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四章 平凡
波尔多又迎来一个平凡的早上,敌人还未退去,依然在城外虎视眈眈。
总督府里舒适的天鹅绒大床上,天刚蒙蒙亮,磨墨声让玛格丽特睁开眼,她看见陈九经已经穿好白色缎面的宽松长袖与长裤,坐在椅子上用毛笔安静地写着什么,烛光发出微弱的光,男人挺直的脊梁与宽厚的后背在极好的衣料质地下风光无限。
床头柜摆着属于陈九经的怀表指针在寅卯之间,时间刚五点多一点,窗外已经传来亲兵洒水打扫庭院的声音。
这座经历一夜沉睡的城马上要活过来了。
玛格丽特伸出舒服的懒腰,披上薄毯走到陈九经身边轻声问道:“怎么没去跑步?”
总督府的庭院里已经有亲兵围着院子跑步的声音,在毕尔巴鄂时每个早上他们都会这样围着军营或街道一圈一圈的跑下去,直到累了才会回去开饭。
“醒了?和侍女说一声吧,我把这封信写完,辎重船今天下午启程返回西班牙,让他们帮我把这封信带回去。”陈九经并没有瞒着玛格丽特的想法,他轻轻笑着说道:“水银镜的制作方法。”
陈九经没有瞒着玛格丽特的想法,但玛格丽特并不在乎这事,失去兴趣撇撇嘴,裹着毯子朝门口走到一半才被陈九经叫回来:“穿好衣服再出去。”
穿好衣服再出去?
玛格丽特无可奈何地摊摊手,回去一边穿衣服一边问道:“写这些有什么用,你该去威尼斯看看,所有人都知道镜子和玻璃怎么做,但只有威尼斯人才做得好。”
“你不懂,任何东西。”陈九经已经把信写完了,他吹着未干的墨迹,回头道:“大明只要看一眼就能做,做得比天下任何人都好。”
“我们的神一定是睡着了。”
玛格丽特笑着去门外寻找侍女,不一会,陈九经从日本带出来的侍女领两名亲兵与两名玛格丽特的女仆端着二人的洗漱用具鱼贯而入。
陈九经的侍女捧来盛温水的铜盆,上面精美地雕绘编着发辫小孩踢球的画,还有一具黑色与金色漆着树、草、长刀与武士、扇子和女人的大木盒,那是日本列岛上效忠于他的都督同知德川家康进贡的唐风画描金盒。
她的侍女也来了,端着盛放冷水的锡盆,还有一个厚实的鹿皮卷与两个小锡盒,上面雕刻着十字架。
陈九经年轻的侍女在地上铺好草席毯,跪坐一旁将铜盆与漆盒放在左边,示手请玛格丽特女仆将锡盆、锡盒、鹿皮卷放在右边,打开描金漆盒,里面摆着九个同样描金绘画或圆或方的漆盒,一一打开,先将一条素罗长巾搭在铜盆旁,再从中取出两只烧着碎裂纹路的茶杯放在旁边,两只茶杯的杯盖不同,一只是小虎头、一只是小狮子头。
九个小木盒除了一支玉柄牙刷与玉柄须刀外,其他七只木盒内装的都是粉、膏之类的用具。
做完这一切,侍女才转向书桌的方向跪坐无声拜下。
玛格丽特那边就省事多了,两个黄毛女仆把鹿皮卷一展、锡盒打开一放,就算结束了。
就这俩动作还是跟陈九经的侍女学的。
光着脚的陈九经迈着步子过来盘腿坐下,先端起虎头茶杯向嘴里倒了一口含着,随后缓缓吐进狮头茶杯里,这才拿起玉柄牙刷沾着洁白的牙粉膏缓缓刷着。
其实每到这个时候玛格丽特总会感到异常挫败,她鼓着嘴十分别扭地跪坐下去,从羊皮卷里拿出一根能用两个礼拜的咀嚼棒塞进嘴里嚼着,望向陈九经的牙刷满眼都是亮晶晶的羡慕。
当陈九经拿起那根玉石柄、一头打着三排十八个均匀的孔,孔里固定十八撮由马尾、猪鬃、鹿毛、兔毛等软硬不同的兽毛制的牙刷优雅地刷牙,而她只能拿着这根小木棍塞进嘴里咀嚼?
她觉得自己花费数年在宫廷中学习如何优雅地走路、打嗝儿、保持体重和擤鼻涕毫无意义。
当然,还有嚼完磨牙棒要傻乎乎地拿手指沾着鹿角、马牙齿、贝壳和坚果烧成的灰塞进嘴里在牙上摸来摸去,这令她倍感苦恼。
然后陈九经开始洗脸了,这才是最煎熬的时候,看着一位活跃于战争中的男士腆着比女士还要细腻而富有光泽的脸蛋儿,用着多种芬芳而复杂的洁面皂,在三道不同工序下把脸上的胡须与油渍清理得干干净净,再精心裁剪出胡须的样子。
而她,欧洲最尊贵的家族之一、法兰西王室瓦卢瓦家族的公主,只有一块该死的冷皂和一盆冷水。
到底谁才是尊贵的贵族?
尤其令她难过的是陈九经太温柔且善解人意了,洗干净的脸的陈九经走向已经为他打好热水的大木桶时,他轻声安慰着玛格丽特,道:“无妨,玛戈,等大明的商人再一次抵达塞维利亚,他们会给你带来这些东西,不用等太久。”
就装作没看出我的羡慕不好吗?
同样情景还发生在他们率军进入波尔多,从巴黎传来的坏习惯让这里的百姓一大早依照法令打开窗户大喊三声‘小心,小心,小心!’然后哗啦一声把混着粪尿的木桶倒在街上,以至于街道总是泥泞臭气熏天,这一切令玛格丽特感到尴尬。
特别是骑在马上的陈九经在面甲后一双眉头微微皱着:“我听说波尔多不是你们的小城市,百姓为何?”
起初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的玛格丽特还傻乎乎笑着回道:“巴黎也是如此,王宫试着让百姓别这样做,但没有用,后来就准许他们大喊三声再倒了。”
陈九经又能说什么呢?他只能轻声地说:“北京的南城由于修建时没有做好下水道,街上也会肮脏一些,只是百姓要有礼得多,无妨,玛戈,我会教育他们的。”
随后明军入城跟着挨家挨户排查百姓兵器时顺便下达了明军至此的第一条法令:禁止向街上倒粪,并出钱雇了一支挑粪工,让百姓在每天天亮前将屎尿桶放在门口,会有专人收走。
后来玛格丽特才知道,在大明,没人往街上倒粪,自然也没有高跟鞋……欧洲也用粪便作为肥料,可哪个国王会专门派人收集粪便发给农民呢?他们恨不得一辈子不和肮脏的东西打交道的。
玛格丽特不能泡澡,她只能用水把自己勉强擦洗一遍,喷上香水,等陈九经舒舒服服地在大木桶里泡个干净,这才迎来新的一天。
在新的一天,亨利醒了。
第三百五十五章 交涉
陈九经没能在第一时间去看波旁亨利,他有两件事去做。
头天夜里他的斥候在波尔多右岸的树林里和比隆的侦察兵发生战斗,一支二百人规模的轻装部队试图从南方绕过战壕向海岸移动,但被康古鲁麾下在外露营的女真骑兵击败。
一大早比隆便派来举着食铁兽的骑手,来协商换回俘虏并试图劝说陈九经退出波尔多离开法兰西。
首先,他得先见见比隆的使者;其次,从波尔多北方的谢罗拉尔的新教徒们开来五艘船,被城北河口,说要给纳瓦拉国王提供一些来自英格兰的支援。
比隆手里的食铁兽旗是陈九经派波尔多的一名骑士送去的,他们交流更容易,很明确地跟比隆表达清楚这面旗子的含义:投降、停战与和平。
但比隆的使者并不是来见他的,此时此刻,法兰西的比隆元帅还认为明帝国的陈九经与西班牙的托莱多没什么两样,都是玛戈王后找来的雇佣军,他认为事情的关键仍旧掌握在玛戈手中。
双方会面的地点是波尔多城中一处空置的民宅,原因是陈九经既不愿遵循别人的规矩亲自在战场中央会见比隆,更不愿让玛格丽特跑到危险的地方去,比隆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派出一名与玛格丽特认识的子爵带着他的建议进入波尔多。
使者通行的道路经过严格的规定与设计,陈九经故意让他穿过居住着胡格诺教徒的街道,并将城上的白山营与复**撤下,换上波旁亨利装备简陋人人带伤的叛军站在城墙上。
他希望这个使者回去后能给比隆提供一些信息,引诱他再来攻城。
陈九经在布置这一切时对玛格丽特道:“再挫败他们一次,便无再战之力。”
其实现在就已经没了,比隆依然能战斗的士兵满打满算不到一万,硬拼一场仅打进第一道防线,显然已面临兵力不足的困境。
“王后,没想到出了卢浮宫仍能见到您美丽的面孔。”在这间足矣称得上家徒四壁的小二楼上,比隆派出的使者很容易发现玛格丽特的身影,向众人行礼后说道:“我带来比隆元帅对战争的交涉。”
尽管陈九经坐在正中间,但使者的话是对玛格丽特说的。
毕竟在他们眼中纳瓦拉王后玛格丽特才是主角。
玛格丽特向陈九经望过来,年轻的将军专心致志地摆弄着自己的烟斗,西勇营一名精通西法两门语言的士兵在旁边翻译着,他挑挑眉毛问道:“旧相识?”
“可能是。”
王后模棱两可,转头对使者道:“感谢您的赞美,不过……阁下是谁,我们在哪里见过?”
这样的话毫无疑问会引起人的尴尬,至少陈九经听着都直皱眉,但这位子爵却好像理所应当,依然保持着那故作矜持的笑,微微低头道:“在巴黎,国王的舞会上。”
“哪次舞会……算了,那不重要。”玛格丽特揉着额头,她实在箱起不来了,干脆直截了当的问道:“元帅派你来想谈些什么,他准备好投降了?”
“恐怕还没有,我们还有许多士兵,王国的三路元帅,多菲内已被马耶纳元帅团团围住,皮卡第的叛军也被围困在城中,很快就有源源不断的军队向波尔多开来。”
使者说到这,刻意停顿了一下,这才对玛戈王后笑道:“元帅认为此时此刻,王后率领效忠于您的军队离开波尔多,从这次叛乱中抽身,能得到最体面的待遇。”
“你说得对。”
玛格丽特在言语上十分赞同,表情却并非如此,凌空抬着手指轻轻挥动,连着顿了两下,道:“听起来马耶纳元帅与围攻皮卡第的马提翁元帅都在进行围攻,这很危险。”
“不过他们的围攻是我所理解的围攻,还是比隆元帅这样丢下几千具尸体,退到我看不见的地方这种围攻呢?”
“您有着与美貌相称的智慧。”使者脸上依然带着笑容道:“当然是您想的那种围攻,局面对叛军不利,皮卡第的孔代亲王见势不妙已经进入德意志,拉费尔被王军团团包围,军队供应充足、天气也很好,围城非常轻松。”
“尽管纳瓦拉国王在叛军中广有声望,但人们并不相信他的指挥才能,许多地方都没像约定的那样叛乱,这场战争是没有希望的,王后在此时退出,只要留下波尔多城与俘虏,比隆元帅愿意协议停战,留出一个月的时间让王后从容退军。”
玛格丽特一直边听边点头,那模样就好像被说服了一样,不过在最后她非常认真的说道:“谢谢你的诚心告知,这意味着三路元帅中只有比隆阁下做得不够好,他应该非常着急。”
“你说很快就能得到大量援军,也就是说此时此刻,你们并没有任何援军正在赶来;元帅愿意协议停战,则说明他对短时间战胜我们没有丝毫信心。”
“你瞧,一样的话只要反着听,你所说的优势全是镜子里的花朵和水中倒映的月亮,全无意义。”
说着,玛格丽特转过向陈九经抛去个等待夸奖的小眼神儿,回过头对使者道:“不过我愿意签订停战协议,只要王室的军队离波尔多远一点,不要再跨过多尔多涅河南岸,我们就不会进攻元帅,他尽可以做他想做的事。”
使者非常无奈地张张口又闭上,他该如何向纳瓦拉王后描述,比隆元帅最想做的事就是发兵打进波尔多的城内这件事呢?
