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首饰
夜晚的民都洛岛陷入黑暗,从军府卫衙阳台向南望去,黑夜里丛林似乎一眼望不到边,深林中远处透出点点光亮,那是临近军府的金矿还在工作。
繁星满天,夜风吹来海岸的咸味也带来凉意,手按窗棂出神望着远处的陈沐肩膀被披上薄氅。他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把人揽过胸前,手掌轻轻覆在怀中人微微隆起的腹部,垂头用力嗅着对方脖颈的气息。
长久,他才开口道:“小孩出生时,我可能在缅甸。”
颜清遥并不抬头,即为人母,眉眼都舒展开来更显温柔,只是幽声说:“奴家一语成谶,说军爷要在海外扬威,怪不得旁人。军爷,等你出征,我想回广州,去佛寺为将士祈福。”
陈沐眼睛眯成月牙,不动声色却甜在心里,面上诧异地摇头,稍稍后仰对上颜清遥不解的眼神郑重其事地摇头道:“万万不可。”
“龙虎真君是道家神明,干的那都是广纳信众的活计,同行儿是冤家,不能叫大佛知道咱要出征的消息。”
陈沐非常正经地说着亵渎神明极不正经的话,把颜清遥逗得轻轻笑,道:“奴家要是去拜龙虎真君,估计他不灵。”
“灵,龙虎真君显圣了,问你想要黑珠项链还是白珠戒指,你想要哪一个?”
“嘻!”
颜清遥扑哧地笑出声,眼珠微微转,道:“奴家在心里告诉龙虎真君了,神明知道,那你知道么?”
窗外月光照风吹青丝舞,陈沐看着颜清遥不说话,半晌才滑稽地瞪大眼睛张开两手道:“龙虎真君知道,但我不知道。”
接着他在怀中一摸,火石轻打引燃壁挂红烛,右手已捧出檀木小匣咧嘴笑道:“我不知道,所以都有。”
飘忽的烛火光下,雕蝴蝶赶花檀木盒里静躺首饰,镂空银镶玉桃心黑珠项链、镂空金镶玉分心白珠项链一双,银抽花喜鹊黑珠指环、金累丝牡丹白珠指环一对。
“去年珍珠送北京,托二十四衙门银作御前作坊偷偷打的,喜欢吧?”陈沐装模作样地瘪着嘴道:“我可喜欢了,好看呀,过年做好的,我揣了快一年,舍不得给你。”
“御前作坊!”颜清遥正高兴呢,看着两双首饰爱不释手,闻言突然抬头瞪眼道:“去年就做好了,军爷一直拿着?”
陈沐一本正经,扬着下巴俩眼依依不舍地瞅着戒指项链,指指点点道:“那可不,你看这首饰,皇室作坊是不一样,工艺天底下匠人会的多了,但宫外头没这设计……鼓着嘴做什么,我逗你的。”
“头一次做这事,虽说不是偷,上下打点好,金银玉珠也都是咱自己的,但让御前作坊做东西到底是违制,怕宫里追究,可比打仗杀人害怕。”
脸比城墙厚的赛驴公在家人面前从不掩饰自己的怂,道:“等了快一年,金子都快捂化了,看徐爵还好好在指挥使位子上呆着,估计没事。”
颜清遥听明白了,一双眼睛满是疑惑,合着事儿是让徐爵给办的,那出事也是徐爵出事,你这么害怕做什么?
“小心使得万年船嘛。”鼎鼎大名的南洋陈帅为自己托人打首饰的精明而暗自窃喜到眉飞色舞,道:“人不能总干好事,成天拯救世界也挺累的,做点这些事刺激呀!”
颜清遥看看首饰,眼神说着无可奈何,看看陈沐,脸上写着关爱智障。
“军爷不是说不和缅甸打么,听红薯说把老刘家儿子都挤兑走了,刘哥儿来的时候趾高气扬,回去一声不吭的。”新首饰的喜悦也挡不住战事将临的担忧,颜清遥道:“怎么还要打,还要亲自出征。”
“挤兑?”
陈沐轻笑着摇头,“我可没挤兑刘小刀,你知道西夷的医师么,就脚疼剁脚头疼剁头那种,朝廷地方官吏对待土司,看上去像傲气,其实只是小家子气,这种气概不改,我为朝廷打下多大疆域都没有用。”
“一个民族要多伟大才能既有虽远必诛的气魄,也有天可汗的豪迈?纵然国破,这种气质会隐藏数十年上百年,但它不会消失,北京城里满地丁字路口是为了城破后蒙古骑兵跑不开马,以阻击他们我们活在一个被战争改变的世界,战争也必将改变接下来的世界。”
“我说刘说刘显,是想让他们更加慎重,并不是我不尊重他们,恰恰相反,我非常尊重他们,但不想让他们知道。”
“那块土地和咱打了上千年,比我先前的对手,倭寇葡夷西夷都要强得多,和他们作战是要死人的。”
“正因要死人,我才必须亲自出征。”
“但,就像关岛一样,你招林满爵回来,陈将军邓将军都在,他们就能赢。”
就算全天下所有人都怀疑陈沐的作战能力,颜清遥也不会怀疑,她只是担心道:“军爷不必亲自出征,军府难道不要运筹帷幄?”
陈沐向窗外望了一眼,军府衙门不远处的宅邸里还亮着灯,他揽着颜清遥,指向高拱的府邸,道:“人老缺觉,你看老头儿还没睡呢,军府有人运筹帷幄。”
“我要改变那片土地,必须了解它,真正的了解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不了解就无从改变,那有大明之外最大的土地与最多的国土,那有久负盛名的占城稻,那有面向印度洋的出海口,那能养活数百万人。”
“何况,我不能把年轻人推上战场,自己却安坐后面,一字一句读着战报,难道当初的你愿意嫁给一个这样的我?”
颜清遥毫不犹豫地点头,其实她心里清楚战前一切劝阻都是徒劳,但她还想试试,她说:“奴家愿意。”
这倒使陈沐始料未及,顿了顿才结巴笑道:“我,我一直以为你嫁我是因为我勇敢,没想到是因为我英俊,唉。”
颜清遥沉默了。
好半天,她才重新抬起头道:“军爷,奴家现在相信你不用佛祖保佑也一定能赢了。”
“为什么?”
“莽应龙兵器不行,伤不了你,尤其是脸。”
陈沐把手拢进颜清遥发间,心满意足地笑了,道:“好了,你要真愿意拜,明天早上我会下令北港加筑两座妈祖娘娘庙,我在海上你就拜娘娘,等登陆的消息传回来,你就拜娘娘身后的炮,它们是我的好朋友。”
关窗的陈沐最后呼吸着夜风,望向北港的眼底如释重负。
如果兵败,三十六座炮庙连成一片组成岸防工事能为大明保存这座海外金矿岛,也能让他的孩子安然出世。
“万事大吉,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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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腾冲
万历元年的最后一天,本该在四川辞旧迎新的大都督刘显率川兵五千余移防云南,驻永昌腾冲卫。
腾冲并非云南最边沿,但陇川、干崖二宣抚司皆在先前与缅兵作战中丢失,南甸也不能独存,干崖土司刀怕文、南甸土司刀乐临,皆退入永昌。
腾冲卫,以此成为大明西南边陲事实门户。
“这场仗不是我要打,即使此次不打,短三年五载,长八年十年,总归要与缅甸一战的,否则云南之地危矣。”
刘显这辈子不容易,虽然他是个南昌人,天生力大,青年时以佣工为生,赶上灾年吃得多险些饿死,有了轻生念头,到祠堂里上吊两次都没死成,觉得是神明保佑,哭着拜别神像,混迹于纤夫之中。
后来辗转到四川,岂活于寺庙中给人帮工,偷吃佛像贡品以求生,靠天生力大把贡品偷偷藏在大钟底下,有时教小孩识字,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很久,冒籍考了四川的武生。
直到遇到战事巡抚募兵,别人怂恿他去投军,初战挥舞两把铡刀,手格五六十人,小卒直升副千户,此后仅七年,就已经是统制大江南北的狼山总兵官。
须发皆白但身形仍旧魁梧的刘显放下笔记,抬头看着屋顶斗拱,长叹道:“六十啦!”
过了今夜,刘显就六十了。
“你老子想告老,朝廷不让,陈帅还是有本事啊,这些东西他能弄到,精明。”刘显拍拍桌案上陈沐让刘带回关于缅甸的情报,抬头皱眉仔仔细细看着侍立一旁的儿子,嗤笑一声,道:“绒毛猢狲!等你老子不在了,多跟陈帅学。”
戚继光、俞大猷、谭纶是典型中华武将,他们归纳前人智慧,都属于孙武子在这个时代的传承者。刘显则是……则是张益德的继承者,就是能打,所以驰骋天下破军杀将无能挡者。
至于陈沐,那是个**型武将,对旁人来说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刘显这么大岁数,打那么多的仗,从没见过还未打仗,隔数千里之遥,就已经把缅甸从历史到疆域、从人口到军备统统摸清楚的。
“这个人贼啊!”刘显拍拍桌案上的舆图,道:“看看这地图,比云南地方官府对自己治下三宣六慰还要了解。”
这不是陈沐的功劳,这些地图都是澳门主教送来的,葡萄牙的雇佣军在中南半岛横行,既在莽应龙麾下、也在暹罗国受雇。
他们有多重身份,既是天主的信徒,也是王国的探险家,是受雇的佣兵团,也是怀揣密信的刺探。
活跃于每个存在战争的地方,人数不多但学识超人,既为自己拿到雇金,也为国王绘制地图。
刘并未开口奉承什么父亲正值壮年之类没用的废话,这个时代身为将门子弟,一个十六岁男孩上过战场登城杀敌,过早成熟与对父亲天生的畏惧让他说不出那样的话。
他只是紧攥着拳头,半晌道:“陈帅说他正在准备,但似乎不愿出兵。”
刘显摆手笑笑,道:“他准备就行,云南地方也在准备,出兵,从来不是愿不愿的事。”
其实要不是南洋军都督府,刘显也不会想在现在打这场仗,尤其是以彻底打折上升期的莽应龙为目的,因为刘显很清楚从腾冲卫向西南打过去,捣巢是不可能的。
方圆六百里,能把战线推到木邦、孟养一带,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能向西南挺进二百里,把陇川、干崖、南甸三个宣抚司夺回来,就算不亏。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道路不畅、山林居多,走出腾冲卫,处处天险处处难,最好的平原土地全部都掌握在缅甸莽应龙手中,其实就连推进六百里刘显都不敢去想。
但有陈沐从海上登陆就不一样了,他需要的只是把敌人大军拖在木邦的高原山区,这才给了刘显对进取西南最大的幻想。
“朝廷愿不愿意,才是关窍,这场仗要动兵七万之众,一年半载,少说花费五十万两,朝廷至少要准备一百五十万两,为父只要确定陈帅在做准备,就足够了。”
刘显说着敛着胡子笑起来怡然自得,颌间白须缓缓颤动,对儿子道:“陈帅最大的本事不在打仗,而在生财,天底下所有战事都在赔钱,花费百万两空得胜败。”
“即使庙算有得,那也在今后十年二十年,遗泽子孙,祸在当代。”
“唯有南洋陈帅,他在战事一起就能给朝廷挣钱,你爹让你去跟陈帅通气,问他思量并无他想,就是想问问他,这场仗能不能挣钱。”
“如今既然他在准备,却又不太想打,为父估计这场仗挣钱是够呛,但保本儿应该还行。”
刘显说着起身走到窗口,窗外有永昌府百姓绽放烟火爆竹放起鞭炮,老将军咬紧牙关,“这仗赢了,少说让缅甸退回平原,木邦孟养陇川南甸都可改土归流,朝廷愿意打。”
“趁老夫还没死,趁老卒还有精力再战,就在今年,就是现在,一战绝西南后患五十年,以莽贼之血告三宣六慰,我大明回来了!”
大明没回来,倒是四川的杨应龙来了。
万历二年伊始,四川巡抚调播州军三千自贵州走贵阳府入云南,云南最宽广的官道只有自东向西这条路,兵马逶迤民夫拖沓,直将道路堵了月余。
其他诸地兵马在赶来路上都不能与爱出风头的杨应龙争锋,统统让路等他先行。
没办法,谁让人家播州土司带着朝廷加急调令呢?
