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高低
老平托的脸色不太好看。
濠镜主教卡内罗的面色亦不好看。
陈沐坐在市政广场正中,椅子扶手上的右手大拇指缓缓在脸颊划过,神色不善。
在他周围林立的旗军拉开警戒,广场外围聚集着濠镜商贾,明人与外洋夷人杂于其间,有大人将小孩举过头顶,许多人闻讯赶来其实不是为看陈沐会如何处置贩卖人口的商贾。
他们只是来看陈沐的,想见到朝廷一品大员可不容易,更别说是在海外征战常出现在酒楼话本、神话故事、庙宇殿内的陈沐。
为了审问这个外洋商贾,陈沐专门在濠镜等了几天,把自己的幕僚老平托和主教卡内罗叫来。
事情并不复杂,陈沐尚在南洋卫港时接到黄德祥的信报,在濠镜做绸缎贸易,同时拐骗了百姓装在船舱里,离开濠镜港时旗军查货,被发现后意图以二十三名水手武装反抗,被镇压。
让陈沐过来的不是贩卖人口,是因为此人最早自称葡夷查实后为西夷的商贾,印信是由教会引商主教卡内罗下发的。
他单纯认为卡内罗可能勾结西班牙人,所以才过来,不过来了之后一番审问,发现事情另有隐情。
卡内罗虽被选为引商,但实际挑选商贾发印是教会教员在办,在教会的登记上这艘船的船主确实为葡萄牙人,但船主并非这个被逮捕的西班牙人。
“陈将军,此人自称葡人,但其实不是,他虽承认其为西班牙人,但其实也不是。”
平托的脸上有些尴尬,尴尬的原因不是别的,他搜集了脑海中所有词汇,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和陈沐解释此人来路,想了半天才说道:“他出生在英格兰,在他出海前,英格兰国王还是菲利普,所以说他是西班牙人没错。”
“但现在菲利普已不是英格兰国王,可他不知道,因为他已经出海许多年了。”
一旁按刀的黄德祥对此嗤之以鼻,他在不在乎是哪国人,要不陈沐下令要问清楚,早给他杀了。
这个自以为西班牙人伪装成葡萄牙人的英国人被旗军五花大绑跪在地上,兀自哇哇大叫,语速太快陈沐听不懂,倒令平托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说你们是食人族,说有人告诉他明国人过去在战乱时会吃人。”
老平托真不愿意转述这句话,他面前的人是谁?
是陈沐!
不知道杀了多少人的陈沐!
平托不等陈沐开口,为平息其可能的怒火,先解释道:“人们认为低等人是可以贩卖的,可以像哥伦布一样为所欲为……他是个罪犯,将军,我建议处死他。”
陈沐没有动怒,和死人动怒是无意义的事,他只是颔首,皱着眉头疑惑,因为在他的认识里,哥伦布是伟大的航海家,他甚至还感慨过,为什么郑和不能像哥伦布一样达到非同一般的成就。
但陈沐在平托口中听到哥伦布的名字,明显是贬义的。
“战乱时吃人……他们就是把神吃了,关你什么事!”陈沐只看到虚伪,他转头对平托道:“跟我说说哥伦布。”
那个英格兰人依然在大喊大叫,陈沐心里除了困惑还有遗憾,他在心里想过几次自己遇上英国人的场景,唯独没想到会是这种。
“几十年前,哥伦布拿着西班牙国王给大元皇帝的国书,受西班牙资助率船队探险,所过之处强奸妇女,把九岁十岁女孩当作货币,带着猎犬杀戮土著,以此来满足手下,并愉快地在日记里记下这些,但日记里没说的是,他们把西班牙病带回我们的土地。”
老平托摘下眼镜,“我年轻时也向往这些,但现在这令我羞愧至极。”
羞愧?
陈沐真不觉得能有几个欧洲人发自内心为此羞愧,他们不会羞愧,三百年后都不会因此羞愧。
“主教,他脖子上戴你们的项链,哥伦布也是信徒,为什么还会做这种事?”
卡内罗主教能说什么,他难道能告诉陈沐在伊比利亚半岛、在马赛、在尼德兰、在英格兰,在那些所有去过非洲美洲的地方的人们争相贩卖黑奴为自己取得利益?
难道说哥伦布在日记里说加勒比人是食人族,以此减少心中的罪恶感?
“将军,坏人即使侍奉天主,他也依然不能得到天主庇护,他会下地狱。”卡内罗不能那样说,他只是看着陈沐的眼睛道:“在哥伦布眼中,人是有等级的,他们是低等人,将军所作所为也是如此。”
“下地狱?我并未看见他下地狱,他活得好好的,如果不是我的旗军抓住他,我的百姓才会下地狱。”陈沐心里憋着一股气,那并非向主教或平托,“哪儿都有好人哪都有坏人,这我明白。但如果我的百姓死了,你就是说他们会上天堂又有什么用?”
“如果好人死后上天堂,恶棍活着走四方,那这座教堂又有什么用?”
开始美洲人有金子,欧洲人有圣经;后来欧洲人有金子,美洲人有圣经。
这是陈沐愤怒的原因,因为卡内罗说对了,人是有等级的,陈沐蓦然发现他和欧洲人的作为没什么两样,他也拿走了吕宋人的金子。
但他的同胞不是如此,他们善良,善良到郑和下西洋资助民生凋敝的国家,善良到几次遭受攻击时反击都极其克制,甚至善良到别人搬出自己的体系硬套到他们身上,他们的后代真的信了那些他们是低等人后代的鬼话。
就算是一个傻子,只要想办法把普通人变傻,他都有充足当傻子的经验来打败这个普通人。
陈沐突然笑了,他对主教问道:“主教,那你觉得我是高等人还是低等人呢?”
“我不懂数学、不会哲学、不信宗教、对艺术一窍不通、一千个人里有九百个都比我会写文章。”陈沐没等卡内罗回答,面无表情地问道:“我只有黄金白银、战船火炮,我只会放火杀人,那我是高等人还是低等人?”
陈沐自认自己不是高等人,但他的同胞一定是高等人,他们走卒贩夫听戏文、文人骚客寄山水,他们与世无争喂鸡养牛皆是道,他们充满烦恼也怀揣希望,他们时常埋首独善其身,偶尔做梦兼济天下。
卡内罗主教微微张口,半晌没有回答,显然这个问题太难了,他顿了顿才说出陈沐万万想不到的回答。
他说:“高等人未必永远高等,低等人未必永远低等。但将军,你是高等人还是低等人,这是哲学。”
第十五章 学校
其实卡内罗所说的哲学,还真把这为澳门区主教困扰了很久。
如果一个野蛮人掌握世上最强势的军队,拥有最坚固的船和最危险的炮,那这个人是文明还是野蛮?
卡内罗主教没有答案,也没有人能知道答案,他只知道,今后进入澳门的商船需要接受更严厉的审查,不论他还是陈沐,都不希望再见到这样的情景发生。
在经由濠镜教堂发往罗马教皇与里斯本的年报中,卡内罗主教这样写着:明帝国正在变得更加危险,在香山沿海,每天都有新造战船滑入海中,虽然传教事业在这依然艰难,但还是有希望的,至少没有受到阻止,只是必须要遵守明帝国的法律。
贩卖百姓的祸患并未在濠镜持续太久,罪犯连同船员水手尽数在市政广场被击毙,陈沐也并未迁怒旁人,只是命香山千户所重新向濠镜移治两个百户所,以加强在濠镜地方的守备与盘查。
除了军器局,陈沐还有个地方要去广东海军讲武堂。
卢镗和俞大猷知道他登陆濠镜的消息后,立即派人过来叫他,希望他能去海军讲武堂一趟。
讲武堂第一期学子已临近考试,可这些毛孩子最近迷上看课外书,整天抱着广城新印的什么《南洋传》、《林来海战录》、《新明志异》之类的市井话本看得厉害,连学问都顾不上了。
这种状况别管是卢镗还是俞大猷,对他们的教学才能都不太放心,专门让陈沐来看看讲武堂的学员。
他们不放心?
陈沐还不放心呢!
学制两年半,单单这两年半里各科教材普遍改了两三遍,学子学到的东西到底能有多少?
或者说,他们哪怕学得再好,第一期学员也比不上第二期,第二期也比不上第三期,这一切变化来得太快,究竟如何,陈沐也不知道。
陈沐没穿官服,进讲武堂时专门让人给他换了一身学员的甲胄,哪怕仅仅是讲武堂普通学员,在穿戴上也要比外面总旗百户好少一些,他们有制式赤袍,铭刻海军讲武堂的前后胸甲及臂缚甲裙。
前些时候南洋军器局还专门给他们打了制式讲武刀与铭刻讲武的手铳,不过那是陈沐给他们准备的毕业礼物,还没到发给他们的时候。
漫步讲武堂,看着校场上炮棚各式火炮与其间操练的学员,远处教室带班的一期学子教授二期学员,陈沐再没有比此时此刻还要满足的了。
“陈帅,老夫认为,各科学子的教学,应当稍作更改。”
卢镗的山长宅邸就在讲武堂后山,自担任山长后他就把家迁至堂中,这次请来陈沐,侍从备下茶水梅干等点心后,卢镗道:“这两年,诸科教材多次更改,学子学得吃力,就好像第一年学的矛阵都是端平,第二年就要脚踩矛尾列阵。”
“外洋舆图也一直在更改,越来越精细,海图越来越全面,老夫以为,往后的入讲武堂的学子,可以先从道学起、然后再去学术。”
“道和术?”
这个陈沐勉强可以理解,道是总纲理论,术是具体应用,他问道:“就像先学工事再去分辨木质与水泥,先学测绘再去认识外洋舆图?”
“对,老夫与俞帅议过,认为这样很好,不过还是要问陈帅的意思,毕竟这些娃娃将来毕业,多半是要去往陈帅麾下听用的。”
其实这些学员将来的去处,卢镗也一直为此考虑,首选自然是陈沐的南洋军府,除此之外也可以去宣府陆军讲武堂进学,他与徐阶为此有过交流,每期学员毕业后可择部分准备留用教学的优秀学员交换游学。
当然,即便如此,讲武堂的老将们也不可或缺,他们至少还要再坚持三年,这些人在为期一年的游学后,还要安插入各个用兵之地担任两年将官,有作战经验后才能回到讲武堂就任教习。
“另外,陈帅前番送来的西夷海战兵书徐先生译本也已做为补充教材,老夫以为西夷编书有其独到之处,言简意赅用词直白,更易为寻常军士学去,与陈帅旗军手册异曲同工。”
陈沐点头道:“卢公说的是,西洋诸国亦有千年之久,其距我遥远,言语风俗皆有不同,诸国多战事,似我春秋战国之时有诸子百家,难免不会出现如墨子公输那般喜好钻研人物。”
其实还有的话陈沐没说,自大一统后,百姓、官吏各司其职,官吏的责任太重、百姓对官吏的依赖也太重,许多生活所迫前往外洋的百姓依然如此,对别国官府也是如此,可别国官吏对百姓往往没有那么多责任,一旦遇事,缺少话语权总会吃亏。
卢镗只是颔首,并未顺着陈沐的话说,如今大明正处学派之争,他可不想聊这个,他笑笑后说道:“前些时日老夫与宣府徐山长传信,他对讲武堂这种大量、统一教学的方式很感兴趣,打算等将来有人继任山长后回松江府修一座讲文院,托老夫问问陈帅,有何见教?”
武官的讲武堂,是军校;那徐阶想办的讲文院……大学?
说是大学并不为过,只是不是陈沐印象里的那种大学罢了。
“徐阁老这是想要名吧?”