快把烟斗折腾断的陈九经制止了这种尴尬交涉,他坐正了道:“好了,明明挨了顿揍,就别装出一副尚有余力的模样,别拿三路元帅来吓唬我,有本事就让三路兵马都过来,陈某就在这等着,不离波尔多半步,直至这场仗打完。”
“比隆何时投降,这场仗何时结束,回去告诉比隆,那面食铁兽旗是让你们投降用的,我不需要交涉,不投降就回去备战。”
“再告诉元帅,不论何时,只要他打算投降,我准他留下火炮、火枪、弹药与铠甲,率军从容离开。”
第三百五十六章 兄弟
“大言不惭。”
使者离开后陈九经仍旧对这种协议停战的说法满是嘲讽,派人去让等了好久的黄喜过来,引来玛格丽特的疑问:“你真不怕其他两支部队一起来围攻波尔多?”
这倒是令陈九经分外诧异:“你怕?怕你刚才还那么镇定。”
“装的。”玛格丽特倒是相当坦诚,摊手笑道:“在我们的习惯中,即使战败的谈判也要保有体面,我不想被三支部队围困在小小的波尔多城内,但有什么办法呢?来都来了。”
闹半天是这想法。
“放心吧,那两支部队不会来,来也至多是两支偏师,都来了难道其他地方的叛乱都不管了?”
陈九经只来得及如此安慰玛格丽特一句,在街上等了很久的黄喜便已报门而入,抱拳道:“将军,卑职在城北河口领了法国人送来的辎重。”
“都是些什么东西?”
说来有趣,陈九经在这同比隆作战,可北方的拉罗谢尔城却向他运来辎重,那也是法兰西的重镇海港,但并未加入这场针对王室的叛乱之中。
“二百杆火绳枪、一门佛朗机炮、一百二十柄剑、三百六十只矛头、锤头,五只大木桶火药、两千余颗钉子,有些是英格兰新教徒援助拉罗谢尔胡格诺派的,还有些是拉罗谢尔百姓自己的准备,但因为他们的起兵并未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因此把兵器送到我们这。”
“还有拉罗谢尔的胡格诺教徒凑出的三袋金子,说是用来让纳瓦拉国王支付佣兵报酬的。”黄喜说着对陈九经拱手道:“他们都不知道纳瓦拉王在不在波尔多,就把钱送来了。”
“法兰西可真热闹。”
听起来玛格丽特并不喜欢来自拉罗谢尔的支援,她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的立场,只是对陈九经抱怨道:“这明明是法兰西,可你却能在这看到七八个国家的军队。”
只有七八个?
陈九经撇撇嘴,没有应答。
恐怕能说出这话,玛格丽特并没有算上他的人。
单他麾下这支混编部队的构成,就已经够玛格丽特说的那个数。
他只是安慰道:“无妨,很快英格兰就没力气再管海外的事了。”
玛格丽特缓缓摇头起身,她对英格兰的了解也不大多,只知道那一直是法兰西的敌人,她对陈九经做出邀请道:“我要去看看亨利,将军一起来么?”
“呃……”
一向镇定自若的陈九经难得楞了一下,才向黄喜的方向看过去,对玛格丽特道:“我还有些军务要与黄将军商议,你先去吧,我尽量在事情处理完过去看看他。”
“那好吧,如果他醒来看见你一定会非常开心,我先去了。”
玛格丽特离开后,黄喜一脸懵逼,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要与卑职商议何事?”
他实在不记得陈九经跟他吩咐过什么。
回答他的只有陈九经沉默地摇头,这让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死寂的尴尬持续了很久,才见陈九经重新抬起头说道:“走吧,命人牵马,我们出城去前线阵地看看,西勇营在阵地防守上没什么本事。”
这当然只是个借口,尽管西班牙士兵确实不习惯于防守战壕,但他不是必须现在去巡视阵线。
他只是不知道怎样才能像玛格丽特一样,对他和波旁亨利的会面无比自然,就好像这不是件很有问题的安排一样。
问题,大了去了!
陈九经现在就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一样不敢见亨利,自打那个‘瘫痪在床’的病人醒了之后他整个人都有点儿不对。
因为他觉得自己确实犯错了。
在波尔多城外臭气熏天的战壕外,陈九经皱着眉头盯着战壕喃喃自语:“如果很臭,就把它倒到别处……康古鲁。”
他转过头对同样策马的康古鲁问道:“你觉得现在把纳瓦拉和玛戈送到毕尔巴鄂如何?不,应该把他们送到卡奥尔城。”
送到卡奥尔城?
康古鲁撇撇嘴道:“把王后送回去倒没什么,但那小东西受着伤,走不了那么远。就他手下那帮庸医,除了波尔多城门儿就得……喔!将军是想把那小东西弄死?”
白山营参将的胸甲被擂得震天响,大眼珠子一瞪,皱着面上很有力量感的横肉笃定道:“包在我身上,今夜就教他摔断脖子!”
“使不得!我没想让他死。”
陈九经叹出口气,无可奈何,不知该如何向下属清楚地表达自己心中所想,只得摆手道:“你说得对,亨利的身体状况不能长途行军,几百里路会要了命。”
其实不是行军多远的问题,关键在于明军中没人信任欧洲的医生,尤其是陈九经。
他是眼看着波旁亨利都快死了,这帮人却给他找了个牧师在耳朵边儿上念咒……别说隆庆五年祝由科被去掉了,就算没去掉,祝由科医师还得等病人醒着的时候才能影响病人气场、心理呢。
更别提这就是个金创伤,又不是什么看不出症状的怪病绝症,犯不上祝由。
“你为什么总叫他小东西,亨利得有四五十岁,就算要叫不好听的也该叫老东西吧?”陈九经撇撇嘴,道:“像他那个年纪,身体还非常强壮实属难得。”
“四五十岁?他的人告诉我他只有二十七。”
陈九经眨眨眼,回想起纳瓦拉的胡须头发都是黑的,道:“长得也太着急了。”
准确的说是棕色,但陈九经才懒得分析别人头发是什么颜色……反正早晚都得黑。
救人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只觉得既然纳瓦拉说‘王国是玛戈与她所爱之人的庇护所’,他也理应给予纳瓦拉庇护,可这会儿亨利醒了,反倒心思微妙。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对波旁亨利做了不好的、有愧的事。
他们会面又会获得什么场面呢?波旁亨利拔出剑来冲向自己,自己是该放铳打死他,还是该放铳打死他呢?
与其如此,倒不如不见。
暂时除了避开,陈九经想不到解决办法。
防线的情况并不好。
进驻战壕的三个西勇营军团不习惯呆在壕沟里,他们用米色帐篷铺满城外,尽管非常努力地布置木桩与陷阱、修起一座座小望楼,但就是不听话。
他们不习惯像明军要求的那样作战,只有在陈九经巡视防线受到训斥,才会派出几个连队钻进战壕里。
偏偏陈九经暂时不能动他们,不过闹得最欢的乙营将官萨拉查,陈九经已经打算在比隆结束围城后把他送回西班牙。
但有时,越逃避什么,什么就会越早找上门来。
等他回到城里的总督府,刚翻身下马,就听康古鲁回头小声道:“将军,那小东西来了!”
他回过头,上身缠着棉布绷带、披棉毯,下身穿紧身裤的波旁亨利跌跌撞撞满面狂喜地朝他快步走来,并张开自己的双臂,陈九经的第一反应是波旁亨利没拿兵器,心中提起的警惕稍松,手才摸到腰间铳柄,便被波旁亨利给了个大大的拥抱。
然后这位纳瓦拉国王便以极快的速度仰起头噘着满是大胡子的嘴朝陈九经吻了过来。
对,他的目标是陈九经的嘴唇,所以就是吻。
不过接下来他的动作被迫顿住,脸也高高向上扬着,因为他的下巴被一杆手铳顶住了,还有先后传进耳朵的‘咔哒’两声,那是燧发火铳的枪机被板开的声音。
两根并排的铳管顶在下巴,两根龙头杆噙着两块火石,两个扳机被陈九经的食指扣住,一双黑湛湛的眼睛正微微垂头以鼻子碰鼻子的距离定定地看着他。
“我,我听玛戈说你救了我命,我一定要来感谢你,我的兄弟!”
陈九经眨眨眼,兄弟?
他有点懵。
第三百五十七章 一只鸡
波尔多总督衙门的花园里,篝火烧的旺盛,简易搭制的条石灶台上刷了素油,锅里炖着羊肘子,条石上几块牛肉被烤的滋滋冒油。
玛格丽特捧盛着葡萄酒的玻璃杯坐在一旁的木桩凳上笑得花枝招展,陈九经一手拿着烟斗、一手托着茶杯,面露无奈地看着篝火旁拿着小铁铲煎牛肉的波旁亨利与他身边打下手的蒂雷纳子爵。
蒂雷纳子爵名为亨利德拉图尔多韦涅。
又双一个亨利,而且像亨利这个多到令人发指的名字一样,又一个玛戈王后的情人。
“我就说了让他不要试图给你做菜,他们全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你的厨子。”玛格丽特笑起来肩膀耸动,以至于杯子里的酒都洒出来,她在陈九经眼前挥挥手:“他太热情了,知道么,我从没见过你那么害怕,我敢保证你脖子后面的头发都立起来了!”
陈九经从愣神中走出来,不再留恋烧得极旺的火,转头笑道:“你不害怕么,隔夜的大蒜味扑面而来……哼老四,见我之前你就没考虑沐,算了,你的伤不能沾水,好歹漱漱口吧!”
说着,陈九经抬手指着跟波旁亨利一起转过来脑袋的蒂雷纳子爵道:“把头转过去哥们儿,你是哼老五;玛戈你能不能帮我告诉北边那个吉斯,从今往后,他叫哼老六。”
由于纳瓦拉王国很小,而且挨着西班牙,所以他们能用西班牙语妥善交流,在他们的语境下没有人反对这个绰号,因为真的就叫这个。
比方说亨利三世,准确的名字是第三个亨利,这不就是哼老三?
“其实在我没受伤的时候,我每天早上都会泡澡,你知道在我们这片土地上每天早上都泡澡意味着什么,我哼老四可是难得爱干净的美男子。”波旁亨利像个山野里的猎户般熟练地给牛肉上刷上西班牙的橄榄油,顺带煎上两颗蒜头,转头挑挑眉毛道:“他们却都觉得我闻起来像头野猪,你都不知道我多冤!”
“是啊,你每天早上都洗澡,可你打完猎却不洗澡、天天吃大蒜也不漱口,往床上一摊浑身散发来自地狱的气息。”看得出来,波旁亨利醒过来让玛格丽特心情很好,她的笑容一直没停过,显得有些疯癫,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这才终于将笑容隐去,搭着陈九经的肩膀道:“我们还在巴黎的时候,有一次他和一个姑娘约定晚上到房间里。”
“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有美好的身材和脸蛋,宫廷舞会的中心,哪怕女人都会为她倾心!可他却错过了大好时机,为什们呢?”玛格丽特张手拿过陈九经的烟斗,故意板着的脸突然大笑道:“在床上,他把那个女人熏吐了!”