从播州到云南,播州发兵三千、工匠一千八百,沿途征调贵州力役、云南力役,走到哪都不下万人,他们运着大批辎重直抵腾冲卫,卸下辎重则险要之地伐竹结寨。
腾冲卫最前沿直与缅甸控制陇川接壤的高地,一身甲胄外罩三品武官袍的杨应龙挥手便有穿破草鞋的匠人拜倒向刘显献图。
杨应龙抱拳正色道:“禀都督,南洋军府陈都督命在下携铁泥而来,伐竹造工事炮堡,随战事开始,向南二十里二十里造过去,现今铁泥可供六十里所用。”
“南洋军府已奏报朝廷,助安南总兵武文渊之侄武公纪北攻升龙,通河道以辎兵粮铁泥铳炮甲械,供云南地方备战。”
刘显皱起眉头,他能看懂炮堡结构,也明白这样的好处,但……陈沐在想什么?
他通过儿子之口,给自己分析了莽应龙有多强大,三百万民十五万兵,是极为棘手之敌。
然后与莽应龙的战事还未开始,又积极投身分裂的安南战场?
第四十六章 手本
陈沐对缅甸战事非常理智,但对安南就不是那么理智了。
万历二年朝廷假期方歇,南洋军府奏报经驿站送入朝廷,张居正急招兵部尚书、太子少保谭纶议事。
“谭少保,人还未入府,咳声便已令仆闻而相迎。”
张居正与谭纶交好已经许多年了,如今谭纶五十有七,二人交情更胜,谭纶心知张居正是玩笑,也不在意,摆手道:“前日随陛下祭祀日坛,冬月风寒,老夫咳嗽难止,还要被人弹劾啊。”
“也许他们说的对,年老体衰之人不宜担当部堂,如今天下战事方歇,也到了在下该辞官的时候了。”
谭纶老了,真的老了,金戈铁马已成空话,他更向往薄田数亩,宅院中看戏听曲儿的日子。
毕竟南倭北虏的忧患,已在他们这代人手中消弭。
“你可不能走,天下战事也未歇呀。”
张居正笑笑,紧狐裘将谭纶迎入府中书房,把谭纶扶到客座上,这才自己落座,带着帝国首辅脸上少见的得意问道:“少保可觉明亮?”
张居正府邸很大,谭纶以前身体健康的时候没少来,深知首辅是有洁癖的,衣裳要一丝褶皱没有,府中也要没有半点杂物。
不过这次应招登门,谭纶只觉有工部匠人出入首辅宅邸稍显凌乱,但除了远处隐隐传来的轰隆声,倒无其他异状。
书房室内很暖,这没什么特别,京师大多宅邸墙壁皆有夹层冰道烟道,外涂保温椒料,夏为冰墙冬为火墙,内走烟道,以此来去热取暖。
但张居正的书房特别在于,墙壁上有四盏琉璃灯,不见火光却能发亮。
“阁老这是何物?”
“工部琉璃灯,烧蒸机驱电机,水汽为动,发电以亮光,烧炉出烟走火墙,冬日驱寒。”张居正脱去裘袍,再端坐回位上,道:“烧煤并不比过去冬日取暖要多,还能发亮。”
谭纶一听就笑了,笑到一半不能抑制地咳了几声,这才道:“陈南洋做的?他不进工部,屈才了。”
“他能看上工部?你谭少保写信问他,看他愿不愿回来做工部部堂。”张居正本是玩笑,说着却正色道:“若陈南洋做工部部堂,以其管军的律令来管工部,说不得又是一贤臣呀。”
“那工部就没了,南洋军府践行军令最彻底的就是初犯铳毙,多少人够他杀?”
谭纶笑出声来,仔细端详着手边壁挂琉璃盏,这才正色对张居正拱手道:“阁老前番说天下战事未歇,此次招在下前来,是哪里又有战事?”
从他来时就有这个猜测,不过看张居正有闲情逸致开玩笑,又觉得不太像。
看此时张居正玩笑的兴致差不多没了,这才发问。
“陈南洋年前发来两份手本,过年被保定风雪堵在路上,今日才从榆林驿送过来。”
张居正说着拿出两封书信放到谭纶手边桌案,道:“这其中一封,想必是看了年前雒遵弹劾你,为你鸣不平,陈帅以少见之文华将言官骂得酣畅淋漓,说这天下有三种人言官骂不得。”
“养其父母家国、教其叔父师长、保其护国之军,说雒遵不知谁为朝廷干城,只知私欲下不能安黎民百姓上不能报效家国,只知仗唇齿之利蛊惑人心这一封手本,拿出去可是要得罪许多人的。”
谭纶眯起眼来,斟酌着对张居正问道:“是陈南洋手书?他不曾与言官置气,这是谁要害他吧?”
“他那字迹谁仿的来,工于书法的赵常吉往丑了学都仿不出,天底下敢用炭笔写手本的,除了他还能找出第二个?”
张居正又好气又好笑地说着,示意谭纶去看第二份手本,道:“当时多半是带着气写的手本,近年云南多受缅甸宣慰司攻扰,其地多山道路难行,故不能制。”
“今南洋军府通商马六甲直至狮子国,故两军府欲南北合攻莽应龙,陆路辎重从广州府送云南永昌,水陆四千里,若由海路走安南,仅需两千里,十日可至,路耗甚少。”
“他派去安南莫氏商议借河道的使者被杀,因此打算先助安后黎、占城、安南总兵三家攻灭莫氏,再攻缅甸宣慰司。”
张居正说着一锤定音,道:“第一封手本谭少保看着高兴高兴也就罢了,不给他发出去,满腹牢骚话,空得罪人,没必要拿到朝中去议。”
“雒遵的弹劾少保也不必放在心上,清谈之人,怎知治国高论。”
张居正不屑地摇头,安慰谭纶道:“他得罪过冯大伴,不知夹着尾巴做人终日弹劾这个弹劾那个,冯保想起来了自会收拾他。”
“关窍还在陈南洋第二封手本,这个要拿到朝上去议,请部堂来,就是要心中有底。”
“安南莫氏不尊朝廷,锦衣卫已去探查此事虚实,若确有此事,南洋军攻莫氏取河道倒是无妨,胜是皆大欢喜,败刚好将他召回朝中闲养几年。”
听他说到这,谭纶猛地抬起头来,就见张居正无可奈何地叹息道:“当年先帝一纸诏书将他派发南洋,未尝没有娇宠之意,赖其年轻、功勋卓著,哪怕夸下海口为朝廷输银不成,教他下南洋玩玩也无伤大雅。”
“把他放在哪里都能胜任,未必非在海外。”
张居正说着又笑了,随后肃然道:“仆今年有五旬,往多了说还可辅国二十年,到时经历南倭北虏的老将能臣都已不在,唯他陈南洋还正当年。”
“他的书吏赵常吉说他以前感慨治倭寇,说大明的倭寇,那些奸妄之徒各个都是走错路的人杰,叱咤风云的海盗没一个死在海上,都死在陆上。”
“就是今年不把他召回来,后年大后年还是要召,等你谭少保辞官,兵部可就没他认识的人了。”
张居正边踱步边说,回过身手指点在第二封手本上,道:“把他召回京师,对他好。”
谭纶点头,随后苦笑,咳嗽两声拱手道:“缅甸、安南之地,朝中都不甚了解,还需翻找卷宗,不过南洋军府历来战事战报,在下都仔细看过。”
“陈南洋三绝在船、在炮、在铳,重炮当前强铳在后,专擅以寡敌众,尽是恃强凌弱。”
谭纶说起这些胸有成竹:“战力与蓟军不分伯仲,缅安之地皆近海,两广历年来奏报莫氏多次以战船驱逐我渔民在珠池采珠,更多次被渔船击退,依在下愚见,与其担忧陈南洋……阁老还是传书问问刘南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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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三军
“莫氏杀我使者,他们的运道终了。”
陈沐在军府卫幕僚司背朝舆图这样说着,在他身后壁挂着莫氏先祖莫登庸在嘉靖年间投降明朝时献上的地图。
安南属于明朝的历史要追至郑和下西洋,永乐朝两件大事,除了下西洋,西南另一重大战略决策就是违背祖训中‘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训令’的祖训,向安南国开战。
那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吹牛大战,安南史记中记载此战明军八十万出镇南关,大越以七百万拒之,不能力敌,明军攻入升龙,‘掳掠女子玉帛,会计粮储,分官办事,招集流民。为久居计,多阉割童男,及收各处铜钱,驿送金陵。’
就这样,经过这场记载中动员兵力‘七百八十万’的大战,安南成了后来的交趾布政司,张辅离开一次,地方就反叛一次,驻军八万,年耗银百万两,仅能收得赋税七万两。
其实这场仗双方动员兵力也就三十万,安南动二十一万。
待到明仁宗、宣宗之时,政策全面收缩,打下的安南已经成为无底洞,干脆收缩不要了。
自数十年前,莫登庸篡黎朝大位守备升龙,黎氏旧臣以清化割据南方,使安南进入南北朝对抗时代。
在莫登庸北方,还有明朝这个敌人,什么时候广西开始兴兵,莫登庸就到镇南关下边跪着,把地图全交上去,有争议的土地一并献出,明朝就收兵不打,莫登庸再回头揍黎氏旧臣。
这样的把戏一度把嘉靖皇帝逗得很高兴,封莫登庸安南都统使,就这样,莫登庸对外称大明安南都统使,对内建元称帝,管制安南几十年。
过去莫氏和明朝的关系一度比较融洽,如今正值莫登庸玄孙莫茂洽在位,国中有大将莫敬典,一度进攻南朝兵围清化,也许仅需一次大战,就能将黎氏旧臣赶尽杀绝。
“这个节骨眼上,杀我的人,可不明智。”陈沐扫视室内端坐众将,道:“打不打的主意我拿了,怎么打,诸位兄长来拿主意。”
陈沐没办法,能给他提供帮助的葡萄牙人并未进入到安南境内,有关安南的情报都来源于广西布政司,除了手上一张地图其他全靠猜,这种时候他和刘的作战思想是一样的。
座下有陈与侍立一旁充满好奇的儿子陈九经,面容坚毅的白元洁、摩拳擦掌的邓子龙,当然也少不了讲武堂出身的张世爵与南洋军府老砥柱邵廷达呼良朋等人。
最后的末坐上,则坐着与诸般大将同处室中浑身不自在的林满爵与林晓。
“陈帅,朝廷调令还未发出,此战如何,当下还悬而未决,仅有一事亟待解决。”
听到白元洁肃容言语,陈沐颔首问道:“兄长请说,何事?”
老白眨眨眼,看看陈与邓子龙,又抬头看向陈沐,道:“这一战,不能再让白某运筹辎重了!”
此言一出,堂上诸将笑作一团,南洋军府数年来作战多次,基本上各将也算各司其职,邓子龙次次做先锋、陈次次掌中军、白元洁次次管后勤。
“哈哈哈,白帅,你是广东都指挥使,你不管运筹辎重,谁能管?”
陈大笑着对白元洁落井下石,却见白元洁正色道:“确实如此,过去白某在广东,此事当仁不让,但此战并不用广东辎重,要从广西、马六甲、占城作战,不需白某运辎重了。”
陈沐面带笑意点头,向后看看,问道:“呼将军,调你入广西统制沿海辎重,白帅率广东兵船屯琼州扼珠池如何?”
