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拨云
炮音像天边惊雷,连绵不绝向关岛滚滚而来。
声音传至岛上,除岸边港口外,在茂密的丛林里已听不见什么,就像远处细微的马蹄踏响,丝毫不会让人联想到火炮,更想象不到远处海域正进行激烈的海战。
最先引起林晓注意的,是岛上驻军开始向港口移动,紧跟着海岛东面防备他们的敌军似乎也开始朝西面赶去。
吓得在岛上带兵取水猎食的林晓以为自己被敌军发现了为减轻重量,趁夜潜伏上岛的他们除腰刀外没带任何兵器,就连甲衣都卸在船上,一旦被发现不能逃离就是死路一条。
三十名取水的营兵每人要携带七个二斤水囊与若干肉食野果,想正常赶路根本没有更多体力携带兵甲。
“他们好像不是找我们,像被召集过去,那边是港口,出什么事了?”
是搜索还是行军,哪怕人种不同言语不通,架势上还是能看出来的,攀爬在棕榈树上望的林晓透过望远镜清楚地看见敌军并无搜索之意。
“不管他们,我们快把水囊送到岸边。”
林晓把关岛的骚乱当作神灵眷顾,岛屿东面没有敌军,能让他们尽快把水囊送回去,没有这些累赘,他们能更快地找到食物。
水粮,才是能让他们活下来的一切,其他不重要。
林满爵在翻船营地曾噙着黑曜石烟斗担心自己会死在岛上,曾为身后事考虑教过林晓一些东西。
叔父说,一旦自己阵亡,麾下各部哨官没有率领余众的本事,到时需要他这个秀才身先士卒。在下级军官之间,没有高低,要想得到旁人尊敬与追随,就要比别人更强、付出更多,尤其在必死的事情上,坐在安全的地方指派别人拼命不得人心的。
除非他有愿意带人拼命的部下亲信。
林晓没有亲信,只能让别人呆在安全的地方,自己率人登岛寻食。
只有他勇敢地找到水粮,公平地分配水粮,威与信,能让他带领乡邻营兵活下去,活到大军来援,带他们回家。
也许被捆在船舱里满脑子疯狂念头的林满爵自己都没想到,他教出的接班人会早一步把他软禁起来,替他拿主意。
越向回走,林晓心里越是惴惴不安,或许每个在绝望时还能给袍泽鼓舞士气的人都是骗子,他们说着那些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来欺骗别人,从那些重新竖立信念的人身上汲取信心。
林晓苦读十年没能考上秀才,但他用书中学到的智慧拿来骗人,却有更高的信服力,他其实也没那么相信明军会在七八日里来援。
只是他要表现出笃定,才能让他那些大字不识的兄弟叔伯相信,明军真的会在七八日后来援。
林晓不断告诉自己:你才力不足,不可心有旁骛,能否把袍泽带回广东都要两说,怎可再想其他。
可越是如此,他越想知道山那边的港口究竟发生了什么。
行路过半,他终于忍不住了,想随手指派个营兵前去哨探,手抬起来却落不下去,他揽住身旁营兵的肩膀,道:“我去看看山那边出了何事,你们在岸边等我,要是我两个时辰回不来,你们就划船回去,凡事过问叔父。”
说罢,不等营兵回答便一头扎进深林向山上奔去,余下营兵合计后又有两人紧随其后看护奔走过去。
当林晓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头,端起前些日子不小心摔裂的望远镜向港口探去,除了敌军兵力增多,似乎并无异状。
“秀才,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林晓偏着头随意回答道:“打雷……不,有船,官军,官军终于来了!”
其实他什么都看不清,只是远处海上点点虚影与轰隆声传来的方向一致,与这种场景最相似的无疑是海战。
林晓几乎是连滚带爬穿梭在密林中,向岸边飞奔。
一切伪装在见到海中炮火的那刻如释重负,做过短短三日首领的他,只想把软禁的叔父放出来,重回做回那个该杀敌杀敌,该记录记录的林秀才。
在船舱里关了三日,也让林满爵更加清醒,当这个蓄浓密胡须的老把总被营兵搀扶着走出船舱时,抬腿一脚将跪拜认错的侄子蹬个大跟头。
也只是把林晓蹬个大跟头。
“大帅来了?”
林满爵目光扫过船上部下,推开搀扶的亲信伸展躯体,骨节响出一片咔吧咔吧的脆响。
他口中的大帅,一直都是南洋总兵陈,他还没混到能喊陈沐叫大帅的份儿上,那都是跟陈沐在边疆击过北虏的旧部、或南洋指挥使一级战将才能叫的,比方说陈在议事时,就可以叫陈沐大帅,换了他林满爵,得叫大都督。
“入他娘的!”
林满爵想说可算来了,不过这话也就在心里说说,骂出一句后他对左右道:“把船里酒开坛,吃顿饱饭,带三日干粮上岸!”
“起来!下次再敢绑老子打死你个不肖子。”
林晓窃笑着拍拍肩头靴印浮土起身,舰上水兵劫后余生般哈哈大笑,搬酒坛的搬酒坛,起锅造饭的造饭,统统一副拨云见日之感。
林满爵也笑了,等周围聚着的部下散去,这才看着林晓出口气,轻声道:“做得不错,你也有做把总的本事了,回去别考文举了,考武举吧,将来过了会试,做他个指挥使!”
“啊!叔父可饶了小侄吧,就在叔父部下当个吏卒,这把总真不好做。”林晓说着揽过一旁亲信,探手像早就知道般从他腰囊里摸出两只金银戒指一条银项链又塞回去,道:“回去买些田地,在乡中开馆社学,小侄没做成秀才,将来给乡里教出几名秀才!”
林满爵大笑,正在这时有船舰西来,是曾习舜带上百旗军与那几十个逃卒带着粮船来救济他们,哪知道船上水兵正大快朵颐地享受饱食,分别几月两相得见,各自闲话不说。
林满爵将麾下哨官聚起,在甲板上拍出草图,道:“你们来的正好,岛上敌军向港口聚集,东面三处营寨原有数百驻军,如今守备空虚,我等依次攻掠,策应大帅攻岛!”
“待官军攻取关岛……”林满爵回头看了一眼拖拽的棺船,抿着嘴从鼻间深深叹息一声,打起精神道:“我等也可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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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重创
被击断舵杆的武装商船并未让石岐如愿,熟练的新西班牙舵手在第一时间获知船舵被毁并告知船长,旋即没有受伤的水手从下层甲板爬上桅杆,七手八脚将船帆降下,以最缓慢的速度向友军船舰航去,并就近招呼船舰用勾索把他们拽过去。
整个过程没有碰撞,仅有一点无法避免的混乱。
但这对石岐来说已经够了,前面的船舰为避让受损商船偏航,后面战船则为商船所阻放慢速度,整齐有序的队形被迫分开,这就是石岐的机会。
五艘鲨船画弧而走,始终以右舷炮面对离队战船,火炮从前往后伴船体行进有节奏地依次轰出。
它们的舰长落第书生是个较真的人,人狠话少,做事也一丝不苟,在旗军日常训练中甚至在香山近海钉下巨木,让船上每个炮手都在舷窗经过立于浅海的圆木时发炮。
这种单纯锻炼炮手服从或者用直白说法就是没用的训练,却使他的炮手在海战中以几乎相同的间隔开炮。
换句话说,船上每门火炮,都大致在相同位置开炮,后炮轰碎前炮硝烟,后面的火炮继续重复。
炮的角度几乎相同、发炮位置几乎相同、目标在海上几乎不动,精准,也几乎相同。
石岐船上的炮,瞄的准,基本都能打准;瞄不准,整艘船所有火炮都放空。
从火炮铸造模具标准化到炮用瞄具,从炮兵操典到炮手对火炮角度瞄具的科学训练,再加上望远镜以及距离测量的进步,决定他们原本就是这个时代最精准的炮手。
十五门十斤炮,中十二炮。
二十门镇朔将军炮,中十四炮。
二十五门二斤炮,中二十一炮。
当然,二斤炮在这种级别战船炮战中起到的作用,毁船远小于伤人,伤人又小于吓人,如果不是侥幸打进炮窗或轰上甲板,只能嵌在船壳上。
有时连船板都扎不进去,毫无用处地留下响声把船里水手吓一跳,然后掉进海里。
轰不碎船壳,打得再准也没用。
即便如此,扶船舷而立的石岐依然清楚地看见敌船遭受重创,左舷接近船首的位置船壳被彻底击开,能看见下层甲板跑动的水兵正忙着把被轰死的炮手尸体推下海。
受创颇重的新西班牙战船缓缓转舵,船首两门青铜射石炮轰出巨响,在这种距离石已有精准,巨石飞曳尖啸,一颗砸在石岐队尾舰船侧,巨大冲击甚至让船体带起剧烈摇晃,另一边射空的石弹则在不远处激起比船舷还高的浪花,直将海水溅至甲板。
船里匠人在下层甲板大声呼喊跑前跑后。
变形只是其次,依照五百料鲨船的船体强度是扛不住这种重炮轰击的,此时虽未被砸出窟窿,后果却比被砸穿还要糟糕内层船肋与支撑上层甲板的大梁被重击轰裂,其下一人合抱的撑柱也被撞歪,此时正发出令人心灼的吱呀声。
一旦梁柱断掉,其支撑的大片上层火炮甲板将直接塌陷,船体结构也会遭受灭顶之灾,这艘船甚至有可能在接下来航行中自己碎成大片舢板。
这艘船的船长是郑聪,自补郑老头军户后六年勤勤恳恳,从没立过大功,就算旁人念在陈沐旧部想给他升官都不行,还是靠着去年林凤到南洋,海面又出匪寇,剿匪立了功勋才从百户拔了一级,现为吕宋中卫马城副千户。
此次攻关岛,到底是以少袭多的凶险之役,石岐本来意思是让他跟着陈中军押后,不跟邓子龙这二百五打头阵,可郑聪非要跟着,这才从石岐手下弄到船长之职。
就像邓子龙、石岐这俩小总兵带九艘船,只有先锋军才有这规格,但船长是怎么轮都轮不到郑聪的。
五百料鲨船,船上连官带兵满额一百二,最少六十四,船长要么百户要么总旗,再加八个船夫,哪儿能轮到副千户来当船长?
副千户在陈中军,都是至少率三艘船的船队长。
石岐知道,郑聪这是觉得自己功不配位,要打前阵立功杀敌,要不然就算领着从五品俸禄,他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是小,部下老卒看不起阳奉阴违才是大。
结果还未登上关岛,船舰已受此重创。
郑聪根本顾不上心里难受,刚才船体受炮弹重击,把艉楼上下令的他从右舷撞到左舷,扒着船拦才没被抛飞出去,要不是改进后的船型只剩下象征意义的低矮艉楼,他早被甩出去喝水了。
摔得七荤八素,来不及稍缓伤势就听到船体遭受重创,摇摇晃晃地爬下甲板就见歪歪扭扭的撑柱,令他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承不住放炮了。”
“千户,撑不住了。”老船匠忙着让学徒用木板钉死船壳裂缝,对郑聪道:“重炮打放,船就要散,告诉石将军,退出去吧。”
没受损的船壳,内外是完整结构;船壳被打出大窟窿,至少内部结构还完整;但内部结构坏了,这船就撑不住炮击后座了,即使有炮车也不例外。
船型改良后吃水深,船体受到压力也大,必须要有坚固的内部结构才能保证安全航行,如今内部结构已经被破坏,再想参战是不可能了。
“退?不能退。”郑聪捡起坠落的兜鍪,重重指指歪斜的撑柱,“让他给我立着,船不沉它不能倒!”
“底下重炮不能放了,上头二斤炮佛朗机接着打。”
说罢,郑聪带兵回到上层甲板,对舵手道:“跟上船队。”
他走不了,这会撤出船队,势必影响己方船队士气,五艘五百料鲨船本就弱于邓子龙四艘千料大舰,他不能撤。
大局形势他看不明白,但船舰数量还是能数清,敌我战局焦灼,勉强可算势均力敌,若不算那些烦人的小船,甚至他们在大船数量上还占据上风,比拼的就是谁先落荒而逃。
他郑聪可以不立功,也不能当最先夹着尾巴逃跑那个!
