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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四章 得水

    陈沐说:“这很公平。”

    他并未像邵廷达想象中那样气急败坏,甚至乐见其成地对白马酋长提供一切便利,当场同白马联盟的八位首领签订了一份协议。

    协议准许白马联盟八个部落从深山中走出迁入阿港,在道君庙北方建立村庄,成为此地百姓。

    在这一基础上,陈沐向白马联盟提供二百万可可豆的货款,其中有百万借款与购换安达卢西亚母马的差价款项,供其向北方各部落贸易,同时双方也做出约定,白马联盟需在六个月内将必需品外的货物卖至阿港。

    所取得利润将用于购置包括五百杆火绳鸟铳在内的千户所军需及明军教官的训练费用,白马联盟在六个月后将改编为常胜左千户所。

    协议中阿港首次更名为常胜县、常胜港、常胜镇、常胜卫四个行政区划。

    陈沐一直打算给阿卡普尔科更名,正如西班牙人无视印第安人对地方的称谓而起自己的名字一样,他认为自己也没必要跟随西班牙人的脚步让这里继续沿袭名称。

    这是一个极好的契机,随着白马联盟从深山中迁出,常胜之地的百姓已至两万四千有余,如果算上南方的山野部落,人口将膨胀至四万。

    即使在明朝,人口接近万户,也是不小的县城了。

    对于白马的奇思妙想带来倒卖生意,陈沐并没有眼红,他设计的经济环境出现漏洞,别人找到漏洞是别人的本事,要怪只能怪他自己格局小,没有往常胜以外的地方着眼。

    不过此时此刻,这也不是那么地重要,这是一锤子买卖的活计。

    限于可可树的生长环境,使用可可豆作为货币的地方只有原阿兹特克领地的中部地带,在常胜县的推行下,很快可可豆就会退出这个范围的货币体系,到时候倒卖自然也就无法牟利。

    他更在意的是白马联盟,见识过明军战力的他们几乎不需要规劝便同意落户港口成为百姓,人口大规模涌入常胜县自然是好事,但随之而来的治安压力、物价变动、生存压力才是他更需要担心的。

    比起白马联盟八名首领的长途跋涉,状元桥的郑屠就轻松多了,那边不兴靖海服这类用于工作的耐磨服装,连同郑屠一道赶来的二十三名部落酋长与他们的护卫穿着一水儿的明军制式铠甲,天气再炎热也不脱。

    用明朝人的话来说,状元桥的郑屠是飞黄腾达了。

    在过去,郑屠只是一个小部落的酋长,隶属于被邵廷达起名为‘内子陪儿子’、麻贵称之为‘伊族人’的大部落联盟。

    这个部落联盟起源于西班牙人自墨西哥向北开拓的征服战争,一个个不愿意臣服西班牙人的部落向北逃难,使伊族人变得强大,成为阻挡西班牙人北上的印第安血肉长城。

    组织松散的伊族联盟在长久的战争中占据了状元桥南北千里、东西近三千里的庞大土地,其中的所有部落只有一个目的,生存。

    郑屠只是数百个村落中并不出奇的一个,但他的时运来了,这时运就是麻贵与邵廷达。

    在与麻贵的交往中,使他成为明军的一员,而在迷航的邵廷达为原住民夺回状元桥的战事中,失去领地与部落的郑屠不但收复失地,还在伊族西部联军中取得极高的声望,成为伊族西部百余部落的战争领袖。

    当麻贵在状元桥南面设立金城县,伊族西部联盟便成为金城县的属民,在外部环境上金城要比常胜县好得多,上百个大小部落多达十四万八千有奇的百姓在陈沐同贝尔纳尔的交战中由金城知县吴中行登记黄册,分派土地。

    吴中行最后还是选择陈沐提过一嘴的金城来命名自己的县城,因为登记黄册的过程中他们就发现了金矿。

    似乎所有明朝人都没有陈沐那么高的藏拙心理,几乎在金城县刚刚确立的时候,吴中行便派人教授郑屠耕种、烧砖;麻贵则教授郑屠诸般农具如何使用与构造,毫无保留地将这些‘雕虫小技’交给百姓。

    陈沐在衙门里听着郑屠部下长腿熊的报告,缓缓点头,这个长腿熊是郑屠麾下上百个部落里汉话说得最好的人,如今已经在教授别人言语了。

    没有战争的影响,金城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陈沐有理由相信,大明王朝的进士是这个时代最聪明的人,任何人都有贪污、发牢骚的才能,不单单文人,别管武官还是寻常小吏甚至走卒贩夫,只要有机会任何人都能把贪污与发牢骚做得很好。

    但不是每个人都像进士们一样能治理地方。

    “吴知县还带我们与北方的黑脚人打了一仗,大获全胜。”

    黑脚人?

    又是个新的部落联盟……陈沐没觉得是小部落,因为众多小部落是没有名字的,何况能与英勇善战的伊族人作战,那也只有部落联盟才行了。

    陈沐问道:“是黑脚人进攻你们了?”

    金城没有多少守军,不过万历的几条战舰停在那边躲避战事,还有些禁军,如果他们加入战争取胜没什么特别。

    “没有,吴知县听说黑脚人在过去几十年常常掳掠我们的百姓,就向黑脚人传信宣告天朝恩德,过去发生的事既往不咎,让他们把掳掠的百姓速速送还。”

    长腿熊撇撇嘴,牢骚道:“我们都说这样不行,没有人听的,可吴知县非说要出师有名先礼后兵,后来果然黑脚人没听,还把派去送信的人杀了。”

    “吴知县就召集各部落组建联军三万,他还让我们向黑脚人散布消息,说有三十万大军。”

    这话让长腿熊说起来处处槽点,听得陈沐都撇嘴,不过吴中行敢发兵倒是正常,这世上就没哪个知县受得了别人掳掠他治下百姓,这比扇他两巴掌还狠呢。

    他提点道:“这叫号称三十万。”

    “对,就是号称三十万。”

    “那后来呢,怎么赢的?”

    长腿熊笑道:“吴知县领兵一万守在北方边境,两万人用战船送到北方,黑脚人向南集结兵力防备我们的三十万人,被两万从西打到东,吴知县那边没有交战他们溃散了。”

    “后来黑脚人各部落把是我们的、不是我们的奴隶都送回来,两万多人,吴知县这才罢兵。”

    “我们启程时,他正打算招降黑脚人。”

    陈沐听得忍俊不禁,这知县让吴中行做的,听起来这治政军争都挺如鱼得水。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头题

    天津卫城外三里电报局外,远处的仆从牵驴驾车等了两排,周遭上至秀才、小吏,下至走卒贩夫,大清早便将大门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是水泄不通。

    有身份的离大门近些,没地位的离大门远些,但动作神态都一样,踮着脚眼巴巴瞅着紧闭大门,目不转睛。

    突然一声锣响,电报局大门缓缓拉开,五名天津卫军牵马而出,向天津卫城疾驰而去,一名皮肤黝黑的电报局武弁立在门前,朝左右拱手以洪亮嗓音喊出一声。

    “诸位,六月上旬头题,北洋二期出征亚洲!”

    自第一条京津电报修成后的一年里,北起蓟镇,经由运河沿岸南抵杭州连同两京的双线电报路线在帝国首辅张居正的主持下建好投入使用,并在沿途各省、府、县设立电报局。

    所谓双线并不是指来往发报,而是一线官、一线民,不过暂时的技术手段还不足以让百姓也使用电报在南北之间传递家书,只是每旬都由京师制作一份天下大事的报纸,分一主、二次、四民事的方式由各县电报局印刷张贴四处。

    如今运河沿途各县士绅吏民已养成习惯,每月逢三闲来无事便起个大早去听电报头题,一般都是比较有意思的大事。

    不过今天这头题,对天津百姓来说没什么意思北洋二期出征的消息他们早就知道了,许多本身不看头题的人跑到电报局门前等着就是因为顺路去北洋看战舰。

    “多新鲜?”

    这远比不上五月上旬头题的日本王足利义昭入京进贡或四月下旬的俺答汗进京入贡来得有趣。

    老少爷们挥挥手,骑驴的骑驴骑马的骑马,还有乘车的赶路的,蜂拥着朝北洋赶去。

    在印刷好的民报上,这一期的头题下还有说宫里的事,说万历皇帝不忍北洋二期军民出征,原想亲自送行,却因风寒初愈不能相送,甚至为此垂泪。

    都是狗屁。

    万历爷没病,每天早上披甲跨刀背负鸟铳在紫禁城跑八里地,身体健康得很,比牛犊子都壮实。

    说哀伤垂泪更是无稽之谈,他就是想到渤海坐船过把瘾,顺便给自己放几天假,可今时不同往日,神中年回来了,能放他出宫玩耍?

    也就是陈沐没在朝中,否则看了今天的报纸,非得给大明朝弄出宣传部不可。

    远处呼啸的马蹄声惊扰到赶赴北洋观看舰队出征的百姓,四骑高举回避大牌踏过雨季初歇的泥泞街道,百姓匆忙避让,向西面天津卫的方向翘首以望。

    他们似乎已经习惯这种回避令牌不是为县官专设的情况。

    果然,没过多久,马蹄与奔踏声愈烈,数百人的马步军列队鱼贯而走,为首的汉将勒马侧身扬鞭呼喝,高举马字大旗与土默川白纛的蒙古马队轰踏而过。

    来自九边长城以北的异域武士披挂袒肩重铠,人们知道这是俺答汗麾下精锐甲骑,奔踏而行的蒙古步兵牵着甲骑的备用战马与独轮推车,车上盛放捆扎的箭筒箭簇。

    百姓认出那员汉将是近来不断在天津左近露脸的年轻将军马燃,其有显赫家世,其父马栋凭家族功勋荫官都督同知,其祖马芳更威震漠北得嘉靖帝评为天下至勇之将,只是此时带兵出现在天津有些尴尬。

    准备奔赴东洋的明军早在俩月之前就集结完毕,皇帝此次征调女真三部的两千四百号三部营的勇士也早已赶到北洋,更早时蒙古马队更是成为真保一带至天津的官道上的常客。

    这支甲骑部队显然是失期了。

    砰砰!

    北洋校场传出几声铳响,刺破清晨的宁静。

    兵部北洋分局的主事叶梦熊提着一柄模样同过去军器迥异的铳连发三次,递给身侧军兵装药,眼前硝烟渐渐散去,他拢着胡须眯起眼睛望向远处的木靶,有军兵跑过去看了看靶子,挥手做出手势,他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杆铳形似三眼铳与南洋旧燧发鸟铳的结合,名为三眼鸟铳,全名为万历五年宣府造三眼骑铳,没有采用新款南洋造燧发鸟铳的木质铳托,依然用弯曲木柄,不过手柄微微的弧度让造型更加精美。

    三根铳管连成一体,在靠近燧发铳机的部位能够顺时针旋转,每到射击位置卡簧弹出,故可连发三次。

    研发中根据广州讲武堂研究院五年前的最新数据,铳管较先前三眼铳更长,但因重量取舍并未选择威力、精准最大的三尺八寸,而使用二尺四寸铳管,整体重量在无托燧发鸟铳与南洋造有托燧发鸟铳之间。

    专用于骑兵,最佳射程为五十步。

    三眼骑铳在万历五年末问世,首制一百杆分别送入蓟镇、北洋、兵部、紫禁城,受到极大赞誉,参与设计的七名工匠、一名进士出身的军器局研究与宣府军器局主官皆受到新任兵部尚书王崇古的赏赐,皇帝则为他们提名了来年万历科技奖的入围。

    在即将启程的北洋二期军兵中,有三个百户的北洋骑兵装备了三眼骑铳,同时在运载辎重中还有三百杆三眼骑铳及配套工具。

    目前还并未列装蓟镇、京营等各个部队。

    北洋的这批三眼骑铳是叶梦熊拨款向宣府购置来的,配套费银两千四百两有奇。

    凡事有利有弊,三眼骑铳做工精良、射击连贯、威力强劲,但其亦有弊病,不利于全军列装,首先便是造价高昂,兵部内调亦需工料银三两,银两倒还好说,关键在于它的构造使装药复杂,骑兵在马上想要装填则要使用宣府军器局所造的另一种装弹器,并且铅丸尺寸与鸟铳不同。

    明军现有鸟铳分为三钱弹与九钱弹两种规格,三眼骑铳使用的两钱弹,这一设计同样也是为了减重。

    短时间内,这种兵器很难大量武装军队,不过至少目前看来,这种兵器很受北疆将领喜爱,富有的总兵们很乐于花大价钱买来给精锐家丁装备。

    叶梦熊挥挥手,对停在校场的骡马车队道:“装船!”

