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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六章 炮弹

    陈沐叮嘱的事,他自己都忘了曾让关元固琢磨水泥,但关匠一直都记得。

    水泥配比被关元固弄出来了,这东西并不复杂,而且和过去三合土用料很像,只是配比不同,但明朝并没有这方面先例,只好以笨方法不断去试,好在陈沐把原料给出,关元固又有大量人力供他使用,这才有水泥的现世。

    用关元固的话说,水泥不难做,钢筋铁肋也不难,费的都是傻功夫,倒是把那么多水泥和钢筋运过来拼起来很费劲。

    关元固写信请陈沐回来,不是请他看水泥塔的。

    这个时代匠人同后世远远不同,他们更像是匠,精雕细琢,哪怕是水泥结构的道观宝塔,其实在外面也看不出与过去的建筑有什么不同,一样上漆、一样雕梁画栋。

    十门五斤炮隔百步轰击一面水泥墙,三轮齐射才刚刚把墙皮轰裂,这已经可以了。

    “有了这个,咱也能造永固工事,铁肋若是难做,用木头用竹子也行。石灰不够的话用南洋的火山灰也可以,左右南洋卫闲置的大福多,南洋到处都是火山灰,派个百艘大福船队过去俩月就能拉回来二十万石。”

    “老爷,其实水泥做出来,省铁。”

    陈沐把玩着南洋卫做出来的煤油打火机,纳闷道:“这怎么说?”

    打火机是个小东西,铁壳棉芯,燧石打火就能用,只要备一点煤油,在外生火很方便。这一样是南洋卫造出来的,还未投入大批量生产,依照海军讲武堂山长卢镗的意思,这东西也要装备两广全军。

    陈沐给明军带来另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改革,就是装备标准化。

    携行具如今已推行整个广东都司,下级军官帆布制、将校皮质,背包、被毯全部在香山统一生产,单单这个小东西就能让生火更方便,自然也要加入携行,只不过不可能人手一只,每个小旗有一个就不错。

    关元固朝随从说了一句,让陈沐稍等,对陈沐道:“舰队越来越多,铁弹耗费也越来越大,石弹轻,不过也很坚硬,老儿想如果一部分换水泥弹,是不是成本能更低。”

    陈沐并不认同,道:“这东西能轰碎船板?”

    要是都换了石弹,到时候打不碎敌军舰船,那不是闹笑话呢。

    “不是炮弹,散弹、铳子用水泥弹。”

    关元固正说着,随从拿来两个小桶,陈沐一看就知道是明军所用散弹,小铁筒底填木块,上封纸壳,他撕开纸壳里面是一颗颗大小均匀的水泥弹。

    就听关元固道:“石弹更轻,用这个做散弹能打得更远,只是打人,威力也足。”

    这倒是很有意思,陈沐当即张手叫道:“取甲来,胸甲。”

    腰间手铳填上石弹,不一会就有家丁在院中摆上胸甲,陈沐隔不到十步一铳打过去,石弹透胸甲而过砌进其后的厚木板上,等旗军把石弹拿回来后,陈沐看了啧啧称奇。

    石弹裂了,但并未碎开,因为里面掺了纤维,也就是布料,显然关元固是有备而来。

    火枪打什么子弹其实对威力大小没太大变化,打铅弹打铁弹都一样,无非是国内什么材料多就用什么做子弹,就一个标准,不易碎就行,大明铁多,自然就用铁做。

    但水泥比较金属确实太脆。

    看着威力还不错,陈沐又让家兵取长鸟铳试射,道:“倘若威力还行,用一部分做铳弹与散弹,这东西轻,旗军能少拿两斤东西也不错。”

    重炮弹是肯定不行,如今海上各国的趋势都是船板越做越厚,只有越来越重的炮弹才能击穿敌船船壳,以达到击沉敌舰的效果,倒是船用散弹可以用水泥弹丸来降低成本,反正打人尤其是打缺少铠甲的水兵,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击穿。

    击不穿其实杀伤更强,直接就能让人失去战力。

    “就先用一会吧,过两年就不缺铁了,以后还是开花爆破弹的天下,那东西水泥可不行。”

    陈沐这说着,关元固就笑了,问道:“老爷,说起开花弹,撞角好用么?”

    “爆炸撞角?”

    提起这个,陈沐摇头道:“往后撞角船还是少做些,海上跳帮厮杀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海战终究是火炮的战场。”

    陈沐也不想打击关元固的积极性,人家好不容易创新个东西,要是被他直接否了不好,但确实就目前看来,爆炸撞角基本没起到作用。

    反倒是他这次回来,船队跟了一艘撞角船,在海上触礁,撞角炸在礁石上把舰队水兵吓了一跳,所幸设计精巧没伤到人。

    “是,老爷说撞角该做到炮弹上,还有那个炸药捆,都做出来了。”

    关元固看上去高兴极了,他是个老匠人,懂的也不多,但胜在有陈沐引路,还有什么能比做出新的有用的东西让匠人更开心呢?

    很快,炸药捆和几箱新式炮弹就摆在陈沐面前,把他吓得,隔老远看了半天觉得没问题才靠近。

    这东西能稳定的了么?万一来个不稳定爆破,大明一代英才毁在自己造的火器上,那得是多大损失。

    不过关元固对这事也挺上心的。

    装炮弹的木箱是专门制作,扁箱里是一层层木格,刚好把一颗颗长炮弹卡在上面。

    “诶,你怎么知道炮弹要做成长条尖头?”

    大明几何学不太好,强在代数,这种流线型降低风阻的东西明朝匠人应该不知道才对啊,陈沐对此奇怪不已,不过关元固很快就给出答案,道:“长圆筒好么?看来老儿做对了,里面要有撞击后机轮打火的机关,就做成这样了。”

    关元固是真狠,有的是钻船爆破弹,有的是虎蹲炮用的大头弹,统统带着机轮打火,直接把虎蹲炮升级为迫击炮了。

    不过关元固说,这炮弹还在海军讲武堂的琢磨阶段,并不能投入使用,他道:“虎蹲炮的大头弹倒没问题,碎片能炸方圆十步二十步,打一二百步都行,但这个长弹打不出多远就翻,大多时候不能发火,打百步对五斤十斤炮又太近了,老儿也不知该怎么办。”

    怎么办?

    陈沐重重点头,翻转的原因他太知道了,道:“好几年前的膛线,刻在炮膛里试试,千万要记得把新炮加厚再刻膛线,用铜别用铁,这东西是大宝贝,不论如何都要把它做出来。”

第八十七章 远航

    出将入相四十余年的吏部尚书杨博因病告老,尽管先帝大丧之中,朝廷事宜亦无丝毫紊乱,阁臣很快票拟出新任吏部尚书人选,当邸报传至广东,陈沐提笔又写了两封言语谦卑温驯的贺词。

    北京吏部尚书,张翰。

    北京兵部尚书,谭纶。

    这大约是张翰仕途所能走到的极限。

    朝廷到了新老交替的时候,陈沐在南洋陈府小住几日,感受着自己给世间带来的变化,他估摸着高阁老快过来找他玩耍了。

    京师暗潮涌动,就好似不太平的太平洋。

    在这片由麦哲伦命名处在赤道无风带的汪洋中,一支由广东营兵正副把总林满爵、曾习舜所率船队向关岛逼近,大小九条战船粮船以线阵一路东行。

    船队旗舰五百料大鲨船上,副把总曾习舜按剑快步走过甲板,对船首持望远镜望远方的林满爵道:“哥,不远了吧?”

    这支船队四百多战兵过去皆为乡勇,是广东、湖广、福建三省交界乡民,历来属三不管地带,盗匪猖獗宗族自保,因而民风剽悍。林满爵与陈来岛把总林大源是同宗族人,他们在当地剿杀匪寇,战功很重,所以被陈调至麾下。

    陈嘛,没考过武举也不是军户,就是乡勇出身,自然也待见这些同样野路子闯出来的乡勇。

    过去在平远县,林满爵是乡勇千长,自从知县王化下令当地乡勇结寨自保,林氏宗族在当地修塔楼、围屋,就像小城堡一样,宗族匠人打造鸟铳、石,但闻匪讯寡则击、众则守,还时常越境击贼,兵强马壮就是通常营兵都比不上,更遑论卫所了。

    南方宗族械斗的规模一直很大,戚继光最早招义乌矿兵就是离远远地看了一场械斗,凶狠程度令杀倭不眨眼的戚帅为之震惊,这才有后来名震天下的戚家军。

    林满爵也差不多,甚至在火器运用上他们比义乌矿工还厉害,陈之所以整编出一把总人马,是因为把千长麾下妇孺都老弱都沙汰了,让他们留守地方,调了这四百四十余随他南征。

    不过乡土兵也有乡土兵的坏处,打仗他们不怕,但见世面少,出海就怕。

    在海上飘了一个多月,营兵心里都慌着呢。

    林满爵也慌,他不止一次夜里在船舱中把简单明了的海图朝着复杂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方向……他没见过这样的海,走整整一月见不到丝毫陆地。

    “应是不远了,明日起让船上兄弟都小心些,不要再捕鱼了。”林满爵说这话时心里挺没底的,海图上关岛就那么点,从陈来岛时航向哪怕仅偏一点,到这边都能偏出上百里,他方下望远镜,沉吟着问道:“这船一日走多远?”

    “风太小,船也不敢张满帆,不上更。”曾习舜板着手指头算了算,道:“一日百五十至二百里之间?”

    明人测船速和古代三国时期东吴测船速方法一样,人在船首丢下木片,接着向船尾跑去,如木片先到,船速比人快,叫过更;木片后到,没人跑得快,叫不上更。

    昼夜为十更,一更正常速度是六十里,海外因风浪的关系往往要比一更慢,何况林满爵担心迷路,不敢把帆张满。

    “那应该是快到了,再向东走三日,看不见关岛就向北三日、还看不到再向南六日,实在不行就只能回还了。”

    他的兵已经很慌了,如果再这样走下去,是要出事的,而且他们的船粮只剩两月所需,大风天又快要到了,随便出一个意外,四百多人都要葬在大洋上。

    由陈来岛向南至吕宋最南端,再转道向东,他们已经航行六千里上下,四下里什么都见不到,只有蓝天碧海,随航程渐远连海鸟都见不到,对水手而言,最可怕的就是未知。

    “没事哥,夜里弟兄们应该不慌,陈帅真是厉害,小鲨船后面渔具齐全,逮上条青龙戏水,二百多斤,大粮船上已经开始煲汤了。”

    青龙戏水不是蛇,是四肢脑袋背甲腹甲尾部皆长绿毛的海龟,极其罕见。

    “要再遇上这东西别宰了,塞船底压舱,回去献给大帅。”林满爵望向东面面色阴沉,压抑地骂出一句,“入他娘的西夷,也不知能不能找到他们……还有香么?”

    “有有有,又要开坛拜道君老爷?”

    “拜拜吧,出海前邓将军给卜了一卦,说是有惊无险。”林满爵挠挠额头,抹了把脸道:“这种死功,九条船能回去三条就算我林三儿香没白烧!”

    林满爵心里其实是有些期盼自己找不到关岛的,迷路回去无非是受些处罚,可要是找到了,还要伺机登岛探明敌情,但凡登岛七成会被发现,到时候就是追亡逐北,拼命的活计。

    他不想找到关岛,但找到之后职责所在必须登岛,不然自己心不甘。

    这是因为怕,但不是怕死,他率族人击贼杀匪十几年,就没怕过死。这些少年郎是他从平远县带出来的,到时候乡里翁妪要找他要娃娃,比起铳炮刀枪,他更怕无颜面对那些长者。

    不一会儿,平添神性失了真的木雕陈沐像披红挂彩地摆上船头,如今闽广出海都拜这个,其实没几个人知道龙虎玄坛真君的出处,大多数人也没见过陈沐,何况如今的制式木雕,就算是陈沐自己来他都未必能认得出来,人们就当是财神、海神来拜,成了沿海信仰之一。

    龙虎玄坛真君的信众以军商为主,并随话本开始流传,逐渐抢占了天妃庙的香火。

    林满爵带舰上水兵郑重其事地三拜九叩,说来也怪,刚拜完神像还不到半个时辰,桅杆望楼上拿着望远镜的兵丁就高声叫道:“把总,船,红叉船!”

