当做战利品卖给英格兰商人,英格兰商人把这些俘虏当做奴隶卖往新大陆,鲜血支撑黄金白银向欧洲流入;这一产业链原本会因一两百年后新大陆不再需要更多人口而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杨策的加入改变了这一现状,非洲西海岸从未出现过强大舰队,给三角贸易带来灭顶之灾,也促成更加短暂的、新的三角贸易。
只是这一次来自欧罗巴的商船成了新的猎物,新大陆开拓的人力缺口也被陈沐的到来而打断……不是大明漂洋过海的移民堵住了人力缺口,而是他们把欧洲人在那片土地上的势力完全挤走了,自然就不再需要奴隶。
“普利茅斯的房产供不应求,那些商人在被海上蓝船抢劫犯打劫得一贫如洗,数百个贵族的投资打了水漂,人们转过来进行更加有利的商业活动。”
霍金斯对外甥指了指垫在手臂下的漳绒枕头,道:“他们正驱动国会通过一项名为普利茅斯贸易的法案,法案的内容,是要让普利茅斯成为专事大明帝国贸易的港口所幸,女王还很信任我,一直在拖延法案生效日期。”
德雷克把玩的烟卷的手放下,抬头看着霍金斯问道:“舅舅,这样不好?”
“大明卖来的货物质量很好,价格便宜数量有限,哪怕把这些货物卖去地中海,我们依然有的赚。”
“能够贸易当然很好,那我这些年,自我们被西班牙人摧毁船队,只剩下两艘船回到普利茅斯后,我这些年是在做什么?”
霍金斯抬手指向马车窗外,他指的是十二年前发生在西属韦拉克鲁斯如今的大明大西港西班牙人对他们的屠杀。
德雷克顺着霍金斯的手向窗外看去,马车正经过海岸,沙滩上紧凑地停着一艘又一艘巨大船舰,霍金斯说:“八年前我进入国会、三年前继承岳父的海军财务官一职,今年成为女王殿下信任的海军给养官,我一直在准备同西班牙人的海战。”
“那个时候我们国家没有海军、甚至连一艘像样的战舰都没有,现在我们有十二艘百吨以上的战舰、十二艘能在近海航行的快船,更多船只仍在建造,就在普利茅斯。”
“当这里容易停靠的海湾成为与大明人贸易的港口,明国人的商船会占领这,我们拿什么来造船?”
“难道就靠那个给女王看手相的羔羊?”
羔羊……德雷克同样对这个名字的主人感到无奈,那个人是个瞎子,名叫杨高,据说因泄漏天机成为大明帝国东洋军府的通缉犯,在商船里裹着一条肮脏腐臭的摊子来到英格兰。
他摇摇头道:“舅舅,那个羔羊不是好人,他虽然不支持在普利茅斯设立贸易港,但他显然另有别的企图。”
第三百九十五章 羔羊
“殿下,这正印证杨某的推测,温莎堡地下果然有极好的龙脉,列代先王沉睡于龙脉之上,可永保英格兰繁荣昌盛。只是这条龙的尾巴被海峡斩断,多了变数……龙有怨气,化作兵戈。”
坐落在伦敦里士满都铎风格富丽堂皇的王宫里,青竹盲杖敲击在红色纹路的地毯上,带起毯下铺石地面发出闷声,杨高漫无目的地在白厅中漫步,他的步伐令人感到惊奇作为盲人,明明闭着眼,却能准确地避过任何障碍,侃侃而谈。
他是伦敦的新秀,人们将他称作‘明智的羔羊先生’,进入王宫的引荐人是女王宠臣、莱斯特伯爵罗伯特达德利
这位伯爵在英格兰因拥有女王的爱而至高无上,在任何王室典礼上都以王夫的礼仪存在,而在一些时候,女王也会当众称他为另一个君主另外,德雷克的远航也是他赞助的。
此时莱斯特伯爵正立在女王身旁,小声解释着算命先生的来路,道:“羔羊先生之名源于一场发生在南安普敦的暴风与预言有关。”
“大明商人第二次抵达英格兰,在南安普敦靠岸的有六艘船,被陈沐通缉的羔羊就藏在其中一条满载着瓷器的船上。”莱斯特伯爵轻声描绘道:“他孤苦无依狼狈至极,身上除了这根青棍只有一副发臭的毯子,被赶下船时看上去就快死了。”
女王似乎对关于羔羊神神叨叨的秘密不感兴趣,只当做难得闲暇的意外消遣,轻描淡写地问道:“然后你救了他?”