陈沐笑着摇摇头,他说道:“徐阁老领宣府山长,对办学之事,晚辈所知尽在其间中,已无什么可以说的了。不过依在下浅见,大明所缺,并非一所或几所大学。”
“是小学,是能以分科办学教授百姓识字、懂算知道德规矩,略知地理、物理、自然的小学。”
就像张居正对陈沐的了解一样,陈沐比谁都急功近利,比谁都激进,徐阶想办一所分科办学的儒学,这绝对是天大的好事,它能给朝廷带来数十乃至上百个懂治政、会兵法、通艺术,上知天文下懂地理,音律文学无一不精的帝国高级人才。
但他们大多都会进入官场,东方古典教育,教育出的绝大多数都是保守的管理者,陈沐希望看见的是各行各业的开拓者。
“正如卢公所言,先学道,再学术,道通万术。”陈沐的眼睛在发亮,道:“小学为道,大学为术,晚辈以为,可以给徐阁老传信,看他对这个流芳百世的事有没有兴趣。”
第十六章 离朱
曙光刺破厚重云层,清晨南洋卫港的晨雾被日光驱散,卫港巨大的干船坞开启,海水涌入,四条冲天桅杆上折叠鹤翼帆缓缓拉起,浮沉间小山般的巨大阴影自船坞滑入海中。
陈沐立在岸边,眯着眼睛看着这艘体形仍在赤海级之内,但风帆更多动力更足,火炮更少载货更足的新造战舰入水,缓缓颔首。
这艘战舰的名字叫‘离朱’,以黄帝手下拥有神目的神禽命名,舰上仅有十八门镇朔将军炮与前后四门赵士桢新造旋转防炮,并无独立作战或远战能力。
它唯一特殊的地方在于,这是大明与整个世界第一艘装载电机的战船。
在离朱舰船舷两侧,有两个船板遮挡下的明轮,粗大钢铁轮杆上的齿轮连接电机,电线则通向船尾上层空旷甲板,由巨大麻绳包裹着盘堆一处。
陈沐望向离朱舰的眼神热切并带着期盼。
他看着战船入海,风力之下战船缓慢航行,两只巨大明轮亦缓缓转动。这个装置相对拖慢了战船的速度,但也仅仅只是一点,对四桅风帆而言,尚不至五分。
但陈沐清楚拖慢离朱舰五分速度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将来很有可能他整支舰队都将被拖慢百分之五的速度。
甲板上有人吹响呜咽的号角,船舱里几名旗军举着长杆扎在船尾,吃力地将大块的皮球兜四角用绳子固定在四根支架上,紧跟着,有面容坚毅的小旗官在甲板上面北跪拜数次,义无反顾地走上皮质大球下的木舱。
被挂起的皮球即使有竹条撑起依然稍显干瘪,足足二十多匹缝制皮革,。
紧跟着,勇敢的小旗官点燃皮制大天灯正中的火堆,在火堆下,则是足够盛放煤炭与旗军的木舱,他坐在木舱中,努力让自己克服恐惧保持站立。
“过一会,这个球会升起来。”陈沐笃定地说着,但他接下来的语气并不是那么坚定,“军器局试过把热气球放到天上三十余丈的高度,但没试过在上面载人,即使他和之前的货物一样重。”
说着,陈沐右手端着望远镜不放,试图亲眼目睹到每个细节,左手则打出手势,岸边几艘小船驶离,向离朱舰环卫过去,不过片刻,船上的旗军就已做好随时打捞袍泽的准备。
“我也不知道,绳索与电线能不能撑得住。”
在木筐下,四根绳索拧做一股,中间夹裹着电线,这些沉重的绳索成了热气球升高最大的阻力,随气球升高,其拖拽的重量也越来越大,并最终定格在高空百米。
现阶段的电线与电机,仅能供给这么远的距离,就连热气球的大小都经过计算与测试,确保其在三十余丈的高空不会跌落,也保证它不会继续升高而拽断绳索。
因为燃料,南洋军器局现有手段无法准确测试升至需求高度所需热量,只能用笨方法进行穷举。
木筐里装有一台特制电报机,与战船依靠绳索相连,小旗官则怀揣望远镜。
“倘若一切顺利,俞帅,我们的军队在陆上、海上,都将料敌于先。”陈沐身边是俞大猷,老将军正充满惊奇地望向离朱舰,同时也不忘用震惊地望向陈沐。
陈沐,真的是太狠了。
俞大猷只见过把烟花炸上天,还从未见过把部下装天灯里送上天的!
皮气球随温度上升渐渐鼓起,久经沙场的俞大猷暗自吞咽口水,问道:“陈帅,如果绳断灯毁,上面的旗官……”
“无妨,球顶有覆盖开合,在球舱里有连接开合的绳索,拉动就能让速度变慢,拉的时间长,就会下降,最终落进海里不可避免,但不会死。”陈沐说着转过头,对俞大猷说道:“但在陆地就不好说了,从小天灯到这个大球,先前有几次绳索不够牢靠,被大风吹断,上面无人控制高低,摔落在地。”
“所以务必在海上实验完备,再交由陆路使用看,升起来了!”
陈沐话才刚说完,就见皮球缓缓摇晃,逐渐离开甲板,忙抬手指过去。
热气球木舱里的旗官也到了最胆战心惊的时刻,当他透过木窗发现自己比袍泽越来越高,并脚下不稳产生摇晃时,他被吓得浑身忍不住地发抖,哪怕他早认为自己做好了十足准备!
“万户陶太爷保佑,勿令后辈子孙步你后尘,万户陶太爷保佑,勿令……”
他的热气球里没有火药,只有他头顶的三座火炉,木舱里放着钟表,每隔半盏茶打开一个阀门,到第三座火炉燃起,就该准备降落。
也就是说,皮球升空一次,仅能持续二十分钟,就要下去给火炉添料。
旗官早就瘫坐在舱中木凳上,他想站起来可偏偏腿软得使不上力气,风从四面通透的木窗灌进来,吹在遍体冷汗的他身上,透过窗子,他看见港口的人真小,甚至能俯瞰整个南洋卫港。
也是南洋卫港,更远处的卫城他就看不清了,不过当他哆哆嗦嗦地拿起望远镜,依然能看清远处海面上的巡逻船舰。
他深吸几口气,对着面前的电报机,看着方向数着船舰,按下几处按键。
在他眼前,是举世无双且最为复杂的电报机,足有内外三圈圆形分布二十四个按键,内圈是东南西北、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八个方位,中圈是距离,外圈则是数量。
极短的时间里,悬着热气球的离朱舰上放下小船,飞速向岸边划来,几乎在小船靠岸的同时,热气球上的旗官拉动球顶开合绳索,热气从球顶放出,浮空的驱使被遏制,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开始降落。
离朱舰尾部的旗军亦拉动绞盘,将热气球缓缓向船尾引下来。
“大帅,电报!”
陈沐接过纸张,脸上露出笑容,电报图上清楚地标注出海上巡逻队所处方位,这远比立在桅杆上望厉害得多。
他收起电报,看着受牵引力量缓缓落回离朱舰船尾,满意颔首负手道:“去往深海,继续试验,军器局在今后三个月内把离朱舰所能运载燃料、备用热气球、电机用具等情况报至民都洛岛南洋军府。”
“没只热气球试飞三次,等这一切做好,离朱舰编入六丁六甲船队!”
第十七章 瞭船
回到南洋军府的陈沐一直在想,俞大猷为什么在临别时多次称离朱舰为离娄舰呢?
“高公,离朱和离娄,那么容易听错么?”
陈沐有点担心,决定回头给俞大猷派个医生过去,人老的时候是会出现幻听、衰弱、记忆出错这些症状。
想着这事,陈沐有些狐疑地看向高拱,这老爷子可也上岁数了。
高拱已经忙了好几天了,整个南洋军府年后都在筹备麻贵即将跨越海峡向亚墨利加探险的事,为预防会出现的各种情况,不论疾病、战争还是海上风险,都必须庙算清楚。
“离朱和离娄?如何会听错,这是一个人。”
高拱诧异地抬头,搁下狼毫笔,眼珠从眼睛右侧转到左眼角,接着向上一翻看向陈沐,问道:“小帅爷这是又闹笑话了?”
“一个人?”
陈沐的脸有些僵,舔舔嘴唇,问道:“离朱不是上古神兽?”
“什么神兽,那是个人,黄帝丢了玄珠,让离朱去找,他的双目有百步明察秋毫之能,为黄帝找回玄珠。”高拱敛起衣袖,道:“周朝的庄周称离朱为离娄,所以这个人就有了两个名字,他到底叫什么今日已无从得知,但人们提起这两个名字,就知道是他。”
“原来如此,晚辈受教了。”陈沐拱手点头,笑道:“以后一定要多读书。”
“陈帅不必读书了,想读书也要你有空才行,如今已位极人臣,还是等你有后人,让他多读书吧,到时老夫若在,收个弟子也无妨。”高拱说着老脸微微撇着,“断不会教他像他爹般不学无术。”
陈沐撇撇嘴,心知别管是小帅爷还是不学无术都只是玩笑,他心里清楚,顾命大臣在南洋难免心有明珠暗投之感。
能舌尖嘴利地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这已经是很好的情况了。
笑过了,高拱问道:“陈帅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高公过俩月就知道了,南洋卫造了大天灯,能放人上天那种,辅以电报,可让人知二三十里外的情况,不论海上还是陆上,穿插合围、集兵突破,今后这些战法会更加容易。”
高拱挑挑眉毛,没有细究天灯载人上天这种事,他知道陈沐总是在做这种事,而且足够谨慎,不保险是不会用的,他只是眯着眼睛问道:“陈帅是想,让探亚墨利加的麻贵船队用上这个?”
陈沐点头道:“是,海路远航,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我等无准确航往亚墨利加的海图,一旦迷航难返,就是不可承受的损失。”
“西人以亡命徒为探险家,皆以小船凭借勇气搏击风浪。我们的旗官都有这样的勇气,我可以让他们拿命去搏,他们会的,但我不能。”
陈沐嘴角上翘,露出满足神色道:“上有朝廷倾国之力起三宝下南洋,陈某亦要举才力,助麻贵成事。”
高拱颔首,他知道在海上如果看不见土地意味着什么,哪怕仅仅是从鸡笼岛南下吕宋岛,这条对南洋旗军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海路,临近陆地最后几日船上水兵依然会感到烦躁与怀疑。
至于长时间看不到希望,大海能给人带来何样的绝望,血战关岛的林把总最清楚。
高拱深深从喉咙叹出一声,陈沐这人哪儿哪儿都好,除了有时候像没读过书的莽夫一样,还很让人别扭的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一般人不应该都把这种思虑放在心里,不说出来的么?
“所以陈帅就给大天灯起名叫离朱,别人都把这称作离娄?”
陈沐点点头,拍拍高拱书房的座椅坐下道:“同高公所言相差无几,是船,我给装天灯的大船起名叫离朱,相当于船的级别,像赤海一样;也不是别人都,是俞帅,他一提这个就说离娄。”
听陈沐这么说,高拱挑起眉毛对陈沐高看一眼,一本正经地问道:“这个名字,是陈帅从哪儿听来的?”
高拱可不信,陈沐能有这深度,随口掏出来千百年前古书里的上古人物名字,甚至连名字的主人是人是兽都不知道。
陈沐转头望向窗外,岛屿远处的力夫与旗军正在修造新的南洋军府,他才不会告诉高拱是听徐渭说的,他脸上的居庸关在说谎时不动声色,道:“在下偶有所得。”
“俞帅毕竟持重,是在提点陈帅,名字里没朱更好。”
陈沐皱起眉头,稍加思索,小声道:“犯了忌讳?”