    他将最后一批军械重新抽查了一番,铳、弹、药皆无误。他抬眼望向港口,长长地舒了口气总算没辜负陈沐的重托。

第一百一十六章 新生

    喧闹的渤海湾,比北洋一期远航时还要拥挤的海面上,威风凛凛的舰队整装待发。

    高大的六甲舰上,年轻的武状元袁自章身披参将甲胄,目光扫过海面上飘扬猎猎旌旗的巨舶,聚焦在远处扯地连天的民船上。

    他是万历二年的武举会试第一,自幼读文习武,打小便希望考取武状元谋个出身,不过在这个军事技术动荡的大环境里,考武举确实是件不是那么明智的决定。

    从考生到考官,明里暗里都透着尴尬。

    潜心习武二十年,别说上阵当个将军,就算是个小兵,给人放铳打死又能上哪说理去?

    家里舞惯了百斤重刀、开满了百斤巨弓,考取了武进士出身,原以为能落个将官职责,却不想被兵部尚书谭纶一句话打发,卷起行囊奔赴宣府讲武堂,又是两年半。

    尽管明朝的武举不是那么靠谱,考生学了一身屠龙术到考场上才发现考题是杀鸡,但科举本身这个遴选过程很科学。

    武进士也好、文进士也罢,通过层层遴选,他们无疑是那三年中所有考生里最优秀的人,有接近完美的勤奋刻苦,还有极为优秀的学习能力,这能让他们在今后人生道路中遭遇绝大多数问题迎刃而解。

    在宣府府讲武堂,人们时常把他与广州讲武堂的杨廷相相提并论,但言语上并没有更多的赞誉,人们称赞杨廷相是第二个俞大猷,但不会有人认为袁自章是第二个谁谁谁。

    不论如何他像一块海绵,吸收着所有关于新军事的知识,不过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出讲武堂后他仅仅在云南姚安府中屯所落得个没有多少实权的千户职位。

    不过好在,知府李贽很赏识他,不但在军事上常常与他交流心得,还经常将各地好友发来的书信中天下大势的最新消息告知他。

    李贽时常鼓励他,认为他的才华是可以在时局变动的天下做出一番伟业的。

    终于,他下定决心寻找一个新的未来,受拐弯关系的托付,他由俞大猷推荐至北洋军二期,开始以北洋将官的身份行走于世。

    他的前半生几乎一直在训练、学习,这令他将脚下这艘造于南洋卫的六甲战舰命名为垂云号,他麾下步兵亦命垂云营。

    这艘拥有三十二门火炮的战舰与麾下一千一百名北洋陆军是鲲鹏的翅膀,可助他翱翔。

    舰上副官立在身侧,顺着袁自章的目光看过去,感慨道:“北洋二期比原定晚启程俩月,规模却比一期大了三倍不止,真不知道过去陈帅会怎么想。”

    “不觉得骄傲么?”

    袁自章回过头看了一眼副官,指着海面道:“一千四百条海船,这世上恐怕再没有哪个地方能集结出如此庞大的船队了。”

    副官带托的鸟铳顿在甲板上,手扶着鸟铳上端,腰间插着做工精致的铳刺,缓缓摇头道:“我可不想跟他们一起走,如果能跟山东百姓一道走就好了。”

    副官说的不是蒙古女真的军队,而是天下各地响应皇帝号召,去往东洋寻找财富的百姓。

    袁自章摇头道:“这些年,变化太快了,谁也想不到如今天下会是这般光景,搁十年前,谁能想到京畿一带田地连佃户都找不到,马肉铺子一家接一家地关门呢?”

    听起来这好像是有点跳跃,田地与北直隶饮食习惯似乎没有任何关系,但副官听得懂,身处这个时代在这个地方生活过得人都能听得懂。

    造成这种情况的只有一个原因工业化。

    南北直隶的工业化在官吏支持、商贾趋利的情况下飞速发展,各行各业的大工厂进入集体劳作的时代,从工厂到马肉铺子关门,中间蕴含着方方面面巨大的博弈。

    守着沿海航线的各地工厂拥有大明海外无边无际的市场红利,让他们每个人都想着扩大产能,单单去年北洋出征所引发的造船业蓬勃发展便带动众多连锁产业,那些制造船木、铁件、帆布的商贾不约而同在招工艰难的情况下选择引入蒸汽机。

    在大明建立工厂很容易,但要想建设规模庞大的工厂,比方说工人过千?想都别想!

    因为有父母官儿的存在,他们决不允许一县之地有数量众多的百姓离开农事致使田地荒废,这关系到赋税收入与他们的政绩,说破天也不行。

    官员可以限制,却无法在需要扩大的产能面前坚定,尤其在北洋附近的北直隶,遵化一带大量铁矿被探明,以中法合以翻译自西方的《矿冶全书》进行大规模采矿;北洋的各式工厂后台比官员还要硬,这根本不是地方官员想拦就能拦得住的。

    招不到合适的工人,一些商贾便开始自己培养工人,最容易成为工人的就是流民与佃农,相对更高的收入让他们更乐于成为工人,这进一步提高了地主交给佃农的酬劳,然后工厂出价更高,双方进行人力抢夺。

    其间万历爷对皇庄下了旨意,不准皇庄参与抢夺佃农,鼓励工业发展,皇庄最先用上马耕,耕地的马就从各地马肉馆子里抽调,随后地主有样学样,几乎从源头上将马肉馆的食材取尽。

    人们吃不到马肉了。

    蓬勃发展的工业使南北直隶的人口流动性增加,治安也跟着变坏,各地城池里游荡的无业人口增多,这种事情由地方官反映到朝廷,张居正采取另一种办法。

    鼓励这些无业游民出海寻找新的发展机遇,就像万历皇帝愿意与俺答、女真、朝鲜、日本共享对海外的开拓一样,朝廷准许流民做工成为匠籍,也准许他们去往海外寻找新出路。

    在张居正看来,东洋正在打仗的事并不重要,他不觉得亚洲经略会输给任何人、任何军队,尤其是曾经为手下败将的西班牙人,反倒是那片土地让神中年觉得有很大问题明朝的土地,怎么能没有明人?

    正是出于这种主观,张居正在与皇帝商议后,由户部吏员上奏,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准许了名为‘移四省游民入亚疏’的命令。

    在这一刻,没有人知道这道命令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北洋垂云营参将袁自章与于渤海湾的一千四百余艘海船上的每个人都知道,他们的新生开始了!

第一百零七章 五街

    陈沐敢说最近三十年,没有哪个原住民部落酋长能比在常胜县衙见到更多的部落酋长。

    他的登高一呼,打穿地域的界限,将南起墨西哥北至黑水群岛的绝大多数部落酋长都召集过来。

    至六月下旬,汇集在常胜县的原住民首领数目已高达四百,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部众,随员少则三四人、多则四五十,依照部落所在地被常胜知县邹元标散布划分于常胜港左近方圆十余里的海滩林地之中,自谋饮食。

    邹元标精得很,他规划土地、派出匠人,甚至让锯木场与砖窑厂准备建材,全部堆放在规划中的街道两旁,每当有部落首领带着部众乘船或步行赶到常胜与陈沐‘会盟’,就先安排人在尚处于规划中的街道扎营,并让他们在匠人的教导下建筑屋舍。

    美其名曰来的人太多,战事耽搁了常胜盖房子,只能委屈诸位首领自己建筑,原住民首领们对此并无异议,就像白马甚至愿意带着部众去港口当搬运工一样原住民的尊卑意识并不像西边的明朝人或东边的西班牙人那样明确。

    部落酋长与战争领袖是推举出来的,除了西班牙人规定的那些免除征赋制的酋长以外,本土酋长也是需要自己去打猎的,甚至有些人被选为酋长就是因为他们是比旁人更加优秀的猎手、农民或养殖者。

    狼群的头狼往往更强壮,人群的头人也是一样,有比别人更加出色的才能,能带领更多人更好地生存,才是成为首领的根本。

    人类曾不分地域的共同认可血统,但那大多发生在某个足够稳定的特定时期,一部分人拥有更多资源并制定规则,制定出的规则对他们有利以形成血统论,但此时此刻的亚洲北方没有形成庞大帝国、南方阿兹特克灭国久已,原住民恰好不在那个认可血统的时代。

    他们更认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大多数人打心眼里不认为这是明人对他们的轻视,甚至邹元标能提供建材与指导在他们看来就已经非常好了。

    当然,也有少数人心怀不满,但邹元标就说了:“不满又有什么用呢?”

    有什么用呢?

    嗯?

    五条街还不是麻溜儿盖起来了?

    从道君庙北一圈三进大院、靠近规划里城中心的二进院到边沿清一色一进小四合院,那不全都盖得妥帖,严格按规划施工?

    像白马那样的经商鬼才终究少数,何况分界半岛再往北的原住民也不用可可豆,有的带着兽皮、兽骨、羽毛一类的货物前来,更多部落首领干脆就直接空手过来了。

    得益于这边的优渥环境,大多数赶来的原住民只需要去野外转一圈就把肚子吃得溜儿圆,并没有给常胜县带来太大粮食负担。

    倒是在行政上,如此多的部落首领给军府幕僚带来很大压力,赵士桢抱怨道:“他们姓名怪异,叫什么的都有,大帅,依学生浅见,不如将他们分为两类。”

    陈沐看着长长的名单也昏了头,他没想到自己一声召见能叫来这么多部落首领,正为此事为难呢,听见赵士桢的话顿时来了精神,问道:“哪两类?”

    赵士桢的总结道:“会有汉话的和不会说汉话的。”

    这么简单粗暴?

    “这么分是挺好,但不能解决问题。”

    陈沐将写满奇奇怪怪姓名的土民首领名单放在桌上,道:“我召集诸多首领一是让他们归附大明,二来是想在与西班牙人划定边界的条约中让这些首领的名字也出现在上面。”

    他真正想签订的是一份三方条约,大明作为接收者,既接收西班牙在新大陆的土地与原住民,也接收原住民的土地的人口。

    乌泱泱四百多个部落首领,算上他们的随从上万,到时候去签订条约不得把阿尔瓦吓得以为他要再开战?

    “尽量细一点,把他们分成几伙人,每伙人选出个更大的首领,到时候随我一同去见阿尔瓦。”

    赵士桢听了陈沐这要求,叹了口气道:“常胜与金城左近的还好说,常胜周围最大的部落联盟是白马,金城那边郑屠说了算,但北方靠近麻家港的地方就难了,那边没有部落联盟,现在他们最大的首领是麻帅。”

    麻家港附近没有部落连忙,那边天寒地冻,常年交通困难,当地土民即使临海所用船只也不过是挖空的木头做出独木舟,尤其棘手在于那边土地极为广袤,来的首领分外多。

    单单麻家港以西,部落首领就来了近百个,别看人口过千的大部落只有几个,但那边才是大明最深入人心的地方,毕竟麻贵几乎与那里每个部落产生往来。

    就因麻贵在麻家港两年经营以及其艰难的迁徙之路,才使得陈沐一声招呼,那些哪怕只有百余部众的首领也坐上明船问讯赶来。

    在其他地方不要说白马,就算是郑屠,首先认知也是状元桥人,其次才是明朝人,白马就更难一些,他的首现认知是已经亡国的阿兹特克人,然后是西班牙人,最后才将信将疑地把自己当成明朝人。

    麻家港附近不一样,他们听都没听说过阿兹特克帝国和西班牙,根本没有国家概念,认知里的国家都是一年一度大雪封路之前贸易里被明军灌输的天朝。

    真要说他们头脑里和国家类似的地方,牛魔王的积累山部落算么?