“船沉了!”
就在郑聪下定决心挨打到底时,旗舰的石岐露出笑容,尾舰遭受重创他能看出来,不过船还跟着,说明问题不大。
真正让他高兴的,是敌军这艘落单战舰在连遭两次齐射后水线下终于被打穿,转眼海水就漫过底层甲板,拖着船尾向下坠去,水兵都向船头跑去,显然已被击沉。
“准备追击,敌军只剩五艘大船,他们该撤了!”
第一百零三章 碾碎
追击?
轰!
邓子龙其实不太喜欢炮战,他的铁甲舰拢共十八门火炮,大船用千料,载炮却还不如五百料战船,作为旗舰火力比麾下尾舰还差一截,他能喜欢得起来?
更别说陈沐还专门给这船装了纯铁撞角,陈二爷是让这船放炮的吗?
不是放炮的,那是干嘛的?
邓将军身体力行,在敌军舰队准备撤退时,找准时机铁甲舰底仓探出十六条大橹,蝴蝶帆张满,直直地从中间截断武装商船退路,铁甲舰像艘黑色大犀牛,猛然撞在商船尾部。
为何铁甲舰载兵少、装炮少、空间少,却用木千料呢?
因为狗剩结实,它比赤海都结实。
关岛西部海域,两声巨响。
一声是狗剩撞角扎在商船腹部的碰撞声,另外一声则是巨木断开的恐怖撕裂音。
撞上去不算完,铁甲舰凭着自己宽大船型与十足的撞击力,几乎硬生生‘骑’在武装商船身上。
它块头比千料船小,加上铁皮分量却只重不轻,商船龙骨几乎转瞬就被坐断,粗大的木刺从铁甲舰船舷挂掉大片铁皮,刺啦啦地摩擦音令人头皮发麻,所有人都低估了这次撞击对两艘船的伤害。
不,对武装商船来说是伤害,对铁甲舰则是惊吓。
撞碎敌船船舷,让铁甲舰以倾斜角度大半船体离开海面,坐在商船身上,紧跟着商船龙骨不能承受巨大压力被坐断,铁甲舰再度以更重的力量缓缓拍回海面,这个过程并不算快,但很多船上水手在某个瞬间双脚都离开了甲板。
他们被低低地抛起,再缓缓砸落。
打赤脚的水兵情况还好,船官靴的就没那么舒服了,铁甲舰拍回海里,海水溢上甲板,等他们落地各个摔出狗啃泥这其中就包括从二品镇国将军邓子龙。
人都飞起来了,兜不离头、刀不离手,全身上下七十六斤,狠狠拍在甲板上,能把铁壳子拍出个人印。
也就是邓子龙了,摔得比别人狠,爬起来还比别人快,撑着眉尖刀起身第一句大喊道:“扔火药捆,炸死他们!”
炸个屁啊,扭头扶正头盔他就见到右船舷外海上高高翘起的武装商船船首,到处是西夷海军吱哇乱叫,各个奋力顺着桅杆船首往上爬。
其他东西都已经在海里了,就剩桅杆和一点点船首还在海上翘着缓缓下沉。
好好一艘船,狗剩一屁股坐没了。
“入他娘,你这狗崽子,一撞功勋白身升将军!”邓子龙晃晃脑袋,拍着桅杆感慨一句,擦着鼻血头都不回地大喊问道:“船舱进水没?”
刚才那一下冲得太猛、坐得太狠,邓子龙都没想到会直接骑上去,剩下自己龙骨也出问题,不过很快就有旗军从底舱爬上来道:“将军,没事,有个裂缝,已经在修了,就是船橹断了十四根。”
“击鼓打旗,朝港口追,谁也别再撞船!”
这会儿,要是让邓子龙坐下写书,他肯定能总结出一句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若早知道全力摇开大橹的座舰冲撞力这么狠,他说什么都不会去撞商船他得撞敌军指挥旗舰。
三艘悬六甲神像的千料战船没邓子龙这么激进,这会正舒服呢,越过铁甲舰周遭布满商船残骸的狼藉战场,一路追击一路碾压。
碾压在这不是形容词,是动词,那些载数名乃至十数名战士的小舟单靠摇桨跑不快,尤其当大船都慌不择路地撤退,被挤在夹缝中的他们实难存活,短暂逃窜摇桨的水手便已脱力,船速骤然减慢,等待他们的就是后面三尊破浪而来的六甲神。
千料巨舶碾过小舟,船首端着鸟铳朝下齐射的旗军甚至感觉不到船体的震动,就听见底下惊呼中夹杂着‘咔嚓’几声,丈长小船就还原成一堆木片。
新西班牙关岛舰队的旗舰荣耀号上刚刚完成一场‘政变’,海军提督就像林晓那样,临时夺了陆军指挥官门多萨的指挥权,因为在大船被击沉超过半数后,他们的指挥官居然拒绝撤退入港依托岸防炮与陆军抵抗敌军。
这种时候不撤入港口,难道还要在明军手里葬送整支舰队?
但门多萨是真不想逃。
在这场仗之前,他是坚定的接舷决胜者,伟大的伊比利亚半岛人打遍地中海,海战天下无敌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横冲直撞后的接舷战。
别人一船水兵水手六七十,多的不过百十人,我大西班牙一船最少一百人,大盖伦船能塞三四百人,接舷战怎么输?
后来没够着明船,装三百三十名水手战士的盖伦船被击沉了。
哼,胜之不武,这些敌人不够荣誉,他们胆怯至极,根本不敢让我的船摸到他们的边。
我先撤退,只要被我们的船挨着,哪怕是武装商船……门多萨这么想的时候,刚好看到明军铁甲舰以交配的姿态骑在武装商船身上。
那不是载着一百四十四名水手与战士的武装商船,那是一百四十四个落海的人或尸首与一片武装商舟几口。
他看见自己麾下武装商船在那艘黑色怪物身下,碎了。
就在那一刻,坚定撤往关岛西港的舰队旗舰缓缓偏转方向,门多萨感到身经百战在这一幕面前就像个笑话,他想知道自己和那艘又丑又黑的东西撞在一起,究竟谁能赢!
船没调头,不是每个人都像门多萨一般信仰崩塌,大家决定临时换个船长,舵才转到一半继续向关岛港口开去,在这个过程里,又有一艘武装商船被击沉,一艘新造盖伦船桅杆被打断。
六里格的撤退之路可谓千辛万苦,当进入关岛岸炮射程之内,这支庞大舰队只剩旗舰与另一艘盖伦船,武装商船全军覆没,小舟也仅余七条。
那些明军船舰像恶棍般封锁他们的港口海湾,甚至远远地用火炮朝港口抛投炮弹,模样猖狂至极。
似乎是上天对他们的惩罚还未结束,当面如死灰的门多萨被部下夹裹着坐上放下的小船,请他上岸率领陆军布置防务时,他看见岛屿山那边,升起三道冲天而起的黑烟。
那是他们东部岗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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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摇旗
有阿兹特克风格的热带驻防营寨在林满爵身后燃烧,冲天黑烟里,蓄美髯的林三佬从脚下尸首胸前提起斧柄,轻轻一勾,将手斧抽出。
不远处的海滩上,衣甲杂乱武装齐备的营兵押赤膊的美洲战士手提肩扛甚至推着炮车架向小舟上运送所掠辎重,他们饿怕了,一丁点粮食都没落下。
如果李旦在场,一定对他们的战利大感惊喜,义父派他出海寻找‘黄的’,就在其中。
林晓叉开两条腿萁坐在尸首上,两块石头压着笔记,一手提南洋造炭笔记录战事详情,嘴里也不停,攥着烤到半生不熟的玉米棒子在嘴里啃着。
东征关岛给林晓带来的后遗症,就是总觉得饿,哪怕刚吃过一餐不久,腹内饱腹感还未下去,但他就是想吃。
不分场合不分时间,甚至早就不甜的玉米也啃得津津有味。
用林满爵的话说,没饿到啃死尸大腿,已经不错了。
留守三座营寨的敌人很少,少的十数、多的数十,且大多是没有火器甲胄的原始战士,不费吹灰之力就被打败。
这一次,林满爵他们没有将敌人全数杀死,收拢了十几个美洲俘虏,在船上这段日子,林晓教授最早的俘虏学了一些简单汉话,当他们可以简单交流之后,黑金刚愿意帮他们收拢俘虏。
大虎大雕命不够硬,最早七个战士,在缺少药品的情况下身有铳伤的六个没挺过去,只有额头挡铳子的黑金刚活了下来。
一直到前几天,黑金刚才让林晓知道,其实双方交流利落,根本不必捆着他们。
阿兹特克人在战后作为俘虏非常寻常,只不过在美洲的俘虏大多是要刨心祭祀做牺牲者,明军把黑金刚养得肥肥而且补上为了杀掉他祭天,这让他非常感激。
在他们的文化中,胜利者把神明强加给战败者非常正常,如果能有活下来的机会,为他们而战也是很好的情况。
黑金刚对林晓可谓言听计从,唯独一点,大块头对穿铠甲、用长刀非常抵触。
抵触也没用,不论林晓还是林满爵,都不希望好不容易学会点汉话的黑金刚在战场上被人打死。
“战场,你,杀死他们,不打晕,不俘虏。”
林晓对黑金刚这么教着,合上笔记放进背包,他道:“你不杀他,他杀你。”
穿西班牙胸甲的黑金刚懵懵懂懂,他发觉这些自称大明部落的人对信仰神灵一点儿都不虔诚。
连俘虏的心脏都舍不得献给天神,还好意思说自己敬天信天?
“断了?”
林满爵擦着脸上血迹,提鸟铳虎虎生风地走来,看了一眼身穿胸甲手攥后腰黑曜石匕首,随时准备应对突袭的黑金刚,对林晓道:“回去给他打根长柄铁瓜,弄柄四尺斧头也行,挺勇猛,就是兵器不中用。”
林晓给黑金刚弄了一柄腰刀,但这家伙仅仅用了一次,后来缴获到一根黑曜石大棒就又用起老家伙事儿,攻打第三座营寨时第一个冲进营地,砸翻两个美洲战士后追着带队的西班牙尉官砸,好好一件胸甲硬是给他砸得凹凸不平。
黑曜石大棒也撑不住那种挥击,没等打完就断了,最后是黑金刚扑上去抱着人家高顶盔往石头上硬碰把人撞蒙的。
救不活,胸甲里头肋骨都断了好几根,后来就算不抱着人砸,也活不了多久。
凶悍程度让林满爵暗自咂舌,这也从侧面印证,他留出活口的决定是正确的。
像这种身负四十斤手持五斤大棒健步如飞的勇士可不好找,尤其当他把大明想象成一个部落时这种近乎天然的归属感绝了!
“叔父!”
见到林满爵过来,林晓连忙起身,拽着黑金刚笨拙行礼,脸上扬着笑意问道:“三座兵营都打下来了,我们是过去与大帅汇合?”
林满爵抬头看着海天相连壮阔红云,沉沉叹出口气,几个月朝不保夕的孤岛生涯让已近暮年的男人显得苍老,他缓缓摇头用既带有惋惜也有不甘的语气苦笑道:“拿不定主意啦。”
“大军在西,港口炮声昨日平息,但大帅还未攻占港口,总攻,估计旬日之间呀。”林满爵说着坐下来,随手把尸首眼睛盖上,脑袋拨到一边,腰囊里取出烟斗向海岸点去,道:“百四十人,三两条小船,开过去要么仗打完了、要么船弱兵少不中用。”
“我在想是去港口,还是往东北走,这是两处粮仓。”林满爵攥着烟斗吃了一口,掐着指节算着说道:“我们探过,岛东边有囤粮,港口不知有没有粮草,我猜是有的,但港口兵众不可力敌,我们可以去北边把粮仓打下来。”
“即便打不下来,也能探明兵力。”
林晓诧异地看了林满爵一眼,他能感觉到,叔父不单单是在和自己商量,而且像是……像在解释,解释他为何要这么做。
但这是没有必要的,林满爵是他们的首领,说去做什么,他们就会去做什么,刀山火海也要去趟,根本不需要解释。
“侄儿明白,这就去准备。”
“等等……这,稳妥么?”