    以前沿海明军把葡夷有两层甲板的大黑船叫做夹板船,结果现在他们自己的鲨船普遍有两三层甲板,自己的船反倒成了夹板船,因前番与西班牙作战发现他们的战船上要么有正红色十字架或红叉的勃艮第十字帆旗,故水手习惯将西夷船舰称作红叉船。

    这一声惊叫将船首的林满爵惊得猛一激灵,抽出望远镜凑到眼上,就见远方海面一大一小两艘船舰朝他们这边向南航行着,他高声问道:“就两艘?”

    “就两艘,没别的了!”

    “追上去,我们也玩玩这大炮,大船没用,打沉它跟着小船就能捣巢!”林满爵须发皆张,一阵风般奔入船舱,抱着皮质背包塞进副把总曾习舜怀里,道:“绿毛王八你没得吃了,乘小船去丙旗粮船,粮草够你回陈来,包里有星图,务必亲手交大帅打旗列线阵,放满帆,检查火炮,准备开战,今天夜里饮青龙戏水!”

第八十八章 沉船

    林满爵面对的是一艘三十米长,载重三百吨的三桅大帆船以及一艘双桅武装商船,西班牙船型一向庞大似海上城堡,即使大船与五百料鲨船吨位相匹,看起来却要巨大。

    不过他不怕,这不单单是因为林满爵所率船队还有五艘装备十一门火炮的二百料鲨船,还因为逼近后透过望远镜,他发现敌船炮位没有摆满,而且就算摆满火炮也比他少得多。

    其实他看错了,三桅大帆船的火炮并不比他少,而且最大口径的火炮还比他的大,不过数目众多的最小口径火炮也比他小得多。

    林满爵率先发现敌船,卡在其必经方向航行截击,逼近二十里范围内时西夷战船还未发现他们的身影,但等双方进入十里,视野开阔下五百料鲨船这种庞然大物根本无法逃过肉眼巡视。

    这两艘船是新西班牙军队登陆关岛后的近海巡逻队,像这样的船队只有六支,几个月前是有七支的,不过在指挥官的命令下有一支舰队向西探测菲律宾群岛局势一去不回,就只剩下六支了。

    没有哪个英勇的西班牙指挥官会在关岛近海指派太多船队,没人会为上千里格外的敌人杞人忧天,巡航队最大的意义无不过是在运兵船遇到麻烦时帮把手,大船帮忙小船通报消息。

    里格是西班牙、葡萄牙等地使用的古老海陆计量单位,一里格通常为四罗马里,在海上计量为三海里也就是五千五百米,陆上时为四千八百米。

    关岛有许多大船,但这些大船现在都用于来往波里尼亚人的原始之家岛,也就是夏威夷群岛之间运输兵员,他们在新西班牙有太多不会开船且上船就晕的新兵了。

    仆从军是陈沐对他们的叫法,但西班牙人并不这么看,即使是殖民地,即使人们因肤色、人种、产地分出三六九等,但无一例外,不论西班牙还是新西班牙,不论过去他们属于哪个族群哪个国家,现在都是西班牙人,招募的军队,自然也都是西班牙兵。

    新西班牙总督其实并未收到陈沐向国王腓力二世的索赔信,腓力的书信也并未送至新西班牙,并且在派人至日本、菲律宾探查时,其实大军还未调度过来,几乎在陈八智前往平户岛的同时,西班牙人才开始从新西班牙向关岛运兵。

    大明一直在新西班牙总督的眼中,只不过作为购入原料最大产地与工艺品来源,美洲亦未完全平定,所以才没有掀起战端。

    说来有趣,大明就像关着石门的洞窟,当西班牙人走到门前,觉得里面一定藏有大量珍宝,只要六十名士兵就能征服大明,拥有一切。

    后来有人觉得石门太重,至少要六千个士兵才能打开。

    再后来,陈沐摧毁菲律宾总督在岛上的一切,这让新西班牙总督发现洞里居然有一条恶龙,而且还他妈冲出来了!

    现在他不想派多少兵征服大明,只想把陈沐塞回洞窟。

    却没想到,这头恶龙的爪牙已经伸向他的左右。

    在关岛附近海域,林满爵一战打得很凶险疲惫,但取胜也非常容易。

    西班牙三桅大帆船与武装商船在三里外用巨大的船首射石炮向他的船队开炮,这种青铜制成的火炮威力巨大,但限于石弹打磨不规则与远距离发***度极差,连根毛都打不到。

    大鲨船则一路以线阵航行,待双方距离逼近两里之内,就在大帆船上喝多了甘蔗朗姆酒的士兵各个跃跃欲试全速开进寄望于以跳帮决胜时,大鲨船猛地转舵向右行去,弄险般地在三百步距离将十二门侧弦炮统统轰出。

    紧随其后的线阵小鲨船队也以近乎相同的航向抛洒出密集炮弹。

    足够接近的距离,让此次线阵齐射打出接近一半的精准,超过十颗五斤炮弹轰击在敌船船首与右侧甲板,将船首象打得支离破碎,尤其大鲨船所装备十斤重炮在击穿两层墙壁后滚落在甲板,继续杀伤敌军的可怕威力让西班牙战士的士气骤然大降。

    真正令人绝望的,是火炮很难打准,速度又远追不上放下大橹的桨帆并用鲨船,在线阵第三次咬上大帆船时,急于取胜的林满爵将大鲨船在五十步内与敌舰平行,几乎以硬碰硬的架势来了一次对轰。

    水线上三门十斤炮全部命中对方船板,并开出两个可怕的窟窿,上层甲板的五斤炮亦以散弹轰向船帆,接着头都不回地率队追击早已逃跑的武装商船。

    当五艘小鲨船从敌侧开炮并远航而去时,船上不少营兵都回头看着千疮百孔的三桅杆大帆船缓缓沉没。

    立在船头以战胜者姿态追击的林满爵也没帅多大会儿,他的主桅被一颗炮弹砌进桅杆里,交战时没注意到,等他全速追击桅杆兜风,咔嚓咔嚓地折断重重砸在船板上,单靠副桅走也走不快,只能眼看着武装商船越走越远。

    所以说他打得很疲惫,因为后来直至航信到关岛,他的旗舰都靠大橹使劲划,以及两艘大粮船用缆绳拖拽借力。

    这一战虽然赢了,但大鲨船受损严重,船上还死了十几个水手,这让林满爵倍感苦涩。

    与他们为敌的大帆船就他估计,也就才八十到九十个人不等。在陈沐缴获的西方海员兵法里写着,五点五吨配水手一人,战时增加士兵,那艘船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九十人。

    留给他的情况非常尴尬,他有兵、有铳炮、有辎重、有水粮,可大船不堪再战,现在往回走使命没达成,还很有可能被敌军收到消息后的船队追上,单凭他的战力,如果敌军派出三艘那种大帆船就不但能战胜他,还能俘虏他。

    可不往回走,难道还要继续登岛吗?

    林满爵动了心思,派两艘小鲨船追击武装商船一路赶到港口附近,接着向北航行,等看不见敌军后再向西绕大圈子南行下来,他则率船队在港口南面海域等了整整一宿,次日与部下汇合后向关岛南部继续航行,绕岛半周在其东面腹背没有港口的野海滩搁浅。

    “你们十个,带两月口粮开大福回去,大船修不好了,把铳炮卸下来,到远海沉了它,我们把小鲨船桅杆收好,扣过来覆草皮藏好,进山设寨,暗摸情况,尔等回去务必告知大帅,林某在此地等大帅率军来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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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绝境

    陈沐麾下,野人何其多!

    先有杨兆龙五百户新明移民团,后有林满爵关岛山大王。

    沉船是没有办法的事,受损大鲨船没有材料修补,何况也不敢在敌军的地盘伐木修补,林满爵不想让自己的座舰被敌军俘获,逃回去又不甘心,就只有沉船一途。

    五艘小鲨船的折叠桅杆被他们放下,三百多人把船上拉铁锚的绞索拆卸,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五艘大船拉到岸边,在密林边缘寻找位置翻过去,桅杆矮也有矮的好处,至少藏船方便了。

    费劲心力又是挖沙又是取土,还要提心吊胆担忧敌军巡逻,这才将五艘小鲨船伪装成土坡石坡的模样,还真别说,林满爵觉得这船反扣在地上也挺方便的。

    几块大石头堆积在炮口舷窗外面,留个一人进出的洞口,船里扣着来不及运送走的小箱物件,尤其泡菜茶叶之类耐存放的东西,又一箱一箱搬回去,无非是把过去的船顶当成地板,船底成了船板罢了。

    说是智谋也好,小聪明也罢,声东击西的策略让林满爵绕行躲到岛屿东侧的计划达成,派过去是山民的乡勇组成几个小队钻进密林山里寻找合适躲避的地方、也探寻周围情况的时间里,整整八日,他们躲在船附近的大部队就一次发现有敌船在近海航行,而且并未发现他们。

    当然发现不了,这几艘船伪装得连林满爵有时候走远点再回来都找不着,更别说十几里开外的海上了!

    “大帅挥师来攻,中间隔着大风,至少四个月,我们要照六个月等,且六个月都未必能等到。”

    夜里,林满爵不敢在海滩点火,他们在船里喝了热腾腾的稀饭,小心开窗才让烟火慢慢散去,船舱里熬粥的伙夫被呛得两眼通红,眼泪都止不住,各队哨官在沙滩上围坐,听把总讲述着后面的计划。

    “并无援军,亦无后续辎重,岛上人地两生,逮住俘虏也言语不通。”

    “大小火炮连虎蹲狼机九十四位、炮弹一千二百有奇,小旗箭二十六支、掌心雷七十颗;鸟铳手铳三百七十杆、铳子九千余枚,火药大桶小箱一万四千斤;水粮……仅够我三百七十六人六十六日所用。”

    林满爵长长地呼出口气,夜色下没人能看清他的脸色,但语气听起来前途无亮,所有物资都成了消耗品,用完就就完蛋的东西。

    谁遇上这种情况都会灰心,但垂头丧气之后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他们得活啊。

    “火药不多、水粮不够,明日将炮取出两门五斤、十门二斤,余下都藏船舱里,太费火药。至于水粮,我算了,紧着吃够三月所用,泡菜和茶叶都先放好,邓将军说嘴出血吃那个有用,那就等出血了再吃小秀才过来。”

    秀才叫林晓,并没考上秀才,连童生都不是,读过几年书是乡里的林氏后辈,对林满爵一贯听话,如今穿了胸甲从军,闻言从炮窗里钻出来坐到一旁行礼道:“叔父。”

    “从今日起,你找个本子,把我每句话都记下来,两月之后,你带他们翻过来条船,一路向北,哪怕到不了吕宋,也能撑到广东福建。”

    林晓问道:“叔父那你?”

    “不探明虚实,我不回去,探明虚实,大帅过来也要人引路,这次探敌本身就是死功,出海前我就知道,九死一生。”

    他说的九死一生,不是真的死也不是真的生,是改命。

    林满爵把总麾下四百四十人,陈做下承诺,当他们把总将航行关岛的完整星图与岛上敌军兵力部署探明,将许四十四人入海军讲武堂,每个从讲武堂出来都将能担任千总、千户一级将官,独率船队日后重用。

    就算人死了,立功者子嗣可入学,无子嗣兄弟或侄甥可入学,就是四十四个人。

    但林满爵不想告诉部下这件事,这一切等他们回去自会知晓,他摆摆手道:“渔网渔具齐备,登岛的第八日有敌船巡行,等下一次再看见敌船就知道他们的巡逻间隔。”

    “刀斧也有,这几日砍的木头够做几条小筏,合船上放下来的小艇,挑敌军没巡逻时在沿海打打渔,另外再抽弓弩射术好的六十人进山打猎,不要用铳,辎重里只有二十张弓弩,能打到什么算什么,打不到就采摘野果,找找沿途水流。”

    “箭簇捡回来,不足千只,那东西用完就没了。”

    箭杆没了可以再削,箭簇没了他们可没法用手锤出来。

    “关窍在探明敌情,关岛不大,从岛西绕至岛东不过航船一日,先摸清周围三里,再做后续图谋。”

    说到这,夜色下的林满爵面色有些发狠,他环视左右各哨哨官,道:“我等未必会死于此,只要先将自己藏好,这些东西……都能抢来!”