“是真的吐了满床。”
玛格丽特、波旁亨利和蒂雷纳子爵都大笑起来,但陈九经却不自觉地去想他们的夫妻关系与这个笑话,以至于很难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不过看到他没笑,三个人反而笑得更开心了,玛格丽特对二人道:“我说过九经的开心事和我们不一样,他很克制。”
陈九经也没说什么,这给玛戈王后的小后宫带来一点尴尬,不过很快玛格丽特就找到了新话题,问道:“你刚刚看着他们走神,那不像是在惊讶国王玩火,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你的情人们都拧成一股绳。”陈九经端着茶杯耸耸肩膀,道:“那法兰西的战争早就没了。”
这话又引起三人的哄堂大笑,陈九经无可奈何地想着,欧罗巴的贵族们一定像自幼练习如何吐痰、如何擤鼻涕那样练习过如何随时随地的大笑,这种气氛让人觉得放个屁都能让他们笑起来。
事实上陈九经肯定,如果这会儿他能放个响屁,这仨人能把心肝脾肺都笑出来。
可这一次人们的笑容逐渐凝固,是真的将气氛冷了下来,玛格丽特把杯中葡萄酒一饮而尽,抿着嘴边的酒液面无表情的摇头道:“在现在的法兰西乃至欧罗巴,没有任何人能拧成一股绳,没有,你找不出这样的人。”
“我们不像明国那么干净,这场战争永远都不会结束,数万人出生的时间里、数十万人死去,法兰西将会毁灭,什么都不会剩下。”
玛格丽特提着酒瓶倒酒,波旁亨利将煎好的牛肉盛在盘子里放在陈九经身前的木桌上,沾着油渍的手在裤子上蹭蹭,端起两个酒杯先递给他的封臣蒂雷纳子爵再拿起自己的,道:“我试过一切能让战争停止的方法,包括与玛戈成婚,都没有半点用处。”
“他们要杀光我们,我的人要取得更多权力,人人想拿到属于自己那一份,西班牙、意大利、罗马、瑞士、英格兰、德意志与尼德兰,每个国家都从中插手,人人都要破坏和平,这里是没有希望的土地……敬法兰西!”
“敬法兰西!”
三个人举起酒杯,陈九经觉得与其说这是庆祝更不如说像是提早的哀悼,他也端起茶杯与他们碰在一起,待饮下一口,他才对波旁亨利问道:“那你呢?”
他听波旁亨利几乎说了所有人,天主教徒要杀光胡格诺叛军,胡格诺叛军要争取更多权力,还有那么多从中插手的国家,但波旁亨利唯独没有说他自己。
“我?”
葡萄酒对所有人来说都是酒,但对波旁亨利来说像一种红色的饮料。
他喝酒的姿态没有丝毫优雅,仰头就向喉咙里灌,就像他吃肉要一块接着一块撕咬入口中一样,干了一杯再来一杯,这才抿着嘴道:“任何人都能推着自己的命运向前走,而我,我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更无力掌控。”
“我什么都不想要,在这场战争中?我只想活下去,活过今天,再活过明天……生存。”
波旁亨利自问自答:“太难了。”
他从玛格丽特手中抢走陈九经的烟斗,可显然他没抽过烟,有样学样却换来狠狠地咳嗽,陈九经笑眯眯地指着烟斗道:“送你了,你可以好好学学……我们可以做几个菜,慢慢吃。”
回答他的是波旁亨利大手一挥:“我从不吃菜,一天当中贵族吃两顿、农民吃三顿,人一天只能吃这点东西,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几天,所以我不能吃菜,我可不希望突然有天我死了,最后一餐像兔子般吃了一肚子烂菜叶子。”
“要是有机会活下去,我想让纳瓦拉宗教自由、思想自由,每个农民周末锅里都有一只鸡,哈哈!”
当波尔亨利再提议为他又活了一天而举起酒杯时,陈九经确信他已经喝多了,因为他听见亨利哀求他再弄来一瓶医生倒在他伤口上那种很香的酒。
他说味道像荷兰教友送给他的白兰地,其实就是烧酒,白兰地的意思就是烧酒、蒸馏酒。
这也是最近尼德兰商人为拿着葡萄酒向新大陆贸易想出的方法,他们把葡萄酒蒸馏了,叫做白兰地。
烧酒是随叫随到的,不过波旁亨利只是单纯的能喝酒,但酒量显然并不大。
像那样一饮而尽一杯都还来不及说话,两腿一软就溜到木桩座子下面了。
这是个活得很用力,也很辛苦的人。
用力的喝酒给他带来一夜宿醉,但与忧国忧民并无关联,只因死里逃生。
第三百五十八章 拜年
万历八年的大明照旧,在新年到来前,由万历皇帝钻进京师电报房向天下军兵、百姓发布了一封以‘我是翊钧’为抬头的电报,向天下臣民恭贺新年。
但万历八年的这封贺喜报,比去年要早上四个月。
天下的距离从没有这样近。
仅用三日,东至辽东、西至陕西,黄河以北数省便收到天子电报。
事实上各省、府治官吏第一时间都以为皇帝在紫禁城喝了大酒……天底下哪儿有八月艳阳天就祝贺民、军、臣新年的皇帝?
但这显然无例可循,因为从没有发电报的皇帝。
只有在各省官吏看到电报内容后才恍然大悟:喔,皇帝是让大家开始准备,将消息传达至各县及下属乡都,以确保在新年时居住在帝国最小行政单位的百姓也能收到皇帝的贺喜。
第四日电报经过船夫与骑手之手越过黄河的同时也传遍辽东,揣着密令的骑手驰过林海,跨过鸭绿江,向朝鲜通告命令的同时向小东洋沿海送去祝福,他们的最终目的地是旧大陆的最东端望峡州。
努尔干都司故地的电报一直在修,但并非直线,而是一根根线段,有些地方容易修,大明已经修了;有些地方不容易修,大明慢慢修;还有些地方不能修,大明先修地球再修电报。
奔驰入冰原的帝国传信骑兵甚至不知道自己手中密本究竟写着什么东西,但皇命已达,能骑马的路就骑马、不能骑马的路就骑鹿,不能骑鹿的地方就用两条腿奔跑,也要将密令本送到沿途每个驻扎军兵的卫所。
西面的情况也是一样,今年皇帝的命令更加严格,也做出更大的创举,贺喜的范围不但由去年的边军扩大到百姓,还要向西北羁縻性质的乌思藏、朵甘都指挥使司,还有西南各宣慰司传达贺喜。
一样,在电报能传到的尽头,后面的事交给骑手。
作为一名数据帝,万历把他向六部讨要来的公文汇总、改编,轻轻松松写出一份像汇报工作的新年致辞。
这事对地方土司、法王、统治者造成极大震动。
本来吧,各地最先收到消息的法王与土司都有沐浴天恩的喜悦与大仇得报的快感……向来只有咱朝贡,啥时候有皇帝给咱的贺喜的,嗯?
这事能吹十辈子呀,活着能跟同僚吹、死了能跟祖宗吹、下辈子转世还能吹!大明天子不光祝我过年好,还给我汇报工作!
后来发现同行都收到了皇帝的‘过年好’,连治下子民都收到了,而且还是一样的文本。
有脑子的法王、宣慰使各个胆战心惊,三三两两凑到一块就念叨,越念叨万历皇帝这汇报工作越觉得心生寒意。
‘朕是翊钧,把信里第一段的朕改成朕。大明帝国迎来新的一年,帝国是朕的,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值此辞旧迎新之吉时,朕祝天下子民过年好呀。’
‘古书有云: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去岁,帝国有三百九十位松江讲文院学员毕业步入仕途,他们精于六部事务,但朕没有给他们高官厚禄,而是派至乡都、州县历练,朕的子民要代朕监督他们,是不是国朝最清廉、最贤能的官员。’
‘帝国有一千四百七十八位南北讲武堂学员毕业投身行伍,他们学艺有成,帝国增添了十七位指挥使、一百四十位千户、五百六十六位百户和七百五十五位总旗官,朕的军兵也要代朕监督他们,是不是国朝最英明、专业的将军。’
‘同样是去岁,七品以上文武官员有二百四十四位因不爱军民、考成不利被罢免、降职、罚俸,国朝的官员相比过去更清廉了。这就是朕的旨意,你等都听好了,凡有文武官吏贪污、不法、徇私、渎职等,可即至天下十三道一百一十名监察御史处告状,朕办他们。’
‘去年,海河泛滥,十四县百姓遭灾,京运六百万石米粮在朕的旨意下尽数拨划灾民,北洋军也在朕的指示下倾巢救灾,虽无旨意,但就是朕的指示,因国事阵亡四百零七人,朕去天津寄国塔祭拜他们刚回来。’
‘朕想年年祭拜他们,可朝上大臣不让,你们给朕评评理,勇士为国捐躯,朕却不能去年年看望他们,有这样的道理吗?不提这些啦,一提就烦。’
‘朝廷今年的收入多了,因为在西洋多了六个属国、国内的生产也有很大提升,商货关税增收一百四十万两,因此朕在西北、西南、东北、中原的六个省挑选了五十四个县,那里粮食歉收、百姓过得辛苦是痛在朕的心上呀,因此今年这五十四个县的田税,朕都免了。没轮着的百姓也不要眼气,国朝很大,百姓们都很辛苦,朕会继续努力开拓海外,来减轻我天朝子民之压力的。’
‘臣子们、军兵们、商贾们、百姓们,新一年呀,继续与朕同舟共济。’
‘过年啦,元月服色上对赤色的忌讳就免了,都喜庆点。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你们吃好,朕就饱了;想穿点什么就穿点什么,你们穿好,朕就暖了;好啦,今年就说这么多,咱们明年再见吧,朕要去吵归义王了,他总欺负朕的西南都司,朕跟他没完。’
皇帝这是在收拢民心呀。
收拢民心做什么?西南的宣慰使们战战兢兢,播州的杨应龙都出去一年了,这事儿他们能不琢磨琢磨?
对西北几个都司的法王来说就更可怕了,以往几十年,除了通知朝贡与发送敕书的官员,皇命从未送到雪山上,这下子不光皇命送到雪山,连百姓手里都送到了。
一封信过来,骑手下马就召集百姓中能识文断字的开始抄,召集声音洪亮去人群汇集之地念,偏偏你不能不让他们抄、不让他们念……真说彻底对皇帝俯首听令的没多少,可就因为这点儿小事,把天子使者杀了。
傻子才敢。
就算有心造反,也不能毫无准备直接开战吧?
西南的宣慰使们是有这心没这胆儿,上一个因为骄狂闯祸的叫莽应龙,东吁那么厉害,转眼啥都没了。
西北的法王们呢,是既有害怕的心思,也有坐山观虎斗的意思,因为信的最后听起来有点像天子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所以这封电报还真准确无误地被传送到帝国超过六成的百姓耳中,而且没有任何人作乱。
不过对归义王俺答来说,这封信就不是那么舒服的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草原
俺答是正好在万历八年的头一天收到大明天子恭贺新年书信的。
在这之前的俩月里,他如坐针毡。
去年马芳患病卸任,去朝廷修养的消息传至塞外,可是令俺答汗舒心了一段日子,甚至还派人入关带着礼物去看望马芳,希望马芳别死。
毕竟老朋友了,事实上还有另一原因……俺答自己也疾病缠身,不能理事。
这种时候大明突然将重兵陈于城关,不怪俺答汗紧张。
那两个月塞外度日如年,在最初三娘子便率五十甲骑试图入塞开释误会,可城关守将换了人,来的是原本听说要调往海外的腾骧卫,乃是天子亲军,只教她安心等着皇帝诏书。
其实诏书早就到宣府了,但皇帝在电报上命令不能早发,就得先让俺答看见拜年诏书才能通传书信,因此由京师开出的军兵反倒是最先让塞外看见的。
皇帝非常清楚什么叫‘时间差’,他写信的时间并不等于百姓听到、看到信的时间,他要确保一切同时进行。
因此病榻上的俺答汗看见头一封信,吓得满身冷汗百口莫辩,紧跟着第二封吵他的信就来了。
如果不是皇帝陈兵在宣府的那一卫精校,俺答很可能把信上说的事当个笑话听就完了,因为皇帝怪罪他的事……是好几年前发生的。
他在青海封喇嘛、传黄教、打了几仗,最近的事儿都发生在前年夏天。
在那之后,俺答一直在归化城养病礼佛,不问世事。
如今事儿都过去这么久,皇帝传信来吵自己一顿,俺答笑笑就过去了。
你早说不让办,我就不办了,我都办完了,你写信骂我又有什么用呢?
