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何止
高拱让陈沐别给朝中添乱,南洋军府诸事照常奏报,但先别提封藩王的事。
“这怎么叫添乱,这事阁中都是知道的。”陈沐瞪着眼睛,他觉得高拱是把私人恩怨搀和到南洋军府事中,道:“去年晚辈有这想法,就向阁中传过,张阁老传回书信说是时候未到。”
“那时大明在南洋仅有吕宋一隅,时候未到就未到了,即便如今时候还未到,总该拿上去议一议了吧?”
“你传过,张叔大还给你回信了?”
高拱眼都直了,盯着陈沐半晌猛地一掌拍于桌案,“老夫才是首辅!”
明白了。
陈沐明白了,高拱也明白了,合着南洋军府陈沐发过去的那封想要宗室海外就藩的书信,高拱就压根没见到。
高拱拍桌子不是对自己,陈沐心里明镜儿似的,挥手屏退以为室中遇事的亲随,老神在在地从腰间摸出些许烟丝嗅着,小里小气地瞟了高拱一眼。
他很能理解呀,书信没让高拱看、事情自然也没在阁中议更没在朝中议,那会张阁老正忙着呢,忙着给陈沐送个阁老过来。
高拱脾气不好,自己也知道,老爷子发了火又觉得跟陈沐拍桌不合适,见陈沐乖乖巧巧地坐着不吭声,也就自己当台阶下了,摇着头一脸委屈喘了两口粗气,这才道:“老夫与张叔大既无公仇也无私恨,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
陈沐仍旧不做声,他根本不想在高拱与张居正的事情上发言,他本身就没有这个能力。
他也不在乎高拱口中的‘道’,能让他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而这二人不论谁做首辅,都不会坏他的事,这就够了。
知道的多,对他并无好处。
可架不住高拱要说,老爷子一肚子委屈心酸憋了仨月,逮住今天天气好,对陈沐问道:“你觉得老夫是心胸狭隘之辈,言语上挤兑张叔大,不让你把事告诉他?”
“阁老这个可不能瞎猜,晚辈不敢!
陈沐连连摆手,道:“我就是不懂诸位阁臣争来斗去,不懂我就不说,不过无妨,阁老心中愤懑,此间仅陈某一人,这辈子估计都回不去大明几次,尽管说。”
还说不敢?
意思就是你陈南洋是个大坑,有什么坏话到你肚子里就传不出去,随便在背后说人坏话?
高拱不与陈沐计较,他只是看着陈沐片刻忽而释然地笑了,道:“也对,你陈氏祖坟青烟都冒在你身上,走运的人,旁人比不得。”
毕竟赛驴公在朝中印象就是糊涂蛋,胜在脾气好,挨弹劾也不生气、不辩驳,爱罚俸罚俸、爱免官免官,逆来顺受总能复起。
“世间有才者甚多,非人人皆有你的运气。”
朝廷把武官做到极位的,就没谁不是应运而生的。
北虏祸患已久,马芳站出来用北虏强骑削北虏,这种人活该做北疆统帅功荫子孙;
东南倭乱三十年,戚继光俞大猷从陆地打到海上,各有看家本事,功名千秋不过分;
戚继光御鞑靼修长城,顺天府沿线怎么打都打不破,只能流窜去抢辽东,恰好李成梁不是软柿子,来一次揍一次,他不镇守东北谁镇守?
至于陈南洋,他运气比别人都厉害,完完全全是幸进之辈。
皇帝在城头被落了面子,他在下头放炮;内阁看见加赋充实国库的危害,刚决定不加赋而上用足,陈帅挥起两袖金胳膊扭着就来了。
九边卫所改革,虽不及香山千户所半功,照样以一己之力添上一多半边军俸禄,他在朝廷最大的功勋不是南洋,而是这个。
他不懂朝中之事,很正常。
别的大帅跟内阁跟六部关系近,靠的是私人关系,他完全是堆金山,跟谁都不熟,谁都夸他好。
“你以为张叔大不帮老夫,是因他想做首辅;以为冯保要杀老夫,是因过往私仇?”高拱说到这,发出充满不屑地轻笑,“老夫即使再被罢黜一文不值,你听过哪个阁老被宦官家奴杀死的?”
陈帅继续装鹌鹑,反正自己也不是很懂,跟高老爷子聊天做个捧哏挺好。
“先帝已逝,老夫一向不喜冯保,任孟冲任陈洪,不过是他们易制,然冯保难制,老夫未竟之事,张叔大会继续做,只是他现在不得安稳,才让你过些日子再说,既然他知道,等他腾出手来,就会做。”
高拱要重收相权,拿走皇帝奏章留中的权力,使内阁成为真正的内阁,而非对下为相、对上为文秘的地位。
要收相权,先收司礼监,结果被冯保反制,张居正也不拦着,当然,他拦也拦不住,到最后才保高拱一条命,事儿就这么成了。
杀高拱的并非单单冯保,而是皇宫。
高拱看出陈沐的心不在焉,他绝不会认为陈沐这么一个海外大员不在乎这些事,只当做陈糊涂听不懂,所以他问道:“诸如今后,你奏报一封,南洋诸国事,内阁票拟准许,如今皇帝尚幼,由司礼监冯保代为披红,冯保不准,则奏折留中,你怎么办?”
“你就一点不担心自己,不担心张叔大?”
这么一说,陈沐是挺……他摇头道:“陛下自有明鉴,阁臣与司礼监督公亦明是非,晚辈纵使担忧又有何用?”
张居正还能掌权十年呢,可不像高老爷子,顾命大臣七日罢相。
更何况,担忧也不能当你面说呀,你会吃醋的。
不过陈沐动心了,他起身对高拱端端正正行出礼来,道:“晚辈懂的不多,但收权是好事。”
皇帝是糊涂蛋的几率太大了,但能做到内阁首辅、次辅这个位置,真糊涂的很少。
层层遴选优胜劣汰,只有最睿智英明、最心黑手狠、最能掌控全局的人才能坐到那个位置,未必是个好人,却一定是相对优秀的领袖。
这套官僚机制很科学。
“凡是先正名再实事,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你也一样。”
直至高拱说出这句话,陈沐才明白老爷子不是来吐露心声的,先前说了一大堆废话都是为给这句做伏笔,前帝国首辅道:“南洋军攻天南海北,取四方资财,然行事散乱无轻重缓急,目的何在?”
“虽有立不世功业之雄心壮志,却畏手畏脚,一不能整东南之力、二不能亮明心志合世人思虑,就这幅图,一年三百万两白银。”
高拱揣手端坐,闭目养神,言语奚落:“何止?”
第一百一十七章 老姜
陈沐感觉自己面前端坐的不是垂垂老矣的高拱,是大明帝国整个内阁。
在他眼中对海外诸事四六不懂的高拱,开口问出正题上第一个问题,道:“陈帅留吕宋之兵力可战否?可战为何留在吕宋?”
这还用问?吕宋是他大本营,军府所在,何况要保两广太平,他不放心被抽调精兵强将的广东。
“这是南洋军府,非右军都督府也非左军都督府,更不是两京兵部,东南有乱,自有东南兵将出马。”高拱问得理所应当中气十足,道:“卢镗尚在,俞帅精猛,刘显堪战,谭纶未老。假使来敌兵势凶猛,我大明兵将断无陈帅精利火器、战舰大船。”
“福船火具、陆师兵法,呼啸十万军兵,良将老帅尽出陈帅所言海外壮国,唯西夷、葡夷、红毛番,其兴师万里,可有能三年之内取广东一省者?”
陈沐被问住了。
他想了想,好像真没有。
这年月西方海上陆上,没谁能真正把明朝甩飞,即使先进也非常有限,远未达到质变的程度。
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死伤惨重,哪怕用福船,敌人一艘最大的战船,福船一艘不行两艘、两艘不行五艘、五艘不行五十艘,本土作战不存在打不过。
攻取广东,更不用说,别说现在两广福建水师卫所正是锐意进取,就算是陈沐还是小旗的时代,天底下都找不到能取得广东的。
充其量能打进广州府,抢掠一番,不守备直接退走,以骚扰策略还有活路。
至于高拱所说,俞大猷、卢镗、刘显、谭纶加一块来守广东,陈沐直接笑了。
“四帅莫说守广东,若调至南洋,各自配齐鲨船福船,练兵三年,一万战兵两万辎兵,粮饷给足。”赛驴公磨痧着下巴短须,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做比喻,最后指了指墙上挂的地图,道:“六年后,当都是大明。”
“六年?”
高拱心说你小看自己没关系,你不能小看那四个人啊。
不过他也没跟陈沐继续在这事上说下去,“陈帅说六年就六年,老夫确实不如陈帅懂南洋诸事,但账目不诳人。”
没有良将不懂辎重,就像没有首辅不懂财政。
高拱把南洋军府账目统统看过一遍,账目的字里行间,记载着过去两年南洋军府从头到尾做过的每一件事,配以南洋郡府现有海外舆图,他比陈沐想象中更了解南洋军府。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即使事成,对今后也贻害万千。”高拱抽来纸笔,无需对照便写下陈沐对两广福建所有资助,每一笔清清楚楚,挥毫写就后将墨渍未干的信页推在案上,道:“钱不是这么用。”
“这是让好事变成坏事。”
“奏章递交内阁,南洋军府需更多合用能吏干才,诸省养济院、漏泽园、惠民药局需朝廷拨银。朝廷赋税支出不足,南洋军府收入增多。”
“但棉布、战船、火炮、鸟铳、兵甲、兵役、徭役等人力物力不足,建议以两广、福建有近海之利,由朝廷摊派征收,南洋军府资以银两,专用各地社学、养济院、惠民药局。”
陈沐开始还没明白,接着眼睛都亮了。
高拱根本不理他,接着说道:“每年朝廷摊派多少,南洋军府报内阁、内阁传三省,三省能征收多少,三高官吏的事;南洋军府资解多少银两,南洋军府的事;银物两清,再不必南洋军府插手,事办没办好自有三省总督巡抚承担。”
“技艺革新悬赏,同样奏报内阁,内阁通工部,工部传广东。纵使人欲无穷,也不是全天下都是只知贪污弄权之辈,你在怕什么?”
“十杆鸟铳炸膛两杆,两杆做歪了,都还有六个工匠在认真做事。要真连这点事都做不成,大明朝早亡了,天下不止你陈沐一人光正廉洁大公无私。”
“这些事,都不是你南洋陈帅一句你来,就能说清不要命了?”
陈沐缓缓点头,坐在椅子上往后靠了靠,两眼看着没来及雕绘就被抢来的城堡墙壁,长出口气道:“哎呦”
这世道真是越来越艰难了。
最早还能靠勇猛、小聪明和别人不知道的那些知识,步步领先。后来呢,自己清楚知道的东西都快用完,勇猛也不好使了。
邓子龙、白元洁、陈,哪个都比他能打;战术、军器规范化,陈八智、邵廷达、石岐之辈,也没比他差哪去;动不动还出个像林阿凤、林道乾、林满爵这样的草莽豪杰。
所幸,咱脑袋灵光,还能宅在吕宋运筹帷幄,给前线部队弄辎重,让他们后顾无忧发挥长处。
现在可好,高拱来了。
一定程度上统治偌大帝国的首辅,琢磨他这些东西真的像玩一样,就看个破账本能给他看出这么多问题。
“高公若尚在首辅之位时对南洋有如此了解,石见银山早被晚辈握在手心了。”
“现在来也不晚。”高拱挥手不理陈沐的奉承,道:“《万国通法》做的不错,虽粗糙却也堪用,唯独漏了海上,这海既然是大明的海,就也有大明的法,不过今日不说小事,改日再谈。”
说着,桌案上的纸被推到一边,高拱提笔在另一张纸写下几行字,道:“南洋军府做南洋军府的事,不管其他。西夷如今已非心腹大患,南洋之事三处关窍,一在马六甲、一在日本、一在亚墨利加。”
“马六甲为海上要道,虽不知你为何对银如此执着,但也无妨,就依银来,老夫以为,这个圈能年入五百万两。”高拱在包括马六甲、日本及大明现有海域画了个圈,道:“西攻则断绝商路、银两,先从东来,你说亚墨利加南部为西夷银山,那要取西夷银山,先稳日本。”
“但日本不是这么用的,派七千余军已有年余,畏手畏脚未成大事,堪堪攻三县之地尚不得为政,这不妥。”高拱说起这些连眼都不带眨的,信手拈来道:“东夷国中各地混战,国王人微言轻,过得一定很苦,携银两入其王京,会见国王,教他上奏疏请大明天子平定国乱。”
“如不成,退求其次,择性情温良之县官将军,上书天子求援。”
“名不正则言不顺,名正言顺,天军渡海入东瀛,区区石见。”高拱搁下笔,“唾手可得。”
第一章 三司
新年伊始。
清晨的马尼拉湾被南洋军府堡楼三声钟鸣唤醒。
出海的鱼筏缓缓划过海面,大网捕出一片波光粼粼;湾西高高山顶,早起的力夫遍身汗水,望着初升并不刺眼的日头擦拭额前,车轮碾过道旁碎石,来自山下二十斤重炮缓缓推入炮庙。
从港口向海湾延伸百丈的栈桥下,海浪拍打着去年钉入海底的木柱。着绿花布衬覆雕彪胸甲的总旗手按腰刀自桥头木垒走出,检查过港口停船、清点了火具药信,与接替的总旗立在桥上相互拱手,交接防务。
远处的马尼拉城左近,隶吕宋中卫下五部千户所营寨已开始晨练,旗军坚定的呼喝声给马城百姓带来无以复加的安全感。
监军陈矩换了盛装官府,引亲随宦官缓缓走出,张开手中诏书抑扬顿挫地宣读。
“改元,万历!”