“那倒没有,国朝忌讳都在明律里写着呢,太祖宽厚,并无避讳。此后避皇帝名的次字,唯成祖皇帝单字避讳。”高拱摇头道:“近音之类亦无避讳,太祖皇帝以来,唯一避猪,是因武宗属相,太祖皇帝还给杀猪的写过对联呢,叫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斩断是非根。”
“要这避讳,就得用朱批批下杀猪的吞朱砂自尽。”
“不过俞帅也没错,他是七辱四贬、夺荫下狱的战将,比陈帅谨慎也属平常。”高拱缓缓摇头,道:“自古不乏因言获罪者,大多是祸及池鱼,真要办,你必陈帅给战船起什么名字,办你私聚甲兵又如何?”
还真别说,要旁人说这话,陈沐就笑笑,高拱是久居内阁做过首辅的,说出这话气势就大有不同,硬是让他心跳了两下。
接下来,在高拱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陈沐就已扯来桌案笔墨,挥毫十余字,大步流星走到门口,拍给随身近卫道:“装信入驿,送往广东都指挥白静臣。”
高拱看着陈沐再坐回椅上,眼都不带眨的,感慨道:“陈帅情急泼墨,都不用装信,没十年交情,谁能看懂?”
“无妨,静臣兄能看懂八分。”
“常吉去京师还没回来,我很想他。”陈沐摇摇头,随后对高拱说道:“不说这些,盘算日子,苦兀岛旗军应已种完人痘,筹备也差不多,等船一到,他们就可以启程了。”
“船?”
陈沐狡黠地笑笑,坐得乖巧,“对,就是船,带天灯的,叫船。”
第十八章 渡海
苦兀岛有严酷而漫长的冬天,自年后南北讲武堂毕业学员安插当地三卫成为百户以上旗官,对部下旗军进行短期的远航培训,人们开始知道他们将要去往的地方是什么。
“诸君观图可知,穿朝东海峡,可抵亚墨利加北,然亚墨利加北部是否为图上所示,便是陈帅亦不知晓。”
喜儿哈卫,从宣府陆军讲武堂毕业受皇帝、首辅召见,任喜儿哈卫指挥使、苦兀副总兵的麻锦立在帅台,指着身后舆图,对前座诸将、其后旗军道:“我等此番军务,上报陛下、下慰黎民,探明万里之外的亚墨利加,在当地设驻防卫所。”
其实距离有没有万里,麻锦也不知道,宣府讲武堂没告诉他答案,但照远了说总没错。
“诸君所在之地,苦兀岛,古称极北之地,凡历此次东行之人,必载入史册,后世子孙亦有容焉!”
麻锦说着在帅台上张开诏书,高声读道:“大明天子诏,凡先入北亚墨利加者,不分华夷不辨胡越,可说汉话为大明子民者,皆记功一级!”
麻锦说一句便停顿一会,军阵外围尼堪外兰麾下女真骑手便高喊着用女真语复述一遍。
“登北亚墨利加,千户以上,可探明地方设立卫所者,设一卫,记功一级。”
“苦兀岛,招民投军者,准百人,记功一级;登北亚墨利加,千户以下,可探矿寻金者,开一窑,记功一级;可绘舆制图者,绘十里,记功一级;可克敌制胜者,逢战事,记功一级;献珍稀禽兽者,记功一级;贡华美宝物者,记功一级……”
麻锦报上一大串朝廷对去往北亚墨利加的记功后,诏书塞入怀中向后退下,麻贵手按腰间战剑跨步而出,帅台上两列仪仗高声喝道:“肃静!”
待底下旗官旗军安静下来,麻贵这才接着高声道:“有功者,旗军升小旗,一功;小旗升总旗,两功;总旗升百户,三功;百户升副千户,四功;副千户升正千户,五功;千户升副指挥、指挥同知,七功;升卫指挥使,十功。”
“欲升实授者,立升实授;不愿升者,一功赏十两、集三功赏五十两、集五功赏银百五十两!”
“欲得银者,半年船到立给银;不愿要银者,北亚墨利加,一功五十亩地,在户造籍,可迁家而居,立赏!”
麻贵话音落下,低下还没什么大动静,只有各旗军前的将官缓缓颔首,互相看着紧握双拳,后面的汉旗军虽交头接耳,但还尚能克制。
等尼堪外兰部下精通汉文与女真语、蒙语的骑手从中军阵中边策马而走边大喊出声,不过数百人的军阵才真正沸腾。
那些被召集至此的女真人可禁不住这样的诱惑,只有少部分人依然能保持冷静与极高的克制,因为他们统统来自更北的地方,连三大部的人都叫他们野人,许多人根本没见过银、也不知道银子能干嘛,更不觉得耕地有什么宝贵的。
在他们那耕地种什么都会被冻坏,不如渔猎。
不过不知他们身边哪个女真勇士高声对他们喊道:“土地就是猎场,你的地打到的猎物都是你的!”
这下真热闹了,喧嚣声好像要把卫城那些木屋上的瓦片掀掉,麻贵露出笑容。
对他们来说征兵太难了,即使是被朝廷从万全都司调来入苦兀三卫的旗军虽没有办法,却也心不甘情不愿地不想东行海外,更别说尼堪外兰从女真三部招来的女真人了,
没人愿意远离故土。
但有麻锦等人带回的一封诏书,一切都不一样了。
喜儿哈卫的旗军与女真人被获准放假,准许他们回到家乡,招揽更多的旗军与女真人,条件是身强体壮,别管种地养马还是木匠石匠,哪怕就是会缝衣服,凡有一技之长都能获准。
因为这段时间对苦兀岛总兵麻贵来说,最重要的是时间,他在等待京城送来的医匠。
医匠早就来了,但准备的痘粉不够,刚好他的旗军也不够,医匠与旗军一同返回北京,专门请下朝廷诏令直达太医院,让他们筹备痘粉,并挑选种痘医术最为高超的医师去育粉、准备种痘。
这世上只要皇帝与内阁都想做一件事,哪怕要达成太阳消失的效果,都能叫所有人闭上眼。
不过几个月里,自上而下的诏书起到莫大效果,最厉害的自然是太医院执着种痘引发的变故,让国中医师对种痘掀起巨大热情,就连各地早已接近荒废的惠民药局医生都开始琢磨这门手艺,著书立说,寄望于借此取得晋身之资。
更有嫌麻烦的医生直接从天津卫登上开往苦兀岛的征兵船。
说到征兵,麻贵弄出的动静可是不小,蔓延在万全都司的东行功勋赏赐着实吸引了一部分人,但各地指挥使也不敢全部放人,仅给出少量名额。
那些旗军不能凭借招人投军换来战功,着急上火,终于有人把目光放到北方,长城以北。
在归义王俺答的土默川流传着大明发现广袤土地起行东征招募人手的消息,流寓塞外的百姓以及部分蒙民顺着长城扣关,零零散散的数量并不巨大,但总和一起也不算少,终于惊动了俺答。
弄明白这事,他给皇帝上了一封表文,他问皇帝,如果他组织人手去天津,有没有赏赐,这些人的赏赐又会不会如数供给。
张居正当即回复,给,都给,不光给,三匹没阉割的战马还能再给一功!
俺答汗是识数的,他算了算,一匹没阉割的战马在口市卖了少说十两,你一功才赏十两银子。凑最高赏格五功要三十匹战马,能卖三百两的战马才能换二百两,赔本儿!
所以他干脆没搭理张居正提出的战马,派兵在长城根儿收拢人手,顺道把各部不听号令的混账王八蛋逐出去,凑了上千人交解口市,发往苦兀。
苦兀岛可真热闹了,数千人在几个月里涌入苦兀岛,携家带口等待安置,准备接受有几分可能凶险的种痘,还有部分人则就地开始学习汉话。
万历元年四月,苦兀副总兵麻锦率先锋船队七百余人,乘船扬帆,渡海远赴亚墨利加!
第十九章 道德
没有飞机之前,人们并不知道内燃机能让铁鸟飞起来。
没有汽车之前,人们也不知道蒸汽机能让铁盒跑起来。
前赴后继尝试的人很多,但只有寥寥可数的人能找到前进的方式,那可能是走也可能跳,甚至哪怕是爬,都从来没有错误答案。
张居正的书房里摆着一台蒸汽机,书案上另一边归整地放着《陈氏道德经》,这本书令帝国首辅感受到南洋陈帅的冥顽不灵。
因为这本书还有个名字至少在赵士桢的介绍中,它有另一个名字,全称为《陈氏无经义万物之理》,简称陈氏物理。
每当批复书信筹谋治国良方的张阁老闲暇,目光放在那本通篇由刻印,唯有封面书冠上用陈帅潦草字迹写着‘陈氏道德经’这本书时,他总会想起几年前自己私下馈赠镇朔将军的那本道德经。
当那本以修身为治政最高目的之书籍的古书名号被冠以这本书时,张居正翻开书没见到半点内圣外王的影子,只看到陈沐想摧毁一切的冲动。
一件事物被发现之初,很多时候都是明珠暗投,这难以避免,比如未能教人长生不老却杀人无数的火药。
人需要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找到它的正确用法。
但陈沐的书里,全都有。
陈氏道德经第一章,介绍火药及分节鸟铳、火炮的锻造铸造方式,燃爆原理及各物缺点、前景、发展趋势。
第二章,介绍战船及分节风力、水力、风帆及战船形制对船速载重等参数的影响及原理。
第三章则着重介绍蒸汽机,涵盖各项原理、现有缺点及未来发展趋势。
书里没有电力,因为这个陈沐不太懂,不过他也写了,只要看了这书,把前三章表述总结方式记下,将来会快就能有人把电力编完整。
因为这本跟着陈沐送来南洋诸事书一同送来的道德经,张居正把赵士桢留在北京已经有三个月了。
每当遇上不懂的事,就把他抓过来问一问,毕竟张阁老没打算在吃透陈氏物理之前让这本书流通,他要先教皇帝,再酌情编撰,比方说鸟铳火炮之类的东西独编成书,其他的也要酌情流通。
就像陈沐书里说的最重要的东西,最重要的就是这种总结和表述方式,其他的东西,对百姓来说并不重要。
“常吉来了,座。”
“阁老相召,学生赶忙就过来了。”赵士桢在张居正府邸住了许久,对张居正较为熟悉,拱手落座,见张居正面前又摆着那本道德经,拱手道:“学生代为解释,知无不言。”
赵常吉在首辅府上住的可不算舒服,有时欢喜有时愁,张居正行事风格有时并不光明正大,为政治优势玩弄权术也屡见不鲜,这种事通常不论在赵士桢这种读过太学的预备官吏还是已经入朝为官的人看来都不太容易接受。
比较起来赵士桢更喜欢高拱,虽然高拱脾气臭,但行事作风都非常传统,他不喜欢你,就会把你臭骂一顿,也会直接罢免你,但从不当面让你如沐春风,心里已经给你的政治生涯判了死刑。
单单赵士桢在北京这仨月,他已经见过太多了。
不过有陈沐的熏陶,赵士桢已经很看得惯了,只要接受了那个恶霸,其他的都好说。
“陈帅说这个叫单位,就像石一样,蒸汽也好、水力风力也好,单位都是郎,一郎力有五十斤。”张居正翻着书,指着说道:“书里说现在的蒸机力已经至极,再往后就要改进冷凝、减少热力消散和结构这些方法了。”
“如果现在一台蒸机的力为十郎,改进冷凝后就能有十三郎,能多产多得,甚至能像马一样载人奔走,他说力甚至会达到一塘,塘这个单位很奇怪,还有百吉一郎,百郎一塘,陈帅这些单位都是怎么弄出来的?”
赵士桢听到张居正提到‘吉’这个单位时脸都红了,那是绝对的恼羞成怒,道:“陈帅起的。”
张居正看看书上的吉,再看看赵士桢,想到他的字不禁面容忍俊不禁,朝赵士桢有所示意。
“阁老有所不知,陈帅年岁已长,心智却仍幼稚,他编书那日突然叫学生与他掰手腕,说他编书有用。”赵士桢转头望向门外,深吸口气转过头来道:“学生虽时常舞弄鸟铳,可比较气力,哪里是他厮杀悍将的对手?”
