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重现
咚,咚,咚咚咚咚!
八马并排拉两架鼓车,谭纶在城头看得清楚,心里暗笑这是陈沐为大阅赶工操练才能达到如此效果,但面上仍旧端正肃穆,瞥了首辅次辅一眼,微微颔首。
当陈将军骑高头大马在队伍最前趾高气扬地踢踏前行,其身后训练有素的旗军踩着战鼓轰隆,整齐划一地扛铳以密集方阵直前,就行军布阵来看,谭纶认为这虽然在遭遇战中不如戚家军的行阵朴素有效,但也够了。
这更整齐、更好看,也更有威势。
皇帝在蒙古人面前落了面子,夹枪带棒地回敬一句,可是城楼上朝中诸多大员为陈沐抹了把汗。
谓君无戏言,皇帝既然开口说万全防线以后是陈沐的,那以后就是陈沐的,他的兵要是表现不好,在大阅中令皇帝难堪事小,死只死他一人;若没有本事却丢到万全防线,不能震慑北虏,将来死的可就不是只他一人了。
所有人都在看谭纶,城上朝廷大员只有他最知兵。谭纶颔首,人们就知道陈沐是可以的。
就连隆庆皇帝见到谭纶颔首,心里也松了口气,不过这气儿才刚上到一半,又因瓦剌部使者多和沁的笑言把心提了起来。
年轻的瓦剌准格尔酋长多和沁戴着豹尾大帽,看着城下陈沐正走来的方阵冷言道:“大明天子依仗的军队连一根矛都没有,难道是打算在鞑靼骑兵近来时用火铳敲死他们吗?”
说着,他挤着眼睛看向俺答部下使者,残忍地笑道:“还是说,他以为单凭火器就能打死右翼三万户的圣狮!”
蒙古圣狮,是草原上人们对俺答能征惯战的赞誉。
隆庆皇帝很想看仔细看清陈沐的军队究竟拿着什么兵器,险些离开龙椅,但他没有。
因强势并坚信二龙不相见的嘉靖皇帝给隆庆皇帝带来伴随一生的阴影,使得如今的皇帝即使掌握天下权柄,依然显得生性有些懦弱,但他已经很努力了,他装作镇定地轻笑一声,并未说话,把不安的手藏在圆领龙袍的大袖里。
隆庆皇帝永远不需在这样的情况下担心,因为在他身边永远有一个护徒狂魔,高拱。
“是老夫听错了?”
小心眼的高阁老转过头来,并不昏花的眼睛里闪烁着危险。
今年他已有五十七岁高龄,虽然年龄到了但耳朵并不顺,皱起眉来就连胡子都被气的一翘一翘。
人有逆鳞,隆庆皇帝就是高阁老的逆鳞,他走近几步,近乎蛮横地推开中间的大汉将军,脸贴脸地对上年轻力壮的多和沁,顿了顿才后退一步,不屑地笑了。
“据老夫所知瓦剌刚与俺答联姻,使者话里的意思,是希望俺答死在万全城外被陈将军用铳打死?”
多和沁哑口无言,他确实是这么希望的,俺答在漠西把瓦剌欺压的太厉害,瓦剌四部没有谁不希望俺答死在与明朝的战争中,但当着俺答使者这话他不能这么说,只能缓缓摇头。
“很多火炮,陛下。”在高拱与多和沁争锋相对时,另一位此时宝剑藏锋的次辅则走到龙椅旁边,扶着隆庆皇帝的手,道:“您一定想看看,重炮走得很快。”
这位次辅眉目轩朗,美髯及胸,袍服洁净折痕分明,虽轻声笑着不动声色,却暗暗轻拍皇帝手背,放缓仪态扶着皇帝至城垛女墙,道:“鼓声正急,臣听人言陈将军铳为天下利,人们说他的炮比铳更利。”
他是张居正。
鼓声确实更急了,因陈沐认为戚家军极为精悍,纪律性不亚于他的旗军,单单齐步恐怕不能在观赏性上胜过戚家军,所以在操练中专门着重联系持铳奔袭,而且要求与齐步前进一样。
最大的难点不在旗军,而在驮马。
好在它们学会了。
今日这条御道饱经人踩马踏的摧残,把营地的尘埃都带到御道上,当他们跑起来那些尘土被卷在身后,黄蒙蒙一片。
陈沐是最后一支受阅部队的指挥官,尽管他的官职不应当安排在最后,但冯保与几位次辅商议后为避免后面的大阅太过乏味,将他安排在最后。
因为阅兵,其实并没有太多新意,很多人来之前根本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来了之后又没有准备时间。
尽管其中有戚继光那样唱着军歌令人眼前一亮的军队,但也有像辽东新任总兵的具装甲骑,像一堵墙般冲锋而过;或大同总兵马芳的骑兵,城上人还没反应过来已一阵风般离开,留下满地不知何时射出的羽箭。
更有诸卫军士平平无奇的刺杀射击,但正因如此,人们才对陈沐寄予厚望。
有资格在城楼上观礼的都知道,这次阅兵实际是陈沐的点子,他应该能给皇帝带来些许惊喜。
“立定!”
鼓声稍缓,方阵由跑动转为齐步,接着在一声简短的军令中立在城下,五百个斜握鸟铳的旗军稳稳地全部停住,驮马嘶鸣里,阵形方正,无丝毫凌乱。
旌旗猎猎,东风卷着烟尘擦肩而走,当旌旗停摆,那些着甲持铳的武士面北而立,领军者翻身下马抱着兜鍪,披发仰头向城上望着,抬起右手成拳。
五百旗军下拜,三十一门火炮的炮首都被调成俯首模样。
陈沐单膝拜倒,低头对城上高声道:“陛下,末将陈沐,皇命所在,愿为驱驰!”
他本来想说指哪儿打哪儿之类的话,但觉得那样太粗俗了,讨好满分但毕竟还有外国使节,会让宗主国在朝贡国面前丢份儿,
说罢,陈沐也没指望听见城头的回应,起身翻身拨马面南,抽出腰间佩刀。
旗军起身面南,火炮快速卸下,向调转炮首面南,就在陈沐想要继续对旗军下令时,他听到身后城上传来尽量洪亮且陌生的声音。
“陈将军,倘南面为北虏,朕命你,重现拒马河之战法,”
陈沐笑了,正好他没带矛,重现拒马河,别说是北虏,就是变形金刚都用不着他冲锋。
当然了,他也没准备完全像拒马河表现一样,他挥刀下令道:“小旗箭,放!火炮、鸟铳,校位预备,轮射阵形!”
尽管他一口气做出三道命令,实际上还有一句他没说,他只是抬手握拳,旗军就已经动了。
有人在阵前倒出一条线的火油,有旗军执火把在旁侍立,小旗箭曳着尖啸声在木人中炸开,预备三排轮射的南洋旗军每人腰间都塞着两颗掌心雷。
陈沐勾起嘴角,露出森森白牙。
炸个痛快!