“不不不,是另一名来自新大陆的大明船长,他叫第二个汤,是一名很有办法的人。”
莱斯特伯爵向女王眨着眼睛,道:“陈将军的不法之徒。”
伊丽莎白整理着自己的假发,心不在焉:“小偷儿、骗子、还是强盗?”
“据德雷克说,新大陆的人管他叫汤二,或许小偷比较准确,他确实因此被陈将军关入牢狱,但因为他贿赂了陈将军麾下付姓重要长官,免于一死……女王殿下,你值得第二个汤的船上装了什么?”
“紫菜蛋花?”女王扇着扎了鸡毛的扇子,抹得煞白的脸夸张地笑着:“我喜欢喝那个,就像那些自称徽商的人带来卷烟一样,都是很好的贸易品。”
伯爵也迎合地笑了起来,最后才严肃地摇头道:“不,他偷窃了陈将军的军火库,船上装着三百杆明军制式火绳枪与十二门大青铜回旋炮,明军用这些打败了西班牙人。”
听到这,伊丽莎白终于提起些许兴致,问道:“那是他的贸易品?还是他的武器……三百杆火绳枪,他难道不卖弩和长弓?”
别说小国寡民的英格兰,三百杆火绳枪、尤其是明制火绳枪,就算是统治半个欧洲的费老二都能高兴一阵这意味着整个火枪连的装备,而且是制式。
欧洲这会儿还没有制式的概念,别说武器,就连军服都没有形成制式,这跟古中国没法比,他们几乎没有属于国家的职业军队。
但西班牙已经有一点儿职业军队与装备制式的苗头了。
火枪不是制式的,会是什么样呢?就像陈沐早年在濠镜缴获的那样,火绳枪、早期燧发枪、大火绳枪,各式各样、长短不一、口径不同,关键英格兰更加落后。
他们的火绳枪还有不带准星照门没有簧片的蛇杆火枪跟火绳枪编排在一起,射程、杀伤、精准都远小于火绳枪。
即便如此,这个数目并不能让伊丽莎白感到惊讶,大英自有国情在此。
各个领主部下几乎都是长弓手与弩手,没几个领主舍得给自己的征召兵花钱买火药。
这倒不是因为火枪难造,英格兰有很多工匠与学徒,他们用三年造了十几条超过百吨的战船,制作卷铁管的火枪对能制作锻铁佛朗机炮的他们来说并不困难。
难的是国家日益增加的火药缺口,与海上愈加复杂的国际形势……从教堂椅子上抠下的尿硝都被从事海外贸易的商人买去了,硝价飞涨,军队消耗不起。
古斯塔夫二世为什么能在几十年后用火枪横扫神罗?因为人家家里有矿啊,瑞典硝石矿。
英格兰不行,英格兰啥都没有,就呢绒厂多。
火药来路只有俩,要么自欧洲大陆高价购入、要么就在粪坑里、马厩里、教堂椅子上抠粪硝尿硝。
教堂椅子也是硝的高产地,因为人有三急,而教堂礼拜不能起身这已经说明英格兰比法兰西开明了,法兰西都不知道收集尿硝粪硝这高端技术,英格兰的海上霸主,就是从教堂椅子上抠出来的。
全国人民拉半年,海盗德雷克出去打一仗。
要啥火绳枪,长弓挺好的。
在得到莱斯特伯爵关于没有长弓的答复后,伊丽莎白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就转移到那十二门大青铜炮上,有西班牙费老二这个玩意儿一直想来揍自己,火炮在女王看来是防御作战的不二法门。
“我们买下来它们了么?”
