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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九章 送船

    陈沐说让唐胡安等着,就真让他等着,专程派人把酒馆里饮酒的唐胡安叫进市政衙门却不见他,安排在隔壁。

    谈判也好、议和也罢,陈沐从一开始就立于不败之地。

    他有令人生畏的军力,手握最东亚几乎所有的香料、丝织品、瓷器产地,并为自己找到葡萄牙和西班牙两个买家。

    在明国与西班牙战争期间,从里斯本贩往马德里的香料价格上涨百分之三十,胜过威尼斯垄断奥斯曼的利凡特贸易。

    哪怕西班牙国王菲利普是葡萄牙国王塞巴斯蒂安的舅舅,明西议和对葡萄牙也不是个好消息。

    在过去的两年里,葡萄牙与明的贸易中掌握着一定的主动权,就算这样两任印度总督都认为自己吃了大亏,他们明明应该在澳门有更大的优势,完全自由贸易不受官府管辖。

    而不是像他们所做的那样,黄程要铁,他们就要运铁;黄程要木,他们就要运木;黄程要粮,他们就要想尽一切办法弄来粮食;黄程要棉花,他们就在果阿种满棉花!

    现在情况更糟了,陈沐又找到一个名叫西班牙的苦力。

    连苦力都有竞争了!

    “狮子国与亚齐由我驻军,柔佛准我驻军进入。”

    陈沐翻动着葡萄牙人带来的地图,狮子国是后来印度洋的明珠斯里兰卡,郑和去过几次的地方,柔佛在马来半岛、亚齐在苏门答腊,这等于他的驻军可以完全扼守马六甲海峡。

    毫无疑问,这是三处要地,随着大明对海上的开拓与明西战争步入议和,葡属印度总督愿意在马六甲海峡与印度洋稍显退让,以此来避免触怒陈疯子。

    不过条约也并非完全对他有利,葡萄牙人同样要拥有进入马六甲与狮子国停靠或居住的权力,并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马六甲税务与明国驻军无关,并且在明船通过马六甲时还要向葡人关卡交税。

    狮子国也是一样,每年要向果阿交付一万两白银或等价货物的税务。

    陈沐的眉头就皱起来了,向来只有别人向他交税,哪里有他向别人交税的道理,他问道:“狮子国、亚齐、柔佛,都被你们灭国了?”

    他说着,目光转向身旁跟随的锦衣卫,跟随身侧出身万全都司的锦衣卫百户王天瑞在极短的时间里取出先帝时奉命去往马六甲探查的情报,请陈沐过目。

    亚齐有国王、柔佛有国王,但葡萄牙在这两国还算有影响力,狮子国就是绝对的无稽之谈,葡萄牙人想过攻打港口,但从未成功。

    空手套白狼!

    “据我所知,狮子国、亚齐和柔佛都好好的,你们只是取得关防建立商站,如果我不是顾忌你们的想法,想要驻军根本不需要条约,派船队过去就可以夺下关防。”

    陈沐抬手点点桌案道:“隔壁的西班牙人比你们更清楚啊!”

    “将军,明的船队过去从来不会出马六甲,我的总督愿意共同驻军已经很有诚意,即使将军的兵力庞大,也不该这样欺辱我们。”

    显然,现在轮到葡萄牙人据理力争了,使者说道:“这些税务,更像是租金,那些土地又怎么能白白给予将军,这是交易。”

    “这不是钱的事!”

    陈沐在地图上划下几个圈子,道:“狮子国、亚齐、柔佛,这是三个国家,不属于葡萄牙控制的国家,他们有自己的国王,这就好像我现在把一份条约摆在你面前,只要给我一百万两白银,我就把西班牙的马德里给你驻军,你会要吗?”

    “不准我的军队进果阿,你们的船队却能停靠在我所控制的地方贸易,我还要给你们交税,这不公平。”

    印度总督使者还要再说什么,被陈沐制止,他说道:“这样,我给你们两份协议,看你能选哪个。”

    “其一,两年内将狮子国、亚齐、柔佛攻破,完全控制后交割于大明,当地税务、海峡税金全属于大明,但五十年内,每年我会给你们三千两白银,并准许葡人进港口停靠、贸易。”

    “其二,葡人在半年内从狮子国、亚齐、柔佛撤走,当地受宗主国保护,葡人船舰经马六甲海峡需缴纳关税,商定果阿与濠镜为专用贸易口岸。”

    “不论选择那个,条约同样签订葡人在濠镜仅有贸易权力,没有居住权,但商人我不会赶走他们,有官引的可以继续居住。”

    陈沐摊开手道:“如果你们选择第一个,那陈某很期待你们的军士有多勇猛。”

    “如果选择第二个,大明将向葡萄牙一次交付马六甲市价三万两的棉布、绸缎、香料与瓷器送抵里斯本作为印度总督送给葡萄牙国王的礼物。”

    他说着,环顾左右,给印度总督使者招招手,使者不知何故跟他走到窗台边上,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像自言自语般说出一句话。

    “条约之外,也许在今年冬天,神灵会送给阁下一艘运载五千两货物的福船,新任印度总督没准会得到三艘同样的船,我们的神有时候挺灵的。”陈沐挑挑眉毛,拍着使者的后背走回桌案,道:“信一下也无妨。”

    使者有点错乱了,张着两手在身前仿佛拿着什么东西,面容可是呆滞了一会儿,这……这是贿赂?

    五千两货物的福船?

    三艘就是一万五千两货物的福船?

    还要替总督送给里斯本的国王三万两货物的福船?

    这三万两不算什么,但如果是交与个人,那着实是一笔巨款,使者被砸得有点懵。

    作为军官,他每年有相当二十两白银购买力的薪水,而在贸易枢纽工作让他的薪酬比实际上还要高,即便如此,五千两白银的明国货物,也相当于他一百年的薪酬!

    当回到谈判中,使者已经不能再保持正常思绪,他舔舔干涩的嘴唇对陈沐问道:“将,将军,货船,可以直接开往里斯本?”

    “是啊!”

    陈沐听见他着重提到货船这个词就笑了,指指隔壁道:“我正打算与西班牙国王商议,租借一块土地,像濠镜一样,如果能成功,送往里斯本?”

    他摇摇头:“不是问题。”

第三十章 最强

    两份条约的签订都不容易,尽管他们都是全权使者,但早在启程之前不论总督还是国王,都给出了底线。

    葡属印度总督一方,只要能避免与明国发生冲突,可以将除果阿外一切土地与陈沐均分管制,关税葡人拿大头、陈沐拿少的,三七或四六分,并均摊军务签订盟约。

    本来印度总督是想借由伊比利亚半岛的优势,与西班牙墨西哥总督区一同向陈沐发兵逼迫一下,结果没想到西班牙败得比他想象中要快得多,这个计划自然也无从谈起。

    西班牙就谈不上底线了,他们的底线是今年只赔二十吨白银,并且从条约谈成就要有货物送往墨西哥,货物中还必须要有生丝国王在那入股的织丝厂断货两年,已经要关门大吉了。

    但他们都根本想象不到陈沐会提出各式各样的要求,哪怕再说是全权,他们也不敢保证陈沐提出的要求在他们权限范围之内。

    葡萄牙还好说,船队带着陈沐的建议返航就可以了,事情成不成下次过来就可以知道,可西班牙回去不是那么容易。

    最后唐胡安几乎都要开诚布公地告诫他不要想染指波托西银矿,却被陈沐轻飘飘地反驳:“我要银矿做什么,我是诚心实意地想租借塞维利亚一块土地,想开通商路,让文化交流起来。”

    “做朋友,比做敌人更好不是吗?”

    唐胡安瞪大眼睛,“朋友你不卖我生丝?”

    “生丝不卖,大明天子不准生丝外流。”

    陈沐说起这话一点儿不带脸红,因为明朝海关确实不论濠镜还是月港都已经不准贩卖生丝了,就连走私都卖不出去。

    以前盘查走私的只是当地水师,有时候还没水师管,现在不一样了,第一道关卡就是张居正派出的官吏,第二道防线才是水师,就算有人想借水师船舰向外运送,还有南洋军府的战船盘查海上。

    南洋军府旗军有自己的奖惩标准,如果有人私藏违禁,同船旗军举报查实后,十两货赏十五两,私藏者初犯就地击毙。

    三重保险之下,不能说海上绝对没有,但少之又少。

    “但你们的国王不用着急,一匹丝绸、缎子卖价多少,这条商路打通,不必往返货运,都由我来,你们也不用在墨西哥费力加工,我的商人会直接以市场价九成卖给国王,由他找人出售。”

    陈沐瞪大眼睛,用力抬着额头,极力增加自己出口言语的可信度甚至让抬头纹都显露出来,他说道:“让我给你分析,现在的情况是什么,西班牙很富有,但王室负债累累,只能把赋税、开采矿山的权力都交给别人。”

    “王室没有赋税,这是恶性循环。”

    “如果货物直接交给国王,由国王的亲信去售卖,赚回的钱是国王的,国王有钱,才能征募更多的军队、建造更多的战船,保卫你们的领土,没错吧?”

    “你看我大明,一直坐在这什么都不做就把钱赚了,我出海是赔钱啊!我们的官吏特别反对我出海。”

    陈沐撇着嘴,编起瞎话来一套一套得,看得身边徐渭实在听不下去,赶紧出门让人上茶。

    就在走出房门的一刻,徐渭还听见陈沐拍着胸甲非常骄傲道:“但我是个有远见的人,你知道远见么?目光长远!不计较几十万两几百万两白银的得失,我在乎什么?我在乎文化交流!”

    文化……交流?

    唐胡安眨眨眼,根本不知道陈沐在说什么。

    “虽然你们在战役中被打败了,但我认为西班牙是非常可敬的对手,大明与西班牙,应该相互了解。”

    骄傲的伊比利亚半岛贵族听到来自敌人的夸赞接连点头,至于陈沐说的什么并不重要,你看,他说我们是可敬的对手!

    “只有你了解我,我了解你,意见有所不同的时候就能坐下来谈,不用打仗不用死人,大明和西班牙距离这么远,最根本的利益没有冲突。”

    “租借我一块土地,想想吧,那些土地放在那里,又有什么用呢?但我们可以打开一扇窗,我优秀的东西教给你们,文学、诗歌,当你们汉语说的足够好,还可以学习到更多深层的知识,你们优秀的艺术、工艺品,也会传到我这里,只需要一块并不广袤的土地,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

    “贸易让我们更繁荣,学习,让我们的国家更强大,这比战争要好十倍!”

    陈沐脸上带着最虔诚的信徒才有的狂热表情,用唐胡安不习惯的姿势,揽着他的肩膀站到窗口望着濠镜远方一望无际的大海伸出手臂,“为此,我愿付出一百万两白银的代价,你想一下,大明和西班牙,两个世上最强大的国家相结合。”

    “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们足够了解,有了兄弟的情谊,当我们认为你们的宗教足够优秀,也许能收获数以千万计的信徒……”

    陈沐用不同于明朝官员严肃神情的夸张表情转过头问道:“你们的宗教足够优秀吗?”

    唐胡安的两眼有些失去焦距,他看着海上停泊的属于明朝的庞大战舰,心里想着数以千万计的信徒是什么情形,心中不禁把此次谈判放到与数百年来与奥斯曼战争的同样高度。

    他坚定地点头道:“当然优秀!”

    “好极了,我相信你,现在是天主对你们施加考验的时候了,你们愿意付,不,愿意租借出……那一点点土地吗?”

    陈沐嘴角上翘,继续蛊惑道:“这不单单是长期的好处,在短期里,如果那片土地出借,我打算在当地驻扎三千名步兵,这不会对你们形成威胁,辎重都靠你们养活呢,如果情况允许,他们甚至可以为你们作战,想想吧,这就像传说里英雄故事一样,曾经的敌人成为并肩作战的伙伴。”

    “全世界都没有人能对抗世上两个最强大国家组成的联军!”

    差一点唐胡安就信了。

    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在唐胡安想要答应下来的时候,他心头突然升起疑问,对陈沐问道:“如果是这样……大明为什么不租借给我们一块土地呢?”

    “这个呀,我跟你说你可别告诉别人。”

    陈沐像告诉唐胡安什么了不得秘密一样,右手抬起挡在左嘴角边上,小声道:“我的同僚都太短视了,他们就知道造炮、造船、练兵,然后就去抢占地盘,走到哪就想抢到哪,看人好欺负就要把人弄得尸骨无存呐!”

    “你看周围的小国,就像葡萄牙,你找在澳门的老人儿问问,陈某人来之前,汪是怎么对他们的,朱纨又是怎么对他们的……那不是大做一场屯门海战就是要把他们当倭寇都杀了!”