言语仿佛有无穷魔力,立在陈矩身后的陈沐将诏书交给吕宋王苏莱曼,其后南洋军府以高拱为首的大明、吕宋各级官吏起身再度拜下,似石沉湖水激起的波纹,由南洋军府衙门开始,在一声声此起彼伏的‘改元万历’中,拜倒道旁的人群向整座城池蔓延开来。
伴陈矩宣读诏书,大半个东亚更换年号。
吕宋、苏禄、婆罗洲、新明甚至刚被林凤攻陷的满者伯夷及正在攻伐中的爪哇,随传递信息的号船航行,统统改元万历。
“吕宋划三府,各地设界碑,三月之前落实,李总督、海公。”陈沐抬手道:“知府、县官人选,界限划定诸事,如何?”
吕宋总督是李焘,除了陈沐,谁都想不到朝廷会真的把他调到吕宋来做总督,就连他自己都想不到。李焘资历之浅,也就比张元忭几个去年进士稍高一点,如今官位上来,但实际手上依然没有什么职权。
总督,军在前政在后,旁边坐着个节制他并全揽军政的南洋军府,他还能有什么大权。
尤其在于,南洋军府有都督佥事叫高拱,搞不清品级却手握权柄的海瑞,王城外边还有个真正的吕宋国王。
哪个总督面对过如此复杂的情况?
“在下与海公拟划,吕宋分设三府,班诗兰城以北,为陈来府;班诗兰城以南至马尼拉湾,为王京府;马尼拉湾以南,为八雁府。”李焘拱手说着,随行武弁将舆图铺设桌案,他接着道:“且在下提议,迁南洋军府至民都洛岛。”
南洋军府迁民都洛岛?
陈沐先将此事按下,示意李焘接着说正事,李焘点头道:“吕宋下辖三卫,各守一府,王京府可种稻米、养耐热骏马;陈来府土地贫瘠可种烟草、红薯;八雁府则种椰、麻。”
“在下举荐,张元忭任王京知府、周有光任陈来知府、黄兆隆任八雁知府,此三人俱隆庆五年进士,堪当重任。”
高拱道:“吕宋之事,任官从简,老夫以为三人可先任试知府,待明年观其政绩,合则不用不合则弃。”高拱说着看向陈沐,待陈沐点头才接着道:“政绩所在,一如海内,治理地方,另要看输送资财,二者不可偏废。”
说罢,陈沐这才问道:“南洋军府迁民都洛岛,意义何在?”
“回陈帅,在下是如此思虑的,军府与王宫同居马城,如今尚且安定,但军府于王城、王宫于外城,久而久之,两相失和,不如军府迁往民都洛,那是金矿所在,吕宋岛上虽亦有金窑,但不及民都洛三分。”
“何况,三府三卫,军政皆在我手,只是将名交换吕宋罢了。再者,一来民都洛有通苏禄、婆罗洲之利,二来也可掌握国朝海外土地,仅民都洛岛还是太少,三岛、宿雾诸岛,既不属吕宋、亦不属苏禄,当属大明。”
“铜铁木石之利者,当开采,无铜铁木石之利,亦可驻堡,作为南洋军府治下土地。”
陈沐点点头,道:“此事先不急,后面慢慢议,切实可行就在民都洛选地建府。今年要务,分内外两事。对内要对吕宋、婆罗洲、苏禄、琉球四国十卫勤加操练;规划固定航线、奖励发明有益航海器具的水手船匠。”
“对外,林凤部爪哇为重中之重;日本诸事,则依高佥事建议,让其向天子求援,拿到朝堂议一议。”
陈沐话音刚落,高拱拿着信件行礼道:“陈帅,下官还有一议。”
其实高老爷子也很不容易,他是当惯了首辅的人,突然跑到陈沐这做事,他很别扭的。
对下,他向来是一言堂,也就朝中张居正能跟他商议商议,但南洋这样的人显然没有;对上,他是习惯当已逝的隆庆皇帝去规劝、教育、遮风挡雨,南洋更不可能有皇帝。
让他拿对待下属的样子去对待陈沐,那不可能,那是他的长官;拿对待皇帝的模样更是无稽之谈。
高阁老到南洋军府最难学习的不是闻所未闻的南洋诸事,而是如何与陈沐相处。
“高公不必多礼。”
‘下官还有一议’赛驴公心里这个美哟!
一脸云淡风轻地摆手,接过书信,看了两眼便接连点头,道:“运转司,下辖辎库输库、军器三局;外务司,下辖属国、幕僚、兵事三局;派遣司,下辖工匠、舟车、牧马三局。”
在高拱的筹划中,南洋军府设立三司九局,各局另设诸科,各项职权皆由专人负责,并希望今后新设都司亦照这个方式,各个设局,不论什么情况都有专人应对。
事情出了过错,也有专人受惩。
“好,就按这个办,办法。”陈沐说到一半,抬手指着书信顿了一下,才接着道:“就按这个办法,快船健马送入京师,待内阁司礼监票拟披红,回来就这么做!”
高拱看向陈沐目光中满是赞许。
显然,大明的南洋军府,野蛮生长结束了。
办事效率能得到空前提升,同样弥补陈沐所欠缺的大局观与魄力,但同样的问题是,高拱不光帮陈沐办事,他走到哪,中央集权就要跟到那。
军府以后的议事效率会很低,即使军府把事议成了,一来一往最快也要俩月。
要是有电报就好了。
第二章 都城
这个世界有一个霸主,他当然不是刚刚即位的少年天子万历,而是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也可称作菲利浦二世。
数不尽的土地结合为庞大帝国,血统与实力令他在欧洲呼风唤雨。
但相对整个欧洲王室,马德里没有一座能配得上国王的宫殿,也不是一座能配得上首都的城市。
马德里的街道大多狭窄而封闭,即使行走在首都,腰插刺剑的男人依然紧贴墙壁左侧行走,到处是低矮的二层楼,如果出现超过这个高度的建筑,不是教堂就是修道院。
没有喷泉、没有花园、没有高大拱门更没有别致王宫,这里的一切与欧洲王室格格不入。
因为统治这座城市的是来自奥地利的哈布斯堡家族,对这个家族而言,奢靡浪费绝非值得赞扬的品格。
不过腓力二世有一座勉强能配得上他身份的大宫殿,呈长方形的宫殿足有四层,大门一面相对狭窄,每层十七个高大宽敞的窗户,彩色玻璃构成的巨大天花画满象征宗教的彩绘。
这座宫殿并不是腓力二世盖的,是来自托莱多大主教的礼物腓力自己也没这么多钱盖出这样规模、富丽堂皇的宫殿。
带着海图与密信的流浪画家穿着令人窘迫的衣裳,呆立在宫殿门前阶梯下,等待着国王对他的召见。
在整个欧洲范围得到美洲金银、东亚香料进入空前繁荣的时期,一个画家会像他这样贫穷非常少见,这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明他的绘画水平。
为了赚到填饱肚子的钱,或许再换两件新衣裳,他刚从摩洛哥回来。在乘船渡海时,他寄望于海峡对岸风格迥异的风景见闻能给他带来金币,但那显然没有成功,不过天主回应了他的祈祷,把另一个人派到他的身边。
那个已经死掉的人叫萨尔塞多,据他所说,身份是西班牙菲律宾上校,携带重要书信遇到海难,被冲到海岸上。
流浪画家是第一个遇见他的人,那个时候萨尔塞多得了严重的坏血病,身无分人面目可憎,说只要画家能找人治好他,等回到马德里会提供给他可观的报酬。
可惜画家请不起医生,何况请来医生也治不好萨尔塞多。
在临死前,他把一封长信交给画家,请他前往王宫转交国王。
但是萨尔塞多并没告诉画家国王好像并没有兴趣见他。
菲利普先生确实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宫殿内,穿过雕刻后哥特式风格装饰的回廊,尽头沉重大门缓缓开启,斜跨武器箱的宫廷医师快步走出,迎上等待在外的贵族大臣,汇报国王的病情。
“国王殿下精神状态很差,暴躁的脾气让他不适宜做出任何决断。”宫廷医师拍拍腰间的武器箱,小声说道:“我会观看星象,寻找合适的时间为国王做手术放血,放血后短暂的虚弱有益于平复国王殿下的暴躁,大人。”
宫廷顾问能说什么呢,他实在不希望那个伪装成药箱的武器库对国王下手,但此时此刻显然没有办法。
就在三日前,菲利浦二世召集宫廷重臣,希望第二次宣布国家破产。
菲利浦被帝国破产的难题困惑着,整个国家没有任何财务智慧,这让他竭尽所能也想不通,面对财务破产他又该怎么做才能扭转局面。
他凡事习惯亲力亲为,最多的时候甚至会一天批阅四百份世界各地发来的函件,即使平均下来,都需要看三十份书信并尽快做出决议。
如果这还不够让他心力交瘁,与奥斯曼帝国攻陷突尼斯,完全抵消西班牙在勒班托海战的优势,财政要地尼德兰以独立为目的造反此起彼伏,几乎要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国家信用越来越差,找银行家已经借不到钱了,借不到钱就还不上贷款利息,还不上贷款利息就借不到新钱,没有新钱就不能发动下一次战争,不能发动战争尼德兰就要独立,独立之后西班牙将更穷。
对财务懵懵懂懂的国王始终搞不明白,他一点儿都不穷奢极欲,甚至到现在连宫廷画师提香的画钱都还欠着没还,为什么他的国家会连贷款利息都付不起呢?
“不见不见!”
半睁着眼很是疲倦的菲利浦二世边打瞌睡边批复信函,挥手屏退提示他外面有个画家等着的顾问。
见个屁,画家肯定是来要债的!
菲利浦二世烦躁地抓着头发,如果这次宣告破产,治下可能又有一个或几个普鲁士银行家族会因此破产。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等去年的马尼拉大帆船载着货物送到西班牙,卖了换来的钱要先把热内亚银行家的钱还了那些人会武装讨债,这样的才能不可忽视。
“唉…”
长长地叹了口气,菲利浦二世在心中默默感慨,去年从菲律宾的大帆船应该早就抵达了,怎么会拖这么久。
这年头,当国王很难,当个会赖账的国王更难,当个赖了账还有银行家前赴后继来借钱的王国更是难上加难!
“萨尔塞多的消息?”
菲利浦二世瞪大眼睛,“萨尔塞多……”
“他是谁?”
宫廷顾问默然,仿佛背公式般道:“海军上校萨尔塞多是菲律宾总督雷加斯比爵士的孙子,统帅马尼拉陆军。”
“快让他进来,马尼拉,马尼拉!”