“汤二并没有把火枪和炮卖出去,尽管他的炮和火枪都非常好,但太贵了,贵到没有人愿意接受他的价格;但他救了羔羊先生,作为回报,羔羊先生在英格兰第一次说出他的预言如果他出海,会无功而返。”
莱斯特伯爵偏偏头道:“结果真的如此,他们出海遇上了暴风,船上死了不少人,作为示警的回报,汤二把其中一百杆火枪和六门炮送给黑羊,我才以更低的价格从黑羊手上买到了这些武器。”
说到这,莱斯特伯爵的神情严肃起来,小声道:“他还预言了我会被来自东方的刺客刺杀,你知道,法兰西瓦卢瓦的安茹,他想要当英格兰国王。”
伊丽莎白看向杨高的表情也变了,她知道发生在不久前的刺杀,一名来自法兰西的天主教徒混在安茹公爵身边,藏在阁楼上利用法兰西产的火绳枪向莱斯特伯爵开枪,刺杀失败后阁楼响起了第二声枪响,等宫廷卫士上楼时发现这个刺客已经用另一支燧发手枪打中了自己的心脏。
那是一次很蹊跷却没有证据表明来自陷害的刺杀。
“他还告诉我,爱尔兰将会出现粮食短缺。”莱斯特伯爵看上去已对杨高笃信不疑,道:“我认为,这个时候爱尔兰发生叛乱是很好的事,如果这一切真发生了,女王殿下一定要派我去平叛,我将用荣誉让您加冕爱尔兰女王。”
第三百九十六章 日月
英格兰掌握的情况,有一半是真的。
杨高真的是算命的,汤二也真的被抓过,不过他们到英格兰的动机并不单纯。
甚至并未摆在台面上擅长解剖的龙虎庙祝曹长青在内,他们隶属于东洋军府商务局,欧罗巴事务司。
泰晤士河南岸靠近港口的德雷夫森德的林中破旧农庄在四个月前被一名世代生活在海岸的木匠老泰勒用大额钱款买下,雇佣许多工人修缮、改建为伐木场,
这件小事原本没什么好引人注目的,尽管在购置土地时领地的男爵并不是很乐意……只要今年的毛呢从海上运抵尼德兰,他就可以在这片土地上圈地养羊了。
但是还好,木匠老泰勒听说发了一笔飞来横财,据说是居住在法国的远亲留给他一笔丰厚的遗产,就连男爵都感到眼红,偏偏还不能动用武力去抢。
这个糟老头子从大明人汤二的商船上雇了几个水手保护他的财产,那些黑头发黑眼睛左臂纹盗窃、右臂纹抢夺的健壮男人都穿着锁子甲、挎刀剑、携火枪、驰快马,嘴里嚼着生烟草满脸横肉令人忌惮。
那是从新大陆走私军火的人物,小小男爵可不敢惹。
不过男爵不知道的是,锯木场只是避人耳目罢了,在施工中锯木场挖了很大的地窖,直至今日那些大明枪手依然在地下施工,要通过地道一路挖到河畔。
住在地窖里的人是新会龙虎道君庙前庙祝、东洋军医院甲等医师陈功实前助手,道长曹长青。
十五里外的河畔,则是军火走私商汤二的营地。
这个过去在东洋军府偷了陈沐五杆鸟铳的小偷儿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名动伦敦的大海商,通过杨高的路子拿到在河畔搭建一处小营地的权力,留下十四名部下,自己乘船回新大陆向东洋军府禀报去了。
关于他的事,莱斯特伯爵也同样掌握了一半,他确实和东洋军府付姓长官有些关系,他手下的水手很大一部分都是付元的亲兵家丁,来自南京城赌坊的打手。
这帮人身上的纹身纹的全是汉字,纹身这个行当在明朝是很难做的,因为明太祖朱元璋太过机敏,但凡是助他取天下的,坐天下时一律禁止……比方说元末红巾军韩山童之辈,俱为白莲教,因此明代禁绝白莲;元末豪侠子弟皆两臂股刺龙凤花草,以繁细者为胜,到了明代雕青事发充军,谁都不敢刺青。
因为朱元璋太了解雕青纹身是豪侠不逞之徒,易聚易滋,是社会不安因素。