    他为什么来探关岛?因为这是西夷前线大营,这有船、有敌军,那么一定就囤积巨量粮草与军械,这种事随随便便一个下级军官都能猜出来。

    且相对西夷军兵,甚至是包括大明在内的天下任何一支军兵,林满爵都不信他们有谁在同样兵力之下铳炮火器能比他们多。

    三百七十六人,三百七十杆铳,九十四门炮,谁能有这么多火器装备?

    就是陈二爷的亲兵队,也不过如此了,炮还没他们多,毕竟不到万不得已是没哪个神经病专门把船上舰炮都卸下来使。

    不过事情的进展并不如林满爵想象中那样顺利,在他们登岛的十二日,几支由西班牙尉官率领的美洲土兵搜索队由岛屿北部搜索回还,粗略扫过他们所在的岛屿东部海岸,接着向南扫荡过去。

    靠着斥候提早发现,藏身船舱与沙地中的林满爵部营兵险而又险地躲过这次搜索,正应了邓子龙的占卜,有惊无险。

    借助船舱伸出的望远镜,远远匆匆一瞥,令林满爵看清楚他们的敌人,在炎热潮湿的热带雨林中,在几名西夷白人率领下,密林里前后神出鬼没着一群体态分外强健、手持木质石质兵器,赤膊或穿着怪异棉衣肤色黝黑的印第安战士。

    他看见有人戴着虎头面罩。

    但这也给林满爵原本胸有成竹的心中蒙上一层阴霾,岛上西夷敌军已经怀疑他们登岛了!

第九十章 鸡肉

    林满爵没有束手待毙。

    追击在傍晚时分发起,二百个整装待发的大明武士配齐军械,持长铳者配腰刀手斧,配手铳者持长矛,背负三日水粮携行,由老练斥候循着足迹朝一个时辰前向南搜索他们踪迹的一支搜索队追去。

    与此同时,几个由十名军兵组成的追踪队也朝另外几支搜索队衔尾而走,他要在岛屿南面全歼这些人,用声东击西的手段把大军吸引到岛屿南部。

    关岛南部不是什么好地方,在绕岛航行中林满爵最早想登陆的就是关岛南部,但从海上看过去那边到处都是高山断崖,人迹罕至之地。

    看上去安全,但同样也没有多少腾挪余地,在三省交界的平匪保民经历让林满爵深谙追击破袭,也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以少兵敌大军,动不了就等于死。

    但是现在,情势反过来了。

    他率部穿梭雨林之中,直至夜色将近,看着敌人寻找到一处洞窟,西夷尉官进洞后用更快的速度惊叫着冲出来,臂展数尺的鬼影自洞中飞出,美洲战士各个匍匐叩首大叫,折腾了足足半个时辰。

    最后,他们用火驱赶了洞窟里的鬼影,拿着自带干粮与瓜果进洞,留下几个人围着篝火放哨。

    敌人面对鬼影好似祭拜神灵般的举动令匍匐在灌木中的林满爵有些饥饿地舔了舔嘴唇。

    就在刚才,岛上没找到其他食物的林把总,看见飞出的鬼影,饿了。

    他知道那是蝙蝠,在自秦汉以来,蝠与福同意,蝙蝠时常篆刻精美器物,与仙鹤寿桃为伴,在名家墨宝之中。虽然这个蝙蝠很大,他敢肯定没有哪个明人见过张开翅膀像少年伸展手臂般的蝙蝠。

    但大了好。

    大了肉多。

    属下问他何时进攻,他吧嗒着唇对秀才林晓问出牛马不相及的话,他道:“仙鹤与寿桃,能吃么?”

    那都是神仙东西,谁也没吃过。

    林晓没有望远镜,夜幕下火光中黑影一闪而逝让他有些害怕,不知道叔父为何这么问,何况这几日猎队只找到些香蕉,粮草供给之下每个人都饥肠辘辘,此时听见仙鹤,无异于是让他想到烧鹅,想都不想便答道:“能吃,侄儿想来味道甚佳!”

    林满爵点点头,不等他答话,林晓接着言语有些惊慌地问道:“叔父,那鬼影是什么?”

    “好像是蝙蝠,肉很多的大蝙蝠。”林满爵用十分认真的神情问道:“它能吃么?”

    “能啊!”林晓听到肉很多就急得点头,惊觉失语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远处洞窟,这才凑近了对林满爵道:“先宋东坡先生被贬琼州,就曾写过首诗,叫闻子由瘦。”

    “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薰鼠烧蝙蝠。旧闻蜜唧尝呕吐,稍近虾蟆缘习俗。”

    “他说蝙蝠肉和田鸡肉很像啊,田鸡就是那个蛤蟆,咱船上不是有田鸡炮么?”

    田鸡炮,也是虎蹲炮的别名,不过听起来不够威风,也就是乡勇出身的他们才这么叫。

    其实他们也没吃过田鸡,林满爵听不懂秀才在说啥,不过听起来能吃也就够了,他喃喃自语道:“田鸡,应与鸡子无异,蝙蝠就是鸡子,尔等有鸡肉可食矣短铳手摸过去,至洞窟两侧见人出即齐射,长矛交刺;长铳手随我列队,听我号令近洞轮击!”

    林满爵的营兵此时看上去并不像一伙明军,为隐蔽身形,他们将兜鍪盔旗与靠旗统统拆掉,索性一共三百多人,也不需要那么多旗帜号令,这帮人又都是乡里乡邻,并肩作战少说二三年,相互之间人人熟悉,对战力倒没多少影响。

    这就好像让陈沐再回到带五个小旗军令靠喊的时代,非但战力没有影响,还用的倍儿顺手呢。

    天色已暗,洞里几个西班牙大爷已经睡了,没睡的则点起煤油灯写着日记,记录他们在关岛上的见闻,写下今日征服无名洞窟黑色魔鬼,抢占巢穴的故事。

    刀剑刺入身体的声音在夜幕下被完美掩盖,走至灌木从中的美洲战士突然被厕所刺处的战剑捅入胸口,紧跟着四五只手从灌木里一拥而上,捂嘴的捂嘴、拖拽的拖拽,一个人瞬间就消失了。

    林满爵啐出一口,看着倒在脚下的尸首,暗骂道:“他娘的,想尿老子一头!”

    洞穴门口披挂虎头的小首领发现异状,健硕的臂膀抓起黑曜石大棒指向林间灌木,穿刺饰石质鼻钉的鼻子狠狠皱着,接着就见灌木中走出一排穿戴胸甲的战士,端着长铳在哨官令下击发。

    砰砰!

    硝烟将灌木遮蔽,铳声中几名美洲战士爆发怒吼,但三四十步内击发的铳子巨大冲力几乎将他们就地射翻,根本来不及发挥出应有的战力便倒在地上。

    两侧灌木突出数道身影,手持长矛的明武士窜向洞窟两侧,一手持铳一手持矛,埋伏于洞窟外围。

    不过他们显然很难派上用场,洞内的西班牙人根本没想到他们真的会在关岛遇袭,岛上的原住民早就被他们征服,虽说他们得到的命令是搜索岛上可能的大明舰队水手,但没人能想到真的有人会在岛上。

    这就好像现在让陈沐下令广州府巡检巡逻左近,找到登陆大明的西夷一样,可能吗?

    大军在侧,哪个巡检会觉得敌人会傻到出现在广州府。

    显然,林三爷就是这么傻。

    埋伏两侧的营兵派不上用场,林满爵将麾下百人长铳手兵分五哨轮击而发,逼近洞窟二三十步向洞内齐射,铳火密集地扫向洞内,就连铳手自己都没想着能不能命中敌人。

    这是乡勇的一贯战术,在与匪寇的作战中林满爵发现自己部下铳手并不精准,轮射技艺也不高超,每队轮射往往仅仅能有一半人按命令发铳,因此干脆就用更多的士兵去换取更连贯密集的火力。

    只不过从前是守,现在是攻。

    短短片刻,连贯不断的铳声在洞穴外炸响,伴着硝烟大片弥漫,是洞**数不尽的惨呼声。

    没人能在这种火力下求生,整整放出四五百铳,林满爵抬起的手才放下,铳声戛然而止,硝烟渐散,把总抬起的两手合在一处,埋伏于洞外的旗军又向里面放了两支小旗箭,这才提着长矛手铳列阵入洞。

    林满爵挥手道:“放斥候巡行周围,找到其他追踪队,再派人回去用木头渔网做大拍,我等有鸡肉可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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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虎鹰【盟主加更】

    “你叫大虎,你叫大雕,你叫黑金刚,大虎、大雕、黑金刚,记住了?”

    仨体形健壮的美洲土人懵懵懂懂,上百个美洲人就这仨留下了,他们冲锋勇猛,离明军火铳距离更近,铅子破体而出打到外面,身上只有贯通伤,虽然是从一个地方进去另一个方向出去,但伤口大点总比铅子留到五脏六腑好过。

    这年头被铳子打进肉里基本上就活不成,美洲土兵又习惯于不穿甲胄,打着赤膊穿个兜裆布就上阵了,这在林满爵看来就属于挨打没够儿。

    哥仨里老末儿黑金刚运气好,这也是个穿虎皮戴虎头的,打起来那会在洞穴里面,离明军放铳远,也不知是命中他的铅子已经穿过另一个人还是怎么回事,反正林满爵发现他的时候这家伙只是被打晕了,额头嵌着颗变形的铅子,人没啥大毛病,所以被起名为黑金刚。

    到底有没有毛病,打傻没打傻,林满爵看着都一个样,他啥也看不出来。

    打一仗人员没受损失,放不到五百铳,算了算用了有十斤火药,从洞里打扫战场又弄了两斤半,收获的东西林满爵来不及细看,总之就是把人能扒光的都扒光,收拾收拾远走二里地才把东西找个显眼的地方放下,留几个人手看着,这才继续上路。

    上百杆鸟铳齐射的声音可不小,别人听不到临近的搜索队可能会听到一点声音,因此他决定趁今夜把这几支搜索队全部打掉。

    这种好机会不是天天有,他们有水、有吃的、有武器,而且不够警惕,只是费一点火药,稳赚。

    当天夜里一切都很顺利,林满爵循着己方斥候留下的记号,一夜奔袭六里,追击三支巡逻队,缺少火器的巡逻队很难对他们造成杀伤。

    火力兵力他都占据优势,闭着眼打都很难输,结果林满爵又是那乡勇打匪徒,打掼恶战的老兵,能刁钻偷袭绝不列堂堂之阵,别人被他打得满地找牙都没处说理。

    满载而归,等清晨大明武士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翻船营地时,有营兵都快睡着了,只是机械地背负战利,迷迷瞪瞪跟着走。

    “叔父,为何留着这七个野人。”林晓耷拉着眼皮,从舷窗钻进船里,鼓捣出辎重中的金疮药,边给黑金刚脑袋上药边问,他发现林满爵似乎热衷于把战事中受伤的虎头、鹰头敌人俘虏带回来。

    一旁摆弄烟斗的林满爵看了他一眼,抬手抚过多日不经修剪的胡须,道:“我不是野人?”

    烟草在吕宋有很多,林满爵见当地人抽过,盛清水洗了洗缴获的烟嘴,放些烟草吃了两口,感觉没有味道,丢到一旁。

    “嘁,为啥别人用这玩意会冒烟儿。”

    林满爵看着烟斗满脸嫌弃,在战利中接着挑挑拣拣,看向俘获的七个美洲土兵,道:“把他们戴的虎头虎皮摘了,捂得严严实实不热?往后出去打仗你别跟着,就在船里教他们说话,啥时候能听懂话了告诉他们,从现在起,是我的家丁。”

    其实没别的原因,在林满爵眼里,这些美洲土兵就是最好的战士,如果他们能听懂号令的话。

    在明地、吕宋,很少能见到有像他们这么健壮的人,尤其是戴着虎头帽的家伙们,能挥舞像大橹一样的兵器奔走如飞,像这样的天赋不是每个人都有。

    最关键的一点在于,他们和自己有相同的黑色头发、皮肤黑些红些,但在林满爵眼里这与那些西夷葡夷有本质上的区别。

    “只要他们能听懂话,就能问出西夷兵力,边鄙夷人不识教化,你多教教。”林满爵指了指黑金刚,道:“那俩伤得重未必能活。”

    说实话,林满爵现在虽然疲惫,但他挺高兴。

    打了一宿的仗,又弄回来十几杆番铳,两百多人的几日口粮水囊,十几件胸甲与更多头盔,零碎的长剑、弓弩,还有不少值钱的物件。

    金银戒指、银十字架、金币银币、银项链甚至银餐具,这些西夷携带的银质物件非常多,除此之外地图、乱七八糟的装饰物。

    这是一支来自美洲的军队,不论西班牙尉官还是美洲土兵,他们都有少量金银装饰。

    换句话说,他,他们,发财了。

    而且随在关岛的战事,可能会越来越富有。

    陈沐当总旗打完新江口之役有多少钱?他弄到五百两银子,一度巨富。

    如果这些东西将来运回大明,林满爵的财富当不亚于陈沐当时。当然这些钱财现在并没有丝毫价值,它们只有回到大明才有价值。

    打了一辈子山贼强盗的林满爵,在远离故土的关岛上第一次生出想要当山贼的想法,他喃喃道:“往南走行不行?”