在西班牙众多殖民地中,马尼拉并不重要,即使算上马尼拉大帆船带来的利润,也并不重要,西班牙真正重要的是美洲和尼德兰。
但此时此刻,马尼拉意味着三十多吨白银所采购的货物,这些货物抵达港口就会被售卖一空,换来的钱足够还上热内亚银行家的贷款利息。
局促的画家踢踏着开口露出大拇指的鞋子进入宫殿,把来自遥远大洋的书信递交皇帝,正当他想着该如何开口向菲利浦二世提及萨尔塞多答应他的酬劳时,就见到他敬爱的国王猛地起身,攥着书信却说不出话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
接着,向后一仰,两眼一翻摊在椅子上。
宫廷一片大乱,画家小脸煞白。
第三章 欠款
这一次,西班牙宫廷医师不敢再提放血的事了。
国王菲利普到底还是未过五旬,否则单萨尔塞多一封绝命信就能把他气死,即便如此,急火攻心被气昏过去还是达成了医师的目的。
国王殿下的情绪平稳许多。
他暴躁的缘由,来自于庞大帝国分崩离析、即将失去土地的担忧。
现在他不需要担忧了菲律宾群岛,被名叫陈沐的明国将军抢走,他真的失去土地了!
“没有马尼拉大帆船经由墨西哥抵达西班牙难道还不够糟?”
菲利普躺在床上,热内亚天鹅绒被给他带来极好的舒适感,看着墙上挂着自己年轻时的画像,短暂的享受中想起还没支付给画师提香的欠款,懊恼地闭上眼。
欧洲的天鹅绒不同大明天鹅绒。
中国的天鹅绒是指代起绒丝织物,像最早汉代绒圈锦,南宋绒背锦、茸纱等物,现在明朝的天鹅绒指彰绒,是元代怯锦里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丝织物。
西方的天鹅绒出现之初是第一次十字军东征,他们从中亚把细布、华盖、锦缎、素纺、斜纹五色丝缎、天鹅绒、绸子、缎子带回欧洲,大受欢迎。
后来随战争进程,欧洲人得到熟练织工,在意大利、在阿维尼翁,逐渐出现成熟的纺织中心,热内亚天鹅绒成为特产,但热内亚天鹅绒并不是丝织物,是使用起源于埃及的工艺所制棉绒。
“我不要菲律宾难道还不行,他居然还说我欠他二百六十吨白银?”
菲利普先生有很大的下巴,还有一点地包天,长得像生发成功的大胡子光头强,此时他对宫廷顾问露出轻蔑的神色,讥讽道:“远在大洋彼岸的蠢货,凭什么认为我需要马尼拉,并愿意用二百六十吨白银赎回菲律宾?”
宫廷顾问站得板儿正,面无表情道:“国王殿下,我们确实需要马尼拉,菲律宾为购入大宗货物的必要地带,如果把商路抵押给银行家,将能换来组建军队镇压尼德兰及出兵法国的……”
对想要统治世界的西班牙而言,年年都是多事之秋,法国国王查理九世刚刚驾崩,这对菲利普二世来说是个机会,牢牢抓住沙伦佐、土伦、马赛的机会。
尽管这在法理上比较困难,但没有关系,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契约精神,本着完全平等自愿的原则,当兵临城下,他们会愿意签订条约接受统治的。
菲利普并没有太大动作,他只是抬起一只手,非常有贵族风度地以掌心朝上指向宫廷顾问,道:“既然如此,劳烦阁下弄来二百六十吨白银,去送给那个叫陈沐的吧,作为国王我会写信的,还要请教皇写信,缔结契约,只要你把白银弄来,都不是问题。”
当然,这只是一句玩笑话,菲利普微微摇头,道:“我要报告,一切获得消息的手段,收集马尼拉过去送到马德里的所有书信,我要一份报告,他们信仰什么、拥有什么、吃什么用什么,召集顾问,给我一份分析明国的报告。”
说着,他掀开天鹅绒被,边穿这个时代的丝袜也就是连裤长袜,边说道:“让财政大臣统计出我的所有欠款,他要准备新的借款,去告诉所有人,我们的土地……被袭击了!”
“呃……事实上,国王殿下,墨西哥总督区已经派遣军队去攻打陈沐了。”
菲利普黑色衬衣扣子还未扣好,听闻此言动作定住,转过头来眨着眼睛墨西哥总督掌管的总督区包括菲律宾,他确实有这样的权力。
但是。
“好极了,好极了。那些该死的英格兰抗议者在海上袭击我的舰队,尼德兰反叛者自称海上游击队在陆地袭击我的士兵,君士坦丁堡的异教徒占领了突尼斯,就好像我的麻烦还不够多一样。”菲利普瞪大了眼睛,“我的总督现在要和五千里格外的国家宣战!”
虽然菲利普的头上有英格兰及爱尔兰国王的法理,但与他有相同信仰的妻子,被称作血腥玛丽的妻子早就过世,现在的英国女王是支持新教的伊丽莎白。
菲利普先生向伊丽莎白求婚未果,那些英格兰的新教徒在海上袭击他们的舰队。
手工业发达的尼德兰因自然资源匮乏,人们从事商业活动来往各地赚取钱财,使尼德兰成为欧洲最富庶的地区之一,也是菲利普主要的赋税大户,不过现在尼德兰许多人正在争取独立。
菲利普也正想这借这个机会把他在尼德兰的债主统统干掉。
再加上他的敌人还有强大的奥斯曼帝国。
西班牙帝国是何时开始衰落的呢?毫无疑问,就是现在,那支名为伟大而幸运的海军,被别人称作无敌舰队的舰队还未开始建造,西班牙帝国就已经在内忧外患与永不停歇的战争中结束持续上升的黄金年头。
其实菲利普比他的财政大臣更清楚他欠下多少贷款,那个数字超过六千万枚杜卡特。
每一枚杜卡特有三点五六克,接近足金,也就是说,他的欠款高达二百一十三吨黄金。
黄金与白银的兑率,在西班牙要高得多,不过尽管如此陈沐索要的欠款也非常夸张了,足足是菲利普先生历年欠款的一成,比他的利息还高。
他的欠债本金不重要,因为半数赋税都抵押给了债主,何况还有美洲的银矿以及其他资产都被抵押出去,所以他只还利息就行,只不过现在利息都快还不上了,居然又多了一个敌人。
能悄无声息地消灭菲律宾总督,这本身就意味着敌人拥有不弱的实力。
菲利普在召集宫廷大臣时挠挠下巴,最后又临时决定取消掉议事,单独召集了几名大臣。
还真别说,菲利普现在有点希望墨西哥总督派去明国的军队被击败。
如果不打仗,菲律宾称不上什么宝地,一旦与大明交战,更会变成一座泥潭,拖着他的兵力与财力……他并不认为西班牙能调度偏师攻打明国。
这样看来,失去菲律宾并不是什么坏事,而且没准还是件好事。
“我要派出一支船队前往菲律宾,与明国将军陈沐谈判,也许他是扭转王室财务的机会。明国、马德里、英格兰、尼德兰……”
菲利普认为,这其中是有必然联系的。
第四章 上贡
墨西哥远征军早就被歼灭在关岛,就连作为债主的陈沐都忘记自己还有那么一个作为国王的债务人。
大海真的是太讨厌了,一个决定半年一年得不到半年回信,谁还能一直在心里惦记。
更别说那些欠款本就是陈沐随口一说,真没指望菲利普二世去还,哪怕陈沐的灵魂足够西化,他也依然是个面子大过天的中国人。
这个身份决定了他别说了解,想都想不到作为国王、作为朝廷,欠了民间商贾的钱,还不上利息也就算了,还连本金都想赖掉?
他只是单纯觉得,索要七百万两白银,是种羞辱。
只要这个讯息被传达过去,他的目的就达到了,真没想过得到自己随口一提的七百万两白银。
想那七百万两白银,倒不如好好给广东百姓教化一下该怎么给猪配种。
这不是玩笑话,南洋军府右都督陈沐最近就在忙这件事,他给广东地方官吏以私人身份去信,希望他们教化百姓,今后生猪留种不要用最小的那只,要用最大的那只。
这个想法来源于他要在琼州、吕宋建养马场,并鼓励当地百姓养马,生怕百姓像养猪那样把最小的马做种,干脆连猪也一起改了。
比起陈沐,南洋军府各司其职的构架一出,别人就忙多了,高拱与外务司幕僚局的徐渭等人忙着筹划日本诸事,试图以最精明的手段,十成十地避过朝堂言官可能的诟病。
毕竟还有不征之国的祖宗之法在,高拱要避过这个需要多方筹划。
待商及让日本在战争后向大明朝贡时,陈沐摊开两手,道:“为什么要朝贡,这赔钱赚吆喝的事,他们该不臣的还是不臣,有意义?我不光不想让他们朝贡,还想以后奏本把朝贡废了或者改改,让他们上贡。”
陈沐越来越不喜欢朝贡了,因为最近朝廷发给南洋军府的书信中就一次又一次地谴责他主导的南洋‘朝贡’使诸国抱怨颇多。
过去的朝贡,是小国的贡品在朝贡贸易中能赚钱,自从陈沐到南洋来,朝贡成了上贡,随行的南洋旗军在他们从京师回还的路上都规定了他们能带回多少货物,并在朝贡船队并未上路时就将最好的贡品分开,不算入朝贡价值计算当中。
“陈帅呀你懂的那些东西,上天为什么让你知道,不是更英明杰出的人。”高老爷子看向陈沐的目光无限接近痛心疾首,叹道:“天妒大明!”
摊上这么个钻钱眼儿的陈南洋,高拱也不知说什么好,好在他当惯了老师,循循善诱地问道:“陈帅可懂朝贡?”
“谈不上懂。”陈沐也不乐意被这么说,哪怕说这话的是高拱,什么叫这些东西上天让老子知道,就天妒大明,嗯?明明是天降福泽!陈沐手按桌案,道:“南洋诸国近两年朝贡,都是陈某一手包办。”
“嗯,你一手包办,那就对了,这两年礼部吏员抱怨极多。”高拱没好气地点点头,道:“陈帅以为朝贡是为何,赚些黄白之物?”
高拱说着摆手道:“老夫并无贬鄙财物之意,朝廷是入不敷出很久了,军饷拖欠、赈灾不利、河道难修,这都要银子,但陈帅真以为朝廷衰败到需要朝贡赚取银两的份上,那也是大为滑稽。”
“朝贡一不为银两、二不为尊重,不论先帝还是当今陛下,看见藩属朝贡也谈不上多快乐,朝贡是为不战便屈人之兵。”高拱着重提点陈沐的身份,道:“陈帅是武将,练兵是为征战杀敌,是上报天子下救黔首。”
“但在朝廷,在天子在阁臣在部堂,用到你们时一令不过数字,要你征战要你平敌,不问伤亡,这并非说我等俱是铁石心肠。”
高拱叹了口气,道:“在京师时,老夫曾问陈帅要南洋庙算,庙算中开口便是几万人命,到陈帅身上,就是一个个战场杀得人头滚滚,哪个军兵不想回家过好日子,吃饱穿暖衣食无忧?”
陈沐点头,这他都知道,远的不说,他时常还想自己回清远、回月港,有田有宅,吃饱了就生娃,生娃累了就睡,醒了接着吃。
更别说关岛立功的林满爵,带着整个把总从战场上退下来经由吕宋高高兴兴回家歇半年,陈沐也让他好好想想,歇够了回不回来能好好过日子,谁愿意拼命?
可是。
“这和朝贡有关系?”