林晓收拾东西就要去传令,被林满爵叫住,用极快的语速道:“攻打粮仓,港口必救,可为大帅造出战机……”
已经起身的林晓笑了,缓缓坐下道:“叔父自有决断,不必给小侄解释,正是叔父决断才让我等活下来,深陷孤岛敌军重围之中,若无叔父,我等早已全军覆没,何能等到大军来援,就算以天行时疫毁岛,那也是对的,只有瘟疫能让我等以百人之众无力之躯杀敌数千。”
“若叔父当时是让侄儿带人拖尸,您率船队返回,侄儿也会把此事做好,当时软禁叔父,只是不想让您以身试险行必死之事。”
“因为我没有材力把他们带回去啊,能带他们回家的,只有您。”
林晓自觉说出许多难为情的话,对林满爵躬身拱手行礼,最后扬起笑容带着亦步亦趋的黑金刚转身离去。
剩下林满爵坐于尸堆,端着烟斗一口一口吃着,等背影渐行渐远,这才缓缓点头拢着粘粘血迹的胡须望向天边残阳,笑了。
每个人都需要有人为他摇旗呐喊吧?
林满爵看到了,他在脚下碎石滩磕净烟斗,收紧腰囊提铳向岸边走去,踏向他心中在关岛的最后一战。
“最后一战,一战功成。”
第一百零五章 佣兵
邓子龙仅用甲子、甲戌两艘千料舰就封锁了失去大量战船后的关岛西港。
接下来他并不急于进攻,简陋但庞大的港口又太多敌军,单单他们望到的兵营就有三座,何况十几门岸炮,硬生生攻打过去并无好处。
关键还是在于邓子龙兵少,他只有九条船与**百旗军。
就这九条船还有一艘是副千户郑聪的座舰,甲板下大梁柱被打折,说不行就不行了。
他的策略是做好先锋官该做的事,不抢中军功劳,做足坚壁清野的功夫就够。
除另外一艘甲申舰与铁甲舰带着受损五百料鲨船在港口外围游曳,余下四艘兵船分两队自港口向东北、西南两个方向绕岛航行,搜寻敌军在岸边的部署……关岛太小,沿海岸转一圈就能把大半收进眼中。
甲板上,邓子龙的官靴带着沉重的脚步声缓缓踱过,在他身侧,跪了一排落难的新西班牙水手,夷语老练的旗军正向他们逼问着情况。
这些倒霉鬼战舰被击沉撞碎后拽着木桶破板漂浮着坚持到战事打完,明军打扫战场,跟着那些木桶木箱一同被打捞上来,显然他们已经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结果。
“将军,都说了。”在濠镜长大因多国语言熟练被招为旗军领双份饷银的部下走到邓子龙身边道:“那边有三个高眉深目的自称是受西夷雇佣的阿勒漫的人,西夷给他们一月三枚这个。”
邓子龙接过部下递来的杜卡特,掂量两下道:“我在香山见过,值金一钱,军饷不高,愿意跑到这来拼命?”
一月三钱金相当于二两四钱银,绝对不算低,只是佣兵自备兵甲,邓子龙觉得算上三个阿勒满人身上的精良甲械,价格不算高。
当然,现在三人什么都没有。
“他们仨军饷不一,中间那个是贵族,西夷一月给他八枚。”
邓子龙缓缓颔首,对西人身份高低他早有领教,心里还觉得比较容易接受。
明人是因为你科举及第或投身军伍,治理有功或拥有战功,所以你升官,拿到比别人更高的俸禄军饷;西人则是因为本身是贵族,就能得到更高的俸禄与军饷。
在西班牙,身份带来的价格差别是二到三倍,这是雇佣兵的薪水;如果是直接服役于步兵中的贵族,薪水则是旁人三倍以上。
“兵力呢?”
“岛上像他们这样的人还有八百多,两千余西夷军,带三个美洲军团,不过现在只有两个了。”旗军说着对邓子龙解释道:“林把总在岛上打得很凶,敌军一个驻防军团被打散,士气低落余众被调往东面海岛休整。”
“对了,东北方百余里有另一海岛,向北还有诸多小岛,不过只有不到二百里外的海岛上有三百余驻军,这大约就是西夷在岛上所有兵力了。”
邓子龙眨眨眼,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旗军以为邓子龙没听懂一个军团有多少兵力,又解释道:“西夷共向关岛发四支军团,一万两千军兵,如今还有九千三百。”
“我知道。”邓子龙顿了顿,喃喃自语道:“两千七……现在乡勇都这么能打了?”
别人只知道早先南洋军府向关岛派遣兵船,但不知道究竟派了多少,邓子龙可是清楚的很,就林满爵一个把总。
副把总曾习舜并未参战,真正登岛的明军不足四百,这还是算早先海上船战没有死伤的情况。
在海上遇到那一船逃卒时邓子龙也没对他们报什么希望,也就没问斩获,现在看来,这帮人离开吕宋五个月,已经是十足老卒了。
在邓子龙眼中,该会的技能都能熟练应用,临阵作战不慌不忙,能服从长官号令,该进攻就进攻、该撤退就撤退,不苛求杀敌,便已经是老卒了。
林满爵的部下并不是这样的精悍之士,但其首领在长达五年的剿匪生涯中有充足威望,凭个人能力,这一把总兵力在抵达关岛之初就已经拥有这样的战力。
如今参战乡勇仅百人存活,但这百人各个腰间耳囊塞着十几只风干的耳朵,论杀敌,整个南洋除陈沐本部,能达到这个数,都是凤毛麟角。
尤其是他们所面临过的情况,邓子龙眼神望向港口,思绪已飘向身后遥遥百里。
他想呀,老子是该糊弄糊弄陈朝爵,自己把这支百人队吃了;还是绕过陈直通陈沐,用他们的功勋,把这帮人划到自己手下呢?
方式不同,但目的是相同的,他要这个把总。
所谓奇货可居,就是别人不知道价值但自己早先发现所有人眼中,林满爵部依然是个小小把总,甚至还是个兵力不足半数的把总。
但让邓子龙看,这不是个把总,这是军官百人队。
往小了说,以他们的战绩,充一个卫绰绰有余,比方说,关岛卫?
邓子龙摇摇头,还是想办法弄到自己部下做参将好,实在不行小总兵也不是不可以啊。
“中军快到了吧?”
部下亲信在一旁拱手道:“快的话再有一个时辰就该到了,将军,这些俘虏?”
“接着问,看谁知道他们全部兵力,包括现在正在海上准备运到关岛来的,统统问出来,要是问不出什么东西就送他们吃饭。”
“断头饭?”
“不是,就是吃顿饱饭,生死邓某说了不算,要等后面陈帅发落,对了,问问那三个什么,阿勒满人,月银一两,愿不愿意帮邓某打仗,往后总会用得上,不愿意就算了。”邓子龙眼神向西面看看,道:“陈帅来了,他们估计活不成。”
陈对外夷可是比陈沐还讨厌,一辈子打了反贼打倭寇,大概海上飘着的除了明军他都很烦,其实把他们交给陈,活下来的可能比绑着大石头沉海还低。
带着怜悯看了甲板上的俘虏一眼,邓子龙朝关岛东部粗粗望去一眼,便将托着望远镜朝岛上仔细看去,看着嘴角就勾起来了。
“诶,岛上又冒烟了,离挺远,林满爵行军不一般啊!”
关岛西南的三冲黑烟才刚熄没一日,岛屿东北方向又升起一冲黑烟,更粗更浓,显然是酒足饭饱的林把总又带兵行动了。
邓子龙估计,当时探岛若是给林满爵两个千人队,可能现在关岛已经处处插明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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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敌人
吕宋群岛北,陈来岛。
日光照在雪白沙滩,微微歪长的椰树荫下钢筋水泥修造龙虎道君庙里,陈沐将黑娃缰绳抛下,抬头望着七重炮塔。
“此时此刻,陈朝爵部应已击溃腓力在关岛的舰队。”
陈沐微扬着头,挥手让庙中前来的守军免礼,抬头望着宝塔伸出的黝黑炮口,脸上扬着笑意对亦步亦趋的平托道:“十五门重炮,不惧火烧、不畏炮击,驻百军可挡千人,它很美。”
前面的话平托都是认可的,他不知道水泥是什么材料,但他知道这东西能扛住重炮轰击,但是美?
如果没有那些狰狞炮口,这座在平托眼中散发东方神秘的庙宇是具备与众不同艺术的,但加上炮口就不一样了。
就算造型再别致,也不能改变它是一座杀人利器的现实。
“将军在关岛击败西班牙、英格兰和爱尔兰国王腓力的舰队,下一步呢?”平托总是对陈沐下一步感到好奇,戴着厚厚眼镜的白胡子老头摊手耸肩做出滑稽的动作,道:“里斯本、果阿、澳门可不是将军的敌人。”
腓力二世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他的父亲查理五世退位后,他继承了哈布斯堡除家族起源地奥地利和德意志外所有土地。
包括了西班牙、尼德兰、西西里与那不勒斯、弗朗什孔泰、米兰及全部西属美洲和非洲殖民地,随后又通过联姻拿到英格兰与爱尔兰国王,成为整个西方世界最有权势的贵族。
这样的天之骄子自然有人诟病,人们对他最大的诋毁在于血缘,他们家族有标志性的鞋拔子脸与锥子下巴,人们甚至会把腓力二世的好战归咎于他娶了自己表妹。
腓力二世在之前几乎是平托所知道的人里最好战最疯狂的人,直到他认识陈沐。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陈沐究竟为何与西班牙宣战,好像就是随口一提。就在一次例行前往濠镜烧毁意见箱的行动中钻进圣保禄大教堂,决定和西班牙宣战。
那个时候他显然还没有完全掌握宣战的权力,尚需自导自演一出海盗攻濠镜的戏来。
用中华帝国的话说,叫今时不同往日。
当这样一个人掌握着大明帝国对外宣战的权柄,老平托当然希望他把葡萄牙当成最忠实的朋友。
注视炮塔的陈沐终于在沉默中把目光从七重宝塔上收回,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平托很短时间,眼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才绽开笑容示手向前,道:“走,外面很热,我们快进去,葡萄牙当然不是我的敌人。”
庙宇并不像外面看来那么富丽堂皇,虽然也雕梁画栋,但坐在堂中平托总觉得阴气逼人,尤其两个陈沐同时注视自己的时候。
上面那座雕像不知是怎么雕的,不管坐在哪,都觉得雕像眼睛在看自己。
下面对坐的这个陈沐更了不得,端着旗军呈上的冰椰汁饮了一口,放下茶碗问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们是怎么开始大航海的呢?有商贾有军队有探险队,为了什么?”
大航海?
平托自问见多识广,但骤然听陈沐提到这个名字还狠狠想了想,这才反应过来,想要回答又想了想怎么把母语改成汉话,这才有些结巴地说道:“从来没有人把这些联系到一起,将军这么问,老夫要想想。”
哟,还老夫!
平托跟着陈沐,越来越像个会说汉话的吕宋人,穿着粗布薄衫头戴方巾,组织着语言对陈沐道:“我知道将军问这话的意思,但对我们来说这是两回事,并且我们向大海探险,中华帝国不行。”
陈沐兴致上来,问道:“两回事,怎么说?”