赵士桢手背接连拍打手心,苦着脸道:“没掰赢也无甚羞耻,可陈帅他居然说学生还不如八郎劲大,就是陈帅现下在日本的养子陈八智将军,故有了百吉一郎。”
张居正硬是没绷住笑出声来,笑过了才接着问道:“那百郎一塘呢?”
“一百个陈八智,堪堪顶得上一位戚南塘。”
戚南塘就是戚继光,在朝中秉政的张居正自然知道戚继光的厉害之处,听到这收敛了笑意,点头道:“这个倒较为中肯,就是全天下能比较戚帅镇边之功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唉!
赵士桢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他就是因为这个比较中肯才觉得不满啊!陈帅要是写出什么百吉一陈,他也就笑着认了,反正也一点儿不真实,这东西就算流传百世,人们也会觉得无非是个玩笑。
可现在掺进去个真的,后人会想的啊,一百个陈八智顶得上一个戚继光,拿出戚继光大传一看,哟呵!戚帅就是厉害,当一百个陈八智不过分!
再一看他赵士桢,这个人没做过什么,一百个才比得上一个小陈帅,想来也是确实。
哼,靠着谄媚走到陈帅身边的幸进之人!
多尴尬,多尴尬,嗯?
“还不错,在南洋二年有余,陈帅内敛许多,没在这里加上自他加了?”张居正说着看见赵士桢瞪大眼睛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也不回去翻书,只是闭着眼凭过目不忘的才能回忆介绍力的单位那页,诧异道:“书上倒是没写。”
“陈帅说,现在蒸机也好水力也罢,都还不算大,吉郎塘已经够用,以后不够用了再拿出新单位。”
赵士桢说着俩眼转着一翻,没好气道:“百塘一沐。”
第二十章 军堡
以南洋大臣陈沐为首的南洋军府,几乎在苦兀三卫派遣北亚墨利加先锋船队出发的同时,通过了在民都洛增设军府卫的议案。
军府卫员额与其余诸卫一样,不过这次不同在于,不但实际隶属于大明,实际也隶属大明,换句话说,这也是南洋军府唯一的直辖卫。
卫所兵员,除了五百余军官由老练家丁、海军讲武堂一期毕业生充任之外,旗军尽数由两广招募,遴选精锐……因为两广旗军已经选不出精锐,但凡过去跟陈沐打过仗的,都已经被抽调出来了。
跟被人打过仗的,军中陋习也好、不同战法也罢,陈沐想了想操练难度,干脆除家丁能充任的特殊职位,其余皆从民间招募新兵。
还真别说,南洋特产英雄话本就是最好的征兵手册,派往各地的旗军募兵官回来的要比陈沐想象中早半个月,刨去往返航程,仅月余便招募到足数兵员,拖家带口地带着军余赶到民都洛岛。
担任军府卫指挥同知的是过去广东右卫小千户张世爵,他也是刚从海军讲武堂出来,虽进学时千户并非实授,但出来官升一级,正赶上军府卫缺人,与陈沐又是熟识,就调了过来。
军府卫千户副千户大多是这种情况,陈沐的家兵则多充小旗总旗,没和这些毕业生抢官位。
家丁是历战老卒,但讲武堂出来的也有他们的长处,各有各的方向,何况陈沐家丁里统帅超过百人作战经验的人也不多,硬把他们提拔起来也未必就能提升多少战力。
倒不如,滥用一下职权,送些闲下来的人等到冬天,进讲武堂四期。
到这时候,陈沐早年家丁都有了去处,南洋诸卫到处下级军官到处有他们的身影,冬天再有一批入讲武堂,最后也就能剩下百十人留在身边,掌个仪仗、宿卫。
不过家丁少,对陈沐已经不能构成任何影响了,因为军府卫没有驻地,虽然他们的军田在民都洛,但驻地并不是民都洛。
军府在哪,他们的驻地就在哪,其中军府卫前千户所则是陈沐在哪,他们就在哪,因为他们的驻地是赤海舰队,正好塞下一千户。
有明以来,对增进百姓识字几乎不留余力,府、州、县三级官学,边、卫二级军学,还有遍地的社学。
教人识字还增加了普法,太祖皇帝亲手写的重刑法和正常律令,冠、婚、丧、祭礼与经史历算,当然还有延续上千年的传统射箭。
不过到如今,陈沐亲历的军学是瞎个差不多了,官学朝廷依然非常重视,但大多数百姓迫于生活,没有机会进学,即使有志之人进学了竞争压力太大也未必能考上,普遍都是蒙学与社学教育。
识字的人多,但识的字不多。
街上男子拉十个问识不识字,三五个都是肯定回答,但问这几个人谁能不打磕绊通读一本三国,又或者给家里写封信不画圈儿,可能有一个也可能没有。
毕竟蒙童教育就是两千个字,再加上女子受教育机会少,真正拥有流利读写能力的少之又少。
一千个人里,也就三四个穷秀才,一万个人里,都未必能出一个举人。
但这就够了,陈沐此次在两广招的是兵不是秀才更非举人,要求不高,无伤残疾病、脑子没问题、能把旗军操练手册里的旗军法令磕磕绊绊读一遍,就可以到海外吃军粮了。
这些怀揣英雄梦的年轻人从两广漂洋过海,绝对没想到他们过来的第一件事盖仓库,盖完仓库还要盖营房,搬砖和泥。
南京的砖瓦、佛山的铁筋、南洋卫的水泥,跟押粮船一道送至南洋军府,而且一次还运不够。
陈沐则借这段时间,与高拱等人巡行民都洛岛,寻找合适安设营寨、防务的位置,最终选定军府设在岛屿北面海岸五里高地,其下设港,另于岛屿三处设营,不过暂时仅为设计,不做考虑。
“这个岛肯定不会长久作为军府驻地,但岛上矿山还够挖许多年,挖空之前必须一直在大明手中,就算以后军府离开,也要调一卫兵马过来。”
陈沐拿着部下绘制地形图指着岛屿北面用炭笔绘出形状道:“用低矮五角棱堡,建内外两层,将来再从港口引条沟渠绕城,道路在沟渠这边,让他们多走两段路。”
说着,陈沐又画了一条直线,道:“这面城墙最后再造,城门放到那两边,方便进出。等城堡墙壁造好,再铺路,外人攻城就得多走一段。”
陈沐说着就把徐渭拉过来了,在草图上画出城堡模样,道:“城墙多高,确保重炮平射能打到这个位置,内里城墙稍高一点,能打到这,就行。”
重炮平射,通常距离也就是千步,仰角放炮才能轰到岸边,不过那种距离一没威力二不精准,关键守城还是鸟铳和火炮。
陈沐对着地形图指点江山,徐渭高拱都饶有兴趣地看着,突然就见陈沐摇摇头道:“还是太散了。”
“什么太散?”
“算数应用在棱堡上,各方面比例都缺少整体规律,比如墙要设多厚,墙面斜角多少火炮威力最小,咱们手边都没有章程。”
说罢,陈沐偃旗息鼓,道:“先搬料设仓,给旗军搭建营房再说,剩下的事让军器局和讲武堂实验,拿出准确章程,再做这座军府城。”
“这是第一座用几何与算数造出的城堡,以后在大明会有更多,一旦有了章程,只要船能到的沿海,半年就能立起一座城!”
“让我做也能做,但我做出来太丑,还是要让懂美人去做啊。”
军府短暂搁置,从珠江口一船船辎重送到民都洛,很快就准备好所有材料,军器局与讲武堂同时对棱堡开始研究,最难的地方已经被陈沐找到方向,下一步事情就好办得多。
在万历元年六月,伴新一批战船一同送到民都洛岛的,还有来自吕宋的消息,陈来岛驻军林大源拿下三船西夷,他们打着白旗说是国王菲利普派来洽谈议和条约赔偿的大臣。
第二十一章 胡安
议和在六月下旬的马尼拉王城商谈。
在徐渭的建议下,南洋军府向各地驻防舰队传信,增添巡逻兵力,以防是西班牙以议和麻痹他们,随后进行攻势。
毕竟摊上陈沐这样不讲道理的主帅,谁也不能指望对手会比他正直。
关键在于,没人信西班牙会拿出七百万两白银的赔偿。
“奥地利的唐胡安是什么人?”
王城外,陈沐眺望着海上被陈来把总林大源船队包裹其间的三艘西班牙船在离港不远的地方停驻,放下小船向岸边划来,他对身边奋笔疾书的老平托问着。
陈沐有些失望,撇撇嘴道:“看起来真的是议和,连银子都没带。”
这此议和似乎对平托来说比任何人都重要,他忙着提笔写字,边写边说道:“奥地利的唐胡安,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卡洛斯的私生子,也是腓力国王同父异母的弟弟。”
陈沐微微挑起眉毛,看着摇桨小船停靠岸边,他轻声嘟囔着:“还是王弟啊!”
“唐胡安的威名并非因其为王弟,而是在教皇为威尼斯发起与奥斯曼的勒班陀海战中,唐胡安是神圣联军的舰队司令,他是胜利者。”
平托手上动作不停,口中飞快地讲解道:“自勒班陀一战,国中有他想篡位的传闻,那虽然都是假的,但显然国王并不这样认为他到这来,议和谈成皆大欢喜,若没谈成,海难、航海病、还有陈将军,哪个都能杀死他,对国王陛下似乎也不坏。”
陈沐缓缓颔首,对待唐胡安甚至此次议和的整体策略都因平托的几句介绍制定下来,他目不转睛望着远处港口列队的西班牙军士簇拥的贵族身影说道:“看来,陈某要在这接待西班牙一位英雄了。”
由马德里漂洋渡海的大盖伦船载兵很多,但仅仅放下两艘小桨船,唐胡安与他二十名随行近侍、学士列队而来,在港口与拜托耶稣会澳门主教寻找作为翻译的利贝拉神父,一同向陈沐走来。
坏血病下,能挑出二十名依然健康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
用平托写在书中的话来说,在马尼拉王城下,东西方最负盛名、战功彪炳且最年轻的名将,此时此刻,站在一起。
唐胡安看上去年岁与陈沐相仿,实际上他比陈沐还要小两岁,一身黑色镶金边的骑士盔甲,斜跨红绸带,铁护脖里贴紧脖子有一圈白色围领。
或许是少年时期跟随农妇出身的母亲生活营养不足的缘故,个头在陈沐所见过的西方人中并不算高,嘴角挂着僵硬而矜持的笑,立定在岸边从左到右扫视港湾。
最终他的目光与数十步外的陈沐对上,深吸口气,摘掉头盔微微点头致意,一手抱盔一手按剑,继续以均匀的步伐走来。
明人的等级尊卑很容易让人看出谁在是领头人,唐胡安的心里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紧张的多。
人的名树的影,在西班牙宫廷中,顾问们把与马尼拉有关的所有情报汇总一处,甚至召见了从关岛逃回南美洲的几名溃军,得到的消息令人吃惊。
前后众达两万有余的军队,悄无声息地消散于战场,全因此人。
狂信徒称他为马尼拉的魔鬼,即使是足够清醒的人,也会向他冠以明国的疯将军陈沐这种令人感到难以相处的称号。
说真的,唐胡安并不认为自己适合与疯子打交道,限于启程前马德里对此次外交的种种传闻与同父异母的兄长国王并未准备达成其要求的赔偿金他是抱着必死决心来的。
最大的寄望,是死的好看一点。
“啊!终于见到你了!”令所有人都出乎意料,唐胡安尚未走至近前,陈沐已跨步迎了上去,大笑着一拳轻捶在唐胡安胸甲上,道:“勒班陀海战,真是一场大胜,我准备了大明七种名酒,我们有整个晚上来聊这场仗!”