所谓的珠池是指后世的北部湾,也就是广西渔民经常与莫氏、黎氏兵船开战的海域,从琼州最西到红河口,五百里航程。
“只要白帅扼珠池,辎重、兵船则可运至黎氏辖地,并能扰袭敌军沿海,这场仗我等不打什么堂堂之阵,那些战事让黎氏旧臣去打,军府外务司已经派人去清化与黎氏旧臣接触,告知其我欲讨伐莫氏的消息。”
“这场仗的目的是拿下红河,疏通要道,并惩罚莫茂洽,但不是为灭亡莫氏,更不是扶植黎氏旧臣。”陈沐以竹鞭在身后地图画出几个圈。
“南方黎氏旧臣势弱,清化的郑松、宣光的武公纪,还有阮、黎等姓氏,割据各地,名义上共尊后黎主,实际互不同属仅与莫氏相攻。”
陈沐笑笑,更多的话并未说明,麾下将校已颔首了解他的意思。
陈沐坏的很,虽然用他的话说自己整天干的都是拯救世界的大事,但实际上拯救的大明的世界与大明的子民,这些拯救和别人是没关系的。
就像此次筹划进攻莫氏,其实只是因为莫氏把他派去的使者杀了,并且他需要河道与陆路来打通向云南的辎重路线,可不是要帮安南统一,更不是要将那片土地收入大明版图。
至少实际上不是这个目的。
殷鉴不远,纳入版图治理安南,是入不敷出的事情,他自然不会再做这种事。
在他奏报给朝廷的手本中,就提议请下数道诏书封赏,先军事入驻护卫河道沿岸,之后再分封各地权臣,进一步加剧割据势力,并依靠强权使地方安稳几年。
两三年的时间,在陈沐看来就够了,之后他们打他们的,只要南洋军府依然能在那片土地上得到想要的一切,没必要去统治。
不过,事情的进展出乎陈沐的意料,朝廷比他想象中要激进得多。
正当陈沐在幕僚司与将校议事时,门口亲兵奉上书信,陈沐在幕僚室外看过张居正亲笔书信后,攥着拳头回到幕僚司。
“朝廷,下令了,我等可以好好议一议对安南的战事,兵部议事,对这场战事就一个命令,快。”
“兵部拟三方合进讨灭莫氏,升龙南部沿海为我等南洋军府攻伐之地,驻军云南的刘帅向南与宣光武公纪合兵,广西俞帅出镇南关,最终三军汇合于升龙。”
“陈某的小阴招儿,不好使咯!”
陈沐摊摊手,为妄自尊大的莫氏政权默哀片刻,道:“诸位开议吧!”
第四十八章 西征
俞大猷又复起了,领广西总兵官,屯兵镇南关。
陈沐派遣义子陈九经向俞帅送去微薄贺礼,同时问询联军进攻的思虑。
陈沐都忘了这是俞大猷第几次复起为总兵官了,反正岭南一有难解决的战事,战事开始之前俞大猷总是处在罢黜的位置上,战事来了俞大猷又总是稳坐总兵官。
而陈沐能做的,就是每次俞大猷被罢免,派人送些礼物安慰;每次俞大猷复起,送些礼物祝贺。
挑选礼物也是件难事,复起的时候,送礼要轻,越不值钱越好,几册书、一根笔,必须流于形式,否则俞大猷不会收。
遭贬的时候就容易多了,杨青鸾带丑得别致、特别便宜的首饰直接去俞大猷家后院送给老夫人,没别的意思,生计困难了去合兴盛在广州府的当铺当掉,能维持生计。
俞大猷的清廉人人夸,俞家怎么过日子没人管。
至于刘显那边,陈沐没派人问,他们离得太远碰不到面,倒是俞大猷自镇南关出兵,南边与海岸接壤,别管辎重还是兵力,都能有部分支持。
俞大猷是老将了,送还给陈沐的建议就是将进攻推迟半月,传檄先行,发往安南百姓、军兵,一告天军势大、二告莫氏篡位、三责其苛政、四述我军正义。
安南这个地方别管是谁来,都是苛政,地狭人众,不收重税养不起兵,尤其在南北割据用兵乱世,这种罪责一告一个准儿。
别说征战时节了,就照大明平和时期的税率来,成祖时期不是没试过,一年仅收上七万两白银,连一万军队都养不活,怎么可能支撑莫氏养兵十万?
俞大猷请幕僚撰写的檄文送到南洋,陈沐看着就想笑。
他觉得这檄文如果改个名,讨伐黎氏也能用,估计檄文传到安南南边,黎氏旧臣看着都害怕。
别的不说,南洋军府策动之下,云南两广,三省之地兵戈大起,刘显在云南募云、贵、川三省之兵数逾十万,分兵扼守西面陇川、南甸等地。
布好面向缅甸的防务,刘显率部移防云南临安府,征五土司之兵,于万历二年四月越过国境,兵进宣光。
广西的俞大猷则省事得多,他任广西总兵官,挂征蛮将军印,端坐镇南关。
起高平等地三县之众,派遣军兵扮作商贾向西渗入,沿途张贴檄文,扰其军心。
四月下旬,先锋将王世科率军兵三千出镇南关,都指挥戚继美、杨照等征浙东鸟铳手、湖广永顺钩刀手及狼兵两万,各自掌军鼓噪而出。
比起云南、广西的动作,陈沐要慢一些,毕竟他没有直通的陆路来运输辎重,粮草军备也没人给他调拨,全靠自己运筹。
从刘显传书欲同攻缅甸,南洋军府便征召合兴盛大福船二百艘,统合辎重向琼州、马六甲运送,待安南事起,减缓向马六甲输送,主输琼州西部,立囤粮大营。
同时征调各方军兵,军府卫发三千户合家丁四千,率舰队移琼州;吕宋、苏禄、婆罗洲九卫合发旗军九千,由邓子龙、邵廷达、黄德祥、娄奇迈各率舰队入琼州。
另有石岐部率千户入马六甲,接手关防军务,他和接下来安南之战没关系了,为缅甸做准备。
四月,刘显已经发兵,陈沐的军队还窝在琼州,仅遣娄奇迈船队合广西八百余艘渔船扫荡莫氏沿岸船舰,寻找沿岸适合登陆的地点。
因为他派去清化与黎氏旧臣商议联军的人手回来告诉他清化已经被莫氏名将莫敬典攻下,战线进一步向南转移,渔民又多了一项使命帮他打探莫氏与黎氏的战线究竟进展到什么地方。
四月底,广西俞大猷部已兵出镇南关,陈沐将得到的新情报经由广东廉州火速发往镇南关。
莫氏大将莫敬典发兵十万,兵围清化,遣部将阮倦南下安威胁顺化,几乎要将黎氏攻灭。
但这对明朝而言,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五月三日,陈沐于琼州府儋州西港登坛祭拜,亲率战船兵分三路,开向安南。
陈沐主力舰队兵发安直面阮倦,邓子龙部兵断安北部演州,最后一路则是陈沐麾下刚刚在广东熟悉全套新式兵装的‘海军陆战队长’林满爵。
“林将军,你此行之处最为危险,为演州北部与清化接壤一带,此时那为莫氏大将莫敬典控制之地,登陆之后你的南面是邓将军截断阮倦部后路的战场,你的北面则是莫敬典数万大军包围下的清化。”
“你不需死战,白帅已先一步将海上敌船肃清,沿海尽为我渔民战船,你需要的补给出海十里应有尽有,目标只有一个。”
距海岸尚有百里路程,三支庞大船队尚未分开,陈沐将林满爵召至赤海舰上,指着铺开的地图道:“莫敬典南下之时,若我尚未击败阮倦,要你尽量拖延其南下行程,几日即可。”
“如果拖延不住,你就开船绕至敌军后方,请白帅相助,断其粮道,正面战事自有陈某与邓将军作战。”
林满爵所去之处虽然危险,但只要不被包围,跑到沿海有舰队相助,机动不是问题。
听到陈沐这样的命令,让林三佬心中稍有轻松,大胡子笑得一颤一颤,道:“陈帅此次将领,倒比关岛轻松许多。”
“轻松是轻松,可惜战事没给你部熟悉军械的时间,现在只能让你在战事中熟悉了。”陈沐拍拍林满爵的肩膀,道:“如果燧发铳不合用,我在你们船上备了火绳铳,不行就再换回来。”
陈沐说着,家兵从船舱端出一只木盒,打开后其间放一杆装饰精美的燧发手铳,与众不同的是其中有六子转轮,他递给林满爵道:“军器局的新东西,打完一发手转弹仓,能放六铳。”
“虽已尽量精造还是有些漏气,十步勉强破甲,没甲能打十五步,再远打不准,拿着防身。”
这支铳不看技艺,仅看装饰就知极为贵重,林满爵收下手铳拜谢道:“多谢大帅赠铳!”
打造这个太费时费力,列装旗军不合成本,倒是将校再有一年半载拿着防身还算可以。
陈沐颔首,道:“去吧,林将军,替我好好收拾他们!”
他望向一望无际的海面,他也要参战了!
最早的燧发左轮实物为1597年制造,弹仓与枪械一体,能转不能取下,现存挪威利勒哈默尔的麦豪根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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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乂安
陈沐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张世爵也没有。
在安南沿岸,靠近演州尚有四十里时,陈沐与邓子龙分领舰队向自己的目标海滩航去,海上风和日丽,前后相差半个时辰他们就能分别靠岸,登陆安南。
他的目的地的朱江、兰江之间的安,安,天下太平之意。
船未靠岸,越过白净细软的沙滩,望远镜里陈沐看到不远处高高堆起的道路像广东常见的水田垄道,道路一侧邻着沙滩,另一侧则是并不茂密的低矮树林,海岸边沿坐落民居与翻在岸上的破旧木船。
离近了,翻盖在沙滩上的破木船上插着羽箭,从前屋舍似乎还有院子,但今时已不见篱笆。
庐舍木门早已倾塌,窗子破了几块,不管怎么看都不像还有人居住的样子。
更远的地方,道旁稀疏林木露出不知荒芜多久的农田,在看不见的方向,几道黑烟冲天而起。
海滩边沿船巨舶升起气球,舰队大船在沿岸下锚,各放运兵舟,一队队顶盔掼甲身着携行的旗军登陆长达八里的海滩,先下船的辎兵伐木取料修造拒马木栅,几路马步军向四周摸出去探查。
秉承陈沐的优良传统,十个旗军能有一个骑兵就不错了。
船没有发来左近存在敌情的消息,陈沐从运兵舟走出,南洋军府几面大旗立在属安南安府不知道该叫唐舍社还是张舍社的土地上。
“我还以为这里已经是战争后方了。”
陈沐的靴子踩到一块卵石,靴面薄钢片发出清脆响声,在船上时就察觉陈沐一直望向岸边废弃屋舍,下船后快马奔走的小将杜松回还,漂亮地滚鞍落马,对主公摇头道:“早就没人了,屋里财物、布帛早被席卷一空,房梁都被卸了,更没留下一粒米。”
“官道上有大队人马几次行进的行迹,凌乱的很,无法追踪,只知道都是向南去的,有很深的车辙,也有牛马蹄印。”杜松抱拳道:“旬月之间,逃难百姓携家带口、乱军义军穿林过道、莫氏军兵席卷而来。”
杜松张开五指,道:“屋舍有刀砍、矛刺、羽箭、弩矢、铳丸,不知发生过几次争斗。”
“让各部旗官都打起精神,安南正值乱世,我等已踏上战场。”陈沐弯腰拾起沙滩贝壳碎片中没有箭簇的断箭杆,端详箭尾字迹后攥在手中,道:“斥候沿官道向南北探,把草图绘出来,广西布政司给的舆图南边太草率了。”
广西布政司的安南图有两份,早前永乐年的图还能用,但道路田地山林百年之间都已发生变化,不能偏信。
第二份是四十年前莫氏先祖莫登庸乞降时献上的,但那份对升龙以南的地形还不如永乐年的精细。
尤其这里多山林高地,河道错综复杂,交趾承宣布政司时代设十五府三十六州一百八十县,十个府绑一块没一个琼州府大。
两幅图都不能满足陈沐军作战所需,因此他们需要重新绘图。
“将军,发现敌情。”张世爵带几名旗军迈步走来,献上绘图道:“船刚画好周边地势,西南有炊烟,小股敌军出没;北面最远能见到邓将军船舰靠岸,那应当是三十里外,敌踪约在二十里。”
邓子龙所处是演州南端,陈沐所处则是安北段,相距三十余里,这是船所能观测的极限。
这个距离发现兵马战船肯定看不清旗号,船数兵数全靠瞎猜。
船在海岸绘出的图就精简多了,不过很有用,发现敌踪之余还证明这条窄得像田垄道的路并非官道,真正的官道在西面隔树林与农田的七八里外。
而且,船看见安府城所在,地处南面偏西,距离太远看不起城郭情况,但能在这个位置看见城池,也只能是府城了。
“让旗军收拾收拾,接着上船赶路,向南走。”陈沐说着看向沿海船巨大身影,道:“让船把球收了,天快黑了,落下来都不知道上哪捞。”
所谓的小股敌人,船气球上望旗军在草图上很认真地标记数目为五百,其实看图的人没人信,也就看个大概。
陈沐猜测在百人队与千人队之间,远在二十里外的军队,他打算现在就搭理他们。
但短暂登陆小半个时辰,已经能给陈沐对于这场发生在莫氏北朝与黎氏南朝之间战事的进程有几分猜测。
旗军在海岸边轻松地溜了会,在船上摇晃两日对旗军战力有很大影响,让他们活动活动筋骨,再度登船,就该吃晚上饭了。
用过晚饭,天色暗下,船队以不上更的航速慢慢悠悠向南面沿着海岸飘,陈沐在赤海舰上召集将官,开议接下来的战事情况。
“莫氏已完全将战线推至安,分割黎氏,莫敬典率军与黎氏郑松战于清化,阮倦率军南下安,这是我等在琼州时知晓的消息。”
“如今安府城外二十余里发现小股敌踪,战局对黎氏不利,若安已陷,阮倦会继续向南进攻河静、广平,直至顺化,但他现在还没走,我想两军当相持于安。”
陈沐说着手擂船舱桌案,道:“我等来得不迟,我欲派船行至安河口设法入府城,阮倦兵力很多,最好同黎氏兵将把他一举击溃,再引他们北上,在清化与莫敬典相持。”
清化的郑松是如今后黎朝的权臣,安南国如今形式很像日本的幕府政权,甚至更加激烈,就在去年郑松刚把黎氏国王杀掉另立七岁幼主。
人品姑且不论,郑松带兵打仗很厉害,一度攻入升龙,陈沐觉得他能挡莫敬典。
张世爵低头不说话,陈沐问道:“你怎么想?”