    “嗯?叔父不是说南面多山,打起来不好跑么?”

    “为何要跑?”

    打了一仗让林满爵腰杆子硬了起来,他努努嘴道:“他们虽然强壮,但弱小可怜,如果只是这样的军队,只要占据地利,来五千我等都不怕还是人太少了。”

    要是陈没把他的乡勇减编,上千兵力配齐铳炮,林满爵就有胆量在这设他三座互为犄角的营寨,弄不好自己就能把西夷从岛上赶出去。

    现在只能在脑子里想想过把瘾,还是要在暗无天日的船舱里像老鼠般躲避搜索。

    不过黑金刚还是很好的,身躯强健有力,又精于搏击,将来如果学会说话,应该会是自己的好帮手至于黑金刚愿不愿意,林满爵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一直都被捆着呢,严加看管几个月,等他学会说话大帅的大军也就赶到了。

    等他看见和自己长得差不多的人们有雄厚兵力,招降他总比那些长得不像的西夷容易吧。

    尤其当林满爵在黑金刚的饰物上见到龙纹时,更加确信自己这个想法,他拿着黑曜石雕面带怜悯地对黑金刚道:“你们的应龙,怎么就连爪子都没了呢?”

    如果黑金刚会说话,一定会告诉这个无知的大胡子,人家那是羽蛇神,不是什么应龙,本来就没爪子!

    不论如何,林满爵已经决定,接下来的偷袭战中他要再擒获十个甚至更多戴虎头鹰头的武士,将来给他们弄来胸甲臂缚、战裙铁靴,持宣府造戚家刀,戴大明凤翅盔,战场上左冲右突,谁能挡?

第九十二章 小说

    陈沐前脚返航陈来岛,后脚就见到了林满爵的副把总曾习舜,他带着即将吃空的粮船一路西航,受大雨所阻稍有偏航,行至靠近苏禄被巡航船队带回陈来岛。

    林满爵在战后派出的另外一艘大福船虽出发的晚,但硬着头皮没有偏航,反倒要比曾习舜赶回来早一点。

    也就是他们这两条福船运气好,就在他们登陆不久,暴雨阴郁都预示着大风要来了,如果他们发船再晚十日,将会被台风刮得尸骨无存,陈沐也将无从再见到派出的舰队。

    “坐,我从广东刚回来,饥饿得很,就无礼了。”陈沐对曾习舜与林满爵放回来传达消息的水兵道:“边吃边讲。”

    外面大风呼啸暴雨倾盆,陈来岛的石质城磐能挡住大风,虽然如今舰队都已经靠港,能航往马尼拉湾躲避的都过去了,过不去的也拉到岸边拴好,应对台风沿海一直都有足够的经验,但船舰受损依然无可避免。

    这令陈沐有些忧虑。

    两人战战兢兢地陈沐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吃得不安极了。

    等说明情况,副把总曾习舜也才知道把总林老哥把战舰沉了,担忧地对陈沐道:“大帅,林把总沉舰是无奈之举,还望……”

    “就沉了,不要怕。只要能保住陈某精兵性命,一艘船算什么。”陈沐擦过嘴后才说话,对二人道:“你们无惧生死带回星图,林把总有勇有谋布置得当,皆有大功于我,待大风过去,把总敢不敢为舰队领航,再上关岛?”

    “卑职自然敢,林把总还在岛上,只等大帅发兵救命!”

    “等海上能航行,陈总兵就会率舰队攻向关岛,放心。”

    带几人下去,徐渭从幕后走出,带着悲悯缓缓摇头,道:“他们回还紧赶慢赶尚用二十余日,林把总仅剩两月粮草,又无大舰,如今仅剩三十日水粮,恐怕凶多吉少。”

    陈沐心里对林满爵的前途亦觉不妙,深入敌境之中,孤悬海外之地,无兵无粮,他叹了口气颔首道:“也就是跟随已久的乡兵,换做旁军,恐怕凿沉战舰之时就已哗变了。”

    “等大风过去,陈总兵就会率舰队出征,此人若能侥幸存活,将来可担大任。待舰队通航,派人去平远,赐下赏银于出征将士家中,派人关照县官乡邻,好生照顾家眷这此回来,带回了几个好消息。”

    陈沐说着翻开跟随自己多年的笔记本,道:“去年得知濠镜有大宗绸缎可供买卖的葡夷今年到港,两月单买我南洋衙门货物一百七十万两,同时大宗向濠镜输入印度棉花,在香山除卫所纺厂外,有纺商十三家,各雇工数百,亦是各卖货以千匹计。”

    “阁老加了海关抽盘,单濠镜港今年关税有望过六十万两。”陈沐抚掌笑道:“如此一来,可算是把向西夷作战的恶果除掉。此外,葡夷印度总督已准许明商在印度、马六甲等地经商,不过濠镜对他们施行多少关税,通过马六甲的明船就要缴纳多少关税。”

    陈沐摇摇头,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很不痛快,却没有办法,他说道:“现在我们必须要有他们作为输送白银的中转,还要忍几年,一旦东面白银有结果,就可以冲破马六甲。”

    其实这种中转,依然是互惠的,整个欧洲都需要香料与绸缎以及工艺品,过去这掌握在西班牙与葡萄牙手中,造成两国空前繁荣与兴盛,现在则仅仅存在于葡萄牙船上;大明需要白银,过去白银在葡萄牙与西班牙手中,现在这些白银只能通过葡萄牙流入大明。

    陈沐把这一切定位为阵痛,大明南方的海上环境实在太差了。

    在以前,西班牙、葡萄牙两个国家的殖民地几乎将大明团团包围,除非他想耐心呆在国内积攒力量,否则根本出不去,要出去,就必须把其中之一挤走。

    之所以挤走西班牙,是因为陈沐想让银矿掌握在自己手中。

    可人的**是难以填满的,现在银矿还没落到自己手里,他就又朝印度扒头望了。

    “陈帅,在下浅见,此时不宜再与葡夷分说,大帅所言美洲,太远了;倒不如向倭国小陈将军加紧进攻,以尽快取得银山,除此之外,还有一地尚需经略。”

    陈沐挑挑眉毛,道:“哪里?”

    “安南,此地古称交趾,为我天朝故地,如今南北对立,南有莫氏北有黎氏,各自相攻;陈帅何不趁此时机派商队与其沟通,开设商站,如其国桀骜不驯,老夫听说占城国主逃亡亚齐,何不支援亚齐先攻莫氏,助其夺回故土后再联南兵水陆齐攻黎氏。”

    “除此之外,还有暹罗大城。”徐渭张口就来,道:“暹罗百姓众多,对我汉民一贯优渥,当地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亦可设立商站,大宗易卖货物。”

    陈沐俩手叉起来,挑着眉毛向徐渭笑问道:“徐先生近来是知晓海外夷事诸多啊!”

    “既然先生提出,这事就由您办了,倒是给八郎那边确实要快了。”

    其实陈沐也知道八郎那边的事急不得,等齐正晏联系上山中鹿介,就能向石见出兵,如果单靠自己进攻以达到占领的目的,无疑会使事情复杂许多,就现在而言,那边的事已经进行的很好了。

    “张阁老还给我传了信,今年末,朝廷会派几位前几年的进士过来,协助理政,到时候由海公量才而用。”陈沐说罢又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写书的来了么?”

    写书的,说的是余邵鱼,徐渭道:“前月就过来了,不单单他,还有十几个写小说杂文唱谱的,大帅将他派到吕宋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让他写书,编英雄志。回头啊,把林满爵、杨兆龙的书信战报,以及情况都给他看看,让他给我写小说。”

    “林满爵,草莽出身、乡勇抗贼,海外击贼,升官发财;杨兆龙,出身富贵、出海立业,率百姓登新明,训狗……算了,这小子晚点再写,先给林满爵写一本,既要荣耀,也要有财富,还有惊险刺激,实在不行就把余邵鱼送到新明去,让他看看不一样的天下。”

第九十三章 发兵

    整个吕宋,在台风来临之际仿佛都在写书。

    陈沐在写书,他从广东带回几箱讲武堂教材,编撰修改,筹备给小皇帝做新书。

    徐渭在写书,他收集历次与西夷海战的战报,召见各个亲历战事的将官与军兵,以总结战事中的规律,编修制胜兵书。

    余邵鱼等人更是在写书,陈帅之淫威与白银攻势,顷刻间令这些几无社会地位的文人心甘情愿地写着自己都不愿署名的故事。

    倒不是故事不好,也不是他们写不好,问题是立意太刻意了。

    用陈沐的话说,以钱财、美妇、宝物、冒险、荣耀、收获、胜利,来达成令明人闻之心折、张开眼界的结果,即使其实夹杂些许谎言也在所不惜。

    目的很崇高,手段很龌龊。

    明代地位高的是文官,但官员不是文人,懂治国经略有为官经验而且官声良好的才是文官,他们呢?他们会写一大堆故事,依然过不好自己的日子。

    所以不是每个清高文人都愿意为几两银子做这件事,至少要十几两才行。

    陈沐给一百两,大家都高兴极了,干劲十足呀!

    陈氏军团兵马四出,最没出息的就是小舅子杨兆龙。

    看看人家别人发来的战报,人陈八智一封信,龙造寺被干沉了;李旦一封信,倭寇收服了;林阿凤一封信,海岛安营扎寨咱能造自己的五百料盗版鲨船了;林道乾一封信,从潮州又弄过来几千移民,在岛上开垦土地,明年就能自给自足了。

    杨兆龙一封信:姐夫,我一个人在新明驯二十多条野狗,可服帖了!

    出息!陈沐看着信都能想象他骄傲的小表情。

    这信送到马尼拉,杨青鸾气得光想提剑上新明,过去把弟弟干掉。

    趁台风过境的十余日,陈沐终于有机会闲下来看看诸多部下的成果,吕宋诸岛稍稍走上正轨,就要继续开拓了,首先的任务就是请林凤出马,率船队进攻中途袭击杨兆龙的满者伯夷国。

    那个地方太过关键,是移民新明的必经之路,将来帝国最优秀的年轻官吏要通过那条航路抵达新明,中间不容出半点差错,既然不安稳,就占领那,统治那。

    紧跟着,吕宋南卫指挥使由付元接任,邵廷达抽调本卫三千旗军,乘船前往婆罗洲上任婆罗洲都指挥使,掌管操练婆罗洲、苏禄六卫旗军,统管两国来往明商,保护前往马六甲之间的航线。

    陈八智那边,则命他联系去往日本京都的齐正晏的同时在平户以朝鲜、北方商贾之力,筹措军粮,将平户建立为东方远征囤粮大营,同时联合大友打尼子复国的旗号向毛利进攻,如果大友不同意,就先联松浦、岛津干掉大友再向毛利发难。

    这种战略在其他时候行不通,但此时不同,数千战力精悍且能快速支援九州沿海各地的明军,打破一个地区势力平衡不要太简单。

    在两弱一强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说灭谁,谁就活不长。

    暴雨过后,陈沐发船队向陈八智传递消息的同时,将麻贵派到平户岛,倪尚忠与李舜臣则各率兵船六艘粮船四艘,合舰船二十条由平户岛向东,开往苦兀岛,并让陈八智给予麻贵可能的帮助。

    苦兀岛也就是后来的库页岛,派麻贵去是为重启苦兀岛三卫。

    永乐十年,大明在苦兀岛北设囊哈儿卫,中部波罗河流域设波罗河卫,东部驽烈河流域设兀烈河卫,各卫下辖所,管辖当地的军民事务,受努尔干都司节制。

    但即使大明对苦兀岛有过管辖,重启三卫并不简单,努尔干都司都废止近一百四十年了,不受管辖的时间比管辖的时间长,这事单让那俩小将去办,办不妥。

    他们没打过仗,跟陈八智差远了。但日本之事关系到银山,陈八智走不开,那边的事多半需要李氏相助。

    派倪尚忠、李舜臣去,不过是跟着锻炼罢了,重设卫所,那得人家当地人愿不愿意,大明朝的威名要是不好使,就得打仗,真要打仗,还得靠麻贵。

    拿下苦兀岛,重设三卫,进而南下取虾夷,扼守海峡,再设一处屯兵点。

    陈沐发现今年南洋衙门真是出处用兵的时候,台风过去整个吕宋都在为陈筹措远征粮草、修补为台风所损的战船,北边南京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刘显就发来书信,川南叛乱,久攻不下,找他借兵。

    陈沐收了信气得跳脚,合着在中军都督府看来,南洋都督府就是闲着没事爆兵玩呢,吃饱撑了练了好几万军队不干活就不舒心,还跑到老子这儿借兵。

    陈沐能说啥,他当然不借!