陈沐的大笑令唐胡安猝不及防,面容惊愕地看着陈沐的表情由大笑向意外,嘟囔道:“忘了你听不懂,利贝拉神父,翻译给他听。”
站在一旁的利贝拉神父像见了鬼一样,呆滞并错愕地点头,将陈沐的话翻译给唐胡安。
利贝拉神父也挺不容易的,他算是耶稣会最早到澳门的那批教士了,相较西方世界,耶稣会每一名修士都是绝对的精英,因世俗化,他们掌握西方最前沿的技术与学问,拥有世人难以匹敌的勇气、智慧、虔诚与毅力,难免心高气傲。
来到澳门却处处碰壁,虽说当中不乏像卡内罗主教那样常常将‘这是个好的开始’挂在嘴边的乐观主义者,但亲眼目的陈大鹅烧信访箱,日夜看着不曾打开的关闸,也不会缺少像利贝拉神父这样认为在大明设立耶稣会完全是荒废生命的修士。
利贝拉想离开澳门已经很久了,在今年终于下定决心并拿到耶稣会将军召他回还的命令,接着就收到唐胡安需要一名翻译的任务,这将是他在澳门最后一项使命。
利贝拉见过各种各样的陈沐,见过他在澳门大杀四方,见过他毫不留情地绞死奴隶贩子、见过他牵鹅巡街火烧信访箱、也见过他下令把那些死掉的人戳着木杆钉进沿海礁石上变成一串串风干肉。
可他从未见过如此和蔼愉悦的陈沐。
当他的话被翻译给唐胡安时,年轻的西班牙名将愣愣地眨眨眼,笑意慢慢自然,带着矜持的骄傲答道:“明国的将军也知道那场战役吗?那真是艰难的战事,我们从未遇见过那样庞大的敌人,还好我们赢了。”
“其实我也很想知道将军是如何击败我们的船队,在菲律宾在关岛。”唐胡安这句话说得非常认真,道:“宫廷的报告并不准确,也没有亲历者……”
唐胡安听不懂陈沐的话,但陈沐能听懂他的,他用汉语纠正地名后疑惑道:“这两个地方现在叫吕宋和林来,没有亲历者?我不是放萨尔塞多回去了么?”
“萨尔塞多没能撑到见到国王,他死在塞维利亚交易之家的岸边。”
与唐胡安脸上带着悲戚表情不同,陈沐对这个消息并不吃惊,他撇撇嘴道:“那可真遗憾,不过无妨,你想听的话我可以给你讲三天三夜!哈哈,走,酒宴已经备下,入城!”
第二十二章 租借
陈沐并没有准备七种酒,他只是随口一说。
但权势给人带来最大的好处正是能让人信手拈来的谎言变成现实,当酒宴开始时,马尼拉王城的每个与宴者面前的餐桌上都摆着从黄酒到烧酒七种名酒。
都是打仗的行家,聊勒班陀战事时,陈沐在套话;聊马尼拉攻城战时,唐胡安在套话;他们各自有保留地向对方讲述战事,也同时得到自己所想要的情报。
看想去相互对等,不过陈沐认为自己赚了,因为他想知道的不是西班牙人的战法与情报,而是奥斯曼帝国的。
对奥斯曼帝国,唐胡安没什么保密意识,几乎知无不言。
西班牙有什么可让陈沐好奇的,该知道的他在交战过程中基本都知道了。
他只惊讶于奥斯曼的造船能力,因为在国土、人口、官僚体系上,与西方国家不同,这两个庞然大物有很多共同点,另一方面,陈沐眼中大明就是加强版的奥斯曼帝国。
二倍有余的国土、三倍有余的人口、更加先进的官僚体系是大明的优势,但也更加固步自封,主要战争在大中华圈内部,使战争对军事改良极为匮乏。
易地而处,十年前的大明替代奥斯曼去与神圣同盟打勒班陀海战,只会用三倍以上的账面兵力,打一场惨败或惨胜,没有更好的结果。
但相同的情况是,奥斯曼在勒班陀海战兵败,被摧毁二百三十艘桨帆船后,仅用一个冬季比开战前还多的船舰下水,重新组建舰队。
唐胡安喝了两碗烧酒,嘬着烟斗,面容倍感苦涩,道:“我赢了战役,神圣同盟却输了战争,仅半年,奥斯曼依然与威尼斯签下条约,那是没有意义的战事。”
接着他对陈沐道:“将军,就像菲律宾和关岛的战事一样,没有意义,这本是可以避免的战事。”
“唉,是啊,在吕宋和林来,我们都失去太多虎狼之师,如果你的国王早派你来。”陈沐端起盛满黄酒的酒碗一饮而尽,摆手道:“你早来也没用,那时候是不可能议和的,吕宋、苏禄、婆罗洲诸国,皆为大明朝贡国,你知道什么是朝贡国么?”
“就像西班牙的尼德兰、米兰,这和亚墨利加是不一样的,如果我的军队踏上墨西哥,你们的国王也会很生气,但这和我派兵去尼德兰能一样么?”
“吕宋的战事是不可避免的,但我们可以避免墨西哥的战事、避免第二次吕宋或发生在塞维利亚的战争。”陈沐抬手在酒案上点着说道:“如果要停下这场仗,现在正是时候。”
陈沐说着扯过绸巾在嘴边擦擦,愉悦地拍拍手让席间鼓乐撤下,道:“现在我们来聊聊赔偿的事吧,七百万两白银,萨尔塞多过世前应该把这一消息送至马德里了吧?”
七百万两白银,唐胡安听到这个量词就头疼,不过他早就做好难堪的准备,他对陈沐致歉,随后为难道:“陈将军,你所要求的七百万两白银,西班牙确实无力支付,别说是为避免发生在尼德兰的战争,哪怕你真能派兵去尼德兰,国王陛下恐怕都没有意见。”
“马尼拉航线因战争被切断,王室舰队不能运送货物,国王无法借款来支付巨量的白银,如果有其他方……”
利贝拉还没翻译完第一段话,便被陈沐打断道:“你看我像贫穷的人吗?别提钱,没有白银也可以用其他方法支付,以物易物,甚至用无形的东西,都没问题,把心放回肚子里。”
陈沐和蔼地笑道:“陈某并非严苛之人,大明的百姓与官吏都极为宽宏勤劳,实在不行,我派人去西班牙开设海关也是可以的,世界这么大,怎么会容不下西班牙与大明呢?”
“诶,我真觉得由大明去西班牙开设海关不错,你们的财务槽透了,打仗居然要国王去借款,不如把海关给我,五年之内转亏为盈,大明官吏有管辖三个西班牙那么大土地的经验,你看吕宋。”
“西班牙人在这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如今井井有条,时代变了,你们还在用上古时的管理方法。”陈沐仿佛王婆卖瓜般循循善诱道:“你听说过现代化么?大明已经现代化了。”
十六世纪的人说十六世纪的现代化,这好像是没毛病的。
海,海关?
现代化这个词,别说作为翻译的利贝拉神父翻不出来,席间端坐听陈沐大言不惭的高拱和徐渭等人都只能面面相觑,鬼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东西。
利贝拉神父似懂非懂地翻译,唐胡安听着也是懵懵懂懂,迷迷糊糊道:“以物易物是可以的,定价的事可以再议,欠款很难一年支付,能否宽限几年,国王的要求是自议和之日起,马尼拉与西班牙重新恢复贸易,有贸易才有钱来偿还赔款。”
“恢复贸易、分期付款,要看议和的条件了,其实我认为明西之间并非仅有战争与贸易,战争一个赢一个输、贸易有赚有赔,但合作是共赢。”陈沐摊手道:“两个国家太过遥远,我们有很多可以一起合作的事,比如合开矿山、合设海关,更比如在你刚刚说的塞维利亚,由国王租借给我国商贾一块土地。”
“不但西船到马尼拉来,明船也到塞维利亚去,我们让这条商路更加繁荣。”陈沐想这事想很久了,他说道:“我听说西班牙国王经常把赋税、矿山都抵押给商人来得到借款,就算把本国商人都借完,才能借多少?你们的人口少,所产器物自然不多,干嘛不来找我?”
“咱们在西班牙设一处通商口岸,租借我一块沿海荒地,那块土地属于西班牙,大明只是租借,当地修建房屋、土地、商铺一切都由明人负责,比如租一百年,一百年后哪里非常繁荣,依然属于西班牙。”
“当然这对我也是有利的,我的商贾到西班牙去,可以赚取更多利润,但不同于你们的商贾,我们的商贾借你们的土地,当地不交税,所以每个商店的利润,两成直接交给西班牙国王。”
“同时,如果国王同意,我可以在欠款中以一百万两白银的代价,来租借这块土地一百年。”
第二十三章 慎重
说实话,唐胡安还是没懂陈沐在说什么。
租一块荒地一百年,管当地建设、还让国王不掏钱入股百分之二十……王室商船一年才能带来多少利润,现在他居然一开口就要分润百分之二十,这样的话,他图什么?
利贝拉神父在卧房中是这样想唐胡安解释的,他说:“陈将军也许是受葡人在澳门的启发,想要在西班牙建立一块与澳门相仿的土地,阁下,我认为这对西班牙是十分有利的。”
当然有利了,利贝拉心里可憋着气呢,看陈沐把澳门管辖成什么样了!什么事都不能做,好不容易盖个医院,非说是谋财害命不让人去!辛辛苦苦筹集到建立教堂的石砖,一声不吭就被他拿走铺路了!所有抱怨最后都变成信访箱里一摊纸灰,他还笑眯眯地鼓励人继续写信!
到了西班牙,就该反过来了吧?
“不过这次陈将军一反常态这么慷慨,明国对葡商的税率是百分之十五,他愿意给国王百分之二十,实属罕见。”利贝拉神父对陈沐恶感十足,但这一点上却无话可说,道:“我建议阁下亲自去澳门看一看。”
“整个明国,到现在都只有澳门能让外邦人自由行走,像防贼一样,随陈沐到澳门,传教愈加艰难,过去人们还相信教堂是神圣的,可陈沐过来以后,人们更相信他是神圣的。”
利贝拉神父提起这些对这片黑暗的土地极为绝望,“那些愚昧的百姓只相信眼见为实,他们就凭陈沐没有天主的照耀照样能击败西班牙大军来证明是假的。”
“还有他想要派遣到西班牙做海关总督的儿子,那个人名叫李旦,他说是皈依天主的商人,可实际上是海盗的后代。”利贝拉提起李旦颇为无奈,道:“他每次出海都要祭拜五方神灵,极不虔诚,他要是被派到西班牙,如果不是陈将军的儿子,是一定要被关进宗教裁判所的!”
唐胡安对宗教的事不置可否,他了解他的兄长,并非看上去那样虔诚。
天主会允许刑讯逼供吗?会允许随随便便把人烧死吗?会允许把没有错误的人搬上肢刑架吗?
他的兄长说为天主服务和为他服务是一回事。
上层人利用宗教玩弄人心,底层人因为虔诚而被玩弄,如果有人问唐胡安是否虔诚,他愿意每句话都不离天主。
但在心里,他可不会把勒班陀海战的胜利归结为天主眷顾,那至多是因敌人的愚蠢与自相分裂。
不过这不意味着他反对基督,实际上他比作为国王的兄长更加虔诚因为有天主教的存在,对他好!
“海盗的后代,陈将军是海盗?”唐胡安皱起眉头,作为私生子出身,他打心眼里厌恶以血统分高低的言论,只是不想表现出来,“可我听说明国不会任用海盗担任军官,他们和无耻的英格兰人不一样。”
“他不是海盗,李旦的生父是个海盗,陈将军是他的义父,明人习惯用认来的父子来加深彼此之间的关系。”利贝拉神父没好气地说道:“陈将军不是海盗却更甚海盗,我想阁下更明白他的作为。”
唐胡安在脑子里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样普通海盗一辈子才能劫去多少东西?