“老夫已经知道了,不论何事,言简意赅地告诉陈帅,陈帅是不能了解的。”
高拱无可奈何地解释道:“朝贡,在大多时候是不赔钱的,陈帅那样做是赚钱,但朝廷以往的朝贡也不赔钱,赔钱只在于边鄙小国进贡时,就算朝廷把所有贡品都入官不计价依然填不平招待礼团时才赔钱。”
“厚往薄来不过好听,此外,朝贡的目的在于控制周边国家,称臣纳贡,就可在其互相攻伐时调停战事,诸国不吞并,既可保全诸国百姓,不害苍生,更能使大明获利其中。”
这一句,陈沐听懂了。
禁止别人互相吞并,别人的国土就永远那么点儿,周围永远没有强大邻国,也就永远没有威胁。
“多谢高公,陈某明白了。”
陈沐不禁莞尔笑了,对高拱道谢后才说道:“那也要分出三国甚至更多,他们的国王不好动,但九州、虾夷地,都要分出,封邦建国。”
高拱微微皱眉,示意陈沐继续说,就听陈沐道:“九州用汉人、日人共立一国;虾夷地以当地土人、女真人共立一国,如此一来,三国牵制,如出雄主,也可尽早发现。”
其实明朝大臣从来不在乎日本,很少有人像陈沐这样对日本报有极高兴趣,他们也从不把日本放在诸如蒙古、女真、朝鲜以及西南诸族一般夷的范围内。
在这个时代,华夷分贵贱,但是一家,就像已故隆庆皇帝所说:胡越一体。
日本人和西洋人一样,和这没关系。
“既然陈帅有意,就这样传信陈八智吧,让他寻日本国王向朝廷求援平叛,南洋军府亦向内阁递交书信,陈明利害,不日事成,南洋军府当再开东瀛都司。”
第五章 白鹿
陈氏旗军登陆因幡国,与尼子胜久兵势相合,达成石见地方矿山的协议。
胜久要求陈八智对石见银山开采权至少十年,五年是不行的。
山中鹿介就明智的多,他要求开采银矿至少三成用于尼子家,否则宁愿等待织田家兵势向西攻来时再收回故土。
李旦对尼子胜久的盘算非常清楚,胜久是怕明军五年后离开,毛利氏卷土重来他们不能抵挡……任何人站在胜久的位置上,都不会认为复国是件轻松的事。
甚至就连复国本身,都不是尼子胜久想要的。
他的父亲与爷爷被家督尼子晴久清洗杀害,自己逃出去后落发为僧,结果还被死心眼的鹿介拽出来要让他继承家督,脚下无立锥之地,终日混迹在海贼党羽之间,现在蹦出来个年轻的明国将军,跟自己谈复国、谈二百里外的银山,还开采五年?
‘你要是能让我安稳住在富田月山城,毛利家的银山别说给你五年,我给你五百年啊!’
谈到最后,李旦和尼子胜久、山中幸盛这对主从达成协议,石见银山十年开采,所得矿石皆属陈八智,尼子家将在出云地方开港,李旦保证每年有五艘大福船运载货物抵达港口贸易,并为尼子家开放购买明国铁炮的权力,但没说数量与价格。
谈到最后就是宴会,李旦采购了酒水与肉食供尼子家臣及陈氏部将饮酒作乐,还雇来能乐艺人伴太鼓翩翩起舞演艺,虽然他们看不大懂。
席间尼子胜久在向陈八智敬酒时想尝尝明国将军自带的酒水。
盛了一碗李如柏给陈八智送的辽东烧酒一饮而尽后的胜久画风就变了,抱着酒坛嘀咕什么‘啊,真是再也不想经历过去那种,每天担心鹿之介出去打劫能不能活着回来的日子啦!’之类奇怪的话。
酒憨人畅,陈八智等人达成联络尼子家的使命,尼子家众将也有明国将军率领近万强援加入复国而士气大振,一扫先前颓唐之色。
在毛利与尼子家之间左右摇摆不定的山名丰国也因明军到来渐渐缓下七上八下的内心。
他们并未在因幡国耽搁太久,即分兵突击,以山名丰国的两千足轻为偏师向伯耆国人众发动攻势,尼子家主力与隐歧水军经由明军船队击破的海上道路直袭击出云地方。
万历元年三月,尼子家家督尼子胜久率军再度踏上出云国的土地,由美保关向白鹿城进发。
“目标已经很明确,攻下尼子十旗,以支城孤立侵攻战法,合围富田月山城!”
白鹿城下,山中幸盛头戴鹿角盔,骑织田信长赐下名马四十里鹿毛,持长枪挎小太刀策行阵前,望着足轻阵中林立的尼子家四目结家纹,舞枪高声喝道:“让天下知道,尼子家回来了!”
漫山遍野的足轻阵势发出有气无力的高呼,他们虽然佩尼子家纹,但并非出云国的兵,这些人都是明智光秀调给山中幸盛的,也没几个打心底里在乎尼子家能否复国,根本没什么激动。
倒是因山中幸盛的鼓动,阵前各个作为大将的尼子武士兴奋地满面涨红,恨不得现在就拔刀爬城砍杀一番。
尼子家军阵后方不远处的高地山林间,不足五百的陈氏炮队旗军、辽东铁骑、五岛倭寇混编的军阵里,李如柏看着山下围城的军阵,轻松惬意地笑道:“没鼓舞出士气呀,陈帅,他们八成又指望着什么笼城数月得胜呢,开炮轰城吧,咱把城门轰破,这帮倭兵就有士气了。”
“不,不至于,那是一座交通要地的小军寨,他们把这称作支城。”
陈八智说着缓缓迈步上前,面向四里外的白鹿城道:“守军不多、城墙不高,毛利大军在后,他们等不到笼城时机,只能强攻。”
“这场仗我们看着,等他们进攻时打几炮,让他们打,在攻守之间,看惯用战法。”陈八智说着,转头看向李如柏,道:“十座支城都是尼子故地,何况出云太冷,尼子兵衣很薄,他们会尽快取胜的。”
“东面伯耆国有山名家兵力,短时不足为虑;南面要道相连的备后,到时由尼子攻下富田月山城后自己收拾残局,我们要去的是山阴石见国,那更靠近毛利兵势最满的山阳道安艺国,在石见国安浓郡山吹、温汤、鳄走三城之间,对手是毛利属地的精兵强将,在此之前,多了解他们一点,更易取胜。”
虎口夺食哪有那么简单,银山别管在谁手上都被看得死死的,陈八智很担心被拖入疲于应对的战事当中。
他的策略,是一开始就摆明车马,在西国前往出云国的要道,安浓郡集结兵力,与毛利氏可能派来的援军决战,一次决战即收大功,震慑毛利氏,让他们不敢再打银山的主意。
“那边也有可能没有什么压力,九州的大友正进攻长门,如果战事顺利,我们能轻松取得银山。”
陈八智边说边摇头,听见山下喊声一变阵形出现变动,专注于战场局势,道:“安身立命不可寄托旁人之手,陈某也正期待与毛利一战,麻贵的兵在五岛打牛痘,不知要去哪里打仗,我们……看,劝降失败。”
山下本阵顶兜着甲的尼子胜久气愤地从腰挂上站起,被称作腰挂的小马扎都被碰倒,把城中送来的书信撕得粉碎,握拳向传令武士高呼一声,武士按刀穿过林间。
当命令传至前军,山中鹿介挥舞穗枪,阵太鼓响起,数个军阵齐齐向白鹿城缓缓压上。
陈八智笑着从矮山顶跳下来,戚帅麾下从军的经历让他变得不苟言笑,但每每看到别人开战,依然会有早年濠镜炮台里伸出插旗穗枪时的傻笑,抬手向麾下炮手摇摆手臂,传下无声的命令。
数门火炮被推至近前,炮口角度早就调好,在尼子家军阵向白鹿城压上的途中,火炮在山间轰响,炮弹掠过军阵足轻上空,将沿途足轻吓得抱头躲避。
炮弹曳尖啸轰在城门附近,木屑齐飞间虽未一击奏效轰破城门,却将门上铁炮橹打穿,打破交战前片刻宁静。
第六章 大米
尼子十旗,指尼子家统治出云国时在富田月山城附近各处要道所筑十座防备毛利氏的支城,也被称作富田月山城的防备网。
不过这座防线最终也未能抵挡毛利家的攻势,随尼子家灭亡而土崩瓦解。
如今,这一防备网成为尼子胜久夺回富田月山城的最大阻碍。
笼白鹿城当日,明军火炮轰开城门,亦击散围堵路障的守军,过去尼子家白鹿城主松田诚保率领足轻杀入城中,夺回此城,就地招募地方足轻,许多避难的百姓被重新拉入军中。
紧跟着,几乎以同样方式,短短三日夺回神西城、熊野城、马木城、三诸城,处死过去倒戈帮助毛利氏攻落富田月山城的叛将三为清,一时间出云大半国土重回尼子家掌控之中。
尼子胜久与山中鹿介发兵围攻富田月山城时,陈八智与李如柏水陆齐进,号称尼子家援军,自神西城向石见国的山吹城进发。
拦在路边的鳄走城规模小得可怜,连城砦都算不上,充其量不过是座兵营,守军也仅有二三百足轻,陆上李如柏以炮队居前,轰塌木栅后驱使倭寇冲突杀入,等他们通过这座城连存在过的痕迹都被消灭地一干二净。
能带走的都带走,能拆毁的都拆毁,辽东铁骑可不想到山吹城做伐木工,他们宁可指挥倭寇扛着木头慢慢行进。
从神西城到山吹城,短短四十里路,陈八智从沿海靠岸再见到李如柏时,他麾下跟着李如柏的千余倭寇已经不能形成战力。
李如柏撇撇嘴,道:“这些倭子,也太不禁用。”
陈八智看着躺倒一片军官拿马鞭抽都抽不起来的倭寇,同样满脸的不解,挥手让辽东来的旗官不要再催促他们起来,道:“你让他们干嘛了?”
“就带了点木头,四十里走了三日,早上开拔,走三里歇一刻,就这还打仗呢?”李如柏撇着嘴老大不满,“各个像猴子一样,还不如辽东的辎重兵!”
陈八智挥挥手,大敌当前不管这些,传令让倭寇就地歇着、两个斥候百户带兵向不远的山吹城探过去,从船队上下来的两个千户部军士与辽东旗军轮流警戒用饭,准备攻城。
这边开伙造饭,倭寇那边也开伙造饭,陈八智就知道问题在哪了。
旗军的兵粮都是顺天商贾采买运至天津卫,走海路输送五岛,再由五岛装上粮船,随军随时补充;倭寇的兵粮都为自备,松浦隆信夸下海口不需明军准备兵粮,只要打完仗分给他们一些米粮即可,陈八智还好好夸奖了隆信一番。
何况那也不算自己的兵,陈八智没那么关心,等这会一看才知道所谓的兵粮是什么东西用手抓成的饭团,一顿一个,两个管一天。
这帮人不是没粮,攻陷鳄走城李如柏分下在倭寇看来‘巨量’的米粮作为战利赏给他们,但他们不多吃也不多做,宁可随身背个布包裹七八斤米也不做饭团,一顿就吃一个。
哪怕讲究点的,也无非是在饭团里捏进一小块咸萝卜,这就是兵粮了。
“他们就吃这个,身上除武具背七八斤米,还得再扛几十斤木头,往常打仗行军都在十里之内,现在让他们这么行军,没死人已经是体质很不错了。”
陈八智拿着个饭团给李如柏掰开让他看看,这个衣食无忧的辽东青年已经吃饱了,正抹着嘴喂马,燕麦与黑豆混进干草,还揭开酒囊给坐骑倒上半两烧酒。
看看陈八智手里一丁点的饭团,再看看偌大的马饭桶,他说:“倭子的兵粮得改。”
李如柏脸上的鄙夷一览无余,再没人比跟在陈八智身边的齐行长感触更深,他本能地有些畏惧李如柏,执拗地对陈八智小声嘀咕,既有不甘又有羡慕,道:“将军,饭团是最好的兵粮,他们背着米,就已饱七分。”
陈八智的诧异,让齐行长更着急,他语无伦次地辩解并疑惑道:“明国不是这样吗,农民种出大米是不能吃的,吃了会死,六公四民已经是善政了,剩下的米卖掉换吃的,不打仗一辈子都吃不到米,只有打仗才能吃上饭团啊。”
“六公四民么,我记住了。”
陈八智很认真地点头,拍拍齐行长,带亲随离开辽东旗军的阵地,他并没有李如柏那样鄙夷或是优越感。
在他眼中,不论大明还是日本,人们挨饿受冻都是**,他还没忘记自己挣扎在杀狗果腹与抱狗取暖之间摇摆不定的日子,只是日本人少地小,容易管理而战乱四起,那些县官可以直接将赋税定为三税一甚至三税二。
大明也没好到哪里去,尽管大明是三十税一,即使加上各项摊派单纯纳税也不超过十税一,但官府收税时百姓都卖粮会使粮价最低,卖两石米才能换来一石的税银,再加上佃户与地主五五分,最后农夫落进手里的米粮其实和三税一没有区别。
大明造成赋税过高不是政治问题,是经济问题。
“如果我在日本打下土地,以后收粮三十税一,重商税,你觉得百姓……”陈八智说到一半摇摇头,他跟个小孩子说这些做什么,眼看部下吃净了咸鱼腌肉米饭,他下令道:“两个千户,向山吹城进军,让李千户的骑兵溜溜马,城外的百姓跑得差不多了,城主不投降就轰平它!”
