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不解
张居正就是陈沐口中的‘糊涂蛋’,但四省游民法令被朝廷下达时并不是这样的。
法令中严令百姓在出海时自行购置三月口粮,百姓搭船前通过关防也确实绝大多数都带着足够吃用的粮食,可当他们到海上时,一些人的粮食就没了。
问题主要出在南直隶,广东福建两省的关防严格,南直相对松懈,让一些有心人有了可乘之机,有些粮食在关防之后被人购置回来,还有些干脆是粮商上船,把百姓的米粮用超过平时的物价购走。
人人都觉得这趟航行未必会有三个月那么久,人人都觉得自己饿一饿抵达新大陆就没事了被这种诓骗傻子一样的手段把粮食买去换来白银。
在他们看来,过去新大陆也要买田置地,哪怕地价低廉,银钱也是必不可少的,有钱就能买更多的地啊!
这些粮食都不多,只是一个小缺口。
真正称得上灾难的情况发生在海上。
经过日本的时候,战争刚结束的日本物价飞涨,各地商人在过去的大名如今的都督同知麾下经营的生意成了最后的狂欢,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发财的机会,把没用的兵器、货物高价从百姓、粮商手中换来粮食。
手握粮食的粮商一面担忧着储存粮食的小船会被北洋旗军的巡船发现,又担心将来手上有粮食这些同船的百姓饿疯了会不会对他们下黑手,大量粮食借着停靠日本的短暂机会被转手倒卖。
大多数能发现商机的眼睛也能用来发现危机。
出海月余,北洋旗军舰上粮草吃完,开始从作为辎重船舰的民船上搬运粮食,直至此刻他们尚不知上千条民船上孕育着怎样的危机。
先是出现粮偷儿,被发现后在北洋旗军严苛的军法下直接铳毙,情况却没好到哪儿去,几天时间里便演变为明抢。
饥饿是人类最大的动力,饿殍无所畏惧。
民船上百姓多、旗军少,因怜悯之心擅自开仓放粮的旗军,有;冷漠到底铳毙冲击船舱百姓的旗军,有;实在不敌一把火烧了船同归于尽的,也有;被百姓杀死或逼入海中淹死的,也有。
茫茫大海封锁地域空间,成了密闭的囚笼,当灾祸发生,旗军背负铳炮包围试图逃跑的民船,事情原本会变得更早。
实际上这十万军民能平安抵达麻家港,都要感激一个人。
这人皮肤黝黑,身材无福禄之态却有不符合老迈年龄的结实,穿着绯袍受旗军指引进入港务衙门中庭,拱手便已拜倒:“下官海瑞,开军粮以哺百姓,甘受经略责罚。”
官厅之中,陈沐正与阿科斯塔进行谈话,海瑞突如其来的拜倒令他匆忙起身,接近失态。
“海公快快请起,陈某可受不得这大礼。”
说实话,被十万军民东来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的陈沐看见这张坚毅的脸特想骂娘,从牙花子里挤出一句:“谁把您给派来了?”
咱这亚洲经略还没做出什么大成效,朝廷先给这尊大神派来算怎么回事?
海瑞缓缓起身,身侧的陈沐亲兵将漆盘奉上,里面盛着亚洲副使的诰命、朝廷的书信以及海瑞对海上放粮的报告。
海瑞在海上行使亚洲副使的职权,杀了引起祸患的粮商与向官军动手抢夺军粮的祸首,并依北洋军法将私自放粮的旗军擒拿,开仓放粮九万石有奇,稳住人心并将罪责一力担下。
一年的兵粮被吃了一半儿,陈沐该骂娘归骂娘,但以十万生民为重,他并不觉得海瑞做错了,换了他在海上肯定也会这么做。
海瑞不是个凶神恶煞的脸谱,恰恰相反,他这个人很会变通。
早年胡宗宪做总督,胡的儿子路过海瑞主政的淳安县,向驿卒发怒,把人家倒挂起来,人们把事情报告海瑞,说驿卒把胡总督的儿子得罪了,这问题棘手,该怎么办?
海瑞说:不!过去胡总督考察巡视各地衙门,都命令不要铺张,胡总督是好官,他儿子肯定也是好人,现在这个人行装丰盛,一定不是胡总督的儿子,抓起来!
打开袋子,胡宗宪儿子带来数千两金子,被海瑞没收到县库里,还派人飞马报告胡宗宪,说有人冒充总督儿子。
胡宗宪拿海瑞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甚至还有点想笑。
海瑞让官场讨厌、让陈沐惧怕的不是他轴、不是他犟,是他不通所谓的‘人情’。
单就陈沐来说,他喜欢什么样的下属?像邵廷达、付元那样,心里记着我对你有恩,我继续施恩你继续报恩,别管什么时候你都无条件支持我,大家都好。
别看人人都说讨厌这人情关系,但那讨厌的是别人的人情关系,自己的人情关系都一点儿不讨厌。
可海瑞是个异类,他不跟你讲人情,他和你讲道理,道理一旦讲不通,炸恩主都有可能。
徐阶对海瑞有恩,大恩,当年别人要把海瑞绞刑,被徐阶压下来。
到高拱斗倒徐的时候,要拿早年徐阶给嘉靖帝写青词盖道观的事整死徐阶,但海瑞能理解徐阶在严党主政下写青词讨好皇帝的自保,觉得徐阶对国是有功的,就上书为徐阶辩白。
可等到海瑞主政应天,清丈田亩治理土地兼并的时候,他和徐阶的问题就讲不通了,要治应天兼并先治松江府,因为松江拢共九百万亩田地,老徐家十五万亩,占了六十分之一。
海瑞看来,有恩是一回事,有罪就是另一回事了。
要办就大办,几乎要拿出洪武朝的酷政来办……结果徐家退田四万亩、应天府兼并消减、地方吏治为之一请,不过海瑞的官也被罢了。
“老夫就是一事不明。”
海瑞没头没尾说出一句,陈沐也没听懂他究竟不明白什么,不过海瑞也没卖关子,跟陈沐是老熟人了,开口道:“阁老奔丧回江陵,为什么非要坐三十二抬的轿子,老夫真不明白。”
“两人抬的就走不动了?马车牛车驴车就不行了?自己下地走难道就有失体面了?”
海瑞的脸上带着难以名状的悲哀,看着陈沐道:“我写了封信,给陛下,我想问问,但没人回答大明朝的祖制不是这样的,大明朝的首辅也不该是这样的。”
陈沐深吸口气,他明白海瑞为什么过来了,可他一时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有些尴尬地转过头才发现阿科斯塔修士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他摆摆手道:“修士回去吧,去墨西哥城将我的请求转达贵国公爵,粮食贸易,越快越好,每过七天,收购价降两成,五个七日之后事情就不用谈了,我带他们去拿。”
第一百三十章 两万
张居正和海瑞的为官理念不一样,尽管他们一样在避免贪官污吏、一样厌恶土地兼并,但在根本上,他们的理念差距太大。
海瑞是教科书式的官吏,在严格恪守传统道德之外,他还拥有高超的施政手段、无与伦比的变通与嫉恶如仇的勇气,但他不能当首辅、当宰相,他是第一流的官员,却没有协调、统领百官的能力。
张居正呢,才华不必多说,整个大明朝能超过他的人没几个,不重私德,甚至在他的位置上私德都是为政治服务的。
他的为官之道与私德无关,更像是外面饿殍遍野,你做官的就算整天喝清水吃烂菜,也不是一个好官;治下百姓富裕家有余粮,你做官的就算成日大鱼大肉听歌赏曲儿依然是个好官。
但从陈沐自己来说,他觉得两种人都不坏,尤其具体这两个人,他俩都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不过区别在于前者活着时常受罪,死了才会为人称颂;后者活着为人称颂,死了才开始受罪。
邹元标兴冲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这个明朝进士已经习惯东洋军府亚洲经略对他相对轻松的态度,骂一万遍也不真生气,礼节上更为随意,人还没进屋子声音便已经来了。
“大帅,小县已筹粮草六万石,只要再从西夷那讹上十二,不,十万石就能撑过这次……”
陈沐眯起眼来看着邹元标,这个家伙最近越来越飘了,你看他用的词儿?讹?
什么叫讹?
朝廷的事能叫讹?要不是海瑞在这儿,陈沐就得让他的亲兵打听打听最近常胜知县都跟谁混在一起了。
邹元标年轻的脸上带着无与伦比的喜意,推门进来见还有客人声音才戛然而止,看到客人一身绯袍也没太大惊讶,笑眯眯地行个礼,言语轻松得很:“学生邹元标,常胜知县,见过大人。”
海瑞拱手:“海刚峰,有礼了。”
陈沐亲眼所见,邹元标的脸在那一刻闪过一万种神情。
放到一半的官帽重新扣回渐显秃态的脑壳上,张扬的小手儿慢慢缩回袖子里、微微探着的肩膀缓缓板正、迈出官袍下摆的皂靴一寸一寸地回收,直至整个人看上去变得端庄、得体。
人的名树的影,邹元标一下就老实了。
“学生不知海公当面……”
话还没说完,就被陈沐抬手止住,指着一旁椅子道:“老实坐好海公,我还有几天时间?”
海瑞并未责怪活泼的邹元标,也没直接回答陈沐的问题,反而问道:“方才老夫听起来,陈帅是打算向西夷购置粮草?”
二期运来军兵都还在金城,海瑞是自己先过来了,陈沐现在对金城的事极为上心,尤其在知道海上发生情况的来龙去脉之后,他更担心那些百姓聚在金城或将来聚集于常胜会出什么问题。
“是,县中所具粮草不足,不单单用以供给百姓,我本部旗军的粮草亦有不足,西人占有大片土地,他们的粮食一定有所富余,买来正好渡过此次困局。”
陈沐说着缓缓摇头,苦笑道:“只怕西人存粮亦不太多,若不能足我百姓之需此次朝廷发四省游民,着实令陈某有些,有些措手不及。”
谁能想到呢?原本等着七八千小一万人的北洋二期旗军,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来了,结果乌泱泱要来十万人,这谁受得了。
“陈帅如此忧虑,老夫可为军府分忧。”
“贸然涌入百姓三万户定会稍有混乱。金城吴知县已与老夫商议,留百姓六千户入籍;另发百姓三千户各依口数给米粮一石,命其随麻帅向东开拓三乡,另有五百炉户,被吴知县安置在金城探出的矿上。”
陈沐眼中的大问题,在海瑞眼中只是小问题,转眼便将近一万户百姓安置于金城。
“即便如此,数日之后仍有两万余户百姓陆续抵达常胜县,届时便需劳烦邹知县,准备米粮六万石备下,三万石发于百姓、三万石留于县府。”
“另外此地炎热,还需陈帅调动军粮中的咸酱饼子,以防百姓中暑。”
“粮市、存粮、市价平,百姓吃用无虞,所需虑者不过涌入众人酿成混乱。”海瑞道:“北洋军兵甚多,陈帅应可弹压。”
其实从海瑞说出金城分担走九千五百户的百姓后,陈沐心里的重担突然一下就轻松了。
他一直没有把金城放在应对举措之内,因为吴中行发来的信清楚地表达出他被明朝移民的巨大数量吓傻了。
三万户百姓的涌入对毫无准备的常胜县确实是个大麻烦,但如果这个数字变成两万户,那就只是一个小麻烦了,若能削减到一万户,那不但没有麻烦,反而能给县中提供很大帮助呢。
“两万户,不会有什么混乱。”陈沐几乎武断地摇头,道:“这几日我与幕僚做出一份安置百姓的应急计划,只要能保住百姓口腹之欲,让常胜县不饿死人这的肥沃土地足够养活所有人。”
陈沐主座后面悬着一幅硕大的挂式舆图,绘着迄今所知的整个亚洲地图,说着他拿起靠在凳子腿边的竹鞭指着地图上的小点儿道:“海公新来,怕是不知大明朝在亚洲取得多少土地,这是常胜。”
“沿着海岸去北五千里为界县,界县沿海岸去北一千七百里为金城,金城向西北沿着海岸六千里为麻家港,这些土地向东走,把这幅图从中间劈开,都是大明的。”
这片土地单论面积,已经不比大明本土小多少。
多养活十万人?绰绰有余!