    中军都督府的事儿,管他南洋都督府什么事?

    堂堂赛驴公打仗,可能跑长城根儿找戚帅借人马吗?

    他还拿这事给杨青鸾讲,背后说刘显坏话,结果被杨青鸾道破了天机。

    川南九丝蛮叛乱是哪儿啊,是川南兴文、珙县一代,播州隔壁。刘显此时担任四川总兵官,这场仗从三月就开始打了,调集了十四万官军攻打九丝城。

    兵力虽众,但官军不好使,这事陈沐太知道了。

    早年他跟着揍李亚元时不也是这样么,吴桂芳同样发兵十万声势浩大,有什么用,真正跟贼兵过招的,就几千人,别人都说围追堵截,出傻力气。

    在四川平乱要靠谁?

    土司。

    土司兵比官军能打的多,硬仗浪战靠的都是他们,要不杨应龙就瞧不起四川官兵呢,吃拿卡要自己来,出力卖命别人去,所以正常情况,这事播州是当仁不让的。

    可问题出在哪呢,杨应龙当年奉亲爹之名本身是要给自己找妹夫,第一个找的不是赛驴公,找的是刘显,那边没谈成才换成找姐夫找上他。

    有这事,应龙那小心眼儿能尽心给刘显打仗?

    “是应龙没出力,刘总兵这才找夫君借兵,夫君借兵,应龙就出力了。”

    陈沐这么一琢磨,这兵还确实得借,他拍拍手道:“这样,我派奇迈去,不带兵,带兵这战功就算刘南昌的了。让他到播州给岳老子带点礼物,也给应龙带封信,就地征个两三千人,到时候战功算播州军的哼,这年头,全天下没人敢贪我的战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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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到头

    关岛上林满爵惨哟。

    打了几场漂亮仗,换着法儿偷袭西班牙搜索队越发得心应手,他甚至连关岛上往南走的三条路都摸清了,后来干脆在必经之路上埋伏。

    西夷虽然发现几支搜索队不见踪影,甚至还有活口逃回去报信,派出的兵力越来越多,但他们终究是不知道林满爵的大本营就在他们港口正东边,一直派军往南找,怎么都找不到。

    搜索队伍一旦超过五百,林满爵就藏起来装鹌鹑,人少了就派人跟着留记号,最喜欢看别人支锅点火,打完还能吃碗热乎的再走。

    结果就玩脱了,在第九次伏击敌军搜索队时,下雨了。

    台风倒是没影响到这,但林满爵登岛这会正是雨季,关岛的雨不像林满爵土生土长的三省交界,这边的雨没预兆。

    哗说下就下,诶说停就停。

    就下一会儿,就下他准备动手那一会儿。

    一杆杆铳都拿出来了,下雨了,火绳全湿了,铳也不能使了,而且还被敌人发现了。

    结果显而易见,二百多号人被一百来个持冷兵器的美洲战士追得那叫个惨啊,最惨的是还不敢往翻船营地跑,只能一路向南窜。

    根本没有交战,一看铳不能使他的部下就抓瞎了,倒不是所有铳都被淋湿,有的趁火绳没熄放出一铳,但打过之后也只能跟着逃。

    等林满爵率部向南撤退三里,回过神来才觉得不对。

    “这雨下得真他娘邪性,我们跑什么,我们有铠甲有腰刀,怕他们干嘛?走走走打回去。”

    这会林满爵再说打回去,士气突然就上去了,没别的原因,雨停了铳擦擦又能使了。

    各个营兵从携行具包里换上新火绳,掏出火具,火镰打火石、火星引火绒、火绒点火煤,费好半天劲把火点着,各个插上新火绳,通条裹布弄干铳管,换上新药,雄赳赳气昂昂传林过道,重走逃时路。

    后来的日子里,林满爵便不停地以游击战术在丛林中与西夷往来周旋,神出鬼没地让人摸不清他到底有多少人,只能猜测其兵力不满千人,可究竟在哪谁都说不清。

    接连不断的袭击令岛上美洲战士感到恐慌,言语、信仰不同让他们的忧虑无法向率领他们的西班牙军官良好沟通,这种恐慌在军队中蔓延,直至席卷整支军队。

    西班牙上层军官则是愤怒,发生在岛屿南部的袭击一样令他们的战士恐惧,那些派出的搜索队成员尸首在派出数日后被人发现,赤条条甚至连贴身衬衣都被扒走,一些人甚至在被杀死后还被敌人取走杀死他们的弹丸。

    在交付新西班牙少校门多萨的文件中清楚地写明了这支神出鬼没敌人在战斗结束后干净利落的手段,每具尸首在致命的火枪伤与矛刺之外,至少还有三处伤口。

    捅进心口的长矛、切开脖子的匕首以及缺少的耳朵。

    大多战斗,没有活口,即使侥幸有人逃回,也没有看清敌军的模样,更不知道敌军兵力部署,只知道火枪齐放接连不断,等到敌军从林间出来,战场已经没有活口了。

    密集的火枪让西班牙军官团对明军登岛兵力产生误判,在西班牙军阵中,十一至十六名战士有三个火枪手,尤其是这种多方向、短时间快速战斗,门多萨与他的首席教士甚至认为敌人可能在一千至三千之间。

    最大的可能,是整整一个军团。

    在位于关岛西部,正在建设的前线要塞中,西班牙军官团完美地脑补出明军攻岛的方略以及进度。

    在一开始,他们登岛仅有一条船,一百多人,快速建立前线哨所,并在同时派出船队,为掩护步兵登岛在港口西南方向海域与他们的巡逻船队交战并且取胜。

    紧跟着,超过千人的大部队步兵在岛屿南部登陆,并先后向北部进发,进发途中与搜索队交战,并将关岛一分为二。

    密集的突袭让林满爵占足便宜,后果自然也非常严重。

    “三佬!昨天,昨天敌军向港口增兵,斥候探不过去,最近的敌军在西边四里”

    林满爵这段日子过得不算艰难,有吃有喝、有肉有酒,除了一开始尝尝大蝙蝠的滋味,后来一直吃的是敌军兵粮,虽说比在陈来岛驻军时候难过多了,却也没有超出他们对留守岛屿难度的估量。

    部下斥候慌慌张张从林子里突出来,口中压着声音报到一半,就被林满爵一口捂住口鼻,拽到一边才低声道:“别乱喊,好好说说,怎么回事?”

    这时候,林满爵才把烟斗倒出来踩灭,压着嗓音面露凶相,对一旁林晓道:“把鱼筏猎队都叫回来!”

    “两日来,港口增兵三四千,今天派出先后两支军队,有很多穿胸甲拿长矛鸟铳的,往南去了,斥候不敢走太近,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

    “上千。”林满爵面色阴晴不定,“两个都上千?”

    斥候在敌军兵力上说不清准话,但他肯定地对林满爵道:“不过,我亲眼看见四条大船和几条小船,从海湾向南去了。”

    林满爵长出口气,无力地挥挥手,道:“清点粮食吧,还有多少水粮,往后不能再出击了。”

    他找了块干净些的石头靠着,从腰囊里取出一点点烟草,缓缓向烟斗里重新装着,他终于摸清烟斗是要靠点燃来吃,但此时这事毫无意义。

    在平远县,几年他打过二十多场仗,互有胜负,从乡勇中脱颖而出,有威望有本事,是当地豪杰。

    但从没像登岛后这样,怎么打、怎么赢,就好像他真的由老卒成长为盖世军神一般,从没发生过。

    有时候他也知道取胜是仰仗了军器之利,可这种成就感依然令他兴奋并不安,他必须要带这些后生仔回家,可他又知道,早晚有一日西夷发大军征讨,就是他被打回原形的时刻。

    这种巨大压力折磨着他。

    他向木雕祈祷,祈祷朝廷大军比西班牙大军早到,但现在看来龙虎真君也并非每次都能灵验。

    尤其当他听见部下惊呼,端起望远镜望向东边海上时,他看见三艘飘扬红叉船旗的大船放下一艘艘小艇,小艇上载满着佩戴胸甲与羽盔持长剑鸟铳的敌人,在赤膊桨手的奋力划动下向他袭来。

    黑曜石烟斗落在地上,它的主人紧握鸟铳高声喊道:“御敌,御敌!”

第九十五章 代价

    门多萨方阵军团下军士长,苏尼加连队指挥官,上尉苏尼加率领他的军士在巡行岛屿的过程中发现敌军踪迹。

    最初的踪迹,是他们远远地望见海上有几艘小木筏,木筏上有人在打渔,这并不出奇,出奇的是这些看起来不像岛上异教徒原住民的渔民远远地见到他们居然撑着木筏有逃跑的动作。

    在接近后,他们发现岛上边缘,这个正处于港口北面的海岸,居然有人生活,这些人好像还穿着铠甲,拥有武器。

    难道是……明军?

    当他的小艇从大船上降下,朝岸边袭去时,看见刚刚逃到海岸的十几个渔夫与岸边零零散散几个人,苏尼加上尉认为自己受到天主的青睐这场战斗已经持续一个多月,还从未有人能捉住敌军。

    他将率领他的连队,在这里完成这一充满荣耀的壮举!

    不过随苏尼加连队三百名军士乘小艇向岸边越来越近,岸上的情形好像有些诡异起来。

    “刚才岸边是十几个人对吧,神父?”

    一手持火绳枪,一脚踏在小艇头,身着精锻胸甲头戴雕繁复骑士花纹高顶盔的苏尼加转头向后侧一手抱圣经一手持十字架的随军教士问道:“你看见了么,他们准备迎击的人好像……怎么越来越多!”

    在那些生着灌木的巨大石坡里,一个又一个顶盔掼甲的明军持鸟铳挺长矛走出,迅速在林满爵的指派下整军。

    那些撑木筏回到岸边的‘渔民’上岸后并不急于逃窜,用绳索合力将木筏拽上沙地乱石滩,掀起靠在看起来柔软的灌木上。

    在灌木只是伪装,里面早有明军钉入的木架,掀起来半人高的木筏从另一面看来就像一副胸墙,紧跟着一排明军便半跪在木筏后,架起火绳枪。

    一个阻挡海岸敌军登陆的简易工事,在极短的时间里被构筑,离得越近,准备攻上海滩的苏尼加越觉心惊这好像是个骗局,是个埋伏。

    他眼中看见的明军,把长矛放下、腰刀长剑扎在身前,他们腰上别着手铳,手上提着鸟铳,背后背着缴获火绳枪,一杆杆装好火药的鸟铳斜靠在木筏上,各个身穿胸甲头戴兜鍪。

    过去他们没有这么多火枪,也没有这么多甲胄,最多的只不过是陈沐装备给下级军士的单面胸甲,但现在不同了,他们有数十人穿着从西班牙人身上缴获的一体胸甲,另一部分则前后穿两件过去的胸甲,还有一部分头上则顶着西班牙人的高顶盔。

    只是这些,还没有关系。

    你的人能从石头里出来?很好。

    苏尼加相信自己战无不胜的连队一定能冲垮他们简陋的防御阵地,杀掉或俘虏这几十不,现在是上百个该死的异教徒了,然后再仔细看看那些石头是怎么回事。

    可他妈石头怎么会拉出火炮!