“将军,安南四分五裂,北朝莫氏起于高平,家祖是篡位逆臣;清化后黎名存实亡,郑松实为奸逆;顺化阮潢躲避于后,战事再急也不助阵,这几个人末将都信不过。”
“可为一时之依,联军,怕非久计。”
听到张世爵这么说,陈沐脸上浮现笑意,战乱中的安南就是一本三国演义,精彩得很。
张世爵把安南几个割据大将都说一遍,唯独没提镇守宣光的武氏。
陈沐说道:“你所言不差,此时我等不过借其之力,同攻莫氏罢了,待此战结束,我们要让武氏从宣光走出来,入主升龙,把河岸给咱们看好了!”
第五十章 野战
即使后黎朝最大的权臣郑松不在安,守将对明军来援的心思也各怀鬼胎,极力打探陈沐军兵力,他们没把陈沐部兵力打探清楚,倒让陈沐派去的杜松把他们的兵力摸清。
清晨传回的书信中处处抢占道德高点,话挑好听的说,意思却也表达地很明白。
明军来是‘正名分以辨乖违’,既眼巴巴地盼着陈沐出兵,又不希望明军占领地方。
书信把陈沐都看笑了,对张世爵笑语道:“这话陈某能自己说,他们能说?”
不论如何,后黎在安有三万大军,阮倦则只有两万,纸面上兵力后黎占优,但时局却显然是阮倦攻无不破,大掠四方。
“信上说阮倦已与他们见仗一遭,杀其数百,战阵擒下安守将宏郡公,把后黎大军吓破胆溃败,大将潘公绩、郑模别无他法,只能在安近郊设寨拒敌。”
“三日之后,潘公绩率军于阮倦再历阵仗,我会率家丁旗军攻其侧翼,你押千军携炮队护我后路。”陈沐深深吸气后又重重吐出,道:“他们若被阮倦打怕不敢追击,你就是我的殿军了。”
张世爵重重抱拳应下,旋即道:“两千,阮倦有人马两万,况安南久经乱战,是不是兵力有些少了?”
“少,当然少!”陈沐轻笑一声,道:“陈某巴不得挥师二十万打他两万,这不是手上一共四千兵么,还要留八百兵将看船弄炮,实在腾不出更多兵力了。”
“有战船重炮,沿海五里就是我的地盘,你在七里设防,我无非是带兵再走三里与敌见仗。”陈沐踢沙望向西面,道:“此战胜负不在我而在黎将潘公绩,他只要敢战,这仗就能赢。”
“阮倦只要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把阵势迎我而立,侧翼至多五千军兵,哪怕全背向我也不怕,五千军兵,有什么好怕的。”
赛驴公这话其实是在给自己鼓劲,他挥手道:“派船队去告知邓将军此地战事,敌军若一战大溃,让他做好防备;对了,能找到林将军的话,也说一声。”
就像陈沐认为的那样,对南北朝纷争来说,安、通州都是大后方,真正激烈的战线在清化与升龙之间那方圆二百五十里打生打死。
阮倦敢带兵深入黎朝腹地,还以少破多,威胁安,必然是有本事的。
面对这样的敌人,怎么慎重都不为过。
三日来,借海上船,旗军几乎将周遭地势测绘清楚,谈不上详尽但大致地形已了然于心。
安有西北向东南绵延三十余里山脉名祈山,山脚落府城西北;府城北二十余里亦有一座同样走向山脉,山脚直连海上,两座山脉在安西北形成最窄不过七里的峡谷。
北朝大将阮倦两万大军营寨就落于谷中,扼守安府城通往通州、清化一线最宽广的要道,断绝交通。
开战前,陈沐领张世爵、杜松等轻骑于安北山中段狭不过二里的峡谷登上北山,望四周地势,在这个地方他也明白为何潘公绩三万大军却不能战胜阮倦两万人马。
他们被堵死了,要想打阮倦,要么从他脚底下这条仅余小军缓慢通过的难行谷道绕至北山北面,兜行三十余里袭击阮倦腹背;要么就只能在祈山谷中和阮倦拼杀。
这样的地利为阮倦所夺,结果便只有阮倦打他们,没有他们攻阮倦。
登山时还发生战斗,阮倦未在北山峡谷布大军,仅留了几名斥候扼守峡谷,他们发现陈沐一行,陈沐也发现了他们,张世爵杜松等人引弓将之射杀,己方也伤了两名家丁。
张世爵道:“北朝阮倦留斥候在此,当为劫杀传信之人,绝非顾虑大军由此通过,明日我等当早发兵一刻,才能通过峡谷。”
陈沐点头笑道:“他估计巴不得潘公绩等人率军入谷,兵少不足为虑,兵多则府城空虚,他可趁势占了府城成败就在明日,今夜把炮拉上来。”
“北山峡谷左右,即为你部所守,为陈某看护这条生死路!”
次日,芒种,清晨海雾弥漫。
雾气对他们有利,三千旗军入峡谷,北山西面一侧,陈布火炮三十三,只待开战。
晨雾未散,周遭可见不足二百步,隐有军兵步声自山右传来,令陈沐变了颜色,一面命旗军守备一面诸军噤声。
那个方向是阮倦营寨,安军是否出兵陈沐不得而知,但他能确定的是阮倦军已经动了!
这让陈沐怀疑,黎南朝安府城中怕是有人走漏消息。
不过阮倦军的目标并不是他。
入辰时二刻,日头高升,海雾初散,陈沐望远镜下一片肃杀光景。
潘公绩依约,清晨借海雾未散,率军出府城兵分三路,占取地利,此时于祈山东面陈兵四五千堂堂之阵、府城东北靠近沿岸亦有步骑战阵立于田野,合其中军动兵足近万五千人。
远远望去,潘公绩中军有战象十头立于当前,庞然大物巨鞍上似乎架有小炮,战象左右旌旗招展,海雾一散鼓乐齐鸣!
显然,潘公绩是把家底都搬出来了,紧跟着他们的军阵就发生骚乱。
海雾散去,露出北山下的局面,并不是他们想象中峡谷阮倦营寨大惊,而是整整齐齐的北朝阮倦之兵,军分四阵,一阵三千,合一万二千军兵背北山而立,相互的发现的同一时刻仅仅给阮倦军带来短暂慌乱。
紧跟着,鼓噪军乐响彻原野,两军不约而同地选在此日布阵,间隔十余里,谁都不率先发兵。
比起南朝兵势,阮倦部下北朝军队的武备要更利些,虽然阮倦并无象兵,但各部有近半数着甲,每阵都有火铳、弓弩,长兵居多,矛、镗把、斧钺、关刀甚至还有画戟。
陈沐还发现四阵各有五门放于木架的小炮。
是何形制距离太远看不真切,但看上去不是佛朗机就是发。
陈沐明白了,他真的不用担心不清楚安南**械,明军二三十年前用什么,这就用什么,无非尖端火器更少、冷兵器更杂罢了。
阮倦军中各阵放出大将飞马于阵前奔走,有双持斩马刀的膂力超人之辈,也有挥舞方天画戟的越南小温侯,看上去像是在叫阵。
把陈沐都看懵了。
最神的是潘公绩还真派出数骑各持关刀斧钺拍马迎上。
看得山上提望远镜悠哉观战的赛驴公瞪大眼睛,递给杜松惊道:“这帮人是三国演义看多了吧,在大明我都没见过人这么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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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袭击
“不得不说,这种战前礼仪还是很适合观赏的。”
南北朝双方各自派遣战将四员,驰骋于府城北方圆十里荒野,飞马捉单厮杀一处,两相交兵各有胜负。
陈沐估计,能仔细欣赏这场斗将的,只有他了,两边主帅单凭肉眼是肯定不能仔细观看的,但是他能。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把这千载难逢的场面录下来。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千载难逢,在日本,他儿子陈八智用鸳鸯阵捅翻了一个想和他一骑讨的武士,王如龙用鸟铳扫了另一个。
但这对他来说确实新奇,毕竟在大明境内没见过。
“他们没炮,围城战不好打,用更少人命能取得战胜一阵的士气,倒也不蠢。”
跟着陈沐在南洋见惯了炮庙里弹重二十斤的巨大重炮,军府卫野战操练也是用五斤的镇朔将军居多,如今见到敌军万二千人仅备小炮二十门,就连小将杜松都觉得那不算炮,至多叫大铳。
说着,杜松却变了颜色……好吧变色这个词不能形容杜松,这小子皮肤黑得发紫。
没变颜色,杜松还是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黝黑,只是表情变了,端着望远镜对陈沐道:“大帅,你看敌阵,他们斗将的武人被斩于马下却无士气影响,这是有备而来啊!”
有备而来?
陈沐定睛再望战场,南朝那边战阵每当有武将被斩于马下,军阵便为之披靡,喝骂不断;每当阵斩敌将,便欢呼雀跃鼓乐不止。
反观背朝阮倦陈师四阵,哪怕斗将得胜也只是擂鼓三通,至于被斩杀,更是对军阵没有任何影响。
再加上阮倦似神灵托梦般将军士借晨雾拉至原野背山布阵。
就像杜松说的,北朝兵将非但有备而来,而且其中有诈!
陈沐当先便派飞骑去往山下通知张世爵,让他看身后峡谷外可有异动。
至于海上就不必担心了,哪怕仅有军兵八百,有监军陈矩指挥弄炮,哪怕赤海舰队停在海上不动弹,也没人能通过海岸。
更别说北朝能被调度的船舰不是被渔民击沉就是被白元洁将海军堵在船港。
问题不出在自己这边,陈沐端着望远镜四处巡回,最终目光定在祈山南面,潘公绩左翼驻军所在,那个离安府城仅有三五里远的道口!
那个地方,直接威胁安可能不大,哪怕阮倦也上战象撞府城墙也撞不开,但能抄潘公绩后路是真的。
此时此刻,陈沐非常怀疑阮倦另外八千兵马并没在山谷里老实呆着,他们可能正在祈山另一边向潘公绩身后急行军。
“黑子,传令家丁马队抽出百骑,找谨慎心细的队官统率,给我越北山北抄他老巢!”
经由杜松提醒,前一刻还沉浸在观看斗将的喜悦中,下一刻陈沐心中就将阮倦的战略勾勒出来,道:“告诉山下张指挥,让他率军八百从北山那边往西去,马队先行,探明情况。”
“倘山谷确实空虚,该杀的杀该抢的抢,阮倦从清化掠演州安郊野的辎重都屯在那,我可没见他征发多少民夫。该给部下开多少赏格就开多少赏格,我只要赢!”