    “没有联盟,那就让他们联一个好了,界碑以南所有部落都归白马联盟;界碑以北到伊族领地都算伊族联盟,西北的麻家港,那边的妖魔鬼怪就叫释厄联盟吧。”

    “让他们选出首领,再都给自己起个好听点的名字,议和之前,陈某要代陛下给他们发下金牌,到时候报给皇帝一堆牛魔王红孩儿可不行。”

    赵士桢将陈沐的要求记下,就听陈沐接着提醒道:“他们之间有的互相认识,有的互相不认识,先把会说汉话的首领选出来,然后再视部落大小、财力、威望依次排位下去,从一到四百三十二,然后将各个部落的领地在地图上标注下来,做好给我。”

第一百零八章 白陶

    道君庙门前的市集越来越繁荣了,石匠许禄安向陈沐提议深挖亚洲古董的建议让前来常胜会盟的土民首领们发了笔小财。

    这些部落首领不管边远不边远,谁身上都有些传世宝贝,比方说随身的玉石面具、头冠或者黑曜石刀子之类的器物,在他们自己看来不是很值钱,但多多少少都有些历史。

    而在许禄安的铺子里,只要是能说的上一些历史的,都能换八百通宝到三两银子,再加上其他一些货物的兑换,几乎所有首领都能赚些钱财,以供他们在常胜的开销。

    如果说此时此刻的常胜县,刨去明军谁是最富有的人,那么印第安部落首领中无疑就要数白马首领了。

    白马的商业天赋令他在其他酋长还在为拥有一万通宝而沾沾自喜时,他就已经拥有巨达六百两白银的巨额身家了。

    精明的商人不会只赚一边,他不光派部众带着可可豆去北方各部落做买卖,席卷别人部落里所有货物,还派人去了塔斯科。

    没错,就是那座原本隶属于西班牙人的银城,塔斯科。

    白马的商业逻辑很简单,这个东西这边低价但别的地方高价,我就把它卖到别的地方,反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

    白银在常胜有非凡的购买力,那我直接把白银拿过来不就好了?

    塔斯科的矿场与城镇依然受黑云龙留下的明军骑兵控制,那里的留守百户一直在组织当地百姓挖矿,不过因需想方设法防备可能的西班牙军队,他在当地招募了一支三百人的步兵部队加以操练来应对战事。

    矿上的人手一直严重短缺,白马部的百姓到来弥补了这个缺点,不过他们是有条件的,他们挖的银单独分离,要带走四分之一作为部落的酬劳。

    四百多个部落首领中就算那些原本带着银制品至常胜贸易的首领都没有白马富有。

    当然,陈沐觉得是自己发了笔大财,因为白马把部众运来的银子到常胜换了通宝,诸多部落首领都已经知道今后万历通宝是亚洲流通货币的消息了。

    不管怎么说,大家都觉得自己赚了,就是双赢。

    “你可以改名叫白陶,在我们的历史上,有一位很伟大的政治家与商人因被封于陶丘被称作陶朱公,你有和他一样的才能。”

    陈沐这么对白马说着,道:“白马联盟选出了几位首领,与我一起参与同西班牙人签订条约?”

    如今的白马联盟可不是一开始只来八个首领的白马,现在这个联盟代表着界碑以南所有部落,拥有七十余个部落首领,不过整体实力在亚洲三大部中最弱。

    因为这里是墨西哥城,许多部落都有壮年男子被抽调去波托西银矿挖矿,其中一些超过千人规模的大部落还在先前与西班牙人的战争中被杀死一些男丁。

    但陈沐很欣赏白马联盟,不单单因为白马会做生意,还因为他们大多都会说些西班牙语,这给他们将来学习汉语提供便利,而他们又会说阿兹特克的语言,等学好汉语,白马的人可以去其他部落教授汉语。

    他们能担当起承接文化的责任。

    “白陶?”

    穿着奇装异服的白马老爷对这个名字没有什么特别感受,既没有抵触也没有欣喜,只是平淡地点头,比起自己的名字,他更关心另一个问题:“有六名首领,但为什么我们要和你们一起签条约?”

    此时的白马已经明白,先前的战争并非西班牙人与西班牙人的战争,尽管他还没搞清楚明人为什么要和西班牙人开战,但现在他显然站在胜利者这边。

    “不是我们你们他们,而是我们、他们。”陈沐轻轻笑,道:“都是大明子民,何分你我,朝廷不远万里发兵,赢得战争解放诸部,诸部自然要派出首领跟我一起去看战败者垂头丧气的模样。”

    “你们的祖先数千年前离开北方东渡黑水群岛,现在我带来骑兵和耕作技术,我们重新是一体的了,接下来不需要再担惊受怕,只需要学两件事。”

    陈沐抬起手指:“尊奉皇帝、朝廷,在这繁衍生息,好好生活。”

    “好,我会把话告诉他们的。”

    白马告辞没多久,杨廷相从屋舍后走出来,看了陈沐半晌,这才问道:“大帅,他们真是几千年前从北方穿过黑水群岛过来的?”

    “而且我听阿科斯塔说,他见过土民的马,和西人不同,倒与我战马有些相似,在去向东北的地方。”

    陈沐靠着座椅闭起眼睛,片刻眯着眼睛道:“你就当真的听,没人知道几千年前祖先做了什么,至少他们不知道。”

    杨廷相除了为明军设计战船,做的都是土民的历史研究,陈沐这种让他当真的听的态度,让他很难做。

    “别这么看着我,我也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但我觉得是这样,既然我觉得是这样……那它就是这样。”

    这与指鹿为马不同,赵高旁边的人能区分哪个是鹿哪个是马,但陈沐身边的人区分不了哪个是西红柿哪个是仙人掌,因为他们没见过。

    陈沐说什么就是什么。

    “何况我没说谎,别管北方的人有没有马,现在所有人都见过马,但我确实给他们带来了骑兵,只要你这么写了,今后流传于世的书就会认为马是我们带来的,我们不但带来马,还带来先进的技术。”

    “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此时拉上土民首领签条约是不怀好意,我就是想让西人恨上他们,这个时候土民站在我这边,西人会比恨我还恨他们,人皆如此。”

    “这对他们不公平。”陈沐依然闭着眼睛,口中像梦呓般断断续续道:“但对他们而言,加入大明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跟着白人,他们迟早会被杀光的。”

    “他们的人很多,欧罗巴哪个国家都没有这么多人,别管是谁,他们都会恐惧,恐惧就会疯狂,除了我们。”

    “我们比他们人多,我们还和他们很像,他们即使与西人混血,看起来还是类似我们多一些,如果长久通婚,他们会和我们没有区别,我们能真正接纳他们,但欧罗巴人不能,他们能带来的只有屠杀。”

    “永远别低估人的低劣,尤其是那些人,人永远不会在富贵时露出本性,走投无路时才会……他们一直歇斯底里。”

第一百一十九章 食铁

    峡谷传出蹄铁踏地的回响,一行十余骑自墨西哥城的方向接近阿卡普尔科。

    骏马背上修士阿科斯塔低头看着曾经尸横遍野的道旁立起漆着赤字的巨石,沉吟着读出上面的汉字:“常,常胜县?”

    他勒住缰绳,扬臂向身旁作为护卫的骑士指着前方道:“爵士,那就是明军的望楼,他们似乎把阿卡普尔科更名为常胜县。”

    骑士臂铠中的手紧紧攥着缰绳,放下头盔上的面甲,对身后披挂锁甲的扈从微微扬头。

    两名扈从骑手各持大旗前驱。

    驻守峡谷的明军早就发现他们了,担任驻防峡谷的部队是陈沐亲兵,首领是莲斗,他此时正端着望远镜看着远处甚为刺眼的西军骑士,皱皱眉头,对部下道:“把门关上,步兵进障墙,你去通报二爷。”

    汉语发音还有些生硬,但亲兵头子说起话来很是连贯。

    他看西军骑士不顺眼很正常,他部下七个朝夕相处的弟兄在峡谷战役中与西军骑士的作战中阵亡,看这帮人自然哪儿哪都不顺眼。

    部下领命下去,驻防的亲兵、协防民兵以及一队巡检兵进入障墙,一排鸟铳架好,民兵与巡检各个弓箭上弦,羽箭攥在掌中。

    峡谷战役结束后这里的障墙战壕不但没有拆除,还进一步加固,修出两座望楼,莲斗在上面一挥手,下面的协防里长端着明梢弓便拉满了放去。

    羽箭斜窜速度极快,半空中下划劲力便少了一半,最后钉在百五十步外的土地上,箭羽微颤。

    莲斗眯着眼睛望向谷道深处,这一箭很管用,一众西军骑士纷纷驻马在箭落之地外,不过紧跟着他就抬起手道:“骑手先别走,那是什么玩意?”

    负责传令的骑手刚打马要走,听到这声又赶忙勒马,障墙后所有人齐刷刷向西军看去,就见西军马队里走出两骑执大旗越过羽箭,又向前策马奔走数十步,这才扬着旗帜在谷中打转。

    左边一骑手举着新西班牙的红叉旗,这个旗子与他们打过许多交道的明军都认识,不过另一个骑手就不同了。

    莲斗看着那面白底大旗,上面一个白圈,白圈上面俩黑圈、里边也有俩黑圈,他像个明人般抬起二指伸向谷道深处,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身边跟在陈沐身边很久的亲兵眯起眼睛看了看,笑道:“那是食铁兽,开战前邵帅让人端着给贝尔纳尔拿去的,让他想投降的时候举。”

    “那我该做什么?”莲斗有些木,现在的情况非常棘手,他拿下望远镜对左右问道:“我也画一面?”

    “不不不,咱赢了,咱不画。”老亲兵连忙止住莲斗这种奇怪的想法,道:“不用管他们,他们肯定是要派人过来的。”

    果然,没过多久,见明军毫无表示,修士阿科斯塔在那跟对身旁骑士说了几句,似乎是想打消他们的顾虑,这才单骑踱马攥着缰绳向箭楼下走来。

    不过相距百五十步,阿科斯塔走得小心谨慎,过来后背都被汗湿一片,在马上滑稽地抱拳,仰头对箭楼上的明军道:“我是西班牙派来议和的使者,带来阿尔瓦公爵的条件。”

    “喔,西班牙的使者……”

    莲斗一手按刀一手向下指着,道:“从马上下来等着。”

    陈沐的霸道有目共睹,哪怕箭楼上是一个看上去不过明军低级军官模样的武将说这样的话,阿科斯塔也乖乖地下马,站在一旁等着,末了还朝箭楼上笑着拱拱手。

    根本不值当跟陈沐以及陈沐的人生气。

    他们在阿科斯塔眼中根本不是正常人。

    通常情况下即使在欧罗巴,以战争来威胁的手段吓得住别人,却不可能吓住西班牙,毕竟他们的国王菲利普是欧陆最穷兵黩武的国王,甚至将法国弗朗索瓦一世这个最虔诚的基督教国王逼得跟奥斯曼组建渎圣联盟。

    但陈沐不一样,第二次明西战争让阿科斯塔清楚地认识到,陈沐不是盲目迷信武力以讹诈手段获取所需的角色。

    在阿科斯塔交给阿尔瓦公爵关于明西二次战争的报告里夹着一页他对明军统帅陈沐的个人作风分析,这份分析同西班牙那些学者做出的分析都不一样。

    阿科斯塔提出一个结论明军统帅其实非常实在,甚至还带着一点儿高尚。

    这份分析令阿尔瓦公爵身旁的贵族们嗤之以鼻,在大众认识里的陈沐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钉在火刑柱上烤一千年都不能抵消罪恶,阿科斯塔居然说他非常实在?