偏偏,一卫精兵就在塞内长城上屯着。
俺答怕这一卫军队,更怕大明皇帝真有想要向北宣战的决心;他怕皇帝对他重开战端的决心,更怕此时内部不安的蒙古。
哪怕是塞北圣狮,他也像老朋友马芳那样,老了、病了,更糟的是躺在病榻上的马芳依然能借助朝廷的权威来约束边军,他却别无仰仗来约束其他部落。
并且俺答深知大明早就知道现在的他只能盘腿儿坐在病榻上吃斋念佛的消息因为马芳就是看他不再是威胁,才肯告老还乡。
否则那个年轻时被他拔于奴隶之身的汉人将军,会拿这一身血肉骨头跟他隔着长城对峙至死。
有第二封信,就有第三封,皇帝的第三道旨意,是准三娘子率二百甲骑入关,参加京师今年三月大阅天下兵马。
“别去!”
俺答瞪着眼睛,蒙古圆帽下的脸上布满深色斑块、皮肤松弛得已盖住口鼻间的法令纹,每说出一个词都要用力地呼吸好几次,马蹄袖外的干枯的手死死地攥着东珠做成的念珠链,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好像无意义般重复着道:“万历,万历!”
在他年轻时,从未怕过嘉靖。
哪怕到了老年,也不曾畏惧隆庆。
但在此时此刻,他非常担心、非常畏惧万历。
“让乞庆哈去,让他去,你不要去。”
可三娘子还年轻,非常年轻,方不过年过三旬,她的打扮像个明朝妇人,事实上她不但是蒙古的金钟王妃,还是明朝的忠顺夫人,更是明朝与土默特部联系的纽带。
“乞庆哈,他敢去么?”三娘子笑起来甚为狡黠,乞庆哈就是俺答的长子辛爱黄台吉,她立在一边看着仆人收拾行装,边对俺答说道:“老的不光是你,他也老了,年轻时他不听你的话时常兵侵汉地,现在你想把他送到明朝,你的长子未必能留下性命回来,以后的贡市也会消失。”
草原上的事通常只需要一个人就能带来莫大的改变,就好像俺答势力最强的时期,那个时候他身旁有个名叫的赵全的白莲教信徒作为幕僚,土默川数万甲骑,尽穿汉甲。
但赵全被送到长城内杀死后,一切便出现了变化,汉地匠人成为诸部台吉们的私产,数年过去他们的工艺、产量没有多少提升,人们用工人换取长城口市的贸易物品,换来部落大人们更加富贵的家产。
“我要带你的小儿子布塔施礼去北京,他是你最小的儿子,却什么都没有,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偏心么?”三娘子所说的布塔施礼是她唯一的儿子,道:“他应该多见识一些东西,不该总跟在部落里像他一样大的小孩身边玩耍。”
“他才十二岁,你想让我给他,给他什么?”俺答的话说多了,剧烈地咳嗽起来,缓了缓才说道:“像赐给你一样赐给他一万精骑护卫么?”
“他应该有自己的部落和马场,他也是你的儿子,那是他应得的!”
部落中的、部落外的,与明朝交涉的事务已大多转移到三娘子手中,她都做的很好,这让她应得很大的声望,但事实上她与因年老而被深深的忧虑环绕的丈夫一样,也沉浸在深深的担忧之中。
如果有一天俺答不在了,只有她的亲生儿子能保护她,可她的儿子却什么都没有,这令她担忧,担忧中还有愤怒:“难道你指望将来有人欺辱了他,让我去亲自率领骑兵攻打别人吗?”
仆人们开始为三娘子穿戴甲胄了,那是一套复杂而沉重的铁浮图,内外十几个部件由四名仆人依次披挂在身,三娘子仍旧行动自如。
她在腰间带着明制将军剑,王帐外的铁蹄马背上背挂着两张弓与两袋箭,最忠诚的仆人牵着小王子的马来到帐前。
继承母亲美貌的小男儿并不像出生在征战途中那样粗犷,反而带着些许草原上少见的秀气,在马背上拿着草编的大蚂蚱把玩着,似乎对他要去哪一无所知。
穿着整齐明制甲胄的甲骑列队两侧,部落百姓扶老携幼地观看这番热闹,顶盔掼甲的三娘子留俺答坐在王帐中念着法号,出帐翻身上马。
在她身后,豹尾长幡迎风招展,远处蓝天白云下的草原上,正在施工的青色巨城拔地而起。
第三百六十章 模拟
万历八年的北京城是热闹的。
天下兵马进驻京畿,一时间各地商贾百姓参与盛况,天下奇珍皆汇聚于此。
但在紫禁城里,气氛却并非如此,因为皇帝把从土默特部率领二百甲骑赶来的三娘子请进了紫禁城。
在万历皇帝去年向天下昭告他要‘吵’蒙古俺答汗后,没有人知道后面事情的发展究竟会去向何方。
帝国北方边境嗅到了战争的气味,但在战争开始之前,一切仍旧平静如常。
文华殿北方万历皇帝的练兵场有一片湖泊,引穿过紫禁城的金水河而成,湖边的点将台上,万历皇帝与三娘子、蒙古小王子立在一起,看着湖中小船游曳窜动,穿着章纹袍外罩龙纹胸甲缓缓踱步的皇帝认真地讲解着,有时还会加上手的动作。
时过境迁,小短腿儿这个称号已不再适用于十七岁的万历皇帝,他有英气的面孔与坚定的眼神,只是有时会露出青涩的笑容。
“赤海舰驶过巴布洛号侧翼,用舷炮轰击对方,十二颗炮弹打在巴布洛号船板,只有扫在上层甲板的三门炮弹能伤及船上的西班牙人。”
湖上有二十余条小船,也没有任何炮声,每艘船上都能看到一名舵手在操控那些声震当世的战船模型在湖中行驶,每艘小船的船尾都冒着浓浓的黑烟,如果离得近些还能听见巨大的噪音。
三娘子什么都看不出,比起那些在高墙深院紫禁城里连帆都张不满在湖中游动的小船,点将台上一侧立起的兵器架与舆图更让她感兴趣。
那是一副她看不出绘画何地的舆图,图上有大片浅蓝,几块巨大的土地上用数不清的颜色与文字标注着稀奇古怪的读音,正中间虽然能找到几个熟悉的地方,但那太小了。
但这些画面在年轻的皇帝脑海中极为清晰。
他说这是在模拟一场数年之前发生在南洋上的海战,交战双方是大明与西班牙人,海战以明朝将领陈沐与西班牙运宝船队遭遇开始。
“朕模拟了许多次,以西班牙运宝船队的船形、火力与规模,即使在参数上为他们增加更厚的船壳、更快的速度,西班牙人依然无法取胜。”
“忠顺夫人知道为何朕如此执着于那场海战么?”
万历皇帝自顾自说着,牵着蒙古小王子布塔施礼看地图出神的三娘子回过头,低头带着谦卑笑意的三娘子恭敬道:“回陛下,臣不知。”
有诰命的夫人在见皇帝时同样称臣。
“这场海战发生在这个地方。”皇帝向三娘子身旁的舆图走来,经过小王子身边时还从裤兜里摸出一块油纸包着的冰糖递出去,这才指着舆图上的位置道:“同年,大明舰队停靠马尼拉,逐走吕宋西夷;那之后的两年里,吕宋、苏禄、婆罗洲诸国竞相朝贡,东西二洋军府成立。”
万历皇帝在舆图上张开双手,有力地向两侧推去:“朕的军队,东至大东洋亚洲、西抵大西洋非洲,你看见这幅舆图了。”
“臣,看见了。”三娘子不仅看见了,她还很担心,行礼道:“请陛下放心,土默特从未有过不臣之心,我等子孙暨部族愿世世为天子守边。”
“不必惶恐,朕没怀疑过顺义王有不臣之心,朕生气的是他不信任朕的威信,跑去让别人承认他是大汗。”
万历皇帝说话的语气看上去并不像非常气愤,这让三娘子稍稍放心,并且适时地向皇帝表达她的不解,但皇帝并未回答,而是抬手在地图上指出新大陆北方一个地方,问道:“记不记得土默川有个名叫呼兰的人,他是顺义王上贡给朕的骑兵。”
三娘子哪儿能记起这么个人,当年给皇帝上贡士兵在土默特部搜集了各个部落不受待见的倒霉蛋,她只能微微摇头道:“臣并不记得,他做了什么?”
“他为朕立了功,在这里得到一片土地,朕让他在这做指挥使,卫名呼兰卫,永镇斯土。”万历转过头抬起手缓缓摇动着食指,道:“不要再说为朕世代守边了,你看看这幅舆图,觉得朕的北方边境在哪?”
这个问题太容易回答了,对三娘子来说有标准答案,她甚至不需要去看舆图便恭恭敬敬地说道:“回陛下,土默特骑手能向北奔驰到最远的地方,就是陛下的边境。”
“忠顺夫人说的很好,虽然那未必是朕的边境、也未必是大明的边境,但意思是一样的,朕的边疆取决于朕的军队能走到哪。”
“你看到了,这幅舆图上还有许多空白,但天下各地的形状已大致被摸清楚。”
“世上的边境在朕心中有三个,大明的边境、朕的边境、大中华的边境。”万历说这话时带着三娘子所不能理解的成熟,他在舆图上围绕大明腹地画了个圈,道:“这是大明的边境,南抵大海、北至长城,朕从父皇手中接过的大明,就是这么大。”
三娘子正要说什么,被万历止住道:“不必说土默特部是大明的边境,朕接手帝国时直至如今,土默川都没有朕任免的官吏。”
万历又在舆图上画出极大的圈,这一次不单单草原上最强大的右翼蒙古,还有大东洋与大西洋,他说:“这是朕的边境,其间每个国家、每位大王,都尊朕为主,朕活着、朕强大,朕即照临四海帝国无疆,如果时间够长,这些地方就会成为大中华的边境。”
“倘朕衰弱、朕驾崩、朕的皇子是个大傻蛋。”皇帝的拳头紧紧攥着,似乎惋惜将来帝国的继承人很难有自己这么天子聪慧、帝国之幸:“那朕的疆土就会缩小到大明的边境那么大,所幸……朕还能活很长时间,所以土默川确实是朕的疆土,忠顺夫人你说呢?”
三娘子道:“确如陛下所言,土默川是陛下疆土。”
“既然是朕的疆土,朕要以土默川为本阵,让朕的骑手向四面八方探索,忠顺夫人以为如何?”
“留在朕身边几年学习吧。”皇帝脸上带着笑容,他摸着布塔施礼的头发,另一只手在地图北方画了个圈,轻声道:“将来朕把这赐给你吧,大西洋军府的报告称,来自奥斯曼商人的消息,莫斯科有个蛮王派人向东,打下了许多本属于你的土地呀。”
第三百六十一章 留京
万历皇帝的话并未给三娘子带来太多担忧,因为他们谈的并非是目前。
皇帝为驻军的时间限制在‘他’长大之后,这个他是今年才十二岁的布塔施礼,这甚至让三娘子为此感到开心。
似乎在天子眼中,她的独子将会是右翼蒙古的继承人。
接下来的时间里,来自右翼蒙古的母子二人沉浸在万历皇帝的伟大与神奇当中。
比方说布塔施礼坐在皇帝的御用坐骑火德星君改上兜圈子,兴奋地大叫,比骑马高兴多了。
当然还有不用划桨就能动的模型船,在湖里开了一圈又一圈。
对这个跟潞王同岁的蒙古小王子,万历皇帝看上去似乎不吝恩宠,大阅当日甚至让他跟潞王一左一右地跟自己一同站在城头上观礼。
也见到大明天子暴跳如雷气急败坏的模样蒸汽局答应在阅兵前送入京师的三十架火德星君因为形制改变而搁浅。
万历皇帝原本打算在大阅中让这三十台火德星君驮着他的大汉将军登场,偏偏蒸汽局对此有足够的理由,让他无法去惩罚任何人。
蒸汽机升级了,而且是因为皇帝升级的。
原因在于橡胶与轴承,橡胶并非来源于亚洲,亚洲送回来的橡胶树离产胶还差得远,但与陈沐倒是有很大关系,原因在硫化。
硫化后的橡胶耐热性好了许多,陈沐在送回紫禁城的信里提到它的多种应用,比方说耐磨的鞋底、佛朗机炮的气密、各种轮子的外胎还有蒸汽机的活塞部件,但这一开始除了鞋底和轮子,给其他方面都带来灾难。
装上橡胶垫的佛朗机炮打了几次炸了,使用橡胶活塞的蒸汽机用了一段也炸了。
橡胶带来更高性能的同时,原有为漏气设计的炮膛与气缸难以承受更大压力。
轴承则和陈沐关系不大,来源于送回来的达芬奇手稿,尽管达芬奇写的字谁都看不懂,但那些图案陈沐能懂。
带分隔笼的轴承、船用螺旋桨以及自行车的陈沐优化版本被送回来,附带着讲解,给皇帝带来极大的震惊:“欧罗巴,已经有这么神奇的东西了吗?”