两个千户部旗军也不收拾营地,在千户命令下各个结阵以散步般的步伐向山吹城方向行进,李如柏接到命令招呼骑兵各个上马,在随行朝鲜、女真步兵的掩护下跟在侧翼行进。
他们的战马可是歇够了,一直以来行军都是骑兵重装战马轻装地牵着走,为的就是保存战马体力在战事中可堪大用,此时骑兵各个打着呼哨以散队行进在田野里。
就连歇息的倭寇们也都抓着小太刀紧随其后,他们很清楚,攻下这座城砦,就能得到更多的大米。
各部心态极为轻松,扫荡九州北部的战事已经让这支明军确定,这里的城主大名在他们围城时往往不敢出城迎战,只会躲在城砦里等着火炮破城。
显然,这次也不会例……前进的旗军方阵正迎上疾驰而来的斥候,斥候对陈八智报道:“山那边有敌人伏兵,城北也有援军,足有数千之众!”
第七章 一骑
山吹城遇敌,不论对陈八智还是毛利氏而言都在意料之外。
陈八智是没有想到毛利氏的援军来得这么快,毛利氏则没想到明军的攻势来的这么快。
“胡贼有备而来,本家极力征兵才赶在山吹城陷落之前驰援,此战务必取胜。”
山吹城西南,漫山遍野的足轻阵中,从安艺国匆匆率军赶来驰援的是毛利元就三男,同时也是西国久负盛名的智将小早川隆景,作为‘毛利两川’分权之一,他所掌管的一直是毛利氏的外交与政务,只是此时明军来犯令他不得不带兵出征。
“我等优势在此时已显露无疑,胡贼难料我军动员神速,纸壳仓促应战。”小早川隆景坐在腰挂上,对随军出征的安艺国人众天野、肉户氏武将道:“毛利氏武运长存!”
所谓‘胡贼’,是因明人有蓄须习惯,跟这个词相对的是‘秃贼’,则是因日人有秃头习惯。
这种事,友好时候我叫你日出之国天子,你称我日落之地天子,忽然有天亮明刀枪要开片,那你是秃贼我是胡贼,都不过是言语上的互相诋毁。
在日本这片土地上,除了织田信长谁都拿不出一支能保证全年征战的军队,尤其在于陈八智选择战争的时间,正是春耕之时,此时整个日本所有大名都不会开战,偏偏陈八智带着尼子家怼进山阴。
就因为这个开战时间,毛利氏内部已经把尼子胜久骂得狗血淋头了。
更别说没有兵农分离,通常隔壁大名开始集结兵力,消息都传回来,兵马还没集结好,这边也开始集结兵力,两方人马等十天半个月,合兵一处才开打。
哪儿像陈八智的部下,全是海船管饭的职业武士,召之即来来了就战,这在三岛上不论对谁都有莫大优势,这也是陈八智横行无忌的原因。
只不过这次小早川景隆带兵出现在山吹城,让他颇感意外。
景隆自称‘征兵神速’也不算自夸,明军才刚进入石见地方就能把安艺国兵力投送到这,在这一点上足可称之为神速,不过这与征兵关系不大。
他从一月前就开始在安艺国动员兵力了,他也并未料到明军会出现在石见,实际上几乎与明军发现他的同时他看见明军,才有意识地猜想明军目的所在是为尼子家夺回石见银山。
景隆征兵的原始目的,是要帮在东边作战的吉川元春准备兵力,以备夏季作战构筑起第二道防线,后来发兵则是为援助出云国的富田月山城。
此时此刻,在石见国与明军狭路相逢,意味着富田月山城早已陷落,但到底还是赶上了明军主力。
斥候警报,谁都不敢轻松,两个千户部由王如龙率领互为犄角在无险可依的原野中结阵,炮队及千户部兵力在陈八智率领下押后,城也不攻了,互相虎视眈眈地僵持着。
“城里有多少兵马不知道,城东北有两三千步骑布阵,西南山野亦有三千之上的敌军,不能速胜就是苦战。”
李如柏让倭寇带来的木栅派上用场,很快野地平原上立起两座高高的小望楼,高地被敌军两处掌握,他在平原相对低地,与敌军中间还隔着两处小水洼与荒芜的田地,远处茂密的树木与遍地苔藓让人入眼一片绿色,除了田野哪里都不适合用兵。
“洒斥候向后十里,炮队后撤。”
陈八智自望台上下来,对传令兵道:“让王将军率军后撤至此地,旗军挖掘工事修造木栅,敌军人多势众,这场仗我们守。”
兴致勃勃的李如柏也被召还,还没到他的骑兵部大显威风的时候,极短的时间里,陈八智做好守备的打算,对李如松问道:“你的骑兵最远能奔袭多远?”
陈氏旗军能应对任何情况,但唯一的短板就是从头到尾由上至下,对骑兵全无了解。
他们没有骑兵,也没用骑兵打过仗,就连会骑马的都没多少,陈八智根本没有了解骑兵的渠道。
“若在辽地,一日奔袭八十里不算什么,但在这。”李如柏不知陈八智想做什么,斟酌地道:“四百骑一日四十里吧,不用倭寇,再带四百步兵行军三十里还能打。”
山地难行官道又窄,李如柏不敢胯下海口,就见陈八智蹲在铺开背包地图,点头道:“三十里足够了,在日本集结六七千兵马可不容易,毛利有许多年没打过大仗,这次应该有粮道。”
陈八智提起粮道,李如柏就明白了。
断人粮道,是中原作战的惯用伎俩,李如柏点头道:“断粮道交给在下,不过敌军守着山吹城,是否有粮道还要两说。”
“山吹至多千百兵力,他们全钻进城里最好,这座城养不活那么多人,几日就能把城吃空。”陈八智在地图上画了个圈,笑道:“要是没粮道更好,李兄只要守住我们的粮道就够了,饿他们几天就断粮。”
“不过我估计有粮道,石见国招不到这么多兵,这些人远到,可能是想去出云打尼子,正好被我等截住,出云对他们来说可是远征,没粮道都得饿死。”
陈八智正盘算着,可能是兵马后撤被山上的敌人看见,便有斥候来报说有敌军向这边攻来,他爬上望楼不禁笑出声来,对望楼下李如柏笑道:“敌军好像只派出个千人队,或许更少,旗子太多数不好估摸。”
其实毛利氏派出先作大将队的旗帜并不算多,也不是人人插旗,各队武士身后插旗,足轻干脆在腹当上用漆刷个黄道下边点仨点就算完事,只不过武士背负的靠旗大,看起来旗多。
其实真要数,和陈八智麾下小旗的数量差不多。
望远镜里,毛利氏数百军阵停在三里开外,一黄甲武士单骑出阵,挺穗枪在原野中策行几圈,最后持枪向陈八智所在望楼指来,身后足轻兵阵顿矛高呼,耀武扬威。
齐行长对陈八智小声道:“这是一骑讨,他想与将军决一胜负。”
“话本看得心窍堵了吧?”
陈八智像关爱智障般哑然失笑,心想邓子龙要在日本见到这情景能高兴地蹦三尺,操起眉尖长刀就上了。
不过小陈将军秉承着养父优良家风,张开手臂指着远方对望楼下等待的传令喝道:“告王将军,六个百户鸳鸯阵压上,就那七八百人一个不留全部打死!”
第八章 山吹
王如龙还是仗义的,陈八智面不红心不跳地对一名勇士下达如此卑劣的命令,但王如龙不行。
王如龙得说一声,他接到命令后,派了个懂倭语的旗军到阵前大声告诉对方,说他要用六百人和他们全部一决胜负。
作为先作大将的口羽春良都蒙了,骑着小马儿手上穗枪提起来不是放下也不是,王如龙的话在脑子里转了好几圈才反应过来是不敢一骑讨的意思。
不敢身先士卒就不敢,又不会笑话你,说那么威风干嘛,还用六百个人和他们一决胜负?
先作大将,是先锋将的意思,直译为汉文是勇敢的砍人队长,职务含义表达地很明确了。
眼见远处敌军分出六个小队并排攻上,口羽春良也不畏惧,提起穗枪高呼道:“口羽队,前进!”
身后七百足轻在各个武士的率领下缓缓向前推进,这些来自于石见国邑智郡口羽地方的足轻对明军还是比较畏惧的,因为他们离战场近,受征召早,几乎在乡间逃难农夫的口中听说了尼子家势如破竹地攻陷出云国。
全部过程就是,这陷落了、那陷落了,没有任何地方能阻挡尼子氏的兵势,这远比知道过程更加可怕。
不过当他们隔着数百步见到近在眼前的明军,倒稍微轻松了一点,多种多样并奇怪的兵器让军阵看起来有些杂乱,除了杂乱的兵器,口羽的足轻眼中则是浓重的羡慕他们的对手,穿着厚实的棉袄!
不是麻衣、不是棉衣,是棉袄啊,我的天!
明军的棉袄令口羽队士气大盛,就算一年最冷的时候要过完了,杀死他们抢回去也可以明年穿啊!
足轻们的步伐都因棉袄的存在而轻快了,在后方山上的小早川景隆及望楼上的陈八智眼中,口羽队前进的步伐几乎受控制地快了两成,几乎与决战冲锋前的速度持平。
不过另一边的明军速度倒在王如龙的号令下慢了下来,最终在距离尚有四五百步时定住,以鸳鸯大阵结成半圆,将鸟铳手护在正中,一排大牌手将长牌扎下,一杆杆狼筅长矛搭在牌上。
阵势正中,王如龙高呼着鼓舞士气,向周围旗军喊出他预计的敌军攻势,道:“倭兵弓手会在百步外率先放箭,你们甲胄坚强,不必害怕箭矢!”
吹牛归吹牛,王如龙还是很老实地让人都蹲在圆盾手左右,那么说不过是壮声势罢了,“各铳队切勿早放,待敌军入三十步,二十步最好,旗官听王某号令放铳,早放者斩!”
“将军,虎蹲炮钉好了!”
六门虎蹲炮,钉在大牌手脚下,在它们旁边还立着小旗箭筒以及腰塞掌心雷的旗军,这些招募于吕宋的旗军在陈八智的操练下非常听话,对各小旗总旗百户的军令记得极为熟稔,各个一声不吭地等着号令。
“虎蹲入散筒,待临敌五十步再放,小旗箭准备,敌军快入百步了!”
“是!小旗箭准备!”
“小旗箭准备!”
随王如龙一声号令,狼筅长矛立起,小旗箭被架在大牌上,六名小旗箭手高举火把,准备向敌军放箭。
口羽春良在军阵左侧策马与足轻并排,他在心中估量着进入七八十间的准确位置。
‘间’是战国长度单位,一间为一米六,与明朝一步相近,口羽春良计算的位置是百米至百二十米,在这个距离,他的弓箭队可以很好地掩护长枪足轻冲向敌阵。
“弓兵队,放!”