“海公今日过来是给陈某吃了一颗定心丹,后面的事务繁杂,一个常胜县万余户土民百姓就够邹知县手忙脚乱了,此时事务繁杂,军府中常吉等人皆无独治百里的经验。”
“后面接引百姓的事情还要靠海公总领全局,务必要让每个百姓都有处可去,在亚洲开始自己新的人生。”
“安置百姓由您来,统一天朝移民的思想。”陈沐说着点了点自己的脑袋,道:“由我来,到了这儿,他们也不能忘了忠君爱国。”
第一百三十一章 登记
说句露怯的话,陈沐也没见过一千五百条海船从港口开出去是什么样。
从这个角度上看,没能参与北洋二期舰队是件挺遗憾的事。
但在这会儿的常胜港,这就是一件非常令人恐惧的事了。
一千二百多条民船带着百姓,会把常胜港附近的海湾拥堵,稍有不慎船舰相撞就恶心了。
所幸,事情没那么糟。
八月初四,由金城县历经十四天海上漂泊的八十六条海船抵达常胜县,这些由南北直隶、福建浙江、广东甚至吕宋制作的海船在形制上几近相仿。
形制都是可航行外海的福船形制,用料都是便宜的松、衫,看上去皆为四、五百料,船上携小舟两艘。
这种船用工较少造价低廉,陈沐在港口凉亭下估算着,如果舰队都由这样的福船组成,那朝廷派发出这上千条船,单单在造船上的花费当为近十七万两白银。
为给民船让路,战舰都开到常胜港以南的小常胜港去了,将八条卸货栈桥让了出来,供福船停靠放下百姓。
除了栈桥还有海上,更多福船停靠近海,船上小舟放入海中,各色百姓顺软梯下到舟里,操桨而来。
岸边早已严阵以待,过去港口用于停货的空地如今以麻绳框出十二条通道指引向前,最前方则是一排桌案,各有书吏坐于案后,在他们后面,则有更多旗军列队等待着。
穿短打的健硕汉子衣摆鞋子被海水浸湿,一手提着打着补丁的行囊护在胸前,一手拦着身后抱着小孩的婆娘,侧头环顾着跟随在侧的弟弟与弟媳,末了又转身叮嘱尚是少年的舅子别跟丢了,最后才神态里带着浓重地不安打量着岸边军兵。
那一条条麻绳之前,顶盔掼甲的北洋旗军端着长鸟铳,本就健壮的身形被衣甲撑得鼓鼓囊囊,笠盔大沿儿将他们半张脸都挡在阴影之中,只露出彰显威武的下颌胡须,明亮的胸甲反射来的日光刺目,令人不自觉地眯起眼睛。
这种架势很吓人,让短打不禁放慢步伐,想让别人先过去探探风声,可实际上整个岸边下船的百姓都这想法,没有人敢贸然前行,以至于后面下船的百姓半条腿都浸在水里也不敢向前走。
在寒凉的麻家港与雨季的金城县,那些地方不是没有军兵,但从来没有像这里的军兵一样怪异的,人们小声问着:“那些麻绳是做什么的?”
“这还用问?官军要秋后算账了,咱抢了军粮,他们叫咱进去,绳子两头一拽便将咱都捆将进去,管叫一个都走不脱!”
着蓝色短衫的汉子对此嗤之以鼻,这官军若是想抓他们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就他们手上叫鸟铳的火枪一放,人就没了。
突然,面前不远处那个北洋军动了,端着铳向前走出几步,吓得短打汉子浑身紧绷,像老鹰抓小鸡中的母鸡般将家眷护在身后,他听见那个北洋旗军用洪亮的嗓音道:“欢迎诸位来到大明的亚洲为陛下效力,请排好队沿绳索通道行走,保持安静,东洋军府的书吏将在前面登记。”
话音落下,旗军面不改色,环视众人后转身扬臂指向绳索通道,一滴汗水从笠盔沿底滑落,他长长地出了口气。
‘百户让背的这词儿也太难了!’
官军说话还是管用的,尽管短打汉子听着这种能理解可过去却没听过的说话方式看着绳索通道尽头的桌案后书吏将信将疑,不过后面人潮涌动已容不得他再三考虑,忙牵稳妻儿兄弟被人潮推着向前走去。
耳边传来旗军维持秩序的命令,白墙橘瓦的异域小楼立在目力极尽,身无存粮足无立锥,眼前的一切都令人充满不安。
直至书吏近在眼前,他的余光看到穿着袍衫的书吏虎口有厚重的老茧,来不及思索什么便听其问道:“姓名、性别、过去职业、年岁几何?”
“丁海,蓟镇密云后卫长城外三岔口墩军夜不收,三十有六。”
书吏抬起头,两眼看着孔武有力的短打的壮汉,手上不停,在印纸装订的登记簿上勾上男,其实他们也不知道军府赵大人为何一定要让他问性别。
他的眼神有些鄙夷,道:“逃军?”
墩军是携妻儿住在长城墩台的哨兵,夜不收则是其中远哨,早年是要深入蒙古境内探得虚实的精锐,为军中精锐健儿,不过那都是老黄历了,土木堡之后墩夜被捉的捉死的死,后来成了应付差事,能在墩堡里活着就不错了。
丁海紧攥双拳怒视书吏,言语里有愤怒也有委屈:“朝廷撤了三岔口,以戚氏南军充任。”
所谓的书吏也是军人,北洋旗军,对此心有戚戚,投去抱歉的眼神,边写边道:“这边讨生活比在家里好,以后你就知道了,你都会什么,在这边打算以何为生?”
丁海不明白这些问题是为什么,但十余年的墩军生涯已令其养成服从命令的习惯,道:“放佛朗机、射箭、挖壕筑垒、挖陷阱下套子、做火箭……”
书吏回头看了一眼周围监督官吏,边在登记簿上录下‘陷阱’二字,边小声道:“看你是老兵,说些跟打仗无关的,这最不缺的就是会杀人的。”
丁海不知何故,顿了顿才说到:“骑马喂鸡养猪训猫遛狗,还有种田采草,除此之外就只会织发巾了。”
书吏这次没再多说,向后面望去一眼问道:“这都是家眷?家庭关系、先前职业与所会技能依次报来。”
有了自己的经验,再报家眷时就有底气多了,丁海依照习惯抱了抱拳这才说道:“妻王氏,蓟镇密云后卫军余,今年二十有八,会耕田织布洗衣做饭、驯养六畜。”
“妻弟王洋,二十二岁,墩军,会种地养马,骑马也行。”
“弟丁陆,三十四岁,蓟镇墩军,会的跟我一样;弟媳张氏,跟俺内人一样,还有俺儿子丁兑,刚六岁,共六口。”
登记的书吏记下,自桌案上拿出两块北面分别写着‘牧’、‘猎’的木牌,在正面写上丁海、丁陆的家庭成员,交给丁海道:“你是户主,拿着木牌去后面天字等候区,会有人带你们去领口粮。”
说罢,书吏向后面的人喊道:“下一户!”
第一百三十二章 边境
陈沐一直看着登陆百姓的登记工作,后面数日可能每日都有民船抵达,他要尽早发现自己的准备有什么纰漏,提早发现才能提早解决,这些事谁都是第一次错,难保不出错。
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二号登记点登记的第一户百姓领了令牌便朝天字等候区慢慢悠悠走过去,令他皱起眉头。
等候区分天地玄黄四大区,其中地、玄又各分四块,四大等候区没有特别标准,全靠书吏心里感觉,一户人家拥有出色的技能或职业经验或者说是特殊人才,便分往天字等候区,之后依次下降。
要是登记人员觉得这个人没什么用处,就是凑人头儿的,那就丢到黄字等候区。
天字与黄字有天壤之别,不过相同的就是他们都要等待军府吏员认领,天字区的人是等候军府专程分配,黄字区的人是等候军府下一步安排。
比方说最早被放到黄字等候区的就是个浪荡子,没有职业,把祖上的家产败个精光,在秦淮河上睡了三天三夜没钱了还赖着不走,还宿醉着呢就被欢场护院的丢给巡检司,正逢朝廷号召游民入亚,巡检司干脆给他送上船,等他酒醒船已近徐州。
这么一个屁用没有的人,谁看见不头疼?
不过像那样的终究少数,大部分漂洋渡海开始新生活的百姓都有必须过来的理由,有一家一户前来者,更有一姓一氏扶老携幼前来,虽然老人和小孩不是劳动力,但陈沐更在意这样的家庭。
老人与小孩,是归属与希望。
唯一不好就是像那样超过十人的家族记录起信息来总是非常缓慢,人多嘴杂一户人家能录上一刻……照这速度,这一千来户百姓登记完,明天早上的天都亮了。
“明天,明天要开双倍通道。”
这是陈沐发现最大的弊病,除此之外,他们的登记做的有条不紊,简直比预料中最好的情况的还要好。
陈沐不再去看登记百姓的港口,带着几名书吏与亲兵向港务衙门走去,边走边吩咐道:“派人去催锯木场,令牌加紧制作,现在就看土地分配了。”
常胜县发布了多种身份令牌,每块令牌都意味着令牌主人主要从事的职业与十顷相应的土地。
与之相对,常胜县东南西北包括海岸在内的四个方向也被军府分成一块块井地,每块千亩,依照地利分与百姓。
有海岸线的分给持渔、盐令的;有矿山的分给持矿令的。
有平原或事宜种田的分给持农、牧、猎令的百姓;有密林的则分与持林、猎令的百姓。
八块井地围一块空地作为村落,安置三十至五十户人。
接引的军官把丁海一家从天字区带出来,同行的还有三十二户地字区与玄字区的百姓,穿过县衙仓库领了各自口粮,继续去往东边寻了一处空地,带他们扎下军帐。
“咱在这歇息几日,托你们的福,不用着急走,你们的土地在最东边,先等别人都过去了再说。”
军官的两个亲随支起大锅,安排各户百姓去砍柴打水,三十二户百姓的户主都被聚到军官身旁席地而坐,等着他安排今后的事。
“之后我们要越过白马河,抵近西军驻扎的墨西哥城,距此处五百余里,不过你们不用害怕。”
北洋军的百户军官指向远处调集旗军的年轻千户,那千户不是别人,正是就任千户没多久的林琥儿,百户说道:“我与诸位同僚会引军兵护送你们,由林千户率领向东挺进。”
“我叫徐晋,常胜守御千户所白马百户,诸位沿途要听我的话,安然抵达你们的土地后,你们当中有八户会分得八千亩土地。”
徐晋看着面容呆滞的诸多户主勾起嘴角,他很满意众人这个反应,道:“对,这八户每户分得一千亩。”
丁海看了一眼弟弟丁陆,在狂喜的众人中皱起眉头,小声问道:“将爷,一千亩……种不完。”
他不知道别人一户人家有几块令牌,但他们家有两块,而且上边都还写着字,按先前说的他能分得两千亩地,就他们家这仨瓜俩枣?又不是像别人举族而来,哪里能种得完?