第六十二章 炮鸣
小旗箭飞舞并未引起隆庆皇帝的重视,尽管这赢得兵部尚书谭纶的赞叹,但对隆庆皇帝而言,那不是什么新鲜事物。
火箭而已,谁没见过?
没错,隆庆皇帝确实没见过,但他真的没有丝毫惊讶。
皇帝没有物欲,不论是见到什么,都只会有一个问题但并不存在想法:这是这个天下的东西吗?如果是,那没什么关系,那是他的;如果不是,那就假的,也没什么问题。
他有**,但并非物欲,当他想要什么,得到了也不会满足,因为那本就是属于他的东西。
天下没有任何东西不属于他。
像这种嗖嗖嗖乱飞的东西,隆庆皇帝只在炸开时看了一眼就失去兴趣。
这是大明所拥有兵器,那些比寻常短上许多的铳、那些比寻常粗上很多的炮,那是大明的兵器。兵器是自己就会造出来的,像陈将军这样出色的子民也是自己就会生出来,有什么好惊讶的。
区区一根火箭隆庆皇帝放下玉质外壳的望远镜,身边的陈矩当即接过望远镜,皇帝先看向左侧目不转睛的鞑靼与瓦剌使者微张着口,再看向右侧柳成龙等朝贡国使者赞叹的模样,皇帝原本就笔挺的脊梁站得更直了。
他更在乎那三十一门尚未轰响的火炮,因为这个,这一次,可以让那些无法让他代天覆帱万国、无法照临所及的北土游民知道大明天子的威仪不容挑衅。
臣服。
在四年十一月二十日傍晚,伴着晚霞大明隆庆皇帝朱载面容尽可能严肃并带有天子威仪,但微微抿着嘴角露出藏不住的笑意与紧张,他在心里疯狂呐喊。
让他们知道!陈将军!
让他们知道夫天下万国者胡越一体!
让他们知道兮日月光耀下华夷一家!
让他们知道我中国自古为王者无外!
砰砰,砰砰!
硝烟在旗军面前弥漫,这一次赵公明在世都不好使了,因为旗军知道他们与生俱来侍奉的帝王就在百步之外的城楼上看着他们,甚至有人紧扣扳机的同时落下泪来,尽管泪水模糊视线,但这对他们来说正好。
模糊的眼眶与弥漫的硝烟仿佛能令他们产生幻觉,仿佛一切又回到拒马河之战,他们的手因紧张或兴奋不断颤抖,当塞上王者俺答的铁骑越过长城边塞践踏他们的家园,大明三军皆败北虏兵锋抵近北直隶。
那是他们许多人一生中最荣誉的战斗,用他们的铳击碎入侵者的甲胄,用他们的刀割下入侵者的头颅。
仿佛旧日重现,只是天很蓝、云很低,鼓声未起而炮声未响,他们听见有人战马被火铳齐射惊得人立而起,马上骑士勒住坐骑脖颈高呼:“向前轮射!”
前排放铳不再后撤,在原地站定装药,身后的旗军抢上前来持铳射击,铳声甚至比在拒马河战壕中更加连贯紧凑,旗军训练有素的战术动作远远超出陈沐的预料。
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旗军拥有如此高昂的士气,哪怕他们身陷绝境、哪怕他们面对数倍于己的强敌、哪怕开出高额赏格,从来没有。
或者说他根本想象不到,面对木头与泥土垒出的敌人军阵,他的旗军会焕发出如此生机。
这甚至让他相信,哪怕面前一马平川的土地上没有丝毫掩体,哪怕同样面对吉能部无边无沿的万众骠骑,只要皇帝在城上看着,他们能杀穿敌阵战至最后一人。
军阵因向前快速而密集的轮射稍稍散开,人与人之间不再那么密集,留出够一人通过的空隙,他们也无法再保持绝对的方阵,而像一条绵延开的斜线,但城上城下,没有人能看清这个。
他们只能看见由五百旗军组成三道鸟铳防线快速向前跨步,步定铳发、铳息步走,整支军队时刻隐匿在硝烟中,只有铳口快速射击的火光在烟雾里隐现,还有数十步外如簧的铅弹把密集而高大的木牌打得千疮百孔。
“击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陈矩在城上攥着拳头,低声说了句话,身旁的倔老头高拱头都不转问道:“右监说什么?”
隆庆皇帝意犹未尽地将目光从城下收起,转到陈矩脸上。
陈矩拱手道:“鼓声不绝,炮击不断。陛下,这是陈将军在拒马河对臣的军令。”
轰!
城下十八门二斤炮轰响,声音不算大,和京营那些佛朗机炮差不多,但炮弹更有力,几乎肉眼可见,十多颗手臂粗的铁弹几乎同一时刻越过前线旗军头顶近丈,像狂风般扫过五百步外十余道木牌。
那些早已被鸟铳射得千疮百孔的木牌轰然碎裂,在永定门难炸成漫天木屑。
旗军依然在前进,仿佛并未受到炮声影响,他们继续向前,机械地装弹塞药,并向目光齐平的方向射击。
隆庆皇帝拿过玉望镜,仅仅扫了一眼捕捉到漫天木屑飞扬,接着镜随目转,定在俺答使者与瓦剌使者苍白的脸上。
轰轰!
这一次的炮音比先前要震撼得多,声音几乎可以与过去千斤狼机媲美,但人们见到过千斤佛朗机试射却大多未亲眼见过十二门千斤佛朗机同时齐射。
就在此时就在此刻,十二门五斤炮在城下不足百步之地炸响,即使有些火炮的炮膛已经变形,重新大致钻平后不再那么精准,但此时所有人想要的显然也并非精准。
五斤炮堪堪轰击一轮,陈沐军已经攻至百步之外,巨大弹丸自空中呼啸而过,碾碎数百步外近十丈土方、木垒,统统扫过,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五斤火药轰出的五斤铁球。
当炮声响起,尽管陈沐旗军放铳已意义不大,但他们仍旧向前轮射,并在他们军阵之前,一次次爆开火光与铁片四射。
他们向前轮射的太快,显然已赶不上早做好准备的火油线,但这并不妨碍旗军在射击站定后用随身火折引燃掌心雷四处抛射。
十斤炮在城下炸响,巨大震动仿佛能让人感到城墙都受到气浪冲击而震动,当然这只是巨量火药在铁芯铜壳中炸响带来的错觉。在惊人的错觉里,鼓声停止,但二斤炮五斤炮停止却依然在人们脑海轰鸣大作,隆庆皇帝矜持地笑。
火炮轰鸣似乎对生性懦弱的皇帝加强勇气有很好的疗效,他转头用前所未有的威仪嗓音对多和沁喝问道:“准格尔台吉,朕的将军还需要长矛?”