    先是灌木被掀开,连根扔到一边,露出里面藏着的炮车,接着明军从伪装为石坡的翻船里通过炮窗笨拙地拖拽、搬运出数百斤重的二斤炮与轻巧的虎蹲,接着重复这个动作。

    林满爵想清楚了,他不在乎使用火炮会不会被敌军大部队发现,不消灭掉这些敌人,他们现在就会死掉,至于其他事情要等打完才能考虑。

    五艘掀翻的鲨船上运出两门二斤炮,主要使用的还是虎蹲,密集的敌军小艇离海岸还有二三十步,等不及的西班牙战士甚至已经有人勇敢地跳下小舟,高高举着火绳枪淌水向岸边迈开步伐。

    “铳手列队,听炮声放铳。”

    “炮手装药,装散弹,虎蹲入散子!”

    相较二斤炮,林满爵在陆上更喜用虎蹲,这是他在平远县时所能接触到的唯一‘大炮’,麾下乡勇出身的营兵也最为熟悉,装药更要比二斤火炮容易的多。

    钉好虎爪,在装进火药后南洋出产的散子筒直接塞入炮口,就能完成发射,比二斤炮省事的多。

    虎蹲炮射程不近,四五百步都能打到,但那只能起到打乱阵形的作用,真正要想造成杀伤,还要靠近战。戚家军镇守东南,将虎蹲炮拿给他们时就专门叮嘱过,这是防备敌军抵近冲锋时的兵器。

    现在,正是这种情况。

    上尉门多萨登上海岸,眼看明军已将两门火炮摆在阵后却并不惊慌,有条不紊地下令部下数十名火枪手列阵向敌阵齐射。

    他们的火枪在船上就已装好,此时一排重火枪手将枪叉撑在地上,架好沉重的重型火枪,听令向阵后两门重炮的位置先后放去。

    至于那些轻巧的虎蹲炮,则直接被西班牙人忽略掉,这种小玩意儿能有什么用?

    一片硝烟里,其后更多长矛手已经排列阵形,将长矛端起或者说架起。

    他们端矛的动作非常专业,在长久的战争中西班牙人对长矛的使用得心应手,总结出一套长矛步兵的训练方法。

    步兵持矛的右手向后伸展,手背朝上扣住矛尾并向下压去,左手则托着长矛抵在下巴附近,使四五米长的矛在两手之间形成杠杆,以更加省力的姿态在左右火枪手的掩护下朝敌军前进。

    如果面对骑兵或敌军冲锋的防守姿态,他们则会把矛尾踩在右脚下,左手托着长矛,右手随时准备抽出腰间短剑近身搏击。

    近百支轻重火枪分别打在林满爵阵中,霎时间到处都是铅子穿透木板或部下中枪的闷哼与惨叫,但很多中铳的营兵依然站着,该做什么做什么,甚至有几人在中弹后挣扎着发铳还击回去。

    后方土坡上,几名装填二斤炮的炮手被击穿胸甲当场射翻,他们才是重铳手主要瞄准的目标。

    前阵由木筏制成的木栅则挡住大部分轻火枪的子弹,即使有穿透木板命中后面营兵的,威力削弱的铅弹也大多能被胸甲挡住,只不过被变形胸甲击伤也难以避免。

    双方相距仅四五十步,铠甲能不被打穿已经很好了。

    “虎蹲炮,放!”

    不必林满爵提醒,部下炮手自早已将虎蹲炮放到合适发射的低矮角度,一声令下,木筏组成的木栅中间缺口六位虎蹲炮先后爆出巨响,硝烟里散子筒被轰出,纸封颗在出膛气压下扯开,紧跟着散子筒铁壳兜风,其中数十颗铅丸去势不减地朝列出密集阵型的长矛兵扑面而去。

    他们将会为轻视虎蹲炮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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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发誓

    每个国家每个人,都可以简单地复制西班牙方阵,但没有任何人能使他们的方阵像伊比利亚半岛人组成的方阵那样拥有威震天下的战力。

    就像不是每支军队都能在被密集铅弹射翻近半后依然能保持活力向前冲锋。

    因为别人没有狂热、自信、英勇、无畏、士气高昂与集体精神会于一身的西班牙战士。

    虎蹲炮近距离发射像狂风般扫过长矛阵,由铅子汇成的狂风撕开阵形,给予前两排矛兵近乎灭顶之灾,尤其他们平均每人被三枚铅子击中而尚未倒下时,木栅后早已等候多时的鸟铳手听到炮声齐齐扣下扳机。

    砰砰,砰砰砰!

    连绵不绝的铳声给林满爵阵前蒙上一层硝烟,两支沉默的军队隔着硝烟,一面攻、一面守,却同时能听见对方军官以截然不同的语言下令。

    他们一方身经百战征服美洲,一方接连大胜士气如虹,都对自己取胜抱有近乎盲目的信念。

    当硝烟渐散,成排的西班牙矛手倒下,木栅被击打地千疮百孔,但谁都没有后退一步。

    四五米长的大矛已摇摇晃晃地搭在木栅旁,向营兵捅刺过去,以他们架矛的姿势很难让身披胸甲的营兵受到伤害,但这种骚扰却比任何方式都简单奏效。

    前面的矛手放下长矛,抽出腰间长剑矮身在矛林中窜向木栅,后一排矛手紧紧跟上,以新一排长矛扰乱明军的阻拦,两侧更有放铳的火枪手方阵不停朝明军阵地发射铅子。

    他们的长矛方阵受损颇重,但这些伤亡是有意义的,他们抗住大部分进攻,使后面友军与敌军短兵相接,而短兵相接早在他们登陆新西班牙之前,天下就没有任何人能正面抵挡方阵。

    因为他们是来自伊比利亚半岛的西班牙征服者!

    “用番铳再放一阵!”

    林满爵抽出手铳,身先士卒在木栅之后朝几名翻过木栅缺口的西班牙士兵放出一铳,抽出腰间手斧道:“拦住他们,秀才!带五哨铳手后退,把西夷铳手打死!”

    转眼间短兵相接,十几个西班牙士兵翻过木栅立即受到更多营兵的围攻,前阵营兵身上大多揣着手铳,一手持刀一手持铳,格斗才华强不到哪里去,但没人能在这个距离挨上一铳还有劲和他们厮杀。

    随十几声短铳响起,硝烟里提佩刀的营兵便已在林满爵的率领下与最后几名西班牙士兵厮杀一处,人多势众转眼就把他们杀死在木栅之内,他下令道:“取番铳!”

    搭在木栅上的缴获西班牙火枪终于派上用场,不用装药,营兵蹲伏靠在木栅后,搭上手上缠着的火绳便抬起来看都不看地朝木栅前射去,连身子都不敢露出去。

    他们头上就是如林的长矛,有心眼的营兵透过木栅缝隙见到有人想攀爬木栅便把战剑佩刀从缝隙刺出去,有时能奏效、有时则只能听见金石之音。

    即便是以坚实铠甲引以为豪的他们,面对这支西夷正规军,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一道鱼筏搭成的木栅,成了两军之间的生死线,身披铠甲的战士在木栅两侧互相挤压拖拽,明军不愿让木栅被掀翻,门多萨连队则奋力想要掀翻木栅,以求攻入敌阵。

    厮杀里,两军射手则在后方相互射击。

    西班牙火枪手很有意思,他们似乎在正常战斗中属于独立成军的地位,这造成他们训练的习惯被用在战争中,前排火枪手发射完向后退去,站在身后的二排火枪手继续发射,射完继续退到队伍末尾,依次发射。

    这在面对步兵的进攻时非常有效,连贯不断的射击与接连后退的方阵让他们能避开敌人并有效杀伤。

    不过现在,打着打着,他们队伍末尾就退到海里去了。

    在那,普通轻火枪已经不能命中明军铳手,当然同样明军铳手也不能打中他们,这看上去好像是明军吃亏,因为西班牙重型火枪虽然在这个距离命中率很低,但击中一样能打死人。

    但明军其实不吃亏,因为指挥铳手的秀才林晓抬起手,大声喊道:“鸟铳打不准别打了,先帮三佬,伤兵把火炮调准,轰他们的铳手!”

    林晓可没忘记,他们还有两尊炮呢。

    两门原本就准备发向海边的二斤炮被伤兵调校,炮弹早在开战之初就被装好,此时向药孔撒上火药,距离不过百步,差不多对准当即两炮轰出,声势浩大。

    二斤炮虽说如今在船上是最不受待见的小炮,野战却依然是炮兵主力,仅仅一炮落在火枪手方阵边缘便将阵形砸出缺口,同时鸟铳队加入战斗,让艰难抵挡的林满爵压力顿时一轻,一排铳弹打过去便让木栅外的西班牙方阵兵饱受损失。

    他们离得太近了。

    部下死伤过半,门多萨眼看胜利在望却不敢继续进攻,只能下令受损的火枪手掩护,留下遍地尸首,向浅海小舟有序退去。

    门多萨很聪明,他藉由言语不通的便利,在撤退前大发命令,等到林满爵察觉出敌军撤退时,仅有十几个断后矛兵在可追击范围内,上百敌军已经推着小舟准备离开。

    “架炮,朝船上打!”

    此时再打已经于事无补,何况他们在外面没有重炮,只能看敌军登上大船后渐行渐远。

    敌军虽走,林满爵看着满地伤兵心中不能丝毫轻松,指派两队没受伤的部下持长矛短兵把地上敌军补一遍,对余众高呼下令道:“把鲨船拉起来,快,岛上敌军肯定听见炮声了,后面咱们要在海上飘着了,快!”

    从这到港口只有十几里地,何况驻军离他们不远,快的话他只有两个时辰。

    这一仗他们虽打退敌军,己方士气却分外低落因为数十袍泽阵亡,这是他们登岛后最惨烈的伤亡。

    林晓攥着长矛从西班牙士兵脖颈捅进去,以防死尸第二次坐起来,开始变成暗红色的血染红矛头,他对不远处林满爵道:“叔父,打仗几年,后生不怕杀敌,但这为什么?”

    “本该在平远种地养家的乡邻后生,若贼寇入侵乡里,战死也罢,死在这海外孤岛没人知道,尸首都送不回去,侄子到现在都不知道大帅跟这个开战让那个朝贡,为什么啊?”

    林满爵拢着发髻散下的斑白细发,手斧在敌军尸首衬衣上蹭蹭,缓缓收入腰袢,看着满面困惑的林晓并不答话,指指扣翻隐蔽的船,道:“把船拉起来,推进海里,把尸首带着,到时再回来取木做棺。”

    “我林三儿对天发誓,只要未死,必带他们,带你们所有人回家,但不是现在。此地离家七千里,除杀贼外,我等无路可走把贼人耳朵都带上。”

第九十七章 坍塌

    其实林满爵知道,林晓最想问的,不是这场战争为什么。

    他想问的,是为什么是他们,为什么是他们这些由农夫变成乡勇,由乡勇变成营兵的人。

    他们并非那些生于军户,追求功勋追求荣耀之人,他们从军既不荣耀也不光彩,只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受不了匪患连年掳掠,哪怕有一点机会能避免打仗,去贿赂匪首以期避战、去讨好县官以求保护,都试过。

    所有路走不通,没办法,他们这些家无余粮地无余田的破落户才聚成乡勇,被迫扛起兵器反抗,甚至还有些年轻后生投军是因为没钱讨婆娘,就因一句承诺便把脑袋别腰上。

    即使如今,他们大多数人所想要的也不过是攒些银钱,买些田地与头牛,一辈子都不再上战场。

    林满爵最终还是没有给阵亡部下伐够足够的木做棺材,不是他不想做,他试着率领船队四次趁夜停靠浅滩,但需要的木头太多,他们才做好几具棺材,袍泽尸首就开始腐坏了。

    别无他法,后来半个多月他的部下都在海上编绳子,用那些从西班牙士兵身上扒下的衬衣裤子与岛上棕榈皮编成不是那么坚韧的绳子。

    他们采来的木头不够做棺材,但钉死鲨船炮窗、甲板口却够了,一艘二百料鲨船被当做大棺材,由其他四条鲨船拖拽着,下帆在海上缓缓飘荡。

    陈沐说尸体会产生瘟疫,林满爵连操纵船只的士兵都不敢留,干脆就缓缓在岛屿东部海域飘着,时不时用望远镜远远望向岛屿,只要还能看见轮廓,他就安心了。

    余下四艘鲨船,依旧哀鸿遍野,水粮在渐渐减少,敌军在岛屿沿海各处的布防却足够防备他们,偷偷潜上岛屿变得越来越困难,明明陆地就在那,他们却不能上去,余下的辎重也不够他们向吕宋返航。