    看着唐胡安瞪着眼睛满是惊悚与疑惑的神情,赛驴公倍感欣慰。

    不枉费老子胡说八道啊!

    当然,在心里,陈沐是要给两位已经故去的老爷子道歉的,歉意并不真诚,但心里的尊敬很真诚,抗击侵略并取胜,毫无疑问,那是英雄。

    就算老爷子们泉下有知,估计也就托梦给他屁股上踹两脚,不会真生气的。

    他决定回头给两位文帅在濠镜立个小庙儿。

    他僵硬地转折道:“我为啥对葡萄牙好?有什么好处都想着他们,因为我们有文化交流,我眼里这个最重要,现在这样的好事轮到西班牙了,机会要好好把握啊,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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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都掌

    唐胡安的信使刚坐上大船离开,南洋卫港就迎来有残忍意味的奇景。

    四川都掌蛮被彻底平定了,自明初起,太祖皇帝下诏西南夷来归者,即授予原来的官职,不过都掌蛮尚武好斗,又坐拥南宋时为抗元所修凌霄城,易守难攻,常有四处攻略的举动。

    待到明代中期,四川土地兼并愈演愈烈,更多失去土地的汉人加入其中,这些人是逃脱的军犯、早年入寨流民、蜀中大盗与重罪亡命之徒,这些人的加入使都掌蛮之势更加雄厚,大多被推为谋主,叛乱因而四起。

    都掌蛮所聚之地,于云、贵、川三省咽喉,每次骚乱,则三省震动,被朝廷视为心腹大患,单聚兵十万征讨者,有明以来十二次之多。

    这一次,刘显破其铜鼓九十三座,彻底将之平定。

    从四川到广东,沿途军兵分批向南洋卫港输送俘虏,单单初次,便高达一千一百之众。

    “帅爷是想把他们送去民都洛挖矿?”

    娄奇迈看着自己率播州军打败的都掌蛮俘虏,并不认为这些俘虏送到陈沐这是件好事,他嘬着嘴带起咬牙切齿的表情道:“蛮夷之辈最为可恨,祖宗不是没怀柔过,到头来还是要打。”

    “你见过我让汉人工匠在民都洛做矿监,何曾见过我让汉人做矿工?”

    陈沐微微摇头,他说道:“过去天下之大不过北抵长城南至大海,华夷之分不可避免,但摊开了说,也不过在茹毛饮血的时代,他们的祖先在与我们的祖先争斗中落败,被赶入渺无人烟的荒山大泽,我等愈发壮大,他们衰败颓唐。”

    “我不能责怪祖先,那是时人为延续种族无奈之举,只是时过境迁,今人已有更好的选择,未必亡人种族才能求活,改土归流,也不再需要一场又一场战争作为震慑。”

    “与海外庞大的土地相比,大明太小了,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的人们不该互相内耗,凡华之属皆从华,不到矛盾不可避免之时,这个圈里任何种族都一样,不会选择战争。”

    “但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世上还有更恶毒的野蛮人,用战争来得到想要的一切。”

    陈沐对天发誓他说的不是自己,但当他转过头对上娄奇迈那张丑脸上耐人寻味的表情,显然,被利贝拉神父称作军团长的大明将军对自家帅爷这样骂自己感到疑惑。

    “不是我,像我这样比他们还恶毒的人,是应运而生。”陈沐蹴而笑出声来,道:“恶人自有恶人磨,见过农人面对盗贼百般无奈下提起兵器么?像东南倭乱时一样,我就是那个百般无奈的农人。”

    “没人治他们,他们的后代早晚要骑到我的子孙头上屙屎屙尿,所以先下手为强。”看着都掌蛮俘虏被聚集起来,陈沐转头问道:“他们能听懂我说话?”

    得到肯定答复,陈沐跃下高台,走至俘虏近前拱拱手道:“从四川到广东,一封调令让诸位行走千里,是陈某对你们不住,我是南洋大臣陈沐。”

    “朝廷本欲在四川将你们这些叛军俘虏尽数杀掉,以儆效尤,现在诸位都还活着,所以,你们这条命是欠我的,所有人。”

    “都掌人尚武,习俗有猎头,自入蜀以来已有千年,恩仇必报的道理,想必都知道吧?攻灭你们的仇怨,找刘显报去,欠我的命,现在要还正是时候,我要你们帮我办件事。”

    “别急着吼叫,诸葛亮给你们祖先做的铜鼓,作为战利被押往京师,他说鼓失则蛮运终。”

    陈沐为收拢这些都掌蛮做足了功课,在刘显的书信中详细介绍了都掌蛮,他们死后在悬崖峭壁制作悬棺,族人有猎头的习惯,崇敬蛙神,有上百具传承千年的战鼓。

    他们的祖先最早是羌人的一支,参与武王伐纣的牧野之战立下战功,被封为侯。

    相传战鼓是诸葛亮入蜀镇蛮所造,并留下预言,鼓失则蛮运终。

    在都掌蛮的部落中,一面声音洪亮的战鼓可换千牛,哪怕稍次也能换七八百头牛,得到两三面战鼓,就可僭号称王,当鼓声在山间响起,所有蛮人都会在鼓声下汇聚。

    刘显此战,破其大鼓九十三面,可谓一战杀光了蛮运。

    提及此事,那些披荆斩棘骁勇善战的勇士如去国之人嚎啕落泪。

    “诸葛武侯可做战鼓,如今鼓失,蛮运可终。然鼓,沐亦可做!”

    咚!

    就在陈沐话音刚落,高台上数名旗军合端一面绘画都掌蛮图案的大铜鼓,有力士锤鼓,鼓音震彻绵延。

    “都掌蛮的鼓,朝廷已尽数收去;陈某会再为你们做鼓百面,但切如武侯所言,蛮运已终,这是大明都掌人之鼓。”

    陈沐身后高台,旗军拽下绳索,收拢的庞大图卷坠落而下。

    陈沐没有回头,扬臂指向东面,道:“大海之东有陆名亚墨利加,那有战事,承我大明天子隆恩,都掌人愿在陈某麾下效力听从调遣,为南洋军府奋战者,可各结为部,自推首领,首领,赐鼓一面。”

    接着,他扬臂向南,道:“大海之南有陆名新明,那没有战事,有田可耕地有牧可放,承我大明天子隆恩,都掌人妇孺老弱愿在陈某麾下开垦田地畜牧渔猎,为南洋军府课税者,可各结为部,自推首领,首领,赐鼓一面。”

    当陈沐自比诸葛武侯,当他说要为都掌人再造战鼓,除此之外他说的一切都对都掌人并不重要了。

    出海、作战、垦田,都不重要了。

    甚至都掌蛮与都掌人,也不重要。

    从这一刻起,上千都掌人聚集之处落针可闻,他们看向陈沐的眼神不一样了。

    陈沐重新登上高台,反手以骨节轻敲鼓面,看着高台下都掌人按鼓说道:“这鼓不好拿,凡取我鼓皆为大明治下百姓,世世代代不可相攻,共掠外夷地,我要你等对蛙神许下誓言,违背者遭人侵击不得好死!”

    当铜制战鼓再次响起,上前都掌人分作两部齐齐拜下,陈沐满意地笑了。

    五十七个民族,五十七支花!

第三十二章 伟大

    文化交流比陈沐想象中来得要早得多。

    离开濠镜前,陈沐依照过去的习惯会见李旦、华宇之后接替濠镜民间首领的黄程。过去不过一介海商小主记的黄程如今靠着掌管李旦、华宇的引商船货,成为大明南部沿海首屈一指的大海商,仰仗官面身份,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这是个谨慎的人,掌管濠镜商务几年没出过大乱子,陈沐非常放心。

    等陈沐再次回到民都洛岛,军府卫的营房已建设完毕,为防止遭受炮击,营房没有选择更高的楼房,全部仅为两层,室内没有多余陈设,吕宋这个地方最不缺木头,每个小旗一间营房,百户联排,每个千户宅设在方方正正的营房正中。

    外围棱堡正在修筑,在军府卫的建立中,雇佣了大量来自广东的民间匠人参与设计,主要目的不是让他们大展身手,而是学习更多不一样的东西,比方说公共卫生与道路设施。

    军府卫棱堡在规划中拥有相对健全的水房、厕所、食堂,也有为减少泥泞而铺设的石板路,工程量比大明任何卫所都要大,陈沐也是在把军府卫当作一个军营的榜样去造。

    他们修了大水塔,造出第一台手压提水井,连上蒸汽机日夜不休地汲水。

    他还专门请军府文吏记录工匠建设中所遇到的难题,并合工匠各类构图编撰成书,待建成后送往广东及北京。

    前往濠镜一来一往已有月余,军府卫旗军终于在旗官的操练下有了一点旗军的模样,在陈沐回到民都洛岛的前两天,张世爵刚刚给部下旗军发下燧铳,开始练习轮射。

    校场呼声阵阵,张世爵对陈沐行礼道:“目下各卫已用月余记下旗军手册诸般军令,此后四月练习号令、战阵、行军、兵器。待三月期满,通过考核,再将旗军分入各千户所。”

    “到时军府外四个千户所营房也落成,他们再按步、炮、车、舟、工分科操练,学习其兵科技术。”张世爵神色颇有几分感慨,道:“过去是一个将领有一个练兵的模样,如今从讲武堂出来的军官练兵都一个模子,这样操练出来的兵,战力能高出其他旗军一大截。”

    “更别说最好的火器营。”张世爵说着对陈沐带着一点讨好神色问道:“陈帅,我听说北边神机营前些时候都找咱的军器局调火器了?”

    “消息挺灵啊你!”

    陈沐笑道:“调燧发鸟铳七千二百、刺刀七千二百、燧发手铳八百,还有咱南洋军府的火药配方。铳用南洋造,炮是从宣府调的镇朔将军,整整一百门。”

    “三千六百步卒、四百炮手,统统火器,本来还想再调两千杆骑铳供神机营骑兵使用,我没给,我虽没带过骑兵,但马刀长矛才是骑兵决胜的关键。”

    “尤其神机营已经全备火器的情况下,这种火力,就是我俩卫都比不上,必须有一支足够勇气的骑兵队才行。”

    在陈沐看来,神机营是太虎了,那完全是一直常备精锐兵力,虽然人数只有一营,真轮到他们打仗,且不说他们的勇气,就想让这支兵力机动百里,就需要上万人供给后勤。

    没有独自作战的能力,也就京师重地能用的起。

    陈沐说着转头对张世爵问道:“前些时候让陈朝爵大帅发给各部的关岛战报,你们将官都看了,学到什么了?”

    “学了,讲武堂那些老帅把战报彻底分析一遍才发给我等,现在新练旗军的架矛都是用他们的姿势,更省力。”

    张世爵说着有些不屑,道:“属下看了西夷的兵力、兵器,那八千亚墨利加兵不说,就西夷三千营,配胸甲、火绳和燧发的轻铳重铳,矛队炮队,铳比我强炮比我弱,但总不至于打出那么烂的仗,是望风而降啊。”

    “这不怪他们,要是没林满爵那把总在岛上摸来打去,别人的军心也没那么容易散掉。”

    陈沐说着轻笑一声,关岛战役胜是八成能胜,但林满爵的存在让胜利来得太容易,三百多人打出两三千人的战果,岛上作战又相对封闭,人心中的恐惧也会加倍扩大。

    真等陈邓子龙大军压境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赢了。

    “兵器很重要,能给部下配多好的兵器就配多好的兵器,咱这些将帅不能让拿命去搏的部下在外物上吃亏。”

    “武备上不能落后于人,哪怕我的铳比别人差一点,也不能让部下拿着弓弩去和别人铳炮去拼,那是一定要落败的。”陈沐说着看向远方军阵,道:“武备不落于人,决定胜败的就是人了,是他们战技兵法的熟练,勇气与韧性,保卫家国开疆辟土决心的总和。”

    张世爵若有所思,问道:“所以陈帅在万历年新编小旗手册里加上了小旗里要有能说会道的旗军给双饷,每天夜里营聚时讲林满爵、杨兆龙、陈八智、麻锦这些英雄故事?”

    “当然!不过这不是英雄故事,这些伟大而英勇的人应该被别人记住,他们与敌死战、与天搏斗,在决死之地给敌人一个响亮耳光,但更应该记住的是那些曾与他们并肩作战的人,那是英雄。”

    “我没骗他们,我总是骗人,但从不骗自己人,我不问出身,只要他渴望伟大,只要他竭尽全力,他活着我让他加官进爵;他死了我给他家乡立碑,富贵险中求,我这最容易。”

    “一支军队仅有一个军官,很容易就会击溃,但我部一个小旗十一人,一个正旗两个副旗,四个人就有一个军官,每个小旗都能统帅十人,他们怎么击都击不溃。”

    “朝爵兄找我,我去看看他有什么事。”

    陈沐拍拍张世爵的肩膀,肃容道:“好好照顾我的将士,等你们准备好,大明新的时代就来了,我会带你们去历朝历代都不曾踏足的土地,给别人开开眼,让他们知道我们的武德!”