其实这些东西欧洲根本没有,有的也只是达芬奇并未付诸行动的设想,但对皇帝来说,他落后了。
这些设想被不愿落后于人的万历皇帝付诸实践。
一声令下,火德星君的前后轮被卸下,包上橡胶胎,前轮还装上了轴承,轴用的是打磨光洁的铸铁小球。
铸铁虽质脆,却总比木头球强。
装上新活塞的蒸汽机在动力上也有更大的进步,它们加在一起,让新式火德星君的速度提升足有百分之三百多,现在潞王再想追上他皇兄,走路已经不行了,必须得走走跑跑。
紫禁城里还跑着一辆北洋全手工自行车,万历骑着可带劲了。
至于湖里的那些一丈大小的战舰模型,统统是蒸汽船,甲板上的船帆是样子货,低下带着螺旋桨,航行速度还不慢。
尽管这些东西有些难以量产、有些则还无法投入使用,可陈沐送回来这些物件确实极大地丰富了皇帝的业余生活。
也让见惯了大漠孤烟的蒙古小王子崇拜这位家住紫禁城的万历小叔叔崇拜的像是神仙。
三娘子在宫里仅仅待了一下午,可小王子布塔施礼哭着闹着要坐大船,干脆被万历下诏留宿了,直至阅兵结束后又过了十几天想妈妈,这才放出宫跟三娘子住了两天。
“其实起初朕想留布塔施礼在京中,是想要跟蒙古下一代顺义王多交往。”万历确实挺喜欢这个憨乎乎的布塔施礼,在三娘子请奏还塞外这天,他对三娘子道:“不过现在,朕是真打算让他留在朕身边。”
三娘子心里对万历这样的心思是了解的,因为她一开始带布塔施礼来,就有这个想法,让儿子在大明为质。
其实在进京路上她就想过,俺答不愿给小儿子太多也能理解,幼子势大对长子绝对是威胁,内乱只会削弱蒙古,但内乱也并非绝对,除非……除非一方绝对强势,才能避免内乱。
她希望绝对强势的一方是她的儿子,而非那个老得都开始掉牙的辛爱黄台吉。
“让他留在陛下身边沐浴天恩,臣固然心中所愿。”三娘子摸着儿子的黑亮长发,眼神中有些发狠,道:“只是分别之际,心中难以释怀,望陛下海涵。”
万历缓缓点头,笑道:“朕看夫人甲骑精锐,便留下十骑吧,照顾小王子生活起居的佣人朕自会为他遴选,有十骑做护卫也该够了,北京离归化城也不远,就八百里路。”
“什么时候忠顺夫人想他,朕便加派步骑护送小王子启程返归化城,过三四个月再回来,如何?”
三娘子大喜过望。
喜的不单单是能时常见到儿子,而是皇帝这个提议,意味着布塔施礼并不全是质子,质子是不可能想回去就回去的。
“不过先别急着谢朕,朕还有个忙要你帮呢。”
皇帝今天没穿甲胄,明黄色章纹袍子的袖子背在身后一甩一甩,转头道:“朕打算将国子监扩建,忠顺夫人回去为朕问问蒙古别的部落的王子,还有塞外各个都督同知、指挥使之子,倘若有极其优异的千户之子也行,朕打算让他们进北京读书。”
“就先定在二十人吧,如果忠顺夫人的人选过多,那就好好选选,报给兵部左侍郎吴兑这对朕是有好处的,对草原上的贵族也是件好事。”
三娘子更觉得这对自己是好事,布塔施礼在北京也是要读书的,可能就是在国子监,那么这些部落首领的孩子将会与他一同学习,那么将来等布塔施礼回到草原,这些人也会是他的助力。
“除此之外另一要事,是近来朝中各边官吏多有信报,开市日多,道路多有不善、陆运甚难,因此朕打算在各处互市之地修路铺轨,方便商贾,担心蒙古诸部误会朕之善意,因此先给忠顺夫人通个气。”
万历笑道:“回去还需劳累夫人,代朕告知各部首领。具体路怎么修、长城外修不修,一来需夫人知会各部首领,二来朕派去寻遍的亲信还未回来,过些日子朕传书归化城再议。”
第三百六十二章 沥青
“你可是回来晚了,王安。”
乾清宫的军事室内,三娘子回去没几日,被万历派去巡阅口市顺带暗查关防的宦官王安便悄悄进了紫禁城。
“朕估摸着你上月就该回来了,可你却跑到北洋去,是不是玩疯了呀?”
盘着腿的皇帝一脸不爽,心里塞满了羡慕,才一脸正经地绷着脸说出两句,便一拍大腿挤眉弄眼地问道:“你这次出去都见到什么好玩的,快给朕统统报来!”
“回皇帝爷爷,奴婢不敢,去北洋是看他们的木轨马车,是否真有那么神奇。”王安倒是并不惶恐,走到皇帝身边献出一副手绘的简陋边塞舆图道:“这是奴婢记录的大市、小市地点与距离,近年边塞口市数不胜数,奴婢一趟走下来竟有六十三处。”
“这六十三处分大市、小市,供蒙古等四十七部与我贸易,大市主贵,一年开市一次、一次期满一月,是供诸部首领们市马易货;小市只开两三日,各地开市月份不同,但一口之地每月都会有一处开始,小市主贱,供诸部牧民与我互通有无。”
“口市如此之多,一年只用上一次,奴婢以为若北洋的木轨马车言过其实,则不必耗费资财修路铺轨,因此特意去看。”
万历缓缓颔首,夸奖道:“你做的很好,那么结果呢,结果如何?”
王安说着用力点了点头,道:“北洋四条并排轨道大率各长十二里,双马拉车,载重为其次,主要是……稳,安全无忧!”
“四条轨道并行,两条向东、两条向西,十二里路被分成三段,每段四里,马车载上货一路跑过去不歇,一段路结束马也累了,换马接着走。”
“奴婢也问明白了原因,过去用重车走得慢不说,单马车就有二百多斤,再载上货,走土路轮子都陷进土里,根本走不开。如今硬木架在软木枕上,铁轮子嵌进硬木轨上,雨雪都能走得快,就是花费要高。”
王安连说带比划地对万历道:“但咱不缺木料,大东洋的金城县每年能运回上百船木料,那些木方做不成大材,但做这些器具却好的很,何况以东洋军府收入折算的贡物,不必考虑成本。”
万历缓缓颔首,他大致对北洋的木轨马车有些许印象,随口问道:“那他们为何铺长一些呢?”
“可长不得,就算用在口市铺上几里地,北洋的叶公都很担心,怕趁没人的时候被百姓军民将枕木、硬木卸去变卖。”王安说着俩手一摊:“官军也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就在沿途盯着那条路不是?”
万历陷入深深的苦恼之中,他回头看向桌案上摆着的图纸,上面绘制了清晰的路线,由各个口市通向周围的大部落。其中最显眼的就是‘青城’归化城,用四通八达的道路连通,成为明军出塞探明未知地形的物资集散地。
对他乃至整个明帝国而言,俺答病重是明军出塞最好的时机,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
一旦下一代继承人稳定了,他再想要做出这种举动,哪怕战争只是他最后的手段,但明蒙双方都会把这一切推向战争边缘。
除非他什么都别做。
可什么都别做……那不把朕憋死啦!
如果说在大明腹地修这条这样的路都会被偷走木轨,那出塞去修更得丢了,万历百无聊赖地举起双手把大袖子晃荡下来,像托着什么东西,最终撇撇嘴道:“朕还以为有了了不得的好东西,没想到还会被偷,唉……那还是修土路吧。”
木轨道的优势很明显,平稳、有利于大规模运输,想快就少拉点货、想多拉点货就整体稍慢一点,马车不容易坏在路上。
最关键的是速度可控,出发点将货物送出,多久之后抵达下一个位置换马的时间都是可以准确计算的。
这一点万历非常喜欢。
“陛下,也许将来能不修土路。”王安看着万历失望的表情,斟酌着说道:“北洋还修了沥青路与水泥路,前者走得极为平稳、后者很硬但不怕晒,而且成本低;奴婢听说最好的路,是用水泥做底、沥青上垫,但成本高昂令人望而却步。”
“沥青路、水泥路?”
万历抬手挠着下巴长出的小痘痘,皱眉思索:水泥他熟,紫禁城里有几个工事就是用那玩意修的;沥青他也熟,电线外头包的就是这个。
但这俩玩意儿听起来不太像用来修路的呀。
“成本高,有多高?”
万历皇帝翻着眼道:“我成祖皇帝永乐十二年北逐元寇回朝,力排众议从雅安抵拉萨修出一条三千余里的驿路,那时我大明两次北征鞑靼瓦剌、三宝太监下西洋,难道朕比那时还穷么?”
“大明从没有任何时候比今日还富,什么成本。”皇帝高高扬着下巴,以不屑的小眼神儿看着王安,端着茶杯清清嗓子,道:“说来让朕听听,修条路,多贵啊?”
王安小心翼翼地等皇帝把茶水喝了、咽下,看上去是生怕皇帝把茶水喷他一身,这才缓慢地说道:“沥青混碎石铺路,北洋修了两丈宽的双向路三里长,耗银两千四百七十两有奇。”
“沥青,市价百斤二两五钱银,北洋采买便宜,但算上脚钱也大致是这个价。”王安非常认真地说道:“陛下,大明的确比任何时候都富贵,但任何时候大明都没修过这么贵的路。”
万历瘪着嘴在小脑瓜里快速换算着自己的身家与道路成本,半晌才倒吸一口凉气:“乖乖,朕前年买灯市上的货,花了能修八百里路的钱?”
王安一听这就知道坏了,皇帝爷爷是真打算修这样的路。
要不然他不会在心里算的!
果然,万历下一句就是问道:“那沥青路,值这个价?”
“不好说。”王安并未说出万历心中想听到的话,他说:“路两边还要修土路做马道,马在硬路上跑得久了容易伤蹄子,倒是方便步兵与驴骡车,走得慢、路平,北洋修那两条路也并非是为了让兵力快速通过他们只是想做一种师范道路,中间略高两边略低,边沿用水泥板挡住,下面埋水泥管做成的下水道引到河里去。”
“这种东西有什么用?”
万历大为疑惑:“马不能跑,只让车走,还快不起来,修得再平再好看又有什么用。”
“马在上面不能久奔,可是陛下,自行车和火德星君能跑啊!”
沥青价格出自《工部厂库须知》万历三十七年价格,实际物价或稍有不同。
第三百六十三章 歪才
正如万历皇帝的大明帝国是新与旧的交替,作为其中‘新’的代表,北洋的这一特征最为明显。
再横跨世界所有大陆的帝国广袤土地上,再没有哪个地方比天津的北洋还要奇怪。
这里冒着令人生畏的黑烟,天空时不时升起一条畅游的巨大怪物、地上一列列军兵穿着简洁而威武的兵服进出训练,排枪声、炮火声与那些吃了煤炭就生气的巨大怪物发出呜呜的轰鸣声混在一起,凑成万历年间极富冲击的时代画卷。
“自行车不好卖啊,叶帅。”
北洋衙门大堂上,徐爵腆着肚子端起茶杯,边吹杯里浮起的花瓣边对叶梦熊抱怨道:“咱本以为这个新奇物件儿能让人多喜欢呢,如今二十辆自行车算是砸手里了,想来也是……老百姓买不起,买得起的哪个不想着不役人的就役于人,又怎会自个儿使力去蹬车子呢。”
“好不容易碰上个愿意买的小王爷,来来回回摔了七八次,好不容易骑得舒坦,车链子断了。”
还真别说,看见徐爵这张胖脸挤满了愁苦,叶梦熊的心里就没来由地畅快起来。
要说这是为何?