多和沁人畜无害地看向隆庆皇帝,他就看见大明天子朝他张嘴说了句话,但说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觉得幸灾乐祸。
如果在这样的狭长地带碰上这支军队,不能骑兵绕至背后仅可正面强攻,除非他们弹药绝尽,否则不可能冲过去。
他们的战马会被密集火炮惊吓践踏自己的勇士,接着死在鸟铳之下;但这与多和沁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远在大漠西北,与明朝并不接壤,会遇见下面这个妖怪的只有俺答。
尤其当这支擅长防守的军队出现在长城上时,俺答会做噩梦的。
皇帝问完就转过头去,多和沁究竟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都不重要,即使他回答了什么,皇帝也听不清。
他的耳朵被震得嗡嗡响,城头上每个人都是如此,掌握帝国最高权柄的贵人们不能再彬彬有礼地交流了。
他们需要大喊。
天色将暗,两刻时间里,南洋旗军将一千五百步所有木垒土方碾碎轰平。
作为隆庆大阅六镇兵马中狂轰滥炸最长时间的将军,陈沐带着他的旗军在城下行礼,他听见冯保在城上高声问道:“陈将军,陛下问你,那门炮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那门炮叫十斤炮,因其弹重十斤!”
“十斤?”
隆庆皇帝已从谭纶处得知陈沐的炮为他亲手所做,但这名字着实令皇帝……这炮分明重逾千斤,就起个这么随便的名字,这令皇帝感到丢人,为陈将军匮乏的辞藻感到丢人,他对谭纶大声问道:“陈将军他,他识字么?”
谭纶抿抿嘴唇,面色有些复杂,叹了口气,离皇帝近些,尽量用别人听不清但还要让耳朵暂时不太好使的皇帝听清,既要压着还要洪亮,这感觉难受极了。
他说道:“他是去岁广东乡试武举,官已至极,今年未再考进士,臣调过他的试卷,写的是大明海政,要为陛下开万里海疆,有些见地,但字不甚雅。臣以为似昭武将军这般材勇,何况武举严格,不会专程寻如此跛陋书匠代笔。”
“哈,字不雅无妨,把他的考卷送到文华殿吧,不,请谭卿为朕誊写一份再送文华殿。”隆庆皇帝说着看向自裕王府时便看护他、为他遮风挡雨的高拱,问道:“老师,宣府总兵官领镇朔将军,其中朔为何意?”
高拱看着隆庆皇帝顿了顿,向城下看了一眼,这才道:“陛下,朔为北,镇朔,即古意镇北。”
“朕明白了。”隆庆皇帝这一次不再让冯保传话,按着城垛对陈沐问道:“朕问你,这火炮,我宣府可造?”
“回陛下,一年可造!”
“朕再问你,这火炮,我九边可用?”
“回陛下,两年之后,东南西北皆可用!”
“好!朕封你这炮,为镇朔将军,名……镇朔将军陈公神炮!”
“朕也封你,镇朔将军宣府总兵、万全都指挥使司掌印指挥使,于宣府备寇、练兵、造炮、率民南归,仿蓟镇故事,为宣府总理,你可能担当?”
陈沐解下头盔高呼拜谢,他好像打开了皇家大礼包第二级。
其实他很想告诉隆庆皇帝一件事,宣府总兵地位崇高但没什么关系,可现在就让我做都指挥使,以后还能封我什么?
陈沐想呀这样用人是不对的。
第六十三章 稍安
一步登天了。
尽管品级上升没多少,但陈沐在乎的显然是权力,手上的权力。
万全都司给他领导所有卫所的权力,宣府总兵给他节制宣府所有兵事的权力这意味着他的权力,随皇帝一句话膨胀数十倍。
其实陈沐对隆庆皇帝封他的炮为镇朔将军陈公神炮,并不满意。
非常不满意!
叫什么将军都好,但带上他的名字就不好了。
因为陈沐觉得十斤炮得到皇帝赐名后,在不久的将来蓟镇将会出现这样的一个情景,当青山口遇到袭击时,会有一个做把总的死小孩在战场上喊出这样的话。
‘把我爹拉出来!’
陈将军认为这非常不好,所以在他得到朝廷封赏官职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去信戚继光,当然少不了作为后辈非常尊敬的拉关系与感谢,最重要的是,多让小陈把总学学车营、学学佛朗机,十斤炮那种大玩意儿不是小孩玩的,让他离远点。
实际上后面也还是写信,写给首辅、几位次辅、写给陕西宣大总督王崇古、写给兵部尚书谭纶与侍郎吴桂芳刘焘,为了向他们请示。
不单单为释放善意,他也确实需要了解宣府,这跟单单万全防线不同,比方说他的职责之一还有引边民南归,这项职责如何做,他就不太清楚。
当然也少不了写给南京工部尚书张翰的信,那位老爷子对他有知遇之恩,尽管他早在听说张翰调往南京后就去信,不过此时他显然需要再去信一封借人。
工部工头虽贪渎、工部匠人虽懈怠,但无论如何都不可否认,天下间最优秀的匠人受工部调遣这个铁律。
以前他是没能力,对工部敬而远之,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拿到一镇总兵之权,他已经有资格向工部提一些要求,获取一些帮助。
皇帝让他去造炮,但陈沐不可能到宣府只干练兵、备寇、造炮、带回边民这四件事的。
笑话,陈将军的卫所可能只干这几件事么?
其实陈沐更想借此机会向朝廷告假回广东一趟,明年再回来,为两件事。
他确实该结婚了,没有人把事拖这么久的,但他没有办法,只能向播州去信一封说明情况。
值此与土默特议和之时,连兵部尚书侍郎得病都走不开,更别说他这受命镇守宣府的边臣大将,就是想回去生儿子都不可能!
除了结婚,陈沐也想回南洋卫看看情况。
因为随着他受封万全都指挥使,过去南洋卫指挥使的官职被正式解去,最理想的情况是白元洁能接任指挥使,那是不影响南洋卫发展最好的情况。
但这件事并非陈棉花能绝对控制,最多只能借熟人谭纶未回乡养病前希望能得到一些帮助,谭纶未必会买账便是。
如果他一直是南洋卫指挥使,那么没问题,哪怕他当完只要有朝廷世荫,儿子接着当都没事。但当他手握北方万全防线都司大权,还想攥着南方边卫不撒手,则未免把手伸得太长令人厌烦。
兵部。
“白静臣了解情况,他知道卫军应该怎么练,部堂,南洋卫港正给朝廷造大船,能放十几门炮的大船,不是佛朗机那种小玩意儿,就是永定门下陛下赐名镇朔将军的千斤重炮,那是船炮。”
陈沐翻出包里张永寿这次送来卫港大鲨船的构图,递给谭纶,道:“三十艘,三十艘五百七十料的炮船已经下水,其中交给广东水师参将陈朝爵巡行外海,他的舰队由六艘五百料大鲨船与十二艘二百六十料鲨船组成,如果再碰上倭寇,一轮齐射就能把他们的小船轰碎!”