    离开军府卫去往港口时,新调到他部下做家丁队长的北方舍人从军自宣府讲武堂毕业的小将杜松疑惑地问道:“大帅让别人都伟大了,咋不给旗军讲讲自己?”

    “我不伟大,也不英雄。”

    陈沐眯着眼睛笑了,“我为英雄铺路,制造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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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马车

    陈就是来做文化交流的,不过等陈沐把他带到军府驻地,堂堂将军对着陈沐宅邸小院的水井像见了新玩具的孩子,自己先玩上了。

    “这东西为什么一压,水自己就上来了?”

    陈沐早有准备,让杜松去屋里找了副图拿来比划着对陈解释道:“这个把气压下去,没气水就被提上来,反复这个动作就行。”

    其实这个对陈沐来说比任何东西都容易,原理就是一洗发水瓶,他笑道:“这个和气压有关,做灯泡时你不是见了,像火罐一样,把能烧的气烧光,就能吸在杜仲胶垫上,只是这个火烧换成按压,杜仲胶换成水罢了。”

    “前些时候张阁老那的常吉写信回来,说南北二京工部都已开科,专门实验气压、真空,要不了多久就会与蒸汽、电力一样成书,徐阁老发话可比我好使。”

    这些知识成书不是陈沐的想法,他对这些事一般不搀和,只做自己能做的,其他不能做决定的干脆连影响不做,完全让掌权的人自己去考虑。

    毕竟咱道教神灵,只执着于内修就够了。

    不过说是不影响,到底蒸汽机往北京一送,张居正就不可能不被影响,徐阶在京师游玩时造访张居正府邸,也见到了蒸汽机,这就又多了影响。

    士大夫之间经常写书,互相馈赠或交换阅读,很多书籍最开始流传都只是在小圈子中传阅。

    赛驴公的陈氏道德经要交给老百姓看,挺没意思一本书,但要是让张居正、徐阶这样的人来看,那毫无疑问就是一本大作,而且还只著书不立说,这点特招人待见。

    俗话说文重名武重节,陈沐不在乎名利,但徐阶在乎,他正打算回松江府开一家与讲武堂能对应的大型书院,当即对张居正点了要把这书列入教材之内。

    只有傻子才会把这些东西当作奇技淫巧,奇技淫巧是指过度华丽而没有益处的东西,就赛驴公做出的玩意儿,一贯傻大黑粗的愚笨风格,能做出奇技淫巧?

    那要是一件特别精美的东西,时人又不知用处,还可能被误会,但陈沐出品绝对不会让人误会。

    就算不带着这本名为道德经实为说明书的书卷,最大可能的误会就是当垃圾扔掉,绝不会被当中奇技淫巧。

    更何况知道用处。

    徐阶就连书院用地都想好了,就从他自己家拿!

    讲武堂有步、炮、车、骑、工五科,那今后松江府书院就开吏、户、礼、兵、刑、工六科,这就是最好的工科教科!

    陈沐是没想到,一次巧合的任职讲武堂山长、一本陈氏道德经,让曾经的帝国首辅、明代大地主徐阶准备把余生精力都投入到教书育人的事业上。

    “这个要装上蒸机,就能日夜提水了?”

    陈不玩了,在院子里看看这儿望望那,巴不得再找到个什么新东西,不过也确实没别的新东西了,除非他去厕所找马桶去,有了水塔,铺设管道后抽水蹲便坐便厕所在军府卫也都用上了。

    陈沐还从南京订了一批瓷马桶,他倒是没打算在民都洛岛安,这些配套设施将来几年肯定卖的好,先给北京诸如张居正府上装好,回头紫禁城里也装上,就能流通起来了。

    不光方便民生,将来农田灌溉也更容易。

    “差不多,兄长这次过来是什么事?”

    陈听到陈沐这么问就撇起嘴来,没好气道:“吕宋有了新东西,想跟你说说,哪儿知道你这也弄了新东西……唉,心里那点激动劲没了,不想说。”

    说着陈就按剑往外走,陈沐赶紧给他拉回来。

    “诶诶诶,别走啊!”

    陈沐大笑,随后看着陈道:“快说说,是什么新东西?”

    看见陈沐家的水井,陈心里的喜悦劲儿就少了许多,这就好像自己吃惯了馒头,突然有天发现有包子,提着包子过来给平时总弄出小点心的陈沐看看,老子这有个有馅儿的,结果发现陈沐正吃汤面呢。

    没意思啊!

    陈叹了口气,从胸甲侧边掏出几页叠在一起的图卷拍在案上,嘀咕道:“你这胸甲穿里边挺好,穿外边连个兜都没有。”

    “谁让你当将军的都做惯了甩手掌柜,连包都不乐意背,本来携行具就是让挂东西的,背包、腰挂,你要想有兜回头我给你设计一个。”

    陈沐说着拍拍脑袋道:“你这么一说,咱是不是该设计一套更简便的军服啊?那个回头再说,我先看看你拿来这,这什么,马车,轨道?”

    “哟,还是你聪明,我那家丁跟我说半天都不知道这东西叫什么。”陈揉着后脑勺指图说道:“关岛海战打沉西夷几条船,收了仨番夷家丁。”

    “他们说自己是什么雇佣兵,本事倒是不差,都是沙场宿将老卒,有个是贵族、两个老兵,自称遮瞒人,遮瞒是省府县还是国我也没弄明白。”

    陈说着朝陈沐比划着说道:“老平托说他们是普鲁士人,还说这词是跟你学的。”

    “跟我学的?”

    陈沐也是摸不着头脑,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说过了,翘起脚来端着茶碗抿了一口,随意说道:“可能是看他们地图时候说的吧,这车是他们画的?”

    “嗯,其中一人当兵前是他们那矿场的打手监工,说他们那边从矿山往下运矿石都用这种车,一匹马驮着,地上铺轨道,下坡时车上有闸片能减速,上坡马拉空车,省时省力。”

    “平路也有,但铺设的都短,四五里地之间,单马单车可驮万斤,他是这么说,不过我在吕宋修了个一里的,驮不了那么多。”陈说着摇摇头道:“不过也能驮六千斤,省出的人力可以到矿山挖更多。”

    陈说道:“你这边金矿用的不多,修个二三里就够用,我来是想跟你说打算在吕宋矿山、港口这些地方修总五十五里轨道,问问你意思。”

    “五十五里?”陈沐瞪着眼道:“那得多少铁?几十门炮都出去了!”

    “铁?什么铁?”

    陈指着陈沐笑道:“你也真能想,难不成破轨道还要用铁?木头就行啊!”

    德意志地区在十五十六世纪出现矿用轨道,英国沃来顿马车道出现在1603年前后,单马驮运10-13吨。

第三十四章 家宝

    万历元年秋,陈沐拥有了一套配得上自己身份的正版骑士板甲。

    之所以说是正版,因为是葡属印度果阿地区部落首领在其总督的授意下送来的,加以蚀刻装饰,做工精美。

    旗军欢天喜地得把这套铠甲搬进军府,等葡萄牙的使者递交国书,乘船离开,陈沐丧心病狂的笑声从衙门里传出老远。

    果阿总督大体上答应陈沐开出的条件,这意味着事情谈成,仅仅三万两白银在马六甲的购买力换来的货物,为大明拿回亚齐、柔佛、狮子国的宗主权,并且取得葡萄牙人在马六甲所收取的税务。

    不过几年仿佛攻守势易,这一次轮到葡萄牙在条约中要求他们每年必须有一百份特许通过马六甲海峡抵达澳门贸易的航线,如果陈沐不同意这一点,那么即使印度总督也没有权力签下这份条约。

    “半年之内,葡人将会从马六甲撤出,这件事可以奏报朝廷了。”陈沐一手按在桌案,大笑道:“三万两,马六甲月年关税都远超这点!而且那是一个支点!”

    “五万两。”徐渭在一侧提醒道:“是五万两白银,还有贿赂那两万两呢。”

    虽说陈沐贿赂的无耻行径应该让徐渭感到厌恶,可事实上偏激的徐渭这次不单单没有半点厌恶,反而极为推崇这种并不光明正大的想法。

    在他看来,这是兵法上的分而化之,这些地方就算一年能赚三五十万两,那也不是谁个人的,而那些货物却是直接给予个人,这点太毒了。

    “三万两都不到。”

    陈沐指节轻叩在桌案上声音清脆,手掌按着葡人卷起加盖蜡封印信的条约推过檀木大案,道:“上面写得清楚,以马六甲市价,马六甲卖五万的货,濠镜两万就收来了,这还是陈某没动歪主意。”

    徐渭弹弹青衫并不存在的浮土,郑重其事地揭开蜡封,明葡两种语言写就的条约上大篇幅都是葡国在条约签订后的义务,设计的大明的仅有以马六甲物价交与葡属印度总督三万两货物。

    “马六甲条约……歪主意?”

    徐渭小心翼翼地将国书铺在桌案,瞥了周围一眼跟着又去拨弄屋子角落桌案上放着笨重的钟表,才拨弄两下又回过头指着条约道:“陈帅该让葡夷签三份,这样重要的书录,送往北京太可惜了。”

    陈沐也不知道徐渭是杀妻入狱前就有这毛病还是入狱后才有的,他的注意力总是分散得厉害,总要同时办好几件事否则就浑身不舒服。

    大约是脑子已经坏了,只是非常聪明的头脑能支撑他表现出依旧强出正常人一头的作为。

    “我准备了,实际上印度总督和我的想法一样,我们签了四份,各留一份,另外两份他送葡王、我送京师。”陈沐向后挪挪椅子,指指角落的笨重而华贵的钟表与立着的蚀刻花纹板甲,道:“回头这两个大家伙送南洋卫,钟不知能不能仿制,至于板甲……”

    陈沐拍着脑袋起身道:“先让军匠看看,记下各部件构造,准确到周天度数,记其毫厘,然后在二十步五十步百步拿铳,手铳、鸟铳、重铳,统统放一遍。”

    周天也就是角度,差别在于一周天为三百六十五点二五。

    徐渭拨弄着钟表,闻言满目怜惜地看着做工精良的板甲,道:“这自鸣钟大帅若叫在下去做,是做不出来的,得找匠人,不过构造已看明白个七八,倒是这个可惜了,很是精巧不再用炮打一遍?”

    用炮打一遍?

    陈沐根本不想接徐渭这句话。

    在他看来完全是说笑的话,徐渭却认为理所当然,道:“挡不住重铳、防不住火炮,那它与鳞甲、棉甲有什么区别?”

    说实话,在徐渭的话里,陈沐找到了中原从未出现过板甲、胸甲,甚至连基本的尝试都没有的原因……就像徐渭所说,板甲在这个时代面对铳炮,并不能体现出其优势。

    而面对刀矛,扎甲又已足用。

    要不然即使没有陈沐,明人接触到板甲的机会很多,他们能学到鸟铳、能学到红夷炮,板甲若真有优势,学来也不难。

    “学下来、记录下来、保存下来,它可以没用,就像陈某的家里要有传家宝一样,总有一日我等会成为后人的先民,也要有传家宝留给他们。”

    “他们觉得没用是他们的事,呵,我们这些先民之责,就是要让他们想用的时候,有。”

    陈沐站起身看着室内陈设,撇过阳台两侧窗边摆放两尊熟铜镇朔将军炮,南洋新造炮模上龙下虎,炮身铭镇朔将军,威武的炮口由窗边射孔伸出去,固定瞄准着军府堡大门。

    将目光望向投下光影的窗,军府衙门二层窗外布设阳台搭着伪装成屋脊的女墙,如果军府被攻破,屋脊反斜可以让三个小旗斜趴着用鸟铳还击,隐蔽却视野开阔的阳台同样能让一个小旗据守,阳台下还能站一个小旗。

    就算是火炮,常规野战炮在直射下也很难打碎看起来像分离瓦片实际为一体钢筋混凝土上漆的屋顶,只是如今工匠都忙着建筑营房,屋脊上应有的装饰还未制作。

    不过有没有屋脊并不重要,陈沐更在乎的是阳台之下与屋脊的反斜面钉死尾部的五门虎蹲炮。

    看起来军府衙门像广东或大明那些衙门差不多,实际上遭逢战争或一场火灾。毁掉作为装饰的传统木质结构后,才会显现出这座衙门真正的狰狞面貌。

    不单单衙门,往大了说,衙门院子的墙壁、马厩、伙房、衙门一层与衙门二层,互为犄角;校场左右的营房、水房、食堂,互为犄角。

    往小了说,外墙、影壁、内墙、屋脊、阳台、窗户,全部由明代著名军事家陈沐以防御战争为目的而设计,固若金汤。

    陈沐只有一个目的,让敌人登陆民都洛、拔除四卫、围攻军府堡、攻破诸多营房,杀进军府衙门那一刻才认识到战斗才刚开始。

    事实上这些充满实用的建筑并无用武之地,别说近海,就算远海,陈沐也不知道谁能击溃他的舰队。

    “甲胄是防不住铳的,铁坚有限,而火药无限,总有一天这世上大多军队都会像神机营那样全军火器,真到那个时候,军卒也就要穿布衣上阵了,如果铳炮不弱于人,节制又足够精明,战争发展到那个地步其实对我们更有利。”

    “我们有更多人,力量更强,什么骑士、武士、贵族,我中华掌权者皆为百姓后代,千年前就已不讲究贵族血统那套了,他们还玩那旧社会糟粕呢,早晚都给他们解放!”