不知道。
但徐爵所说的消息对他来说其实也不算好消息。
大明的第一辆自行车就是北洋做出来通过徐爵送进紫禁城里那辆,自行车的设计是陈沐从大东洋送回来的,设计上车架是三脚架、横梁上挂着帆布手铳包、后面两边也挂着帆布马鞍袋,知兵的叶梦熊一眼就看出这东西为军事而生的。
制造上也不难,军器局造这些物件基本上是老本行了,无非是把制作铳管的工艺拿来做车架,焊接到一起就行了。
叶梦熊抬手对徐爵道:“正如都督所言,自行车的一切难点,就在链条。”
“叶某早与你说过,莫要动这些歪才,全天下都等着北洋拿出新的东西,只有你徐都督是等着北洋拿出新奇物事叫你拿去卖,这东西你卖不开的。”
叶梦熊是循循善诱:“都督与其想把北洋军器研究院的物件卖出去,不如找医科院的李医师给你开几个方子拿去卖,主治阴虚阳疲的滋补药方,肯定比这个好卖。”
徐爵也是有意思,在叶梦熊眼中这徐爵并不缺钱,恰恰相反他在北京城里算得上是广有家产的官员了,毕竟在天子脚下能同时拿得住冯保与张居正两个人的,没几个,他是最有办法的人。
平时也挺正常,来北洋大多是公事公干,有时候帮别人将官做个说客,订购些军器,在朝廷拨划范围里让叶梦熊开个小口子,多拨几杆铳之类的小事,叶梦熊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毕竟朝中也需要徐爵帮着说话,从不落他脸面。
有时要些珍奇物件,比方说想要做杆精工鸟铳或手铳拿去送人,也都是自己带着名贵的兽骨、玉料来登记,从没提过什么过分的要求。
唯独这次的自行车,叶梦熊送进紫禁城里那辆几乎是集大明军器三厂之力,花费成本接近五百两才做出一辆,这徐爵登门开口就要二十辆。
五百两成本是个虚数,其实自行车的成本没有这么夸张,但架不住人工。
车架成本很低,只有五根铳管的用料,不论成管、打孔、焊接这些对制作军器的北洋都容易得很,但车链子是南洋卫发佛山铁户,七百多个小铁片与铁轴零件,一户一个做出来的;高强度的钢制链轮是宣府造,剩下的钢辐条等东西则是北洋造。
运送与工时反而是花销最多的。
运送与工时,送进紫禁城里一辆是这么多,徐爵的二十辆,其实也是这么多。
结果到头来自行车还没投入正常使用,叶梦熊就先拿这东西在徐爵身上创收了。
“不,叶公莫要那这话搪塞徐某。”徐爵的表情很奇怪,一点儿都不像在外头丢了人回来找场子的愠怒,他抬手以一种极为较真与少见的强作慧眼如炬状道:“自行车,在将来是一定能卖到几千辆、上万辆的,徐某看准了这个绝不会错。”
“如今它成本高,是因大明没有做这种小物件的经验,铸造不好使、锻造费工时,再有新造出的东西,难以可靠。徐某知道,叶公的北洋,前番从徐某身上赚走不少银两吧?”
徐爵嘿嘿笑着,一双眼睛都快要眯成一根线,倒是洒脱:“陈帅不总喜好花些银钱发给旁人,说是鼓励研究,徐某没他那么多钱,可区区一万两我赔得起。”
叶梦熊心道:这徐胖子对自行车的信心怎么比我这北洋重臣还足呢?
“自行车今后确实会造出千辆万辆来,但主要是装备军队,它的速度不比马慢,还不食草料,陈帅在来信中就提到它对行军打仗有极大益处,要叶某尽心鼓励研究。”
“但它在市面上……徐都督也说了,这人啊,不役人便役于人,士人、农户,有钱有身份的骑马坐轿,没钱没身份的骑驴赶车,哪有愿意自己使力的。”
叶梦熊轻笑一声,旋即对徐爵道:“不过徐都督效仿大帅的鼓励之举,已初见成效,链条吃不住力便会断掉,北洋已找到原因,是因链条连接处的铸铁销子强度不够断开,我们做了一种机器,把钢片压成圆环,先套在里面,再用铁销固定。”
“如此一来强度大增,旗军骑行八十里不坏。”
话音刚落,徐爵便鼓掌道:“你看,这就对了!”
“方才叶帅说这车只通行军中,百姓不愿用,徐某却觉得并非如此,铁马之优,在不吃草料,依大帅所言,老了只上点油即可,要么便是补补轮子,那一年能花几个钱?”
“诚然,士人坐轿子、武人骑健马,哪怕农户也能骑头牛、骑个驴,但叶帅忽视了国朝聚集在广州府、泉州府、天津卫和宣府的工人啊!”
“你便是养头驴子,这牲畜一年还要吃你三千斤草料,工人没地,草料只管采买,不说买牲畜,单就草料一年花销三两多,算上买牲畜的口钱,何况他们大多住宿舍没马厩来养牲畜,一年辛苦到头里,还要拿出仨月工钱去供养驴子,难道工人就哪儿都不得去了?”
“倘若这自行车,成本能降至八两甚至五两,能用上两三年,我大明朝如今工人何止十万?且越来越多,叶帅自己算。”
徐爵说着再一拍手,端起茶杯向后微仰轻轻抿了一口,道:“铁马将来能卖多少辆。”
第三百六十四章 军民
叶梦熊还真没想到徐爵这么一介人情掮客,对自行车这一新奇物事与工人的需求竟能给他带来醍醐灌顶之感。
作为大明帝国极重军事属性的北洋军府重臣,叶梦熊几乎已经和天下脱节很久了,他的天下存在于舆图之上、书信之中,那是跨越海洋的天下,却并非他立足的土地。
他们的工人确实太多了,在北洋的京畿的范围内,在籍各行各业匠工多达六万之众。
巨大的基数下,拥有马匹、牲畜者不足六百,即使在蒙古开启马市这些年,国内尤其黄河以北已不缺马匹。
叶梦熊前些时候还看过申时行正在重修的《明会典》,上面详细记录了马市交易量,每年官市交易浮动在两千至两万七千匹之间,商民的小市、月市买入牛马骡则每年都在两万以上。
更别说还有明成祖朱棣重修的茶马古道川藏线,每年上百万担茶叶卖出去,一直有马流入国内。
传统家庭通常都有牛马骡这些牲畜,尤其是驴与骡子,小农经济根本无需花销采购大量草料。
可对工人来说,养驴甚至去养马,压力可就太大了。
只有月银超过三两的大匠人,才有那份财力,却未必每个都有那份心。
整天忙着上班就够累了,还要操份闲心去照顾个畜生?
工人们需要一种新的交通工具,它可以稍微贵一点,但后续花费要少,且质量过硬容易修理。
在纸上写下这些特点,叶梦熊几乎要认为陈沐的自行车就是为工人创造的了。
自行车这种小玩意不是他这北洋重臣该关心的事,即使是陈沐在书信中提到的军事作用,那也只是研究院的工作,实际上这部分基本已经被北洋的研究员做完了。
就在北洋衙门叶梦熊的桌子上,就有一份对现有铁马的用途报告,非常详细。
文中清晰地告诉叶梦熊要完成这一项工具大批量、低成本制作,未来所需攻克机械与材料学科上的几个难点,及攻克后带来蒸汽机、传送带与机械加工上的长处。
同时也由军事上更加专业的老将军、北洋医科院修养的马芳给出他所需要替代战马的‘铁马’在各项性能上之参数:主要用途为斥候使用、步兵平坦地形快速行军以及运输辎重。
要达到重量六十斤以下、载重二百二十斤、四个时辰行军八十里、连续十五日骑行各部件不损坏、三十日损坏零件能携带在车上及时修理,车与车在停下时能连在一起,且成本限制在十两之内。
和那些南北讲武堂出来没混上军官职务进了北洋的小研究后辈们相比,马芳可太专业了。
叶梦熊甚至可以确定,在马芳第一次见到医科院花园里骑兵晃晃悠悠骑着尚未定型的骑马转悠,他老人家心里就已经给给这东西定下了多种用途。
在马芳的构想中,铁马是一种由穿胸甲戴头盔的步兵担任操控的战车。
车梁要可以固定带铳刺的鸟铳或两支手铳,车架空出来的地方要有配套的帆布包来装水囊、酒囊、弹药筒、掌心雷、地图等琐碎物件,车把前能固定帐布与紫花被卷、车尾的马鞍袋里左右盛放能满足步兵所需口粮。
视目标不同,可混编三成减少辎重的双人铁马、两成携火箭的单骑铁马,既可无畏遇敌追击、亦能下马结阵防守。
即使已经告老,马将军仍然对塞外念念不忘,直言不讳地在报告中写明了意图:装备铁马的部队能不需辎重队出塞十日长驱四百里并返回长城。
四百里这个数字有时毫无意义,但叶梦熊明白马芳的意思这是大同镇到归化城的距离,也覆盖着明蒙边境板升三百里与各部落最繁荣的牧场聚居地。
这份报告能让他们那些成长在北虏之患的中老年人重燃心中狂热。
安静坐在衙门里的叶梦熊放下烟斗,闭着双眼想象着那样的光景:数支完整编制的大明步兵在没有任何辎重部队支援的情况下,跨着铁马以日行八十里甚至更快的速度出塞,狂风般捣过所有巢穴。
白日里他们用铁马结阵,即使是拖着马刀的骑兵也无法冲破他们用铳刺架起的阵线;夜幕下他们用火箭点燃一片又一片毡帐,让途中一切都化作火海。
除了草原上唯一一座城池归化城,他们甚至无需动用火炮,仅需几个昼夜,帝国就有可能得到成祖之后针对草原意义最为重大的胜利。
“呵,呵呵。”
四下无人的衙门内,叶梦熊面无表情地笑出了声,白日梦结束了。
想得挺美,可目前的铁马仅能载重一人、试骑的旗军连胸甲都不敢穿,别说四个时辰骑行八十里、还要十五日不坏,拢共骑上八十里不坏就已经是军府大匠人发挥聪明才智带来的重大突破了。
眼下能满足马芳要求的只有一点,现今定型的铁马总重五十五斤,算是达到马芳‘六十斤以下’的标准,其他的……没门儿。
虽然主管着三洋军府,但北洋衙门创收手段着实贫乏。
隔着辽阔海洋,西洋的信儿要通过南洋才能报回来、东洋的陈沐就算放个屁,他这也得半年后才闻着味,三洋军府还都会截留一部分收入供给本府开销。
运到天津港的财货,不是进了紫禁城、就是入了户部仓储,能真正落入北洋口袋的钱财是少之又少。
哪怕学着陈沐凭借工业能力贩卖军械,国内是守着天子脚下,统统都走官价,赚不到几个钱,出口就更别提了,左近的邻居也就渤海对面的朝鲜还有点可能。
但朝鲜王李家傻小子不兴军事,本来就穷、更舍不得往这上花钱,叶梦熊上杆子跟他们聊关于‘新式火绳鸟铳’的生意人家都不想要,反倒想从他买三千张弓。
别提叶梦熊多生气了:你翻遍北洋,给叶某人找出来个制弓的匠人来!
说真的,叶梦熊觉得自己这北洋衙门的收入恐怕比皇帝的岁入还少。
收入少就算了,可他还花销大!
北洋这每时每刻养着两个卫编制的四脚吞金兽、九个马场里一万多匹战马,留下的科研经费本来就不多,还得掰成三半,北洋的科学院和医科院,还有军器局的研究院。
蒸汽机、飞鱼,还有被万历爷装上佛朗机的火德星君,哪个不得研究,能留给铁马的已经很少了。
但很快叶梦熊便拿起炭笔,在纸上奋笔疾书起来。
徐爵为他打开了一扇窗户,旁人的确会抵触这种自己使力驱动的铁马,但靠技艺养活自己的工人不会,这正是他们需要的东西。
“暂时达不到军事所需,能以民用来养军用。”
第三百六十五章 铁马
北洋军器局似乎永远带着机器的轰鸣声。
叶梦熊换上工装,跟着军器局主事巡视正在建设中的铁马厂房。
工装并非工人的服装,而是北洋重臣向朝廷特批下的官服,任何官员进入北洋军器局,都需换上工装,工装的服色、面料、暗纹均与朝廷仪制相同,差别在于没有袍。
在形制上官服工装基本上可看做面料不同的北洋军服,但前后都有补子,收起宽袖与收腰的短下摆能竭力避免衣袍被机器卷入的狼狈与危险。
这并非没有先例,叶梦熊向朝廷请奏为官吏准备工装正是因为去年有一名保定府军官的大袖被蒸汽机带动的圆挫卷住,扯坏官袍极为狼狈不说,还让人们见识到危险。
“做铁马卖给工人?”