    一切进退维谷。

    在他们登岛的第三个月初的一个夜里,一艘小鲨船割开绳索,带着船上的水粮跑了,夜里发愁睡不着觉的林满爵在他们打算离开时就发现了,但他没有声张,只是眼睁睁看他的鲨船带着四十多名部下离去。

    对此,他早有预料。

    他不知道那些部下会去哪,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活下来,此时此刻,这并不重要。

    一望无际的大海吞噬了时间与空间,也摧毁一切坚定的信念,林满爵不再相信自己真的能活下去,虽然他们依然每日吃饭饮水,但这似乎上天以另一个方式提醒着他们应该死去。

    余下的水手总是因为些许小事爆发争斗,他的船在流血,可他并不像过去那样制止部下,甚至看他们拳拳到肉打得狗血淋头来取乐。

    一切都不重要,他数着腰囊里十七只风干的耳朵,心中只剩一个想法在死前,他要复仇。

    为那些已经死了与将要死去的人复仇。

    尽心谋划的林满爵总是瞪着布满通红血丝的眼睛望向关岛,他发直的眼神让所有人都感到可怕,尤其在他神经质地命令舵手一遍一遍在黑夜里从各个方向缓缓逼近关岛,再在即将被发现之前调头转航,重新隐入深深的夜里。

    三艘鲨船上散布着这样的传言,他们敬重的林把总已经疯了。

    一个没疯的人是不会趁夜划着小艇登上当作棺材的鲨船上去,过一会再自己回来。

    更不会一遍一遍逼问在岛上当过猎手的水手要求他们把寻到的河流严丝合缝地绘画出来,稍有不满就换来一顿拳打脚踢。

    这比水粮渐少、战损惨重更令船员担忧。

    人们不知道也从来没想过支撑林满爵的信念是什么,但人们知道,支撑他们在这片岛屿上奋战的信念,是且始终是林满爵。

    “饮水还够十日,粮食仅够六日。”

    将舰上今日发生几场争斗、船员的精神状态记录在笔记里,林晓合上厚皮本,与随身携带的一本词曲书叠放在桌上,转过头看着清点水粮回来的军士,这个被称作秀才的年轻老卒抿着嘴喃喃道:“必须要上岸一次,走些险。”

    “只要三哨,两日,绕过敌军设岗,找到河流岩洞,三百个水囊和一些肉食。”

    他们只剩九十六个人,两艘鲨船都不满编,有这些水和蝙蝠肉……林晓算了算,还够他们多撑四五日。

    要说起来,林晓比林满爵乐观的多,他没那么多压力,自然轻松。他算过,从曾习舜回去到现在已经三个多月,即使发生意外,三个月也足够大帅发兵过来,现在南洋舰队应当就在路上。

    他们只需要再撑几天就好。

    倒不是林晓把他们想的太重要,关岛是西夷前沿阵地,敌军正源源不断向这里聚集,这座平淡无奇的小海岛因而成为兵家必争之地,谁都没有后退的余地。

    “对,必须上岸一次!”

    当林晓把自己的想法告知叔父,回答他的是林满爵近乎狂热的脸,这让林晓有些担心,看着林满爵的眼睛斟酌问道:“叔父,你几日没睡了?”

    林满爵近乎蛮横地摆手,从杂乱的桌上排出一副草绘地形图,大手拍在上面指着沿岸几个地方道:“此三处,守军不过百,我等登岸一举扫灭,把他们尸首堆进船里,四日,只需四日。”

    林满爵的眼睛似乎能滴出血来,抬起四根手指,充满侵略地眼神直视林晓,“四日生腐,官军说过,腐生瘟疫,疫随水走。在死前,我能把他们丢进河里。”

    “三百条命,我要他们三千条命来还!”林满爵仅仅攥着拳头,突然松开,起身向船舱外走去,“我要找三十个,不,五十个人,剩下的水粮够你带他们撑到吕宋,只要没有这五十人,你们就能回家,我去”

    砰!

    就在林满爵快走出舱门时,身后林晓猛地扑出,两人撞破舱门摔在甲板上,林晓高呼道:“把叔父按住,绑起来!他要寻死!”

    起先舰上水手还都不敢动,此时一听林满爵要寻死,连忙各个扑上,就听林满爵高声吼着复仇,更是加紧手上动作,这才把他捆严实。

    瘟疫啊,那是天行时疫,岂能由人所制。

    更别说林满爵要寻死。

    几乎脱力的秀才站起身,看着叔父被堵上嘴捆严实放回船舱,他倚靠船栏不让自己摔倒,对不知所措的袍泽道:“叔父没事,等援军赶到,就没事了。我算过,十日,大帅就会率军到来,我等只需再上岸取一点水粮,就可撑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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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狭路

    明军的到来比林晓想象中还要快,就在他设船舱看管一心复仇的林满爵时,南洋水师先锋大将邓子龙标志性的铁甲舰所率三支船队已带林立旌旗航行至关岛西部海域。

    紧随其后间隔千里,是陈拥有雄厚兵力的庞大船队。

    林满爵间隔五千里成功登陆关岛,这极大鼓舞了陈沐对远征的信心,尽管辎重运输依然存在问题,但这个问题在关岛一定程度是能够避免的。

    只要进攻摧枯拉朽,西班牙人准备的大量粮草都是他们的。

    海战与陆战形势不同,并不存在老祖宗所云食敌一钟,胜吾二十钟,至多能胜五钟。

    但这并不重要,吃敌人家的食物,与吃自己家的食物相比,所获快乐可胜己二十倍。

    邵廷达吕宋中卫、付元吕宋南卫,各抽调旗军千人,以陈本部两千营兵、邓子龙本部一千旗军,合三千列装南洋燧发铳,携带地雷、手雷、火药捆炸弹、小旗总旗箭等火器齐备的嫡系部队,共五千军兵乘船赴关岛远征。

    在他们之后,吕宋东一千至一千五百里、关岛西三千五百至四千里海域,还有陈沐召集百艘大福、二百艘乌艚白艚小船组成的海上辎重船队。

    依靠巨大人力物力,冒粮船受风浪所毁的风险,以人力将辎重距离减少两成。

    能吃敌军粮食最好,如果嘴慢吃不到,至少后面自己也有源源不断的粮草输送。

    于陈沐心中,这场明西战争第一阶段结束于去年菲律宾总督逃离领地,第二场战事开始于他在陈来岛目送陈挥师东进。

    但对西班牙人来说并非如此,林满爵四百四十人起到的作用远比他想象中大。

    他神出鬼没的袭扰让西班牙人即使在他乘船远离海岛,依然不敢向西发出先遣舰队,那是一颗悬于腹背的长钉,使人畏首畏尾,不拔除则不敢左顾右盼。

    关岛上没有任何一个西班牙人相信来自大明的敌人只有四百,甚至在被他们进攻之后发起内讧仅仅剩下不足百人。

    在苏尼加连队与林满爵作战之后,他们更加坚信岛上还有数个像林满爵一样的明军连队,他们依然处于危险之中。

    他们脑海中的大明一直都是他们想象中的大明,直至与林满爵交手,这种想象才趋于具现,当随菲律宾失陷的消息传达到新西班牙,来自大明的恐惧令人不能呼吸,这支英勇善战的明军连队无疑加深了人们这种印象。

    天色正暗,曾习舜从前船放下的小艇攀爬缆绳登上铁甲舰,对邓子龙远远指着东面海雾缭绕的阴影说:“将军,那便是关岛。”

    邓子龙正一遍遍磨砺着他的八尺眉尖刀,他正考虑要不要换个金瓜来使。

    他们的船队航行中正遇到抛弃林满爵的一船逃兵,对他们邓子龙并未刻意苛责,给了水粮问明情况,让他们跟着曾习舜在前引路,再赴关岛。

    放他们回去是不可能的,这一路不论中军陈、吕宋陈沐、广东白元洁,各个都是严行军法的主,他们这一船人哪句话说错了都得交出自己首级,倒不如补足辎重吃饱喝足再上关岛,跟着打上几仗,到时候多半就能把事情揭过。

    只要赢了,没人在意他们在中间做了什么事。

    以勇猛称名的宿将起身,眉尖刀自有家丁持着侍立身后,邓子龙扶着船栏回首环顾并驾齐驱的舰队,抬手张指:“击鼓。”

    咚!

    一通重鼓,像敲击在军兵心头,令人打起精神紧攥兵刃,铁甲舰旌旗如林,随后鼓声不绝,各船舰长环顾海上却并未发现敌情,纷纷持望远镜向远方寻觅,终于找到阴影中渐渐显出的岛屿轮廓。

    他们此行目的所在,关岛。

    三艘千料六甲舰,五艘五百料鲨船将铁甲舰夹在中间以线阵乘风破浪,左右数艘小鲨船往来驰走,自战鼓响起,阵后两艘粮福船就地落帆不再前进。

    随铁甲舰上传出几声号角,船板还挂着泥土、灌木的小鲨船脱离船队,曾习舜率从关岛离开的逃卒与本部七十余人拥挤地乘小鲨船向关岛南部航去,他们要绕岛搜寻林满爵的踪迹。

    庞大舰队行至关岛西面港口二十里,即被港口西班牙驻军发现,不过航行数里的时间,港口集结十余艘大船、武装商船,直迎明军先锋官邓子龙驶来。

    “撞船居前!”

    邓子龙下令,铁甲舰尾端鼓楼重击三声,提醒麾下船舰观旗,接着大旗招展,两艘带爆炸撞角的百料小鲨船速航至队前,船上不着甲衣的水手们向天跪拜,随后各执短兵,操橹待阵。

    其后舰队偏航,九艘大舰以左舷面朝敌船,摆出阵仗。

    西班牙十几艘船队向邓子龙展开队形,大明南洋远征先锋将端着望远镜勾起嘴角。

    三艘不亚赤海的大帆船居前,船上水兵人影绰绰,帆绳甲板密密麻麻;其后六艘武装商船簇拥着一艘大舰,最后一列则同样是三艘大小不一的船舰。

    十二艘大战船,在两倍小船小艇簇拥下以无畏无惧的姿态向他们冲来,巨大的帆形兜满风被吹得鼓胀,高大桅杆与船型看起来就像一座座海上城堡向他们逼近,慑人心魄。

    这很可能是邓子龙有生以来面临最危险的战斗,不论船舰数量、大小,他都不能占据丝毫优势。

    两军相距十余里,随军出战的远征小总兵石岐攀上铁甲舰,抬起望远镜向东望去,对邓子龙道:“将军,敌军势大,我等宜暂避锋芒,与中军联合,一举击溃敌军主力。”

    邓子龙微张着嘴,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远来敌船,忽而眨眨眼,抬手对石岐问道:“是宜暂避锋芒,那石总兵知道应当如何击败他们么?”

    听见这句,石岐知道自己算白说话了,拱拱手道:“将士用命,不求近击仅以远战,先破其三艘大舰,分船队为二,合击一船,则敌军可败。”

    其实还是以众击寡的策略,无非是全局兵弱而局部兵多,集火一一击沉敌船。

    “说的正是如此,将士建功立业在今朝,宜以大胜壮我军威,何来见宵小跳梁退避之理。”

    邓子龙别过头来,“送他们回家!”

第九十九章 四艘

    船行庞大的盖伦船在海中疾速转舵,巨木吱呀声里混杂着士兵挥舞兵器气势如虹地呼喝叫喊,整个船队逐渐散开,以排山倒海的势头向一里格外明军舰队扑去。

    在相距刚刚抵达一里格时,船首重炮先后轰出,靠数人合力才能使用工具塞入炮膛的沉重石弹接二连三由各个方向轰出,目标却只有一个拍成一线,船首雕刻滑稽图案的明军舰队。

    那些彩色图案对西班牙人没有任何意义,就像美洲武士身上颜色鲜艳的羽毛一样,毫无意义。

    射石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隆声,巨大石弹砸进海面,最近一颗激起丈高浪花甚至让船舷的明军炮手尝到咸味,即使没有击中,也令心脏在胸膛不安地震颤、战栗。

    石岐率五艘五百料战船居左翼,邓子龙率四艘千料战舰居右翼,两支船队船身打横缓缓分头开进,在某一时刻,他们两支船队尾船并排,看起来就像先前一样,是一个整体。

    两艘原本排布在阵势当前的冲撞船如今跟随在铁甲舰右侧,十八名水手在收到撤回命令时好几个人裤子都湿了,哪怕就在阵前站一会,下定决死之心依然阻挡不了狼狈的内心与生死之恐怖。

    不过似乎将军改变了想法,想把他们当作一支奇兵。

    不论如何,被大船挡在身后的感觉真他娘舒服!