“就像将军时常挂在嘴边的,政治、军事、经济,你们庞大的官僚,我们统统都没有,就像你说的大航海,那不是像将军这样,一力承担庞大帝国的远航与征途。”
“在我的国家,唯一能与之对等的是亨利王子,以亲王的名义设立航海学校、鼓励出海,但那仅仅是为了传播天主的信仰,作为主虔诚的仆人,探索未知土地并将主的光辉播撒过去是仆人的天职。”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是马可波罗的游记,财富,每个人都想拥有的财富。”
“葡萄牙船队在非洲得到黄巾、象牙,抓捕黑奴,但我必须要说的是,那只是个人行为,和葡萄牙没有任何关系,就像林凤将军与林道乾将军、商贾李禹西,如果阁下对他们不闻不问,他们也会取得财富的。”
“亨利王子是伟大且富有远见的,这些坏事不应由他来,来背黑锅。”
陈沐颔首,摊手道:“你把个人与官方分得很清。”
“当然,一个或几个贵族、一个船长或几个船长,不能代表葡萄牙,有机会阁下真的该去里斯……唔,还是别去了。”
说到一半,看着陈沐似笑非笑的脸,平托摊开手道:“如果是做客,国王应该很欢迎你的。”
陈沐笑了,自己身边担任半个幕僚的葡萄牙老人像防贼一样防着自己,这种感觉很玄妙,他追问道:“那刚才说,中华帝国不能向大海探险,是为什么?”
“不是不能,是不会像我们一样,我只去过澳门与卫港,那是我见过最好的土地,听说国家又比十个吕宋还要大,产金产银,佛山的铁就能供给起庞大舰队的开销,我们出海是追求财富,即使如此都没多少人愿意冒生命危险远航。”
“我们追求财富,财富是象牙、香料、丝绸、瓷器、糖、金与银,这些东西你们都有,比葡萄牙西班牙所有土地加到一起还多。”平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望着陈沐问道:“你们追求什么?将军追求的又是什么?”
“天主世界与摩尔异教徒打了几百年,从来没有人想要和中华帝国开战,大明只需要坐在这里等着,我们就会把货物运来,你们想要的白银黄金,一切都源源不断,虽然会有些狂妄之徒,但每个理智尚存者都很清楚,大明在这个世界没有敌人。”
“没人愿意与这个帝国为敌。”平托撇撇嘴,平静地看向陈沐,道:“直到将军开始寻找敌人。”
第一百零七章 进士
九月的吕宋天气炎热,马城的拥挤更令人初来乍到的大明官吏感到胸闷。
来自大明的商贾旅人在风暴平息后陆续到港,数十条大小不一的福船广船停进马尼拉湾,船上操着闽广口音的力夫与港口驻军打着招呼,轻车熟路地通过关防,将货物向王城南面市场运去。
商贾的船长可能会变,但水手一直都是从闽广沿海招募,尤其在明朝广东总督下令禁海事为家的百姓数量之后,这些水手大多从福建招募的沿海渔民。
自官军南下,商贾紧随其后,就地招募一众渔民水手充当船夫,海商赚上一笔,给船夫的酬劳也高于国中。今年航海更盛,已来过吕宋一两次的水手再来,大多都带着宗族后生入行。
有些人则干脆去年眼看明军在吕宋节节取胜乃至驻军诸岛,干脆就没回去,就地在海外他乡做起营生。
泉商史小楼在等人在吕宋放贷,马城官府有拍卖宅院的业务,那些通过战争手段取得的宅邸土地早已统统售卖出去,大批渔民船夫借此翻身,成为吕宋地主、酒楼及市场的商贾。
“文长兄,此辈也是官军,怎陪同商贾之流左右,形似武弁?”
朝廷派遣至南洋军府的一时才子们也到了,他们一行十数人,各带仆弁,更有广东都司派遣百余旗军沿途护送,分三艘大福船飘扬渡海,方至吕宋。
为首者名张元忭,是徐渭同乡,徐渭杀妻入狱时曾百般相救,同时他也是隆庆五年的状元。随同者施策、刘台等俱为同年,隆庆五年进士不足四百,单向吕宋派遣十七名,已是朝廷非常重视。
徐渭把着张元忭的手臂走向衙门,闻言随他的目光看去,见港口有着绫罗绸缎的商贾带几名背负鸟铳腰携短刀的随从,他笑道:“那不是官军,只是战事未歇,商贾防身罢了。”
张元忭回首与同年对视一眼,有对此无所谓者,自然也有大感礼崩乐坏之人,不过碍于初来乍到,并不言语。
商贾不能穿绫罗绸缎,看家护院更不能携带火器,这些法度在吕宋都坏了。
“文长兄方才所言战事未歇?这哪里有战事,分明祥和之时啊。”张元忭抬起手指比划着说道:“在卫港登船时,同行商贾所言,今年广东向吕宋输棉布十三万匹,已胜去岁国朝赋税,怎么,天底下还有用棉布打仗的?”
张元忭所说赋税是单指棉布实物税,只是朝廷向织户所收折色。
“吕宋的仗早就打完,官军现在东边打仗,东边的关岛。”徐渭抬手向东虚指,神秘兮兮地道:“去海五千里。”
“不过要说起来,棉布确实能打仗。”
徐渭也不说清,拉着张元忭边走边介绍道:“十三万匹棉布吕宋吃不下,有这边的明商转卖到苏禄、泥与爪哇,一匹布在大明卖三分银,在吕宋能抵二两,苏禄、泥可抵四两,因此诸国皆可以物易物,货物卖回大明奇货可居,价钱水涨船高。”
“如此一来,十三万匹棉布一来一去,官府抽盘两次,便可入十余万两。今年广东产棉比去年多,明年也会比今年多,这边地价低廉,买地的百姓要用三成土地来种棉花,还要两成土地种红薯,剩下的才能自己种,这些东西大多是要运回国中的。”
“钱与粮,是国本。”
张元忭哑然失笑,道:“百姓买地却要听官府指派耕种,难道不会心有不忿?”
“本地土人大多不愿买地耕种,他们更乐意给明人做佃户,省心、省力,至于渡海的百姓更不会不忿了,在国中哪里有唾手可得百亩乃至千亩土地?何况官府定的东西每年有人来收,统按市价,高兴还来不及。”
这些进士都是天资聪颖之人,听着徐渭这样介绍,却还是似懂非懂,吕宋在他们眼中太乱了,从来没有这样的地方明朝官吏管辖吕宋国的土地,商贾百姓携刀而行、更有肩扛鸟铳手提火铳者。
更别说,这的军兵明明为夷人却是大明旗军,商贾衣着绫罗绸缎官吏却视如未见。
进士刘台先前任刑部主事,此次转仕南洋军府本就老大不乐意,到这时再也忍不住,断言道:“此地并无法度,久则必乱!”
“有法,杀人偿命、伤人判罪、交粮纳税。”
徐渭看出进士中有人对吕宋现状不满,不过他才不会安慰,他笑笑说道:“所以朝廷派诸位过来,陈帅当先送你们的大礼,就是制定章法,文重名武重节,这套章法当载入史册。”
“什么章法?”
“《万国通法》,应陈帅之意,设一部管辖海外诸国夷民与出海百姓的法令,同时也规定贸易国、盟国、朝贡国、藩国、属国之义务,这套法令章程目的,是为便利大明,还望诸位莫本末倒置。”
徐渭说着着重提点道:“保护大明在海外财物、贸易、百姓及征伐之后,当然也要为诸国谋福祉。”
一众进士听着徐渭复述陈沐原话,面面相觑,他们听不大懂,最关键的问题被张元忭问出,他道:“朝廷在海外,还有财物?”
明人习惯于自己的地自己的食,从不争抢别人的,海外一直都是别人的,祖宗之法在外行不通了?
“在西南民都洛岛,海岛不属吕宋,在去年腊月吕宋王交付朝廷的国书中,已将民都洛、陈来等七岛归入大明版图,岛上已开金矿四窑、煤矿十七窑、百姓七千余家,这样的土地会越来越多。”
“新明移民数逾千户,那的土地更大,不过没这好;南洋军府在苦兀岛重设三卫、关岛与西夷海战,从马六甲到日本,大明北方有蒙古瓦剌,但南面海外,已尽服王化!”
“陈帅说今天下三分,西夷诸国与奥斯曼相攻,我大明不可偏安一隅,值此韬光养晦,伺机先发制人。海外远比国中更易立功得名,诸位至此,不枉一身才学。”
徐渭说着,在马城南洋衙门外站定,转头看向一众进士的眼神中突然带着点怜悯,他探手道:“诸位之长官,海公已在堂中等候多时,请吧。”
张元忭被徐渭看得直突突,他还没从先前徐渭的话中回过神来,皱眉问道:“海公?”
徐渭点头,看着几名反应过来的进士勃然变色,终于绷不住面上笑意,对他们的猜测予以肯定答复,颔首道:“不错,海刚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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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石矛
杨兆龙腆着肚子打着哈欠从木屋里走出,看着高高的日头揉了揉眼,百无聊赖地坐在门槛儿挠起了后脖颈子。
即使在苍凉古老的新明,来自北方古老帝国的贵族一样有人伺候,这让杨兆龙的仪容看上去还保持着播州贵公子的架势,不过身上的已有很大变化。
最明显就是足蹬皮靴、身穿短衫。
不单单杨兆龙是如此,新明所有人都脱下了厚底布快靴,衣衫长袍裁去一尺四寸。
最初至新明的几个月,没有代步马匹、没有耕牛,人们需要跋山涉水越过草原,长袍不适应当地生存需要,布底快靴也不够耐磨,不能改变环境就只能被环境改变。
杨兆龙摸着包裹小腿的鳄皮靴上棱甲,几条横行聚落的野狗远远地瞧见主人起来,微微摇着尾巴快步跑来。
早起的婢女奉上肉盘,杨兆龙抽出小佩刀将肉块切成一条一条喂着,把它们喂个半饱,这才起身洗了把脸。穿着膝盖手肘打帆布补丁的衣衫戴齐镶铁皮甲,一声呼哨,远远马儿打着唏律奔来。
最初在杨来港登陆的仅有千余百姓,后来从大明又发来两支船队,如今新明百姓已逾千家,更关键的是带来了猪、牛、羊、马。
有这些牲畜,百姓的生活才更容易一点,杨兆龙也更容易前往更远的地方。
在马匹到来之前,杨兆龙从没离开杨来港三十里,好不容易一次鼓足勇气准备充足,沿海岸边缘向东行去,在东边大河里遇到鳄鱼,他从未见过那么大的土龙,而且战斗力极强。
掌心雷丢旁边稍远些都伤不得,全靠鸟铳朝脑袋齐放才打死两条,就这还有一条被河冲走,找都找不到。
就那一次,吓得杨兆龙半个月不敢出门,想了好几次写信跟姐夫告辞,让他另请高明,最后信写好却被他烧了。
“鸟铳、干粮、水、跌打药都备齐了,这比同人打仗危险得多。”
一个总旗的旗军牵马骑马跟在后面,赶五架马车搬运水粮,甚至还带了些吕宋送来的棉布。杨兆龙策马在聚落中央的水井周围打马兜转几圈,扬鞭向港口指指,道:“刘百户,此次你沿海向西,多带水粮,行上五百里,把周遭地势地形绘出来,我往南,去看看当地土人。”
七条野狗跟在战马左右呲牙咧嘴地跑前跑后,自打驯服这群野狗,杨兆龙就变成杨来湾方圆四十八里的顶级掠食者。
之所以里数精确,因为东边四十八里是条大河,河里有土龙。
不过就在前日,南面五十六里的哨所有旗军回报,他们在更南的方向打猎时,发现有人与牲畜活动的踪迹。
刘百户点头应下,这是个踏实的明军军官,再有仨月,他就能带半数旗军返航移防满者伯夷。
据先前商贾带来的消息,林凤已领受将令,筹措率部前往满者伯夷的辎重,到时会有新的旗军到这边换防,他也终于能回到有人烟的地方。
新明这地是不错,风景美、物产足,但刘百户心里就是有一点芥蒂成了疙瘩。
别管怎么看,这地儿都适合养畜生,养个猪养个羊,都不用专门喂自己就肥了,但不适合养活人。
这将是他在新明的最后一次航行,远航五百里给杨兆龙探路。
杨兆龙倒没思乡的想法,只是这几个月着实感到当大家长不容易。
他和刘百户打了招呼,又几次三番对部众叮嘱,从肉食放硝制冰窖到看护牛羊,从耕田浇地到磨制米面,林林总总交代半天,这才亲自率队绕过海边密林,向草原行去。
“终于能见到人了,我就不信这么大地没人!”