陈沐一次就连货带船劫走一年一次的马尼拉大帆船,三十七吨白银的货物,以及造价高昂的盖伦船,全部化作乌有。
“我会去澳门看看的,此次到菲律宾,吕宋,让我感到困惑。”唐胡安捏着烟斗这么说着:“陈将军对我的到来,好像不是个战胜者趾高气扬,非常热情好客,像谈一桩贸易,就像西班牙和明从未打过仗一样。”
“他一直是这样吗?”
吕宋太干净了,干净地像西班牙人从未来过一样,明人把这改造并建设地很好,就像从未发生过惨烈的战争,甚至包括过去的关岛现在的林来岛在内,除了那些换了新主人的建筑,根本没有丝毫痕迹。
利贝拉神父几番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回答唐胡安的疑惑,最终才长出口气,叹息道:“阁下难道以为,驻菲律宾三个军团、墨西哥派遣四个军团,都被鲨鱼吃了?”
“别被他的样子欺骗,与你把酒言欢的那个人。”利贝拉神父看着闪烁的烛火道:“是葬送西班牙七个军团的杀人凶手。”
利贝拉不是西班牙人,他是葡萄牙人,但鉴于他对陈沐及明国的厌恶,不妨碍他藉由自己的影响敦促唐胡安不要对陈沐掉以轻心。
事实也确实如此,三个西班牙直属军团,比勒班陀海战给西班牙带来的损失其实还要严重,这是发生在明国海域的海战让西班牙宫廷对这场仗不够重视。
耶稣会士没有泛泛之辈,他知道这场仗对西班牙带来的影响,他说道:“不算印度群岛与菲律宾群岛的军队,两个老练的海军团陆军团全军覆没,贸易上的损失令宫廷无以为继,三倍于勒班陀海战的损失,别小看陈沐。”
“他一向疯疯癫癫,却总能取得对他有利的结果。”利贝拉着重对唐胡安道:“而且千万别想再和他打仗,阁下去澳门就知道了,那只是他们的一个小村庄,都是人,到处都是人。”
“在准备关岛战事前,像大海一样宽广的河流被辎重与战船堵塞,海里陆上都是人,如果连海战都赢不了,就不要去想和他们打陆战了。”利贝拉摇摇头,似乎对这个现状感到无比棘手,道:“在几年前,他们没有一所海军学校,全国有数千万百姓,却只有陈沐一个海军将领,值得一提的是陈沐在出海前也是个陆军将领。”
“但是今年,有四百名学生从明国海军大学毕业,进入陈沐的军队,整整四百名。”
利贝拉提到这个数字时语气极为震撼,葡萄牙萨格里什航海学校建设之初的学生才只有几十个,他摇头道:“这次议和绝非陈沐表现给阁下的那么简单,绝不能让西班牙再陷入与明国的战争,对他的提议也要极为慎重。”
“他说的条件听起来都没有关系,可没说的才是他的真实目的,明船要去塞维利亚,途中一定会停靠墨西哥,远航防备海盗,他的军队就会进入墨西哥、进入西班牙。”
夜深了,烧酒的劲道冲击着唐胡安的脑袋,他打开窗,端着烟斗用忧郁的绿眼睛望向远处夜幕下黑色大海,醉意与愁思统统涌上心头。
第二十四章 好坏
同一时刻,马尼拉城外军营,被征用的营房灯火通明,南洋军府一干大员聚众兴起第二轮酒宴。
“不不不,不能按我明人的思路去想他们!”面对高拱对陈沐想一出是一出的租借与海关,陈沐摆手道:“倘若要求我大明将关防交与外夷,那自不可能,但他们不一样。”
“他们的国王能把赋税作为抵押交给商人,大明能做到吗?自古以来我官吏都是管辖地方,不单单收取赋税,还要兴修水利、处置纠纷、甚至添丁进口都要去管,他们没有官员,各地所辖的贵族只是收取赋税,其他的全不管。”
“我认为租借土地和海关不是最难的,难在任命当地的官吏选拔以及商贾择选上,他们一定会要求商贾与官吏都是虔诚的信徒。”陈沐端起酒碗饮了一口,摇摇头大笑道:“今日饮多了酒,反让我更激动啊!我听老平托说,国王菲利普说过他宁可死,都不愿统治有异教徒的国家。”
“这个才是他可能不同意租借地的最大原因。”
高拱对陈沐这种一边吃点心饮酒一边叨叨叨,还聊如此重要事务的情形有些不习惯,端坐着一口酒没饮一口菜没吃,道:“陈帅要租借地的目的是什么,一百万两白银,好生大方!”
“难道我大明还缺那么点土地不成?”
陈沐抿着嘴笑了,摆手道:“不大方不大方,实话说给高拱,这七百万两白银,陈某,一两都没打算要。”
“只要他们国王接受了塞维利亚租借地,我们商贾就能名正言顺地派去西班牙,海路遥远,不论他愿不愿意我船队都是要在墨西哥停靠,我等两场大胜,船队要在墨西哥靠岸,他敢拦么?”
“敢,我就有出兵墨西哥、驻军塞维利亚租借地的借口;不敢,那我军兵正好驻墨西哥、塞维利亚。”陈沐翘起大拇指向自己,道:“对我等来说,吕宋、林来,我虎狼之师两场大胜,就已将结果注定他们打不过我。”
“就像这七百万两白银,他们该给我吗?当然不该,我凭什么找人家要七百万两,还不是因为我打翻他们的舰队。”陈沐口中说着毫无风度的野蛮之语,拍案道:“现在他们自己都觉得欠我七百万两!”
“他们绝不会猜到,我要塞维利亚的租借地是为往墨西哥驻军,那是他们富裕的根源,贸然提出肯定不会答应。”陈沐说着将身子向前伏去,神神秘秘道:“我得先做点比驻军更恶劣的事,到时候再提出驻军,他们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高拱皱起眉头,陈沐这个人太邪了,即使做的是好事,可不走正路也会成为灾祸的根源,他问道:“那你说的合作,是在骗人?”
“当然不是骗人!我是真打算把旦儿给他们派去当海关税务官,好好整治他们的税务,咱们的商贾过去也是堂堂正正做买卖,我不光让人过去买卖,还要给他们兴学堂、教他们论语,给他们带去先进的人文思想,开养济院、漏泽园、惠民药局。”
“西班牙要是有需要,他想买多少杆火绳鸟铳,我就卖给他多少杆;他想买多少炮舰,我就卖他多少炮舰;他想要多少门火炮,我就卖他多少门火炮!甚至就算出价请大明的雇佣军,我依然会说服朝廷,派给他雇佣军只要这对大明有利,现在,登陆西班牙,对大明最有利可图。”
陈沐懂的东西,对时人而言并不多,所以他在高拱等人眼中始终是个没文化的家伙,但这不妨碍他起点高,在他所了解的层面,没人能跟他斗嘴。
“对大明有什么利?”高拱不喜欢陷入陈沐的语境里,根本说不上话,他只能听取其言论中能听懂的细枝末节,问道:“卖给别人军器,教授别人学识、给他们开养济院漏泽园,大明有什么利?”
“大明可以影响西班牙的经济,战败也会影响他们的军事,商贾能影响他们的政治,但这都会带来其对大明的反意,所以就需要给他们一些甜头,让他们觉得大明还不错,再从中施加影响,一切活动都是整体,不能分开来看。”
陈沐说着狡黠地笑了,道:“我跟耶稣会学的,他们在濠镜招揽商贾、建医院、大学,另一边也在收集情报、估量兵势,只干好事会让人觉得傻、只做坏事也会让人觉得恶,但好事坏事一起做,别人对我等的看法自己就会割裂,让他们内耗去。”
“大明在海外之利害关窍,在日本、琉球、吕宋、苏禄、婆罗洲、马六甲,如今仅有马六甲因握于葡人手中未能施加影响,其余诸国皆已收入囊中,只要这座大明内海的长城稳固,大明与新明这腹地,就都不受海外威胁。”
“而海外,不管发生什么,于大明便都是无关痛痒。”
高拱颔首,海上长城这个名字还是他叫出来的,自然懂其厉害,只不过:“西夷之国如此遥远,对其即使施加影响,不如南洋诸国。”
“前往西国派兵、派商贾,还有运货,海途漫漫,其中风险与消耗,你该知晓。”
高拱缓缓摇头,道:“过去你是走到哪招哪里的兵,南洋诸国皆距不远,往来之间调兵遣将,不难。军府卫如今仅有五千六百员额,要驻军墨城、还要驻塞城,军府从哪里弄出这些兵力,所需辎重之巨,来往之难,且不说取利。”
“不过能让你舍了银钱也要做的事。”
高老爷子今日也饮酒了,饮的还是北方烧酒,他晕乎乎地拱拱手,自己说的什么恐怕自己都不知道,最后这句陈沐倒是听懂了,他说:“老夫也想知道。”
见高拱如此郑重其事,倒让陈沐不好意思了,他嘿嘿笑着道:“其实也没什么,关键不在商贾之利,目的还是要了解西夷诸国并在其中施加影响,加深我们对他们的了解,至于他们了解我们,只知道我们很厉害很厉害就够了。”
“除此之外要真说利,陈某也没更好的想法,无非是拼人力成本,他们的手工业者不多、工钱就贵,不过殖民地多,原料却不贵,我的工钱便宜,从娃娃推车到棺材、从铳到炮、从马车到海船,海运太贵就直接把厂房开在墨西哥用他们的原料,总能取利的。”
“等他们的注意力还在我大明出产器物做工精良时,麻贵应当就已经把北亚墨利加跑一遍了,到时候等他们再想翻脸,对军府而言,已经是本土作战。”
陈沐的嘴角勾起弧度,眯着眼道:“那女真勇士、蒙古铁骑,在亚墨利加为皇帝赏赐的土地而战,扬国威于另一片大陆,高公难道不想看看?”
第二十五章 互利
唐胡安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在他向陈沐递交前往澳门查看葡萄牙租借地的同时,陈沐领衔整个南洋军府,已经开始筹划西班牙塞维利亚明国租借地的派遣人选了。
也许以后的商贾仅会讲汉语就够了,但先期派遣的部下必须要会伊比利亚半岛语言,这决定了初次远航去往西班牙的明朝官吏,很有可能都是濠镜平民。
陈沐时常在海岸边踢着沙子望向远方,他不得不承认,在为大明王朝初次取得海外租借地的伟大构想中,实现起来所要依靠的人手,很有可能是精挑细选出的人渣。
唐胡安拿着南洋军府的手令去了澳门,本来就打算派几名旗军跟着唐胡安参观一下就算了,结果唐胡安才向澳门走了两天,从澳门送来的消息抵达陈沐手中,他也只能启程前往濠镜。
葡萄牙驻印度总督来信了,派来使者就马六甲及印度明船派来使者,希望能与陈沐签订条约。
收到消息,陈沐二话不说把军府事宜交付高拱、练兵由徐渭暂督张世爵全权负责,登上赤海舰便追着唐胡安的尾巴向濠镜航去。
“等了快一年,可算给准信了!”