“如果现在南洋卫换指挥使,这一切停下来,那这些都没了,船会坏、人会死。十年二十年后,卫所依然松惫……”
谭纶一直静静听着,等陈沐说罢,这才道:“陈将军,没有倭寇了,我等已将其杀绝。”
谭纶也是南将,尽管他是文官,可实际上他才是亲手杀死倭寇最多的明朝将领,以知府的身份。不靠鸳鸯阵、不靠鸟铳火炮,唱一台大戏持一柄腰刀,他自己都不知道杀死多少倭寇。
他太清楚,只需要看一眼船图就明白,这东西不是为倭寇而生的,与倭寇相比,这样的战船就好像用大炮去打蚂蚁一般。
“这种船,是为你在广东武举乡试里所做海政,你想面南开战,去夺马六甲。”谭纶一语中的,此言即出,就连一旁饮茶的吴桂芳都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只有侍郎刘焘不明白谭纶说的是什么,就听谭纶接着道:“你在南洋卫,为的都是这件事。”
陈沐没有说话,他没想到谭纶看过他的武举试卷,但兵部堂中对此最震惊的绝非陈沐,而是吴桂芳。
往事历历在目,吴桂芳一直是欣慰的,他在两广提拔一个在战事中初显峥嵘的小小总旗任千户,破格至极。如今堪堪几年过去,那个小总旗以战功以材勇官拜镇朔将军,领万全防线,他是应当欣慰的。
但他昏花的老眼想象不到,那个小总旗想做的比这个要多得多。
他以为镇服濠镜澳上的番夷,这件事就已经结束了,继续维持下去,就很好,却没想到陈沐想面南开战,打到马六甲去。
最重要的一点,陈沐在此时表现出的沉默,是说明谭纶说对了他就是要开战,要打马六甲。
“大明的威胁,是北方,你看见了,虏骑南下轻则破大同山西,重则兵临京师。”谭纶攥手成拳锤在茶案,道:“千疮百孔之下,何来余力面南开战,有百害而无一利!”
“大明有许多百姓,可你知道为何你兵镇宣府,陛下依然让你率民南归?天有好生之德,兵为不详,陛下不愿让百姓死于非命。”
“你知道百姓是什么样子,也许你想,百姓总会死的,可死于死之间,有大不同;他们可以在大明的土地上饿死、可以在大明的土地上病死,那是当地官吏不作为,可罢免可整治,可励精图治!当他们在塞外、在海外,在我大明所鞭长莫及之地像野狗般为人宰杀,你怎么办!”
谭纶摇摇头,看向陈沐:“你没办法。”
“我以为大明的问题不在南倭北虏、不在文恬武嬉、不在贪腐也不在过于富庶或国库贫穷,而在稳定。”陈沐也跟着摇头,“自建国初就是如此,稳定,各级官吏要的并非进步而是稳定,现在可以稳定,名臣满朝武材遍地,大明当然稳定。”
“三十年五十年后呢,谭部堂、吴侍郎……请容沐恩晚辈告辞。”
说服不了人,陈沐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说下去,说得多了仿佛他是个愤怒青年。
“陈将军!”
陈沐已经起身走出几步,被谭纶叫住,谭纶也已起身,他对陈沐道:“老夫要请假还乡,会告诉五军都督府,仍以白静臣代南洋卫指挥,先把宣府做好吧,海政的事,决定不在你我,稍安勿躁。”
陈沐转身行礼,缓缓走出兵部。
第六十四章 不忘
谭纶的字很好。
看起来令人赏心悦目。
字写的东西不太好,里里外外表露出一种八股初学者极力想要做好但写出狗屁不通的文字。
但有些地方修辞也是极好的,在文华殿作为明经筵侍读的兵部尚书谭纶见到皇帝诧异的眼神,无可奈何地点头道:“是臣稍作修饰,但仍有修无可修之处。”
好在隆庆皇帝对这篇文章的期待并不,他并不期待。
给火炮以弹重定名,头脑匮乏到这种程度的将军,隆庆皇帝对其文章华美一丁点儿的期待都没有!
太务实了。
但从另一个角度上来看,隆庆皇帝又觉得这篇文章做的还不错,“他的想法,与父皇不谋而合。”
因为陈沐海政的出发点,在于银钱,当然不止银钱,对陈沐来说银钱只是取得资源的筹码,不是目的而是手段;这种极其重视财政的理念像极了嘉靖。
嘉靖皇帝二十年不上朝,但大明朝最根本的财权始终在皇帝手上,那就是大明的根儿。
隆庆皇帝显然没有这个能力,他缺少嘉靖那种聪明至极的控制力,所以他会省钱。
喜欢吃果子馅饼,御膳监做个馅饼要五十两,好,朕不吃了;喜欢吃驴肠,做驴肠需要杀一头驴,再加上皇宫内贪污之下各项物价飞快上涨,好,朕也不吃了。
他就这样给明朝一年剩下几万两,够一场局部小仗的奖赏抚恤。
但他不会像嘉靖皇帝那样开源,一味节流自己没过好,而隆庆朝其实比嘉靖朝还缺钱。
这种情况下,陈沐的《近海卫所七事疏》就很有意思了,通篇其实没太多提到钱的地,但处处又要用钱,开源节流一个不少,不但符合过去嘉靖皇帝的看法,在隆庆皇帝看来也很受用。
七事之下,处处用钱,但没任何一句话提到向朝廷要钱,反而将开军器局、挖矿种药、织布制绸这些筹集军费的方法说个清楚,深得皇帝之心。
什么是好大臣?
知道给国库省钱,还能给朝廷把事儿办好,就是好大臣。
镇朔将军没找错人,这是真正能独当一面的人才。
隆庆皇帝颇有赞许之意地颔首,不过他赞许的不是陈沐,是谭纶。谭纶说的没错,陈沐这篇东西,就是拿给神童张居正都改不好,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他没见过的文风,譬如说列举数据。
天知道陈沐把巨量数据加进八股文内还保持基本对仗有多难!
“张卿,户部该预来年岁入,能结余多少?”
隆庆皇帝逐条阅读,头都不抬地问。张居正坐在一旁毫无衔接,当即报道:“陛下,来年预入还未出来,因广西韦贼降服,两广削减开支,南方平静,能多一百八十万两银。但北方与土默特议和之事悬而未决、朵颜三卫蠢蠢欲动,北边或再增经费。”
“且睢宁等地今年又决口,连年筑堤连年摧,肥了上下官吏苦了两岸百姓,今明两年必须把三万丈长堤修成。南方省下的军费填补这里,阁臣在八月议启用前些年丁忧归故的潘学良,治黄需他,其束水冲沙法甚为精妙,明年就要将此事做成。”
“故,臣预计来年岁入两千七百至三千万,支两千八百至三千二百万,比去岁前岁要好,最多亏空二百万。若无战端,国库且能盈一百万两。”
张居正说罢才把目光从书册上收敛抬头,合上书起身踱出两步,在皇帝看不见的地方狠狠咬紧牙关,当他转过身,才语气正常地说道:“国朝需休养生息,臣以为有五大患。”
“曰宗室骄恣、曰庶官旷、曰吏治因循、曰边备未修、曰财用大匮。”
“臣以为,待与北面停战后,以三年五载使太仓余钱,再以十年将这些弊病一一革除,以富国外示羁縻、内修守备;再以十年,强兵壮马,则可换国朝百年之安定。”
三年五载,太仓余钱。
隆庆皇帝抬眼看向文华殿高高的拱顶,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还能看到太仓一年过完还有余银的样子吗?