“你们过去那土地很可能没有田,要你们自己开垦,何况还有别人呢,这地不是单叫你们种的,过去先起一块能养活自己的自留地,剩下的地租给别人。”
徐晋看了一眼丁海,他对这个从天字区领出来的人有很深的印象,道:“你叫丁海,我听说你以前是蓟镇口外的夜不收,你们家有两块令牌,这帮人过去就靠你们家了。”
“八块地围一块,中间是你们的村子,过去以后不管每户是做什么的,都必须先开垦二十亩地,没饭吃不行。”
徐晋在地上用铳刺画出井地,指着各个土地道:“租税朝廷定下了谁都不能更改,不论种什么,一成收成归地主。”
“大帅把你们称作开拓者,开拓者租地,每户二十亩地主是必须租的,但同样,地主不论做什么,自留地最大只能有五百亩,剩下的地早晚得租出去。”
“同时这片皇帝赐下的土地如果地主和租户能种不种、能用不用,让地荒了,朝廷就会转赐给别人,所以能种就种、不能种就伐木、就采石、就打猎、就放牧,不论如何,不能让地闲着。”
“不论种植养殖也好、伐木采矿也罢,赋税都是三十税一,不好直接上缴实物的会由专人以银两补偿或物主出钱赎税。”
“朝廷后面会给你们派些工人,工人最低工钱为一月两石面或等价的银,今后会有律法规定,这个不必担心。”
“边境线上的村子除一名村尉外还有三名副尉,村尉是过去后我留下的小旗官,他会领十名旗军驻扎;另外三名副尉是井地向东的三名地主,掌管村中修壕筑垒、操练里甲,朝廷会给你们发下火绳鸟铳、长矛等军械,登记后妥善保管。”
徐晋目光扫视众人,道:“都拿出令牌来,让我算算你们需要多少杆铳,副尉三杆、猎户一杆,十个壮丁划拨一杆……”
第一百三十三章 环境
首批移民抵达的十四天后,徐晋带着丁海等三十三户百姓百余口启程奔赴他们的目的地明西边境尚未开垦的小村庄。
离开前,他们领到军府调拨给他们的牲畜,六条黄犬、八头牛、十二只羊以及马、骡、驴共二十二匹。
除了牲畜,八架双**排车载着水缸十六、碗碟三十三只、油烛盐米酱足月,柴刀九、锄头八、斧锯各十二,腰刀十二、步弓十六、枪矛镗把三十二、火绳鸟铳十七,绳索二十丈、混箭矢弹药足量及各色虎豹旗八面、镶龙旗一面。
因为他们是最后才领取物资,领到的东西相对多一些,前面有些村落四十户人才领到碗碟八只,但相对的那些村落离常胜县治较近,等这次移民潮过去很快就能补足所需,他们就不一样了。
他们要去的可是五百里外,对那来说,墨西哥城是近在咫尺,常胜县则远在天涯。
一时半会,他们在那边的一切都要靠自己了,唯一能仰仗的,大约是陈沐将他们要过去的消息由骑手快马加鞭送给墨西哥城的阿尔瓦,确保西班牙的军人不会攻击百姓。
“北洋军尊敬你们九边将士是有原因的啊,体能都很厉害。”徐晋靠着树干微微喘气,从行囊中取出油纸包裹的小药包递给丁海,笑道:“能跟上,还不错。”
“北洋医科院甲等医师配的千里健步散,渗到鞋底去。”
一天赶路四十里,老弱妇孺坐在车上,下面的旗军与男丁背负大包小包赶路可谓苦不堪言,百户徐晋一直担心丁海这些民壮会跟不上,不过看起来别人兴许难以赶路,丁海与丁陆、王洋这哥仨倒要好得多。
他们的表现不亚徐晋的北洋旗军,让百户面上有些汗颜,抱怨道:“阿兹特克人这路修得跟辽东口外老百姓踩出来的路一样,你们哥仨这是,跋山涉水如履平地呀。”
其实北洋在体能上的训练并不多,陈沐招募的都是良家子弟,各县百姓每月逢几开集都要赶路、加上平日里下地干活,体能都不算差,北洋军的操练侧重点在于纪律与兵器使用、战阵训练,在体能上真不比九边老卒强上多少。
尽管他们训练更科学、更有针对性。
“尊敬?”
丁海有些听不懂,接过药包凑到鼻子下嗅了嗅,脱下破旧的布鞋倒在鞋底,又递给弟弟,这才两眼发直地看着官道外长满异域杉树的密林,好半晌才摇头洒然道:“没什么好尊敬的,百户去过九边?”
徐晋有些木然,似乎丁海听到北洋军尊敬他们并没那么高兴,他说道:“我哪能去九边,实不相瞒,四年前我还是小旗呢,在南洋押船巡海打了两次夷国海盗,调去北洋做了练兵官,补了百户的缺。”
丁海皱了眉头,听说过南北二洋升官快,却没想到这么轻描淡写,他疑惑道:“那怎么?”
“哦,你说北洋军尊敬九边将士?我还在南洋当小旗的时候,大帅初创小旗立宣讲官,宣讲官们就是这么说的,他们也没去过九边,当时我们广东都司都是白帅的兵,那时宣讲官就是这么说的。”
“宣讲官算是替补副小旗,北边是不是没有副小旗?南方一个小旗有三个军官,小旗、副旗、宣讲,宣讲就是把百户、千户乃至指挥使、大帅的见闻告诉最底下的旗军,让每个人都知道为何而战。”
徐晋目光透着追忆:“那时候他们就说,我们这些旗军、旗官,今后都会成为百户、千户乃至指挥使,但不可以此自矜,这并非因为我等才学超人,只是沾了朝廷开疆扩土的时运,要知晓感激,是老百姓养了我们、是别的袍泽在九边在腹地奋死拼搏,才让我等有为朝廷开疆拓土的荣光。”
“即便今后加官进爵,也不可低看旁人,因为这份运气可能是任何人的,只是因为我们在那,把这份运气拿走了,宣讲让我们记得感激别人。”
“呵!”徐晋笑了,摇头道:“如今忆起,确实南洋人人奋进,报名讲武堂的、去海外顶着热瘴作战的,但这努力换了别人其实也一样,在那个奋进的环境,人人如此。”
“真好。”
孔武有力的丁海听着徐晋的话,靠在树旁挺直的身形缓缓佝偻下去、几近蜷缩,平平淡淡的叙述险些教他放声哭出来,硬是用鼻子狠狠抽了两下,贪婪呼吸着空气才将情绪稳住,重重地重复道:“真好!”
可不是真好么!
旗军、墩军、夜不收,九边低贱得如狗一般的人物,却在遥隔家乡万里的海外什么都不需要做便得到千亩土地,其中五百亩属于他,能不能吃上饭全靠自己。
他还能从别人口中听到‘我们都很尊敬你们’,这个‘别人’不是阿猫阿狗,是整个大明百万军队最想成为的北洋军。
徐晋没有追问丁海的感慨,他听说过一些关于九边将士的传闻,他问道:“你是夜不收,三岔口裁撤后怎么没想过投奔北洋?”
丁海摇头道:“我家不是世代军户,是被勾军,在密云后卫做了六年旗军,三岔口的夜不收死完了,便把我勾去,同去的还有我弟,我听说北洋的精兵是操练出来的,你们练射击、放炮,连跑步都练,戚家军也一样。”
“但我们那不是这样,七年以来,有时候运气好,会被千户或指挥调到长城内操持养廉田,这就有半年不需担惊受怕,可更多时候在长城外的墩堡,只有五个人各携妻儿住在那,每墩一块石刻,上头写的都一样。”
“五个墩军,水缸五口、碗碟五双、床板五张,旌旗五面,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每月有长官检查,墩外壕沟有蒙古人脚印就得受罚。”
“夜不收不是训练来的,什么都不会也没人教,养马放箭放炮,都是自己学,死了就死了,没死的……没死的也不会怎么样,有首级也没功勋,有功勋也不会升官。”
丁海轻蔑地笑道:“我不想再当兵了。”
徐晋还能说什么呢,他长长舒了口气,道:“那真是可惜了,朝廷在这边可是用兵之际,你们的村子,就是亚洲的长城……唉。”
其实这一次,丁海又何尝不是换了个地方的墩军呢?
第一百三十四章 消息
自移民东渡抵达,连着半个多月常胜县杂乱的事务就没停过,这个关窍上海船带来朝廷官员故去的消息,陈沐也只能在岸边搭设灵台遥祭,并指派亲信乘下一班回大明的船去江西的宜黄县与新建代己身行吊唁。
先过世的是谭纶,原本就已是太子少保,朝廷追赠太子太保,谥号襄敏。
老爷子临过世还记得他,派人把自己的军事书籍誊抄四份,名叫《军事条例类考》,共七卷,一份送到蓟镇戚继光处,另一份则漂洋渡海送到他手里。
剩下两份分别送去南北讲武堂,给自己戎马生涯画上句号。
另一个过世消息是提拔陈沐于微末间的老总督吴桂芳,先由两广总督转南京兵部右侍郎,旋而北上转左,北京兵部左侍郎,那时候陈沐北上,吴桂芳的身体就不太好。
后来老爷子做了漕运总督,在淮河北岸修了草湾河、高邮东西修筑二堤以蓄湖水,进工部尚书还没一个月便过世,朝廷以高邮湖的功勋追赠太子少保。
除此二人之外,家里传信高拱的身体也不好,皇帝下诏命北洋医科院的医生去南洋给大臣调理身体,去的甲等医师叫李时珍,今年编成一本《本草纲目》,汇总世上千万草药。
不过他这本书在北洋医科院不太受重视,记得方子多了难免会出错,别管医科院还是太医院都是朝廷机构,不重视杂方,更重视切实可行的对症主方。
比方说李时珍拿到万历医学奖的另一本书,《奇经八脉考》,稀里糊涂当上北洋医科院院长的老医生程宏远最喜欢看这书,还有早些年成书的《濒湖脉学》,深受医术不大高明的院长喜爱。
自打只会外科的程宏远看了李时珍的书,大小方脉科的本事突飞猛进。
这些消息几天里不断在耳边狂轰滥炸,让陈沐难免有伤春悲秋之感。
谭纶、吴桂芳相继逝去,高拱病重,让他越来越感到一个时代就要结束了。
那是属于大明深受南倭北虏之患的时代。
在陈沐看来,那个充满祸患的时代确实结束了,跟着李旦、陈九经从日本带来的军队里有个对陈沐来说挺知名的人物,越后卫指挥佥事上杉谦信,率军两千应日本王足利义昭之命来援。
不过没什么用,被称作‘越后之龙’的上杉领受卫所指挥佥事还没满一年,在远航中的船上喝多了酒一睡不醒,搞的两千越后兵人心惶惶,全靠养子景胜稳定军心,要不然他们那十来条船就调头往回开了。
陈沐问过带兵过来的陈九经日本的官职是怎么算的,为啥才给上杉谦信一个正四品的指挥佥事。
九经说这是八智定的,因为上杉本来的官职就是他们那边的从五位,归附官升三级,刚好正四品,所以就封了指挥佥事。
这下可好,人家路上喝酒喝死了,陈沐这边军府还得就地升官,给朝廷发去追赠正三品越后指挥使的建议,同时任命其养子景胜接替卫镇抚的官职,继续统帅部队。
当然从国内传回的消息中也是有好事的,比方说老爷子张翰入阁了。
兴许是没有在夺情一事上同张居正做对的缘故,吕调阳离开后张翰很快就进入内阁,成为大明朝历史上少数几个没有翰林资历却进入内阁的大臣之一。
从信上看,老头肯定是高兴的,不过比起高兴更多的是害怕,这封信写在他刚进入内阁的时候,却在信上问陈沐觉得他致仕之后是去东洋好还是南洋好。
从内心来说张翰更希望去南洋,因为离家近;但正因离家近又让他感到害怕,觉得东洋远点大约还是好的。
紧张兮兮,搞的好像不是进内阁而是进诏狱一般。
好在东洋军府的架子已经搭起来,幕僚与各司长吏离了陈沐也能任事,否则单单这些事一一处理起来就能把陈沐所有时间占住。
等他祭拜完谭纶与吴桂芳,再回到港务衙门,过去的地下酒窖已被改造成地下指挥室。两列桌案中间是纵横五丈的庞大沙盘,沙盘地形图上严格依照地形与比例尺将常胜县方圆二百里缩入方圆。
高山、峡谷、沟壑、平原、河流、密林及海洋,各色地貌尽在方寸,浸以不同颜色的染料胶合。
这幅纵横五丈的沙盘如今才不过完成小半,上面围绕临海的常胜县以墨线绘出密密麻麻的方格,依照方格所距县治远近,以朱笔批下编号。
每个编号之侧,都摆放着模具烧出小巧的陶制四合院,陶院大小不过半掌,有些离县治近的已写上村落名字,更远的地方则暂时只有编号没有名字。
再远的,则因距离问题明军尚不能完全知晓当地地形,故连小院都没有。
千户林琥儿率麾下旗军自西向东护送移民抵达驻地,所肩负的另一使命便是将途经村落的周遭地形依照编号绘制出来,等他的旗军回来,这些地形与村落便可一一补全,这也意味着明军掌握地形的眼睛将直接与墨西哥城隔山相望。
那些百姓如果知道当地长官如此不负责任的态度,应该会很生气吧?陈沐还不知道二百里外的地形地貌是什么模样,就已经把土地分配到五百里外了。
邹元标今天没来上班,只有县中典史穿着便服在地下指挥室带工匠装饰。
县中有原住民百姓结婚,在明朝这喜事被称作小登科,平民百姓成婚,新郎可穿九品绿色官袍、新娘可着九品凤冠与九品绣缠校花纹霞帔老实巴交的普通百姓这一辈子大约只有这一次机会能奉旨违制。
这个习俗也跟着明军延续到这边,典史的官袍出借给结婚的原住民新郎、凤冠霞帔是县里匠人专门做的,以后就放在县衙,谁家结婚谁家去借。
至于父母官知县大人邹元标,今天专门向军府力学单位赵大人请了假,喝喜酒去了。
这种场合其实陈沐也该去的,不过他因两位曾对他有过提携的长者离世而心情低落,不想参与这种喜事,只好自己到指挥室看看沙盘,琢磨琢磨后面的粮食从哪来。
还没等他琢磨出结果,港口的亲兵便已跑进衙门地下室,抱拳道:“大帅,舰队急报!”