    敌船炮火接连,船首炮放完侧着船头用前面侧弦炮发炮,不讲究战术单纯能用什么用什么,毫无章法但看起来足够震慑人心。

    十二条海上堡垒逐渐逼近,一门心思将炮火洒向各处,数十条小船载着水兵划桨而来,令每个明军都呼吸加重,攥着兵器的手骨节发白,他们几乎要使尽全身力气才能控制内心的恐惧。

    这种压迫,是西班牙船队的拿手好戏,在地中海在大西洋,不止一次当舰队以这样的姿态逼近敌军,等待他们的不是冲锋而是追击。

    不时有炮弹撞在鲨船船板,摇晃的战船上兵荒马乱,总旗小旗高声呼喝着让部下抓紧帆绳紧握船拦,部下一次次催促长官发炮,但旗舰上邓子龙决意按兵不动,连战鼓声都停了,另一边的石岐也是如此,蒙受炮火的船队依然在海上缓缓漂浮。

    他们在以微小幅度改变航向,这种改变在遭受进攻中几乎不能被人发现。

    两支海军距离越来越近,一方穷凶极恶,一方人畜无害,短短一里距离,西班牙船队轰出上百炮,他们船队之间的间距越来越大,因为船头需要足够的空间左右摆动,以将两舷前排火炮轰出。

    所幸,这些战舰大多为南洋卫新造,吕宋为南洋都督府提供足量的结实木料,越做越厚的船壳能够抵御这种程度的打击,即使有炮弹能侥幸破开船壳留下窟窿,也会被船舱的匠人紧急修补。

    铁甲舰对这种伤害更是不惧,其实铁甲舰的铁皮很薄,但凡炮弹打在船壳上就能把铁皮打破,毕竟陈沐造铁甲舰的初衷是防火不是防炮。

    炮弹打在铁甲舰上铁皮就是个窟窿,但这能极大地分散炮弹冲击力,突破铁皮的炮弹只能嵌入船壳一半,根本不能打穿。

    能防炮的铁甲船壳不难造,难的是能防炮的铁甲船壳靠风力动起来。

    邓子龙在估算距离,不,他是在测算距离。

    世界范围,一个好船长不必是好炮手,但在大明南洋都督府,一个船长必然是好炮手,而炮手是必须懂得测算距离的。

    在隆庆六年版《火炮打放手册》中,陈沐尽可能地简化了开炮之间这一必备步骤。

    邓子龙在铁甲舰火炮甲板上透过望孔对照着手册中标记的盖伦船船头大小与距离,准确把握着敌船与他们的间距南洋卫受命做这幅盖伦船比例尺的旗军与画师都画好了,把胳膊伸直后一里是这么大,二里远是那么大,只要对着看就知道距离。

    误差因测量船大小与盖伦船不同而改变,但这已经够用。

    “调整炮角,三百步!”

    这个角度仅比平射高一点,铁甲舰上都是老练炮手,拧半把旋轴就将炮口调整合适,紧跟着船尾鼓声一通,令旗招展传令部下诸船,几面船帆张满,大船底仓随号令打开桨窗,八副大橹伸入海中,力夫随底仓喊号摇桨,船速猛地快上一截。

    原本缓缓交割的船队尾船在此时分开,一左一右加快速度分成两队,分别斜刺向敌军船队两翼。

    “他们想干什么?”

    新西班牙指挥官门多萨远远看着敌船向两侧包抄,狐疑地望向空出海面,没有任何敌船。

    他最担心的不是这些异教徒船舰想包抄他们,包抄就是个笑话,哪儿有九艘船能包抄大小四十一艘船队的?

    他只担心两个船队分开露出他们后面隐蔽大量敌船,现在看来他担心显然多余,敌军就只有这可怜巴巴的九艘船,虽然看起来船舰不小,但这比起他集结关岛西港船队还是弱小至极。

    “两艘武装商船去截住他们,拖一会,其他船去追,不能让他们跑了。”

    门多萨轻轻笑着,扣上头盔,看着船上战士道:“准备战斗!”

    包抄?

    谁想包抄了?

    反正邓子龙没想包抄,当两艘武装商船向他前方截击而来时,他并没有在乎,只是死死盯着侧面两艘直冲而来的大帆船,心里估计着被追至三百步的距离,紧握拳头,然后狠狠拍在船拦上。

    传令兵已等待良久!

    “开炮!”

    铁甲舰左舷,从前到后九门十斤重炮先后喷出火舌,巨响中炮弹直冲追击的盖伦船轰去。

    紧随其后,三艘六丁六甲级千料鲨船左舷十六门火炮依次轰出,他们瞄准的目标只有一个,铁甲舰击中谁,他们就向谁轰击。

    五十余门重炮同时在三百步距离开火,即使是盖伦船也撑不住,甲板下被轰出数个窟窿,甚至有一块船板被掀开,密密麻麻的炮孔与水线裂痕让船舰倾斜,一次集火就使其短暂失去战力。

    而在船队前方,近乎同时一声轰隆炸响。

    小小的撞船冲击在武装商船船壳,用来对付大型战船的撞角将武装商船从中间炸开,大窟窿几乎让整艘装船横插船腹。

    同样的场景,几乎复制在战场左翼,落地秀才紧攥拳头。

    “还有八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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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船舵

    门多萨松了松脖颈上的拉夫领。

    他数了数自己好像少了四条船。

    阵形铺得太开让他不能准确观测到两翼的战果,他只看见自己有两艘武装商船不知怎么就沉了,还有两艘大帆船似乎被敌舰击中把船帆都收起来。

    不收不行,海水快顺着缺口把底仓灌满,再不收帆一会沉在敌船面前,水手跑都没地跑。

    战场上最心惊的无异于驾驭盖伦船追击邓子龙的船长与他们的水手了,他们是真真切切眼看着一艘盖伦船敌不过敌船一轮齐射,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四五十颗炮弹打在船上,接连有序的火力,让盖伦船上两名上尉胆寒。

    正规西班牙战船一直都有两名指挥官,一个是名义上的海陆指挥官,但实际上是由陆军选拔而出,率领船上战士,并不懂得如何海战;另一名则是海军船长,当船舰在海上时要听他的。

    看着陆军上尉不信任的眼神,船上无可奈何地点头,道:“他们确实比我们会打仗。”

    盖伦船不敢追击了,同样规格的大船已经在追击中被一轮齐射打得失去战力,他们跟上去也无非只是重蹈覆辙,他们要先把那艘船上的水手救上来。

    更别说,就在他们眼皮底下,一艘武装商船轰地一声被炸出大窟窿,紧跟着就被那艘搭载九门舷炮的黑色敌舰拦腰撞成两截。

    撞过去还不算完,几道火光紧跟着在断成两截的商船残骸上炸开,后来直至沉入海中甲板上都不见人影。

    邓子龙麾下小总旗手上掂量着五六斤重的炸药捆,回头看着渐渐沉入海中的商船,咧嘴大笑:“好用!好用将军,他们不追了?”

    铁甲舰左舷炮兵有条不紊地装弹,一盆海水洒在甲板抖落的火药堆上,刚才的撞击有个炮手不小心扯开药包,十斤火药撒出多半,满地都是。

    邓子龙挥手对舵手示意,船舰在海上划出弧线,调头以右舷面对盖伦船掀起追击。

    风水轮流转,正放下帆绳救援另一艘逐渐下沉大帆船上水手的盖伦船眼看明军大舰列阵调头,顿时没了先前追击的勇气,连落海战友都顾不上。

    盖伦船上几声短促鼓声,周围小船小艇收到撤退信号,不少救死扶伤的水手这时抬起头才发现可怕的大黑船又调头冲过来,连忙摇桨的摇桨、爬船的爬船。

    大战船小桨舟,像一群脱缰的乌龟朝指挥官所在逃去。

    邓子龙看他们仓皇而逃哈哈大笑,并不追击,指挥船舰与敌军保持安全距离,扛着敌船并不精准的远距离炮击寻找阵形漏洞,精挑细选下一个猎物。

    即使是门多萨也不敢再派船队触碰由铁甲舰率领三艘千料巨舶的邓子龙船队,短暂交兵令西班牙指挥官意识到他们的敌人虽然船少,但火炮与战法占据优势。

    明军这种战法像极了三年前勒潘多海战中西班牙天才统帅,腓力二世异母弟弟约翰为基督教联合舰队提督,统帅教皇联军战胜奥斯曼帝国舰队中使用的战法。

    实际上那也是战列线海战在世界上初现端倪的开始。

    门多萨不是什么传奇统帅,他只在纸面上见到过关于勒潘多海战的报告,仅仅如此,也足够令他心中警兆大起,当即下令船队闪避铁甲黑船所在舰队,全力歼灭右翼五艘更小些的快船炮舰。

    也就是,石岐所率五艘五百料鲨船。

    庞大关岛舰队仅仅在海上短时间机动,就令石岐心中压力倍增,盏茶间仿佛所有敌舰无分大小统统调头朝他袭来,令他即将完成的扇形包抄不得不散开,仗船小速快绕开汹涌而上敌船,寻找更合适的突破点。

    这也让他与邓子龙舰队的距离更远。

    短短片刻,关岛西部海域形势大变,庞大而缓慢的新西班牙海军阵形被拉长,除三艘船舰及少量小船作为拖延,余船皆向石岐船队扑去,几乎不留余地包抄令他无法抢占有利位置。

    另一边的邓子龙则乘胜追击,再度以船炮击沉一艘武装商船,却因距离过远不得兼顾石岐。

    西班牙人的炮手像喝多了朗姆酒,各个以重炮抛投炮弹,根本不顾精准,在海面上围绕邓子龙船队砸出一片片浪花,四艘千料巨舶好似横冲直撞,全然不顾砸在船身的炮弹,咬住一艘敌船便不松口,没有舰船能抵挡他们短暂、密集而准确的舷炮齐射。

    门多萨渐渐发现,明军船舰火炮远比他们精准的原因明船从不在半里格外开炮。

    两支明军船队却有不同的命运,邓子龙四处逞勇,石岐则四处逃窜,所幸西班牙大船远比他们沉重,何况没有装备船桨,哪怕速度最快的武装商船也只能被远远吊在后面,倒是那些装载七八名士兵的小桨船在航行中不时被敌船自己撞沉。

    尽管没有调头交战的能力,靠望远镜仔细看到这一幕,也令石岐心中稍感舒畅。

    漫长的僵持追击中,石岐终于将最后一艘敌军大船甩在千步之外,猛然下令转舵。

    五艘鲨船快速调头,在海上横平,刚好将追击最快的两艘武装商船覆盖进己方炮击射程之中,低矮艉楼上持望远镜的望手高呼道:“四百步!”

    鼓动旗摇,三艘船炮调整位置,末尾两艘则没看见令旗,五艘快船侧弦齐齐轰出,炮弹落点有近有远,虽仅三成命中,却也足够令敌船惊吓。

    考验船长舵手临机应变之时,老天站在石岐这边,敌船船长做出最错误的选择,他调头了。

    石岐继续向前航行,始终以扇形环裹敌船,先前发炮的左舷炮手在小旗总旗的呼喝下装填弹药,武装商船仓促之下调头缓慢,他刚刚将船尾调向石岐准备后撤,五艘鲨船左舷已再度发出怒吼。

    这一次,所有炮口都调整到合适位置。

    二十多颗大小炮弹轰击船尾船壳,并未给商船造成毁灭性打击,但透过望远镜,石岐清楚地看到一块好像船尾舵的大板在海上飘着。

    他咧嘴大笑,指派舵手向左转去……在新西班牙漫长的追击线上,一艘不能转弯的武装商船跟他们己方船舰相向而行是什么后果?

    混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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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海介绍:
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