杨兆龙想见人已经想了很久,数十骑疾行在辽阔草原上,他一遍遍自说自话,一会说见人先放铳打翻捉俘虏,一会又说不起冲突送些布匹。
杨来湾向南,除新明百姓聚落外,林间有木工伐出的小路,当进入开阔地,每隔一里打下的木桩便成了指路牌,绕过隐蔽在草丛下的蛇窝鼠洞,弯弯曲曲指向南方。
间隔十里,则是木屋结构的小驿站,每个驿站都有五户人家,他们共有一匹马、两条狗、几只羊。
他们的狗不是杨兆龙这种充满野性的新明野狗,而是从大明专程送来的黄犬,忠诚可靠,当然没有野狗那么凶悍,但它们是野外最好的哨兵。
即使人人骑马,毕竟没有道路不敢放开骑快,抵达最外围也是第四座小驿站时日头已近黄昏。
“公子,他们是枣红色的,身涂白灰,少着衣物,赶着个头很大似羊似马的动物,在周围放牧。”值守边缘的民户是最强壮的苗民,腰别环刀手持长矛,木墙靠着长鸟铳,指着远处道:“他们有兵器。”
“什么兵器?”
“矛、刀、镖。”苗兵说着有些尴尬,道:“好像是,石头做的。”
石头?
登陆新明数月,杨兆龙对没见过的动物已见怪不怪,因而听说有似羊似马的东西并不惊奇,他看看自己的手铳,又想了想石矛,道:“带我找他们,走。”
游牧,边走边放牧,但杨兆龙不曾听说过有谁是靠两条腿放牧的。
并未用多久时间,仅行十余里,一行人便跟随哨兵抵达新明土人的部落,远在数里之外,杨兆龙就看到了火光,接着从望远镜里看见土人正聚在一起围篝火跳舞。
“十,二十一个壮男,二三十妇孺,他们的妇人和男子一样健壮;他们可真走运,遇上杨某。”
这些土人离自己比想象中要近得多,离杨来港也仅有七十里路途,杨兆龙翻身下马,招呼一小旗将马牵好,两个小旗充当侧翼埋伏,率二十人带些许布匹缓缓朝土人的篝火堆走去。
一个地方的人即使科技再落后,也是当之无愧的顶级掠食者,这些人显然很久没有打过仗,否则不会毫无防备地在原野上跳舞。
他们直到杨兆龙摸进二百步才发现领地有未知的入侵者,各个举矛持镖,谨慎而小心地望向从未见过的客人。
“我,大明杨兆龙,新明县,不,新明代总督!放下兵器,这些棉布送你……向天鸣铳!”
杨小爷叉腰吼叫半天,恬不知耻地自封新明总督,回答他的是一根飞来石矛。
铳声在新明放响。
第一百零九章 长城
杨兆龙与新明土著的初次交流一点都不友好,几声铳响,把新明本土百姓吓得蒙头乱跑,旗军苗兵在杨兆龙的命令下鸡飞狗跳地追逐,一面大喊着让他们不要跑。
根本没人听,听也听不懂。
从头到尾他们都没伤人,想象中的友好贸易变成彻头彻尾的绑票,想送出去的棉布没送出去,绑了几个人回来。
刚好写小说的余邵鱼被陈沐送过来,几个本土居民被送到他那,让他们那些文人教说话,又供饭食、又给做衣服,过得比杨兆龙自己都舒服。
没办法,杨兆龙太想知道新明的情况了,光靠他两眼一抹黑地蒙头乱窜,哪怕到明年底他估计也只能把自己日子过好,陈沐要求的探矿根本不可能。
那就压根不是他这寥寥千家能做到的事,与这片广袤的土地相较,太过强人所难。
他需要更多人力,取得人力的渠道,就是这里土生土长的百姓。
新明的路才刚刚开始,隆庆七年十月,吕宋国来了一位真正的大人物前帝国首辅,高拱。
准确的说是南洋卫,陈沐收到朝廷发生大案的消息时,押送高拱前往南洋卫的兵马已经上路。
从他在京师的宅邸前街,有个叫王大臣的人携刀窜入东宫,欲对小皇帝行刺,被宫廷侍卫捉住,供词说是高拱指使。
他亲自乘船前往南洋卫迎接,终于在内阁一别后的两年,再度见到高拱。
高拱比两年前相比,像衰老了十多岁。
高新郑当国之时就已年近六旬,不过那时的他容光焕发,讲起话来中气十足,与昔日相比,如今出现在陈沐眼前的高拱,才更像个六旬老者。
“后生晚辈拜见高阁老!”
见到高拱,陈沐端端正正行了大礼,别管朝廷里的事怎么斗,与他都没关系,高拱、张居正、冯保、徐爵,这些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亦与他无关,唯独有一点不变的,是这些人在他人生的关键节点给予过恰当的帮助。
“陈帅不必多礼,高某已非阁臣,如今添职为南洋军府都督佥事,掌海外杂事,高某是向将军行礼的。高拱……”
老爷子话还未说完,陈沐已经拦住高拱动作,道:“于公于私,阁老都当受陈某大礼,千万别给晚辈行礼,阁老受苦了。”
“受苦?”
高拱有些惨兮兮但自己浑然不觉地轻笑,旋即正色道:“陈帅在海外征战,不要管朝中之事,老夫无话可说,登船吧!南洋战事如何?”
高拱这般洒脱模样,令陈沐一肚子话没处去说,只得引路带高拱登上旗舰赤海,辞别南洋卫旧部,向陈来岛航去。
在船上,陈沐抽样验了几柄塞式刺刀与准备赏赐将官作为私人馈赠的短佩剑,便将高拱引入船上将军舱内,高拱开口道:“你这座舰不错,老夫总听人说南洋海军如何,今日得见,也不枉南下颠簸。”
何止是不错,赤海舰比能顶天津港用做将官旗舰的大福船四艘有余,船上水兵林立火炮严整,如此船坚炮利,正合高拱对陈沐水师的预期。
高拱说完这句话,明显在等陈沐回答他先前疑问南洋战事如何。
陈沐也就不再多说,拉开船舱中世界地图,道:“在此战前,南洋为西夷葡夷把持,几将我大明朝贡国攻占一空,如今吕宋已夺回,苏禄、泥、爪哇、琉球已遣使入贡,四国共设十二卫,由大明将官操练、购入大明旧式鸟铳、小炮,受南洋军府指挥。”
“吕宋国稍有特殊,为我大明属国,官吏已清丈田亩,田地三成种棉、两成种红薯,明年即可运入广东、福建,倒是亦设三卫,其中产金煤的民都洛岛,已为我大明飞地。”
“吕宋北卫五千六百旗军部于日本五岛,助日本六十六国县官之一尼子家再起,意在石见,石见有银山;除此之外,麻贵部已于今年春夏北上苦兀岛,重设三卫。”
“南方的新明,已迁去千余户百姓前去落地生根,当地土地贫瘠,自力更生已属不易,不过当地应有金银铜铁其一,料想数年之内可稍稍补给大明所需。”
“在东面关岛,西夷由亚墨利加派遣兵船万众,我部总兵官陈朝爵正与其作战。”
陈沐说着手指从舆图上由美洲转向关岛,道:“日前已有战报传来,先遣斥候把总林满爵率四百之众在岛上与敌军大部周旋数月,破敌数千;后有先锋官邓子龙率大舰九条与海上击退敌军大小舰船四十余艘,其中十三艘为大战船,可谓大胜。”
“捷报传来,指日可待。”
高拱不置可否地颔首,坐在靠椅上微抿茶水,明军的这些动向,有些他知道、有些他不知道,但即使他在战报中看过,并仔仔细细地在内阁那副舆图上搜寻各个位置,此时由陈沐在近前一一指出,依然觉得难以想象。
明军的航线从马六甲到日本,包容了整片海洋。
千百年来,上一个这样做的还是前朝军队,战果可比这惨的多,元朝各路舰队出海,几乎就没有赢的;至于国朝数次下西洋,打开了民间商路、取得了朝堂纳贡,但也没有像陈沐这样大胆、多管齐下收获颇丰。
高拱眼光老道,陈沐大多部署他都能看清楚,就一个目的,在取得金石资财、宗藩朝贡的同时,在大明海外构筑出一道依托诸国的岛屿防线,他颇带赞许地点头道:“此举与海上长城无异。”
不过接着,执掌帝国数年的老者抬手指向东北,问道:“苦兀岛,你要它做什么?”
那个地方绝对没用,不能依托野人女真的地盘输送补给,仅能依靠海路,当地既无金石也无钱粮,要说遏制日本,有五岛在手也已足够,那完全是画蛇添足之举。
“在下也不知这一目标能不能成功,但哪怕仅有万一可能,亦要一试,也许与西夷的战争至此已告一段落;也许与西夷之战,才刚刚开始。”
陈沐深深地呼出口气,道:“在关岛林满爵部传回的战报中,他招降了亚墨利加土人,西夷给亚墨利加带去天花;西夷大军仍被鲁密国挡在西面,亚墨利加给他们带来硝石与金银矿,明年冰雪消融,我想派遣船队由苦兀岛航向亚墨利加。”
“整个天下,唯有我大明有预防天花的种痘之法,这次不杀人,大明舰队将会过去救人。”
兴许……能种出个大明日不落呢?
第一百一十章 苦兀
大明日不落?
麻贵不知道这个说法,但作为构成这一步的关键人物,在登陆苦兀岛时被冻海风吹得满脸鼻涕。
他的船队本该在九月即抵达苦兀岛,但还未接近就已被寒冷所逼退。
毕竟他们的军士都由南洋调度,那边一直是炎热夏天,所谓苦兀岛九月的寒冷也只是相对而言,九州五岛没有供给他们换船的厚衣,只好率船队向兵部报告,发人前往天津卫采买棉衣棉袄。
也就是麻贵有先见之明,连着备冬衣物、煤火等物一并购置了,甚至还专程从宣府调置一批毛皮大袄,否则等他穿几件棉衫再入苦兀岛,还得被冻回去。
这支人数不过千的船队等候在五岛,顺手还帮陈八智向大友施压,等他们真正踏上苦兀岛时已经进十一月。
京师的秋风还未吹尽,苦兀岛沿岸沙滩已然上冻。
岛上土民早在两个月前明船初次临近时便受到消息,这段时间让他们做足准备,派人等候在沿岸简陋港口,一听说明船重来,诸部首领携亲眷部众等在岸边。
麻贵洗净了身上,先派亲信上岸与当地土民接洽,这才立在船舷望着远处地势平坦满是桦树杉树的海岸,命船队靠港。
从五岛受陈八智调遣协助麻贵重设三卫的李如樟立在船首,向岸上搜寻片刻,转头勾起嘴角,对麻贵道:“来了,尼堪外兰。”
麻贵听见这个名字就笑了,道:“你在朝鲜派人找的他?”