第一百三十五章 巨龟
传令兵的一声‘舰队急报’把陈沐吓得够呛,在他的印象中,他的‘舰队’便是巴拿马的邓子龙舰队,那支军力占领巴拿马全境后最近的消息是在向东海岸的达连湾修筑港口、造船厂。
如果说那支舰队遇到意外,将极大打击明军士气。
不过传令兵报告的这支舰队,却并非邓子龙,而是失去消息很久的陈矩舰队,南塘舰回来了。
重达千吨的南塘舰晃晃悠悠抵达港口,同行的还有一条造型庞大好似楼船的西班牙盖伦船。
船上将领为神机营参将骆尚志,率领兵员不足南塘舰维持战力的半数,所有人靠岸时都像打了一场败仗,身上带着浓重的海腥味,就连刚刚得到释放准许的阿尔曼萨都说:“他们闻起来就像一团腐烂的海草。”
没人会因为这句充满不敬的话揍他,因为岸边的旗军也这么觉得,甚至就连骆尚志也觉得自己像一团海草。
骆尚志太壮了,早在大同时就被称作‘骆千斤’。
别人是铠甲将人撑得鼓鼓囊囊,他刚好相反,是人把铠甲撑得鼓鼓囊囊,两片胸甲连接处因太过健壮,皮面比旁人宽出两寸,还专门加了两块钢板护住肋下,一手提着大盾肩上扛着长戟,皱着鼻子走下栈桥。
眼看一身绯袍的陈沐火急火燎走来,惊得骆尚志连忙摆手:“别别别,大帅别过来,太臭了!熏的我掉眼泪!”
陈沐也闻到很重的死鱼味,他本就是硬生生闭气过来的,现在听到骆尚志这么说,配合地向前走了两步顿住还知道臭,说明情况并不严重。
“怎么回事,陈监军呢?还有你们舰队,就剩这点人了?”
满打满算,两条大舰就下来不到三百人,邓子龙那边有几百禁军,加一块也就才千人而已,这么算起来禁军遭遇海难的伤亡可就大了去了。
骆尚志闻言连忙摆手道:“还有还有,南偏东三千八百里外,有蜥岛、龟岛,岛上还有军兵千余,监军也没事。”
陈沐心里的石头算落地了,这样算来,因海难失踪的旗军只有三百余……更多旗军在海难发生后已经被确认死掉。
突遭暴风雨这种事谁都无法避免,陈沐早就在心中做好死伤部下甚多的准备,他对自己的要求也只有一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你这船,怎么回事,漏水了?”
“没漏水,那艘西人夹板大船是打仗俘虏的,龟岛还有三艘,比这小点。”骆尚志说着回头看了一眼海上停泊的两艘庞然大物,向陈沐解释道:“船上都是鱼、龟,龟岛南北水流汇聚,鱼特别多,可离这太远。”
后面的话已经不需要骆尚志解释了,海水臭了鱼死了,结果还弄得岸边极为巨大的臭味,让陈沐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船叫南塘舰,不叫池塘舰!
骆尚志报告情况的功夫,浅海已经开始卸船了,里面的水手从底仓搬出用木桶装着的活鱼与巨大的乌龟,活鱼直接从舷窗倒在船下小舟里,长四尺有余的巨龟需四五个旗军一同搬起,顺着船板滑到小舟上。
一条小舟能盛十几桶鱼,但放下两只巨龟就快走不动了,场面极为壮观。
骆尚志解释道:“那龟不知怎么长得,一只有四五百斤重,船里有二十多只。”
陈沐:???
他很想问问陈矩,让人把这些大王八逮过来干嘛?说实话,那么大个儿的玩意,一锅都炖不下。
“龟岛有成千上万只,随处可见,它们舔露水把岸边的石头都舔凹了。”
骆尚志指着栈桥上刚卸下来的巨龟对陈沐道:“船底放二十只这个,比什么压仓都好事,一船二百人,断粮就靠它们也能撑多二十天。”
“监军叫我过来传递消息,告知大帅舰队平安,除此之外拿鱼鳖换些粮食……整天吃鱼肉也不是个事。”
陈沐皱起眉头问道:“监军怎么不过来?”
着很奇怪啊,好端端的,风暴也平息了、海路也畅通了、仗也不打了,陈矩还在那呆着干嘛?
玩乌龟上瘾了?
“那还有十六万斤熏鱼、咸鱼没做好,监军让我过来跟大帅通报,看该怎么办。”
“十六万斤?”
陈沐顿了顿,眨着眼睛愣住了,陈矩过去才多长时间,满打满算不到俩月,隔着四千里路,骆尚志回来也用了将近一旬,一旬之前陈矩就捞了十几万斤的鱼,他是干啥呢?
“本来就三万斤,就千人根本吃不完,就做点盐、熏起来,盐做好过去的鱼都放了,又陆续捞了十几万斤……那边鱼不用捕,捞就行。”
捞鱼、做盐、做熏肉,陈矩是个孤独的美食家呀。
陈沐正这样想着,就听见骆尚志夸自己,道:“多亏了大帅给小船尾巴上带着渔具,要不我们粮食吃完都没鱼吃,王八就该遭殃了。”
其实,陈沐觉得,就算有渔具,那边的王八也遭殃了。
常胜县的事就不断,骆尚志及其部下放下船上的活鱼、熏鱼、咸鱼及巨鬼,一众京军跟着旗军去寻河流洗澡,北边又来了消息,这一次连喝喜酒的邹元标都被弄回来了。
陈沐刚走回到港务衙门,就见邹元标与白马部酋长白陶联袂而来,陈沐道:“你来的正好,正要跟你说粮食的事,县中不必再为口粮发愁了……”
陈沐话还未说完,邹元标便长叹口气道:“确实不用为口粮发愁,白马部的商人回来,带着粮食和人,后面陆续还有很多粮食和很多人过来。”
知县大人说这话时的表情并不像提起一件多值得人高兴的事,相反哭丧个脸,道:“有奴隶不知从哪染了天花,小县要封锁道路,医生要为他们种痘,大帅记不记得先前自山东过来的几船百姓,他们在哪?”
从山东过来的?
“是叫王朝佐吧?在县中做席子,他们怎么……”
陈沐说着话便说不下去了,像被霹雳击中,对呀,他们那几百人是偷渡过来的,没在天津种痘!
“快,快去找王朝佐!”陈沐醒悟过来,连忙急道:“不止王朝佐,还有本地土民我们的痘种恐怕不够!”
第一百三十六章 时苗
常胜县军医院。
医师陈实功将最后一个白漆木匣交给年轻的医生,摇头道:“没了,熟苗就这么多,后面,要用时苗。”
所谓熟苗,便是过去取出的痘浆,经过妥善放置,让病菌的危害减少,到用的时候再让人传染,病症失去杀机,让接种的人更加安全,能有效降低失败的几率。
时苗,则是从天花患者身上现取痘浆,稀释后制成时苗,毒性较烈,失败几率也相对要高。
经过大量使用与适当实验,数年之间人们总结出大部分关于天花疫苗的选取、制作与使用方法,在天津的北洋医科院,已能保证接种失败小于半成。
在常胜县,缺少更新的医学知识,但医生足够专业,如果以合适的熟苗接种,能将失败率降低到一成左右。
但用时苗,他们只有八成把握。
种痘失败,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痘苗不足以让人染上天花,这种状况多出现于大明本土的成年人接种,在大明天花主要出现在小孩身上。
自东汉初年伏波将军马援入南疆平乱得胜归还带回虏疮,千年以来肆虐的天花让人们体内都存在部分抗体,平时只有抵抗力差的小孩才会患上天花。
不过一旦大人染上,病毒战胜抗体,变得更加强大,就会传染更多人,形成瘟疫。
原住民这代人的抗体少得可怜,他们种痘失败只会是第二种可能真的染上天花。
宏观上的几率,半成也好、一成也罢,在微观上,就是接种百人,五个或十个人真的染上天花,其中的一至三人会因天花而死。
而选用时苗,失败率更大,因此而死的人也会更多。
陈实功道:“转告大帅,与时苗相比,县中尚未流行疫情,先以封锁将患者送至一处,远离城郭,由医生医治时苗不可用,县中百姓应待苗熟再用,否则死人太多,民情沸腾。”
年轻医生点头道:“大帅已经做了,叫隔离,隔离区布置在县北官道旁的山坳里,各里长率里民严查痘迹,凡患病者必送入隔离区接受治疗,其接触过的衣物、用具、家具甚至是房子都要烧掉,一点儿不留。”
“但这还不够,在县南另辟接种区,要为诸多部落首领及随从近万人种痘,熟苗不够,另调状元桥及麻家港的痘苗也来不及,只能用熟苗。”
甲等医师皱起眉头:“接种时苗,百人便会死五六人,为何定要接种?”