几乎在口羽春良找到准确位置命令部下止步的同时,明军阵前突然发出一串尖啸,他的足轻同时进入明军小旗箭的射程之中,六支小旗箭曳起尖啸朝足轻队迎面射来。
第一轮火箭刚刚在眼前头顶炸开,第二轮火箭已从鸳鸯阵前放出。
虽然名字叫小旗箭,但陈八智远离本土的战事中辎重力量没那么强,不可能一个百户带十支小旗箭,后续的辎重运输船装满粮食已经有很大压力了,他一个总旗在战斗开始前准备两支就已是非常勉强。
毛利氏到底威震关西,麾下足轻大多配有铁腹当,即便如此,贴脸十二支小旗箭在前后左右炸开依旧给口羽队足轻造成极大困扰,尤其在口羽春良的坐骑小马儿被惊吓到载着他冲进自己的弓兵队之后。
但小旗箭还是有好处的,爆开漫天硝烟,让足轻队也不知道己方究竟有多少伤亡,蒙头冲出硝烟才开始后怕。
小旗箭带来的混乱,让一部分足轻被火箭散子炸伤、一部分前退后进混乱起来、先头仅有百余冲出硝烟。
王如龙都舍不得放虎蹲炮了,干脆挥手下令道:“全军听令,前进五十步!”
大牌手提起大盾,战阵踏着整齐的脚步向前推进,稀稀拉拉的箭矢射翻十余旗军,当即阵中分出三名军医就地解甲除箭上药包扎,兵阵趋势不减地朝敌军迎去。
王如龙也是刚刚才意识到,敌军派出先攻部队是非常有睿智的,他们在远处看着这场战事,因为明军的优势在于毛利氏对他们一无所知。
现在他们已经知道明军有火箭,今后就会多加防范,王如龙不想再让对方知道他有虎蹲炮了。
看到更多足轻在催促下重新冲进渐散的硝烟里,一手持穗枪一手反握腰间小太刀柄的口羽春良才终于松了口气,敌阵并未做出放箭或是放弩之类进一步远程手段,这让他提着的心放回肚子里。
古书里总有提及中原的弩,让他在与明军见仗前对此非常担忧,不过现在看来恐怕胡贼已经在历次战乱中丢掉那种威力巨大的兵器,没有弓弩,单单那种冒烟的东西也没什么可怕的。
“只要能接战,他们怎么会是对手?”
眼看敌军阵形越来越散乱,越来越接近,王如龙在阵中攥紧手中刀柄,以目光丈量着相互之间越来越近的距离,终于在敌军进入三十步而未入二十步时,他大喝道:“鸟铳队,放!”
早已准备多时的诸鸟铳总旗当即挥动令旗,一杆杆指天的鸟铳端平朝前,也不仔细瞄准,对阵冲来的敌军打放过去,紧跟着第二排铳手跟上。
转眼一次轮射完成,阵形中到处都是硝烟气息,王如龙听着逼近的脚步声,下令道:“下狼筅,接战!”
第九章 冲锋
“焙烙火矢?”
小早川景隆已无法在中军安坐,他快步走至军阵高地,眯起细长的眼睛极力望向原野合战之处。
所谓的焙烙,其实是陶罐手雷,因北宋武经总要对这类兵器称为‘铁烙锥’,因而沿袭名称为焙烙,不过这种兵器多用水战与守城,小早川景隆还未见过其用于野战。
而且射程太远,几乎与长弓齐平,小早川景隆活跃于濑户内海,对水军兵器极为熟悉,因而根本不会发生误认为焙烙的错误,这更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等败军逃回问个清楚。
毛利氏真正当权者景隆身着大铠头戴上世纪主流的吹反大兜,一身装备非常老派,抱着手臂向战场指点,向部将分析局面,虽局势不容乐观但语气非常轻松,道:“我军败局已定,受敌军火器所击,阵势散乱冲击,只有一一为敌所杀之穷途。”
“敌军是长短兵器配合作战?那个遮挡战场的长兵叫做狼筅吧,听说是明国专门克制海贼野太刀造的。”小早川景隆极力想要看清,但终究还是徒劳,他撇撇嘴有些可惜道:“胡贼军阵严整,再做交战,如果依然先发火具,切记约束足轻,不可慌乱。”
“可先让部下散开,在敌军火具放完后再结密阵,这种东西他们带不了太多!”
“此战会有点难,但无伤大雅,我瞧他们兵力不足,粮草也不会充足,既不能攻城,退军又不甘心,还不敢贸然来攻。”景隆已不想再看口羽春良是如何兵败的了,他走回本阵道:“最坏的结果,不过三两日与其相攻一阵,我们知道胡贼有火具、有铁炮,不易力敌。”
在战国时代的日本,想要找出一个有大局战略的人很难,哪怕是相对的大局战略,毕竟一方水土一方人,他们有自己的生存思路。
但毛利氏是拥有大局战略土壤的武家之一,他们有最多的土地、最多的兵力,领导这样庞大家族的大名,需要从全面着眼。
景隆不是大名,但他有与大名相近的权力,他说道:“干净利落地取胜很难,把他们拖在这就好,拖在这山吹城下,没有明军相助,三月之内兄长就能将尼子家赶尽杀绝。”
“那只不死心的鹿,一定要将他讨死。”
小早川景隆的兄长是吉川元春,所历战役无一败绩的毛利氏头号猛将,攻灭尼子家的是他,压制山中鹿介复兴尼子家的也是他,从来没输过。
至于口羽春良的胜败,已无人在乎,先作大将以往被派出都是为了取胜,但面对未曾有过交手的明军,派出先锋只是为了看明敌军战法,以图在之后的交战中取得优势。
小早川景隆的一切部署都是最正确、最有利的选择,唯独漏了一点。
不论他是否告知口羽春良,阵前已指派曾在长门国数次力挫大友家攻势的猛将天野隆重率部接应,即使局面不是死战,也会被打成死战。
实际上不论哪个国家,正常战斗都极少死战,战斗目的也从来不是赶尽杀绝,一两成失去战力就足够让阵形散掉,阵形散掉余下兵力不成组织,自然就成了溃军。
尤其在战国时代的日本,农兵足轻是很少往死里打的,能拼死作战的都是武士,但主家不能承受作为骨干的武士统统为死战阵亡,所以战事都留有余地。
这就好像旗军战死几百陈八智不心疼,但要突然把他手下炮队几百人弄死,他能不管不顾地跟人打生死。
但在战国时代的日本还有个人例外,就是被称作魔王的织田信长,他打仗是往死里打。
摆在口羽春良面前最艰巨的问题,是大龙当前,没有数倍兵力,不是他想退就能退的。
通常战事留有余地,但那只是通常,王将军此次接到的命令是这七八百人一个不留全部打死。
“向敌军两翼发小旗箭!”
兵随令走,令旗招展之间,左右两侧接连两支小旗箭在敌军两翼后阵炸开,将刚想退走的足轻大部又炸回阵中。
对战事溃散、逃跑已成习惯的足轻们而言,与不可战胜之敌作战失败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想跑不让跑!
“两翼两个百户将鸟铳手留下,带兵向左右佯退,敌军追击就放小旗箭,把他们向我这逼!”
“所有鸟铳手后退,由各自总旗率领,在我阵后左右三十步结方阵!”
“不敢跟我打?不打也得打!”
为留下这伙尚未接战就已失去阵形的敌军,王如龙是机关算尽,他甚至命令鸟铳队放铳时避开敌军指挥中枢,也就是拖刀在阵中奔走的口羽春良。
根本就不存在接战,他麾下狼筅手都举累了,敌军都没敢上前接战,几支小旗箭把敌军阵形炸破令他始料未及,这些看起来像正规军的倭兵战力明显拍马都赶不上有组织的倭寇,更远远比不上日本海贼。
别管海贼还是倭寇,都是物竞天择地完成了兵农分离,脑袋别腰上,不拼命厮杀就得死,农兵不一样。
就像张永寿的卫所兵打不过矿工一样,不脱产不训练的农兵就算拿上兵器,战力也高不到哪里去。
被小旗箭击打混乱的足轻好不容易被口羽春良鼓起士气,紧跟着被鸟铳轮射又打散了,来来回回就能看见一个头戴大兜身着皇甲的将领操刀在阵中奔来跑去,走到哪,哪的足轻就被驱赶着结小阵冲过来,等他走远,接着再退走。
早在跟随戚继光平倭时期王如龙就总结出一套乱战阵中认出倭寇将领的本事,有汉人倭寇做将领肯定汉人是将领,没有汉人将领就看哪个倭将的铠甲颜色最显眼,一准是主将没跑。
口羽春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到现在都没弄懂明军的阵形到底是什么,只知道威力巨大的铁炮队被护在正中,每次想摸过去当先的足轻都会被几次齐射击散阵形。
泥人还有三分火呢,要是一铁炮把他打伤,他退下去也够威武,对面一放铁炮自己麾下足轻就二三十个二三十个地死,活跃在阵前的自己却像八幡大菩萨附体般躲开所有铅子。
他不是没有逃的机会,但不能这么逃啊!
自己身上一点伤口没有、甚至连一滴血都没有,麾下足轻却死的死伤的伤,还能打的不到三百人,除了放箭射翻不知道多少敌军连短兵相接的机会都没有。
这样退下去,实在有辱家名啊!
着急上火的口羽春良算看出来了,他在阵中聚集下级武士,高呼道:“胡贼没打算让我等活着回去,今日我等仅有此命为我主毛利尽忠,请诸位换用野太刀将性命托付我手,随我在死前冲进敌军阵内!”
“各个足轻队,我等已决然赴死,敌军未给我等留下活路,凡有勇气之人,皆应随我等凛然赴死!”
十几柄五尺长刀分发至各个武士手中,口羽春良率先持刀,一众武士持刀站立一排,身后备受鼓舞的足轻亦组起数十人的阵线,伴着口羽春良几声呼喝,各个高喊着本家家名,舞五尺长刀冲向鸳鸯阵!
第十章 得罪
交战当日,王如龙向陈八智本阵抬回一百一十六具尸首,其中八十七具为敌人,穿着显眼大铠的口羽春良身居最先。
足轻与武士,存活之时他们的身份就好像旗官与旗军、月亮与星星,但能摊上王如龙这样的敌人,也算最好的归宿。
得胜之后,王如龙所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将敢向他冲锋的敌军尸首尽数收敛,不论足轻还是武士,身上不除甲胄、不动财物,向陈八智请求找个地埋了。
厚葬不现实,但王如龙执拗地认为勇敢的人死后也应该体面,至少要有人,有人把他们埋了,哪怕草草下葬,好过暴尸荒野。
陈八智现实,他完全不懂王如龙为什么执意要给敌人下葬,也懒得懂,他只是答应了,让麾下倭寇去挖坑。
不为别的,就为老王回来第一句话是给他认错请他处罚,说追到敌军阵前,不能再往里打,还是被敌人走脱了仨。
他就喜欢王如龙这股执拗劲,说全部打死,别管将军说的是不是玩笑话,他就得全部打死,没全打死哪怕就跑了仨,回来也得认错。
把命令执行得一丝不苟,别说他要把这帮人埋了,他就是要把尸首拆了陈八智都让。
战事前后不到一个时辰,打完天还没黑,不过等倭寇挖完坑天就快黑了,王如龙左边的土坑里,倭寇正一具一具搬着尸首,王如龙不知从哪听说足轻最想要的是饭团,专门给每具尸首怀里放个饭团,再让倭寇把尸首搬进土坑。
至于那十六个武士就不给饭团了,他们估计不稀罕,给几块梅干。
只有王如龙自己清楚,他执意安葬敌人,是因为一贯以勇猛自居的他就在这场发生在山吹城下的战事中发现,他可能没那么勇敢。
带兵直面鸟铳轮射,他不行。
拿野太刀冲鸳鸯阵,他也不行。
绝对劣势不逃反冲,他还是不行。
这种勇敢带给王如龙的感觉非常悲壮,他眼看着敌人大喊大叫着被鸟铳放倒,大喊大叫地躲过鸟铳撞上狼筅,大喊大叫躲过鸟铳躲过狼筅却没躲过狼筅下的长矛与镗把。
即使躲过一切长兵,长牌大盾劈砍不入,一旦拿身子去撞,里面随时会跃出个持腰刀的把人捅死,即使武艺高强,第二轮鸟铳也上好了弹等着。
不管怎么看,都没活路。
那十六柄五尺野太刀被王如龙留下了,他将来要招募一些家兵,把这些长刀赐给他们,只要他们有长刀原主的勇气。
也就是遇上鸳鸯阵,换做其他任何阵势,尤其是日人常用的长矛线阵,根本挡不住十几个拼命挥舞野太刀的武士。
想想吧,十六个身着大铠头戴吹反兜的十四岁魏八郎挥舞着杵地上比他还长三寸的野太刀悍不畏死地杀进一百个身穿简陋腹当的十四岁魏八郎阵中。
我的天,那肯定是一场屠杀。
“我军兵将尸首呢?吕宋旗军尽快下葬就行,不挑地,但还阵亡了一名小旗,该送回广东安葬?”