大明律,犯过盗窃的,第一次右小臂纹‘盗窃’二字、第二次纹左小臂、第三次人就没了省颜料;犯过抢劫的,直接右小臂刺‘抢夺’二字,第二次继续重刺。
而且一般是犯了很严重的盗窃、抢夺才会被刺青。
所以付元在被罢官免职的落难时期结实的这帮子亲兵,理论上来说都是奉旨纹身,奉的是太祖皇帝旨意。
此时此刻,两名奉旨纹身的壮汉正在老泰勒的木屋前,他们身上故意穿着不同颜色的曳撒,腰上的皮带都挂着刀与精致的手铳,一个靠在门前、另一个坐在门口的木桩上磨砺着随身短刀。
付元的家丁大多身有恶习,在北洋接受过半年军事训练,也在边境上为东洋军府干过些脏活儿,能熟练使用各种兵器火器、尤善小范围厮杀护卫,但不受管教约束的性格让他们同北洋军格格不入。
付元对他们的培养方向极为模糊,但能确定的是一点他不会用这些打仗,历事两洋的付元对军事变革比大明任何人都清楚,将领家丁在战场上起到的作用并不优于科学培养的北洋军,而在特殊任务上,这些人勉强能与林满爵的游击军打个平手。
真正的长处在于对地方的弹压……这些前身为泼皮无赖的法外之徒并不比北洋军凶悍,但百姓更害怕他们,不论哪个国家的百姓。
所以他们被派到英格兰,跟着汤二继续干脏活儿,他们是杨高、汤二最好的助手,同时在出海时也接受了来自付元的命令:如果哪个人有东洋军府无法控制的倾向,格杀勿论。
倘最后英格兰的事务取得成功,他们每个人会得到一笔丰厚的白银赏赐;若是失败,干掉致使失败的人也能让他们取得一笔衣食无忧的报酬。
在他们身后的木屋地板下,正进行着一场会议。
“白莲不行,朝廷禁绝白莲,你说龙虎道君?不行不行,这个更不行。”
地窖有近二十步的台阶与通道,确保人站在屋子里听不见里面的对话,大空间被修做内外两间,外间是真正的地窖以一面堆放酒桶的墙作门掩人耳目,再往里则是曹长青秘密结社的香堂。
仙风道骨的曹道长以二指轻敲桌边,看向周遭几人道:“龙虎道君会给大帅惹麻烦。”
在他周围,有来自法兰西海岸陈九经麾下的小旗官潘胜、有常胜十万移民精挑细选的白莲教后裔樊小童。
当然,这张桌子上也有曹长青首席大弟子老泰勒的一席之地,不过老泰勒正在外头管理伐木场。
旗官潘胜缓缓点头,从正在进行战争的战场上退下来让他有些不太习惯,但听到大帅的名字还是立即点头道:“对,不能给大帅惹麻烦。”
曹道长很看重潘胜,他从法兰西带来的法国逃犯很好的挫败了法兰西王室想要与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的联姻,尽管从杨高处得到的情报表明即使没有那次刺杀,两国也很难实现联姻,但这次刺杀帮助杨高成功取信莱斯特伯爵,对他们的大业是十分有利的。
这是个心黑手很的人物,在早前曹道长一直都不知道潘小旗究竟是用什么手段让一个法兰西人甘心做他们的死士,后来他们才知道人家根本不是什么死士,潘胜答应那个俘虏帮他施行一次不成功的刺杀就放了他,结果却在刺杀结束后上去给刺客心口补了一铳。
樊小童则是个身材曼妙长相可人的年轻女子,没负血海深仇也没奇怪经历,跟信奉秘密结社的男子私奔登上开往大东洋的船,可那男子所图事大,为筹措资金要把她卖了,一怒之下反手向东洋军府举报情郎参与白莲教,常胜的秘密结社因此被一网打尽。
她也因为有这段经历,既知晓白莲教运行程序、又无野心,是欧罗巴事务司最需要的人才,因此被派往墨西哥城跟曹长青等人一同训练。
“若是如此,不如叫……日月教?”