    陈沐拍着雕栏大放厥词,徐渭抱着手臂立在身侧反复咀嚼着以后战争形势的变化,两眼明明还在出神,口中的话却很清醒:“说到武士,赵常吉来信说日本国王的求援信已经发到京师,朝中正议究竟是由小陈将军为帅,还是调辽东李帅入日。”

    “这可是场大战,陈帅怎么看起来无丝毫担忧小陈将军安危呢?”

    徐渭说着转过头看着陈沐侧脸,似乎寄望于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陈沐抱在胸前的手臂放下,拍拍自己胸口,接着扬手向东指点,语气轻松神态轻佻,道:“他陈八智父可敌国,有什么好担忧的?”

    解放出自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

    父可敌国出自明代著名军事家,陈沐《养儿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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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望峡

    手握重炮的陈八智需不需要担心,麻锦不知道,他只知道统率舰队驻扎于大陆极东之地时,能亲眼望海峡着实让他松了口气。

    元年四月,七百余人自苦兀岛喜哈儿卫,携五月所食辎重,为追寻海峡对岸亚墨利加,他们手握帝王诏书,背负南洋大臣重望,各个为加官进爵得到皇帝赏赐土地而启程。

    作为北将,麻锦在启程前专程向陈八智讨要到精熟航海的船长,做出最充足的准备与最坏的结果,航行六千里。

    海上漂泊,以不上更的缓慢航速,行船一月也能行五千里路。

    可麻贵没有料到,横在他们远赴亚墨利加伟业面前的,是一座绵延的半岛。

    在船队的航海日笔记里,清楚地记载了麻贵在努尔干都司故地绕了长达四千里的半圆,才抵达位于苦兀岛正东八百里的半岛,那是麻锦设立的第一个百户所,名四千里。

    记录他走的冤枉路。

    抵达四千里时麻锦还着实兴奋了一会,他误以为已经率船队抵达海峡,所以百户所本来的名字是望峡州。但当他率船队绕过海峡继续沿海岸东行,却始终寻不到计划中能够北上的岸边。

    直至继续前行千里,麻贵才疯魔般钻进船舱翻箱倒柜地折腾海图,终于承认他走了冤枉路,当即派遣两支小船队回还望峡州,重新自望峡州向西航回苦兀岛,让新船队测量航线距离,再度定名。

    沿途漫长的海岸线上不乏零散地见到女真人渔猎村落,在朝廷统治努尔干都司时,奴儿干之山以北各个部落都被统称为北山女真。

    虽然他们祖先曾向朝廷进贡过海产,但对麻锦船队来说,每次靠岸都像碰运气,有时候,沿途部落愿意用食物换一些装饰或香料,有时候则会骑着驯鹿拿起弓矛摆出一副对付强盗模样。

    没办法,如非必要,已被航海磨得心中焦躁万分的麻锦是不愿停靠的,更不愿与这些野人女真浪费时间,但他的船队食物不足,走四千里弯路浪费他太多水粮与时间。

    不就地补充水粮,他们将会陷入找不到海峡,也回不去苦兀岛的窘境。

    一路走走停停,每隔数百里就放出两艘小船在沿岸立哨,等待后续船队,设立两座百户所,等他真正走到大陆尽头,身边船队只剩三百余人。

    西波尔的寒风凛冽刺骨,下船的麻锦裹着狼裘大氅依旧被冻得发抖,踏上已经被冻坚实的海边,他望着远处林间炊烟对倪尚忠问道:“女真人为何把我们航行的目的称作西波尔?”

    “前朝蒙语?也许那时候有人来过。”

    倪尚忠体态强健,航行中作为前船队长偶尔担任破除薄冰的使命,早已习惯这种严寒,有些懊恼地摘掉覆盖毛皮顿项的头盔挠着头发,重重吐出口犹如白练的哈气,脚踩在积雪里带起吱吱的声音,道:“有热水就好了,上次梳洗还是八月!”

    苦兀岛一贯严寒,当地女真部落说一年只有五个月暖和,所以他们才在比较暖和的四月启程,却没想到向北兜了一大圈,随后的天气一直像南洋卫的冬天。

    进入八月后,天气就正常了,像万全都司的冬天,也正是倪尚忠的老家。

    如今已至十月,沿岸土地与树林都盖着能没过脚踝的积雪,他们已不能再向东行,倪尚忠端着望远镜将目光越过他们的战船向东北海上望去,道:“那边隐隐能望见海岛,将军,应当就是此处了。”

    自九月起,他们途经的海面开始出现冰封迹象,随东北方向航行愈加严重,不时会撞上碎冰,倪尚忠所乘船首已经在多次撞击中出现裂痕,那条船已经接近废掉。

    事实上麻锦并未抵达目的地,他只是发觉接下来的路已经不能再依靠船舰,所以停下船来靠岸,否则他本来是想绕到北海北边看看,以确认自己真的抵达大陆尽头。

    跑四千里冤枉路,真的让麻锦吃够了亏。

    他们这些裹得像熊罴般的战将不冷,但早先下船旗军可冻坏了,即使备着冬衣,依然被冻得受不了。

    眼前白茫茫一片耀得麻锦眼疼,他开口道:“恐怕我等要在这过冬了,只是不知这的冬天有多长。”

    船队还在路上时,距离望峡州最近的北山女真人用只有野人女真才能听懂的语言说过,往东走的海,一年只有三个月解冻。

    他们很有可能要在这留守到来年六七月才能启程。

    从五岛借调来的福建船长铠甲外裹着狼皮袄子心疼地看着战船,学着北兵的模样把两手揣在袖子里,发狠踩着脚下积雪,边踩边骂甘霖娘。

    即使是捱惯边疆风雪的北兵,到这来也冻得浑身哆嗦,除了一下船就接令远奔布置警戒或接到搬运、伐木命令的旗军,其他人早蜷着背靠背坐到一处,脸埋膝盖里躲避寒冷。

    等到尾船上水手下来,更让去探查马匹的麻贵看直了眼……队尾是朝鲜兵的坐船,出发前每艘船都备好辎重冬衣,那几十个朝鲜兵却还都穿着朝鲜的兵服。

    这支大明远航队陈沐是下足了本儿,直接从边军调的冬衣就不说了,旗军备了比较便宜的鹿裘、羊裘,将官则是狼裘,皮靴棉被,甚至每个小旗还备了南洋卫新造的打火机。

    但这些朝鲜兵没穿斗篷,没穿鹿裘羊裘,只着红蓝双色战袄,头上也少有头盔,就连领头的小将李舜臣都只是系上抹额,冻得牙关都咬紧了,面色青白,还竭力在明军中表现出节制有度的模样,各个提弓攥箭地列队走来。

    “你们怎么不穿裘袍,这天气是要冻死人的!”

    麻贵的喝问并不能让李舜臣感到畏惧,他抬起手上的弓与箭,道:“此地比朝鲜冷许多,却还不至将人冻死,在朝鲜,许多百姓仅着单衣也能过冬。”

    “自投陈帅门下,在下寸功未立,饷银用度却高于旁人,深感不安;待随将军跨过海峡,我等再着裘袍不迟,现在就让我等去为诸君打猎吧。”

    “在下听说北山女真的土地上有鹿,这里应该也有。”

第三十六章 北山

    其实有明以来,朝鲜对明朝也不是陈沐印象当中的完全顺从。

    高丽对中原自古以来就谈不上顺从,无非是在犯欠挨揍与满头大包服软之间循环,真正的顺从仅仅存在于万历援朝之后的短短几十年,后来就变成对故明的追忆与缅怀了。

    明朝和后世的灯塔国在某些方面非常相似,光鲜亮丽的文化传播到周边国家,让人觉得哪儿哪儿都好,李朝上下都在学汉文、习书明理,以开化自居。

    但等朝鲜官吏进入明朝,发现明朝官员索贿不成就尤为刻薄无礼,其实是明朝人不知礼数吗?

    不全是。

    任何时代的灯塔,都会因刺眼的灯光而让人忽略塔下的阴影,只是外人遭受降维打击,差得太远才觉得对方哪儿都好,其实谁还能没点毛病了。

    大明对朝鲜而言,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只是国力强罢了,但身处较量中的弱者只能在自卑中盲人摸象,脑补出十全十美的景象。

    李舜臣的打猎行动失败了,因为踏入临近部落的猎区,双方拉满弓对峙着迈出雪地林间,几十名北山女真有骑鹿持矛者也有步行弯弓者,统统对这些不请自来踏入林间的朝鲜兵虎视眈眈。

    语言没有用,行为也无法令对方放心,白茫茫一片中李舜臣将弓拉满,看着这些黄面黑发全身笼罩在厚实皮袄里流露敌意的女真人,微张着嘴大口喘气,热气出口便好似白练,头顶也升腾起蒸汽。

    如果不是系着抹额,即使在西波尔十月滴水成冰的天气里,他也能流下汗水。

    李舜臣只有二十几个朝鲜民夫,尽管他们穿着打扮像兵、言行举止也像兵,但李舜臣深知他们不是兵,就算比陈八智部下辎兵都尚有不如,如果敌人数量均等,倒是势均力敌。

    毕竟这些北山女真看起来也不像兵,他们更像集结起的猎人,连甲胄和长刀都没有,只有长矛和弓箭还有短刀,显然是一群猎人。

    但问题就出在数量并不对等,他们要面对的五六十个北山女真人,而且看起来足够凶悍。

    他的人很可能被骑鹿持矛的怪人一个冲锋之下溃散。

    不能打,逃也很难逃走。

    并不茂密的松林不能阻碍鹿骑兵行进,深深的积雪却能让他们跑不起来,还有那些呲牙低声咆哮的雪橇犬,不管怎么选,似乎都没有退路。

    李舜臣连眼睛都不敢眨,拉满的弓缓缓回,抬起右手对部下道:“鹿,打到的鹿,放到前面!慢点!”

    他实在没办法了,打是打不过,退也退不走,就连谈判言语都不通。

    几个畏畏缩缩的朝鲜兵把辛苦猎到的鹿和兔子一股脑都搁在面前,李舜臣心里有气撒不出,低喝道:“就让你放鹿,放兔子做什么,放都放了,别捡了!”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呲出的言语,不过他显然看到对面好像首领的人表情稍有缓和,连忙道:“慢慢退走,沿来时路,慢慢退,谁都别跑,我殿后。”

    看不速之客放下猎物缓缓退走,北山女真人其实各个也在挠头。

    他们在朝鲜兵进入松林时就得到消息,随后部落首领集结了手下半数男丁赶过来,起初还以为是临近部落不经允许闯入他们的松林,结果却发现这些从未见过的面孔。

    部落首领在阵前叫嚷几声,问他们的来意,但显然朝鲜人没听懂;李舜臣在阵前喊了几声,结果北山女真也没听懂。

    不过行为的交流还是很顺畅的,这边把矛扬起、弓张满,那边就把猎物放下开始后退,这种结果很好。

    他们是楚科奇人,部落中同化了部分爱斯基摩人,在这个时代则被明人称作北山女真,经过漫长的迁徙定居在这,以安斯基摩人的海猎及楚科奇人的狩猎两种手段为生。

    由于迁徙路途漫长时间久远,虽属北山女真一支,但在言语上已经与大部分北山女真有了明显区别,即使与同属北山女真的另一支部落交流,也会非常困难。

    明成祖时,他们曾受努尔干都司统治,但努尔干都司时代对现在无疑很遥远,见过明人的北山女真早就过世了,就算搜变所有部落,都未必有几个知道明朝是什么模样的。

    不过冰天雪地,能不能用言语讲通道理并不重要,能让别人放下猎物才重要。

    “跟着他们,看他们从哪来,他们的弓很好看,我用鹿。”北山女真首领用长矛指指躺在地上李舜臣交出的鹿,道:“换弓。”