陈八智刚从随军木匠那要来了自己让木匠雕的小挖耳勺,坐在石头下面挖着耳朵,听到王如龙这么问,直至脚下的地,顿了顿才说道:“这是石见国,石见国的土地石见国的人,这的一草一木,以后都是我的,就埋这儿。”
说着,陈八智捏着小木耳勺指指远处,道:“来的路上我见有小庙儿,回头改个名,埋阵亡将士。”
王如龙第一想法就是拍手称快,不过他终究不是李如柏那种含着金勺出生的,问道:“怎么做,将军不怕得罪人?”
“得罪?”
陈八智露出思索的神色,道:“我从小吃不饱比人瘦,需要人哭莽虫就踹我屁股,因为比人弱就是得罪;我爹娘走得早,顶了旗军干活挨饿受冻,比人穷就是得罪;养父把我送进戚家军,戚家军老卒看不起我,比人过的好就是得罪;我不信神信人定胜天,平托老头整天叫我异教徒,不愿意给神当孙子也是得罪。”
“小时候我不懂,总觉得我待人好,人就会待我好,他待我不好我待他加倍好。”
“但世上不是人人都像我爹,更多人你待他好,他更看不起你,不如得罪人,把人得罪得弄不死你还没招治你,他就只能待你好了。”
“我用军法杀了三十三个北疆兵,人人畏我如虎,王将军现在问我怕不怕得罪人?”
陈八智小心翼翼把木勺用绸布包裹好收进背包,抬头咧嘴笑了,“不怕,我活着就已经得罪很多人了。”
王如龙咂咂嘴微微摇头,他脑海中无端闪过许多年前在新江镇战场上那个扛着长穗枪在尸骨堆里被绊倒爬起来骂人的少年,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当年傻愣愣盘腿坐在地上接住火药筒,像个忘纳税被捕快来抄家老农夫一样意外的陈沐,成了如今执掌海外的南洋大臣;谁又能想到给他鞍前马后端水洗面的死小孩成了大明海外战将?
打下手的邓子龙成了小总兵官,老下属陈成了大总兵官,就连软禁囚宅门口送饭的呼良朋都成了参将。
王如龙难得出现的闲聊心绪,就这样被打断了。
他的心在骂:干他娘!
这么些年过去,从浙江到两广再到日本,该杀的人老子一个没少杀,过去伏低做小的都高升了将军,就他的官职原封不动。
好像老天爷跟自己过不去一样,怎么就全天下跟自己有关的人都他娘升官了,嗯?
自己跑到日本跟个娃娃聊天,还觉得很正常。
老王啊,咱的脸上哪儿去了?
王如龙的内心突然在陈八智咧嘴露出灿烂的笑容里被击碎,摇着头正打算离开,突然听到身后陈八智的声音。
“王将军,今日敌军多半不会进攻了,李将军已率队绕行,去找他们的粮道,还请将军看前半夜,三更派人叫我,我带人去他们营地放俩小旗箭,不能让他们睡。”
陈八智边拿望远镜照敌军布阵地形边在随身皮卷上用炭笔画出来,标注距离与指示物,抬头道:“其实用炮更好,就是怕吵醒部下,还是围城好啊,唉。行,我吃饱东西睡去,军务就拜托将军了。”
王如龙当即拱手应下,看着陈八智带着齐行长个小跟屁虫越走越远,内心感到更大的受挫……不光要跟娃娃聊天,还得听娃娃的命令,而且他还打心眼里觉得夜里骚扰挺好!
受挫归受挫,老王的本事也不赖,撇眼看着周围地形片刻,叫来倭寇道:“那和那,立两处木栅,这边搭个垛墙,明天你们不用打仗,把这片林子砍了,后边建个木寨。”
第十一章 漕运
“去岁,自福建、浙江、湖广发漕粮十二万石,随南洋输粮七万石,经海运输往山东即墨遇飓风,覆漕船九艘,失米八千七百石,死兵五十四人。”
“户科给事中、巡仓御史还有山东抚按都上书陈海运不便,应废止海运,重输河道。”
张居正说着将目光转向吏部尚书张翰,脸上带着些笑意道:“南洋的陈帅,则言辞坚决地反对河道漕运,认为海运不能停。”
“若单单是些御史、言官,仆不去看也无妨,他们的言语未必有甚见地;但山东抚按傅后川也反对海运,他做过淮扬海防兵备,从兵事上、损耗上,言辞诚恳地认为国朝不能偏用海运,且尤其提起陈帅,山东抚按对陈帅心有不满呀。”
张翰老爷子本身是没有做吏部尚书资历的,因而任事处处小心,此时见张居正提起陈沐,又提到山东抚按傅希挚对他不满,虽不知是因何不满,他还是说道:“后川先生有贤名,学生想来必有他的看法。”
张翰今年六十有五,须发白了腰板勉强着才不佝偻,面上生出老年斑,官居吏部尚书,朝廷六部一号长官,就这,张居正当面也得自称学生。
君不见连顾命大臣高拱都被排挤出内阁,远发南洋还是朝廷施恩,虽然说对张翰来说如果不是上了岁数,去南洋没准比在京师过得还舒服,毕竟陈南洋对老爷子是执子侄弟子礼的,但这也要看朝廷到时候派不派他去呀。
人家能去南洋流放,那是因为人家是高拱,别人能一样?
“子文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张居正这么说着,心里却很受用,此人受他提拔,知晓念他的好处,他说道:“傅后川之议,一在陈帅四下开战,南洋诸国多受盘剥,与西夷作战,东面又驻军五岛、苦兀,朝堂大臣都很担心战火烧到两京一十三省,过去大明在海上,没有这样的先例。”
“一旦偏用海运,如有朝一日海战受挫,海运行不通又疏于漕运,南粮北调即破,朝廷难矣!”
“二来则担忧疏于漕运,河道不疏,连年决口赈灾又是一笔支出。”张居正转过头,就见户部尚书王国光也连连点头,“想必汝观也是这么想的。”
王国光颔首道:“还有漕运的一点好处傅后川未说,数百年漕运河道上下,十几万张口等着吃饭,没有漕运,他们就活不下去。”
“陈帅也说到此事,不过他觉得此非坏事,海运一年即使遇到飓风,输十九万石损尚不值一万石;倘漕运十九万石,漕陆齐走,时日比海运久月余,损耗亦比海运遇风重二十五成,途经各县征发徭役,苦役者数万还要耽搁农时,一出一入半数粮草皆被损耗。”
“且他认为,海运遇风,是漕船水手不熟风浪的缘故,来年早发,则可避过风浪,长此以往,必敦促国朝造船、海事有所长进。”说到这,张居正笑着说了句题外话,道:“去岁,我大明海军御敌于海上五千里外,于关岛大挫西夷,海军大有用武之地啊!”
去海五千里什么概念,如果道路都是直的,从北京到广州府才四千五百里上下,不用朝廷支援、不用辎重损耗,在五千里外打一场交战兵力上万的战役,天方夜谭般的事情。
王国光是传统儒士,喜仁政劝善政,别看陈帅年年给户部输金银,但这种绑着大明称霸的做法也不是很得他心,尤其最近助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受到阻力颇大,让他摇头感慨道:“陈帅心狠手辣,目光也属常人远不可及!”
在张居正话里,陈沐里里外外没提到那些指望漕运吃饭的人今后若没有河道输送,他们怎么办。
漕运上下是不干净没错,但那不干净的不光是官,还有民,更多的民,十几万张嘴才能几个官?河道左近都是天下最好的田地,老百姓才能有上几亩?
他们没田地的,那些地方随处可见都是佃农,哪个大户家里也不缺几个佃农,连佃农都当不了,一年到头河里摸鱼能养活家人宗族?都靠着漕运过日子!
整个朝廷哪个官不知道漕运坏透了,户部哪里吏员不知道漕运两石才能输京一万?
漕运所过之处,苦役甚重是不错,但途经之地苦役半月就管半月的饭,忙完了还能带一石半石的口粮回家,就算没给粮还能免些赋税。
人人都知道,谁能真狠了心提废徭役的事?
每年运十万石亏五万石,两岸百姓能有一两月果腹,朝廷宁愿认亏。
治政,说得玩的?
寻常人家连十个人都管不好,一任知府却要顾及十万人几十万人生老病死,能不把人害死安安稳稳过几年就已经很难了,还谈什么长进无稽之谈!
王国光可不会若认为陈沐这种官居正一品的右都督,能弄通海运却不懂这道理,他认为陈沐只是不在乎。
所以说带兵的心狠手辣。
张居正呵呵呵笑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不能再清楚了,南洋那位大帅他就是不懂。
“那是一味虎狼药,单服是要人老命,加以调剂却也可药到病除。”
张居正太明白了,陈沐一年要给他写多少封信,榆林驿新入职的驿卒单凭从他那把南洋军府发来急件送进首辅府上,六个月就能像三品大员一样跟游七称兄道弟。
如果把陈沐每封信里的奇思妙想比作男子,那就缺胳膊断腿的宋玉潘安。
陈沐嘴里就说不出坏点子,各个都是极具长远目光的治国良策,但张居正要真按陈沐说的干,自太祖皇帝逐前朝元寇于漠北,延续二百零六年,至今正显中兴之态的大明朝最多三年就能被他摧毁。
“各有各的说法,仆以为今后减漕运粮,亦开海运粮,漕粮活人、海粮补给,即使有日黄河决口漕粮不行,尚有海粮;有人海战受挫,国中也有漕粮,且海粮不论如何都要送,南洋陈帅已派人与占城、大城两国交涉,以棉布、硫磺、珠贝等物换购粮食,这是要走海运的。”
张居正喜欢南洋军府,因为他足够激进,并且任何建议被自己否了都不着急,这种不着急体现出一种官员之间少有的自信与信任,他自信自己提出的利国利民,也信任张居正会在合适的时候做出正确选择,因而仅仅把事说清,从不说怎么办或要何时办。
他只说一点,只说或许可以这么干。
最关键也是最重要的还是他足够激进,任何时候朝堂遇见悬而未决的困难,只要从废纸堆里收拾收拾陈帅写过信,拿到朝堂上议一议,让陈帅挨顿骂,张阁老再提出自己的想法,多半都会同意的。
连张阁老都因为陈帅而显得温厚起来!
第十二章 蒸汽
‘四海连天下,隆庆六年、七年,南洋军府输金两万五千斤、银十二万五千斤、铁一百二十万斤、铜一百七十万斤、铅一百七十万斤,余珠玉宝石有奇。’
‘六年入吕宋,建岛陈来,驱逐西夷,吕宋王、琉球王入贡。七年,收苏禄、婆罗洲王入贡,遣妻弟兆龙率民五百户航船入海,自广东南经吕宋、苏禄、婆罗洲,于满者伯夷遇袭,去海万里,终抵无人大岛,设港名杨来,号新明州。’
‘吕宋东五千里有岛名关,西夷陈师万军,旗军血战,逐破其军,有大明把总林满爵,以三百军兵虎步关岛,部将死伤过半,克敌三千,遂定岛名林来。’
‘南洋所战之敌,皆我少而强,敌多而弱,盖祖宗以火药充兵器之由。然先代火器今时已不中用,十年之前欲胜葡夷,尚需我众敌寡,欺其远来方取胜,后得鸟铳加以仿制,故有鸟铳本葡夷之物,今为我中华长技之说。’
‘我之火药,传至西方,西人得其坚利,再传回中原,有人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匠器长进亦能技艺革新,革新,需天子鼓励,朝廷嘉奖,则上行下效。’
张居正把精心装订的书本推到一边,看着桌案上摆放的好似小号窑炉的物件,几块小炭燃得正旺,窑上有插铜管的小铁桶,铜管有阀,连另一个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再往旁去看则是两根曲柄连杆,这个张居正在田间地头常见,最后连轴,轴边连皮带。
皮带另一头是一个小铁块,小铁块中心连线,线连透明琉璃罩。
琉璃罩为精工所制,工艺很美若在京师内市可卖出高价,美中不足的是罩底糊了一圈不知桐油大漆还是什么东西,乌漆墨黑不甚平整,让整件器物的档次猛然掉下一截。
罩里中心有看不起的小东西,张居正看不懂这个,索性指指自己能看懂的书本,对一旁背携木箱的赵士桢笑道:“陈帅有书有所长进,老夫已能看懂其字迹,着实不易,想来在南洋没少撰写公文,必是大为辛苦。”
说完这句,才好像不经意地指指‘小窑炉’,道:“陈帅称这叫蒸汽机,蒸汽老夫明白、机老夫也明白,但这……动了?”