实际上陈沐也是迫不得已,接种时苗不是随便找的,要求患者有合适的病情、身上痘有较好的形态,在最合适的时候取得时苗,再加以合适的外科手段才能接种。
小孩可以把时苗涂在衣服上穿三天,自然就会得病,但大人通常需要一点儿外科手段。
常胜县的问题就在于熟苗用完后小范围使用熟苗被人瞧见,原住民萨满以为随便找个痘子割一刀再给没病的人割一刀塞进去就能预防,结果民间私自种痘的事屡见不鲜。
有的健康百姓因私自接种患上天花,还有些没患天花却得了其他外科病,比方说非常严重的发炎、化脓,最重可致人截肢。
因为这里的豆类太多了。
陈沐都不知道究竟是如何以讹传讹的,别说制取时苗的标准化难度了,实际上他们如果随便用不好的时苗接种,对被私自接种的人来说都是好事毕竟北洋一期与二期的船上都备有许多治疗天花的药物,比方说升麻与蜜、酒这些有抑制功能的药物。
但一知半解的本地百姓因对天花的恐惧几乎将大胆发扬到了极致,不局限于天花痘,青春痘、绿豆、豌豆、豇豆,云豆、赤豆、菜豆、架豆、扁豆、豆角,但凡是豆,他们都能捅一刀。
常胜县确实出现了萨满给豌豆捅一刀,把豌豆塞进人破开的伤口里,再学着明朝医生的样子把伤口缝住。
这不出事就奇怪了,常胜县沿海最为炎热,阵亡的北洋旗军里战后伤口发炎死掉比当场被火枪打死的还多,他们却如此大胆。
更有甚者,害怕种痘失败死掉,自己给自己胳膊腿上划出个小十字,谎称种过痘,以此来躲避种痘。
关键在于即使种完运气好没因伤口发炎死掉,身上也有种痘的疤痕,可他实际上没有得过天花,稍有不慎早晚还是会患病的。
也正因此,常胜县一面隔离病患,一面搜捕私自种痘者,另一面便将县中依百姓居所分片,一片一片开始种痘,大半生产都因此停止了。
种痘不是个简单事,对运气好的人可能十天出痘结痂,就过去了;可运气不好的便会出现各类并发症,弄不好要拖一两个月方可治愈,甚至有运气极差的没撑过去在这个过程中便因并发症死掉。
常胜县只能采取强制种痘的手段,哪怕时苗也必须上。
可陈功实不知道这种情况,他的职责更多的是研究,而非出去给百姓种痘。
年轻医生更说不出什么道理,他懂得更少,只好说自己知道的,道:“大帅已经发话了,种痘患上天花死了,孩子东洋军府养到十六岁、老人照顾到过世,家里还有壮劳力的给一半口粮不管失败的几率是半成、一成还是两成,不管因此而死的百人死一个还是死三个,都得种。”
“而且那些部落首领也都同意。”
医生想到自己从北洋准备远航的一年前接种人痘,当时的情形与现在几乎相同,不论军兵还是医生亦或随船的匠人,都有少数因种痘患上天花的,其中更少的人就这么死去了。
他抱怨道:“上面一句话,下面就要办,谁都没办法。”
这本是一句抱怨,可陈实功恰恰被这抱怨说服:“我们看的是自己,大帅看的是所有人,你能想到如果我们没有种痘便出海,现在是什么光景?那时北洋只死了几十个人。”
“要是这十几万人都没种,在这会死几万人。”
甲等医师摇摇头,目光逐渐变得坚定:“发军医队,进隔离区采时苗,种!”
第一百三十七章 恨意
茫茫旷野,小明梢筋角弓强弦迸发,被移民称作‘鬼面雉’的火鸡机敏转过蓝脸,似察觉杀机振翅欲飞,尚不及动,大羽长箭穿透疯长野草,准确击碎红蓝白相间的头颅,继续飞跃数步钉于树干。
箭杆巨大的力量顶在箭簇上发出裂石之音。
一声口哨自野草后传出,高大的仙人掌旁窜出黄色旋风,四爪翻飞刨起草皮扬尘,一口叼住肥硕的火鸡腿,吃力地向后拖拽着,直至听到身后传来脚步,黄犬这才撒开嘴昂起头来,绕着猎物走了两圈,顾盼自雄,末了才将尾巴卷着向上翘起,迎草动邀功去了。
丁海在把柄包裹牛皮的弓已放入后腰囊中,拨开野草迈着大步停在火鸡身前,微眯着眼看着猎物顿了顿,这才蹲下扯着火鸡脖子抬刀剁下交给黄犬,夸了一声‘好犬儿’,这才回首向后催促道:“阿洋快点。”
没过多久,肩扛火绳鸟铳的丁陆与攥长柄镗把背负角弓的王洋一同猫着腰自半人高的野草中走出,丁海已在地上拔出一地羽毛,抬头看了俩兄弟一眼,道:“快点,徐百户快过来了,我们得赶去汇合。”
较为年轻的王洋将镗把插在地上,边帮忙边笑道:“前日猎鹿一头、昨日猎土鼠三只、今日一只肥硕的鬼面雉……这飞禽走兽甚多,将来可不怕挨饿了。”
丁陆端着鸟铳立在旷野中与黄犬一同警惕着周遭可能被血腥气引来的野兽,前天猎鹿时他们误入一头美洲狮的领地,那头大家伙被他们称作大金猫。
因为鸟铳的巨大响声与硝烟,尽管过程惊心动魄,但割掉一条鹿腿他们兄弟三人仍然全身而退,只是他们不知道那头大金猫有没有跟在他们身后,这令人倍感危机。
九边的墩军未必是好战士,这不怪他们,盐碱地开不出好花,再好的战技也不能让五个墩军阻挡北虏散骑,命途长短自有天数。
但他们大多数都是好猎手,这关系到他们能不能在微薄的俸禄外得些肉食打打牙祭。
比起磨练战技,墩军所必备的两项专业技能其实是下陷坑和织网巾,好的陷坑意味着有傻鹿撞进坑里,没轮值时织出好的网巾一月能卖出二钱银子,积少成多嘛。
收拾好鬼面雉的毛,王洋将十几斤的火鸡裹上土皮包裹在花布里挑在镗把尖儿上扛着,火鸡羽则被收在腰囊里,这些长羽能贴在箭上,虽比雕翎沉些,但也不算坏,等与徐晋汇合后坐着牛车驴车的妇人们就能刮出合适的尾羽。
“这是路上粮食不够,等到了村子,打猎便要照规矩来,春夏不猎。”
比起移民中的寻常百姓,在北疆主事一座墩堡七年的丁海显然要更有见识,尽管那墩堡只有算他在内五个墩军十几口人,但他对将来的村子已经有了规划,很好地代入到村副尉的角色里。
“我跟徐百户打听,这的地没有农时,瓜、豆、玉米这些随种随收,都去种地;虽无四季亦无四时,飞禽走兽却有天时。”
依照中国古代的打猎方式,春搜、夏苗、秋、冬狩,意为春天要小心翼翼地搜集没怀孕的野兽猎杀,夏天田地长成但野兽还小只杀毁坏庄稼的,秋天肃杀可以适当捕猎,冬天野兽长得膘肥体壮可以进行大规模围猎。
但在墨西哥,无中原四季分明,这一套不好使了,让猎人很尴尬。
“怀孕母兽、未长成小兽都不可猎,猎山不过千亩也不算大,每月逢六进山、逢八出山,也够补贴家用了。”
丁海说这话时捏着宽大阔刃的凿头箭簇走在最前,有些心不在焉,他在心疼他的箭杆。
戚家军带到蓟镇的造箭匠用‘三不齐’手法做的,所谓三不齐,做法是削竹三四条拼合削圆,竹节不对齐,在三岔河时用发巾请来自浙东的军匠换的,搁外边一根箭杆至少三十通宝,还不是想买就能买得到。
箭杆坏了不是因为劣质,而是因箭头一样太好,一寸宽的阔刃箭头中间起脊、两翼薄如蝉翼,比什么刀都锋利,专打无甲。
好的箭簇都是锻造而成,比箭杆还贵,一两银子也就能凑出十支好箭,但好的箭簇如果用来打猎,通常人死了箭簇都不坏,箭杆就不一样了。
这些东西在这儿都买不到,百户徐晋告诉他,常胜县弓箭铺子里一两银子也差不多能买十支,可箭杆是木条削圆、箭簇是铸造磨砺,根本不耐用……但还真别说,如果按中原的物价,他就该在打猎时用铸造箭头。
因为他的箭杆比铸造箭头贵,拢共就几根,坏了很心疼。
一行三人没走多久便沿着山坡寻到徐晋所率领的大部队,马车驴车牲畜货物在官道上逶迤而行甚是缓慢。
同在千户林琥儿麾下一同行进的几支移民队伍已经往前去了,他们这拨人因为三匹马两头牛身体虚弱,赶路比别人慢得多。
马和牛都是他们过来时船上带的,马都是劣马,放过去就是京畿马肉馆儿里的食材,近些年不兴吃马肉了,才能让他们带大量下马从天津一路过来,就这路上也死了不少。
马病了还好,兴许是生怕变成马肉肠吧,到底牵着还能走路;牛累了就真不行了,这些大家伙累了是真趴窝,说什么都不走。
正因行进速度慢,百户徐晋才担心食物不够,不过走着走着就发现自己多虑了……这简直是一片天赐之土,地里能吃的东西太多,火鸡、土拨鼠、鹿,只要想打就没有打不到的。
就是炎热的天气太容易坏了。
“你们打猎的本事,咱北洋军怕是拍马也赶不上了,看样子下陷坑的手艺也不会差。”
官道上步行的徐晋见三人带着猎物回来,号令队伍停下,立在路边拿出烟斗塞上丁点儿烟草抽了两口,道:“过去了朝东边多下些陷坑,你们来之前这边打过两场大仗,北洋死了好些弟兄,实在是兵力不足,说议和就议和了。”
“二期要是能按时抵达,大帅能带着咱把西夷撵到海里,全给他们淹死!”
下级军官才不管别的道理,干死就完了。
“副尉,告诉我。”木烟斗的烟灰被磕出来,徐晋问道:“你打算怎么保护你的百姓?”
第一百三十八章 墩堡
任何事,只有直接接触问题的人才能发现问题,但直接接触的人通常没有解决问题的手段,在明朝的九边问题,就是如此。
做过七年夜不收的丁海很清楚九边墩军的问题所在,但他更清楚自己无法解决。
这事甚至与人的地位无关,眼前的百户徐晋不能解决,前面的千户林琥儿不能解决,总兵官邵廷达不能解决,北洋大帅陈沐也不能解决。
他懂得不多,但身处那个环境,总有人会善加抱怨、妥善思考,朝廷怎么不解决这个问题呢?朝廷现在解决问题的趋势是什么呢?
全天下都知道,大明在变革,这变革不单单是清丈田亩、一条鞭法、考成法、整饬吏治,如果这个变革的范围缩小的兵部,才是最有意思的缩影。
如果将军事比作大明朝的手臂,那么手指在土木堡后开始坏死,嘉靖朝便蔓延到手掌,各路名医尝试医治,结果发现病根不在手上,是血液不循环才坏死的,要追究的心脏。
可心脏不能动刀,怎么办?
所有人都在尝试,哪个好,便用哪个。
有根手指叫辽东,用复健手段,这手段叫李成梁,过程是操练家丁、厚饷厚赏。
另一根手指叫宣大,使得是死而复生的奇诡仙术,术名马芳,几乎不治而愈,有这两根手指在,没有其他手指也不影响活动。
名叫东南的右手情况就不好了,完全坏死,还有名为倭寇的并发症,只能上假肢。
装假肢的医疗小组为胡宗宪领衔,带着出色医生谭纶,装了两条名为戚继光、俞大猷的假肢。
俞大猷能保东南,戚继光被拿到左手,代替名叫蓟镇的手指,效果很好不影响活动,但蓟镇这根手指还是坏的,它能动只是因为装了戚继光这个假肢。
装假肢是权宜之计,人们还在想痊愈的办法,有稳定疗效的药很难得到,巨额医药费谁都不知道大明能否付得起,正好有个项目叫开海,业务经理名叫陈沐,研发机械手,先后打造南洋、北洋两个型号,带着友商山寨产品西洋,张牙舞爪地工作去了。
丁海在蓟镇这根坏死手指的指甲盖上待了七年。
“将爷要我保百姓,我保不了,你也见了,我只有七支箭,打起仗来恐怕这箭还没射完我就死了。”
徐晋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你是边境的夜不收,就会射箭?”