说话的是关尊耳,他是如今的北洋军器局主事,去年刚从南洋卫军器局调过来,同样先前北洋军器局主事关尊班则被叶梦熊调到南洋卫军器局。
这个时代最新的技术都在南北二洋军器局,两个军器局侧重的方向不同,南洋主打造铳炮、北洋长处则在机械应用。
二洋军器局主事轮换,不但能在技术上互相印证取长补短,更能让宣府军器局、遵化铁厂、北洋工业区与佛山铁户这些在工业上有互补能力的手工业区融合一处。
军器局的每一间厂房都笼罩在巨大的轰鸣声里,人们似乎连说话都要贴着耳朵。
新建的厂房要好一些,因为这座名叫‘铁马厩’的自行车厂房还未完全修好,远处角落堆放着各式各样的大型机械零件,那是一台正在安装的万历六年火德星君甲型蒸汽机。
铁马厩需要安装的不仅仅是这样一台蒸汽机,还有配套的零件,重达三千斤的巨大飞轮与骇人的铸铁活塞缸被嵌入墙壁。穿着深色匠人服的工人们正按图索骥,用青砖在厂房四周摆下一个又一个记号。
“他们在做什么?”
叶梦熊不是没进过军器局,但他更多时间忙于练兵及军府事务,军器局有工部主事每月巡查管理,他上次进军器局,北洋连万历五年火德星君都没用上呢。
关尊耳看向那些记号与庞大的蒸汽机,目光露出隐隐的狂热,向上指着道:“天轴,万历六年甲型可发六塘之力,千钧之力不可独用,因此用天轴与齿轮把力送到房梁上再放下来,用不一样的力道送入钻床、锉床、还有传动带。”
“房梁撑不住天轴,要用砖墙把它们托起……您可能不感兴趣。”
关尊耳看见火德星君嘴便停不下来,自顾自地滔滔不绝说了半天,回头注意到叶梦熊的表情才收了声,但脸上还是止不住的欢喜,攥着拳头道:“在北洋第二纺织厂也有一台万历六年甲,十二个工人就能让它运转起来,不是熟练的大匠人,只需学上两三日,三个锅炉工倒炭、六个滴油工向机器添油、三个工人放气,仅需十二个人!”
“用天轴带着一百二十架织女甲型织机,整个厂里只有三十个织工,同样不需要熟练的工人,火德星君和织女把所有工作都做了,工人只需在机器停了的时候接线、取布。它们只吃炭,从不睡觉,昼夜之间,抵得上二十个织工。”
“一座纺织厂,一台火德星君与一百二十架织女,满打满算雇四十几个人,产量抵得上江南有两千张织机的大户,花销比他们少、产得比他们高、产出的布也更好,织女从不出错。”
“您看见那个大曲轴了,火德星君把水烧开,它转起来我走过去被它打一下,我就死了。”关尊耳极为崇尚机器带来的力量感,抱起拳来对叶梦熊正色道:“当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都是这种机器,世间诸国,谁挡在前面,我们只需烧点水,碰一下他就死了。”
在他眼中这世上再无能人能阻挡火德星君的力量,只要将水烧开,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织布、造铳、脱壳、磨面、钻膛、锯木、抛光……这世上凡是需要动起来的东西,统统会被碾得稀碎。
叶梦熊却并不像关尊耳这般狂热,他很冷静,重复地问了一便:“一座两千张织机的纺织厂,只需要四十二个人?”
“对,四十二个,还会更少。”关尊耳抬手兴奋道:“经过试用,在下已向蒸汽局报去,放气的工作应该可以让火德星君自己完成,比方说有一个东西在锅炉的气被压到一定程度时被顶起来,就能放掉一些气然后它的重量再把它压回去;还有滴油工,一个漏斗或是什么东西,自己慢慢滴油,再让油顺着机器留到个小壶里,一天只要随手重复一遍,这些都是可以让火德星君自己做完的。”
“到时,只需要三十二人便可完成。”
出乎意料的,叶梦熊并没有多高兴,急切问道:“北洋有几个这样的纺织厂,南洋又有几个?”
“北洋有纺织一厂至六厂;南洋有十二个厂都在广东都司治下军卫;福建有四个、南直隶松江府也有四个,山东还有一个。”关尊耳看见叶梦熊眉头皱得很深,痛心地闭上双眼,不禁问道:“怎么了,叶帅?”
“五万四千……这些用火德星君的纺织厂,仅以一千一百三十四人,代替了五万四千最熟练的织工,那你们让那些熟练的织户如何谋生?”
“这还只是织户,它们把所有事都做了,陈帅说北洋是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可现在这是什么呢?”叶梦熊缓缓道:“更多的布流入市场,布价跌了……”
“布价确实跌了。”关尊耳有些无礼地打算了叶梦熊的话,但他脸上扬着笑容:“但朝廷一直在控制,只要海外贸易还有市场,布价便不会大跌;那五万四千名织户,一样还在织布,机器有无匹之力,却终究较人蠢笨,大明的织工并非只会织白棉布,他们会纺线、会提花、会染色,提花机不是火德星君能玩懂的。”
“它抢不了百姓的活计,倘若它真能抢,叶帅也并非关某见到的头一个对此痛心疾首的朝廷命官,陈帅对此早有预言。”
“关某宗族深受陈帅器重,拔于匠人之中,一字一句皆记于心中不敢稍有违背,只此一次。”关尊耳顿了顿,道:“国朝官民匠工会向他证明,陈帅说错了,商贾与机器,永远都无法在大明的土地上率兽食人。”
第三百六十六章 花钱
北洋铁马厩厂房修建好的这天,巨大的飞轮由慢至快地运转起来,曲轴每转一圈都会发出‘嗤嗤’的出气声,接着整个厂房像其他那些带着高耸烟囱的厂房一样,在轰鸣声中开工。
但当天铁马厩几乎什么都没生产出来,仅加工了铁厂送来的八百多根钢辐条、切了六千多片小钢片。
适配铁马厩的九台机器并不符合精密,需要重新加工。
但他们有了一台新的大型压管机,不必再使用铳管来制作车架。
从南洋运来一船又一船链条零件,这些匠人手打的零件在运来前就已经被南洋的工匠遴选一番,随后装船漂洋过海。在北洋蒸汽动力的挫床下依靠最熟练的匠人用手工二次加工、钻孔,使其成为合适的精密零件。
组成铁马的所有零件很快就能被组装起来,但铁马厩并不组装,只将合格的零件浸泡油封……机器能工作的用机器、机器不能工作的用手工替代,并加以攻克,兵工厂一切难题在人的伟力之下都能克服,但原材料不足是他们无法克服的。
他们什么都有,零件不足就将任务下发至从南洋到北洋的诸省沿海,那些闲着没事做的军匠也能依靠做零件来填补收入,简单的车架更不必说,北洋自己就能把它完成。
可他们没有橡胶,白元洁早年在清远种下的杜仲产量终究很少,过去是怎么用都用不完,因为这东西确实没太大用处,可如今硫化工艺从大东洋亚洲送回国内,橡胶突然出现巨大缺口。
火炮想用、蒸汽机也想用、就连做鞋子的商贾都想用,北洋的民用铁马根本抢不到肉吃。
所以他们需要种更多橡胶树。
通常做一个工具是为做另一件东西,只有当工具积累到成系统,才能把本来的其中一件工具精度提升,以螺旋上升的形式来完成进步。
比方说关氏钻床,诞生之初是为了钻铳管,只要达到比手钻的好,这副钻床就会定型,只要生产力没变化,哪怕做出新的钻床也是这个样子。
可一旦生产力变化,带来的就是直线上升。
人力钻床不行了上水力,持续时间极长、速度更快;变成火力,速度更快,过去的钻头就不行了,这才进入下一个技术体系螺旋上升,这带来的就是生产力的飞跃。
生产力变化会使原有生产体系中的生产者大量失业,国家力量大、能约束子民,能最大程度上保持稳定,但带来的社会动荡亦无法避免,市场便必须得到扩张。
一方面释放压力,一方面也能稳定国内物价,使生产品价格稳定下跌,而非直线。
古中国的政体很容易达到这一点,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官员选拔制度举世无双,他们由百姓通过科举步入仕途,千百年来传承的人文传统决定了他们必须为民请命,而非简单的税官。
不过紫禁城里的皇帝有所作为却与这无关。
三月底,叶梦熊一封关于研制铁马、南方多种橡胶树的手本送入内阁,内阁与司礼监共同批下,紧跟着没几天皇帝的诏书就发到了北洋。
皇帝拨内库银三万两,资北洋研究铁马。
似乎是花钱能让皇帝感到快乐,跟这封诏书一同送出紫禁城的,还有命去年粮食歉收的六省学政大宗师向朝廷递交免去今年田税的五十四县百姓孩童社学情况。
皇命是发电报过去的,仅等了十日,各地快马便将情况送达紫禁城,朝廷上众人让皇帝少管这些事,多关心自己的学业。孰料皇帝紧跟着就把一份自己的总结报告让工具人张鲸送去内阁。
五十四县有一百八十四个乡都缺少社学、另有二百四十四所官办小学时兴时废,旋即向内阁提交了自己对学政一职的不满,提议两京一十三省学政带各省乡都社学、官学的报告回京。
学政的事,除了内阁,六部都管不着,严格意义上来说学政是皇帝直接任命的钦差,这批学政也不例外,只不过任命他们的目的很大程度上是皇帝与张居正一起拆书院。
明朝思想解放得太厉害,至隆庆万历年间,全天下几乎无一处不修书院、无一处不讲学,听课者像一张白纸、但讲学者并非如此,舆论领袖一来讲究的是学而优则仕、二来也享受这种拥戴与认同。
各式各样的思想对年幼的皇帝来说无可厚非,对张居正则成了最凶险的兵器。
何心隐被捕杀于湖广巡抚王之垣的乱棒之下,朝廷下令捣毁书院六十四座,禁止不尊官府号令的肆意空谈、敛财的讲学。
空谈与敛财固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对张居正的攻击。
可对紫禁城里的皇帝而言实现个人价值才是最重要的事。
比方说:追上潞王。
“朱翊,你往哪跑!回来给朕读书!”
紫禁城里,潞王撒开丫子在前头跑,小靴子都跑飞了,边跑便吱哇乱叫。
动力强劲的火德星君在后头追得口鼻喷烟,背后的皇帝攥着本书,边追边气得一个劲儿拍火德星君的脑壳:“改改改,改了你那么多次连个十二岁的孩子都追不上,要你何用?朕看你是也想进诏狱跟谦卑做伴儿了,快给朕追!”
纵然火德星君的脑壳被万历皇帝拍得震天响,可他功率就那么大,倒是比小潞王走路快,可这小子撒开脚丫跑得皂靴都飞了,这让火德星君拿啥追。
最后气的万历皇帝别无他法,只得高声叫道:“朱翊你再给朕跑,朕就不信你不累!”
还真别说,小孩跑起来根本不知道累,一时半会潞王小腿儿倒腾飞快,眼看着要窜上乾清门的石阶,突然眼神闪出一个高大身影,提着潞王后脖领子便提溜起来,就这小腿还在下头倒呢,小手摆臂飞快:“飞起来啦,本王飞……”
紧跟着,潞王就不说话了,因为他听见身后传来火德星君泄气的声音,还有皇兄万历有几分战战兢兢的问好:“老,老师您怎么来了?”