这个尼堪外兰,麻贵是有印象的。
当初他刚被老长官马芳送到宣府,李如柏就来了,当中就有如今同船的朝鲜人部将李舜臣,然后还有个不请自来,过来送礼的尼堪外兰。
尼堪外兰这个图伦城主给陈沐留下很深的印象,在镇朔将军府里也是个神话般的人物,由始至终一言不发,送的是旁人谁都比不上的大礼,又一声不吭地告退。
麻贵没想到李如樟把他找来了。
李如樟笑道:“外郎在女真诸部算不上大人物,但和边军将官关系好,送礼实诚会巴结人,在辽东每见家父,必称太爷,陈帅看不上他,但要想在苦兀岛重设三卫,有他从中做说客,万事无虞。”
“我以前听你兄长说过,他想做个大明将官,看不上本族同胞,就连各部首领都不尊重,言语必称蛮夷之辈。”麻贵打心眼里也看不上这样的人,道:“无情无义之辈。”
“无情无义也不至于,他只是想靠着边军,做建州主,觉自己比旁人高上一等罢了,从名字就看出来了。”
李如樟笑着解释道:“他姓佟佳,本名布库录,后来才改的尼堪外兰,尼堪是汉人南人之意,外郎是官名,如书记,意思就是汉人佐官,这就是人家志向,光明正大。”
麻贵不置可否,最后下船,在岸边尼堪外郎便迎上了,恭恭敬敬地行礼,察言观色没见到陈沐的身影,用流利汉话对麻贵等人问好,这才笑问道:“陈爷在南洋一切安康,听说那边天热,这吃食用度上……哎呀。”
热脸贴个冷屁股,麻贵根本不搭理人家,不过好歹旁边有李如樟,笑盈盈地截住话道:“回头我给陈帅去信一封,转达你的关心,来,我给你指条明路。”
李如樟拉着尼堪外郎走出两步,小声耳语道:“弄几颗海狗肾,陈帅还没儿子呢。”
边说,李如樟还很是亲近地用手背拍拍外郎胸口,挤眉弄眼。
这一消息令尼堪外郎如获至宝,拱手又是作揖又是鞠躬的,被李如樟打断道:“闲话先别说,交代你的正事怎么样?”
麻贵看着李如樟和尼堪外郎打得火热,眼不见心不烦地扭头望向别处百步外有十余骑是尼堪外郎从建州带来的部下,他们旁边则是苦兀岛本地首领及家眷亲随。
两伙人虽面貌体态有所不同,但聚在一处轻声有说有笑交流却很顺畅,他们有相同语言。
苦兀岛原住民属三大部东海也就是俗称的野人女真,是黑水的后代,因在海外,也被称作苦夷人,同时也被日本做成虾夷人。
苦兀部与三大部女真人最大的区别是身材相对矮小一些,人身多毛,就连女子嘴边都有胡须痕迹,更不论男人了。
他们所处的这个港口过去就是明军在永乐年间所设,后来努儿干都司荒废,不过港口并没废掉,边沿停着不少独木舟,岛上苦兀人靠这里与海峡对岸的黑龙江。
这个时代的黑龙江很长,因为没国境外流域,比后来长一倍,东入海口就在苦兀岛对岸。
目光再远的地方,是绵延白桦林围绕的村落,岛很大但人烟稀少,聚落同样也不大,更别说他们和乞列迷部生活习惯近似,夏日野居,只有天气寒冷才进入屋舍,缺少牲畜,倒是有人骑鹿。
除了鹿,六畜之中唯犬最多,到这个地界已经不是田园犬的天下了,这边的狗子是雪橇犬。
有李如樟的善意提点,尼堪外郎也明显感到麻贵的不耐烦,连忙正色应道:“小太爷放心,都办妥了,启程前太爷给了在下朝廷文书,在苦兀岛重修两座卫城再设三卫,野人女真性刚而贪,送些财货别说修两座卫城,就是对岸哈儿蛮卫再修出来都行!”
听到尼堪外郎这么说,麻贵耷拉的脸才终于缓缓颔首,算是正眼看了尼堪外郎。
这个微小的动作就像给予尼堪外郎莫大激励一般,接着回首对苦兀部首领那边示意,带着讨好神色对麻贵等人道:“野人女真进贡要穿越建州,其人野蛮不识王化,两部每年都进贡,唯有野人三年才进贡一次,何况也轮不到苦兀部,他们什么都缺。”
“只要辽阳太爷发话,准他们一年跟在下卖货一次,带回些日用,他们马上就能从喜儿哈卫故地修筑木寨。”
李如樟面露微笑,正觉使命已成,打算应下却被麻贵将话头接过。
麻贵才是真的狠,别管心里对尼堪外郎再看不上,嘴上却有夸奖尼堪外兰的意思,道:“此事重大,抚顺马市只有最忠心的人才能得到准许,这事还需要过问陈帅。”
说着,麻贵看向李如樟,随意地抬手向不远的海边指去,道:“这是海外。”
第一百一十一章 隐歧
隆庆七年,也是日本元龟四年。
前往京都寻找山中幸盛的齐正晏扑了个空,因为他由明智光秀的引荐加入织田信长帐下,在夏季率三千兵势进入因幡国,并说服统治因幡国大半的山名丰国协助尼子家再兴。
虽然齐正晏没找到正主,但陈八智的动作更快,他率舰队登上了隐岐岛,也就是丹后水军的大本营。
丹后水军正处空虚之时,先前同山中幸盛一同复兴尼子家的奈佐日本助在复兴失败后投降毛利元就次子吉川元春,留守岛上的是另一首领佐佐木三郎。
面对海雾中呼啸而来的明军战船,佐佐木三郎几乎没有抵抗,在齐行长乘小船前去说明来意后,直接投降把明军迎上隐歧岛。
刚投降作战多年的敌人,正是心气不顺的时候,此时被旁人进攻,别管是谁,但凡打不过投降得就很顺手。
关键还是他得知了陈八智没有攻取他们土地的想法,只因‘倾慕山中幸盛再兴尼子家的忠义’才过来,‘暂时’把隐歧岛当作屯兵营地。
真实的原因呢?
隐歧岛距石见国山吹城仅百里海途,抵达山吹城后银山即唾手可得,这才是陈八智移师的主要目的。
次要目的也轮不着复兴尼子家,尽管陈沐没有给予陈八智对日本进一步行动的命令,但麻贵登陆苦兀岛也令他误会……这个时代的明人,不论陈八智还是高拱,都不知道陈沐取鸟不拉屎的苦兀岛驻军有什么意义。
高拱认为此举是脱裤子放屁,但陈八智不会那么不敬,他认为义父此举必有深意。
而深意在陈八智的臆测中,已经在随军舆图上显露出来掐头去尾,攻占日本!
五岛甚至九州岛,在日本西面;苦兀岛与南面相连的虾夷地,在日本东面。
在这两个大岛驻军,还能有什么别的企图,何况还要在苦兀岛那个地方驻军囤粮,那不就是一路西军、一路东军,海军舰队攻破沿岸大城,陆上步骑横扫村落,最终在京都集结?
南北三千里,战线太长了。
陈八智有更好的解决办法,策反九州、虾夷地的边鄙武夫,自己率军碾过京都近畿的织田信长,从出云到山城、近江才区区三百里。
用当地时兴的话,这叫上洛。
陈八智自打登陆日本,就一直不理解这种成就感从何而来从天津卫走到北京,就这么兴奋?
“陈将军,首领想问,此次为尼子家复国,可有三成胜算?”
酒宴上,作为佐佐木三郎翻译的倭寇问出这句话,用极为慎重的语气道:“这是与毛利家为敌。”
陈八智对倭寇轻轻点头,随后看着佐佐木三郎长出口气,道:“毛利氏势力很大,掌控安艺,出云,石见,周防,长门,伊予,备前,备中,备后等十余国,有日本第一的水军、也是日本第一的大名,与他们作战很难。”
佐佐木三郎在上首点头,看来这支‘明军’到来前是做足功夫的。
其实他对陈八智的来路很是疑惑,尽管他已经听说松浦氏在明军的帮助下夺回故土,甚至还直接灭亡了龙造寺家,但直到见到这支明军前,他乃至除了九州岛之外的所有人都认为传闻中的明军不过是来自大明的倭寇罢了。
没办法,这一点松浦氏是有前科的,他们本身手里就是倭寇大名,又曾与五峰船主关系密切,雇佣一伙倭寇不足为奇。
就算如今亲眼见到军势庞大的明军,佐佐木也不认为这伙人就真的是明军,倒像是一伙兵甲精锐的大明流寇,要是真正的明军,会落魄到跟他们这伙海贼同居隐歧?
“胜算超过三成,如果起初顺利,尼子家再起不是问题。”
陈八智言之凿凿,他接着说道:“我的旗军不是来日本攻城略地的,所以不会给你们太多帮助,与毛利作战还在你们,但战事之外,陈某能为尼子家提供优势。”
大明将士可以死在捍卫自家银山的战事中,但要是死在别人夺回故土的战事里,未免太过廉价。
“什么?”
“这绝不可能!”
丹后水军首领们听到倭寇翻译面色难堪地复述陈八智原话,各个变色,要不是看见明军精锐旗军与辽东铁骑,他们连三成胜算都不敢想,现在陈八智说他们不会参与战争,这怎么可能得胜。
陈八智倒坐得住,慢悠悠说道:“毛利在东边与织田打仗,西边与大友作战,他能有多少兵力来讨伐你们,只要一开始取得胜利,夺回尼子家故土,守城难道还不容易么?”
早在陈八智抵达隐歧岛前,松浦氏与大友家已达成联军,大量倭寇将作为后援投入其与毛利家的战事当中,到时候海上取得优势,攻上长门就能给毛利家带来西线庞大压力。
但这事陈八智是不会告诉隐歧岛上这些人的,他在过去的参战生涯中比较即将爆发的战事,很简单地找到相似战斗,河源翁源平定李亚元之战。
毛利氏就是李亚元,织田、尼子、大友等就是当时的吴桂芳。
虽然那时候陈八智还小,但局势他还是记得挺请,李亚元有大军、官军也有大军,卫所军与流寇在兵甲士气上相差无几,唯一优势就是有精锐戚家军俞家军,最终也确实是靠精锐来决定战争胜败。
陈八智给自己的定位,就是当年王如龙所率戚家军,一锤定音。
他眯着眼睛笑了,道:“即使战事吃紧,尼子家也可以雇佣陈某作战,不过这事由不得首领做主,要等见到尼子家家主才行。”
佐佐木三郎点头应下,两眼无神地望向远处,这的确不是他能做主的事。
此时此刻,他只希望山中幸盛早点率军回到出云。
就在陈八智看着隐歧岛上数不胜数被倭寇掳掠过来的明人后裔,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也该收养个义子时,数百里外的因幡国,齐正晏终于寻到山中幸盛,他与尼子胜久正穿行在鸟取城的密林之间。
他们离出云,已经越来越近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本分
“你要回去?”
关岛一战,让此前毫无显名的把总林满爵成了将帅争相示好竞逐的香饽饽,不论早先发现他的邓子龙,还是其直属上司陈,都毫不介意地在记录功勋时大加赞赏。
不过,当陈率大军挥师海路截断关岛后援航线,陆路分兵五哨扑上岛屿,见到自己麾下这名猛将,满是提拔之意地问出,他想要什么时,林满爵说他想回家。
带他的所有部下,不论生死,回家。
“林三儿,朝廷赢得关岛之役,你们的首级功无算,单奇功与头功,就够部下加官进爵。”陈皱起眉头,他是林满爵的老上司,而且还是直属顶头上司,道:“你立了泼天的功勋,现在要回平远?”
“坐下说。”
陈所在的宅邸过去属于西班牙王室商人,专为跑这趟远航所修,前些时候被少校门多萨征用,如今岛上的一切都属于明军,这座豪宅也不例外。
他看着天花板上充满宗教气息的绘画,垂眼对林满爵道:“广东的事你还不知道么?两广历年征战,武官多职位少,就说你潮州,本将若没记错,潮州卫指挥与参将都没出缺,单单去年潮州卫世袭没处荫官来求过本将代为说情的就有三个千户两个指挥。”
“难道你想回平远接着做乡勇千总,看人脸色?乡勇民团,到莫朝玉授武略将军、兼领七署军务已是功勋至极,可还不就是个五品?平心而论,你的功勋在广东实授千户绰绰有余,别说从五品的武略将军,就是武德将军升武节将军都够了。”
陈说着两只手臂放在桌上,感觉这样说话有些别扭又挪开椅子起身在屋里踱步,抬手指指墙上挂的西班牙人过去用的地图,道:“关岛东北,这图上四处岛屿,船队正去探路,追剿逃贼;关岛南去三千余里有岛名新几内亚,路途遥远还未派船去探。”
“不论这图是不是真的,关岛之地将来都要设卫,这是陈帅在战事未起时就已有的打算,经营东去航线,论对此岛熟知、独力备寇才能,于情于理本将都愿保举你为指挥使。”
“大明三品武官,大丈夫建功立业,为的不正是荣加妻儿以显父母,光宗耀祖?”