    但在阿尔瓦看完报告后,他也支持阿科斯塔的理论,当然不是说铁血公爵也认为陈沐高尚,而是老公爵支持修士的论据造成这种类似‘高尚’的结果与陈沐本人没有任何关系。

    经过阿科斯塔身在敌营近距离观察的研究,明朝人普遍在性格中拥有‘软弱性’,他们有极大的‘包容度’,在局势变坏前总试图寻找更好的方式来扭转局面,并且很少关注自身以外的事情。

    陈沐就是明人之耻,他身上这种软弱性极低、包容度极小、还总喜欢伸长胳膊关注自身以外的事。

    但正是这种微弱的软弱性与包容度,才使得阿科斯塔的结论变得正确,那就是陈沐是非常实在的。

    在明军占据的港口中修士阿科斯塔多方旁敲侧推,拥有足够多的证据表明在开战之前陈沐就已经决定在新大陆为明朝夺取土地,甚至早在他没有登陆之前就为此准备长达两年。

    所以西军输掉战争并不冤枉,但即便如此,陈沐依然在开战之前向西军给出对双方而言的最优结果以贸易条约来换取土地。

    关于陈沐及明国的继续接洽中,阿科斯塔向阿尔瓦公爵给出的建议是多参考陈沐的提议,尽量不去激怒他,以和平手段换取最大利益。

    回想着老迈公爵的叹息,箭楼下的阿科斯塔也无声叹气:他们已经习惯与陈沐打交道会吃亏,甚至吃大亏,这一情况已经在所有人的脑子里成为正常现象,一切措施的目的都只是尽量少吃亏。

    这恐怕是西班牙从未有过的特殊体验。

    好在陈沐没让阿科斯塔等太久。

    传令兵带来陈沐的家丁马队,奔踏的马蹄声中峡谷的拒马搬开,大门为阿科斯塔打开。

    十余名西军骑兵走出去没百步,立在峡谷口的阿科斯塔望向港口村落,嘴巴张得合都合不上。

第一百二十章 共治

    阿科斯塔看见陈沐,不,他说看见邹元标变魔术了。

    他离开阿卡普尔科才不过月余,从港口到村落全部焕然一新。

    唯一没变的只有那孤零零几座聚拢在港务衙门旁边白墙橘瓦的西班牙式府邸,除此之外,在修士眼中那些原本属于混血原住民夹杂玉米杆土屋全部消失不见,入目皆是青砖灰瓦木石结构的明式宅院。

    当然,这只是阿科斯塔眼中的常胜县。

    明军有足够的人力让常胜县变成那个样子,但没有足够的物力,砖厂出砖毕竟有限,何况县中木料、石砖已被明军的锯木场与烧窑垄断,百姓哪儿有那么多钱去购置砖木?

    之所以让阿科斯塔眼中出现那样的错觉,是因为常胜县变大了四百多个部落酋长在这件事上功不可没,由明军提供建材、酋长提供人力,大规模依照规划合理建筑,短时间内将常胜的住宅区扩大了一倍。

    围绕道君庙与县衙的新建院落最为显眼,以至于让阿科斯塔几乎看不见道君庙以南的村落。

    原先居住在港口村落的百姓与远道而来的酋长相比就要委屈一些,他们居住的房子也在改造,不过用的都是砖窑烧出来的欠火砖与过火砖。

    这些原本应该放进砖窑做熟料的不合格产品被知县邹元标向军府讨要,送给百姓改建他们的旧房子。

    陈沐本意是不想这样的,他原本的打算是过了这段砖木用量过大的时期,砖木的定价都不算高,两年之内港口百姓都能用好砖好瓦翻新自己的房子,不必非急于一时。

    更别说他还考虑这些酋长至多半年就走了,到时候完全可以让港口原来的百姓直接搬进盖好的新家了,旧房子留给后迁过来的百姓居住。

    但邹元标说人不患寡而患不均,明军以外来至此,边患未宁、诸部首领新至令人心浮动,此时最需安定民心,是一会儿都等不得了。

    邹元标的这个‘均’,不是平均,注重尊卑规矩的儒家先贤在原话中的意思也非平均,而是指‘各得其分’,所谓不均,则指的是不分尊卑、不按规矩分配财富。

    于上要知道各自本分,于己要保证应得权利。

    而在邹元标眼中,在他治下的县中,既要讲究身份地位的尊卑,也要讲究规矩,这规矩便是先来后到,即使要借那些部落首领的人力来修建宅院,他的百姓应得的权利也不能少。

    哪怕依照尊卑,他们盖出的房子是不好的,也要有。

    最后陈沐只能签署这条命令,并准许军匠扩大砖瓦厂规模,以满足县中建筑所需。

    常胜县便成了如今的模样。

    陈沐选择在新落成的县衙偏厅接见阿科斯塔,相较而言港务衙门似乎更合适会面,但陈沐不想让西人谈判团感到熟悉、自在。

    他要让阿科斯塔等人发自内心地感觉到这里已经是大明的常胜县,而非西班牙的阿卡普尔科。

    “这三位是白马联盟的白陶、伊族联盟的郑屠、释厄联盟的牛平章三位首领。”

    陈沐笑眯眯地向阿科斯塔介绍着,牛平章就是早先的牛魔王,名字是他自己从千字文里挑的,意为有辨别才能,也有商量议事的意思。

    取这个名字不单单因为这是中国古代重要官职,也因为释厄联盟的首领完全就是过家家一般商量出来,一团和气,远不如白陶这样以势压人或郑屠那样奋力拼搏。

    老牛希望这个名字能给他带来好运。

    上座的陈沐说着又转向一边,探手笑道:“这是福哥儿和老总督,修士都认识,陈某便不多介绍了阿尔瓦公爵对陈某的提议怎么看?”

    老总督是陈沐听说阿科斯塔来了之后专门从软禁的院子里放出来的,但福哥儿不是。

    阿科斯塔来之前陈沐正和福哥儿谈生意呢。

    有些事没必要写进两国合约之中,陈沐更倾向于寻找个人与自己合作两国条约相对正式,人们在大是大非上也拎得清,但如果对个人就有所不同了。

    大是大非依然是每个人能弄清楚的事,但一些擦边的事情,就不是那么清楚了。

    比方说福哥儿想要以常胜为中转站垄断今后大明流入欧罗巴的瓷器贸易,首先是陈沐不可能答应,其次是哪怕想要垄断一部分比例,陈沐又怎能不让他大出血呢?

    他们已经就此商谈过许多次了,福哥儿面对他是一丁点儿办法都没有。

    做买卖吧,陈沐有点无欲无求的劲儿,大不了换个商人,这点儿事谁都能办,可他的事只有陈沐能办。

    要是以前,还能让宫廷里的贵族挤兑国王发兵打仗,干脆把利益抢过来就得了,可打……西班牙打不过陈沐呀。

    一直到今天,在两个人谈的买卖里,陈沐比了四次手指,一次五、两次三、一次八。

    他可以准许五年内将大明运至常胜有所瓷器中的三成货物,以低于市价的价格直接卖给福哥儿,但作为交换,福哥儿需要为陈沐在欧罗巴雇佣并送来各国、各行业共计三千名匠人,还有排除宗教典籍外的八千部西书。

    要是还不行,陈沐就不打算再继续跟福哥儿谈了。

    福哥儿马上就要答应,阿科斯塔来了。

    “阿尔瓦公爵为阁下带来菲利普国王的意思,国王对阁下先前的提议非常满意,战争结束后阁下的条约我们也已经由哈瓦那送回马德里,不过往返需要近四个月的时间。”

    “阿尔瓦公爵不同意将波托西银矿与墨西哥城交给明国,若阁下执意如此,尽管我们非常不愿,尽管当下西班牙还未做好准备,但恐怕也只能将战争继续下去了。”

    西班牙不能没有银矿。

    “在我说出菲利普陛下的愿望前,请阁下容我询问一句。”阿科斯塔很认真地看着陈沐问道:“阁下真的是诚心与我们议和么?还是说,这会像明西南京一样,签订一个条约,接着再准备打下一场仗?”

    陈沐一句话没说,根本不需要言语,他的神情就能完美诠释:我不是,我没有,你可别瞎说。

    阿科斯塔根本不信,因为他知道很多明国的事,比方说过去的南洋军府设立,为的就是抢夺西葡两国占领或试图占领的吕宋、苏禄、爪哇,如今东洋军府的设立又是为了抢夺西班牙占领的新大陆。

    “东洋军府设立已近三年,我知道。”阿科斯塔笑笑,旋即正色道:“菲利普陛下向阁下释放最大的善意,即使听闻明军与新西班牙进入战争,依然愿意停战并达成贸易协议,但阁下必须考虑清楚,我们之间不应该继续再打下去。”

    “为此,国王陛下提到过非常友善的提议新大陆明国与西班牙的所有土地,由两国共治、共尊菲利普陛下与大明万历皇帝为主。”

    陈沐的眉毛不自觉地挑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划地

    县衙偏厅几乎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想着阿科斯塔的话,直到低头把玩衣服上牛骨扣的白陶酋长一不小心把一根骨头丢在地上,这才打破宁静。

    “共治?”

    就连陈沐都没反应过来,这时才皱着眉头开口问道:“如何共治?”

    阿科斯塔胸有成竹:“撤除边防、共同驻军、共理防务、共同贸易、共收赋税。”

    说着,跟随阿科斯塔的骑士扈从抱着装地图的圆筒上前,绘制新大陆的地图在扈从手中垂下,阿科斯塔用手指在墨西哥城正北方划了一条线,接着又在巴拿马以南包括波托西的地方画了个圈。

    “这条线西方,大明国不必与大西班牙共享;巴拿马南方这片土地则作为新的秘鲁总督区,大西班牙也不与大明国共享这里。”

    还真别说,阿科斯塔有样学样学得挺快,不但将明依照明人的习惯称之为大明,也把自己的国家称之为大西班牙。

    “而除这两个区域,新大陆上所有土地,都由大明国与大西班牙共治,以墨西哥城为新大陆宫廷,所有事务由两国统帅于此地商议进行;巴拿马地峡作为新大陆新的贸易中心。”

    “贸易上,两国之间以最优价格签订贸易协议,大明国需要白银、大西班牙需要货物,尽管我们拥有波托西银矿,但可以保证银矿每年出产超过一半的白银用于向大明国贸易。”

    “大明也需将贸易总数百分之三十的货物专卖给西班牙王室。”

    阿科斯塔抬眼看了一眼陈沐的表情,没发现他脸上有什么不快,长长地舒了口气,道:“军事上我们互相支援,共同保障两国在新大陆的利益。”

    阿科斯塔说完等了好久,陈沐不说话其他首领自然也不发话,让他心里很是忐忑,当他抬起头,发现陈沐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好半天,陈沐才问道:“没了?”

    “暂时没有了,不知阁下对此有何看法?”

    陈沐用非常专注的目光盯着地图,语气缓慢而严肃地问道:“这份协议,似乎只有西国与大明,那……我的地呢?”

    诶?

    别说阿科斯塔,就连白陶这几个首领都不由自主地为之侧目,这个人脑子里在想什么?

    好在,阿科斯塔马上就回想起陈沐早先要求的那片大沙漠,道:“既然协议主要为两国共治,阁下想要的那片……”

    没等他说完,就见陈沐突然起身走到那名举着地图的骑士身前,抬手朝巴西的位置一指道:“那这片土地就给我吧。”

    “阁下,那,那是葡萄牙的土地。”阿科斯塔善意地指向智利的大沙漠,道:“你要的是这。”

    “喔,对对对。”陈沐眼巴巴地朝着巴西看着,口中喃喃:“葡萄牙,那是葡萄牙的土地……那沙漠,我的?”