葡萄牙印度总督派人来不是别的事,还是过去陈沐派人要求在马六甲甚至果阿开通明船航线的要求,虽然后来印度总督含糊其辞地准许明船通过马六甲,但事情并没有正规地定下来,这次他派人来签订条约,对陈沐来说是好事情。
“想来葡夷也是不胜其烦了。”
幕僚徐渭扶着船舷笑得畅快,对陈沐道:“在下以为,此次葡夷要签订条约,当是为限我商贾。”
“肯定是要限制,他们换了新总督,还姓安东尼,不过不叫迪诺罗尼亚,叫莫尼斯巴雷托,这个人在信上写的很清楚。”陈沐对徐渭点点头,道:“他把这个条约称作就明武装商船通马六甲一事,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武装商船。”
或许在别人眼中,武装商船是商船,但在陈沐眼中,武装商船是武装船。
自先皇隆庆帝的海外诏书下发,海外明人不论商贾海盗,凡为南洋军府做事者统统得到赦免,持军府令入海关可不受惩罚,大批良莠不齐的商贾与海盗重新回到朝廷的怀抱。
这些人可没多少敢回到闽广诸地,哪怕是有过还乡,一样心中不安,大多还是在吕宋等国居住。
明商贾勇于开拓的胆识比起西国海商略有不足,都是稳妥起见的人,跟着军队,军队走到哪,他们的商路就开到哪,但大批明海盗可不一样,除了林凤、林道乾、施和等过去是海盗如今是军官的人,其他人都是明军走到哪,他们就尽量躲着走。
马六甲对明船封锁一开,都无需陈沐要求,一个个就开船闯荡马六甲西面了。
他们有些人挂着南洋诸国水师官职、有的是南洋国主的专商,通过诸国向南洋军府采购军械中夹带少许私用火器,武装起自己空前强大的商船队。
出马六甲挂明龙旗,入马六甲则挂南洋旗,海外见了葡人悬挂明旗谁都不敢惹,马六甲东边见了明军就说自己是吕宋、婆罗洲诸国商船,陈沐早就知道这帮人的做派,甚至就连那些流出的火绳鸟铳、镇朔将军炮与二百料鲨船,都是他授意卖出的。
葡印度总督区向濠镜发来好几次不满的书信,陈沐都没理会,用他的话说:“在我管辖的海域,大海我说了算,如果我实在管不着,那片大海就是自由的,你不能管。”
他要让葡萄牙人求着他驻军。
这也是葡新任印度总督一封信传给他,他就屁颠颠上船开往濠镜的原因现在就该到印度总督求着自己向马六甲、马六甲以西驻军的时候了。
“陈帅是要鸠占鹊巢,还是……”
鸠占鹊巢?
陈沐没好气地看了徐渭一眼,道:“徐先生学富五车,怎么不说个好词?”
徐渭想了想,眨眨眼看着陈沐道:“坐享其成?渔人得利?坐地求全?无功受禄?”
“别瞎说,这叫互惠互利。”
坐在甲板台阶上的陈沐被徐渭逗笑了,抱只椰子饮了一口,道:“诸国以西夷兵势为最,今接连力挫西人的消息,由平托传信告知印度总督,葡人军力尚不及西夷,敢与我交恶?”
“他不敢,那我们就交朋友,像过去那样,我们需要什么,葡人商贾就给濠镜输送什么,哪怕兜个大圈晚上一年,想要的美洲白银还是会送到陈某手中,但这还不够。”
“广袤的土地交到葡人手上,他们几个商站能有什么用,连管都管不过来;西班牙人倒是能管,他们只知道杀、抢、夺。你听旦儿说过么,萨尔塞多想策反他的时候,许诺是登上广州府,见到第一条河流两岸土地给他。”
“那是珠江啊,他们没有办法,人少、资源多,让他们的军人、学者比我们的百姓有更多学习机会,管理更容易。但他们没有足够庞大的官僚,没有十年寒窗苦读就为教化百姓的官吏,只能把占领的土地变成我春秋战国之时,贵族封邑。”
“我们去就不一样了,设乡、县、府、省,丈量土地编户齐民,修路开垦设渠灌溉,我们要长长久久的待下去。”
说着,陈沐话锋一转,对徐渭问道:“徐先生,你说整个广东,需要多大的市场,才能迫使其大片使用蒸机,就那几个卫所出产棉布绸缎,就够南洋诸国上至贵人下至黔首用度。”
徐渭知道陈沐一直想的都是让广东产更多东西,他诧异道:“陈帅想让商户用蒸机,直接下令一封便是,何必做这出力不讨好的事。”
“直接下令才是出力不讨好,他们都用蒸机又如何,产出的棉布根本没地方卖,赚不到银钱百姓就不会自发改进蒸机,技术就不能上升,蒸机永远都只会是织布的蒸机。”
陈沐放下椰子笑了,道:“这次的条约,我要拿马六甲、印度一隅,大明海盗就能去阿拉伯见见奥斯曼,难为他们一直把西人挡在西面,鸟铳火炮,如果他们需要的话,应该可以卖出许多啊,奥斯曼、印度……多大的市场!”
第二十六章 澳门
唐胡安对澳门这几天不能再满意了。
瞧瞧这井井有条的模样,嗯?
商铺统一规划,店铺后街是走驴车牛车运货的街道,石铺道路被打扫地一尘不染,三条街上的铺面各个开市,有木料坊、铁料坊、铜料坊、棉花坊、米粮坊,皆是葡人店铺。
市政广场另一边,绸缎坊、金银器坊、铜铁器坊、成衣坊、南洋奇货坊、酒铺、客栈,统统都是明人商贾商行。
街道上有背铳跨刀的明人武士与葡人士兵列队巡逻,市镇不远处炮台下是葡人士兵的营地,与市场仅仅隔两条街,葡萄牙风格的二层小楼鳞次栉比,大多门前立着汉文写就的碑文,更远的地方各个方向则有五座明军百户所,保护着这座港口。
他甚至看见一位美丽的葡萄牙贵妇人在六个顶盔掼甲的明人武士前呼后拥的簇拥中与明妇人着装的女伴娇笑着进入金器店挑选饰物。
唐胡安在喜好风流这件事上得到他父亲来自血脉的真传,刚迈开脚步想要跟着走进工艺品店就被身旁的利贝拉神父拽住。
“那两位是濠镜有名的大小娄夫人,大娄夫人是葡人,早年跟着父亲到澳门经商,遇上海难,流落澳门;小娄夫人是过去在葡萄牙酒馆里工作的侍女,她们的丈夫是陈将军手下一名叫娄奇迈的军团长。”
利贝拉神父煞有介事地对唐胡安小声说道:“在他们的传统里,贵族的女人不该抛头露面,但在濠镜没有人管,因为军团长受命在明国腹地参加战役,那些卫兵受陈将军指派,他们腰上的火枪与佩刀随时可以杀人,敢去打搅她们的人都会被杀掉。”
“前年从吕宋岛被俘虏的西班牙人有些被派到澳门做工,他们说娄将军的军团在作战中都带着魔鬼一样的铁面甲,战无不胜,他们的军团长摘下铁面甲和戴着时面容一样。”
“军团长早年跟陈将军作战时用明军旧的火铳,把脸炸开,鼻子都削掉,人活了下来,性情凶悍。”利贝拉神父拽着唐胡安提醒道:“即使是阁下,冒犯她们也会被杀,难道您没看见港口浅海那些枪杆上风干的骨头吗?”
“陈将军并不像酒宴上那么和善,他也不会为杀死一名西班牙显贵来惩罚他的得力手下,即使陈将军知道杀死阁下且不惩罚凶手,一定会使西班牙与明国陷入另一场战争。”
利贝拉神父松开唐胡安的胳膊,道:“以耶稣会对他的了解,当战争不可避免,在派遣去西班牙的亲善的使者之前,他会先制定一份狂妄的远征计划。”
“作为杀死阁下挑起战争的惩罚娄将军也许会在这份计划中打头阵。”
唐胡安微张着的嘴慢慢闭上,立在市政广场左右看看,眼神突然对街市上行走的明国男子怀有极大的羡慕,道:“我们要偷情才行,他们居然可以有好几位夫人?”
作为耶稣会成员,利贝拉看不上包括西方贵族与东方贵族在内一切沉沦**的行为,不过他并未于唐胡安争论,只是解释道:“在明国别的地方好像并非如此,但在陈将军所管辖的地方,他掌管麾下军功贵族的一切,在将军的要求下,这些军官必须孝敬父母、关爱妻妾儿女,不然就会遭到责罚。”
“所以濠镜的百姓总说广州和其他地方的风气不同,大量军官更青睐不裹足的女子,那些军官家里的妾不是奴仆而像妹妹,因此人们更希望女儿能嫁入南洋军官家中。”
利贝拉神父有些滑稽地耸耸肩膀,“在明国,好像一个掌权者就能轻易改变一个地方的风气一样。”
“阁下在这最好还是收敛一点,在教会的调查下,澳门虽小,却有三个大明军团长在这里安家,他们叫指挥使,除此之外掌管一千战士的千户、一百战士的百户,数不胜数,恐怕阁下根本不知道会得罪谁。”
弄清楚利害关系,唐胡安眼神中的轻佻隐去,叹了口气道:“如果塞维利亚租给陈将军一块这样的土地,应该不是坏事吧,葡萄牙人在这里被约束的很好。”
“恐怕事情并非阁下想象的那样,您可以把澳门换成塞维利亚,但不可以把葡人换成明人、明人换成西班牙人。”利贝拉不同于唐胡安的乐观,他说道:“澳门的明人,就是今后塞维利亚的明人,无非把受尽压迫的葡人换成西班牙人罢了。”
利贝拉神父发现唐胡安之所以对澳门感官良好的原因是他把自己放在战胜者的位置上,这实在是陈沐对他良好的招待带给他的错觉,说真的,作为一个葡萄牙人,他实在感觉不到澳门究竟哪里好。
难道他没看出来吗?但凡葡萄牙人在澳门开的商铺,全部是卖出棉花、金银铜铁的原料,而就在一个市政广场之隔的明人商铺,把这些原料加工一遍再摆出来卖,利润就翻了几倍甚至几十倍!
哪里好?
怪不得西班牙宫廷总破产!
“啊?”
唐胡安没心思再逛下去了,他让利贝拉神父带着他走进一家酒楼,选了没人的楼上,看着窗外人来人往的市政广场,这才郑重其事地说道:“神父,我明白了,陈将军一直在用战争的优势来取得谈判的优势,葡萄牙澳门是这样,我这次过来也是这样?”
利贝拉点头道:“过去的澳门不是这样,我们的探险家像在果阿、在马六甲一样,抢掠交战,那时他们的船炮很少、火枪也很少,海战还靠放火,虽然水手勇猛作战很吓人,但其实他们的伤亡一直比我们多,只是他们人多,所以才会失败。”
“后来发现他们的官僚什么都不懂,像治理自己的百姓一样,约束我们,所以靠欺骗和贿赂,得到在澳门生活的权力,开炮厂、建港口、走私买卖,海盗发现明国男子不好对付,但他们的女子很乖巧,容易欺骗,就像在非洲一样。”
“在陈将军到来之前,我们建立大学、医院、市政广场并任命市政官,商人有自己的武装甚至还有一家铸炮厂,保禄大教堂马上就能建好,就像在果阿或葡萄牙其他地方一样,传教事业欣欣向荣。但现在,你看见的是大明的濠镜,不是葡萄牙的澳门。”
利贝拉神父给唐胡安倒上一碗酒,就着酒馆里昏暗的烛灯点燃烟斗,“如果你想知道这一切如何发生,我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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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渔船
酒馆窗棂带着海岸边特有的腐蚀,利贝拉握着烟斗的手指向市政广场边的衙门。
“最先没有的是市政官,市政厅成了濠镜衙门,当时只有几百部下的陈沐用相同数量的军队打败澳门葡萄牙军队,夺走我们修建的炮台,几百个马来人和葡萄牙探险家被他杀死,胜利让他制定约束法律和税收。”
“修建教堂的基石被他拿去铺路,他派人进我们的医院、大学和铸炮厂,学习他们没有的、不会的知识,却拒绝学习神学,澳门的战士不是他们的对手。”
“那个时候没人知道像他手下那样士气高昂作战凶悍的人只有几百个,其实整个广东像那样的战士都不多,我们误以为像他那样的将领和像他那样的战士还有许多,就连主教都认为即使从印度调兵都不能击败他。”
“其实那个时候是可以击败的,但在他向马六甲挑衅时,所有人都选择沉默,他的凶悍,把人们的胆量打没了,就像在吕宋、在林来岛对你们西班牙军队做的那些事一样。”
“后来,教堂在居澳葡人的强烈要求下还是建立起来,但他不再准许我们挖掘石矿,石矿由他的人继续开采,大教堂每一块石头都是重新买来的;炮厂倒闭,因为有经验的工匠都被南洋卫军器局高价挖走,学会一切后又把他们踢出去流落街头,那些人只能坐船回印度。”
“医院也一样,他们有些地方比我们的医生高明,有些地方恰恰相反,但他们哪里高明我们不知道,我们高明的地方他们一看就会,那时候没人意识到陈沐所做一切都有其目的。”
“现在,医院成了关押麻风病人和西班牙病患者的临时收容所,没有明人去看病,他们更信任他们的医生。”利贝拉身份摊开两手,脸上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挫败,道:“明人管得这病的人叫杨梅疮,至于陈沐,他不准任何得这病的明人通过关闸,如果是明人,会被流放到上川岛、下川岛。”
“如果不是明人,在医院等待下一次开回印度的船,不想走,就会被挂在浅海柱子上,杀人,他从不手软。”
“如今还有作用的只剩大学,但大学里只有十几个神父和学士,传教事业一度停滞,主教甚至想用一个人给三两银子的方式来招揽信徒,可就算真用这样的手段都没用,广东白将军是他走后掌管这里的大员,澳门一直在他们的监督下。”
“刚传出消息,白将军就让自己的部下穿着便装倾巢而来,领了银子就走然后再不出现。”
“传教二十年,不如陈沐的部下在澳门海角为他随手修的庙信徒多,我和主教说,这是一块被天主遗弃的土地,他们不信。”
“如果天主能听到呼唤,为什么不降下神罚把这个亵渎神灵无恶不作的混蛋溺死在海里?”