樊小童眨眨眼,摊开手道:“编几套词,教农夫言语先从此开始。”
第三百九十七章 评估
说来好笑,曹道长的第一位信徒、也是伐木场的主人老泰勒,连自己信的是什么都知道,反正就信了。
因为对木匠老泰勒来说,这一行为准确来说并非改宗,而是叛国。
这比改信容易多了,他根本不知道国家是什么,只知道王国。
就像一个坐地木匠,成为一名雇佣木匠,而雇佣他的人是大明帝国,这一内心先入为主的事实令他欣然接受。
老泰勒的父亲是伦敦附近天主教修道院的木材主,以为修道院的修士们准备木材为生,而在英格兰亨老八掌国时期,一切教会的庄园、领地、学校、农庄、宅院、房屋、草场、牧场、土地、礼拜堂、继承权、什一税等一切属于教会的权力都被收为国王所有。
“当时我父亲正努力在教会为我谋得一个进入大学的机会,那样我就能成为受人尊敬的修士,为受苦百姓布施。你也看见了,英格兰到处都是失去土地的百姓,到处流浪,森林里全部都是强盗。”
说到这时,老泰勒深深吸了一口手上的大明牧野黄色烟卷,烟头发出的光亮让他手上干裂的沟壑很是显眼。
潘胜顺着他的眼睛看向不远处林间劳作的伐木工,其中有男女老少七人在早前都是森林中的亡命之徒。
他们靠用刀子和木弓劫掠过往商旅为生,栽在汤二手上,不过汤二非但没杀他们,还给他们介绍了一份工作到这来伐木。
“后来我只能去港口搬运货物,否则就只能进入毛纺厂工作,对男人来说织布不太体面,但很多人别无他法。一个从西班牙逃到这的木材商雇佣了我,所以我才能认识你们,太可惜了,要是他还活着。”
这年头全世界都有西班牙人,菲利普对国内的政策一手遮天的政策让许多资本家与知识分子逃离西班牙,但凡有一点办法都不愿留在本土西班牙确实是这个时代欧洲最强大的国家、也是欧洲最富有的国家、还是欧洲最令人享受的国家。
一颗珍珠对大明的商贾与西班牙的商人来说同样唾手可得,但一年几石稻米谷子、各类蔬菜与肉食对大明百姓来说也是唾手可得,对西班牙百姓却难于登天。
西班牙才是真正羊吃人的地方。
潘胜点头表示理解,如果老泰勒没有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他们也很难直接交流。
同时他在心里评估之后,认为老泰勒对他们是没有威胁的,点头道:“如果你需要,一年两年后,我可以帮你弄一块新大陆百姓才有的木籍,证明你是大明百姓,英格兰的贵族管不到你。”
老泰勒点着头,两眼却露出不安与迷茫之色,顿了很久,才抬了抬手里的烟,问道:“我还是不明白,你们有最好的货,为什么要在这让我经营伐木场?”
“这总会让他们注意到,这件无利可图的事,我需要一个说法来应付可能的危险。”
看着无端担忧的老泰勒,潘胜轻松地笑了起来,笃定道:“是有利可图的,你把伐木场交给你四个儿子其中之一,等明年教会的钱来了,再去港口开个造船厂,雇大明的船匠来修船。”
“只要贸易繁荣,我能保证明船比起其他船厂,更愿意到你的船厂来修船,而且有了最好地方和进货商人,你甚至可以在船厂旁边开一家卖牧野烟的店铺。”
“要是没有战争,你会成为人上人。”
老泰勒的担忧是合理的,事实上他的伐木场所雇佣的大明护卫足够让当地的各级领主感到担忧,他的伐木工来自山林、护卫身上成熟老练的战士气息瞒不过人,而在伐木场并不缺少火枪。
在这一概念中,老泰勒只要骑上马,便能组织起超过一名贵族骑士的兵力。
不过大明在普遍的英格兰人观念中,并非假想敌,而是面对西班牙的帮助者。
这与大明人的观念刚好相反。
潘胜拍拍老泰勒的肩膀,笑道:“走吧,去准备准备,我们去拜访男爵推销火枪,要是有机会,我想看看他的士兵。”