    说实话陈沐一时半会还没从菲利普要新大陆两国共治的情况上回过神来,他没想到菲利普会做出这样决定,很,很厉害。

    “嗯,阿尔瓦公爵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异议,不过为了避免战争,还有一点需要说明,就是宗教。”

    “在大明国的土地上,也就是墨西哥西北,我们的传教士不会在那传教,相对阁下也不能干扰我们在秘鲁的传教,而对于共同治理的土地,我们提倡宗教自由,希望阁下能对此做出纸面承诺。”

    阿科斯塔看着陈沐道:“不能干扰我们的教士传播光明。”

    陈沐对这个没什么特别想法,他更倾向于土地,干脆在北方画了另一条线,道:“这片区域已经被大明接管,没理由划到共治地区里,倒是这东边可以共治。”

    陈沐这条线让三部首领面面相觑,他们非常确信自己的联盟中没有任何一个部落到过那个地方,更确信明军不可能走到那里去。

    当他们看见对方的迷茫神情,后知后觉的首领们将眼睛转向将这话说得言之凿凿脸不红心不跳的明军元帅。

    陈沐的线几乎将整个新大陆北方囊括在内,只在东海岸留出一条狭窄区域作为共治地带。

    阿科斯塔没被陈沐唬住,他只是看了一眼地图,便仿佛看出陈沐的小把戏,拱手说道:“阁下,我们很清楚,那没有明军,东海岸一直被法兰西海盗骚扰着。”

    说着,修士笑道:“如果阁下愿意发兵肃清沿海一带法兰西、英格兰等等除大西班牙与大明之外的国家海盗,我们很乐于将北方交给大明,只要东海岸共治就够了。”

    让明军把有限的兵力调度到针对西班牙以外的地方本就是菲利普命令西班牙采取的应急措施。

    如果有可能菲利普甚至愿意整个新大陆都不驻军,只要波托西银矿是他的就够了。

    这种情况要是真发生,菲利普能高兴得跳起来,痛风脚都能好起来。

    新西班牙有正规军团与混血军团兵力过两万,养活这超过两万部队消耗的物力又能再养活两万,如果能让他把这两万军队调回旧大陆,再招募两万,四万军队加盟轻轻松松就能摆平尼德兰。

    稳定尼德兰,就能让西班牙整体战略向前迈出一步,意义甚至要超过南洋卫出海前的吕宋。

    尼德兰不但代表着西班牙近半财富,更是西班牙在北欧的支撑点,一块楔子。

    菲利普和阿尔瓦都没有痴心妄想地去幻想陈沐的明军会帮助他们参与任何关于欧洲的战争,他们只想让明军忙碌起来,盯上谁都好,只要不是西班牙。

    对新大陆本身,菲利普并不是那么在乎,他甚至恨不得征服者们不要跟自己抢夺收入来源。

    “新大陆与旧大陆,西班牙要和大明情报共享。”

    陈沐知道西班牙人的打算,他只是轻笑一声,道:“为展示诚意,不需要共享西班牙本土的情报,我不会去那打仗,但海上不一样,如果达成盟约,北亚东海岸的宵小之辈,我会收拾他们的。”

    “先别高兴,我的话还没说完。”

    陈沐念念不忘地又把手指向巴西:“明军在三年内肃清北亚东海岸,西军在三年内肃清西亚东海岸,新大陆只有我们两个国家就够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野生

    陈沐被自己坑了。

    他原本想着明军开拓北亚沃土的同时,也不能让西班牙人闲着,让他们去收拾葡萄牙,却没想到最后阿科斯塔笑眯眯地告诉他葡萄牙国王亲征摩洛哥的消息,还有最关键的菲利普也是葡国王继承人选。

    从修士的笑容里,陈沐能感觉到,菲利普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葡萄牙国王亲征很有可能回不去了。

    他能感觉到,此次议和、提出共治,都是菲利普想要安定新大陆局势的见招拆招。

    这个节骨眼对西班牙很关键。

    葡国虽小,航海技术与造船产业却不差,如果西国能吞并葡国,成熟的造船业能帮助西班牙更快速地建造战船。

    无敌舰队的覆灭,英西大海战发生在什么时候呢?

    印象里那是1588,十年之后。

    西班牙与英格兰的摩擦在现在就已经开始逐步升级,跟邵廷达会面的英格兰海盗依靠几艘小炮舰在西班牙人的后花园如入无人之境。

    东洋军府的幕僚团正在以一种半吊子的方式来分析西班牙的决策出发点。

    一帮人对着从西班牙人那拿到的欧洲地图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徐渭得出结论:“西人决策甚为精明,只要不抢他们的钱,大帅可在此时取得想要的一切。”

    徐渭所说的‘精明’,其实就是不在新大陆跟明军继续耗下去。

    西班牙多面作战,别管是接壤的法兰西还是飞地尼德兰,统统打成一锅粥,还有要对葡萄牙动兵的战略。

    别说徐渭,就是以任何一个从秦到明这段时间中华帝国的有识之士,观看欧洲诸国都会有一个特别的出发点如何统一欧罗巴。

    所以他想当然地将欧洲看做一个整体,法兰西、尼德兰、葡萄牙、大明的四场战争就是西班牙所面临的难题。

    徐渭掌中折扇轻点桌案地图:“输大明一场,贸易谈成,鸟铳火炮流入,其余三场皆有可能取胜;若想赢大明一场,输赢姑且不论,其余三场必输。”

    尽管这个论断一点儿都不严谨,他们甚至没见过除西葡英三国外的任何欧罗巴军队,但在幕僚都比较认同新大陆的明军劳师动众渡海而行,兵力较少辎重有限,但他们一致认为明军比别人强大得多。

    陈沐也是认同的,他说道:“虽然跟我们交手的不是西国最精良的部队,但就算他们调来精锐,我们未必赢得这么轻松,他们一定更难受。”

    这个时代再没人比明朝人更理解这种感受了,这个时候的大明有七十万兵力可能还少了,但要想调集七万军队出海,难上加难。

    甚至就连东洋军府出海都是独立于卫戍、钱粮体系之外才有能力调集兵力出海,如果国中与蒙古开战,就不可能调集上万军队出海。

    “西国之况,神似大明啊!”

    徐渭抬手指向地图上奥斯曼的方向,道:“隆庆年,刚与蒙古议和,边境仍陈重兵。”

    “但比大明最难的时候严重的多。”徐渭说着手又摆到法兰西的位置上:“三宣六慰皆反,国朝兴兵讨伐。”

    紧跟着,徐渭再指向英格兰,道:“倭寇跳梁,抢夺掳掠。”

    当手挪到尼德兰的时候,徐渭实在不知该如何必须,沉吟着小声道:“坐拥三成赋税的东南诸省商贾作乱,国朝军兵不能制?”

    陈沐为之侧目,老疯子这比喻挺妙。

    说实话,明朝要遇上西班牙此时经历的内外环境,未必还挺得住,同理之下,西班牙也挺不住。

    陈沐认为庞大的西班牙之所以还能挺住,原因皆在新大陆的金银与欧洲兴起的贸易。

    就在陈沐还沉浸在徐渭言论带来的幻想中,徐渭已经十分认真的拱手说道:“大帅,老夫以为共治于我有小利而于西国有大利,不可轻易应允。”

    “喔?此话怎讲?”

    “西国百里之地尚不可治,只知挖山采矿,百姓穷困潦倒仍穷兵黩武,而国朝或许经天纬地之才不会派来海外,可治百里之地……”徐渭攥着折扇做出艰难思虑:“恐怕要多少有多少。”

    “一个地方照西人这般,只让百姓顾住生死,其余便为矿山进力役,几乎无赋税可征,一旦由我官吏治理,则无需力役,一年休养生息,次年便可繁荣,依照此处田地收成,兴许同等民户,征得赋税比国中还多,却要与西国分享,大为不利。”

    陈沐听到这话笑了,这不是单纯明朝大、欧洲诸国小的区别,也不是谁的更好、谁的就坏,一个问题可以涉及到方方面面,本质上的不同。

    分裂的欧洲诸国更重视战争,因为这关系生存,王公贵族与百姓抱团儿生存,有浓厚自治传统,相比统一的中华,约束更少、治理也少,百姓只要活着就行了,至于怎么活,在制度上没有太大规矩。

    国王们像大地主,勉为其难地制定一些法令,佃户们爱种多少东西种多少东西,只要田租能交上,他们更在乎养活看家护院的小地主,不但能保护自己的地,还能抢夺别的地主的地。

    欧洲佃户都是放养的。

    皇帝就不一样了,从不认为自己是地主,他们只总觉得自己是所有人的爸爸。

    塑造自己的国,就是塑造的家,塑造自己的百姓,就是塑造自己的儿孙,通过科举,历朝历代的爸爸们挑出比较优秀的儿子,去管理其他子孙。

    尤其到明朝,一些成长很快的儿子们还给爸爸制定了严格的约束体系,一个干不好就会被儿子们指责你不是个好爸爸。

    但觉得自己是爸爸的臭毛病也遗传了,朝廷命官在地方也觉得自己是所有人的爸爸,家庭优异的考量就是治理地方,开垦多少亩田、收了多少税,辖地里有没有出现坏孙子,坏孙子有没有被拍死,全成了绩效考核。

    明朝百姓都是家养的。

    家养的没放养的野,徐渭还是很讲道义的,但奈何陈沐是个野生的。

    东洋大帅嘿嘿笑着,把徐渭看得发毛,众人就听他道:“我们把自己的土地管好就行了,我什么时候说要派官吏去共治的土地上治理了?”

    “共治,我们去那挖人、挖矿、挖木头,能挖的都挖走就行了,别的不用管。”

第一百二十三章 茶馆

    道君庙前茶楼,当地百姓、各地部众以及墨西哥城过来的西班牙骑士在门前或坐或立,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摩肩接踵抻指了脖子向内瞧着。

    “起初,那金兀术有精兵劲卒称铁浮屠,人马皆披挂重铠,战马以牛皮带相连,三人一队,号拐子马。战场相逢,宋朝官兵皆不能同起作战,所攻无不破。”

    “是役,金兀术一万五千拐子马合十万步军南下直插郾城,气势汹汹,人马相连堵墙而进,誓要夺回郾城!”

    付将军话音落下,两名随从分别以西语、土语翻译一遍,遇上实在翻不出的便干脆以汉语读音复述。

    西国骑士混迹人群之中,到底身份在那,还较为矜持,但常胜县的百姓就不同了,各个或用汉语或以方言压着嗓子小声催促。

    付元倒是慢条斯理不着急,转头挑着眉毛看向一旁闲坐的石岐,那意思就是‘你看,咱也能说书。’

    茶馆名叫鹤鸣楼,是常胜县道君庙外二十二号店铺,每日生意比酒楼还好。但要说定价,道君庙外的商铺有一家算一家全都该生意惨淡关张大吉,因为定价太高了。

    但偏偏,二两银子一桌的酒楼,每天都能卖出七八桌,茶馆就更了不得,定价一壶六钱银的绿茶,来客络绎不绝。

    不过茶楼生意好多半是因为北洋旗军禁酒,只有陈沐发酒犒劳时他们才能在营中饮酒,因此平时轮休的武官便往茶楼钻,茶楼基本不对外营业,没别的原因,就是太贵。

    当地百姓能奢侈到二两银子凑一桌尝鲜吃饭,却远没到花销大半个月工钱跑这儿喝杯茶。

    所以茶楼里坐的基本上都是休假的军官,他们在战争结束后得了不少赏钱,这个地儿又没有花销的地方,就他们花得起。

    好多人休假跑这儿来也不为喝茶,大营里辎重供着每日茶饮,他们过来就为图个热闹、凉快。

    茶馆名叫清凉居,定价不是平白这么高的,在常胜县这个终年炎夏的地方,清凉居有冰墙,在这想制冰可不容易。

    明军在城南挖了很深的冰窖,窖里打井取温度很低的地下水,即便如此还是要用多次降温才能制取成冰,很费人力,麻烦得很。

    茶钱收的多半都是享受费。

    平日里见多识广的军官比方说早年说过书的石岐,乘着凉闲着没事就会客串一把老本行,天南海北的瞎说,误打误撞这倒成了常胜县最早的娱乐活动,每天都聚不少人跑到茶馆门口等着听书。

    其实跟军官一样,别管听懂听不懂,凑个热闹,有风吹的时候弄不好店里还能有点儿凉气出来,舒服。

    茶的价格是陈扒皮定的,店家掌柜也无权更改,不过井里打出来的白水免费供应,店外还支了两排桌子与凉棚,供听客纳凉坐用。

    就俩要求,一是店内为高雅客官饮茶之地,不饮茶不能进;其次,听者也是雅客,不可在外喧哗。

    待两名通译说得差不多,付元这儿手指轻动,身旁便有侍从提起釉上彩的青瓷壶,一杯绿茶倒在付元面前,他翘着二郎腿缓缓吹去杯中清茗浮叶,小口抿下一口,这才大手一挥醒木拍案。

    “俗话说,你有金兀术,我有岳爷爷。”

    “岳家军以麻札刀入阵,士卒不仰望人马,上砍敌兵,下砍马足,一马仆而二马难行,遂大破兀术军,令金兀术在战后恸然道:我自海上起兵,都靠他们取胜,到今天起算完了。”

    “那是四百三十八年前。”付元自得地笑着转身,不忘对看客留下一句:“待付某再休假,咱下次讲我朝开国大将忠武开平王,到时诸位谁瞧见了可别忘奔走相告。”

    付将军看上去对自己的说书效果满意极了。

    坐在一边饮着冰镇凉茶的石岐嗤之以鼻:“讲的好极了,比我十三岁时还要好!”