这种不满其实出于徐晋对自己的不满,军府给出的命令是他们这支部队驻扎在边境,林琥儿部驻守墨西哥城西面五百余里边境线,他的百户部要驻防五十里。
北洋下级军官,论练兵、组织战术能力都是一等一,带上他们本部旗军,临阵接战,何时发炮、何时放铳、何时上铳刺,时机把握都是极好。
可让他们驻防,在漫长边境线上保护百姓?说实话,没这本事。
要打胜仗,百户部安在村庄西边,什么时候战端开启,他集结兵力若运气好碰上二三百敌军,拿出无与伦比的勇气,说不定能把敌人击溃。
可有他集结兵力赶去敌军入侵地点的时间,当地百姓肯定跑不了。
若反过来,百户部分散到各个村落,在最前线保护百姓,则难以短时间内有效集结,一个小旗官领十名旗军加上百姓,不可能挡得住二三百敌军,更多的就更不用想了。
所以他才看重丁海这个过去的夜不收,如果他在北疆活这么久的绝活儿传授给当地百姓,能面对敌军保住性命,他的百户部就能集结。
前哨战打不起大仗,大军集结、行军速度都更缓慢,足够让百姓逃走了,怕的就是小股部队袭扰。
真等西军集结大军,他们明军的大军就也集结得差不多了。
“实不相瞒,我不光会射箭,还会给商贾织发巾、给儿子挖野菜、给指挥使养马呢。”
“我说实话将爷别生气,我不知道西夷是什么玩意儿,可九边的法子在九边行不通,在哪儿都行不通。”
丁海十分心平气和地抬手在身前抹过:“先生军府调拨军资,能否全落村里?若如九边,朝廷调派各墩军袄、弓矢、铳炮、军马到地方皆需军兵出银向关领小吏纳银,我等若不买便要遭受盘剥,那守不住。”
“嘁!你当我北洋军是什么,藏污纳垢之处?”徐晋挥手道:“此事断不会在亚洲发生,我北洋下至伍卒上至将帅,皆以军功受赏,看不上那点蝇头小利,被发现是要铳毙的。”
“那边防,是似被裁撤的墩堡,各守方圆十里,还是似如今戚氏南军那般筑堡慑周遭百里?”
百户徐晋觉得自己没看走眼,这个丁海说的有点儿意思了,他摇头道:“慑守百里是我等旗军的事,你们自然如墩军那样。不过你先给我说说,戚氏南军是如何受墩堡的?”
听见徐晋的话,丁海没皱眉头,只是微微摇头道:“墩军守不住,过去的墩军,便似如今百姓,分散各地,一座小城墩,各守方圆数里乃至十数里,一墩五军,说的墩外修壕,满打满算带上军余才十几口人,还要受关内将官指派杂活,兵器甲械少之又少,除敌军已近能点堆火外再无用处,有时火还未点起便被拔了。”
“七年前我到三岔河口那就有小半道壕,七年了,墩堡都拆了那壕沟我还是没修好,就挖出十几个陷坑。”
“戚军弃诸墩不用,另修新堡,堡垒内有墩台望楼外有高墙深壕,拒马陷坑无不具备,堡外修壕,堡垒驻百总。壕外二里半设一墩,同样修得结实,驻六军,备碗口、直口大铳五口,三眼铳一杆,弓弩六张、刀枪六具,另有火具木石。”
丁海没亲眼见过,他只是听人说起他们被裁撤后驻守蓟镇的戚氏墩军就有了这样的武备与安全性:“单是听,也不难想那是何等威力,虏骑小部哪里拔得下这六人之墩?五具大铳远近皆可打发,狭小墩台仅够十余人分层而居,连门都没有,犬儿出去都要顺斜墙爬软梯。”
“但有虏骑围我墩堡,少兵则堡垒百总发兵,大军则堡垒佛朗机齐轰,那是何光景?”
徐晋看向丁海的眼神柔和了,说到底,北洋不存在贪污,除了修筑壁垒,丁海所认为欠缺的就是火器呗?跟谁在这儿说火器呢?你知道我家大帅是干啥的不?
往后还能缺了你这点火器?
还直口、碗口?
咱北洋军都没见过那爷爷辈的型号!
“咱没戚军百总的堡垒,两个总旗,在后边给你们压阵,五十里,不用二十五个墩台,十个村子,十个墩台,三眼铳和碗口大铳咱是没有,就你们带的军械少说有一百杆鸟铳三十张弓弩。”
“你们把村子、寨子扎起来,我再去找千户要火器,小旗箭?掌心雷?虎蹲炮?”
“千户大人要是咬咬牙,二斤炮,估计也能批!”
徐晋往前凑近一步:“副尉,五十里,墩军,能守不?”
丁海被砸得有点懵,徐晋说的这些兵器他都不知道是啥,口外听都没听过,更别说见了,但听起来就很厉害,尤其盘算下来他们十个村子居然有上百杆鸟铳,他还以为就他的村子鸟铳多呢。
他觉得这些百姓里的青壮要是操练一番,敌人又不是虏骑马队,这还守什么呀,完全打出去吧!
第一百三十九章 战痘
常胜县差一点就要改名天花县了。
整个八月,常胜下了两场雨,县中除了驻营的北洋军外,所有生产全部停滞,军医院全力采取痘种时苗,大部分直接使用,小部分留存加以制作成为熟苗。
县治百姓、各路首领、县外两个大部落,需要种痘的原住民分批分片,先种的还未痊愈、后种的已经出痘、新一批种痘又开始,让整个区域淹没在天花肆虐之中。
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担任守备的仅有八百北洋步兵,东洋军府集中全部力量为百姓治痘,军医采苗种苗、治疗病患,军兵拉开警戒严查百姓逃避接种,甚至比战争时期还要紧张。
这件事没有结束,陈沐的心一直悬着,直至九月初三。
邹元标率军医陈实功及县中吏员来报:“常胜县城百姓一万四千三百二十二,各部首领及随行一万零七十三,县南骑牛部、县北白马部合一万九千九百二十,白马部商贾押送易卖奴隶三千四百五十五人,皆已种痘。”
邹元标捧着公文,扬着脸高声诵读,面上带着的骄傲令陈沐很是熟悉,他确信在他人生的关键节点,翻涌波涛中击毙海寇曾一本时他就是一种表情。
尽管他觉得自己当时比邹元标现在帅多了,但心中的情感当是相仿。
其实他们俩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景,模样都是一般狼狈。
邹元标过去的脸盘很有富贵相,如今才不过一月,瘦了至少十五斤,硬生生从胖脸盘子里抽出张马脸,看着倒是俊了不少,平添干练。
陈沐忙着跟杨廷相汇编数百个村庄回报的当地地形与消息,看着邹元标这幅神情,他的嘴角也缓缓勾起,紧跟着再平淡下去,只是攥着笔杆问道:“死了多少人?”
邹元标的骄傲像团火,被这句话扑得连火星都不剩,他将公文放下,垂手道:“目下,患天花而死者已有二百余……还会死更多人,大帅。”
二百多人。
室内三人都知道天花是怎么回事,更清楚种痘是怎么回事,其实他们心中对种痘失败患上天花死去的百姓数量早在先前就有预案,这个预期数字非常恐怖三千五百。
但数字预期与真的发生在眼前的死亡带给人的感受是不同的,尤其对医生来说,常胜县军医院原本有军医百余,这次又从北洋二期中挑选二百军医作为补充,进行他们的战痘。
这三百多人,每个人都知道三千五百这个数字,这足矣动摇任何坚定的心。
让他们坚定的是另一个可能,那便是没有种痘,以常胜县的规模,至少会有两万人死在这场瘟疫中。
即便如此,邹元标依旧对此无所适从。
传出天花踪迹的前一天他还在喝喜酒,新郎着官袍戴乌纱,神采飞扬;新娘赤色凤冠霞帔,所有人都喜气洋洋。
席间新郎年少的弟弟还装着胆子跟他敬酒,他记得那孩子肤色黝黑,在锯木场工作,攒了近俩月的工钱在裁缝铺换了身靖海服,直到他哥哥结婚才拿出来穿,跟他说话紧张兮兮敬畏万分,以至涨得面色发紫。
那时知县大人还笑着说,黑到深处就是紫。
那孩子说等他结婚也要向官府借官袍,邹元标笑着应下。
哪知道才过了半个月,小伙子种痘失败,染上天花一直没好,最后一段时光痛苦万分。
他再也无法跟自己借官袍了。
邹元标这些天一直在想,新郎为什么会跑来告诉自己这个消息,只留下一句‘弟弟运气不好,不怪官府’便离开了。
可邹元标知道,就是他杀了那个孩子,如果他们只是隔离从北方带来天花的人,这孩子根本不会死。
陈沐放下攥着的笔,身子向椅背缓缓靠过去,平静目光越过张张口却没有说出什么的邹元标转向陈实功,轻声问道:“还会死千人?”
这是他们估计中最小的伤亡,最好的情况。
“此时尚未可知。”
陈实功比知县平静得多,他经历过很多比死亡还恐怖的事,用冷静的语气道:“八月上旬接种的百姓大多已痊愈,仍未痊愈的尚有八百余人;中旬接种的百姓有三千余未痊愈;下旬则正在出痘,不过以当前规模而言,在下以为八百比一千好。”
“对了。”陈实功禀报道:“大帅让军医院重点记录天花的特点及并发症,已经记录好了,详细记录四万余言;此外还有六册隔离书,大帅要做这些是为何,下一步军医营会分派至各地继续为百姓种痘?”
陈沐挑挑眉毛,缓缓点头,推动身前桌案的书册道:“我估计你也能看出来。最后这段时间抓紧制熟苗吧,有了足够的熟苗,还有大量稀释程度的实验,将来才能将死亡率降低。”
“移民已在方圆五百里之地建立近千个村庄,八月收到四百多份回报,不少地方都有土民踪迹,他们也要在将来接种疫苗。”
“这是一场战争。不要伤春悲秋,亦不要动恻隐之心,除了赢得战争再没有真正的慈悲心肠,将痘苗做的完善,拯救这片土地上的百姓远离天花肆虐。”
陈沐抬手朝陈实功拱起,道:“然后带着最好最成熟的手段回国,让天花消失!”
“我们该庆幸这是天花,我们都不怕它,但若是别的瘟疫呢?陈医师,想想这些,你是医道中人,有活人之手,想想这些,如果大明将来发生浩劫般的瘟疫呢?”
他知道会有瘟疫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过去是他能看见庞大帝国的问题却没有渠道解决,如今尝试从经济上、军事上打补丁,但这次发生在常胜县的天花给他提了个醒。
需要面对瘟疫的不单单只有新大陆,大明也是要面对瘟疫的。
而且是比天花更可怕的瘟疫,至少天花能接种痘苗,接种过的人就不怕了,可鼠疫呢?
常胜县完美演示一遍瘟疫流行下的城镇与郊野,生产完全停滞、货币停止流通、经济接近崩溃、治安极度混乱,全靠着上万个接种过疫苗的金刚不坏才能得以维持。
倘若没北洋军,常胜早就崩溃了。
再强的军力、再伟大的制度、再繁荣的经济,一场席卷全国的瘟疫出现全都白给。
“大明也会有瘟疫,对,大明也会有瘟疫。”
陈实功依旧神色如常,只是在他点头的过程中,陈沐从医师眼中看到分外的坚定。
第一百四十章 封锁
天花的时苗用下,半座城的百姓还在等待出痘,常胜县的生产已逐步开始恢复了。
尽管死了许多人,但明军的宣讲官也很厉害,他们下到地方,向百姓讲述种痘的好处,军兵也投身到照顾患病百姓的生活里,让情况没有进一步恶化。
而且种痘成功的百姓大多还非常感激官府,数十年来让他们担惊受怕的天花从此再也不能对他们造成任何伤害了。
在常胜县哀鸿遍野的过程里,有趣的事发生在县治之外,那些移民建立村庄后很快就发现当地有不少百姓,不过有意思的是没有发生一次冲突。
尽管言语不同,但移民的衣服就像檄文,一个旗军带几个百姓站在土民部落门口,便可稳定局势。
几乎传檄而定。
当地人早就知道明朝与西班牙的争斗,不知从哪来的明朝人在这片土地上击败庞大、强大而不可一世的西班牙人。
在各个以几个家庭组成的小部落酋长的认识中,明朝理应接管这里属于西班牙的一切。
在那些雪花般密集传回常胜县的书信中,有些村庄移民与土民互相堤防,这是很少的情况,只有几个看护的小旗官传信表达对形势的担忧。
还有些村庄移民则在土地上划出一些租给土民,就像朝廷对他们的要求一样,大家相互平等,成为村庄的一部分,这样做的移民很多。
陈沐甚至会想如果不是有旗军在,如果不是官府早先已经规定这片土地属于他们,依照大多百姓远高于世界平均值的文明程度,他们一定会清楚知道自己是客人,也知道该用怎样的做客之道。
这是很恐怖的差异,也是陈沐一直尝试说服自己直面内心的重要问题他当不了殖民者。
这个论断很奇怪,但他确实当不了殖民者。
他带着人类世界最强大的舰队与装备精良的北洋军来到这片土地,面对连国家都没有原住民部落,甚至无法生出‘欺负’他们的想法,不论西班牙人的奴隶还是其他部落的奴隶,到他手上都无法再维持奴隶的身份。
就连让商铺定出高昂价格,都必须强迫自己才能完成。
不论做什么,都必须面对来自良心的谴责,他会自己谴责自己,他的同行者,那些下属官吏兵将,也会谴责这种做法,因为不公正。
就道德标准来说,他的部下要比他高得多。
除了受到挑衅或被动进入战争状态,其实人们对他接近恶棍的行径感到不齿。
但这只是因为他表现得像个恶棍,如果是更过分的强盗呢?