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在定下教名为日月后,还在老泰勒的建议下加上了龙的图腾,这样教会的全称就是日月拜龙教。
道长和圣女出去晃悠了,他俩带了几个护卫,准备了几套‘黄龙下凡,万民翻身’、‘日月复来,天下太平’之类的词儿,要去周围村落里试一试百姓对什么最敏感。
看看到时候让杨高的子弟怎么编童谣传谶言好使,还有像劝进表、狐狸叫、衣带诏、鱼腹书、埋石人儿这些活哪个在这片土地上比较对口。
至于小旗官潘胜,在这些专业性比较强的活计上没受过训练的他派不上用场,随行而来的一名旗军正在收拾他的背包,将笔记本之类的必需品都收起来,让伐木场的工人帮忙把两箱火绳鸟铳放在四轮马车上。
马车的转向很有意思,潘胜在出发前研究了一会儿,在小本儿上画了个草图,不过也没多看,他的主要使命并非如此。
而是对英格兰贵族军队的战斗力评估。
同样的报告在他们的船上有一份,是曹道长在出海前准备的,潘胜在航行中翻来覆去的看,记得滚瓜烂熟,但抵达英格兰后……他觉得那份报告对英格兰的兵力评估是错误的。
那份报告的作者是陈沐,评估称英格兰的军队规模未知,海战能力胜过西班牙海军、陆战能力弱于西班牙新大陆军团、与法兰西军队相等。
潘胜不信。
他在南安普敦下船,当地贵族跟汤二吹嘘,说海上停着英格兰最强大的战舰,跟他们差不多。
可问题出在他们开的都是福船,而且只有两艘四百料鲨船护卫舰。
而他们呢?二十多条船,四条比福船大点儿,其他都是些还没四百料福船大的小玩意儿。
就这些破玩意儿,能和西班牙正规军打?
在小旗官潘胜看来,倒是英格兰的海商如果奋起,还有可能同西班牙人一战,这个国家的海军太弱了,弱到被他家大帅早年放铳打死的曾一本如果率部出现在英国沿海,能直接称王称帝。
跟着他的年轻旗军在最后检查鸟铳,叮当一声,在下面固定通条的铜隼掉在地上。
旗军苦着脸道:“小旗,这毛病修不好,这批鸟铳都有这个毛病,能装上,但只要放铳肯定会掉。”
小旗官潘胜显得并不在乎,挥挥手道:“毕竟是从广东都司收上来的铳翻新,旧制铳床用新零件,不和尺寸很正常……卖的时候告诉他们这个毛病,放铳不震掉卡榫是假的。”
第三百九十八章 长弓
赶巧了,潘胜想对英格兰的军队做出评估,格雷夫森德的伯力克男爵受到拜访的消息后,也打算让潘胜看看他们的军队。
尽管会面在男爵的庄园,但那对二人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寒暄,真正的交谈在六名乡绅、四名骑士与五名士兵抵达庄园附近靠近河流的林地,才真正开始。
男爵是上议院成员,尤其是封地在伦敦附近的男爵,在王国中有很大的影响力,还有有自己的封地、附庸骑士和军队。
乡绅则不一样,他们是农场主、牧场主、庄园主、工厂主或贩运海商,尽管英格兰的社会结构已因新航路的开辟而发生改变,但时至今日这些人依然没有获得贵族权力,他们拥有什么样的社会地位根据地产年收入而改变。
当国家抓住大量财富涌入的机遇,少数幸运儿获取财富、引人羡慕,进而使社会风气出现拜金等变化似乎是必然发生的情况。
人们羡慕这些几乎一夜暴富的人的同时,像明朝的商人对地方政治有些许影响一样,英格兰的商人在资本影响政局的前夜,同样的能力亦初现端倪。
循规蹈矩的介绍结束,伯力克男爵的仆人带来三副长弓与三杆长短不一做工精致的火枪。
男爵个子不高,穿着褐色皮制紧腰勒蛋裤,庄重的黑色短上衣里套着亚麻衬衫,四肢短而粗壮,用力为一张紫衫长弓上弦,巨大力量令他的两腮紧紧咬着,额头憋出一根青筋,同时道:“这是,一张三张难得的好弓,呼!”