第三百六十七章 犬马
是张居正。
全天下只有张居正能让乾清宫的混世魔头眨眼偃旗息鼓变成一只小鸡仔子。
其实张居正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万历一眼,叹了口气便昂首阔步地向乾清宫走去。
万历呢,自然就消停了,他在后头学着内阁首辅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潞王一眼,叹了口气,甩了甩袖子,背着手跟在张居正后头走了。
走了两步,这才回过神来快步到台阶下把泄气后刚蓄足力气的火德星君缰绳打着弯儿,递给跟过来的潞王,才继续小跑着撵上张居正。
沉默一直持续到乾清宫门口,张居正才停下脚步转过头,把跟在后头垂首前行的皇帝吓得差点栽个大跟头,他又叹了口气,道:“陛下年有十七,如何能仍有孩童心性?”
“老师教训的是。”
万历低头认错,不过这一次张居正确实冤枉皇帝了,他两手奉上抓着的书,道:“朕只是想叫潞王读书,他却跑了,这才追他……这是学生编的小学启蒙教材,请老师过目。”
这倒是令张居正刮目相看,他连忙拿过书翻动几页,看着上面鸡兔同笼、百吉一郎之类的数、力学启蒙,越看越皱眉,道:“这不是靖海伯的书?”
“朕的,总结归纳、便于理解。”万历理所当然道:“以靖海伯给朕看的道德经为本,也有朕对火德星君及军事的常识。”
开玩笑!
什么靖海伯的,他家都被朕搬到紫禁城里了,哪儿有什么他的,都是朕的。
张居正只能缓缓点头,道:“陛下编的教材甚好,潞王……潞王还没过来,陛下你这车有点慢,为何方才可在宫中狂奔?”
万历一扭头,火德星君才走一半,回头对张居正道:“回老师的话,水刚开,这不就快了。”
张居正原本想说潞王应该看看,不过眼下见小潞王还在后头牵着火德星君慢慢走,干脆也不管他,对皇帝道:“臣入宫就是为与陛下商议此事,臣看陛下的意思,是欲整饬乡都官学?”
“老师怎么知道。”
万历喜道:“朕打算拿出今年的煤贡与南洋军府孝敬,三万两拨给了北洋制铁马,余下的钱留一些修路,剩下三十六万两统统拿去鼓励教育。”
说罢,万历用充满寄望的眼神看着张居正,似乎不想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张居正的表情当然没有变化,摇头道:“不要动内库,陛下应下旨让户部去做。”
皇帝有点失望,但也带着开心……他本来是想在天下范围兴建‘万历小学’来搞点个人崇拜的,不过眼下最值得开心的事情,还要数张居正虽然摇头但他同意了。
皇帝的表情反而让张居正有点好奇:“陛下觉得仆不会同意?”
“老师那么反对讲学,讨厌言官。”皇帝小声道:“还曾说过国家用高官厚爵蓄养这些人简直是犬马不如……我以为老师会不同意。”
“因为觉得臣不同意。”神中年的扑克脸终于有点松动,带着极少的笑意道:“所以陛下要用内库,绕过朝廷去做?”
其实他心里在骂陈沐,要不是陈沐,皇帝现在用整天和自己的朝廷斗智斗勇?对户部有多少钱比户部尚书还门儿清。
在财务上整个人一嘉靖翻版。
张居正笑道:“陛下混淆了一件事,言官与讲学的那些人不同,言官若忠于任事,就是直言敢谏,纵然不忠也不过是渎职;讲学者并非言官,他们那叫妄议朝政、叫怨望。”
“臣反对者并非教育。”
小皇帝眼珠一转,进入求学状态,并不抬手请张居正正乾清宫,只是命宦官取来两只蒲团,就在殿前请张居正坐下,问道:“那言官呢,祖制命言官风闻奏事,可我看朝廷里的老师、大东洋的陈帅都不喜言官,这是为何?”
张居正缓缓颔首,顿了顿,他在考虑怎么跟皇帝说这件事,过了一会目光扫到殿前被潞王停在那的火德星君,这才说道:“陛下知道工厂,倘以工厂比作天下,陛下是厂主,朝廷是机器,内阁就是班头。”
“言官就是机油工。”
小皇帝鼓掌道:“朕明白了,老师是在骂言官无后!”
给宫里这架火德星君加机油的都是宦官。
“不,他们给机器润滑,监察中央、地方百官,封驳纠劾,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臣不知陈帅为何厌恶言官,兴许是被弹劾多了。但臣知道真正的言官是什么样,嘉靖前的言官;臣也知道后来的言官是什么样,其实并非言官的问题。”
张居正道:“是嘉靖中年,大明有末世之景,朝廷上下贪懒迟弊,正如这火德星君,炭火已空却不添加,官吏无精进任事之心,朝中自成一派的言官也多成了阿附权臣攻讦旁人的利刃。”
“更有甚者,将军在前浴血奋战,言官在后骂人捣乱。”
其实关于官僚系统、言官系统出现问题,张居正有一个重要节点没有告诉皇帝:嘉靖皇帝的大礼议。
“可老师不是常说,世宗爷爷是天下少有的明君,为何会有末日之景。”万历皇帝摊手道:“那朝廷要言官不就是没用的,太祖为何要设立言官。”
面对皇帝的灵魂拷问,张居正难得楞了一下。
傻孩子,你听过我说谁是昏君了?
没有,明白么。
咱国号是大明,咱的君主都是明君。
“严嵩,严嵩不好。”
虽为机智之语,张居正当然知道那时的朝廷风气是整体都坏,但说严嵩有责任绝不过分:“前线奏来要兵要钱的十万火急要事,六部都能推来诿去,百姓民不聊生,言官却只顾着抨击朝政……言官存在是必要的,但需善加引导,此事说来不应由臣来做,而该陛下来。”
“倘若言官有问题,绝非言官的错,而是朝廷风纪坏了。”
“正如每期大东洋船队返航,都有言官像亲眼所见般说陈帅贪鄙,这可能么?”张居正笑了,他道:“朝廷哪有言官出过海,又怎可能亲眼所见,不过臣之所以说不是言官的错,也是因为他们一旦离开言官的位置,做事未必会坏。”
“大东洋那五个县令做的就不坏。”
第三百六十七章 威信
张居正的分析非常正确,都察院在嘉靖后是有问题的,但这并非都察院的问题,而是整个大明官场出了问题。
明朝的言官品级普遍都不高,但天上地下没有他们不能节制的,这套系统非常先进,至少在大明同时代的所有国家,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拥有像明朝这样的监察机构。
但同样这样先进的监察机构也有一个很严重的弊病:风闻奏事,这是太祖皇帝朱元璋给他们的权力,是言官的精髓也是言官的毒药。
风闻奏事给了言官随便听到任何事都可以拿来弹劾官员的权力,而被弹劾的官员则在言官手本送达朝廷且并未被皇帝留中,就只能停职回老家且上书自辨。
就是说言官上书说:陈沐是个大傻子。
这封手本如果没被皇帝留中,陈沐就必须上书自辨:论陈沐不是个大傻子。
小到知县、大至督抚部堂、内阁成员,言官一封信你就得回家歇着,朝廷查证没事,你才能回去继续工作,而言官是没有任何惩罚的。
因为太祖皇帝给了他们风闻奏事的权力。
但万历觉得在他的时代,不行。
“不是风闻奏事不行,是朕不行。”
乾清宫里,低矮龙床上摆着小方桌,盘着腿儿的万历端着茶壶向桌上三只茶杯依次倒满,眯着眼神神秘秘地低声道:“朕觉得老师是有意不让朕知道这些,只说是官员风气坏了。”
乾清宫的龙床茶话会与会者除了万历还有潞王和宦官王安。
小潞王两眼亮晶晶地看着茶杯,两只小腿岔成八字;王安则端着拂尘正襟危坐,其实这俩人都既不能听懂皇帝在说的是什么事,也不能明白皇帝心中所想,因此只能缓缓点头回应皇帝。
这一点上稍长几岁的王安要比潞王强,他还是能搭上话的:“爷爷何出此言?”
“风闻奏事,太祖爷爷定的,可在洪武年出过这样的问题?没有。为何到朕的爷爷父亲,风气就坏了?”
万历是很会找问题的,他自问自答:“老师只说风气坏了,所有官吏都有问题,但这并非言官从奏事变成今日党同伐异的理由,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他以为朕不知道,朕都知道。”
说着,这坐拥四海八荒的皇帝悄咪咪道:“因为有人看见了,看见徐阁老用言官斗倒了严阁老,老师又和高阁老斗一起用言官斗倒了徐阁老,老师又用言官斗倒了高阁老。”
“朕给吏部算过账,对,就和帮户部算账一样,每一次斗争开始都有好几批言官因言获罪;待尘埃落定,一部分言官又会因各式各样的人举荐、内阁一同意,重新进入朝廷,官职都比过去高。”
万历对潞王挑挑眉毛,把茶杯推过去,道:“都以为朕不知道,这风气就是他们斗来斗去弄坏的,当然不光是言官有问题,给他们说话、办事的不单单言官,事后得到奖励的也不单单言官。”
“只要有第一个得到奖赏,此后便前仆后继;原本是宁可做言官也愿意留在京师做京官,现在根本没人愿意外放,外放都是苦差事,在京师只要赶上一次内阁斗争,站对位置几年就能升到五品。”
说罢,万历的表情骄傲极了,小头儿一扬,道:“他们都不知道,朕有朕的眼线,什么都知道!”
别看他说的骄傲,其实他哪儿有什么眼线,实际上他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朕也该有自己的眼线了。
其实在朱元璋的规划里,言官天然就是皇帝的眼线,这些人位卑权重、年轻气盛,无官场摸爬滚打久了落下的那些弊病,又足够正义,虽脱于文官自成一派,但终有一日还是要回到文官队伍当中。
他们天生就该是皇帝的人。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任何官员都会知道自己侍奉的皇帝是什么样的人。
朱元璋给言官前所未有的权力,可在洪武年间,恰恰是言官最不敢风闻奏事的时代……倘若非证据确凿,哪个敢在朝堂上乱说什么,弄不好就被剥皮实草挂到衙门口去了。
朱棣时代也差不多,一来有太祖余威,二来这四叔把侄儿都办了,又岂能是个好忽悠的。
良好的官员风气一直维持至正德,人们已经不太畏惧严刑峻法,但也管不住武宗;真正的分水岭就是嘉靖。
道君皇帝内敛的性情与故弄玄虚的玩弄权术令皇室失去了言官这些天然耳目。
“如今再想把人心收回来,可就难喽!朕必须先建立威信,就从让诸省学政修小学开始。王安,你去军事室把朕的小本儿拿过来……算了,别拿了,朕记得是二百七十多。”
“让户部一边修小学一边修路,修出来的官办小学要与社学不同,学朕的教材,过两年再开科举新科……这也太久了,老师近来身体不太好,朕得赶在老师致仕前把吏部的权力拿到手里才行。”
在万历看来,张居正致仕是个极好的时间点,致仕前他不可能明目张胆的找张居正要这份权力,致仕后又很可能让下一位首辅依然攥着张居正过去的权力。
所有他必须在张居正致仕后的一段时间里拿到吏部于户部的权力,这意味着威信要达到顶峰。
让人对他的话不容置疑。
不论内阁还是司礼监。
想了很久,万历对王安问道:“司礼监掌印太监,宫里有没有像样的人选?老师致仕,冯大伴儿也得走,朕对内阁首辅倒是有人选,唯独司礼监不知能用谁。”
像样的人选?这可太让王安犯难里,宦官里像样的人不少,可能做司礼监掌印的不多,还都是冯保的人。
他还没想出谁能做,皇帝再一次自问自答:“陈矩可以,他与张阁老都精通外洋事,还真是个好人选。”
“张阁老?”王安想了想才分析出是哪个张阁老,几个内阁辅臣里只有张翰跟外洋事沾点边,道:“恐怕张翰并非张四维与申时行的对手,陛下这样会让他们内斗更厉害。”
“无妨,张阁老到时不必与旁人斗,只要他能帮朕顶上一年半载就行。一年半载,朕就能取得威信,这世上还有什么比重立兀良哈三卫更能立威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