如果能看见,就吃一点果子馅饼,就吃一点驴肠吧。
真想看看,真的好想看见冬月里太仓还有银子啊!
“朱翊钧,太子,过来。”
隆庆皇帝没有对张居正的话回应什么,反向一旁端正坐着读书的小太子招手。他们在这儿议论大事听得才刚七岁的小太子都快睡着了,突然被叫道吓了一跳,赶忙小跑过来跪好,却见他爹拍拍身边,问道:“你记得在四岁时,朕给你赐名为钧,是什么意思么?”
“儿臣记得!”
小太子声音清脆得很,他记得个屁,还不都是身边的老头儿们隔两天就说一次,要不然能记住什么,“父皇说,是圣王制驭天下,犹如制器之转钧也的意思,含义非常重大,要孩儿念念不忘。”
隆庆皇帝满意地颔首,张张口又闭上,重重叹出口气,才接着道:“朕想做很多事,想做更多事啊,但国库没有银子,虽位至九五之尊什么都做不了。”
“天下,就是一副陶器,治天下,如转陶器,你的手艺有多好、你的天下就有多好,有一天朕会把这个做陶器的转轮给你,你会做皇上,要把他转好,你就是那个转钧的人。”
小太子似懂非懂,隆庆皇帝的眼睛里含着他看不懂的情绪,那是羡慕。
他从他爹手里接下来的是个什么样的烂摊子啊!
隆庆元年冬月刚收上很多税,什么都还没干,太仓银只剩一百五十三万两,当年要应支官军俸银、边饷银、补发年例银合计五百五十三万,就够仨月。
还制陶器?那就是一坨泥。
“张阁老,马六甲在哪,那是个什么地方,是过去满刺加国的土地么?”
隆庆皇帝说着,把陈沐的《近海卫所七事疏》抬手拿起,示意张居正来拿,接着说道:“你拿回去看看,是否有可取之处,拿回去看,今日经筵结束了,招锦衣卫都督来文华殿。”
“朕要发锦衣卫去马六甲,不论它在哪,朕都要找到它,一年收税二百万两?”
侍读的阁臣与尚书缓缓退出文华殿的光影里,坐在殿中隆庆皇帝揽着太子肩膀,宽大的龙袍大袖几乎盖住小太子半个身子,世间最强大的皇帝微微晃着胳膊,口中几近梦呓。
“朕会把做陶器的架子为你做好,等你登基,只要转钧就行过年时替朕多吃一个馅饼。”
“千万别忘了。”
第六十五章 来换
陈沐没想到张居正会给自己写信。
在他抵达宣府之后,看着千疮百孔的万全都司,迎沿线长城特有的塞北寒风,细细体会北边的苍凉与辽阔,心中倍感欣慰。
卫所依然很烂,卫军照样缺额缺得厉害,但宣府卫军的缺额与南方卫军缺额的方式不同。
尽管只有五成人马,甚至有些卫仅有三成人马,但这的卫官知道旗军和家丁就是他们的命,不缺兵甲且战力要强。铠甲好坏不论,全往身上套;兵器精糙与否,全往手里拿。
改不了的是他们贪渡比南方卫官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贪的更凶狠,但至少不像南方卫官那样一点儿不给管旗军,虽然也没到陈将军这种家财与卫财有些时候可以划等号,而且还都有盈余,却也远超陈沐的期待。
当然了,这是废话。
九边的情况就是如此,如果哪年长城沿线游击、参将、指挥使、总兵战死少于三十,那么朝臣就可以去说,今年九边风平浪静。
能打的不能打的都会死,九边将官的生存才能被旷日持久的战争强行拉高。
比方说几乎每个卫所都有少则三百、多则七八百的骑兵,与更多的车营军士,或者说除了骑兵都是车营。说来有趣,陈沐没找到任何一个卫不存在蒙古人,都有七八个甚至更多,他们充当卫所军的骑术教头或是将领家兵头子。
这是如今大同总兵,过去的宣府总兵马芳留下的痕迹。
马芳没有用旗军打仗,但他同样认识到旗军是有潜力的,只是宣府的马芳时代太短暂,又都是用兵之时,操持着营兵募兵就透不过气了,哪儿有劲管旗军?
摊子随手一支,就忙着出关踹俺答的大营了。
现在倒便宜了大明的种田专业户陈沐陈总兵。
张居正的书信送到宣府时,陈沐正拉着董一奎、董一元兄弟俩副总兵沿长城视察各地驻军,说的宣府十三万驻军好听,其实也就三万多卫军和四万出头的营兵,就是把喂马的养驴的算上,也就才足额的一半。
哥俩对陈沐不太服气,陈沐私底下听人说,董一元夸陈沐的旗军练得好,董一奎跟弟弟讲:那兵是不是他练的还不知道呢。
他俩也是卫军出身,起点比陈沐高得多,宣府前卫军户,先祖是汉朝董仲舒,老爹做到大同参将,哥俩现在是万全防线的左右手,一个左边副总兵、一个右边副总兵。
要不是陈沐,镇朔将军八成就要从他俩里头选,而且八成是稍稍年长的董一奎。
董一元是挺佩服陈沐的,但哥哥董一奎看得清楚,陈沐以前的万全都指挥佥事他是心服口服,但这宣府总兵啊,那就是媚上媚出来的。
没点真本事是不行的。
然后张居正的信就来了,恰到好处。
“将军先给次辅回信,改日待咱把剩下卫所营兵看完,再议军事也不迟。”董一奎起身抱拳道:“那我们兄弟就先退下。”
陈沐放下书信,抬手道:“不急,看军兵有些日子,情况陈某大致也了解,后面三个卫及营兵差别估计也不大,大么?”
董一元笑笑说道:“相差无几。”
“那就是了,比陈某想象中要好,好得多,这样一来后续事情也好办些。”陈沐点点头,让董氏兄弟且坐,接着问道:“除了一眼就能看出的。宣府军兵的问题,二位将军又什么能告诉陈某呢?”
陈沐太乐观了,因为升任宣府总兵时他非常悲观,延庆三卫就已经很难,更别说现在要他一下管十几个卫与一大堆营兵,那问题凑一起太多了。
但现在看来还好,至少这边的军队本身就有一定战斗力,剩下的事比这个好解决的多。
“一眼看不出的?”