    不论如何,逃出生天的李舜臣终于松了口气,率部拔足狂奔,不敢放松警惕。

    松林中每隔一会儿就传出犬吠,这声音离他们一直保持一定距离,女真人在跟着他们。

    “快去告诉麻锦将军,女真人跟着我们,我会带他们去营地东面海岸,切望将军调朝鲜兵来助我。”

    不知敌我,李舜臣不能把这些女真人带回岸边。

    麻锦部下正在海岸拖拽船舰,让大战船离海岸近一些,清点了剩余辎重,麻锦还算乐观。

    他们的水粮省着吃够用俩月,后续运粮的船队如今应该早就通过四千里,不用走他的歪路,用不了多久就会把粮食带到这边来,甚至可能已经很近了。

    他们的使命也已经完成,至少现在他们知道这里真的有一片海峡,对面就是亚墨利加,沿途除了寒冷没有太大风险。

    后面的日子麻锦可以想象,他会在船里烤着炭火与部下船长绘画海图,并测绘周边,部下则在岸边扎下一座哨所,饮着烧酒熬过半年多的漫长冬天。

    等到来年海峡解冻,后续兵力也将完成整编与学习,远征军就会抵达这里,向海峡对岸的大陆蜂拥而上。

    收到李舜臣的消息麻锦并不意外,恰恰相反,他当即下令麾下旗军牵马持铳,带着沿途招募的北山女真人呼喝而起。

    他已经习惯西波尔严寒下属于明军的交流方式,带足有震慑力的人马,言语从来没有铳声有利,有时剑拔弩张的局面只需要马队策行百十步,做出准备冲锋的架势,铳手结阵后朝天放铳。

    做完这些,别管是哪个野人部,都能与明军达成共识,变得热情好客起来。

    该以物易物的以物易物,该互相赠礼的互相赠礼,还能吸引部分外族被募为向导、军队。

    天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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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旱涝

    万历元年秋,麻贵驻苦兀岛,北慑女真、南扼日本,派遣船队通望峡州;麻锦抵望峡州,设立要寨,结北山女真四部一千七百余人,授其筑宅陷猎之法,为明人穿越北海海峡向东扩张做准备。

    陈八智兵陷石见国,遣人联络京都国王被发现,并激怒了养活国王的织田信长,传信尼子家攻伐石见,使明军与尼子家的联盟虽未翻脸也趋于破裂,但成功联系上被信长流放的足利义昭,借此向大明发出国书,并组建流放幕府。

    不过即使有陈沐早先向内阁的传信,朝廷依然对发兵日本不感兴趣,虽然科道有为此事吹鼓,举荐李成梁担任总兵官的言论,但局势并不允许李成梁离开辽东。

    这一年建州女真王杲犯边,辽东地方战火重燃,李成梁守边克敌后率军捣巢,才没空去管别的事。

    南洋大臣陈沐则捷报连传,一纸条约送至京师,收马六甲、狮子国,与条约一起的是今年送入户部的银两同时到账。

    转眼赵士桢在京师已客居半年有余。

    时至初冬,京师今年没有下雪,饮酒后牵马漫步人来人往的长街,望着家家户户挂出一片大红的灯笼,赵士桢只觉万般落寞。

    起初他住在张居正府邸,那会还是夏天,方便张阁老在翻阅道德经时遇到疑惑能及时解答。

    时日一长,道德经也看得差不多,府上就也没他的用处了,人来人往秘辛极多,但张居正暂时还不让他回南洋,因为入东宫教授皇帝时还需要他做伴读,来答疑解惑。

    首辅府邸并未久留之处,何况做什么事也不够自由,他就向张居正请求搬到陈沐在京师的府邸里。

    说来也怪,过去很多年里,赵士桢一直把京师当作家,他祖父曾任职大理寺,后来又在太学游学,对京城就像家乡那样熟悉。

    可在外洋几年,反倒觉得南洋才像家了,那边成日有事做,到了京师他还真不习惯这种闲散生活,终日除了紫禁城里那俩时辰,不是在外与国子监游学的故友出游,就是跟工部员吏饮酒作乐。

    没了陈帅随意欺负,欢喜是只多不少,毕竟南洋军府炙手可热之人,酒宴上不知比旁人多了多少谈资。

    可宾主尽欢沾染一身胭脂气后,依靠府门外狮子辟邪兽旁,却是不得志的委屈涌上心头。

    这委屈不光是为他自己。

    他在海外见过陈沐多威风,但回到京师住了半年多,才终于弄明白朝中官吏对海外、对南洋军府,究竟是什么看法。

    “哟,常吉怎么睡石狮子了?”

    迷迷瞪瞪趴石狮子边上打瞌睡的赵士桢被身旁言语惊醒,浑身冻得够呛,定睛一看是张居正府上的游七,忙道:“游兄怎么来了,府上有事派人来传唤一声就是了。”

    “传唤?嘿!”

    游七听着就乐,回首一指陈沐府邸,笑道:“咱在里边儿等一个时辰了,来时被老仆请进门,说老弟你出去应酬饮酒,老爷没什么急事,就在这等着,哪成想您在外头睡狮子呢!不冷啊?”

    游七笑着使唤府里留守老仆去给赵士桢拿件大氅来,抬手道:“走吧,老爷有请,到府上为兄教人给你温解酒汤……嚯!这胭脂味,别换了,披上袍子先去府上再说。”

    首辅管家笑笑,却没再说什么,赵士桢是正经的才子,说是给皇帝做伴读实际上算书法教习,答疑解惑不说,只单单是那一手令小万历极为喜欢的书法,若非他已出仕南洋军府,皇帝就要让张居正在京师科道上为他谋个八品官。

    更别说在南洋靠着财神爷,他在生活上,想要什么得不到满足?

    晕头转向的赵士桢坐着首辅府上马车一路晃荡到张居正府邸,才明白受首辅相召是什么事。

    闹灾了。

    “山西应州、朔州、山阴、马邑、大同等县及安东、中屯、山阴、阴和、高山等卫,旱灾。”

    “南直隶高邮州以东两淮所辖吕四等地遭大旱之后,又遇狂风暴雨,河海并溢,庐舍倾塌万余,溺死家畜无数居民一千六百余,仓库盐场漂荡无存。”

    “徐州、扬州等地大雨为灾,海啸河溢。”

    张居正府上书吏将书信念过,张居正对赵士桢问道:“陈帅在书信提及,他备有赈灾银,他也没说数额,他真有么?这笔银款若是用了,于南洋军府支出可有影响?”

    路上的凉风早把赵士桢吹清醒多半,倒是游七叫人给温的解酒汤没太大用处,赵士桢听闻灾害之烈倒吸口气,慎重道:“陈帅确留有赈灾银两,一年二十万两白银,如今应有不下四十万两,阁老传信一封,最迟来年四月海船就能将银两运来。”

    轮到张居正发蒙了,他抬手让府上书吏出去,又把窗户关好,挑拨着室内火盆起身对赵士桢问道:“陈帅一年向户部输银百万两,南洋军府还能留存二十万两巨资赈灾,南洋的军饷够用?”

    赵士桢理所应当,拱手反问道:“阁老,旗军不用俸禄,他们有军田,何况两位陈帅本部合兵才刚万余,战功赏赐也花不出多少,南洋军府是净赚。”

    天下六军都督府,张居正如数家珍,唯有南洋军府的兵员数量他不论如何都记不住,每次一不注意就说错。

    提到陈沐的兵力,总要在脑子里换算一下朝贡国与本部,才能得出大概数目。

    “那就好,仆传信一封请陈帅将灾银调入户部,先用今年南洋军府送入户部的银两去赈灾,那本是北疆军饷,先调用过来。”

    赵士桢拱拱手,心里那股烦躁更盛。

    南洋军府仿佛与整个大明都没太大关系,尤其在北京这种感觉最为强烈,人们对发生在大海那边的事无丝毫关心,朝廷对陈沐也接近于不管不问。

    虽说这确实是好事,但赵士桢不希望看到这样的景象,人们忙于事务,对海外无甚了解,甚至在与官吏饮酒时他还听人笑称一直以为海外南洋军府是假的,随便找了些野人送到京中就当国王了,那些所谓的属国其实并不存在就像天下好像依然只有两京十三省和北方一样。

    他觉得自己应该给陈沐写封信,过一年两年,把在南洋军府干得好的官吏调回国中,再调新一批官吏过去,在朝堂中培养一批对南洋军府、对南洋、对海外事有充足了解的官吏。

    就在这时,张居正突然对赵士桢道:“两淮赈灾有河道,常吉,山西赈灾,你去吧!”

    书里万历元年是历史上万历二年,因为中间有个隆庆七年。

第三十八章 道远

    在南洋深受陈沐洗脑的赵士桢对京师腹地的生活极不习惯,他清楚陈沐想做什么,也更清楚京师环境决定了陈沐的设想是多不可能。

    大明的行政中枢似乎永远不会将海外当作开拓的起点,人们更在乎哪里遭灾、哪里丰收,带给赵士桢更深的挫败感。

    即使当朝首辅与皇帝求知若渴地学习海外事宜,那也只是为了多一点了解,再无重视之意。

    朝廷对外洋的重视,仅短暂停留于隆庆皇帝在位那几年,国库入不敷出,急需一个突破口来开源节流撑过那段日子,陈沐与南洋军府很好地担当了这个突破口。

    作为回报,南洋军府在海外有所有权力,甚至到现在还依然保留着。

    但那份重视已经不在了,自张居正执掌大权,考成法的施行与赋税一条鞭法的推行,吏治更加清明扭转风气,朝廷补上北疆拖欠的军费,整个帝国重新焕发生机。

    与之相比,海事收入才哪儿到哪?

    当各个赋税收入两千九百万,支出三千万时,南洋军府的一百万两海运是重中之重。

    但支出三千万两,收入三千三百万两时,海外那一百万两还重要吗?

    金山银山,也很难对大明造成冲击。

    倒是被真正的帝师张居正逼着学习的小万历皇帝给赵士桢带来一丝希望,皇帝对海外充满好奇。

    “陛下,山西百姓遭灾,阁老命小臣前往跟随巡抚赈灾,户部银两一到,臣就要启程了。”

    文华殿讲经结束,大学士退下,赵士桢则向张居正请示后得到片刻与皇帝告别的时间。、

    空荡荡的大殿在学士、宾客退走后,仅余宫中侍卫与伴读太监,年仅十一的万历皇帝从下面座位立起,向赵士桢拱手作揖,道:“常吉再给朕讲讲浑天球吧。”

    所谓的浑天球就是地球仪,穷南洋军府在年初所知,先覆于铜球,再绘刻地图,以不同漆色涂之。

    皇宫里的浑天球不是南洋军府造的,陈沐出产风格天底下没谁不知道,张居正看过之后就送到工部去了,让工部吏员照着原样又做一遍,精美多了,然后才送入宫中。

    如今地图已经在大明官吏、南北豪商、地主间流通开了,只不过不是浑天球的形状,多见瓷器、炉器之上,形成隆万年间花纹特色。

    赵士桢对皇帝喜好外洋事极为欣喜,点头后快步走至巨大的浑天球旁,转动道:“陛下想让小臣从哪讲起?”

    “山西在哪?”

    赵士桢转动半人高的空心铜球,道:“此为山西,北有长城相隔蒙古,宣、大两府为边疆所在,宣府有军器局出产铳炮甲胄;讲武堂出陛下门生良将。”

    “镇朔将军炮!”

    小万历皇帝飞快地接话,背诵道:“军器局为隆庆年间陈沐任镇朔将军时所立,革除万全都司弊病,重整军器,造鸟铳、重炮,先帝赐名镇朔将军。镇朔将军一位装车,全重四百七十六斤又四两,朕都知道!”

    道德经里都写着呢,小皇帝正处在对兵器最感兴趣的时候,又被张居正像严父般逼着学**王之术,听着就犯困,但学陈沐的东西倒感兴趣得很。

    万历在裕王府出生,记事已经是进紫禁城做太子的时候了,那几个年头天下可要乱,不是各地民乱就是北虏犯边,战报像雪花般飞进京师,就是紫禁城也挡不住战祸的消息。

    皇帝感兴趣,赵士桢愿意教,陈沐又在教材中写得明明白白,十一岁的万历皇帝连火炮从装填到再次装填之间有几个步骤都明明白白。

    “陛下聪慧。”

    赵士桢拱手道:“然仅知军械还不够,南北讲武堂毕业者皆为陛下门生子弟,陈帅有言,兵器重要、用兵器的人更重要。”

    “朕知道!南北讲武堂一期七百六十二名学员,都是朕的学生!”小皇帝非常骄傲地应下一句,走到浑天球旁仔仔细细看了两眼,问道:“那广东在哪,是这?不对,这是南直,南直,直隶。”

    “回陛下,广东在这,南临大海,为大明最南。”

    赵士桢刚说完,小万历在铜球上这瞧瞧那瞧瞧,皱着小眉毛虎着脸儿道:“不对,天下最南是新明,没有最东也没有最西,是连在一起的,大明最西的土地的狮子国,前些日子刚送的国书。”

    赵士桢连忙点头称是,心说这事儿皇帝倒记得挺清,听一遍就知道了。

    说实话教皇帝读书这事不简单,如果是以张居正的身份那没问题,戚继光、陈沐、李成梁这种身份也还行,可像他这样的就太难了,大殿上侍卫咳嗽一声都害怕。

    “球这么大,为何叫大明呀,这分明是小明。”

    万历皇帝抻着小胳膊小腿,恨不得把龙袍大袖敛到肩膀日月上去,小细胳膊儿指着浑天球上的国界道:“蓝的是海赤的明,粉的是朝贡国,哎呀呀,为何还有余色呀?”