有些事即使是陈,也不是他能决定的,但林满爵的官职晋升,他非帮不可。
当他需要一批死士远赴海外孤岛时,他指派了林满爵部,一伙身份低微的乡勇去执行这个九死一生的使命,是他选择让这些人去死。
现在他们遍体鳞伤活下来的人再见到他,他必须给他们安排一个配得上这次冒险的地位。
曾与数以万计敌军同居孤岛没有丝毫胆怯的林满爵,在独自面对陈时却显得局促,尤其当陈挽留地近乎咄咄逼人时,让这个人到中年乡勇出身的将官不敢抬起头来。
但等他抬起头,面容还是一样坚定执拗,行礼道:“大帅抬爱,林三儿心知肚明,只是,卑职必须回去。”
“随卑职出征的后生战死二百有余,林某不能叫旁人去向家中送几两银子给后生买命。”
陈默然。
战争从不美好,从不浪漫,或许胜者会拥有加官进爵的机会,但那些递交到将军手中的阵亡名录,永远都回不去了。
这让陈更加欣赏林满爵,很少有人,很少有人能直面阵亡部下的父母妻儿,常见的情况,是将官与幸存者在举行庆祝加官进爵的酒宴,亲信则捧着银盘挨家挨户上门挨打挨骂。
能做到这样的将官,其实就已经是合格将官了,更多人会连抚恤银两都贪墨掉。
林满爵比谁都知道战争的残忍所在,在关岛丛林中,他们袭击数倍于己的敌军,一遍遍打扫战场确保不留活口,带给他部下最多死伤的既非火枪也非火炮。
几乎没有人是真正被火枪一铳打死,那些不幸中弹的部下普遍死在之后的几天里,还有刀矛,死于刺击要好受些,在翻船营地他亲眼看见没有铠甲保护的小腹被刀划开后的部下躺在地上喊爹喊娘,肠子跑出来一只手却兜不住。
但这都不可怕,只要开始交兵,是死是活只是一会儿,疯起来杀红了眼什么都不可怕。
不打仗才可怕。
他们在海上漂泊水粮断绝,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会死,但不知道究竟是哪天。
那些日子林满爵不敢在早上清点部下,更不敢下水兵船舱,他不知道走到哪里就会看见头天夜里在榻上把匕首捅进胸口的部下。
他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每个几日,就有小船载着新鲜的尸首运到棺船上去。
那种时候,哪怕只要丝毫微小的可能,只要能杀光岛上所有人,不论什么样的代价他愿意。
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继续奋战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回家,他最怕的也是回家。
家乡父老,白发老翁要找他要儿子、云鬓新妇找他要丈夫。
慈不掌兵,经历这一切还能带兵,未必各个铁石心肠,但不论他们是面对还是逃避,都要比旁人承受更多。
陈再说不出什么挽留的话,他说半年。
“陈某准你部回乡半年,仍领把总之职,南洋首级赏银未定,但本将准你部所上缴战利尽数取回,另会向陈帅批一份抚恤,尽快送往平远。”
陈摇摇头,他不想做这个决定了,干脆对林满爵道:“至于你部去留,陈某虽不愿强人所难,但……我会写封信送往吕宋,请陈帅定夺。”
说罢,陈再度坐回椅上,手指抚过桌面,抬头从下到上地看了看这个满面虬髯腰挎手斧的中年把总,道:“这半年,你思虑清楚,陈某寄望你能身居要职,我等会一直作战,袍泽会一直战死。”
“因马革裹尸乃吾辈武人荣耀,那些阵亡将士英灵心中仅有眷恋绝无怨言。”
“但让贼虏幸得此生唯一荣耀之机,纵使绝境百折不回品节刚毅,率部下求存活命”陈对上林满爵的脸,“才是将校本分。”
第一百一十三章 财权
人所处角度不同,所看见战争的全貌也是不同。
林满爵看到的战争不同陈,陈亲眼所见的战争也不同于陈沐。
“为何不拆平重建?”
赤海舰在马尼拉湾靠岸,高拱见到悬南洋军府衙门匾额的城堡时最先问出的就是这句话。
这一路行来,尽管陈沐感觉到高老爷子极力做到多听少说,但落实到赛驴公身上的直观感受,跟他同船者绝非南洋军府都督佥事,哪怕不是首辅高新郑,那也是高阁老。
虽说高拱往广东走这一路是真狼狈。
海路上陈沐听说了都气得牙根痒痒。
王大臣案就不说了,张居正跟高拱没有私人恩怨,但其他人跟高拱有太多私人恩怨了,若非最后张居正松口,别人是要把高拱往死里弄的。
自太后下令驱逐高拱,当天老爷子乘着牛车离开北京,冯保还在后面派人跟着,抢了行礼银两盘缠路费,为的就是让他走得越惨越好。
冯保和高拱有大仇,顺天府没人不知道。
自古大臣去国,没有这么凄惨的。
紧跟着人到新郑,还没进家又有诏书传来,命他就任南洋军府都督佥事这个任命像胡闹一样,但还给了理由。
北御鞑靼有功。
也就是说高拱从北京离开到新郑这一路,是罪臣被罢黜的身份,过去得罪过的人都趁此时机痛打落水狗,打完了才又给回都督佥事的武官官身。
别人心里不清楚,陈沐因为知道他早晚驱逐高拱,早就看出高拱要被流放南洋,当然那时候只是猜测,现在高拱真来了说明什么?
说明神中年早就盘算好了给高拱找了个窝,显然,充满屈辱的一路是神中年故意的。
原因何在陈沐不知道,高老爷子别管心里怎么想,打从卫港登船,在陈沐这一句怨言没有,罢黜的事也只字未提。
但一想到高拱当国时的地位尊崇,再想高拱来时所受屈辱,陈沐就他想到也没用,只能张罗府衙里的厨子,请高拱吃顿好的。
能保住命,不赖啦。
“拆了重建太费钱,南洋军府用人颇多,重修一座用工用料,得花四百两银子。”陈沐说起这话都感到好笑,自嘲地笑笑,道:“够关岛的兵吃三天。”
高拱脸上一副随便听听的表情,他心里更相信陈沐是喜欢这座石城军寨的模样,问道:“陈帅一年给朝廷支银百万,你就算在海外为所欲为都不会有人管束,偏偏差着修府衙的四百两。”
高拱对陈沐来钱的法子是见识过的,别的不说,就如今全部交给皇室内库的煤球煤炉抽分,一年十余万两,他说不要就不要,海船两年从天津卫向朝廷交解二百万两白银,现在说这四百两他舍不得。
说出去谁信?
“高阁老觉得晚辈有钱?”
立在马尼拉王城南洋军府城堡内,陈沐转头看了高拱一眼,自问自答地点头道:“民都洛岛开窑日取金三百两、煤过千斤;吕宋岛开窑日取金百两、铜铁各千余斤;还有海上商船,硫磺、硝土、石灰、巨木、珍珠、吉贝、棉布贸易,南洋军府在银两上很富裕。”
“可它花销也大,这几个月军府中海公、赵常吉等人常因银钱用度吵得不可开交,阁老来得正是时候,治理天下尚如鱼得水,何况区区军府财事。”
最近陈沐也很为军府银钱事宜头疼,倒不是因为缺钱,主要坏在用人。
他掌管着全权,但主要还是掌握最重要的后勤,这事他一个人做不来,让赵士桢管事海瑞不高兴,海老爷子总觉得赵士桢算账是个糊涂蛋,花钱像流水一样。
让海瑞管钱更扯,那是个小气头,就连陈沐用银在南洋卫军器局订一批犒赏军功的短剑都不乐意,数落半天,还句句说得有板有眼。
有的人小气是不乐意钱花自己身上、有的人则是不乐意钱花别人身上,海老爷子实在,花谁身上都不乐意,这些银子在他眼里就该留着给朝廷,下崽用。
现在高拱来,今后的日子应该就舒服了。
高拱不置可否,不拒绝也不答应,探手向前伸去示意陈沐进府衙,道:“老夫先看,南洋军府一年多少出入。”
进府衙,陈沐直接带高拱上了二楼,一路上府衙内办事的军官、文吏听说陈沐领着高拱入府连大气都不敢出,上面的赵士桢也是一样,倒是海瑞带几个新来的进士去划定的府县熟悉地方不在,要不没准俩牛鼻子还得再吵一架。
高拱曾利用海瑞打击徐阶,如今海瑞瞧见高拱落难,别的不说,肯定大快人心,海老爷子虽说不会像冯保一样拿的罪过自己的人往死里弄,当面冷嘲热讽却绝对不惧。
“一年入帐,二百七十万两有奇?”
等账本放在高拱眼前,他才打开总账,就瞪着眼睛嘴都忘了闭。
高拱一直以为陈沐南洋军府刨去入户部的百万两,能有二三十万两结余就不错了,哪知道南洋军府自己剩的比入国库还多,一时惊讶心中万千思绪这本账,陈沐为何敢让他看?
赵士桢在一旁站得谨小慎微,点头道:“去岁西夷船舰上就有百万两货物,平时远不及如此,但今年吕宋十七窑铜铁金、民都洛岛四窑山金,年底入帐当也相差无几。”
高拱快速翻动账本,南洋军费里,兵员用度并不多,虽然在籍四万有余,但真正需陈沐养的只有一万出头,粮草兵甲全部用度一年不足三十万两。
虽然这比军粮军饷分开算的北疆军用度高出不少,但比起南洋军府的收获,并不算多,倒是战舰、火炮维护每年都要花销四五万两更令人心惊肉跳。
当然也少不了在造船舰、火炮的用度。
高拱沉思良久,终于问出了想问的话,他看着陈沐道:“陈帅,那剩的银子呢?”
账本里分明写着,两年结余共七十万两,这不是欺负人不识数呢?
问完了,高拱才在账本上瞧见一行小字,笔迹龙飞凤舞,是赵士桢手书‘余钱为陈帅挪用’平均一年八十万两白银,就挪用了?
“花了。”
陈沐回答地极为理所应当,道:“赞助工部研制新式军械、新式器具,他们贪墨厉害,两年十万两;南洋、宣府两处军器局两年四十万两;鼓励广东商贾提高产量、农夫提高产粮、匠人创造新具,两年四十万两;还有陆军讲武堂、海军讲武堂,两年二十万两鼓励战法革新、军事器具,两年二十万两,这都是定死的。”
“剩下的钱,各地漏泽园、养济院和惠民药局的修缮及日常用度补给,再有在两广、福建修各县宗族社学,给教书先生送些肉食,资助些孤儿、贫苦后生进学。”陈沐挠挠鼻子,道:“这银钱没数,各地受命都在往南洋军府报,除了每年要截留十万两等着赈灾,该用的都用了,剩多少,就给学子批多少。”
“这些事我管得太宽,就没往账上记。”
陈沐说着时小动作明显增多,他有点不好意思。
高拱瞠目结舌,怔怔地顿了片刻才皱着眉满面疑惑地问道:“你,你这是为何啊?”
“蒙先帝大恩阁臣厚爱,给我大权,别人想要的升官发财我都有,全天下比我活得好都没多少,那我也得有追求啊!”
“人人以陈某好战,国中不乏言官以此弹劾陈某,但晚辈也不是心眼坏了觉得国中人多,要把成千上万大好年华的后生派到南洋送命,征伐得土地得钱财都不是目的,归根结底这些手段还不就是为父母之邦威仪天下、骨肉同胞不受穷苦,福泽后世。”
“朝廷地方要员不论贪婪与否,真愚笨的没几个,都是身负大才,但能把地方治理好已着实不易,他们能做五年十年的大事,但即使有心,不能也不敢去思虑百年方针大计。”
陈沐拍拍胸膛。
他说:“我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 改土
南洋军府城堡三层高,平日在城堡里办公做事的文吏武弁有百十人。
高拱到南洋军府第一天,从二楼下一楼,再从一楼上到三楼,拎着所有人臭骂一顿,就一句话,整个南洋军府都是庸才蠢蛋!