陈沐点头,算是回应董一元的问题,在他看来这对兄弟是宣府地头蛇,有什么问题他们应当都明白。
董一元半天嘣不出个屁,但董一奎思衬片刻成竹在胸,道:“将军别高看他们,他们看起来能打,也确实能上战场。但与北虏交兵,城外野战只有死路一条;万全防线之所以难以被攻破,是因为各部将领的家丁。”
“他们能挡住北虏,野战,能挡住甚至胜过北虏。但没人愿意打,一支精锐家丁,三五百人,撕开敌阵缺口,后续三五千军兵一拥而上,就能打出一场大胜,家丁太贵了。”
“除此之外,就是田和钱。”董一奎面容严肃,但看向陈沐的眼神有些戏谑,“军田不足五成,而且收不回来。因为占田的不是延庆那种卫官,最多的是延庆官府。”
陈沐的眉头皱起,官府占军田是什么狗屁道理?这比军田在海里还过分。
“养廉田,朝廷要给边将养家丁,家丁很有效,但养廉田从哪出?宣府百姓外逃,宁可去塞外种地也不在塞内,因为宣府没地,百姓仅余的田不足三成,许多地都被划做边将养廉田,地方不够给朝廷交田税,就与诸卫交换,部分军田出赋税,将领则有养廉田养家丁,能守边,朝廷也高兴。”
陈沐绷不住笑出声来,因为董一奎说对了,这田他还真收不回来。
他笑是因为想到不久前和谭纶说的话,维持,又是维持,宣府上上下下也和朝堂诸公一样,也在维持。
看起来这不是个好事,但实际上他们已经尽力了,尽力维持战力,维持稳定。
“钱呢,钱的问题在哪?”
“将军还看不出来?”董一奎也笑了,摊手道:“一半旗军,耕一半军田,还要保持战力,不然北虏就骑着马冲进长城砍头;将官只能捞油水武装家丁,可这事是无底洞,永远没够儿。不论将军想做什么,都没有新的钱。”
没有新的钱?
陈爷干嘛的?
破地方要钱没钱,要地没地,看不到一点儿希望。
这不就逼着人往大工厂方向走么?这事太好办了!
“银子?我就说一个事,宣府镇要开军器局,不在诸卫开,就在宣府一家,诸卫留下基本修理甲械的匠人,其他匠人全部要派到宣府来。陈某奉陛下旨意,要造炮。”
陈沐手指重重在桌上顿了一下,“但除了火炮,鸟铳、铠甲、手雷、地雷、火箭,宣府都造;为防止边军将这些军械卖到塞外,全部以物易物,宣府诸军一视同仁,想要铳炮?羊毛、煤、金银铜铁铅矿、棉布棉花、兽皮马匹,来换。”
“不知道怎么弄这些东西,我写书教他们。”
“一年半载,谁军械不足,也换,换人!”
跟谁提钱儿呢?
第六十六章 陈宅
张居正在书信里详写着就他所知宣府兵事之关窍、及朝廷所能给予之帮助,就像他写给九边诸镇总兵的书信一样,言辞多有尊敬,并未因陈沐的年轻而稍有看低。
这种把戏过去也是陈沐之惯用,当他的地位比别人高时,只要能把待遇端平乃至稍有亲待,就会让人对他产生非凡的尊敬。
但不同的是张居正更加老练,言辞谦卑而亲待使人如沐春风,但最终读下来是什么感受呢?
是他这个人非常不好相处。
在陈沐想来,这是其刻意在书信中营造出的感受。
这封信里最有意思的只有一点,张居正在问南洋卫的事,问他战船、问他海防、以及问他海外诸国岁入之事。
他是问对人了,这三件事,俞龙戚虎谭干城最多懂两件,而且不如他从造船装炮海防划分这些懂得细致,而这第三件事,全天下都没人懂的比他多!
张居正来信后的第五日,陈沐派骑手在宣府城外上马,细心装好贴身信件奔马东走,带急报令旗通沿途驿站关卡前往京中阁臣府邸送信。
这五日里,陈沐也与董氏兄弟互相交流了关于昌平精校版旗军操练手册的观点,稍作修改,自宣府刊印万余册,其中最多的就是小旗本,指挥使本仅印百册。
在宣府这个地方十几个卫有上百个指挥使,也不好说是冗官严重还是减员厉害。毕竟九边指挥使是高危行业,可能今年还在明年就死了,总要有人接替。
与宣府尝试走上陈沐心中正轨的同时,在遥远的广东,南洋卫代指挥使忧心忡忡地派人带着随身信件上马,前往昌平。他感受到山雨欲来的气氛,尽管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但南洋卫这两日出了大问题。
那些带着南腔北调风尘仆仆的身影通过各种手段得到在濠镜登船的资格,他们有老有少来自各行各业,有商有医有匠有兵,有折扇青衫的贵公子也有衣衫褴褛的逃难者,甚至还有遮蔽发髻的倭寇,不约而同在此时抵达濠镜。
他们的目的地也多种多样,马六甲、满刺加、柔佛、霹雳州、旧港,当然也有人选择留在濠镜。
这种事突然发生令白元洁感到不安,他甚至猜想陈沐是不是在北方通虏了,才导致濠镜突然产生微妙的变化这不是无稽之谈,陈沐的胆子很大,白元洁一直都知道。
最重要的是来自右都督俞大猷的命令,让南洋卫对目下濠镜的变化听之任之,不要横加干涉。
白元洁的心才算放下去,虽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至少看起来不是冲着陈沐、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看骑手渐行渐远,白元洁有些懊恼地摆摆手,对左右下令道:“跟付千户说,把卫所里逮的那十几个笨蛋放了,别直接放。”
“先揍一顿再审,别管能不能审出个屁,都得放。”
代指挥使老白的眼神里透着睿智,幽幽道:“这可能是你们这辈子唯一一次揍他们的机会,不容错过。”
左右旗官不懂指挥使是什么意思,白元洁也没多说,只是后来召集五所正副千户时专门给他们提个醒,让他们千万别犯错。
后来的几日夜里,白元洁时常坐在卫港属于陈沐的宅子里点灯看着墙上挂的那幅海贼也好、海商也罢、又或者说是合兴盛带回来的海图,他觉得陈沐会喜欢这处宅子的陈设。
卫港有白元洁的家,白氏宅在一墙之隔外,而这里是卫港正中间,这不太像一处明朝诰命高官的宅邸,更像是宅邸与指挥部两两相合,他知道陈沐不需要宅子,以前在香山这家伙就只在千户宅睡觉,吃喝拉撒都在外边的千户衙门。
宽敞的院子正厅里中间地板挖出三丈见方、一尺深的沙盘,两侧摆着二十六张座椅,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料与上好木工材制,椅子后面对称立着明将军甲、倭寇将甲、西番将甲作为陈列装饰。
有甲必有兵,虽然没有瓷器架,但有两套兵器架,左陈明战剑、倭长刀、西洋刺剑;右陈火绳鸟铳、弓弦鸟铳、燧石鸟铳、刺刀重铳。
堂上主座后面普遍用来放文人墨宝或先祖画像的墙壁,白元洁想了又想也没想到陈沐有啥能挂在墙上的祖宗,干脆找画师循着屯门生祠各种木雕二次创作画了幅陈将军相挂在上头,画得太威武有点失真,老白不好意思看,干脆又让人把海图弄来卷在房梁上。
平时都拿海图挡着。
对了,为了顾及陈沐的虚荣心,白元洁还弄了个大书架,把家里没人看的书鼓捣过来,算是送给陈沐了。
这处宅子,白元洁只花了二两就从广州府把地契过到陈沐名下,但家里的摆设家具花了三千多两。不过这没关系,这些银子老白都没花自己的。
从陈沐的库银里取出去办陈沐的事,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不是?