如果将能不能分清楚自己是客人来作为文明程度的话,历朝历代都是文明人多,而野蛮者少。
欧洲恰好相反。
陈沐最欣赏的是少数几个村庄的做法,他们不但与土民和睦相处,还在土民种植、制陶的基础上教授来自大明的新技术、教授汉文。
那几个村庄的移民副尉过去在国内便是有识之士,有贡生、有商贾、有乡绅子嗣,甚至还混进去一个归附蒙古小首领。
尽管他们在历史长河看来都只有不值一提的身份,实际上却都受过良好教育,生活条件与见识阅历远超常人,正是这些素质让他们做出值得陈沐赞许的决定。
这对完善赵士桢与徐渭正在编撰的《大明亚州律令》有非常大的帮助。
更有趣的事发生在东边,所属边境村庄小旗的宣讲官亲身经历了百户徐晋与副尉丁海的交谈,随后单独与丁海请教其对边境线的看法,在队伍还未抵达边境时便遣骑手传信汇报军府。
信中详细记录了在一名老墩军夜不收眼中,畅所欲言大明的九边应该有怎样的构架,这构架同样被丁海认为适用于明西墨西哥城边境。
拥有三十至五十户的村庄中间设立有水井的墩台,以供百姓临时避难,选出六名墩军轮流望,配备鸟铳、长矛等兵器,储备木石等守墩器械,台上装备一门火炮。
这样就足够警戒守备了。
村庄由副尉操练出一支五十人规模的民兵,能熟练打放火炮与鸟铳即可,每个人都配备火绳鸟铳,拥有至少三匹通信的驽马、五条机警的猎犬与五匹骑行巡逻的军马。
在此基础上将墩台外修出供民兵休息的几间营房,外面修出木桩寨墙,墙外设双层壕沟备以拒马,足够控制方圆五里之地。
边境线上横向三个村子距离接近十五里,传令兵两次换马至多半个时辰就到,朝廷官军在八十一个村子中间修筑两个中型营寨,各驻五百精兵,辅以边境二十七个有墩堡的村子,则能镇守方圆四十里边境线。
陈沐看到这封出自九边老兵之口,记录于小旗宣讲官之手的书信时边看边笑。
这俩是一个真敢想,一个真敢记。
这法子整个是一套强力封锁线,要是用在九边,五千里边境线、驻扎十二万精锐、十六万两千卫所军,各备优质军械与补给,旧堡筑成向前建新堡。
没事精锐部队就组织马队越境袭扰,今天劫个商队明天抢个部落,部落规模小于千骑的首领根本打不下要塞,为防备袭击而牵扯兵力就让大部队首领无法集结兵力,集结保住一处,其他各处都要受袭。
如此想来,倒将长城南北攻守势易,说实话,陈沐觉得真这么干,不出十年边境线就推到贝加尔湖了。
不过当前的情况,明朝九边多的是能担当民兵角色的卫军,能担当精兵的部队却少之又少,漫长千里边境线能凑出五千能四出劫掠的精锐就很难得了。
更何况限制这一套稳扎稳打法子的最大难题还不是军队,硬要生凑,李成梁凑出五千、马芳凑出五千、戚继光的蓟镇更是严重超额,精兵是能凑出来的,器械人力都不是问题,朝廷大可下定决心砸银子,一年砸出去二百万两军饷、二百万两军备、二百万两粮饷杂项。
可后勤是大问题啊。
越往北越冷,准备三十万套冬衣冬被,发到边境军兵手上经过层层盘剥只剩十五万套,十五万套还有十万套还得塞银子才给你,得不到应有后勤却承担最大死伤可能的前出卫军就会出现逃卒,坚固前线会在三五年里快速腐化乃至千疮百孔。
砸下大量银子,几年后就被打回来,毫无意义。
不过这份空想在亚州倒是可以试试,这边的一切才刚起头,正是充满朝气的时候。
“这条封锁线,我可以修一修。”
第一百四十一章 庄园
渡过白马河,再向东走六日,丁海一行便不能再沿着官道行走了。
向东的路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样寂寞,队伍落后于军队,再走下去沿途便都有早先赶到的百姓伐木凿石,就地取材构筑他们起他们的新村落,也让他瞧见自己在亚州的同行。
尽管在常胜县知道自己会得到千亩土地,但包括带队的百户徐晋在内都不知道他们的地究竟在哪,让移民离目的地越是接近,心便越是紧张。
怕迷路、也怕地不好。
不过林琥儿想的还算全面,提早赶到这里的千户命他们偏离官道,引路的军兵就多了名东洋军府标下的游击军士。
“你们从哪儿来,蓟镇?我是平远人,从没去过北直,只听人说起过。”
年轻的游击旗军是游帅林满爵家乡后生子弟,面上没几根胡子显得稚嫩,健谈友好得出乎丁海预料,不等他们发问便说道:“朝廷发来很多移民啊,这边可热闹了。放心吧,你们分到的地很好,过去是西人的种植园。”
丁海与几名移民户主都不大懂,最后还是他这个副尉代替众人问道:“种植园?”
游击旗军披着脏兮兮的绿色斗篷,肩上扛着又长又重的杀将铳,脚步轻健地走在前头,笑呵呵道:“嗯,他们有时把地圈起来,有时不圈,就像你们分的那块土地,四面都是矮丘,山上立几个哨台就能把土民圈在里面跑不了。”
“最早是他们的军队去抓百姓来给这些种植园主干活,后来就用法律让周遭每个人每年给他们工作四个月,俩月前还有四百余百姓在那种种甘蔗、榨糖,红火的很再往前走过三个村子就是,今天夜里能在那睡觉。”
游击军脸上还沾着两道泥痕,抽着鼻子道:“那边东西都是现成的,有座庄子,庄内有舍四十余间,马厩、鸟舍具备,庄子后面有花园、边上有座榨糖作坊,庄外有矮石墙,都装饰得挺美。”
听见游击军的描述,丁海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这跟他想象中的荒山野地完全不同,听上去似乎全都被西人给准备好了,比在国内买个铺子还省事儿呢。
“这么好,他们怎么不要了?”
游击军挥着手斧砍断拦路的灌木枝子,闻言手上一顿,笑道:“是想要来着,这事就说来话长了。”
“前番大帅跟西军在峡谷见仗,我们林将军抄西军后路,曾将军率我等直取墨西哥城,当地百姓响应造反,可他们杀红了眼,看谁都想杀,我们就退出来。”
“战火一起,西国百姓只顾逃难,谁还顾得住这园子,这本主是个在国中不受待见的贵族,达官贵人吧,看着三旬出头还挺年轻,兴许祖上当过大官儿?”
“西军在峡谷才打了三天便被陈帅击退,林帅怕我等撞上数千溃军,我们便散开了,我们一总旗过来当天,正赶上园主逃难,一家老小家仆婢女四十余人朝东边逃走,正逢下了几场雨,我们便住了进去。”
小游击军说起这事脸上带着可惜,实在是人家又骑马又赶车的他们这些步兵撵不上,当时还在打仗,要是将人截下来还能捞上一笔。
“后来在园子里跟西军斥候被围了半月,他们不敢攻我们不想走,一直等到议和,边境线到现在也没定下来,园子主人来过两趟,头一次带一队西军想抢回去,被打跑了。”
“第二次过来派人送信,说他得天花的妻子埋在庄子后院,六七年前的事儿了,我们就放几人进来,让他们把坟迁走,后来好像回国了吧反正现在两国边境就是那。”
丁海回头看了妻子一眼,这才对游击军道:“这种,种植园主的故事也挺可怜,你说他现在才三十多,六七年前家中妇人才二十多岁,便患天花死了?太可惜了。”
“你可别可怜他!”
游击军放下杀将铳朝地下啐出一口,义愤填膺道:“你是不知道多腌,等过去你就知道了,那种植园的村子里二百多户百姓有他二十三个孩子!”
“过了状元桥,往南想找个没混血的村子都不容易。”
说实话,丁海对西国、亚洲了解都不多,只知道大明在和西国在海外断断续续打仗,也不知是为何而打;只知道出海的商贾大多都赚到钱、北直隶有了许多新奇的小玩意。
亚洲意味着神秘与财富,以至于朝廷下四省游民令,他本不在游民之中,还是带着家人过来了。
只有抵达亚洲才知道,这的很多事跟自己想象中不太一样。
使鸟就给人灭种的事,谁见过?
下船发一千亩土地送庄园,谁见过?
游击军板着手指头想着还有什么事没告诉丁海,突然像想到什么般说道:“对了,还有两个事,一个是庄子矮墙上有西军放铳打的孔、两间屋子房顶被虎蹲炮砸出窟窿,你们记得补,要不漏雨,这边有时一天能下好几场雨。”
“第二个事就是得防着敌军偷袭,我听说你们几个是九边墩军出身,应是知晓何为边境,这个地乱,仅隔一里就是西国种植园,要小心啊。”
丁海眨眨眼:“多远?”
长城外十几里都是荒无人烟的旷野,他以为所谓的边境都那样,现在你告诉我这的‘边境’就隔了一里?
游击军神情极为认真,道:“对,一里,有一座矮丘,矮丘东边就是西人的另一座种植园,里面主要种棉花,议和之前我们人少不敢往东打,他们的驻军也不敢往西来,边境就这样定下来。”
他说着微微撇嘴,摆手道:“不过咱们大帅和西国统帅阿尔瓦都没准确谈过边境线究竟在哪,我们林将军说,这世上就没有哪条边境是谈下来的,哪怕大军停战边境线上的冲突也不会少,最后终归要看手上功夫。”
“你们就在最前面,他们把炮架在山头上就能轰过来……那是什么?”