接连使用不同的力量为三张长弓上弦,他这才长出口气,活动着双臂与手指对潘胜介绍道:“飞弓、靶弓、战弓。”
几名乡绅以各样姿态坐在旁边,随从仆人为他们搭上半边遮阳帐篷、男爵则准备了酒水,看上去轻松惬意;骑士们也差不多,聚在一起大声讨论着关于南安普敦的事。
只有那些被征兆来的士兵,端着兵器歪歪扭扭的站在旁边。
其实他们站得挺好了,在大明大多数卫所,都很难找到能像他们这样站立的旗军,只是潘胜刚刚从法兰西战场下来,又极度看不惯汤二手下那些南直隶泼皮亲兵的做派,才会心里觉得这些人站得不怎么样。
队列并不能代表战斗力,它只是战斗力体现的一个小方面而已。
比方说汉国杨策的部队,列队放眼天下都是一等一,可他那帮部下除了队列什么都不会。
潘胜猜测,这四个士兵很有可能是男爵麾下最精锐的士兵,因为他们看起来都很强壮……如果所有人都强壮,潘胜也不会这样想,但这几个兵看上去比那几名骑士都壮。
男爵每说一句话,老泰勒就用西班牙语重复一遍,几十年来这是老木匠第一次受男爵邀请进入庄园,让他显得有些拘谨,说话音儿都带着颤,而当潘胜回答时,老泰勒又要用英语翻译给男爵。
后半程工序对老泰勒来说分外麻烦,因为潘胜的西班牙语不太好,有时他会用闽地方言、葡萄牙方言、法语方言杂着西班牙方言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这个时代交流起来是很难的,葡萄牙那样的小国还好说,其他稍微大点的国家都像大明一样,各地本来就有口音,他们的言语又是从各个地方的人那学来的,自己的方言口音加上对方的方言口音再去说自己不熟悉的话。
理解难度并不比直接上手语简单多少。
所以男爵那句话在潘胜耳朵里听来,三种弓的名字分别为‘鸟弓’、‘靶子弓’、‘战斗弓’,但这三根直溜溜儿的棍子,潘胜并不能看出什么不同,只知道这三杆弓确实不错。
保养良好很长的弓臂上有一层油脂与蜡混成的油,看上去并不比九边、女真、蒙古、朝鲜用的筋角弓美观,同样也不比日本的和弓或隋唐的长弓科学。
但只看男爵费力的样子,潘胜就知道这种弓劲儿很大。
男爵用眼神示意,仆人将羽箭一根根插在他面前的地上,随后拔出一支鹅毛做长箭羽的箭,边用带着皮指套的手开弓边对潘胜道:“飞弓的射程远,战弓用重箭能对付铠甲,就算是板甲,最好的射手也能……”
话没说完,长弓拉半劲射而出,它的拉距并不大,但崩弦带着巨大声响,大约十五步外摆着的板甲应声被撞飞,带皮腰带挎长剑的仆人飞奔而去,不一会便将插着重箭的胸板甲拾回来。
潘胜清楚地看见板甲胸口被箭刺穿,大约有一寸的深度。
“实际上弩比这个更好用,但制作一副钢弩的价格太贵,也太慢,有限的金属制作板胸甲、最多的部队使用长弓是很合理的考虑。”伯力克男爵面容粗犷、体魄强悍,说话却很温和,他递出长弓向比他高一些的潘胜问道:“先生,试一试?”
说实话,潘胜有点后悔身边没带着自己标下从辽东镇调来的那名旗军,那是个用弓的好手,而他?
他只能微笑摇头,直截了当地回答道:“恐怕我拉不开这么重的弓,不如试试这个。”
与其说他拉不开,不如说他更愿意用‘拉不开’这一借口来掩饰自己射不准。
他的受训过程是沉重的长矛手、优秀的鸟铳手,然后立功成为小旗……而在参军前是个屠子,从没摸过弓。
潘胜打开随从旗军摆在旁边的木箱,先对对男爵说着,再接过胸甲轻敲两下,对部下下令道:“尊驾也有长铳,不如一人一铳;去把这个放到四十步外。”
伯力克男爵神色轻松地耸耸肩,甚至兴趣盎然,道:“不必为此羞愧,在英格兰能用这么重的弓的人也很少,我从小受训使用各种各样的武器,到现在已经三十年了。下一代没有我这样的意志,贵族的军事职责在他们眼里还抵不上五便士,渐渐令人心生厌倦。”
说着他看向周围的大声谈笑南安普敦设立贸易港的骑士与乡绅么,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接着刚拿起一杆火枪想要对潘胜友好地笑笑,余光望见靶子被往后挪着,瞪起眼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火枪,小声嘀咕道:“那,太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