    付元压根不接话茬,起身坐在石岐对面问道:“我在这听二爷说了不知多少次巴拿马,你从那边回来,那巴拿马是什么样?”

    “没什么特别,不像常胜这么荒凉,看上去很富庶,就像我们刚到吕宋时的样子,一个神奇的地方。”

    石岐说着从瓷杯中倒出些水在桌案,撑着胳膊对付元到:“不过战事就不值一提了,巴拿马城离海岸不远,邓将军舰队一靠岸先将港口传达明西开战的消息,等了一炷香便下令进攻,我们攻,他们就跑,一路追进巴拿马城。”

    “好像欧罗巴所有商帮都在那有人,我们跟着海港溃军打进城逮了不少商贾,在城里打了几场小仗,溃军商贾接着跑,我们就接着冒雨追击。”

    说话间,石岐已经在桌上用水画出巴拿马的大致地图,指着中间道:“这有个大湖,东边都是山,巴拿马城依山傍水,在贯通地峡的山上,西班牙人用卵石沿着山脊铺出一条驿道,一直通到另一边,你知道有多远?”

    石岐卖个关子,抬手在面前晃晃,道:“听说还是西班牙上一个国王为在巴拿马修运河,但不知道该在哪修,就在山上铺了条路,五十几年前修的。”

    “我追了三天三夜,蚊虫极多,多亏了森林里那些黑人。都是从西洋被贩卖过来做奴的,伺机叛逃后就生活在森林里衣不蔽体,袭击河边洗衣的妇人,有时还抢夺过往运送货物的商队,我招募他们引路。”

    “那条路有一百一六里地,用四千人来修,宽不过三尺,一直通到东海岸一个叫波托韦洛小港。”

    听到石岐说这个名字,付元疑惑道:“良港?”

    “对,就是良港的意思,听说是几十年前他们叫哥伦布的海盗躲避风暴时起的名,这起名的本事还不如麻帅呢。”

    付元笑道:“麻帅是被二爷影响了,没叫麻来已经尽力了。”

    “还真别说,那个地对得起这个名字,占领后我派人探过,那有一大片能停靠战舰的海岸,还有天然屏障,就是西人没在那建设什么。”

    石岐说着突然话锋一转,道:“记不记得那个英格兰海盗,把西海岸沿途港湾都打了一遍的那个德什么。”

    付元提醒道:“德雷克?”

    “对,就是他,西人过去把那条路通到另一边一个叫迪什么的海港,那被他烧了。”

    付元联想到石岐这次回来面见陈沐,小声问道:“那你这次回来?”

    “我们抓到一些人,身份很有意思。”

    石岐再度卖出关子,不论付元如何追问他都不说,只道:“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赔偿

    阿科斯塔被匆匆忙忙地召见到常胜县衙,这次接待他的不是陈沐,而是一身文官袍的知县邹元标。

    这次会面就庄重多了,邹元标对待西国人毕竟不像陈沐那么随意,单单陪同的通译就有两个,严格按照明朝规矩接待,向阿科斯塔传达一个消息。

    “我大明天子有言在先,要在巴拿马设立右京,此事即便陈帅亦不可做主,因此还望使者转告西国大王,巴拿马不能共治,必须作为明朝土地。”

    阿科斯塔听到被召见心里便是一沉,现在这份沉重成为现实,他生涩地拱手说道:“西班牙需要巴拿马地峡来运输货物,我们与明国的贸易,没有巴拿马,要从哪里运输?”

    “而且作为即将缔约的国家,我要提醒知县阁下,国王想在巴拿马修运河不是秘密,但为什么几十年过去还没修呢?”

    阿科斯塔根本不信邹元标说什么大明朝的右京在这儿之类的话,他们以为他们的皇帝是神明么?在开战前他们甚至不知道有巴拿马这个地方,现在就成了右边的都城了?

    显然是明军攻占巴拿马的举动令他们知道了一些什么,比方说他们勘察了几十年的运河计划?也许更糟?

    从内心深处来说,阿科斯塔并不在意明朝人知道西国对大运河的计划,因为欧洲没有任何国家具备修造这条运河的能力。

    修运河比在山上铺路难百倍,别说在新大陆,就算在欧洲本土,欧陆诸国的国家制度都不足以发动百姓去修造如此规模宏大的运河。

    当然,计划中的巴拿马运河对古中国、古埃及、古波斯都称不上庞大,但对中世纪英格兰修道院为运送农产品修出第一条长达一千七百五十米运河的欧洲来说,太庞大了。

    尽管庞大,但并非修不出来,修那条山路西班牙抓来四千个印第安人与黑人,结果铺路过程中奴工多次造反,给他们带来巨大损失如果用四万个呢?

    超过五年的时间里持续投入至少两个军团的兵力弹压奴工,就为修出让船能走的地方,这还不包括修筑运河过程中会出现的意外:毒虫密布的参天密林带来疫病、开凿山林带来的滑坡风险等等。

    比起这些代价,人们普遍认为在山路上牵着骡马走两天,挺好的。

    不过明朝不一样,早在马可波罗时期,游记就记载了大运河的消息,这事儿交给明朝人,没准还真能成至少阿科斯塔是这么想的。

    因此阿科斯塔尽管心有猜测,但他还真挺希望陈沐愿意揽下修造这条运河的苦差事,他一点儿都不担心这个。

    首先这条计划中的河就不好修,如果在明朝腹地,这条河不太难,因为明朝有强大的动员能力,但在新大陆,没有;其次如果陈沐真的要修,西班牙会把双脚都举起来赞成的。

    明朝人在新大陆有限的精力都放在这条河上,西班牙人就可以在大洋彼岸安心睡觉了。

    他担心的是,明国人会不让西班牙人用他们修出的山路。

    “除非阁下能付出足够弥补运输损失的赔偿,比方说我们的贸易价格再降一成,否则巴拿马是不可能全部交给你们的。”

    邹元标虽然在东洋军府的地位早就低到脚指头儿了,但面对‘边鄙夷国使节’,知县大人依然有无与伦比的权威与骄傲,他缓缓摇头,言之凿凿:“不,你们不想要赔偿。”

    邹元标倒不是蛮横的霸道,他看似随手地翻了翻桌上的野牛皮笔记本,很讲道理地说道:“货物低价一成,商税照例提高三成,此等赔偿,无识匹夫尚不会要。”

    邹元标只说照例,但他却没说照的是哪里的例,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哪里的例,他只是重复陈沐早先给他说过的话罢了。

    他们早就知道西班牙人会想在货物价格上做文章,在幕僚团的分析中,巴拿马对西人的意义在于缩短运输路程,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了,西人贵族只重金银,对治理地方的上心程度甚至不如那些种植园主。

    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换来贸易优势的机会。

    说起来邹元标真的是越来越佩服陈沐了,降价一成商税提高三成这种不要脸的方法都能想得出来他说出来都脸红,可陈沐已经非常熟练了。

    阿科斯塔一口气没上来,脸憋成酱色活像一大块放时间长了的猪肝。

    因为这话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接。

    明西贸易完全是卖方市场,现拟定的条约里交易货物,无论丝绸、瓷器还是火枪、火炮,都是他们在买,明朝人基本不买他们的东西,他们所拥有的只有大量白银。

    而且这白银还是在明朝人眼皮子地下挖出来的。

    阿科斯塔觉得,他觉得要是他们也能给明朝卖点儿东西就好了!

    好在,邹元标紧跟着就说人话了:“朝廷不会赔偿尔等,但朝廷知尔等辛苦,你等今后不必运输,贸易在西海岸完成,朝廷给你们运到东海岸,就在那装船等着便是。”

    “倘若几年之后大明的商船开到东海岸去,那尔等就等着在塞维利亚卸货便是,都给你们送过去。”

    秉承着陈沐一贯的主张,邹元标及一干幕僚都非常认同陈沐打算包揽运输这一环节的决断。

    没别的原因,因为陈沐说交流在如今及今后是必须的,但这种交流从来都不是平等的,你去交流他,就能挖他的墙角,把他的好东西都弄来,并加以自己的好东西,继续发展。

    他要是来交流你,情况就会反过来,他得到你优秀的科学技术,可你并未得到他的。

    主动与被动,对结果有极大差异。

    港务衙门阳台上,陈沐扶栏而立,俯瞰着他的城市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世界的历史在他眼中是动态的,他比旁人见识过更多兴衰浮沉,他知道现在强盛的国家会在今后经历衰落于磨难,在磨难中找到出路重新复兴。

    更多现在强盛的国家会在磨难中一蹶不振。

    他也知道现在弱小的国家会在磨砺中变得强盛,满世界生猴子。

    但他不知道自己此时这个决定,对西班牙会产生什么影响,他们又会走上哪一条路。

    但他知道大国强盛的秘密是永不服输,埋首苦干。

    如果西班牙因他在新大陆的争夺而收缩,目光放得更加长远,发现国家短板而埋头弥补,忍住当下看上去的衰弱,二十年不向外进行大规模战争,依靠其强大国力立足本土发展手工业、制造业。

    二十年乃至二百年后西班牙都会是世间强国。

    但让他们的贵族忍住软弱的衰弱?

    让菲利普二十年不对外发动战争?

    他不打别人也会找他打。

    陈沐放心地笑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文献

    常胜县曾经金碧辉煌的港务衙门戒备森严,楼下门厅外立有端着鸟铳的亲兵,外面更常驻一队巡检司警卫。

    衙门二楼,东洋军府旗军中精挑细选出二十三名精通明西两国语言的军官与文吏常驻,即使关紧大门还是能听见内里刷刷的翻书声。

    陈沐在另一边,拿着石岐送来的战报,享受部下辛勤劳动的成果。

    暴风雨令原定袭击秘鲁的邓子龙舰队避至巴拿马,地理位置尤为重要的巴拿马城在守备力量上比起陷入战争状态的新西班牙整体却不值一提,整个战役可用常规二字形容,乏善可陈。

    西班牙征服者也不是洪水猛兽,绝对劣势一样会溃逃,在巴拿马围城战中几天时间守军跑了四百多,接近那边所有西军的一半,自然不攻自破。

    这几乎是明军登陆新大陆以来打得轻松最轻松的一战,先对而言战利品也最为丰厚。

    巴拿马有欧洲各国商行常驻人员,但他们的财富与货物都不算多,甚至让邓子龙有些失望,他们搜查了整个城市,才找出大约价值三千四百两左右的银币、金币。

    此外还有些玉石玉器、欧洲画与瓷器,不过这些东西的价值需要估量,邓子龙便一股脑地命石岐在护送迷航的禁军回来,同时送回南塘舰及陈矩不知所踪的消息。

    陈沐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舰队送还的禁军仅有九百余人,半数禁军、南塘舰、陈矩皆不知所踪,邓子龙那边派遣舰队在海岸三百里搜寻都没能找到他们的踪迹。

    此时的情况谁都无计可施。

    陈沐瞧不上这些战利品,什么蔗糖、朗姆酒、帆布、棉布,只要拥有这片土地这些东西都能源源不断地产出来,反倒南塘舰和陈矩对他来说更为重要。

    此时此刻,他突然觉得提议造出那三条巨舰环游世界是个蠢到家的主意他不该这么浮夸,早知道就该老老实实派出十支船队向东航行。

    依照如今半个世界大海都被明军控制的情况,只要不开进地中海去,他们被人为破坏的几率很低,总有一支船队能在一两年后回到大明吧?