骂完了心里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邪气洒出来,老爷子钻到屋里把所有人都撵走闷了两天。
两日后出来,把两部新造南洋财货账丢进赵士桢怀里,让他告诉记账吏员,以后按这个记。
记账方式并不特别,南洋军府本身用的就是陈沐的记账方法,简单明了。高拱在格式上几乎是抄了一遍,上面明细地把每月入帐支出统统归整,唯一的区别就在于,他给的是两部帐。
金银铜铁、硫磺硝土、舰队用度、日常出入、以及部分商队收入,在第一本,是南洋军府官帐。
官帐一年下来硬生生被高老爷子造成吃多少拉多少的模样,一个子儿结余都没有。
还有一本,陈沐其他用度都记在这里头,基本也没剩下什么结余,但这叫商帐。
赵士桢到这个时候才明白为啥前两天高拱要把他们整个衙门都骂一遍,其实就是骂陈沐是个糊涂蛋,所有人都跟着糊涂,落个公私不分的账本,将来给人把柄。
现在好了,军府和民间分得很清楚。
临近年末,马尼拉依然炎热,此地已赫然成为东亚大明之外最繁荣的港湾,不论明船还是来自南洋诸国的商货都在此地集散。
随港口繁华,陈沐心中成就感也令他倍感欣慰。
越来越多来自福建两广沿海的百姓到此地讨生活,战争刚结束时定居这里的明人才不过百余家,如今已上千家,随处可见汉人面孔,他们在这得到土地拥有田宅,并被律法给予拥有鸟铳甲胄保护财产的权力。
律法允许他们结社,同时组织乡勇民团,各宗族一同推举最优秀的人才率领,战时受命南洋军府及各卫指挥使,平时则率队操练,保护乡里。
民团成军之时,陈沐对他们的训话中不断灌输一个意识:汉人在海外不安全,必须自己掌握武力保护自己,团结一致开拓海外。
宗族首领仅仅有老道的经验与见识不行,还要派遣族中优秀继承人至海军讲武堂进学,然后才能在海外率领民团。
这一切,高拱都静静看着,直至陈沐给他们进海军讲武堂进学机会时,才终于出言道:“这不妥,讲武堂是给大明将校学习的地方,那有最新的战法与最强的武备,你让他们组民团是为将来的战事,但他们久居海外,三代或许无碍,后人如若造反,当如何?”
高阁老对讲武堂的认识非常清晰,正因清晰,才更忧虑。
不等陈沐回答,高拱便说道:“你该传信一封,让卢镗、徐阶去国子监。”
还真别说,高拱这次自己也被罢黜,突然对徐阶多了几分理解,往日的新仇旧怨统统都一笔勾销了。
高拱绝不愿承认自己这次保全性命是因为张居正帮忙,他更乐于把这当做一报还一报,当年他没执意让徐阶闲着,最后还是同意了让徐阶担任陆军讲武堂山长,所以这一次,自己才能转危为安,活着抵达南洋。
“国子监?”
陈沐才不在乎三代以后南洋移民会不会造反,甚至他们当中如果现在有材力超人之辈,拥有裂土分邦的才华,他还不介意指条明路,帮衬一把呢。
别说三十年五十年,哪怕就以张居正过世十年为限,这十年大明统治更大的中华圈,所取得的财富、资源,如果调度得当消弭内部危机,都是足够的。
最坏的结果,是回到陈沐来这个世界之前的状态而已。
哪怕只从南洋弄到一斤铁,都是赚一斤。
南洋不可能反攻大明,这世上除了中华本,没有人具备治理中华的能力,这并非小看人,而是别人没有这样的经验。整个星球,拥有治理广袤国土的国家仅有屈指可数的几个,而这几个国家当中,拥有从科举到治理百姓官僚体系的,仅有大明。
即使换个皇室,别管是谁,只要想统治这片土地,就要用汉人;用汉人,汉人就有机会推翻它。
庞大的国土不单单意味着力量,也意味着累赘,其他人玩不转,即使是汉人政权,治理不好了都要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更别说别人了。
“国子监。”高拱颔首,对陈沐道:“如各土司继承人,依照先例入国子监进学,学礼义宗法,学忠义仁孝,然后才袭职……如能改土归流,也不必如此,改土归流是要打仗的。”
“先生说的是,这正好合适,我回头就传信给卢将军与徐山长。”陈沐点头,他让这些民团首领学习也是这个目的,虽然远居海外,一代代能回国学习再出来领兵,至少能让他们知道自己是谁。“说到改土归流,晚辈有些想法。”
高拱在安国亨之事上就操碎了心,各地土司手握地方大权,宛如国中之国,若是安顺的倒没什么,就怕有不安分的什么时候揭竿而起,杀伤吏民就是祸患。
此时听陈沐对改土归流有想法,当即问道:“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改土归流未必要打仗,阁老可算过大明在海外有多少土地?就目下已探明、有驻军而无国王的土地,不下三省。”陈沐已经是照少去说,他摊开两手道:“把他们封出来。”
高拱断然摇头,道:“且不说能不能封,怎么封就是大问题。”
“高阁老,陈某需要兵,南洋军府需要兵,东面亚墨利加还未探明,探明就要出动大军;西面要支援占城,一旦那边开战也要用兵,而且还是精于山地战的西南兵,陈某至多再从两广招万众之军。”
陈沐摇头道:“再从两广招兵,那就是祸国殃民了。明年我正打算与朝廷商议,发土司兵南下,战功赏赐也容易,新明到处是土地,作战勇猛的士兵,赐下二百亩田地有何不可?他们的宣慰使募兵有功,过去治万亩之地又有什么不行呢?”
“何况宗室积弊已久,到新明去,亲王留国中,郡王带着镇国将军、辅国将军,还有下头的中尉到新明、到其他海岛就藩,领当地俸禄督察土司,世世代代镇守国土都……如何?”
说到一半,亲随火急火燎地跑上楼,远远地就高声叫报,陈沐出门穿过长长的走廊这才接取书信,仅看两眼便捏着信回到室中,对高拱道:“晚辈就说兵不够用,林凤的信,他打错国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起航
其实陈沐和高拱聊这些事没决定性作用,高拱现在是真手无大权,陈沐说这些也只是希望高拱能用他的智慧帮陈沐修正不那么正确的思路。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在才华上,大明有无数贤相,但陈沐认为这所有人派到一起,高拱都能挤进前三。
高拱或许心眼儿小了一点,为人傲气快意恩仇,缺了点贤相的气度,表率百官的胸襟有所不足,这也为他罢相埋下隐患。但可以说他性格有问题,在相才上,他丝毫不差。
张居正的六事疏,中心目的都同高拱的陈八事相同,就连后续张居正一系列改革,其实也是延续着高拱的思路,是他们二人合作的结果。
唯一的区别在于,张居正活着的时候,做这些事,没人能反对他。
要是高拱就不一样了。
陈沐发愁啊!
林阿凤怎么能打错人呢?
好端端的满者伯夷国就在那,人家就一个赶不上民都洛一半大的巴厘岛,驻军区区上千,多简单的事儿,嗯?
林凤怎么能连着隔壁爪哇一起打了呢?
真完蛋!
“林凤让我派人接收巴厘,顺便给他运点粮食,说他在那边大胜三阵,占领巴厘在内两座海岛,还攻打了名叫泗水的地方,当地首领投降,他答应帮泗水首领攻打其他首领,那汉人不少,都跟着他起兵,粮草不足。”
陈沐颇有几分无可奈何,他是真没想着让林凤到那边开疆辟土,要换个国家也就算了,派人去说和,化解误会,毕竟现在也不是南洋军府势力膨胀到可以四方开战的时候。
但关键是爪哇国,从来不是一个大统一王朝,当地人口众多,不下百万户,又分上百部族,各自为战,情况混乱到无以复加。
单靠贸易,就能让他们得到一切所想得到的,没必要用开战这样的笨方法去接触。
现在他就是想说和,跟谁说和去?
陈沐发现这个时代闽广林氏宗族在海外战斗力强得一塌糊涂啊,林道乾已经算安生的了,林阿凤不跟人打仗浑身难受,还有刚刚送来的关岛战报里,以一把总之兵乱关岛,使舰队登岸势如破竹的林满爵。
这仨人不沾亲带故,海外开战却一个比一个凶。
“大帅,这未必是坏事。”
“林首领要粮草。”徐渭倒没陈沐想这么多,他看着舆图找到大岛东北角的泗水后抬头对陈沐道:“那大帅就给运去粮草,还可与他写信,切莫助一国成事,分派亲信于岛上串联支援各部,让岛上诸国皆开疆辟土,但最大都不逾一县之地,挑拨诸国各自为战。”
说着,徐渭抬手点点茶案,道:“可另请朝中藩王,封国其间,分而治之。”
陈沐早就和徐渭说过请藩王出海就藩的想法,他的幕僚都很认同,没有本地土生土长的治理基础,以官僚治理基本是不可能的事,要想治理偌大国土,就需要分封。
分封最可靠的人,最忠诚的当然是大明宗室,何况他们在国中费口粮,倒不如弄出去。
徐渭笑道:“一个爪哇,够分数百宗室。”
宗室弊病很大,超过两万名宗室最低一年都要领取二百石俸禄,这其实还只是个小数。中华老百姓多通情达理,天下是宗室祖宗提着脑袋打下来的,人家天生享有好的待遇无可厚非。
关键是宗室不满足于此,有庄田圈地者令百姓无田可耕、有皇商勾结者垄断盐法。
即使作奸犯科者为少数,也致使朝中上下对这个问题各个看在眼中,但他们除了治标不治本的方式外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最终结果赶上了民怨四起内忧外患,一朝反王入城,天街踏尽公卿骨,各地王爷基本没有能活下来的。
“他们早晚弄过来,这事只有当朝首辅能干。”
陈沐重重点头,这事可能也只有张居正能办成了。
“林道乾那边不是能自造小鲨船了么,从他那拨二三十条小鲨船,刀矛弓弩林凤那边应当不缺,从广东都司旗军手上调一千杆火绳鸟铳,让南洋军器局给广东补八百杆燧发铳。”
燧发铳换火绳铳换的是个慢,两三年过去,单单广东旗军营兵还有多半用着火绳鸟铳,但这确实不是一蹴而就能办妥的事。
他任南洋卫指挥,卫里全是火绳铳,那已经是广东火器最好的卫所了,其他地方甚至还有大量旧式火铳。如今南洋、清远、广州几个卫大多都是燧发铳,但其余卫所才刚把火绳鸟铳换上。
让旗军用火绳换火铳,动力足得很,毕竟射程威力的提升是一目了然的。
但让诸卫指挥使用燧发换火绳,这就比较难了,射程与威力没有直接提升,单单射速快那么一点,还有少量鸟铳偶尔射击时不发火的风险,他们并不是那么乐意。
除非下死命令,不然列装燧发铳的进度非常慢。
只有真正用燧发铳与敌军临阵作战过的将领,才希望用燧发铳……大明用鸟铳的战法,不外乎林满爵那样,要么用散兵偷袭放一铳就走;要么列阵轮射,硬顶着去放铳。
燧发铳最大的好处其实不在那一点射速,而在于能让临阵容易出错的军士省去一次又一次因手抖接不上火绳的风险。
哪怕没发火又如何,板上龙头杆再来一次就好了。
徐渭这么一说,陈沐也想开了,干脆放手让林凤去折腾,他让赵士桢润色拟信,道:“告林首领,陈某将予其一应粮草、鸟铳支援,但这不是大明的战事,是当地混战,林首领不过应邀援助,当分其诸国,为其后盾。”
“一应援助,除予林首领一千杆鸟铳及三千军士六月所需粮草外,其余皆需爪哇各国以平价采买,平价即同苏禄、婆罗洲相同价格。”
赵士桢记着要点,听到陈沐这个平价时抬头看了一眼,他是清楚陈沐的‘平价’的,以物易物,买一杆铳能让南洋军器局算上工钱造三杆还多。
“此外,随战事进度,探明岛上金银铜铁珍珠香料物产,也查明当地所需如棉布丝绸等物,商船即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