他就是琢磨着陈沐该回来了,等他回来得有个地儿把老婆迎进门儿。
夜里,卫港陈氏宅打着灯,白元洁坐在正厅缓而有节奏地拍着桌案上的手铳,他又饮了一口酒,坚毅的面孔露出迷茫神色,看着海图。
“马六甲、满刺加、柔佛、霹雳州、旧港……把锦衣卫牵扯进来,你到底想做什么?”
白元洁小声嘟囔着这几个地名,虽然称谓不同,但在白元洁看来那其实是一块地方,就是地图西南边角的那个地方,这几个地名有的是新旧称呼、有的相邻,总之就是那一块地方。
他究竟是在看海图,还是看海图后面那副画的威武失真的画像呢?
没人知道。
但白元洁知道那些鬼鬼祟祟的人是锦衣卫,他不但知道这些,还知道锦衣卫去马六甲一定与陈沐有关。
陈沐在刻意引导着什么,一步一步,井然有序。
用铳打败濠镜夷人、用船开拓马六甲商路、南洋卫渔民都开上炮舰鲨船捕鱼了,卫港更大的五百料鲨船也交付陈使用,流寓日本的齐正晏、扎根吕宋学种瓜的李旦、还有澎湖摩拳擦掌筹谋攻打吕宋的林阿凤、还有能够引导整个南洋商贸的合兴盛。
太多人被牵扯到南面,在陈沐的引导下。
这一次是成百上千的锦衣卫混入濠镜前往马六甲,可以预见这些探子将会依靠他们的才能出现在马六甲各处。
下一次又会是什么,冯保下西洋?
白元洁不知道。
第六十七章 新锐
陈沐压根就不知道锦衣卫已经去濠镜了,并且登上前往马六甲的船。
即使张居正写信来问,他也只是以为事情发展到阁臣知道他关于海政的想法而已,这是个好现象,能让阁臣用更加开阔的眼光去看看南面大海,对陈沐来说这就够了。
真正的大事,会由他去完成,这种事无法假旁人之手。
但他没有料到内敛的守成之主对自由自在吃上馅饼的巨大渴望。
对这一切他根本就不知道,冬天是个好时候,但整个帝国北方所有官吏都很繁忙,因为他们在做一件大事促成明朝与俺答的议和。
朝堂的争执已经停止,山西道监察御史叶梦熊因俺答汗多年滋扰边疆,杀掠无时,“敌情叵测”,不可轻信,抗疏反对受降封贡,违逆朝廷旨意后遭到贬职为陕西阳县丞,朝廷对此事的纷争就停止了。
要议和,这就是朝廷的意思。
陈沐非常同情叶梦熊,派人去给叶梦熊送去书信、宝剑,来宽慰其寂寞的心。
他对议和也打从心底里感到不爽,当他主事宣府,之前这一切都剑拔弩张,他想要大干一场,甚至还想和马芳达成共识一道出击塞外,多些人口、牛马羔羊回来,结果突然要议和。
但他知道这是对的,此时此刻,最好的处理办法,没有女人会失去丈夫、没有小孩会失去父亲,和平了。
而且事实上,他的想法在这件事的大方向上毫无意义,不论他怎么想,事情已有定论。
陈沐才没空理这些事情,他很少外求,主靠内修,他不在乎议和或是朝堂的争论,只知道永恒不变的真理只有强者才有展现仁慈的权力。
当宣府兵强马壮,即使不议和塞外北虏也不敢南下骚扰;当塞内百姓过的好,过去因无法维持生计而北逃的塞外百姓也会争相内附。
一切都是有前提有代价的。
他该着手的是这些。
所以他忙着给张翰写信呢,老爷子已经答应为他提供便利,内阁也专程去信,对宣府所需人力给予支持,南京工部将会为他大开方便之门,有什么需要,开口提出来就好。
“川蜀一带工匠擅挖掘钻井、景德镇窑匠会做这世上最好的窑炉、还有遵化铁厂会造高炉的铁匠、江南制作最好织机的木匠、琉璃厂会做脚踏磨床的琢玉匠,我需要他们。”
陈沐撇眼看着窗外,顿了顿合上书信,另附一封,在上面写着发往南洋卫,“还有关尊班,从南洋带几个小伙子过来。”
宣府城外已经有一片大工地,因为冬季已至被迫停工,过些日子就该下雪了,塞北寒风耽误着工期,才刚被召集至此的工匠们又回到他们的卫所,待到来年开春再行好事。
工地选址依然是河流,好在从塞外流经宣府再至京师依然有一条大河,永定河支流的洋河,河面宽七八十丈,水流量极大,狭长地带足够为接下来陈沐的算盘提供动力。
南洋卫的蒸汽机早就提上日程,蒸汽机不是难度,实用的蒸汽机才是难度所在,想办法让它动起来,动起来之后其他的问题自然会慢慢解决,没必要造得那么好,陈沐也没打算用这玩意儿开汽车。
有橡胶更好,没橡胶也不影响,瓦特的蒸汽机就没这东西,照样没耽误开工厂。
但那是后话,至少在陈沐的想法中,宣府军器局一时半会依然要依赖水力、畜力,什么力都好,生产力进步一点是一点,这次陈沐拿到足够让他一展身手的资源了。
用这些天下各地最好的能工巧匠,从南方调来最好的钢铁材料,把用于切、削、钻的车床体系在宣府好好升级一下,接下来的事情就能轻松很多。
宣府的兵事、军器局的事务都没停,陈沐本部人马的操练也没停,实际上他可能是最近几任宣府总兵中本部人马最少的了,仅有家兵千余、营兵千余,合算两千四百。
这还是他向兵部打报告,准南洋卫超编五百,并过去濠镜三百户再新募二百户,将这五百属于香山千户所的旗军暂划本部的情况下。
不过属下兵力就很多了,四万多卫军、三万余募兵,董一奎、董一元的任务就是将三万余募兵精简至两万四千,各自掌管一万两千,分六千马步军与六千车营,并不按陈沐对卫军的想法,仅让他们用过去九边常用的战术去操演编练,作为宣府常备的活动兵力。
“把这封书信送到总督那,不得延误。”
陈沐打算寄给王崇古的书信,是要求将清减后的营兵军械输送宣府,他要再募四千二百新兵,补邓子龙、呼良朋的兵力,亲自操练一直人马,让宣府在营兵数量上依然保持三万之数。
在他、董氏兄弟、邓呼二将的一同筹谋下,以宣府、万全防线来看,至少需要实际五万五千兵力才只是个基准线,至少需六万兵力才能把沿线防务做好。
而这个数目,以目前卫军的情况来看,显然还需要更多,所以依然需要三万营兵,使总兵力达到七万,才能以备战事。铳炮这些物件可以用时间来逐步补充,但兵额是越早补齐越好。
沙汰了老弱,招募没有顽疾的新兵,由他们重新训练,早练一天就能早用一日。
不过陈沐的书信不用送了,信使还没跑出宣府地界,宣大总督王崇古就已经来了。
“陈将军,你初任宣府,老夫也不是来督你的。知你有一支精军在拒马河大挫吉能,倘若出塞,其可战否?”