利贝拉端起酒碗饮下一半,摊手在桌面上道:“现在你知道,陈沐是靠什么起家的,他靠杀我们,坐稳香山千户;用杀我们得到的战船,击败他们的海盗,成为军团长,得到去北方的机会;等他再回来,又靠杀你们让他战功更重。”
“谁想在这传教谁来传吧,等我把你这次议和的委托做好,我就回国。”
唐胡安很久都没说话,看着酒碗不知在想什么,直至蜡烛燃烧过半,他才抬头感慨道:“一个人,能对一个国家,有这么大的影响么?”
就利贝拉神父所说,仿佛葡萄牙在明国的一切遭遇都因陈沐一个人一样!
这太难以置信。
“如果他真这么出色,为什么不……”唐胡安抬手在脖颈间做了个动作,道:“只需要一颗铅弹,在合适的时机就能除掉这个麻烦。”
“那是你们西班牙人要考虑的事,葡萄牙不会这样做,我们可不想惹恼了明国失去印度、失去马六甲,比起惹恼大明的后果,现在这样还不错,可以贸易、澳门也很安全。”
利贝拉神父看向唐胡安的眼神有些讥讽,道:“整体上,明国官吏认为濠镜葡人也是他的子民,如果有一个税官被杀,就意味着濠镜造反,所有葡人都会死,当白静臣的战士倾巢而出,马六甲甚至印度,都会死。”
“澳门隶属香山县,像是香山这样县,广州府有十个,像广州府这样的地方,两广有二十个,像是广东省这样的地方,大明有十三个。”利贝拉神父嘲弄地说道:“阁下在勒班陀击败奥斯曼的海军,摧毁他们二百三十条船,你知道香山船厂一年下水多少条船么?”
“一百五十条,一百条三门火炮十名水手被叫做百料的渔船;四十条十一门火炮载兵二三十叫二百料小鲨船的战船;还有十条更为庞大的五百料鲨船,但那种船不让百姓和商人用,所以不知道上面装的什么。”
唐胡安瞪大了眼睛惊呼道:“他们用炮船打渔?”
利贝拉耸耸肩道:“明的朝廷以前规定一个卫所有多少条船,在陈将军还没有掌权前,他把多造的战船交给渔民和卫所农夫,以此来避免受人弹劾,也保证在战时能有充足的战船,另一方面也能让百姓防备海寇,那种最小的渔船曾击沉过印度总督派来的事务官坐船。”
“后来他执掌大权,为何你们对抗,他不满足于这种小船,建造更大的战船,所以沿海卫所依然在使用这种船打渔,听说在广西与另一个国家乡邻的海上,没人能和明人抢夺渔场,海盗和海军都不行。”
“海那边的南洋卫才是给他造战船的船厂,我只知道国内国外的木料铁料都在往南洋卫送。现在就算杀死他都没有用,他备受皇帝器重,他的学校每年有四百个像他一样的军官进入军队,阁下也不想那些战船开到西班牙吧?”
利贝拉弹着身上灰尘,葡萄牙已经认从了在澳门这种资源分配的现状,他对唐胡安道:“当然,我只是不建议,如果阁下想试试,尽管去刺杀他。”
唐胡安的脸色不好看,陈沐给他的好印象已经在澳门兴衰中消失殆尽,他叹了口气道:“他的条约不是好事,神父叫我警惕,却也只能警惕地签下来,明知是毒药,还必须要吃进肚子里?”
“教会分析过,他想取利、他也会坑人,但还算克制,在利益中他拿了大头,就会让你拿走剩下的,和我们在海外做的不太一样。”
“呵!就算一样。”利贝拉惨兮兮地笑了,“我们也只能这么想!”
就在这时,锣鼓在市政广场响起,唐胡安在楼上听到人奔走相告,葡人印度总督派来签订条约了!
第二十八章 鹅犬
葡属印度总督使者来的其实比唐胡安还要早,只不过总督的亲信对澳门的一切感到非常不满,又没有改变现状的能力,何况他手上还拿着一份更加令人难过的条约。
所以他生气,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地让陈沐在濠镜的负责人黄程给他找了个住的地方,带着自己的大丹狗一连半个月都没出门。
只有在听说陈沐已经过来的消息后,他才让使团整装待发,同时攥紧拳头给自己打气,一定不能被这个凶恶的屠夫吓倒,他要带着书信前往北京,面见皇帝!
在耶稣会传达给新任印度总督的书信中,其他明人都比陈沐要讲道理的多,也善良的多,这几乎是一个规律。
农夫比陈沐善良,官吏比农夫善良,显而易见,他们的皇帝应该比官吏更加善良,那么……也就可以得出结论,大明皇帝比陈沐善良一万八千多倍!
不过陈沐刚到濠镜时可没顾上搭理他,去年因刘显借兵征讨九丝蛮被派去的娄奇迈回来了,听说在安置俘虏上四川在杨应龙的建议下很看重新明,回头又能给小舅子送点人过去。
陈沐去广州府给娄奇迈接风洗尘,这才重回濠镜,顺便牵两只大鹅过来溜溜。
黑娃前些时候发情,这个从蒙古弄来的小伙子精力旺盛,虽然个头矮,但干劲十足,瘦了不少,陈沐也不忍心骑,把它放到琼州府新开的马场好好养着。
马这东西发情期可长,不过天热它就懒得有拱来拱去的性情了。
大着肚子的白妹没去,在马尼拉王城的马厩里歇着呢,那有过去西班牙被打败后没逃跑的马夫,军府的马夫在那跟他们学如何养安达卢西亚马,别的地方也不敢放,怕把这批好马养死了。
先前赏给部下干将的安达卢西亚马里有四匹母马,公马都被骟过,只能找蒙古马来和她们配种,好在陈沐过去在北方从俺答那弄了一批没骟过的良马,他的部下平时也就骑着代个步,这下刚好都被弄去做种。
在今年初,陈沐派赵士桢去往北京的同时,也让他向兵部传达希望调拨一批战马的需求,想要通船送往新明建养马场。
琼州府的马场虽然已经建立,但那边的地势与环境限制了养马场的大小,杨兆龙在书信中告诉姐夫有更好的选择。
在训野狗、同土著贸易并教他们说汉话的过程中,杨兆龙发现了草原,虽说蒙古马未必适合在那边生活,但多个地方总是好的,何况杨兆龙也确实需要马。
最近的书信中,杨兆龙在那边的生活已经走上正轨了,他乐得在新明上开拓,并希望陈沐有空去看看,给他送更多人来,什么人他都想要,只要是人。
他说他归整了几个靠两条腿游牧的部落,治下百姓已多达两千七百之众,下辖村落五个,引河流灌溉,开垦良田五千七百余亩,修渠四条,架桥两座,铺路四十八里,没有一点矛盾,人人有田可耕,简直是故事里的桃花源。
而且他还依靠土著的力量把河里的鳄鱼拽出来搬上烤炉,自杨来湾向东扩张领土八十六里,直至高山断崖;向西四十七里足迹遍布海湾;南下一百二十里,直临草原一望无际。
仅仅通过书信陈沐就能感觉到那片新大陆的开垦对杨兆龙造成的冲击,让他像个小孩子般详细地在信中写下自己踏过的每一寸土地、开垦每一亩农田、趟过每一条河流。
除了土壤贫瘠,那片新大陆没什么不好,哪怕土壤贫瘠杨兆龙都不在乎,他要牛羊马、他要更多人。
假以时日,新大陆的存在将会撞击在整个帝国每个人的心头,远胜吕宋、苏禄诸国,在杨兆龙身上,陈沐愈加清楚与他身处同时代的同胞对海外的心态。
即使他以战争为手段,以帮助为借口,给殖民披上友好的外衣,实现其征服同化的险恶用心,明人依旧不会对这种行径抱有渴望,更不会像欧洲人地理大发现那样拥有狂热的心态。
他们不愠不火地被动接受着陈沐在海外的反哺,坐享其成却没有**驱动他们投身其中。
因为在吕宋、在苏禄、在琉球、在婆罗洲,天子四海为家的时代早就过去,离了两京一十三省,飘扬镶龙旗的福船走到哪都是客人。
新明不一样,他们可以是那里的主人。
杨兆龙的兴奋,一样给陈沐带来莫大振奋。
他的成就感很快被手上拽直的绳子打消,在市政广场对面,葡属印度总督使团最前体态威猛的大丹狗不安地蹬着前爪,压低了头颅弓着身子发出令人生畏的低吼。
即使跟随主人在莫卧儿帝国作为雇佣军投入战役时也不曾惊慌的欧洲猎犬,此时此刻面对两头跃跃欲试的展翅大鹅却不得不露出防备姿态。
纵使主人以标准的口令要求大丹狗不要胡闹也无济于事,因为陈沐摊手道:“训犬我知道,鹅你能训么?反正我不能,管不住。”
俗话说狗怕人弯腰,狼怕人掏刀,可鹅什么都不怕,这世上一切在它们眼中都很渺小,而渺小的东西,都能揍。
当两头大鹅伸展翅膀离地三尺带着高亢鸣叫扑向大丹狗,英勇的猎犬被大鹅翅膀拍在脸上,来不及反击就被啄上两口,哀鸣着夹尾护而逃,陈沐仿佛看见一腔孤勇的日本武士义无反顾地向土里土气的狼筅迸跃。
总督使者的表情愈加难堪,在世上任何角落都趾高气扬的葡萄牙军官对在这里向陈沐低头十分不快,他一刻都不愿多待,道:“尊敬的明国将军,印度总督安东尼阁下向你问候,并命在下带来就马六甲以西三座港口共同协防的条约,希望将军能制止那些胡作非为的海盗。”
“阁下好像很急啊,走,我们去衙门里商谈。”
陈沐正准备走向市政衙门,印度总督使者说道:“在下还有军务在身,还请将军尽快。”
“呵呵,不要急,会很快的。”陈沐难得在自己地盘说了一句他们的语言,没有一味地贬低或欺负别人,毕竟他只是性情坏一点,本身对葡萄牙人没太大恶感,道:“西班牙国王派来的议和使者也等着呢。”
“葡萄牙人是我的朋友,我们先谈,让他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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