张居正说着,过去用在水力农具上的曲柄连杆动了一下,带着小琉璃罩里的东西亮了一下,令张居正大感惊奇,不解地看向赵士桢。
他以为这是个蒸锅,但现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赵士桢看着南洋卫军器局缩小版的蒸汽机动起来,脸上露出难以描述的笑容,他点头道:“陈帅说火与水生出蒸汽,蒸汽生力,像火药燃放生气一样,南洋卫有用蒸汽机为动力的织机,比这个大许多,一间屋子这么大的蒸汽机。”
“能带动十六架天下最好的织机,仅需四人接线,每日可纺纱三十余匹。”
赵士桢说着指向连接琉璃罩的铁盒道:“陈帅称这为电机,铜线圈在磁石间足够快地转动会生出电,蒸汽机让线圈转动,生出电力连铜线进灯罩内,罩内有烧过的竹丝发热发光,但必须没有气,不然会烧起来,这是像拔罐一样把里面烧空才盖上杜仲胶垫,外面用鱼胶封漆。”
“有电,能让灯罩亮上百时辰不坏,工部做的,很容易坏,不过陈帅说这是今后发光的趋势,十年百年,总有一日可以不用明火而灯火通明。”
赵士桢解释着,蒸汽机飞轮已经越来越快,玻璃罩发亮的频率越来越高,他板动蒸汽机上的阀门,让气压生得更快,指指陈沐的书对张居正拱手道:“这些缘故陈帅请工部吏员编撰,加以润色后在书里都写了。”
“噢……”
张居正面对从未见过的东西,虽有惊奇,但并无太大夸张,也许其中关窍不甚了解,但蒸汽机大致运作原理已经明白,问道:“此物造价几何,它有何用?”
“造价极高,广东仅有雇工上百的大织丝厂用这个才不赔本,还要做更精细才能普及天下。就目下来说,它唯一作用是织丝,除此之外,陈帅想用它传信。”
“传信?”
这就超出张居正理解范围了,面上冷静沉着地点头,好像自己也认同这个说法一样,心里却等着看这东西怎么叫出声来。
琉璃罩此时正发出微弱光芒,赵士桢将电线拔掉,连在另外一个铁盒上,把卷起的皮胶电线一圈圈放开,放出一步远连在张居正面前的铁盒上。
他有些无礼地在张居正案头拿过陈沐的书,翻到最后,指着两条不规则的墨线先后道:“阁老,陈帅说,这条线叫‘参见’,这条线叫‘阁老’,这两条线合起来,叫参见阁老。”
张居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两条线,长得基本一样只是长短不同的墨线,茫然地看向赵士桢。
铁盒有墨,有两个金属杆,当赵士桢在另一端按下两个金属杆,张居正面前两个金属杆会同样落下,把沾染的墨写在纸上,赵士桢也不说话,只朝张居正拱手。
张居正看着铁盒自己动起来大为惊奇,紧跟着就在纸上见到刚才赵士桢指给他看的两条墨线。
赫然是参见阁老!
这是一种机关,神奇的机关。
张居正绕到桌案这边,按动金属杆,另一边的金属杆也落下,他看看赵士桢又看看金属杆,道:“这边落,那边落,因为这线?是否这线够长,就能从京师向南洋传信,瞬息可至?”
“回阁老,确实如此。”
说完赵士桢又有些尴尬地笑了,道:“不过目下,一台最大的蒸汽机发电,也只能连三五百步的电线,工部吏员说问题不在蒸汽机,在电机,不过暂时还不知如何解决。”
“从京师到广东,陈帅是不敢想,他只想能传信三五里,把蒸汽机做小做精,电机也做小做精,可随军携带,必使我大明军士战力倍增。”
“三年五载?”
张居正摇摇头,“太久了,两年,两年工部要让蒸机电机做大,能十里传信,我大明十里一急递铺,假以时日,瞬息之间将消息由京师传大江南北!”
在蒸汽机刚刚出现在大明时,帝国首辅只看见电报带来的巨大利益,此时张居正也无法料到,今后蒸汽机会如何改变这个世界。
第十三章 军器
在广州府的大街小巷,从香山县归来的商贾议论着此次在南海、在香山见到的奇景。
广州府南海县是两广最大的炉户住地,早在很久以前就是冶铁集散地,以佛山镇为中心,兴盛的冶铁、纺织、陶瓷令当地空前繁荣,成为五岭以南首屈一指的商业重镇,为四大聚之一。
如今这一地区还要加上香山、新会,南洋每年输入内地数以百万斤计的铁铜矿根本不能对本地铁业产生足够刺激,倒是由两广总督衙门下令在琼州开采铁矿的涌入给广州府铁业带来更大变化。
让人惊奇的还是蒸汽机,这个本不应在这个时代出现的东西。
如果不是官府强力推行,可能再有二百年都不会有人用蒸汽机,没别的原因,人力一直够用,不存在人力不足的情况。
官府可以管住投身海事的百姓,但不能约束铁户炉户,他们生来就做这个,后人也做这个,单单佛山一地就有铁户炉户数万,户户皆有家传铁炉,单广东布政司十五税一的铁课一年就能收上三十余万斤铁折银,要有多大的需求才能让本地改变生产模式?
不存在的,广锅都卖到北方去了,产能还是过剩。
但有官府强力推行就不一样了,在广东管理铁户与课税的机构叫铁厂,虽然收税不多,但对炉户铁户有绝对权力,正因有这个机构存在,陈沐才能传信一封即可控制整个广东的铁户。
其实他也没干嘛,就是引入苏钢的技术,并商定价格下达南洋军器局对钢的需求,让炉户不单执着于炼铁,也执着于拿铁去炼钢,并在钢的锻造中大规模使用蒸汽机。
苏钢对灌钢在制作中有简化与长进,这当然不是工业时代最好的钢,但它是陈沐所处的时代最好的大规模生产钢。
他像个推销儿子的老爹一样,巴不得整个广东遍地蒸汽机,但事实上是那些因为强权而不得不使用蒸汽机的商户对这东西并不是那么满意。
蒸汽机神奇吗?神奇!
但蒸汽机能起到与它神奇相对应的作用吗?悬!
明明雇上百工就能起到同样效果,甚至不论纺织还是锻造,精熟的匠人都比笨重而傻乎乎的蒸汽机好用,造出的东西都要更好,官府非让人家用蒸汽机再雇二十个工,蒸汽机一天吃的煤就能再顶二十个工。
而且有时候那些大厂一台大型蒸汽机还不够,织布要一台、提花还要一台,织机前还要有工看着。
本来仅用织工,织布和提花一台织机人力就能做好,笨拙的蒸机哪儿行。
官府开始还让人买蒸机,后来发现卖不出去干脆强行推送,这才让人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
当然蒸机的好处也有,只是人们还不习惯。
一番强制推行,就造成了如今香山纺织厂到处轰隆隆的蒸汽机作响,产量提升是有,但更多的噪音与麻烦也不断。
但在各个铁坊与石匠那,蒸汽机要招人喜欢的多,在为新式机床提供动力,切削锤锻都变得毫不费力,就像陈沐一开始使用水力锻锤时一样欣喜。
机床的兴盛让石料切割也变得容易,人们把金刚石和铁混在一起做成圆锯片、小物件以传动带来毫不费力地传送,这一切都来源于蒸汽机提供的动力。
商贾、学子中的有识之士俱认为,蒸汽机在将来会给天下带来更多的可能。
这种可能在南洋军器局中成为现实。
陈沐上次回南洋军器局还是去年,今年回来是为了激励匠人的同时,准备调冶炼工匠前往民都洛岛开炼铁窑。
“诸国冶炼工艺太差,上好矿石炼出铁料却不堪用,以往只能将矿石装船运来,这不是长久之计,如此一来每船少装三成。”
陈沐走进南洋卫,望向远处军器局的厂房,对关尊班道:“要挑选几个得力炼铁匠去往南洋,也顺便过来看看军器局如今怎样光景。”
关元固毕竟上了岁数,军器局也不是养老的好地方,去年水泥造出来后就被陈沐派到海军讲武堂的研究室,领讲武堂五品俸禄,军器局再另支三品俸禄以供养老,如今军器局由关尊班接手,陈沐不大放心。
“遵命!”
关尊班立在指挥使黄德祥身后,老白已经卸任指挥使当都指挥使去了,以前的精兵强将尽数抽调往南洋,资历里能当指挥使的只剩过去千户黄德祥,剿海盗立些战功,就被推到了指挥使的位子上。
南洋卫,赛驴公说什么也要让自己人充任指挥,别说指挥使,就连指挥佥事都是黄德祥宗族黄振清。
他们身后跟着军器局笔吏,飞快地将陈沐要求记下,关尊班说道:“如今香山除船厂外,已尽数搬入南洋卫,军器局里有隶属海军讲武堂的匠人学堂,去年招了几个白发生,平日也有讲武堂讲官来指导编书。”
“下属炼铁司、灌钢司、火药司、鸟铳司、刀兵司、甲胄司、铸炮司、检校司,各司其职。”
关尊班对陈沐介绍道:“出产军器要经三司监督,炼铁司自查、用铁司自查、检校司自查,如造一杆铳,钢锭入鸟铳司时,一旦鸟铳司接收,再有问题就是鸟铳司的问题。”
“一块铁入灌钢司,铭刻炼铁司查员的名字,练成钢入鸟铳司,铭刻灌钢司查员的名字,制成鸟铳入检校司,铭刻鸟铳司查员的名字,待到出厂,铳管有鸟铳司某科某、检校司某科某及出厂年月日及编号铭刻。”
说到这,关尊班非常骄傲道:“凡炸膛、损毁,皆可追究其人,加以惩处!”
“每司均设革弊科,专事各司技术改良,帅爷也说过,这非一日之功,但只要做就总会有成果。”
陈沐颔首点头,穿过旗军严防死守的炮台射台与围墙,进入军器局,俨然是军事重镇,石墙之后别有洞天。
轰鸣的蒸汽机震耳欲聋,炼铁司与灌钢司的墙壁上有两传送带相连,一台蒸汽机专门为这个传送带提供动力,源源不断的小块铁锭由这个输送过来,落入分装生铁与熟铁的堆箱中,由灌钢司进行制灌钢,蒸汽锻锤将分布不均的固液铁钢混合物锻打成钢,再输送鸟铳司与甲胄司。
炼铁司的另一边,则正对铸炮司,铸炮用铁被送入那里,接着造出各式规格的火炮。
“如今铳炮产量如何?”
“上个月军器局清查鸟铳,造燧发铳二千一百七十、重铳七百,五斤以上火炮二十九门。因为上个月用的是新造炮模,所以产炮少,这个月会多一些,但鸟铳目下就是如此了,每日九十余杆。”
卫港,一艘来自濠镜的小船登上两名香山旗军,一路小跑地入卫所,对指挥使黄德祥耳语几句,令这个在陈来海战里中弹的指挥使面色大变,对陈沐拱手道:“陈帅,又抓了一个在濠镜贩我闽广百姓的夷商,卑职去濠镜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