说这话时,他们已穿过两个村落之间的土地,在这个相邻较近的村庄中间,移民百姓用木柱木板盖起遮身避雨的小屋,几个青壮在村庄中间忙着挖井,一名铠甲鲜亮的骑兵牵着战马走向村中。
“兄弟给壶水喝……军府传信,大帅已发兵向前为大伙压阵!命各地百姓尽快在村中修出五里土路,供朝廷今后向各村补充农具、买卖商货。”
第一百四十二章 年景
历经半月有余的长途跋涉,丁海终于能抱臂立在山头俯瞰属于自己的土地。
整个种植园大约有近两万亩地,中间为占地近百亩的西式庄园,四面受二三十丈高的矮丘环绕,如今这处低地平原被劈开分给两个移民村落,北村东西纵横多一些,南边南北多一些,刚好将庄园包在其中。
这两个村子经过六名副尉协商,最终定名为三岔口南北村,各出千亩营造村庄,连在一起协同防御。
三岔口,是这几名墩军过去驻守的地名。
说到底,在村落的诸般事务上,南村三名副尉比北村三名副尉有更多的话语权,在这个相对危险的地域,人们都要仰仗他们这些曾经的边军。
丁海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统计人数,两村合计七十八户、二百八十六口,职业上几乎涵盖寻常市井乡野各色百姓,其中青壮过百、男子多半。
四省游民八万有余,出海讨生活极少单身女子,多为男丁携妻儿老小,还有些则是像丁海这样几户亲戚一同出海,大部分都是战斗、生产能力兼顾的优质移民,这决定了他们能很快在这片土地扎下跟脚。
而丁海所在三岔口的南北二村情况则比多半移民都要好,这座种植园拥有近五十年历史,至今已换了三代主人,尽管种植、榨糖的技术比较原始,管理也非常粗放,但土地不必开垦、屋舍不必新建就已经让他们比别人舒服多了。
豪华庄园、拎包入住,连道路都是现成的,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更别说庄园的前主人还在榨糖作坊留下四头灰毛驴。
丁海并未选择直接搬进庄园,实际上所有人都不打算住进庄园,大多数百姓决定暂时住在中间,在分配后的农田边缘盖新的院落,就像丁海,他的土地在村庄西面,接近背靠的山丘,他就打算将来在那盖宅院。
那个位置能俯瞰整个种植圆,也能望东面作为明西边境的矮丘,将来在这儿修一座哨台、对面修山顶修一座,就可以全面掌握村庄的情况。
“你们不打算住进去,那这座庄子留着有什么用?”
巡行麾下十个村庄的百户徐晋绕了一圈又回到这里,周围再没有哪个村子条件比三岔口还要好的了,别人比他们早来四五天的移民还在伐木凿石,争取早些建出立足之地,他们才来就已经分配好田地准备投入生产了。
“实不相瞒,在下打算合南北二村还有当地百姓六七百人之力,将这正处谷地正中的庄子修成堡垒,它有矮墙石基,将矮墙加高、外部挖壕,就是一座大垒,我们两个村子鸟枪近二十四杆、青壮百余,遇到战事即便不得退,仰仗坚垒亦可死守几日。”
徐晋笑道:“哪能用得着死守,对面种植园没有西军,至多是些民夫,能打仗都没多少,西军目下都在北边修堡垒呢,最近的小队离这儿有五十多里路,才有三十多人。”
“不过设立坚垒是好事,如果你们有余力,我估计是有余力的,这有榨糖作坊,不过你们种出的甘蔗,周围临近几个村子的甘蔗都可以送过来做糖,若是需要帮忙就派人去北边的王村找我,周围十个村子应当还有糖匠,我给你调来。”
“那可多谢校尉了,北村就有个梁姓糖匠,若能调来制糖是再好不过。”
徐晋身为百户,前些时候被授予昭信校尉的散阶,闻言拍着胸甲笑道:“包在我身上,你们这制糖越多,给军府交上的赋税就越多,这也是我的功勋,一会我走的时候就给你们调来。”
“校尉在王村驻扎?何不到三岔口,这庄子空着一时半会我们还腾不出手设堡,不过将来总是会驻堡垒的。”
徐晋被逗笑了:“驻哪门子扎?你们十个村子各分我十一名旗军,我身边只剩一个马弁,哪还有什么驻扎。”
“王村位置在十个村子正中,你们这是右翼,我倒是想在这,可左边的村子有急情找我找不到会耽误军机。”
“对了,说到人手,你们这的土民百姓给我寻寻,生得高大健硕头脑机灵的,回头我募做家丁。”
丁海自是满口应下,心下里记住百户吩咐的事,这才带着点八卦问道:“那王村,一村人都姓王?”
“那倒不是,跟你这一样,两个村子合一起,全是年轻后生,来头了得。族里长辈五服里掰开算算,一百多户全都有在清远做旗军的亲戚,俩村一个张家堡、一个王家沟,清远那个地方,都是大帅旧部。”
这话让徐晋说得像陈沐以前是清远卫指挥使似的,就听他道:“张家堡副尉是广东的指挥佥事张永寿拐着弯的远亲;王家沟副尉的父亲过去在清远是个总旗,前些年过世了,听说在世的时候借过陈帅一杆铳,两边过来都是想走付将军的门路,在这边谋个好营生。”
丁海咽咽口水,两眼发指地顿了顿才艰难地问道:“弄到边境上来,就是好营生?”
怎么感觉他们这跑关系,还不如没跑呢?
人家平头老百姓可都在后边呆着呢,安心种地便是。
“你觉得这不好?西边都是荒地,只有靠近墨西哥城的地方才有种植园及各式作坊,原主都被以前在这驻扎的游击军挤兑走了,过来就能赚银子,西国与本地百姓三代人的经略,你们就唾手可得了,还想如何?”
徐晋既有感慨又有痛快地说道:“你以为他们找了付将军或走大帅的门路,在这就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出海就能发财,南洋军府让大明海商没有被劫掠的风险,但依然要冒被淹死的风险;到这来随种随收的土地唾手可得,但一样要冒战乱的风险。”
“大帅一直在给大明百姓创造好的条件,路子探出来指明了,只要跟着走就是乘风而起一场富贵,但南北二洋只有一个道理自食其力。”
“他们找付将军找邵帅都一样,当今天下大势,但凡勤劳进取,只要顺着军府指明的方向走、活下来,求什么就得什么。”
徐晋双臂环胸,手指向丁海,神情既有骄傲也有鼓励,重重道:“这是最好的年景,别辜负!”
第一百四十三章 助教
天花给常胜县带来的影响逐渐消失,尽管种痘带来部分死亡,但活下来的人再也不必惧怕天花这种疾病,说到底,感激要比仇恨大得多。
生产逐渐恢复,汉文学堂进一步扩大,单是在常胜县学堂便已有二十三名坐馆汉文教师、二百七十名汉文登记从业者。
他们的讲课不单单在学堂,在锯木场的工地、也在茂密的丛林,在挥汗如雨的玉米田里也在炙热冲天的砖瓦窑里,这是真正的半工半读,通过四百多名部落首领的口,每个人都知道,学习汉文是改变命运的机会。
那些汉文登记从业者实际上并非汉人,他们是这片土地上最早学习汉文的人,比方说到常胜县汉文学堂深造,来自状元桥的长腿熊。
他在这里的主职业是窑匠学徒,跟着师傅学砖瓦烧制,一月工钱为万历通宝两千,比其他学徒高一千四百,折银二两。
这份收入就算在大明,都是寻常百姓里比较高的,能保衣食无忧。
这多出来的一千四百通宝分三份,六百是兼职教授砖瓦厂工人汉文的薪水,余下有四百是他能有汉文听说能力,在工作学习上更加得心应手的奖励;另外四百则是他工作熟练踏实肯干的奖金。
像长腿熊这样的土民,在常胜县有二百七十名,他们的才能与从事工作各不相同,相同的是他们不论做什么,学起来都更快,都能拿到比别人更多的奖金,自然而然,更受旁人尊敬。
让他们受尊敬的不是这些印着万历通宝的纸,而是这些纸能让他们拥有更多。
他们能出入清凉居茶馆,听那些北洋将官即兴说上一段儿书,尽管咬咬牙才能买上一壶绿茶,但长腿熊还自己试着说过一场书,他部落首领郑屠与西班牙人决战的故事,收获满堂喝彩,那种引人注目的感觉真好,就连那些休假的北洋旗军都为他鼓掌叫好。
他不但有一身靖海服,还从裁缝铺定制了一身通常在大明移民中也只有那些不需要下地干活的贵人才穿的淡蓝色长衫,虽然布料质地不好没有那些低调奢华的暗纹,但长腿熊已经很满足了。
他不是本地人,没赶上朝廷为百姓修房子的好机会,用等同一小杯茶的价格在县南赁屋一间,带着他在早前战斗中得到那匹小蒙古马住了进去。
其实他在战斗中得到的是一匹安达卢西亚马,是西班牙人的高头大马,他和两个状元桥的战士协力杀死西班牙轻骑兵得到的战利品,那两人其中一个被战马踏伤、另一人被剑砍破了棉甲,分走了轻骑兵的铠甲与长剑,他则拿走了那匹马。
因为他早就有自己的武具了,那来自于部落首领郑屠的赏赐,一套大明辽东军沉重的棉铁甲与头盔,还有一柄做工精良的明制腰刀。
他的战利品被北洋麻帅麾下名叫呼兰的骑兵队长看上,用教授马术的代价以一匹蒙古战马换走了那匹安达卢西亚马,这笔交易非常合适。
亚州,他再也找不出那样精湛的骑手来传授骑术了,何况这匹来自‘大明顺义王部落’的马是极好的军马,蹄子像铁一样坚硬,甚至不需要挂掌就能在任何地形如履平地。
在他租赁的小四合院里,另外一家人来自大明的山东,一家七口,年长的大爷年过六旬还能下地干活,农闲就在院里坐着边在树下乘凉,在长达半个月的漫长时间里长腿熊一度认为老大爷乘凉的佐食是甘蔗卷饼,并为此感到深深的疑惑。
为何来自中原的人吃甘蔗不用吐渣?
一直到他尝过以后才知道,那种白色蔬菜叫葱,经过请教,长腿熊得知了大葱卷饼最正确、正宗的吃法,听老大爷老神在在地说世上最好的大葱生在山东,那是能吃出甘甜味道的美食,但这边不行,日照太足了,有些发苦。
可长腿熊只能尝到辛辣,最初几次吃的时候辣的涕泣横流,不过才过了半个月,他已经可以和老大爷并肩坐在院子里纳凉,拿着大葱卷饼吃得不亦乐乎了。
听说大爷家长子是山东县官,二儿子是个秀才,听从兄长吩咐才到这边来投身东洋军府,他二儿子轻轻松松便拿到县衙主簿的职位,虽然俸禄不高,但待遇很好。
老大爷说县衙桌上挂着一杆做工精良的手铳名叫‘法律’,命令禁止所有官员贪污,一经发现财产充公人被铳毙,但与之相对的是军府给官吏分下田地,让他们雇人耕种,比方说县主簿就有田二百亩,准雇六人,还有夏季补助一月五百通宝。
长腿熊在常胜县的日子很安逸,出入于汉文学堂、砖瓦窑与清凉居,前些时候还有南边一个部落首领上门提亲,希望依照明朝的规矩,招他做上门女婿,但长腿熊并没有同意。
倒不是他看不起那个首领、也不是不喜欢那个女孩,他看得起本族同胞的每一个人,汉文学堂的老师就是这么教的,这和西班牙人的所作所为完全不同。
那些老师们说,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血统、自己的同胞都看不起,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会尊重他。
那些老师还说了,一个人能否得到旁人尊敬,并不在于他的刻意讨好、摇尾乞怜,也不取决于长着什么颜色的鸟,而在于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本身有什么样的才华与未来,大明已经给予他们学习才华的机会与充满光明的未来,这才是他们受人尊敬的根本。
这话不是老师说的,那些老师都是来自大明本土温文尔雅的读书人,但因为这是哪位亚洲经略的原话,并命令他们告诉每个学习汉文的百姓,所以才会有这种相对粗鄙的训导。
这也是长腿熊拒绝婚约的底气,因为‘大明百姓不可妄自菲薄’,他相信自己的学习能力与才华可以在大明的亚州有所作为,他都能依靠自己的能力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人。
就像那些来自中原的百姓一样,在这里通过官府得到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通过双手,应有尽有。
也许将来会轮到他去那个部落提亲,同样依照大明的传统,但不会是入赘,因为那个时候,他一定已经创造出属于自己的财富。
没过多久,他的机会就来了。
院子里的老大爷说,有许多移民村庄没有老师,官府在招募熟练汉话的土民做助教,去边远的村子协助教师开设汉文学堂,每月给通宝一千,还可分得当地二百亩闲田,让他去试试。
长腿熊在一个夜晚收拾了行囊,用七百通宝雇了名身形健壮的同族猎人穿上他的铠甲做护卫,骑上那匹蒙古战马,穿一身干练的靖海服,怀揣来自常胜县衙的调令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