    “现在这两条船有点砸手里的感觉。”拿着战报的陈沐面上满是苦涩:“派出去怕丢了,在手里待着又浪费。”

    总不能征服一片海域再让万历舰跟着走吧?

    说好的只是环游世界,搞成带着小皇帝的船征服世界是不是不太好?

    同噩耗一起送到常胜港口的,还有四只木箱的西书,箱底铺着船上明军鸟铳防潮的稻草,把书籍保护地很好。

    这些书来自西班牙勘察地形的学者,不但记录着西班牙人发现新大陆的过程,还有巴拿马地峡的植物、地形、山势分析,多亏明军船长多为熟悉西班牙语的南洋军官,否则他们很可能会与这些重要文献失之交臂。

    比方说陈沐眼前的桌上,就有一个叫拉斯卡萨斯学者在几十年前抄录的六卷名为《千辛万苦发现西印度群岛西欧人士称之为新大陆的海军上将唐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生平及事业史》的书,上面抄录了许多哥伦布航海日记里的原话。

    这个名叫拉斯卡萨斯的修士早年曾参与哥伦布第三次航行,后来成为神甫,在印第安人中传教,又以随军神甫的身份参与对古巴的征服,回到西班牙呼吁停止对印第安人的虐杀。

    在1516年被皇室授予毫无实权的‘印第安人保护者’头衔,在担任伊斯帕尼奥拉岛上布埃尔托德普拉塔修道院院长后写了这本书,不过这本书似乎并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是石岐送来所有书籍中落灰、受潮最重的一本。

    还有一个姓瓦斯科的征服者队长,写了一本主要着眼于东海岸达连湾到洪都拉斯五百余里格,也就是相当于两千多公里海岸线的村落、港口、农产品及地形的情况。

    书里还收录了他写给菲利普父亲,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的回信,那封信的时间为1524年,信中提到查理五世在去年明确提出要在巴拿马修建运河的主张,他则提出几点建议,指出四个可用于挖掘运河的地点,还提到墨西哥城的印第安人对开凿运河有独到手段。

    陈沐打算先把这两本书在闲暇时读完,更多书籍则由他部下军官在隔壁进行联合翻译,之后抄录译本副本,赶在下一次来自朝廷的辎重船队返航时带回大明。

    这里面有许多书籍都是西班牙早年登上新大陆的那一批征服者、随军神甫编写,不但涉及新大陆的情况,更有他们自己及新大陆对西班牙的影响,这些书需要送回大明,给朝中官吏带来更多启迪。

    “大帅,阿科斯塔被学生打发走啦!”

    邹元标昂首阔步地走到陈沐门前,推开门毕恭毕敬地行礼,起身这才兴冲冲地快走两步,眼巴巴地想看清楚陈沐在看什么,说道:“他对巴拿马也没太多想法,三言两语便放弃了。”

    “不过为了不让朝廷完全截断其输送,他说一定要将危地马拉留给他们。”

    说着,邹元标得意的神情顿住,谨慎地对陈沐问道:“大帅对危地马拉没想法吧?”

    “危地马拉?”

    陈沐闭着眼睛想了想,他在桌上摆的书上好像看到过关于危地马拉的事,不过没有太留意,问道:“那是他们攻打墨西哥之前这里的中心?”

    危地马拉不但是先前西班牙人在墨西哥城之前的美洲中心,还是过去玛雅文化的中心。

    陈沐转头看向邹元标,问道:“你答应他们了?”

    知县大人的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军府没下令,学生怎敢擅自决定共治,共治。”

    陈沐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听到这个回答,满意地点头道:“嗯,这边的矿山很多,就算没矿还有树呢,我们的土地越多越好,如果不是我们的,那就共治,能不给他们,就不给他们。”

    “慢慢熬吧,这个条约没半年出不来,不过一旦出来,往后在这的事也就好做多了。”

    “除了英格兰,任何国家跟咱们的关系越好,都会越衰败。”

    陈沐笑眯眯地说出这句话,因为他突然想到那本由修士学者编成关于西印度群岛的书上有这样一段欧洲人未发现新大陆时对海洋彼岸的猜测大海对面有恶魔等候着。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元军

    黑云龙带着马队乘船而还,风尘仆仆。

    如今暂时停战,算是平时,东洋军府的步兵除了轮休的短暂假期仍要进行常规训练,骑兵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

    新大陆中部有从西班牙那弄到的地图与文献,但界县以北的许多地方是西班牙人也没有去过的,不过好在不少部落酋长都应邀而来,剩下的便是将他们的领地绘出实图。

    毕竟谁也不知道将来明军会在这片土地上的哪一处与哪个敌人开战。

    不知道地形,军队就是瞎子。

    黑云龙瞪着大眼睛珠子对陈沐像讲述什么秘密般的诡异语气小声道:“大帅,北边的海岛上,有北元余孽!”

    北元余孽?

    这个词好陌生啊!

    陈沐挑挑下巴道:“你自己的马队不是还有蒙古健儿呢,怎么说这么难听?”

    “不是蒙古,是北元余孽!”黑云龙的神情认真极了,探手道:“金城去北三千里,海外二百里有大岛成群,岛上有民数千,衣不蔽体与亚洲百姓无异,部中多铁刃弯弓,男耕女织,与我言语不通,但说他们祖先从西方海上来,号大元水师。”

    什么玩意?

    陈沐眨眨眼,这是不是有点玄幻?

    但这也让他来了兴趣,换了个坐姿问道:“怎么回事,详细说说。”

    “他们的祖先来自哪已经不知道了,更不知我太祖皇帝北逐元寇,只道是先祖受皇帝之命远征异国,海上遭遇台风,一支偏师顺水漂流至此。”

    “远征皆为男子,登陆群岛土民不能敌,遂与妇人通婚,便在此处繁衍生息,这些事代代口口相传,如今与土民已无两样。”

    陈沐整个人表情十分呆滞,这比他头次听说麻贵真的带人越过大海站在美洲的土地上还要惊讶。

    鬼使神差地,他问出一句不相干的话:“你知道麻帅过来有多难?”

    在苦兀岛上准备年余,向东几乎百里设一个百户所做补给哨站,发动帝国边疆东北各个民族,几乎每个部落都有人作为通译,一直铺到望峡州。

    就这麻二爷还走错了路,冰天雪地里一不小心人就没了。

    你现在跟我说他们出海打个仗,仗没打赢,啥都不干就飘到美洲来了?

    “说实话,你就是跟我说他们是宋军后裔我都信,可元军?”

    陈沐揉了把脸:“姑且就当他们是元军后裔吧。”

    宋朝航海极为发达,去埃及、非洲都有航线,依照宋人的本事,即使遇上海难至少还能在海上分清楚东西南北,要说他们跑到美洲来,陈沐只当是四海为家了。

    可元朝?

    不是陈沐不信,他的本职工作是出海打仗的,对远征海外的战史非常清楚,而历朝历代,就数元朝远征海外征得多,他对这些可是如数家珍。

    不是他学习认真,实在是结果太好记了,蒙古大军在半个天下驰骋,但海战的结果反差极大都没赢。

    征安南,元军不胜游击之扰,更别说暑雨不停、瘟疫横行,像打缅甸一样因炎热退军;第二次征安南情况也差不多,粮尽师老。

    征缅甸,宗王阔阔监军,由云南行省平章薛超兀儿、忙兀都鲁迷失等统率元军,那边天气炎热,正逢旱灾,云南参知政事高庆等率军助当地百姓抢修皎克西一带水利灌溉工程,后来将领受贿赂退军,给缅甸留下一条他们凿的丁兑运河,质量过硬,七百年后还能用。

    征爪哇,爪哇统治者见着援军利索地投降,请援军帮他攻打邻国葛郎,元军征讨葛郎王后爪哇举兵以据元军,元军累了,回家。

    两征日本,头一次遇上飓风,第二次又遇上飓风,被淹死砍死不知凡几,几乎全军覆没,在这之前还是天朝上国呢,在这之后的明朝就成了胡贼。

    不过要这么说……陈沐抬手轻叩后脑勺:“那他们估计就是征日本遇上飓风的元军后裔了。”

    黑云龙不是南将不知那些战史,就算知道他也不在乎,反正陈沐说什么就是什么呗,陈沐就算硬要说这帮人是唐军是汉军,那他也会点头说自己听错了。

    他抬手眯起眼睛做出个凶狠的手势,道:“斩尽杀绝?”

    “斩什么尽杀什么绝?”陈沐摆手道:“麻帅麾下不是有个叫呼兰的百户立了功不知该赏什么好么,他那离你说的那个群岛也近,让他去招降那些元军后裔吧,在金城操练一支人马出来。”

    “能招多少是他的本事,只要那的百姓没有攻打我们的意思,不必害人性命。跨万里海洋,越三百年光景,太祖皇帝驱逐鞑靼、成祖皇帝五征漠北,旧怨早已扯平,我们与他们的祖先哪儿还有什么恩仇。”

    明朝与长城以北的战争还在继续,但这新仇轮不到飘到这的元军后裔三百年后来还。

    陈沐如同做了个微不足道的决定,再度看向黑云龙道:“要是能,就放他们一条生路你的人在北边、东边探出多少地了,回来总不会就为这事吧?”

    “大帅都说了,那就放他们一条生路,等会咱就找人去给金城的百户呼兰下调令,让他过去招降人马。”

    黑云龙倒光棍,非常干脆地应下命令,这才话锋一转道:“哪儿能就因这事回来。这地方太大了,经常走上四五十里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卑职人手实在不够。”

    “有时骑兵跑出去好远,远远见当地部落修的房子像炮楼似的,单骑也不敢上前,绘图进度着实缓慢,因此想请大帅再调派些骑兵。”

    “还有黄犬,这边的部落家家养着犬,又大又憨傻乎乎的,下锅那叫个香……那个大帅。”黑云龙说着止住话头,不好意思地笑道:“再拨六百骑吧,趁着北边上冻,我多探点地方,等开春把北方那几十个部落也探了。”

    “六百骑。”

    陈沐沉吟着摇摇头,道:“我只能再给你五百,这是你本部骑兵的所有数目了,我的家丁不能往北走。”

    他说着向东边抬手指过去,道:“他们被我派去墨西哥城的方向,常胜已经没有骑兵了。”

    陈沐对此也没有任何办法,他的目光透过港务衙门的窗望向远处海面,那是大明的方向,本该这个时候到港的北洋二期还杳无音讯,令他不太安心。

第一百二十七章 设卡

    万历六年八月眼看就要到来,亚洲的气候变得更加炎热。

    如果有人能在墨西哥上空俯瞰,坐落湖中庞大的墨西哥城以南,绵延的山峦间有阿兹特克先民艰难开出的道路,沿着山脉曲折回旋向西,这条路直通过去的阿卡普尔科,也就是如今的常胜县。