“要是谷中仍有大军在驻,马队就快传消息,让我的指挥使接着回来当殿军。”
陈沐话音刚落,杜松已知晓他想做什么,抱拳自山间小道快步奔下,他清楚陈沐的命令意味着什么。
如果山谷空虚,山外面陈沐与潘公绩联军哪怕不能击败阮倦,只消谷中一把火,就能把两万大军惊得溃退;回去没了粮食,这两万军心顷刻即可散尽。
陈沐、邓子龙、林满爵,三支精锐伏扼于其撤军必经之处,哪怕他兵再多,没了兵粮又能如何?
两支军队旌旗蔽空鼓乐喧天,不多时八骑斗将交兵一刻便分出胜负,北朝阮倦部四将皆被斩于马下,南朝潘公绩麾下也仅剩两骑,打马返回阵中,带起阵势喧闹壮威。
随后,潘公绩率先等不住,两翼分队向前压上,马队左右小步兜转;中军象阵居中,弓弩手、火铳居前,大军阵开始向前缓缓前进。
每走百十步,便有弓手拉满弓向前射出一箭,接着前进向落箭之地,再向前射出一箭,继续前进。
面对敌军前进,阮倦这边却不慌不忙,陈沐能看见他在阵前广布骑手来回奔驰,向各部呼喝稳住阵脚,一排排大盾立在阵前,因为并非全军披甲,很容易被看出那些是劲卒精锐,那些中坚力量被安排在战阵当中,被外围盾手保护得严严实实。
陈沐的手心在出汗,他知道这无可避免。
虽说过去在翁源河源、在拒马河沿线,哪次都是投入兵力数逾十万的大阵仗,但在一眼就能望尽的平原上,双方以两三万大军阵交兵,几乎一战定胜负的战事,他还是初次经历。
“头一次瞧见这样的大阵仗吧?”
陈沐看着杜松欠兮兮地以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拍拍家丁队长的肩膀,道:“没事,看见阮倦左翼没,就那五千人,甚至就那五千人里左翼的左翼一千人才能在第一时间与我等接战。”
他还是在给自己壮胆,伸展了手臂指向远处道:“右翼的兵想攻过来要先跑三里路,来了也是吃铳子。”
言语再轻松,他注视在战场上的目光依然慎重,他转头望向身后。
山脚下,各部千户、百户、小旗、旗副以及超过半数的老卒都在相互带着新卒叮嘱开战后保命的关窍。
他深吸口气,喃喃道:“他们上百人才一个军官,老子四人一个军官,没可能输!”
“他们要交兵了,下山列阵!”
南朝潘公绩军前行并不快,三阵军士阵形内也不够严整,每百步便要重新整队再继续前进,但人够多,士气够旺盛,再加上有体型庞大的战象缓步推进,气势上的压迫感很强。
即使阮倦部足够严整,在战事开始前怕仅以望远镜间隔二里去望,仍旧能感受到他们军卒在战事将临时的恐惧。
潘公绩部三阵前沿军士已越过战场中央,与阮倦部仅隔不足千步,对面的阮倦军阵仍旧好似吓傻了一般,毫无动作。
就在战象上小炮手在将官的呼喝中放出火炮,十颗橘子大的炮弹轰在阮倦部阵势当前,来自后方安西面的山谷忽然爆发出喊杀声。
阮倦部袭击腹背的精锐,在发出战吼的战象率领下,进入战场!
第五十二章 恼火
潘公绩没有预料,没有半点预料。
若是平时接战,他会去全面地考虑周边地形,但这场仗对他而言不是堂堂之阵,他是在袭击。
尽管阮倦是为何在大雾中布阵北山脚、明军究竟会不会进入战场,他都不知道,但对他来说这是一次突然袭击,没有下战书、没有约战。
南朝从未把战胜的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明军身上,他们加入战场更好,即使是假消息也无妨。
他们不是没有与阮倦的一战之力,只是西都被围,士气低落罢了。
但当后方传来战象的嘶吼,八头体态庞大的战象撅着獠牙挟裹数千军兵自左翼腹背山谷杀出来,潘公绩当时就想退兵!
“不要回头,前面敌阵进攻了!”
任凭潘公绩如何叫喊,传令兵跑断了腿、将校挥断了手,也没人能止住部下的慌乱,眼见颓势就要无法逆转,潘公绩下令道:“请左翼主将赖世卿带兵迎战后部敌军,在下挥师抵挡阮倦,向东且战且退!”
潘公绩就一个想法,不能让战象杀进他的阵后。
战象不是骑兵,皮糙肉厚,一个百人队步卒矛兵弓弩手依靠地利再加上点好运气,或许能挡住一百马队的冲击。但一个百人队步卒未必能挡住一头战象。
因为战象方阵从不只是一头象,一头象就是一个方阵,少则七人多则十余,攻守兼备所向无敌。
当战象方阵出现在战场上,根本不需要与敌人接战,敌军就快要溃散了。
过去潘公绩常常享受这样的战果,今天这样的结果也降临在他的身上。
“将军,敌军进攻了,进攻了!”
传令兵的战马在经过阵中战象时受惊把骑手掀翻在地,兵卒捂着摔断的胳膊哇哇大叫,潘公绩望向阵前,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敌军阵势传来呼声,长矛与大盾顿地的声音甚至让脚下的土地颤动。
间隔千步之外,二十门放置木架上的火炮被搬到阵前,炮口垫上木块,由四个方向朝他阵前齐射,接着是排山倒海的脚步声从前方传来。
近在咫尺的一头战象被炮弹砸断腿骨的哀鸣声中,阮倦进攻了。
相距不过千步,阮倦前后夹击攻势如火,细至命令却稳扎稳打,前后两部皆未接战,后部数千兵将跟着战象狂奔,前军主力稳步推进,甚至走上百步还停一停。
他们的火炮在重新装药。
“大帅,还剩一里,片刻接战!”
北山腰上,旗军对山下陈沐军阵高声喊着,跨上战马身处军阵之中的陈沐已经不能再看见战场宏大局势了,他扣上兜鍪对马下传令兵下令道:“我军接战前,放三门炮,敌军向我冲锋后,三阵十一炮轮放。”
陈沐拉着缰绳向身后山谷望了一眼,算时间马队应已探明阮倦谷中营寨虚实,张世爵未还,这一战就只能进不能退了。
他扬起手臂向前挥出,道:“打起旗号、吹鼓,前进!”
轰隆一通鼓,北山谷口唢呐高亢吹响,天朝无疆大纛在谷口立起,镶龙三角旗左右挥舞,与安南南北朝军士截然不同的军阵鱼贯而出。
出谷即摆开阵势,背负长牌大盾的辎兵百户率队快步前行,余队各自百户率领方阵稳步前进,直朝阮倦左翼腹背行进。
相距不过二里,起初阮倦部鼓乐不停,直至相距六七百步才有人发现这支突杀至身后的军队,登时便给阮倦左翼造成极大混乱。
等作为大将的阮倦收到消息,转头望去这支旗号鲜明人皆甲胄的军队已突至其左翼阵后三百步。
不明敌友的左翼后军只能堪堪列出小阵来阻挡,弓弩铳兵皆被调至前方,后面留下的是准备在敌军陷入混乱后突击而出的敢死兵,人无甲胄手持短兵,纵然列阵又有什么威慑力?
还不如那些游曳后阵左右持短矛长刀的骑手。
“区区千余,管他们是哪儿的兵,马队去击溃他们!”
就在阮倦下令之时,陈沐军阵前响起一片闷声。
数百面大牌顿在阵前,一根根不字杆被辎兵支在盾后,随后两个辎兵百户大声呼喝,二百辎兵撤下,后面旗军紧随而上。
北山上,三门镇朔将军炮轰然炸响,炮弹飞曳尖啸轰在阮倦左翼后阵,炮弹落点四面八方军卒纷纷避让,紧跟着几个弹跳犁出几道缺口。
火炮射点太高,铁弹跳起威力远不如陈沐想象中大,不过没关系。
他策马立在阵后,数队旗军在他身侧持铳向前奔走,他松开缰绳向两侧指去,身后便传来呼喝声。
“快,炮队前进!”
山上三十三门镇朔将军是他的家兵直属炮队,战场上还有四个炮兵百户,阵前每个总旗下还有炮兵小旗呢。
这可是大明南洋军府军府卫,说什么火力?
二十匹与阮倦部骑兵坐骑相同的驮马拖拽十门二斤炮快速奔走,在阵前长牌豁口后解下炮车,各有炮兵百户就地下令,间隔三百步向敌阵发起炮击。
“敌军骑兵!”
阮倦中军后部,数支马队飞奔而来,欲绕过陈沐军正中牌阵自侧翼发起袭击,在千户命令下,步兵百户与骑兵百户率部迎面而出。
军府卫马很多,二斤炮有马、镇朔将军炮有马、虎蹲炮甚至总旗箭都有马,唯独人除了家兵队外都没有马,所以所谓的骑兵百户麾下其实没有骑兵,行军时倒是管着上百匹驮马与马车押运火炮炮弹。
也就是说派出去迎击骑兵的其实是两个步兵百户。
两个小空心阵在大阵外立定,外围盾手矛手跪倒,四面盾牌架上丈八长矛,中间铳手站立端铳,向奔驰往来的骑兵射击。
这不是防炮的空心阵,只是为了让铳手可以轮射,所以空心非常小。
马是真的可以直接冲击方阵的,只要骑手操纵得当并有视死如归的勇气,因为它们的眼看不见正前方,需要在奔跑中左右摆头才能看见前面。
只要它看不见,它就敢冲进矛阵里。
可一旦看见了,马也是会害怕的,尤其是战马。
而当骑手也害怕时,面对刺猬壳就束手无策,只能在两个方阵左右来回奔驰,既不敢冲击方阵,也不能策马逃回,即使是方阵同时仅有十余杆鸟铳射击的缓慢效率,也将他们逐步蚕食。
相较而言,倒是陈沐阵前盾墙后的旗军有点闲,敌军大队步卒没有对他们发动冲锋,这让场面有些尴尬,根据军令敌军不近五十步又未以弓弩或火炮射击他们,他们是不能放铳的。
只剩下各部的炮兵小旗忙得热乎,一门门虎蹲炮被搬至近前,隔着盾墙向敌阵放出散弹。
陈沐有些恼火地盯着敌阵,山上依然只有三门火炮在响,他骑在马上小步兜转两圈,道:“高估敌军勇气了,打旗给山上下令,他们不冲锋也开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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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摧枯
阮倦和潘公绩,这两位南北朝安之战的两军主帅都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潘公绩自觉生死之时,所处位置看不着阮倦阵后的情况,事实上他也顾不上观看远处战场情形,只觉得自己以不足万众的披靡之军抵抗敌军士气如虹的万二千军势竟打得有声有色,右翼部下还士气如虹了!
嘿,可真厉害!
按说阮倦的位置好,他应该对战事进程了如指掌,在明军加入战场前确实是这样的,整场战事的进程都在他意料之中,哪怕北山谷冲出来一两千服色怪异的军队都没什么关系。
直到山上那三门炮响了。
第一轮炮打得特别准,落在左翼军阵区区三声响,几乎让整个五千大阵都乱了,将官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后面的炮就不准了,明明是该打左翼的,炮弹却一直往他中军落,害得他想传个令都不行。
好半天阮倦才反应过来。
“不是首射准,是首射不准,那三门炮就是打我的!”
要是北山上抱着戚家刀保护火炮的家兵头子日本人莲斗听见山下挨揍的阮倦这般悟性,他肯定要拍手叫好,他可是听见了,炮兵就是要打阮倦,直接在最大射程轰敌军大将。
轰得到要轰,轰不到也不亏。
谁让他们军阵太密集呢?
但莲斗并不知道阮倦是怎么想的,所以他只是抱着五尺戚家刀捂住耳朵蹲在一边山下打旗了,让家兵炮队开炮。
轰!轰轰!轰轰轰!