    北方蒙古、女真,中南半岛诸国以及莫卧儿、奥斯曼,甚至还有遥远的西班牙,都拥有广袤而庞大的领土,与之相比明虽大,却大的并不算太多。

    “回陛下,余色为其他国家。”

    小皇帝听到赵士桢这么说蛮不高兴的撇嘴,小声嘟囔道:“这要都填赤,那得填多久?”

    “陛下,上兵伐谋,未必需要征战。”跟小皇帝说这些让赵士桢有些想笑,即使他是皇帝,十一岁的天子岂能发动战争?他说道:“如今并非不能把诸国化为己有,只是化为己有不易管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小皇帝的话掷地有声,撇着嘴苦大仇深地说完又尴尬地笑了,问道:“是,是朕这么说的吧?”

    赵士桢只能点头道:“陛下说的没错,陈帅如今正想在西班牙卧榻之侧谋一块用以酣睡的土地,只是还未达成条约,不久可能在这个地方。”

    他转动浑天球,铜球发出缓而钝的声响,定在有西班牙的一面,道:“塞维利亚大约在这,将来大明也许能租借此处一百年,这也会变成赤色。”

    小皇帝看着雕绘地图的铜球,像大人般肃容叹气。

    “填色之事,朕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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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冲关

    赵士桢离开京师那天,紫禁城里小万历皇帝被母后罚跪一个时辰。

    没别的原因,小皇帝对大铜球的填色喜不自胜,兴奋地睡不着觉,一大早顶着黑眼圈奔到坤宁宫告知李太后这一消息,他要扫清宇内征战四方,鞋子都跑掉了。

    事还没说,丈夫早崩后唯一心愿就剩教养小皇帝万历成人可担当大任的李太后先定出罚格,无君王之态,先跪半个时辰。

    小万历被吓坏了,结结巴巴说出自己对天下的伟大构想,紧跟着又被加罚半个时辰不符合中华帝国皇室核心价值观啊!

    中华帝国皇室核心价值观没别的,君王和官吏要知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别管历朝历代皇帝做好这件事没有,他们自小所受教养都是这个终极目的,追求国泰民安。

    《孟子》三万五千余字,为《四书》之最,历朝历代科举必考考点。

    四处征伐好大喜功,这样的皇帝听起来是霸主足够威风,百姓活得舒服么?

    开疆辟土是福泽子孙后代,当代数万人乃至数十万人成为纸面上伤亡数字,即使后世子孙看来也没有特别感触。

    可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父母妻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呢?

    皇帝尚不知生死之重,轻言战事。

    李太后觉得,跪一个时辰不冤。

    但小皇帝可觉得冤屈大了去,跪在坤宁宫大门口石阶下,身子板正耷拉着脑袋,眼睛闭起,满脑子想的都是浑天球上四处不同的颜色,口中念念有词。

    “不让朕打,朕偏要打……蓝的绿的白的黄的,就是你们罚朕跪一个时辰,都给朕等着吧!”

    李太后没责怪谁,只是坐在坤宁宫门口看着万历低头认错的模样,一边暗自抹泪一边厉声驱走为皇帝说情的宫女太监。

    都说严父出孝子,小皇帝早早就没了父亲,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李太后便只能舍去母亲慈爱的身份,以严父般来教育皇帝。

    害皇帝被罚跪的始作俑者赵士桢对发生在紫禁城的一切并不知情,他昨日率数骑亲卫持诏在城外领了户部挪用军饷的赈灾银,随押运银两的五百内卫夜宿榆林驿。

    一觉睡个大饱,清晨快马加鞭向宣府奔去,临至延庆卫即以诏见有都司加官的指挥使江月林。

    赵士桢是带着官职来的,此次赈灾沾了陈沐灾银的光,他被挂了户科给事中外派,七品文官。

    可别看官儿小,他还携了皇帝赈灾诏书、内阁传山西大同主官书信,身后运银七万余两,左右有宦官、锦衣卫、京营军士,威风得很!

    当然,宦官、锦衣、京军,都不是看护他的,真正看护他的就有四个南洋军府旗军,剩下人都是看护那七万两赈灾银,只要书信和诏书在,赵哥儿在不在其实无伤大雅。

    “江指挥使,在下赵士桢,早就听陈帅提起指挥在拒马河一战的威名。”

    江月林正烦着呢,听说有朝着外派户科道员拿诏书叫他,领数骑快马奔驰过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哪怕看赵士桢左右跟随又是锦衣又是宦官,照样不愿搭理他。

    该行的礼数都行周到,但多余的话一句不说。

    没别的原因,他忙得很,宣府那边的将校围堵灾民不力,大同的受灾百姓都跑到赛驴公脸上了,偌大的居庸关由他把守,不准百姓通过,他想法给自己脱罪还来不及,哪儿有空搭理从京中跑来的道员。

    又不是兵部的!

    不过一听陈帅,江月林眨眨眼,对赵士桢问道:“南洋军府陈帅?”

    赵士桢瞧着黑话盘道儿对上了,笑眯眯地点头道:“不错,在下为南洋军府外务司幕僚局吏员,来京公干,逢大同遇旱灾,前来押送赈灾银两,过延庆卫请指挥加派人马赈灾。”

    毕竟旧部,还因陈沐在时落到不少好处,何况如今陈沐在南洋权势滔天,江月林自然面带笑意,不过一听赵士桢要持诏调兵,叹了口气,瞥了赵士桢身后人马一眼道:“阁下还请先随我登关吧,往前岔道口走不了,延庆卫也进不去。”

    赵士桢听出江月林言中另有他意,即命运银兵临近居庸关扎营,随江月林向关口行去。

    隔好几里地,几乎刚望见关口没多远就听见城关另一边乱糟糟的喧闹之音,他与江月林对视一眼,就见顶盔掼甲的指挥使摇摇头,一言不发地带他上城,登上城关这才展臂向外一指,长叹口气。

    赵士桢目瞪口呆。

    人,城关外密密麻麻都是人,从大同逃至宣府的百姓或坐或卧,拖家带口在道中绵延数里。

    “这……”

    “西边大旱,督抚下令各卫旗军严加守备,宣大粮价水涨船高,督抚及各地官吏传令各卫,一要放粮施粥,二要严防死守,不叫灾民越境。”

    “我就想知道他们是怎么走到这的!”

    江月林提起这事气得整张脸耷拉下来,道:“谁都想做好人,反正他们没关口,放行说个道路繁杂兵员稀少就过去了,最后百姓都放到老子这来。”

    “老子也想放,可他娘这有关啊,这要放过去,京师大老爷不得把老子官扒了?”

    “粥也施了,这两年口外红薯长得不错,卫里存粮放出一多半,要是一两千人我延庆能养活,架不住西边都放了。最开始人在卫外,建起木棚、粥棚,七日前粮食还够四月所食,昨日查人查粮就只够半月了。”

    “早上粥稀了,百姓就都跑到关口来要进顺天。”

    “你是陈帅麾下那什么幕僚司的,你给哥哥出个主意,我把百姓放了,怎么才能脱罪。”江月林抬起胳膊肘碰碰赵士桢,小声道:“我把兵都派到万全去了,说是协防,关口只留五百,到时就说守不住,你说能脱罪么?”

    赵士桢看看关下灾民,又看看江月林,怔怔地眨眨眼道:“为何要脱罪,饥民无粮可食才要越关入京,在下带来官府赈灾银两,只要在宣府购来米粮,困局自解。”

    “现在不是银两的事,若是平常,这些百姓也不差那点买粮的钱,早上三两一石晌午就涨到四两,朝廷派下多少银子够买粮的,我延庆卫施粥就已亏银数千两!”

    赵士桢已经茫然了,“这么贵?”

    “呵,这么贵?”江月林冷笑一声,扬臂指道:“你问官府是怎么收税的,赶上闹灾,粮价不贵才怪!”

第四十章 **

    单单天灾不算什么,天灾也比不过人之智。

    单单**也不可怕,愚人之智也不比明智之人。

    天灾**赶在一起才可怕。

    这次天灾**,可以追溯至嘉靖皇帝在位期间。

    为施行新法,两京一十三省都在重新清丈土地,北方新法正在施行,从前各式赋役种类繁多,张居正施行一条鞭法的初衷并非是让百姓少赋役,而是在不给百姓增添新赋役的情况下,让官府收到更多赋税。

    过去是种麦的收麦、织布的收布、采矿的收矿、捕鱼的收小鱼干儿,征收时间不同,太过繁琐不说,关键是各类名目有各类胥吏征收,各种人在其中上下其手,导致无效税收过多。

    就像清丈土地是为把别人藏起来避税的土地找出来一样,大部分税种以银定税。

    程序少了,被人贪墨的机会也少了,以减少无效税收的方式来增加财政收入。

    但问题出在一条鞭法是南税,有浓烈的地方局限,局限在银。

    南方百姓用银的多,因为银多,海商、银矿、海外输入,大量银集散在江南、闽广一带,由沿海向中原辐射,但不包括宣大。

    陕西宣大的百姓还是用铜钱的多。

    税收方式一改,这边银价就高的,一高在铜钱换白银;二高在过去交税的实物换白银。

    过去交税时间紧挨着大收,那会百姓手上粮食最多,这个时间收税是体恤百姓;如今税法改了,还在这个时间收税,大收时百姓手里都没银子,就要用粮换银,人人都换,粮价最低,要用更多的粮来交一样的税。

    所以税就重了。

    不受灾还好,一受灾,谁都吃不住。

    嘉靖皇帝之前,朝廷太仓有银有粮,每逢遭灾立刻能赈。

    等到隆庆皇帝接手帝国时,别说太仓没银,九边军饷都发不出,还指望拿什么赈灾?那些年都是漕银漕粮赈灾。

    太仓一直没存下钱粮,抗风险能力就弱了。

    而且这事还怪陈沐,如果没有陈沐,流入朝廷的白银会少许多,白银成为税务流通货币也会晚一些。但因为他,直接或间接流入大明的白银量剧增。

    与民间流入白银相比,他每年塞入户部的白银其实仅为冰山一角。

    阴差阳错,致使张居正更早以一条鞭法通行国中。

    这一切汇总一处,再加上遭灾时些许奸商囤积粮食,哄抬粮价。

    各地守军一时心软,让百姓汇聚于延庆三卫之地,数万张嘴哪里是三处卫所能养活的,而且这些百姓越聚越多,别说居庸关,就是一座大府城都只有坐吃山空一途。

    问题随之而来。

    赵士桢既在南洋办事,又在张居正府上住了半年,整个一条鞭法通行来龙去脉他更清楚,江月林几句话对他来说是捅破了窗户纸,一点就透。

    这不是天灾,仅仅天灾,不会让百姓背井离乡,更不会让人拖家带口逃到居庸关来,想要进顺天。

    这是谁都没有料到的**。

    摆在赵士桢面前的问题比江月林还重,他无法押银两进大同,他连宣府都进不去。

    “赈灾银必须进大同,不进大同,则灾情难遏,居庸关灾民会越聚越多,延庆卫粮食总有吃完那天,真到吃完……”赵士桢咬紧牙关,肃容道:“不堪设想。”

    “所以要放人啊!”

    江月林拍手道:“传令沿途布设粥棚,开关放人,道路不拥堵,赈灾银能到大同,灾情可解,妙啊!”

    他这不是为赵士桢想办法,也不是给百姓想办法,他这个妙,是终于给自己找到能开关放人的理由了。

    赵士桢一看就知道,摇头道:“江指挥现在开关,在下的使命能达成,沿途粥棚再多,拦不住人,百姓总归是要走到京师去的,流民与流匪仅差一个别有用心之徒,冲击京师,江指挥的脑袋可保得住?”

    “那你说怎么办?啥都不做,百姓就在老子眼皮子底下民变,你说我剿还是不剿?”