    在这条道路上,数以万计的原住民、混血原住民为他们的西班牙宗主劳作,以人力搬运开采自山上的石料,构筑出一座座星形堡垒。

    修筑四座星形堡垒分扼高山峡谷要道对下达这一命令的阿尔瓦公爵实属无奈之举,没人愿意在降雨最足的七月劳作,但那些明军斥候太嚣张了。

    明西之间的战事在五月随阿尔瓦率军重新夺取墨西哥城后派人传达停战消息而告一段落,随后双方各自罢兵,由铳炮发言转向唇枪舌战。

    但背地里,明军的斥候与西军的侦察兵从未放弃从对方控制的区域取得更多情报。

    一开始,西军斥候占据优势,因为他们背后依靠的军队更人多势众,与贝尔纳尔在峡谷一役取胜的明军虽然达成辉煌战果,但终究也令他们受到不小损失,这对原本兵力便处于弱势的明军而言更是雪上加霜。

    在盘踞在常胜县的明军满打满算不足三千,算上未经训练的原住民才勉强有五千兵力时,墨西哥城附近的西军兵势已达一万四千有余,西军侦察兵什么都不怕。

    他们横行无忌、畅通无阻,举着红叉旗穿行在高山官道与密林小路之间,探查周围一切能看见的情况。

    反正已经停战了不是吗?只要不进入常胜县,就算明军斥候见到他们也只能端着武器吓唬,而不会擅自开枪。

    但事情并非他们想象的那样。

    担任斥候职责的是林满爵部下的游击旗军,他们确实得到命令不准在停战时向西军放铳,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能攻击来驱逐这些不速之客。

    地雷是他们的首选兵器。

    明军主力与贝尔纳尔作战中大量火器被消耗掉,但手雷因两军人员时常会杀到一处而极少派上用场,还有先前布置在港口沿岸打算伏击敌舰的水雷。

    这些以手雷、水雷改造的地雷经常被布置在林间小道的必经之处,多采用牵绳打火作为击发手段,有时甚至简陋到只是装着火药的密封陶罐,等西军斥候走到附近便被炸得断手断脚。

    并不是明军没有踩踏发火的机关,这两种机关其实在工艺复杂与造价上没有什么区别,但埋下去的地雷容易被忘记,林满爵不希望自己的旗军踩在上面。

    几天的时间里,不到二十颗地雷被引爆,西军侦察兵就乖巧多了。

    当然,他们也派人去往常胜县发出谴责,但没有用,东洋军府的官方口径为‘那是在战前埋下的一次性杀敌兵器’,给出的建议是西军斥候不要再走林间小路。

    好吧,那就不走林间小路,可你在官道上设卡算怎么回事?

    七道关卡,从常胜县边沿的常胜峡一直向东铺过一百二十里外的原住民大镇,最后一道关卡甚至都到了南北流向的白马河畔。

    白马河畔西距常胜港二百五十里,东距墨西哥城三百三十里。

    林满爵部下几个游击军,甚至连一个小旗都没有,头天站在官道旁边,第二天就搭起帐篷伐木,最迟不过第三天,象征明朝关防的拒马就孤零零立在路中间。

    真要说这几个人没什么好怕的,偏偏人少还极为蛮横,倒不是说明军不允许西军侦察兵通过,他们准许。

    但林满爵麾下的游击军说他们这是税卡,要通过这必须缴纳过路费,由于西军侦察兵总是三五人一组出动,明军斥候给他们的开价为通过关卡缴纳一枚盾徽银币,不能骑马,每多一匹马要多缴纳一枚小银币。

    大银币是产自墨西哥铸币厂的不规则银币,在原本的世界中今后三百年将拥有如雷贯耳的名字,八里亚尔,也叫比索。

    不过在现在,这些手工敲制、压制的银币外形更像是不规则的小银饼,银纯度很足,正面印西班牙盾徽与王冠、背面印十字城堡和狮子,直径大约一寸两分,重七钱。

    小银币同样产自墨西哥、秘鲁,不过属于上一代银币了,被称作四里尔,没八里尔那么值钱。

    也行吧,在告知他们的军官后,西军侦察兵们捏着鼻子缴纳过路税金通过税卡,领了明军颁发的印着汉字‘白马关’的路引一路向西,可还没走出十五里地,眼前又出现一个税卡,又让他们缴纳税金。

    还是一比索,还是每匹战马多交四里尔。

    这就有点过分了,西军侦察兵一打听,后边离常胜县还有五道关卡,三个人三匹马,过一道关卡就要交上两个半里尔,算下来要想抵达常胜县得掏十七个半银币,这谁受得了啊!

    别说阿尔瓦公爵打从这支军队从西班牙本土集结到现在已经欠了六个月军饷没发,就是发了这些侦察兵的微薄工资也给不起这群来自明朝的吸血鬼啊。

    他们不是没试过冲关卡,冲关卡明朝游击军拦都不带拦的,不出二百步林子里就有换上铁箭簇的原住民一片箭雨射出来,躲都躲不及。

    进行常胜县工作的西军侦察兵过得很辛苦,而且还都是白辛苦,给明军交出银子不说,付出与回报根本不成正比,只有少数人能从常胜县的骑士们手中得到或真或假的情报。

    可进行墨西哥方向工作的游击军就不一样了。

    西军没有地雷,尽管他们在林中放了一些陷阱,但对游击军来说收效甚微,这些受训走野路子的游击军干这些是老本行了,更别说他们不光走小路钻林子,走起官道来也是大摇大摆毫不畏惧。

    挡路就强闯、动手就端枪,动不动还振振有词:“协议里共治区你凭什么不让我过,凭什么收税?”

    要说协议还没签好,他们就更嚣张了:“没协议你不让我过?不是停战了么?”

    直教他们渡过白马河,一路走到临近墨西哥城。

    阿尔瓦公爵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险要之处驻扎大军、修筑堡垒,以期完全拦住这些横行无忌的明朝斥候。

    不过随着八月的脚步临近,从常胜县传来一个对西军非常不好的消息。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二期

    这世上能让明军统帅靖海伯陈沐与西军统帅公爵阿尔瓦同时感觉到心里一沉的消息不多,北洋二期旗军抵达麻家港算一个。

    “这好事啊,北洋二期来了,军府有军兵可用,船运的商贾来了,我常胜县也可多行贸易,何况学生的县府衙也能好好修完整。”

    一听说北洋二期已靠麻家港,知县邹元标兴冲冲地便进了港务衙门,却见议事厅内徐渭、赵士桢等人各个情绪低沉,捏着官袍袖子横在身前的手收了收,眨着眼问道:“这,这是,官船遇上海难了?”

    赵士桢抬眼看了邹元标一眼,并没有说话的兴趣,摇了摇头。

    知县大人长出口气,迈开八字步坐于末坐,这才气定神闲地拱手道:“来人好啊,诸位莫不是怕粮饷不足还是商人太多扰乱物价?”

    “仨月前的玉米与豆子已经收了,产量极高,朝廷田税不重,百姓各分田地家有余粮,各地都在磨面,过些日子定要卖出面来购置砖瓦翻新家院,粮食的事当是不必忧虑。”

    “来的人多也不是什么问题,学生的县府如今仅有门卒一人、皂吏三人、书吏一人,三班衙役差额甚巨,还缺一百四十一人方可将府衙支起。”

    邹元标自说自话,倒起苦水来,委屈道:“诸位非是县官,不知小县之难,县衙修了数月,才不过二进,甬道仅修一半,大堂吏舍草草修出,就连狱神庙都没盖好。”

    “小县虽小,事务却尤为繁忙,官吏任免、奖惩,地理情形、风景名胜、土特物产、户籍人口、赋役课税,这是分内之事。”

    “日食月食、雨雪天晴、洪涝风雹地震灾害、灾情赈济,都要未雨绸缪。”

    “地方风俗、乡规民约、家规宗规、忠孝节妇寿老、汉文学堂、开课考试、武闱乡试、开办医院,哪个不需人手?”

    “兵丁招募、防务、调动抚恤、奖赏惩处、筹措军饷、巡检司、防范叛乱,这是大军在这儿,朝廷天军总不会时刻于此,学生也要早先准备。”

    “更别说这律例章程、经济、命案、凶殴、赌博、奸淫、盗窃、欺诈、婚丧嫁娶、继承、物权、租佃、借贷、契约这些百姓诉讼,学生身边连个仵作都没有,幸亏是学生来东洋时带了本《洗冤集录》,出了死伤要抱着书自己对着尸首去看呀。”

    “末了还有开采矿产盐井、兴修水利、鼓励农桑、分派田产这些大事,大帅。”

    邹元标说着摘下乌纱帽置于茶案,指指脑袋,拱手道:“学生这知县难啊,是真难!连架轿子都没有,骑着骡子包揽县中除了稳婆之外典史、教谕、训导、仵作、官媒等诸般事宜,头都快秃了。”

    陈沐原本挺发愁的,被邹元标这一通自顾自的唠叨硬是逗得眉宇舒展开来,他一直都挺好奇这常胜县数万百姓,就靠这连三班衙役都没凑齐的小小县衙是怎么运行起来的。

    如今看着邹元标发巾下那一片稀疏,还真别说比打个打胜仗还让人高兴呢。

    “行了,你没什么好发愁的了,这次随同北洋二期军兵过来的还有许多百姓,够你把县衙人手招满的了。”

    邹元标闻言大喜,脸上刚露出笑意便连忙用手挡住,摸着胡须又有些贪心不足地问道:“那常胜县下设十乡,乡内里甲、均徭、民壮、邮传、里长、粮长、门子、弓兵这些,也能招满?”

    陈沐没说话,看着这个苦中作乐的邹元标,缓缓皱起眉头,以非常探究的语气问道:“你知不知朝廷这次给我发来多少人?”

    没等邹元标回答,陈沐拍着手边茶案上麻家港送来的书信,以背诵课文的姿态自问自答道:“北洋二期各式大小战船九十六条,五千六百旗军、一千二百军匠,计六千八百人。”

    “蓟镇兵船六十四条,载四支蒙古马队,计三千二百二十四人。”

    “辽东兵船四十二条,载女真三部步弓手七队,计四千四百……二十一人。”

    陈沐还是没全背下来,瞄了一眼书信,这才接着道:“南洋的兵船二百二十条,载了日本的四个都督同知与其部下归附军兵,八千人!”

    他说这话时咬着牙甚至带出点恨意,手掌拍案道:“你以为这就完了?南北直隶广东福建四省游民,沿海诸省发海船一千一百二十条,运载百姓八万四千飘扬渡海。”

    “我不知道是哪个糊涂蛋下的命令,他们就不知道给百姓带点粮食?让人把我北洋军半数兵粮在海上吃个精光!”

    “他们这是草菅人命!”

    麻家港已经乱了,那个小地方根本撑不住这么多人,北方的寒冬眼看就要过来,港口屯储的粮食根本不够漂洋渡海的百姓吃上一旬。

    紧急通报消息的船从麻家港奔赴常胜县而来时,运载百姓的船只已经集结开向金城。

    率领伊族联盟大杀四方的金城知县吴中行在信里对时局充满惊惧,数万百姓涌入小小的金城县,县中储备米、面、豆子只够这些人吃一个月。

    一个月后会发生什么,吴中行根本不敢设想。

    毫无疑问,那些百姓军兵必须继续向南迁徙,越过金城,下一站是比金城穷困十倍的界县,界县知县艾穆能拿出手除了羊毛什么都没有,他那百姓只有一千三百户,储粮恐怕只够百姓军兵吃三天。

    三天?

    三天连分界半岛都出不去,就算把岛上放养的羊都宰了也只够把人活着送到常胜县。

    可常胜县有更大的问题啊。

    明军与本地百姓刚刚建立起脆弱的信任,突然涌入如此规模的明朝的百姓、各地军兵,会给这儿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陈沐也不敢去想。

    “吴中行在信里说,他能把所有人留在金城县十日,十日之后分发县中除麻帅本部外所有储粮,军民上船南航界县这十日内军府必须想出妥善安置百姓的办法,不然会死人。”

    这世上道德、威望、朝廷、神明,在饥饿面前都是狗屁。

    尤其在于,在这一千多条船上或许粮食已经被吃完了,但他们的船舱里依然还有东西。

    陈沐看着他的幕僚们,缓慢地说道:“会死很多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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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