北山阵地十门镇朔将军炮依次朝阮倦中军开火,巨大烟雾与火光在山地林间喷发而出。
这早超出炮兵平时操练四百到八百步精准轰击的距离,就连整个范围都谈不上准确,即使以阮倦部中军五千人之大阵,九颗炮弹依旧散落在军阵各处。
甚至还有一颗炮弹越过北朝中军,第二次弹起时砸落南朝军兵接战之地。
即便如此,阮倦的颓势也无法避免,潘公绩的战象已冲进他的中军前部四处践踏,自其三分之一的阵线横冲直撞,散发令战马心惊的气味与军兵胆寒的叫声。
这个时代任何兵器在战场上能直接造成的伤亡都是有限的,不论火炮还是战象,除了明国北兵惯用的毒气外,都不能在战场上短时间造成大规模杀伤。
但阵线已经被踏乱了,纵使阮倦中军分前后两个大阵,足足六千军兵,战象践踏或一轮火炮仅能杀伤他百十人,但这六千人里谁都不愿做那被杀死的百十人。
人们需要英雄从来不是因为英雄伟大,而是当人力所不能挡的灾难发生时,英雄会替更多人凛然赴死。
火炮没有摧毁军阵,更没有杀死多少人,但那些尖啸飞射的铁球摧毁了士气,更摧毁掉阮倦完备的指挥系统。
此时此刻,阮倦需要的并非一个英雄,当战象践踏时总有平凡的英雄挺身而出,挡在战友袍泽身前直面不可战胜的巨象,但一个或几个英雄并不能扭转败局。
阮倦需要一百个两百个英雄,听从他的指令阻挡象阵的冲击,为更多人换取生路。
但他们没有那么多英雄了,没有指挥,那些拥有英雄气质的豪杰们各自为战在战场各处,没有人能阻挡战象的践踏与冲击,更没有能以血肉之躯阻拦来自后背北山上飞射的炮弹。
没有英雄的结果,就是都得死。
他的军阵在溃散,从中军前阵开始,以战象冲入的缺口为分界点,军卒被恐惧驱赶挤压至阵线两侧,以北朝军士之强悍本能在缺口出现之初便将敌军分包合击,可那些曾经的虎狼之师此时此刻却只想着逃跑。
转眼前阵三千被南朝兵将杀得溃不成军,眼看就要蔓延到后阵。
实际上来自身后的炮声响起那一刻,后军与右翼就已经有人朝山谷营地奔逃了,全靠先前队末留下的监军队砍杀一批溃卒才止住溃势。
潘公绩也是没办法,他被杀红眼了,他用战象冲阮倦,身为主帅甚至亲自冲到阵前持刀搏杀不为别的,就因为在他身后一样有北朝的战象在屠杀他的军队。
他很清楚不尽快击溃阮倦的军队,待到左翼主帅赖世卿抵挡不住,一旦被两面夹击就是要全军覆没的结局。
而安府城里的军队,是绝对不会出城救他的,那些人看他笑话还来不及,巴不得他被北朝击败,俘虏甚至杀死,那样就没人能和他们抢夺黎朝大权了。
从列阵斗将到战象践踏军阵,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太阳还没升到正午,战争的局势却不像任何人预想地那样,三方统帅几乎以相同的方式措手不及着。
赛驴公也不轻松,这场战斗根本不像他想象得那样。
他正骑着战马兜走在旗军身后头脑发蒙呢。
南洋军引以为豪的鸟铳队,从踏出谷口到现在,只有那两个派出去迎击骑兵的步兵百户手里的铳开了火。
陈沐且要好一会才能分辨出阮倦左翼三千大阵飞快地溃散究竟是不是诱敌之策。
毕竟不是自己的仗,多杀少杀都是挣,他看别人两边打得挺激烈,不太乐意拿自个家底儿冒险,给点火力支援够意思了。
但别人不这么想。
“大帅你放我出去,我老家榆林六两一间房。”
小将杜松背后背着三口刀,手上还提一柄,身上胸甲臂缚锃亮,指着不断向回缩并互相挤压的敌阵扯嗓子喊道:“仨脑袋一两银,咱今天能给老杜家砍出一条街!”
陈沐上下打量杜松,瞅着杜黑子这一身武备,再看看对面光膀子的、穿布衣的,二十个人都凑不出这一套,他琢磨了,要是有点运气,弄不好今天真能让杜松杀出个古之猛将的战绩。
所以他歪着脖子轻甩马鞭,道:“那好事能都让你老杜家占了?”
陈沐心中笑道你榆林李氏将来可是要生出个银川驿卒来的,你老杜家占一条街,没人家过活的地儿能行?
“那大帅给我个百人队,就百人队就能把他们杀穿!帅爷,咱这不是接战啦!”杜松急得都拍大腿,道:“这已经溃败啊,过去就直接是追杀!”
喊杀震天的战场边沿,陈沐抬手刚想说话,被左后方五门二斤炮齐射震得耳朵聋,隔着头盔拍拍耳朵,挥手道:“别整天想着打打杀杀,都万历年了,不兴冲锋陷阵,打旗,十五个百户军阵稳推着压上去。”
“来一块唱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第五十四章 潮水
就没这么欺负人的。
阮倦自从跟着莫敬典打天下,就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输不可怕,可怕的是迷迷糊糊的输。
中南半岛的兵家很厉害,这片土地上百年战乱基本没停,他们见过各式各样的打法,不是说这啥都没有,攻的守的、步骑火枪,还有被战象践踏溃败的,他们什么没见过?
唯独就没见过四五十门火炮朝一个军阵死轰,对,就是他妈的死轰大子儿、散子儿、飞子儿,逮住一个军阵死轰。
在这个冷热兵器大变革之际,虎蹲炮、小旗箭,这片土地上都算炮。
反倒是山上的镇朔将军,阮倦是真不知道那种打大铁弹的玩意该叫什么。
炮?
不太像。
好端端军容严整的左翼三千军,就指望相对厚实的中军顶住潘公绩第一轮接战,由侧翼包抄上去围攻呢,硬被十门两翼排开的马炮从腹背像扯布一样给轰扯了。
关键还远近皆宜,炮嘛,按说大军往上一涌,哪怕是溃军乱军呢,一拥而上那炮不就抢下了么?
可这军阵不能冲,一冲它跟你急,前脸大盾一撤,露出一门门小炮,照脸一片散子轰出来,谁敢再去冲阵。
中军前后阵势更是前有敌军后有炮击,就别提了。
只剩右翼三千人死战跟潘公绩七八千人接战还打得有声有色,偏偏其他大军帮不上忙,眼看大好局面就这么毁了。
阮倦狠劲上来,好不容易借北山上火炮一停的间歇,大手一挥就要兵分两路一抄山上炮兵阵、二扫腹背敌军阵,就听身旁传令骑着马穿越炮火,高声喊出一句差点把这北朝主帅气昏从马上撅下去。
“将军,大营冒烟了!”
那祈山北山峡谷,他阮倦两万大军囤粮大营所在之处,数冲黑烟拔地而起。
看到这一幕,没受半点影响最能打的右翼三千军也慌了,将校匆忙留下千人殿军,都不用他阮倦下令就带兵驰援朝大营撤去。
方圆五六十里早被他们抢光,虽说道路难行弯绕,忍着饥饿几日撤回清化并不是什么大事,可山谷若是被人大军围堵,他们可就真成了瓮中之鳖。
死都不知道咋死的。
没办法,阮倦也只能退。
退之前阮倦还朝左翼那边望了一眼,那支奇装异服的敌军是真欢实。
若易地而处,阮倦会被这支军队逗笑,但此时此刻,他却只能感到恐怖。
阮倦没见过大明军兵,但古代画像上有,这些人兵装与明军有三分相似,但又不太像,炮的种类比其他各式兵器的种类还多。
大部分人腰间挂佩刀却并不用,用的兵器除长矛就是鸟铳,鸟铳这种兵器北朝知道,过去也弄到过数百杆,是和海盗贸易得来的,后来尝试仿造,但并未大规模装备军队。
那火器比火铳好用,用过的都知道。
可他们连甲都凑不齐,指望使用鸟铳这种造价高昂、损坏率高、更难打造的兵器?
这块土地并不缺铁,甚至铁矿还非常之多,但战乱时期制作太难成本太高,铁矿都在兵家必争之地就不说了,单单钻铳眼一杆铳要匠人钻一个月。
安南不缺技术,缺的是和平环境打造兵器的时间。
过去海外购入难在昂贵,现在海外购入的难点在于没人卖。
海盗招安的招安、打死的打死,该杀绝的都被黑心陈杀绝了,正规的外交途径又搞不到。
陈沐一个个百人队结方阵,各阵不列线阵,有前有后相距三十步,向前不疾不徐地推进,火炮都不打了,炮兵驾着驮马跟在阵中偏后的位置,整支军队高声唱响凯歌。
天底下没他们这么不紧不慢追击的,但鉴于地形,这很有效。
阮倦的兵乱了,大半个时辰的搏杀中仅让他麾下四阵军士损失惨重,都有数百伤亡,死伤最惨烈的右翼军阵甚至接近千余,过多的伤亡与战局不利,小到百人队大到整个军阵都出现不同程度的溃散。
已经不能再战,当撤退指令一发,作为殿军的后阵也跑了几百人,到底还有上千军士听从号令,在接近山谷入口处重新整军结阵,依托地形试图对追击而来的陈沐军阻击。
潘公绩的南朝军并未追击,他们眼看敌军溃散当即挥师转头杀向身后横冲直撞的奇袭兵阵,毕竟左翼主将赖世卿的五千军阵已被战象践踏阵线,接近击溃。
陈沐军一路稳步越过平原,追至山谷口,其中不免有敌军以数百溃军之势朝他冲杀,但不能结阵的敌军冲杀过来毫无威胁,不论他们进攻哪个百户队,都会遭受至少三个百人队以鸟铳还击。
根本杀不到面前就被扑面而来的铳火放翻。
弓弩射来的箭雨确实对陈沐军造成一点困扰,却不敌小旗箭与虎蹲炮,哪怕勉强杀至近前,就连近身格斗都难以取胜。
就像陈沐所仰仗的那样,他的军械更好、他的军官更多。
敌军冲至近身交战的范围时,也会仗火器之利,先以火铳打放一阵再行冲锋,但同样距离北朝的火铳能在三四十步打伤他们几个人,却要被鸟铳直接放翻数十人,遭受铳击最严重的往往都是最下层军官。
小旗被打伤打死,副旗依然能在小范围乱战中率领几名旗军结阵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北朝小队长被打伤打死,他们的士卒就成了各自为战的散兵游勇。
耗尽精力杀至近前,也逃不过被杀伤杀死大半溃逃的局面。
这个时候再想逃,可就逃不掉了。
巨大的恐慌在北朝军队中蔓延,他们的敌人一直是那么多,自己的兵力却越打越散、越打越少,谷口结成的殿军阵线眨眼就被攻破。
明军势如破竹杀入营寨,不到一刻时间营寨就被炮兵百户摧垮,北朝败军像潮水般沿山谷涌向西北,一溃千里。
整个战场最慌的就是在敌军营寨放火之后的张世爵了。
所有溃军都向他涌来,他根本不敢与之接战,率**百人在山谷另一边侧面山坳处结阵,阵势当中护着洗劫山谷得到的财物车马,攥着刀下令都发颤。
“跑得不追,谁敢来跟咱抢东西,咱就跟他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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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仁义
打仗,从未如此简单。
陈沐旗军开始打扫战场时,潘公绩那边与北朝袭击的军阵战事还未结束,北朝兵将确实比南朝兵将能打得多,纵然身处溃势,依然能用少兵与南朝军阵互相搏杀。
直至城中南朝将领见阮倦已被杀退,派出大军围剿才在安城西将之击溃。
等潘公绩亲自带人来向陈沐表达谢意时,陈沐的旗军已经押运着大批辎重、战利撤进北山小谷道,准备打道回府了。
潘公绩年岁四十上下,这在年龄明显偏小的北朝将领中已实属老将,肤色偏黑,遍身着甲也显得彬彬有礼有很盛的文气,面对陈沐时并不自信,好像没做什么就矮了一头。
可能他们初次见面都骑在马上的原因,陈沐确实高一头,不过后来下马,在山谷穿行,俩人就差不多高了。
“多谢天军助战解围,否则定叫阮贼得手。”
潘公绩在与陈沐并肩前行时总是落后一点,眼睛左右看着那些参与战事后警戒在旁的旗军,未尝没有打探军情的意思。
走过陈沐立在山谷的大纛,陈氏旗军正将大纛收起,潘公绩念出纛上书文,道:“天朝无疆,我朝疲敝之时,外朝小臣愿为将军补给银二百斤、帛三百匹,以谢将军之勇。”
“财物甚少,还望将军勿怪,这已是顺化、广南两地,半年的贡赋。”
陈沐闻言诧异,虽然面上并未表现出来,他知道安南穷,过去朝廷收了安南又从版图里踢出去只有两个原因,一是这边总反叛,二则是这边太穷收不上税,但陈沐没想到这么穷。
顺化广南两地,在安以南,地域狭长,是安南穷困之地。这边的政体与日本幕府有些相似,当地首领给朝廷每年缴纳部分贡赋,享有地方全部权利。
合着顺化广南两地,一年贡赋才四百斤银、帛六百匹?