    “在下有一个办法,不知行不行得通,但要看江指挥能管几个卫。”赵士桢看向关下百姓,道:“必须将百姓分开,不能聚在一处。”

    江月林急得都挠头了,“我能管几个卫,别看我挂万全指挥佥事,我管的是屯田,除了延庆右卫谁都管不住。”

    “怀来卫能说上话,中卫左卫属京军但现如今是一条绳上蚂蚱,也就这四个卫,你先说要做什么。”江月林摇着脑袋很是挫败,提防着看向赵士桢,道:“你要让江某带兵弹压驱赶百姓,这事就不必说了,这是要酿成民变的。”

    不是江月林低估赵士桢的心眼,历来都不缺这样的官儿。

    若几十上百人冲击关闸也就罢了,扣到卫里吃几日牢饭送回原籍,这是几万人,甚至再过几日可能就是十几万人,来硬的就是拿自己脑袋陪葬!

    “管屯田的正好,在下这就向阁老传信说明情况,要便宜行事之权,还请江指挥派人传信各卫、各千户所,六县七卫遭灾,百姓也必然是自六县七卫而来,以原籍为百姓划地施粥,先将百姓分开。”

    “如此一来,每个千户所管数千百姓,不是难事,同时在各地商市打压粮价,这事要由锦衣卫去做,在下稍后于卫官中官详谈。”

    跟在天下第一海盗头子身边时日久了,赵士桢虽文质之人,行事做派都有将气,溪敕青袍大袖一敛道:“能压平的粮价压平,有压不平的粮商做硬骨头正好,待阁老书信一到,破门开仓,充粮赈灾。”

    “只要一个,一县之地只除掉一个这样的硬骨头,粮价立即就平。”

    “有了粮,官府免了赋,已分为数股的百姓就能由旗军各自带回原籍,办好了,江指挥不但不用想着如何脱罪,还是大功一件。”

    江月林听着赵士桢这一气呵成的计划,缓缓吞咽口水,“那,办不好呢?”

    这年轻文吏胆子也太大了。

    虽然大明律有明文规定囤货居奇要杖责八十,但真敢囤积居奇的粮商,没人敢打他八十大杖。

    赵士桢这解决办法非常简单粗暴,不是别人想不到,而是旁人做不到,况且听他的意思,有人不听劝告,似乎还想破门抄家,还能指挥锦衣卫?

    赵士桢不理他,从亲随背包取过笔墨纸砚,一直垫着城关女墙开始写信了,张居正、徐爵都得写,他当然没有使唤中官、锦衣的能力与才能,但徐爵有。

    恰好,他和徐爵也熟啊!

    听到江月林不确定的问话,赵士桢连头都不抬,道:“办不好,那江指挥就把罪责自己背下,引咎辞官吧,最坏的结果也就这个,不会死。”

    正当江月林瞪眼都想拔刀斩人,才听写完一句的赵士桢轻飘飘道:“入广州讲武堂,进学两年,到时再去南洋军府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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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赈灾

    南洋军府食物链最底端的赵常吉,在北方狠狠爽了一把。

    江月林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听赵士桢的先把百姓分开,卫下旗军几十个上百人的往周边卫所带,划出地方各处施粥,进度倒是比他想象中要快的多,仅仅半日就分走两万余人。

    关了几个不愿离开关防,企图率民叫嚣的无赖子,其他百姓即使有些义愤,带到各千户所管辖地的粥棚也就不想那么多了。

    赵常吉继承自陈沐的民本思想,让江月林给卫官下令,让旗军采木为百姓建庐舍、构篝火、施粥棚,谁还会去管为旁人而起的义愤。

    书信送入京师再传回,张居正那自然责无旁贷,不但给赵士桢押送银两路途上便宜行事这样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的权力,更是专门在信中着重让他该下手时不要手软。

    神中年可比赵士桢这书生要心狠的多,这般节骨眼,谁敢激民乱谁就是帝国首辅的生死大敌。

    徐爵就有意思了,他对这种事提不起心劲,赵士桢在信里说的再危言耸听也没用。

    人家派来个掌管稽查的锦衣千户,就一句话,让赵士桢传封信给南洋军府,明年过年灯市借陈帅家宅子使半个月。

    赵士桢起先琢磨自己不能替陈沐做决定,然后才琢磨过味道,虽说陈沐在京师的宅邸每年过年都空着租赁出去,灯市有时一日便是百两,但徐爵可能并不是真想借陈沐宅子。

    他是想告诉自己,自己不是陈帅,只是陈帅幕僚,不配写信求他办事。

    别管他什么目的,只要把人派来,赵士桢就一点儿都不委屈,事能办成就好,他在京师的脸面重要吗?

    一点儿都不重要,咱的根底在南洋!

    一辈子都来不了京师几次,想那些做什么。

    灾民一走,道路一开,锦衣千户先行,数十骑锦衣卫与中官洒出去,不做别的,寻各县县尊登门,能捣腾出县令黑账的就先弄县令黑账,弄出县令黑账的就去查该县粮商。

    一两天功夫沿途各县、驿所统统备好粮食,每隔十里必有粥棚,一路穿过宣府直抵大同。

    等赵士桢到大同,随行除十三万两白银外还有七万余石粮食。

    多出来的都是查抄所得,不光是赵士桢查抄,宣府巡抚吴兑也在和他干一样的事,赵士桢的旁门左道刚好帮了吴兑大忙。

    毕竟哪怕吴兑是巡抚,他也没有锦衣卫。

    比起巡抚,很多人其实对锦衣卫总旗要害怕得多,尤其当这个总旗掌管稽查时。

    等赵士桢进宣府,吴兑一封调令,江月林那边开始命旗军沿途护送,少则几百、多则上千的百姓陆续返回乡里,每隔十里一个粥棚,也能安定民心。

    起初赵士桢还有点歪心思,琢磨着山西闹灾,是不是可以让部分灾民到新明去,他们既然都已经背井离乡,何不再走得远一些。

    就陈沐所说新明所能容纳人口远超现今杨兆龙手底下那两三千人,几千人放到新明岛上根本不显。

    他却没有料到这些正经进士出身的文人,在治政上究竟有多大能耐,天灾?

    “哈哈哈!常吉不愧为陈帅部下幕僚,赈灾最难的事情,已经被你做好了!”

    粥棚道旁,携官吏随行的吴兑发出爽朗笑声,他迎着赵士桢的押银队而来,道:“赈灾所难,唯在得人、审户,如今各县百姓已被常吉分出,后面的事就交给老夫与大同巡抚范溪先生即可。”

    宣府大同已连成一片,大同堵西面,百姓向东成为流民,路上设卡,盘查丁口,用吴兑的话说,是此次闹灾波及甚广,一县之地养不活人,需要让流民走食。

    一来一往,就能给大同诸县足够时间准备赈灾。

    “大同昨日已派人加急传信,那边诸县官府已准备好接应流民,当地稍贫的百姓赈贷、更贫的百姓赈钱,这些被迫离乡的百姓为最贫,赈米。”

    “各县官府向大户、粮商借钱购米,闹灾诸县粮价已经平息,不必似常吉般行权宜之法,粮商大户也是百姓啊。”

    其实在吴兑看来,赵士桢没有系统赈灾方法,仅以酷烈手段行非常之事,甚至有目的地破门抓捕引诱粮商犯法,强征取粮这是绝对的懒政。

    “如今朝廷下拨赈灾银两一到,大同宣府之地可兴修水利、贷牛种以资百姓助赈,剩下的就都不是大事了。”吴兑这些天累坏了,走访治下诸县,摇头道:“灾时宣大已传下律令,禁百姓绝种捕鱼、禁抢劫偷盗、禁妨碍市场、禁哄抬物价、禁宰杀耕牛、禁劝人出家做僧尼。”

    “各地军兵都在调度,各县囚徒都被放出煮粥做棺,病愈的贫民需汤米、患病的贫民需医药、垂死的贫民需要稠粥、遗弃小儿需收养,这场大灾,能过去!”

    赵士桢听吴兑仔细地将赈灾手段分门别类地讲完,当即拱手致谢,他很清楚吴兑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

    吴兑是在教他作为一省督抚应当如何赈灾,不是以他那种非常手段,而是更加‘正统、科学’的赈灾手段,既不是朝廷漫无目的拨款洒银、也不是对受灾地不闻不问,而是尽量以官府最少的代价,将这些银两用到该用的地方。

    “学生受教,多谢环洲先生!”

    赵士桢拜谢吴兑,心中多有感慨,与北方赈灾相比,早年陈沐在吕宋每每遇到台风,应灾手段可谓愚笨,也就朝廷派出进士至吕宋任知府后才有所好转,不过他们在吕宋时也没关注过那些进士知府究竟是如何赈灾的。

    但赵士桢有一点好,继承南洋军府优良传统,稍闲下来便将吴兑所言赈灾手段编撰记录,派人传送民都洛岛。

    陈沐最擅长把这一切归整,成书后制定成例,旁人仅需遵守即可。

    “先生说到兴修水利,南洋军府前些时候有新设手压水泵,阁老府邸有构图,在下以为宣府军器局可试造,兴许可解燃眉之急。除此之外还有蒸机,宣大之地广设毛纺厂、更有军器局制造便利、煤炭充盈之利,可大放光彩。”

    赵士桢可没忘记,大明最早的大型雇佣工厂,除了广东,就是陈沐曾任职的宣府!

第四十二章 无用

    广东,潮州府,平远县。

    县治位豪居都,设县仅十余年,并无城墙,县东北靠近福建武平县界碑有山名五指石,威震关岛的明将林满爵,家就在山角。

    过去这地方荒无人烟,这半年来方圆三十里的林氏宗族都将娃娃送到这来,因为林将军为宗族修了社学,召集乡老立了规矩。

    从今往后,平远县凡林氏宗族,皆可将子嗣送至社学读书习武,衣食住宿,皆由都中宗族供养,文举武举,路费行银,皆有社学供给。

    林满爵确实是将军了,潮州卫没有实缺的正千户,授武节将军衔,兼领平远民团军务,防贼备寇。

    他们这个地方在十二年前都是福建人,后来平远设县,当了两年江西赣州府人,之后平远县改隶广东,他们就又成了广东潮州府人。

    说到底还是三省交界,临近大山孤立无援,当地又多铁矿,时有亡命之人躲进山里,也时有山寨贼人冲出抢掠四方,县中不能挡,就要靠民团。

    老百姓最怕匪,但平远的匪最怕民团,所以在平远县,最厉害的就是林满爵,和他从关岛撤回来的百余劲卒。

    林满爵离开时,五指石山上还没人居住,等他带部下押运棺椁回来,山上已多了一座草庐庵,庵里有个老和尚,自称无用禅师,过去是临近乡下大地主,跑到山上出家。

    草庐扎石林之中,故号石林寺。

    寺庙没什么样子,但无用和尚很有银子,雇人围石做庙,被林满爵从山下架炮轰个正着。

    “曾二带兵走小道杀上去,林晓在山腰放铳,一干蠢贼莫要走了一个!”

    三尺鸟铳扛在肩头,林满爵还提着那柄生了锈的旧手斧,一声令下几十名旗军朝山上寺庙攻去,武节将军横眉哼道:“十余蠢贼,还要聚民团大军?”

    这事还得从早上说起。

    无用和尚被山里贼人抢了,十里八乡没人不知道他是因五个儿子过年没人来给他送饭,一气之下挖出镇宅银跑到山里出家,兴许是雇人修庙时让人知道,消息传出去被山里盗匪惦记上。

    数十贼匪抢进寺里,不光占了他的钱财,还把石林寺当作山寨。

    和尚虽年过半百,但一气之下能出家当和尚的人,这气性得多大?

    禅师越墙而出的身形依旧矫健,在山下大户新修的宅邸,嗯,也就是武节将军林满爵家借了匹马,一路狂奔六十余里,去县治报官。

    十几个盗匪跟着老和尚下山,被山口林氏宗族的矮堡吓住,绕路追赶结果只能瞧见禅师一骑绝尘,转眼只见林间深处有一府邸院墙又高又厚,门口两尊石狮子且威且武,料想一定是富户,歹意从心生。

    宅子叫林府,姓氏没什么特殊,旁边武平县半个县都姓林,另外一半姓陈,福建大姓,太常见了。

    门房就一七旬老儿,轻而易举便被制住,再往里绕过雕绘巨舶出海图的影壁,马厩里居然拴着十余匹北马,教这帮贼匪眼珠子都要跃出眼眶,他们知道这真是大户,他们发财了!