潘公绩按斤说,银显得是挺多的,其实一年才六千四百两,这可真是穷得厉害了。
“嗨!没事,潘将军不必为此介怀。”可能潘公绩只是说个漂亮话,却见陈沐摆摆手笑道:“二百斤也不少,陈某会心满意足地收下的。”
“对了,布帛,能换成粮草吧。我部兵马甚多粮草不济,此时正欲北上解清化之围。”
潘公绩明显楞了一下,他没想到陈沐真会要卧槽,你不天朝么,怎么这点蚊子肉也好意思要?
他被陈沐一点都不客气打了个措手不及,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抱拳道:“请将军稍待半日,小臣回安准备妥当便将白银与粮草给将军送来。”
其实陈沐一点儿都不缺粮草,他又不是刘显和俞大猷,那两位都是轻则动兵数万,多则动兵十万的狠角色,他跟人家比差远了。
南洋军府总共才动员兵力不过一万三千,他本部才区区四千人而已,琼州府屯的粮够他们吃两年。
他只是单纯地觉得没必要为南朝省钱,给他们留着钱粮有什么用啊,让他们募兵练兵,再去打仗?
“那便多谢潘将军了。唉,此次登陆安,眼见土地荒芜生灵涂炭,安南遭逢如此祸难,天朝对此却并不知晓,眼见此战乱之景,陈某甚是痛心。”
其实潘公绩及南北朝官吏百姓在私底下都称明朝为吴朝,朱元璋称吴王一统域内,消息传至安南,上下都极为佩服。
即使后来定名为明,他们叫惯了也不愿意改,再到后来明与安南战事一起,经历统治与反叛,吴国便成了吴贼,南朝为后黎,后黎就是起义反叛明朝的黎利建立。
双方本就有很深的仇恨。
但是显然,此时此刻,明军站在潘公绩这边,他当然不会不知趣地提起这段往事,不论言语还是举动都很尊敬。
“解清化之围?将军仁德在下钦佩,然此际我部伤亡甚多,不休养生息再提征伐……”潘公绩面上为难,环顾左右对陈沐反问道:“天军此战攻破敌军,不知伤亡几何?”
陈沐对潘公绩部出战伤亡巨大是心知肚明,前面直面阮倦,腹背又遭受敌袭,至少两个军阵伤亡近半,后半场都是在溃散状态中打下来的仗,伤亡低不了。
而且他还猜测,安城内别的将领与潘公绩也不是一条心,否则早在其腹背受袭时就该率军自府城冲杀而出,又哪会任由潘公绩部落得如此下场。
“我部伤亡不足百人,尚有力再战。”陈沐说的是实话,他对潘公绩道:“假使潘将军发精兵八千出安过演州直走清化,陈某将兵亦趋,则清化之围可解。”
“陈某并非单打独斗,我大明另有两部大帅将兵十万,自镇南关、云南入北朝腹地,势要灭莫氏于升龙,将军忠于朝廷陈某很是钦佩,如此忠君之人,陈某自当报于陛下。”
“将军今日之功,可授世镇安,如清化克复,陈某也愿举荐将军于陛下,世代镇守安、演州、清化之地。”
潘公绩张张口,抱拳在前的手心出了一层细汗,还沉浸在陈沐所言伤亡仅不足百人的战果中,紧跟着又听到另有两部明军杀入莫氏腹地,令他表情变了又变。
至于什么世镇安、演州、清化三地,此时已不能令他动心了。
他的心颤得厉害,己国蒙难之时,处处分裂,内患尚不能解,若明军大举入寇欲侵夺其地,就如陈沐军之战力,国中谁能阻挡?
潘公绩有些担心陈沐突然翻脸,他斟酌地问道:“天军此来兴大军入莫,这,还望将军实情告知,究竟所为何事?”
陈沐见他后退一步,看到其慎重与担忧,正色道:“将军不必忧虑,此次过境原本仅是小事,陈某需借河道及两岸漕运,向云南疏通货物而已,成与不成皆在两可。”
“但莫氏杀我使者一人,才让陈某慎重探查安南之地,见阁下国中正值兴兵之时,故有兴仁义以讨不仁之意。”
陈沐说着抬起手掌道:“陈某可对天立誓,大明此次只欲攻灭莫氏,助安南国中重新平定,绝无侵吞安南之意。”
“待乱世以毕,陛下重新册封安南黎氏王,授各地忠义将军世代镇守,各不相攻,两国交万世之好互通有无,教化民生安乐,虽百代亦不必兴兵,以布我天朝仁义。”
第五十六章 木炮
除了潘公绩,陈沐没见南朝任何人,后来那些人前来拜谒也被陈沐让潘公绩挡回去了。
倒不是他不想见,见不见于他而言是无所谓的事,主要是因为张世爵押着阮倦所掠辎重要从山北面向海岸输送。
被人看到不好。
至少在南朝这边,他们还以为陈沐只是拿走了他所攻之敌的战利,阮倦的辎重被他自己带走。
其实,都是陈沐的。
“吓死了,大帅你是不知道,至少八,不!至少一万人从谷口出去向北跑了,要不是他们一打就散,末将恐怕就见不到大帅了。”
这一路张世爵就没敢歇气,眼看敌军向北溃散,他马不停蹄人不歇脚地往海岸边赶。
到海岸甲内衣裳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身后步卒连路都不想走,一听他下令休息当即在岸边躺倒一片。
“可把他们累坏了。”
陈沐踱行沙滩,看着军卒横七竖八躺在沙滩并不生气,他心里很清楚,张世爵麾下千人这次是累坏了,比他麾下直接与敌军作战的旗军还累。
旗军是真不累,走走停停从头至尾就算追击都不冲锋,只是稳步向前压迫,斩获多伤亡少,仅有的伤亡还是被敌军箭雨射中无甲的地方或是运气不好,被阮倦部仅存的几门小火炮打中。
再小的炮,击中人也是立毙。
反倒张世爵部旗军,靠着阵势严整鸟铳坚利,死伤没几个,但从早上到下午三个时辰往来奔走,尽为急行,又备受惊吓,此时一放松几乎人人都要睡过去。
他们不但被累坏了,也被吓坏了。
并不是他们不勇敢,陈沐自衬上万乱军从自己眼前溜过去,每个人都有可能冲到自己近前砍上一刀,他若是阵势外围旗军,他也怕。
“到底这仗赢了,歇息一个时辰,等安府城给送了钱粮,吃过晚饭上船,今夜都好好睡一觉,明日去支援演州邓将军。”
杜黑子可憋气,这场仗他是最想提刀冲出去砍杀的,不过陈沐没给他这个机会。
整支大军都是缓缓压上,怎么可能放他自己出去跟敌军死拼,此时正收整着战场上捡回的战利分拣后搬上随军福船。
这次在兵装上收获不小,这些东西他们用不上,回头多半是要送往南洋卫重新回炉,除非陈沐打算把这些东西就地卖给别人。
左右旗军自己是不可能用这些个兵甲的。
不过战利里还有新奇的小玩意儿。
“陈帅,这就是阮倦军中遗落的木炮、铁炮。”
海浪拍打沙滩,也拍打停靠岸边的明船,沙滩上摆着几门火炮,各不相同。
阮倦二十门火炮一门都没拉下,全被明军缴获,溃败的时候没人愿意出苦力搬运火炮,即使是小炮,也有令人难耐的重量。
火炮有五种,洪武年碗口炮、二百斤小发、一百五十斤佛朗机、八十八斤小口木炮。
都是老熟人了,前头三种铜铁炮陈沐都见过,而且还都用过,最后一个木炮也在早年剿匪作战中见邓子龙用过。
当时他们是砍了一颗老树,挖空心塞上火药当作一次性破门炮使用。
而这一次他在安南见到的木炮有所不同。
锯削得当的两块大木榫卯合在一起,形成炮膛,外面再用相同方式裹上两个更大的木块,然后再裹一层。
三层木炮膛大小相套,外箍铁圈五道,做工精细这绝非他们用来破门的粗制滥造。
这是制造方便、使用得当的制式火炮。
陈沐弯腰提起环抱,颇为费力地扛在肩上,此时此刻,这门木炮的最大意义显露无疑,再放回去他指着木炮说道:“炮大口小,看着比镇朔将军还大,其实看口径也就二斤,不过他们用来打散子。”
木炮很结实,因为很厚实,依陈沐对火炮的了解,装两斤火药打放五六次撑得住,最大的问题不在质量而在威力。
因为一位木炮的重量顶得上三门东南小虎蹲炮,即使是陈沐旗军的大虎蹲炮,也比它稍轻些,威力却要大得多。
这是非正规军野战的好东西。
陈沐指指木炮,对身旁家兵主记道:“记下来,我们也该造一批精工木炮,在辽东、在蓟镇、在宣大,各巡检司配给简单军械,当外寇入侵时组织民团,有阻挡之力。”
“回去拿给高公,请他拿主意。”
其他火炮没什么好看的,倒不是说它们没有长处,各式火炮比之大明军械的长处都很明显……装饰豪华。
这不单单是安南国的特点,整个南洋,诸国在炮这类军械上都有这样的特点,炮耳、炮尾、炮首、炮身,作为最稀有的尖端武力,一个比一个豪华。
铁炮外装铜饰甚至银饰,或是铁质鎏金,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哪些炮是由明朝流入,哪些炮是本地自造。
造型笨重的碗口炮,炮身仅有阴刻制造年份,造于洪武年间,显然是明成祖南征安南之战时的老古董;装饰豪华的小长炮,则是另一种血统,来自葡萄牙商船的小炮再经安南自主仿制。
战利被清点装上战船,安送来些许银两与粮草运抵海岸,旗军当即离开沙滩,仅留一旗在岸边驻留传信。舰队开入浅海缓缓漂泊用晚饭。
用过晚饭,陈沐去伤兵船上探视过受伤旗军这才回到赤海舰,今天部下都疲惫得很,不过陈沐精神头还不错,去船上马厩喂过坐骑,这才坐在船首不知想些什么。
杜松想了又想,斟酌几次才对陈沐问道:“大帅为何不去安府城做客,他们那个将军不是诚心相邀?”
“诚心相邀,多半是诚心,怎么,你想去安城里逞逞威风?”
战阵上耀武扬威不得伸张志向的杜黑子此时竟有些不好意思,抓耳挠腮才鼓着发紫的面庞道:“我听人说,安南女子娇小玲珑,放在膝上……不是帅爷,我没想别的,就是想,想见见。”
陈沐没好气地瞥了一眼杜松,在甲板上伸了个懒腰,正色道:“想见没什么,别忘了军法。何况,去什么安,要去,就去升龙。”
“我们去找邓武桥,与林满爵合兵,在清化与敌大作一场,下一步,就是升龙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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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清化
陈沐首战顺利,带兵沿阮倦退军路线几近平行的海面向演州行去。
在船上,白元洁部下送来俞大猷部出镇南关在谅山一带与莫氏鏖战的消息。
出镇南关的明军被卡在升龙东面门户不得寸进,莫朝军士依仗熟悉地利,非但未束手就擒,反而在伏击俞大猷成功后数次大战。
战报上说是大战,但实际情况在陈沐看来算不上什么大战,莫氏向北派兵不知几何,但兵力并不太多,落实到双方交战的确切兵力则更少。
半月中交战七次,皆为数百人乃至上千兵力之间的局部小仗。
伤亡就更少了,明军七仗算在一起,伤亡不过二百余,莫氏兵将也差不多,接近势均力敌。
明军甲炮稍精,莫氏则更熟悉地形,在战果上没差多少。
战果受限的最大的原因,还在那一带的地势,太险要,不足以大战。
“安南国西高东低,升龙北面群山峻岭,谅山为锁钥之地,攻下谅山则升龙可传檄而定。”陈沐在赤海舰船舱中与左右诸将议事,指指茶案书信道:“俞帅想让我遣一精军,自敌后路截断其粮道。”
“俞帅本是想让白帅派船,他派邓铨率军渡过其后,不过白帅的意思是用咱的兵。”
一个长久存在的国家,其边境必然坐拥天险,安南也是如此,西面北面,都是高山作为天然屏障,最富有的升龙一带平原则牢牢被护在其中。
不过它和中原一样,漫长的海岸线是其最大的弱点。
陈沐能从书信中看见,俞老帅的作战思路也变了,要搁过去,肯定是要分兵五哨强破山寨,这是俞大猷在两广剿匪的惯用战法,厉害得很。
这一次,他选了更简单的战法,走海路运兵,袭敌后路。
“我去!”