    确实是大户,这个林是林满爵的林。

    林将军宅子里当时刚修好庭院,新栽橘树两棵,叫来好友观赏饮茶。

    说起来林三佬也没什么好友,不过是副千户武略将军林晓、潮州卫镇抚昭信校尉曾习舜等人。

    这帮人从战场退下来,朝廷不吝赏赐,又变卖战利金银,赚了百年俸禄。关岛之战时日虽仅半年,其中烈度却远胜他们过去数年,当时还乡成了厮杀汉心头唯一执念。

    可真还了乡,平顺过日子却又显得无趣至极。

    闲得发慌,就起宅邸、兴社学,就架桥修路,就聚在一处饮茶。

    他们正聊到想回南洋军府接着与西夷作战,曾习舜在广东都司的朋友前些日子来信说朝廷与西夷议和了,大感人生无趣,就听见戛然而止的呐喊与短暂格斗的声音。

    开门望过去,庭院各处或坐或站的关岛老卒神情错愕地看着橘子树下,树底下九个盗匪跪了一圈,地上落着兵器。

    以黑金刚为首的十余外洋林氏家兵各个顶虎头铁盔,披工纹锁环甲,持双手戚家刀、长柄金瓜等兵器虎视眈眈。

    黑金刚身边已经有三具尸首,一个被戚家刀削去首级,另外两个被金瓜砸烂脑壳,红白涂地。

    兔子打进狼窝了!

    结果不言而喻,无用禅师到县治也碰了一鼻子灰,县里遇上兵事都要去五指石找林满爵,五指石遭了匪患跑到县治来报关有什么用?

    等官府皂吏带着禅师回五指石,仗都打完了,石林寺外墙也只剩残桓断壁,贼匪更是荡然无存。

    林将军可算给自己找到事做,此次盗匪下山给他召集民团带来理由,平远各都青壮发下兵器,以练兵备寇为由分兵五哨进山操练,短短七日拔寨四座,剿灭悍匪数百,三省交界为之一清。

    等兵马尽散,林满爵时常攀上五指石,坐在石林寺的院里,却并不与无用禅师说话。

    他只是把目光定在新修的草木庐舍寺庙,看生了五个不孝子的老和尚浇水劈柴,成日颤颤巍巍地烧火做饭。

    “军府有新调令,陈帅来信,需一支船队越过马六甲向西,去哪还不知道,但信上言明,其地如林来多山、其敌如林来甚众,陈帅并不逼我。”

    依旧在林氏府邸,依旧是橘树下,依旧是那些人。

    林满爵目光扫过亲信宗族兄弟,道:“如果去,林某可为率千七百船队总兵官。”

    这种兵额只是区域性的小总兵,有时带兵甚至不如一部游击,更不如广东地方的副总兵,但这个出征官号的差别在于能独自行事。

    “诸位愿随林某去往南洋卫,尽数加官。”

    年轻的林晓坐正的身子向后仰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已经听出林满爵话里意思,道:“叔父还要再去?大帅没有逼迫我等。关岛一战功成,我部十去六七,这次大帅又派出这般使命……叔父?”

    “我要去。”

    林满爵扶在桌案上的手握成拳,在桌上轻叩两下,点头郑重地回答。

    他没有告诉林晓,在石林寺,他仿佛从无用和尚身上看到老去的自己。

    他老了,但他不能让自己无用。

第四十三章 刘綎

    民都洛岛,南洋军府卫。

    时至隆冬,南洋炎热依旧,有船自北来。

    军府卫中,端坐堂中的陈沐看着昂首阔步迈入府中的刘眯起眼睛,他转头对身侧侍立的娄奇迈问道:“就是他第一个攻上城头?”

    刘不算高,身着重铠,抱着三叉红缨兜鍪,束着发巾的额头被捂出一层汗珠,晒得黝黑的脸上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坚毅,入堂以显得傲气的睥睨眼神扫视众人,待眼光转至陈沐时,俯身行礼。

    “末将云南守备刘,拜见大都督!”

    他常人难比的功勋、老练的动作、傲气的神态、甚至是略显小将魁梧的身形,都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年纪。

    眼下拜倒堂中行礼的小将,在后世有刘大刀的诨名,其父刘显驰骋绝伦,不过现在的刘估计还使不开大刀,毕竟他还未满十七,已经能登城拔寨、力擒敌首了。

    “刘帅养了好儿子,刘将军也有好父亲。”

    陈沐颔首,起身离座将刘扶起道:“陈某这不兴那些繁文缛节,将军坐下说话。”

    刘显很久以前就得了指挥使的世荫,所以虽然没有实授,但陈沐很清楚眼前这个少年很可能在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已经领指挥使的官位与俸禄了。

    刘起身再抱拳拱手行礼,见陈沐抬臂引他入座,这才立在座旁待陈沐入座后方坐下,再抱拳道:“晚辈多谢陈帅宽宏,书信已先由都督府传送南洋军都督府。”

    “此次前来,是为代父谢过陈帅前番借兵、传书二恩,家父有言,此等谢意非面陈不可,然军务在身不得亲至,还望陈帅恕罪,晚辈拜谢!”

    刘再拜,被陈沐抬手止住,眼珠微瞟,这都督刘显这次倒是要比传信借兵时有礼的多,派儿子过来拜了又拜,原因其实在半月前来自右军都督府的文书中就能了解。

    刘显征讨九丝蛮可谓功成名就,打算告老朝廷却不同意,派他继续守四川、云南,目的直指三宣六慰。

    刚好前些时候,受雇于莽氏洞乌的葡萄牙火枪队长在书信中告知澳门主教其近期一项针对大明的军事事务,主教卡内罗就明葡联盟,将洞乌欲对木邦宣慰司动兵的消息递交陈沐。

    陈沐做顺水人情,消息派人直送刘显,莽氏有备而来,刘显防患未然,战事结果如何陈沐并不知晓,但看如今刘显派儿子过来答谢显然大有收获。

    “不必多礼,刘将军如此、刘帅也是如此,外邦欲对我动兵,陈某怎能坐视不理,何况拼杀全赖刘公,不在陈某。”

    “刘帅谢意,陈某应下了。”

    陈沐算是笑眯眯地应承,转而肃容道:“前番右军都督府传信,缅甸宣慰司历次反叛,隔绝供奉,数十年来早已不胜其扰。”

    “陇川宣抚多士宁对大明忠诚,过去曾劝诫莽应龙,去岁为其妹婿岳凤所杀,金牌印符被夺,岳凤玩弄权术取陇川大权,杀多士宁即投莽应龙,伪受陇川宣抚。”

    “而木邦、孟养诸三宣六慰,早已名存实亡,即使有对大明忠诚的,其忠诚也不过是不与大明为敌罢了。”陈沐抬起二指轻点桌案。

    “刘帅所言,海陆齐进,进逼缅甸,重收三宣六慰,陈某以为很难,并非不可行,只是意义不大。”

    刘显前些时候以右军都督府传书,所传公文是一份报告,建议右军都督府、南洋军都督府联合出兵,以海陆齐进的方式进攻缅甸宣慰司。

    书信中说不清楚,陈沐一边召集幕僚一边向葡萄牙索取缅甸宣慰司的情报,最终议下的结果都不乐观。

    刘听陈沐这丧气话,不屑的表情都写在脸上,讥讽道:“坊间传闻陈帅兵强马壮,加以右军都督府之力,难道还担忧不可胜过区区蕞尔小邦?”

    “我兵强船坚,马可一点不壮。”陈沐轻笑一声,并不想跟小儿理论,起身抬手沉吟几下,对他说道:“来,都上楼,缅甸宣慰司的情报,楼上已有汇总。”

    陈沐说着率先向屏风后楼梯走去,军府幕僚将校紧随其后,刘客随主便,他也想上去看看陈沐的本事。

    将门子弟就没有不争强好胜的,李如松那脾气其实并非特例,像他们白手起家的老子对文官大多是多有顾虑,这帮子弟牛起来权当文官是个屁,能让他们服气的只有更厉害的将门老前辈。

    显然,陈沐只能算个伪前辈,说起来刘当指挥使的时候,陈沐还在清远当小旗呢。

    军府中堂二层幕僚室内宽阔图卷被拉开,陈沐凭印象拉开瞟了一眼结果发现是新弄到的印度海陆舆图,赶紧让亲兵卷上去,如今地图多了他的印象都不好使了。

    仔细分辨绳尾铁片铭文,这才准确地把中南半岛图卷拉开,手持竹鞭指着东北部云南道:“刘帅在信中意图不明,陈某猜测是想以云南都司发兵,自腾冲卫向西南,镇木邦、孟养,牵制缅甸宣慰司莽氏大部兵力。”

    接着他指向中南半岛西南的印度洋出海口,道:“如果此战需要陈某,又是海陆齐进,南洋军府自然是以海船攻缅甸腹背,攻占莽氏根基,刘帅可是这个意思?”

    小刘眼睛在幕僚司里巡回一圈,在文士装扮双目迷茫神游天外的徐渭脸上定格片刻,拱手毫无诚意地奉承道:“陈帅高明,家父正是此意。”

    “我知道,朝廷素来将缅甸称作宣慰司,八百等地亦是如此,无视其地早已不受朝廷控制数十年的现实,朝廷对三宣六慰的情报有多少?实际还不如葡夷多,他们在缅甸莽氏麾下、暹罗等国皆有雇佣兵,对他们的兵力、兵器,刘将军了解多少?”

    刘呆怔地眨眨眼,张口并不确定,道:“干死就完了,了解这些作甚?”

    “二十年前,莽应龙整合缅甸之地,其势大盛,向东灭阿瓦、夺兰那、裂孟密,向北招诱陇川、干崖、南甸诸多土官,其根基之地,有民众三百万。”

    “十一年前,攻陷暹罗都城,扶傀儡王之战,发兵号称九十万,其实是吹牛,但其穷兵黩武近十丁抽一,陈某幕僚估计,其兵在十五万上下,其中半数,是刘帅自腾冲一路侵攻途中会遭遇的兵力。”

    “这些年缅甸战事不息,可以想象其中多精悍老卒,但能预料的敌人并不可怕,刘帅有驰骋绝伦之称,为我大明最优秀之将帅,可以战胜一切敌人。”

    “但那些早已被莽应龙策反的土司呢?他们会在刘帅腹背,就像陈某在莽应龙腹背一样,粮道断绝,大军当如何?如刘帅退回腾冲,两军无法联系,陈某率军深入敌境又当如何?”

    陈沐对刘遥遥食指,“干死就完是对的,但将帅发兵之前应当先思虑干不死该怎么办。”

    “军械上,其国多精铁少乏铁,故非精兵者无甲,但葡人与其深入联系,莽氏能自造胸甲、鸟铳,与我大明文化相通,又可铸炮,虽其参战皆为小炮,依然不可忽视。”

    “莽氏所恃,大量步卒、少量铳兵组成步兵,能撑在小火炮快速在战场机动的庞大战象,还有雇佣的葡夷火枪手兵团,这个不多。”

    陈沐张开两手在胸前比作圆圈,道:“我们要面对的并非区区缅甸宣慰司,是一个兵力庞大,落后与先进并存的国家。”

    “之所以陈某说此次作战没有意义,在于……刘将军,你知道这个国家是如何出现的么?”

    陈沐说到这时面容耐人寻味,他抬手指向云南,道:“嘉靖五年,木邦等三宣慰司齐攻缅甸,其向朝廷求援,朝廷派永昌知府一人去往劝说,三宣慰司不听,吞其土而治,后照常进贡,朝廷遂不管。”

    “如果那时候出兵,六慰都不会丢。”

    “木邦土官罕拔向朝廷报请袭职,云南官吏那这个勒索未遂,不给发承袭纸状,罕拔生气就发兵堵了道路,没道路大明的盐就运不进去,他们没盐,带兵攻过来的莽应龙反倒不打仗了,派兵给他送盐,顺势收了木邦。云南百姓说这是官府爱惜一张纸,打失地方两千里。”

    陈沐摊开两手,无力地笑了:“让陈某的兵去打仗,容易;攻入缅甸,尽管其兵有铳有炮还有象,无妨,陈某自会打败他们;以刘帅之骁勇,即使莽氏有精兵悍将十五万。”

    “只要我等不怕死伤,什么敌人都可覆灭可灭了之后呢?”

    “官府不把人家百姓当人算了,连人家土司也不当成个人,明明已经把文化教给人家,教人家恩德、仁义礼智信。自己却把人家当牲口,不讲恩德,那求什么得什么,人家能还给你的也只有征伐。”

    “徒耗人力财力,人命与白银当水泼出去,设流官山高皇帝远;设土官仁义不施攻守之势易。”

    “从马六甲到鸡笼、从广东到苏禄,战船正在集结、旗军枕铳待战,三月之内捷报连传、三月之后战事惨烈都准备好,只需要刘帅给我一个理由。”

    陈沐放下竹鞭,摊开两手道:“我为什么要让旗军死在这种战事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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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