“大帅,不如派我!”
陈沐这话一落,但凡原属邓子龙部下的邵廷达、娄奇迈、黄德祥等人统统请战,倒是邓子龙笑眯眯地不着急,对诸将道:“别请战了,这仗你们请不到自己手里。”
诸将大为不解,陈沐仰头笑道:“武桥将军所言不差,你们算是请不到了,老老实实跟着陈某打清化,这场仗有人请去了,这种信儿落到白帅手中,还能给你落下?”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对,琼州府还有个焦急待战的白元洁呢,人家可是快等白头了。
“白帅已率船队向新安府去了,助俞帅破谅山府,诸位就跟着陈某尽快解清化之围,俞帅破谅山后可就离兵临升龙城下不远了。”
谅山府可谓升龙东面屏障,有谅山府在,则升龙无虞,一旦谅山破,俞大猷围攻升龙就只是时间问题。
当然,那是正规打法,如果仅仅是像陈沐说的那么光明正大,他的军队就不该登陆安,直接从红河口攻向守备空虚的升龙,周边传檄便定。
当然那样的胜利并不能令人心服口服,在那之后会是层出不穷的叛乱。
所以他追求的胜利要不得一点讨巧,他要震慑,不单单是胜利。
邓子龙看诸将都像霜打的茄子般蔫儿了,轻笑一声,随后撇撇嘴对陈沐道:“陈帅还是说回清化战事吧,莫敬典在沿海负隅顽抗,虽我军无甚损失,也没能登陆上去。”
“在海上漂着也不是长久之计。”
邓子龙在演州可是威风,阮倦向北逃窜途中收拢溃军近万,途经演州便遭受邓子龙穷追猛打,硬是将好不容易从安战场上收拢的溃军又溃个干净。
要不是他不敢率军深入腹地,恐怕阮倦都走不出演州。
倒是这次林满爵在清化的阻敌战果不佳,就剩下游,没有击的机会。
安南人不是骄傲自大的西班牙人,见到明军更不敢派出百人队满地乱窜,陈布营寨又甚为得法,营寨里即使没有数倍兵力,也是接连不断互为犄角,令林满爵无从下手。
就算到邓子龙率船队至清化沿岸也是如此,岸边布放他们的营寨,陈沐未到,邓子龙不敢让自己部下有太多死伤,抢滩两次都因周遭敌军相互支援而退了下来。
“莫敬典是莫氏名将,盛名之下无虚士,这在他与林将军的战事中已有所显露。”
陈沐这么说着,其实莫敬典与林满爵并未交兵,一次都没有,但显然他们已经过招了,“他掐准了林将军自海上来,辎重不多,故不迎战,清化之地早在他南下袭击时就被南朝坚壁清野,无粮无寨,占不到好处。”
“不过如今陈某来了,手握军兵万余,能跟他硬战一遭,他仗着人多,以为咱不敢拿他怎么样。”
邓子龙一听便连忙劝道:“大帅,敌军在岸边有大象,不好对付。”
开玩笑,邓子龙是什么性格?要是好打,还用轮到陈沐过来,他早带兵冲上岸了,“岸边有寨有堡,自我军来,莫敬典接连增兵,我船越多、敌军越多,尤其在阮倦逃回,今已不下两万。”
“其间铳炮诸多,虽不如我精利,但强攻未免伤亡过大,何况登上岸边不难,难的是向西北进军,他们的战象在难行道间如履平地,铳击难伤,唯有近打。”
邓子龙摇头道:“离近放铳不过一次,未必能将象打死,象未死则旗军必死无疑,战阵不能严整,被冲散则溃。”
这是血泪买来的教训。
陈沐在安也见识过战象的威风,不过战象冲击的不是他的阵势,他问道:“用炮呢,三十门炮拉出来,还轰不死区区战象?”
邓子龙长出口气,看向陈沐的眼神异常幽怨,道:“那得能打准才行,全军上下,能在四百步打准战象的炮兵,只有军府卫。”
说白了,熟练炮兵在整个南洋少之又少,过去的香山千户所的老炮兵如今都成了陈八智的部下,剩下能打准炮的都是讲武堂学员,精通弹道的他们比靠熟练功的老炮兵更厉害。
但这些最宝贝的人,别的地儿没有,都在军府卫做军官呢。
“军府卫是野战精锐。”邓子龙知道这帮人的战力,他说道:“与其用军府卫与跟岸边驻军死拼,不如让在下引军一路从西南登陆,至多绕上半月路途,一样能把沿途兵阵拔除,到时大军再登陆也是一样。”
“别着急,就明天,我亲自会会他们的战象。”陈沐摇摇头,肃容道:“明日若不可得手,再退下以武桥的意思袭其腹背也不迟!”
第五十八章 援军
清化府古滕县,清晨海风透着潮意,透骨。
雷鸣海啸般的炮声在沿岸炸响,将县治东先去往统宁县的大桥轰塌,接着自沿海各地召集来的庞大舰队在浅海排开,向岸边木寨交替轰击。
立于船舷的陈沐心中就一个字:快!
时间不是金钱,但时间可以是白银、良材美木、棉布粮食,越早克复清化,就能越早攻下升龙。
他心里清楚得很,朝廷决议三方兵马入安南,为的是什么。
炮弹轰击在军寨左右,望远镜里军寨各处大乱,军卒举着兵器到处乱跑。
这是邓子龙留给他们的教训,在陈沐船队过来前,最早北朝的军寨安在海滩附近,被邓子龙的船队一顿狂轰,后来的军寨都撤到三里之外了。
这个距离依旧在战舰重炮射程之内,但很难打准,就算陈沐亲自上阵也是如此。
古滕县被两条河隔开,南北东西宽不过十数里,靠两座桥连接西北清化府治与统宁县,像一座小岛。
岛虽小,却陈布驻军数千,因为这是围攻清化府城的重要支点,被轰塌的东桥河流深,西面的河流很浅,就算战马都能泅渡过去。
邵廷达建议杀退古滕县驻军后,沿西岸河流布阵,据桥守备敌军,仗火炮远射敌军。
船炮轰击未停,军府卫两千旗军乘小舟于岸边有序登陆,不做其他当即结阵,另有船夫将小舟划回,接应后续邵廷达部兵力。
莽虫没忘了丢下看家本领,全南洋卫只有他的旗军阵里配刀牌手,使刀斧仗圆盾,是冲阵队的不二之选。
这正是陈沐军府卫的短板,他们火力虽猛,但要命的就是不能冲突,就算追击都要稳住阵形压上,恨不得从头到尾都不和敌军接战。
毕竟三十步外才是他们战力发挥最好的时候,三十步内,想打也找不到活人。
矛阵盾手能挡住敌人,却未必能拦住敌军手中的战象,他需要有一个方阵立在军府卫前面。
“这场仗没战象最好,有战象,如炮队能将敌军战象击毙,敌军也定然尾随战象攻至近前,你要率劲卒阻住其冲势。”
“若炮队未能将战象击毙,咱们只能用危险的老办法。”
军阵集结,陈沐指着远处被船炮轰出缺口的军寨道:“敢死队去砍断象鼻,让它们发狂,然后快跑,让它们自踏自阵。”
这种可能性尽管很小,但陈沐不得不慎重,他大喊道:“这场仗也许会载入史册,我不想背上对象兵作战失利的名号,让旗军都小心了。”
战象纵横天下各地,但中原王朝对抗战象少有失手。
最近的如北宋床弩扫南唐象阵,陈沐可不希望自己的精兵强将在战象面前折戟沉沙。
邵廷达重重颔首抱拳,咬牙离去整备他的刀斧手,他的旗军同样也配备有长矛、鸟铳,只是刀盾手要更多些。
待旗军整备完,炮火稍见停歇,旗军兵分五哨向前进击,敌军也在营寨各处露出身影,以强弓劲弩与火铳整备着,更远的河对岸,也有来自清化府城的敌军已赶来驰援。
那些驰援的军中,隐隐有战象庞大的身影。
陈沐没理他们,军阵前行,邵廷达刀斧手当前披荆斩棘,在灌木丛生的海滩林间砍出一条通路供旗军通过,旁边被人踩出的小道则交给炮队行进,兵马直扑营寨。
“不敢出战也不向清化逃,是打定主意要死守了。”陈沐看着越来越近的敌军营寨,打马驱赶炮队道:“快快快,赶在敌军援军到来之前布开阵形!”
援军离古滕县还有十余里路,进入林间道的陈沐看不见那边,甚至看不见自己在林中前进的部下,心中难免不安。
所幸林间道路并不长,有辎兵在前见难行处木板铺路,行进速度不算慢,不过片刻便通过道路,至古滕县郊外。
这个县如果放在广东,就是一个都,陈沐在香山时去黄粱都剿匪都比这来得大,所以同样这也没有城池,县治所不过就是一座大营寨模样,如今为应对他们的突袭,在治所左右又增筑营寨两座。
出林间小道,距最近的营寨便仅隔五六百步的田地,田中泥泞,不利军队移动。
陈沐的炮队并非一头扎进田地,三十门火炮前后两队交错,炮口对向西北,此时清化援军已越过河流,朝这边急行而来,几座营寨里敌军也蠢蠢欲动。
当援军赶到,他们很可能会突杀出来。
不远处,邵廷达带兵猛地自林间冲出,左右张望,目光定在数里之外的北朝援军后并无慌张,反倒轻松地笑了,对左右传令耳语几句,带兵朝陈沐右翼面向古滕县治所营寨的方向奔去。
传令兵飞快地跑过田垄,对陈沐道:“报大帅,邵将军说敌军急行,过来已是疲军,宜给其当头棒喝。”
陈沐点头笑笑,炮队依旧朝着那边方向,让传令回报道:“让邵将军部虎蹲炮先攻营寨,让他们更急点。”
林地那边,他的旗军还在缓缓脱出,在田中布阵,张世爵很清楚他们都不会担当追击使命,田地的泥泞能给他们带来更好阻击敌军冲锋的优势。
虽然自军府卫成军,他还没见过谁敢朝军府卫旗军冲锋他倒是盼着呢。
陈沐军阵势散乱,古滕县营寨中看他新至兵马不足,甚至有数百步卒在将领的率领下朝邵廷达部突杀过来,隔三百余步立定以百余张大弓抛射箭雨。
与此同时,城中碗口炮、佛朗机等火炮纷纷朝邵廷达部轰开,间隔五百余步已经超过碗口炮与小佛朗机的射程,唯有他们仿造的将军炮才能伤到邵廷达部下。
不过他们的将军炮很少,各式火炮放出十余,仅有一颗炮弹落在邵廷达部先前,反倒还不如齐射出的箭雨。
虽然大部分羽箭被盾牌挡住,仍有零星羽箭落在旗军无甲肩膀,给军阵带来几声惨叫。
但邵廷达也并非毫无手段,他有炮,五百人有十门八十多斤的大虎蹲,这个距离不能威胁营寨,打冲出来的敌军刚刚好。
炮声在寨外炸响,本想轰击营寨的虎蹲炮用在攻出来的敌军身上,大片散子被轰到空中再坠下去,直将敌阵打得凌乱,再不敢组织攻势,丢下尸首数十逃回寨中。
令旗战鼓在陈沐身后摆好,他的火炮依旧对着西北方向,对发生在侧翼的战事如若未见,只盯着那支来自清化府城的敌人援军。
他们,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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