王崇古来的气势很足,这也是一位在南方抗倭文进士出身的名将,当兵备道的时候多次出海指挥水师挫败倭寇,后来在陕西、宁夏、甘肃一带蒙头猛揍老吉能,是真正的猛人。
而且这话,也把陈沐心里说得直突突,能不能出塞打仗,这不是扯蛋呢?
“军门要用多少兵力出塞?”
王崇古看陈沐的样子笑了,道:“不必出塞,但需将你炮队暂调往大同,你万全防线的最西端,阳和、高山二卫,以震慑长城外的俺答朝廷与俺答的议和,在那用叛贼赵全等人交换把汉那吉,但其心中尚有顾虑,仍未谈妥。”
“还需借将军威名,马将军不能去,他是重器,何况新败俺答,倘他去议和这事就议不成了;不如将军新锐,也能震他一震。”
第六十八章 单骑
阳和卫,长城口。
穿雄山险道,目力极尽处毡帐扯地连天,马芳说那是属于俺答的十万兵马在塞外驻营,从把汉那吉南奔,已有三个月了。
马芳的铠甲已被连月汗水锈蚀,身上衣衫带着说不清是什么造成的污渍,须发皆乱脸颊起皴,目光凌厉非凡,手按腰间不同明战剑制式的塞外贵族马刀,看着塞外兵马,神色间带着陈沐说不上来的感觉。
那是机警严肃,还是故作轻松,亦或只是这位镇边老将的正常神色,陈沐不知道。
“塞外圣狮慌了,他日夜惊恐中国伐害其孙。”
马芳没有倚老卖老,虽然陈沐年轻地不像话,但马芳对事不对人,抬手指指远处道:“把汉那吉未归,俺答不会兴兵,即使其陈兵十万;现在你来了,我了解他,把汉那吉放回去,交换赵全等人,他依然不会兴兵。”
如果是别人说这话陈沐不会相信,但这话出自马芳之口,陈沐信七成。
大明朝最了解俺答的人就是马芳,因为他在俺答身边生活了十二年,以奴隶之身箭毙猛虎救下俺答,成为蒙古大营中数一数二的勇士,随俺答南征北战,深谙蒙古诸部作战之道与内部弱点。
换句话说,眼前这位白发名将,一辈子都在为俺答效命与对抗俺答之间。
“难以想象,嗯?塞外圣狮会为了孙子胆战心惊,但他确实会。他极好脸面,你出塞后见到他,他会对你夸耀武功,不要担心,有什么武功就说什么,不必夸大也不必羞怯,他像狮子老虎一样,你越害怕、他越凶猛。”马芳的声音很粗,兴许是鼻子出了问题,呼吸间有咆哮之音,“这不是开关投降,是以战促和。”
“这些年蒙古没有以前强大了,在对抗中敌我死伤数目趋于相等,谁都没占到真正的便宜,他们也不会想继续打仗,而且,王军门应该已经告诉你了。”
马芳的笑容中有复杂神色,缓缓摇头道:“他不知道信白莲装神弄鬼的赵全对他意味什么,蒙古终将衰败,衰败……自把汉那吉换回赵全,为衰落之始。”
陈沐不了解赵全,赵全不过是个邪教头子,对俺答、对蒙古有这么重要?
但他对马芳的复杂笑容感同身受,蒙古之于马芳,某些地方像极了大明之于陈沐,他们都对这个国家有极深的情感,但也正在见证其由盛转衰的过程,如果马芳说:蒙古终将衰落。
陈沐也同样会说:大明终将衰落。
他做的一切只是想力所能及地多救些人、争一口气。但拯救大明,他所做的一切还不够格,没有人能拯救大明,或许张居正可以续命,但当他不在,这一切也随之灰飞烟灭。
陈沐想过这个问题,幸运的是他生在嘉靖、隆庆朝,而非崇祯年代,倘若生在崇祯朝,这个时候他早就出海了。
救亡图存,放弃性命很难,但那不是最难接受的。
奋死救国后传首九边、兵甲不修被皇命推上战场、凌迟处死被百姓分食,他会选哪个?他肯定选造船出海,救一个人是一个人。
给崇祯帝干活想保住自己人头?
那就不可能,所以说大明现在就是死局,死在哪儿呢?
不是说留下几万强兵,强兵终会老去;也不是留下上千门火炮、几千艘战船、不是几百上千万两银子就能解决的事。
不管隆庆帝留下多大的家底儿,后边万历爷都能败个差不多,拨乱反正的一月天子说死就死,天启用木勺子玩死熊廷弼、魏公公和客氏激化一下和文官的矛盾冲突。
最后轮到心似野狗动如菜鸡的崇祯帝收拾收拾,数数自己手上只剩下一堆送命牌,慢慢打出去,谁挡的住?
他对马芳的心思太感同身受了!
但赵全,那是个什么东西?
陈沐没说什么,但他不以为然的表情已经向马芳传达出这个意思,很清晰。
“陈将军可知,板升为何意?”
马芳提起这个词时眼中有钦佩之意,道:“木板升起,是塞外百姓定居之地,名为板升;前朝数千年,中国北攻塞外不知几多,何时有百姓在塞外定居,筑屋舍、建雄城?”
“是赵全做的,他劝俺答接纳北奔百姓,在土默特部中筑大板升城,创起长朝殿九重,尊俺答为皇帝天子,仿中国礼仪。”马芳像个年轻人般挑挑眉毛,“那是嘉靖四十四年,天大怒,猎风吹断大梁,长朝殿塌陷砸死宋艮儿等主谋修城者八人。”
“俺答不敢住,大板升城虽停建,但汉人百姓在塞外安家,陈将军知道这意味什么?攻守势易,老夫在蒙古时,塞上部落连一口铁锅都造不好,现在他们能打马刀铠甲,不比我们的差,他们种麦种瓜,这是因为赵全。因为城墙用的是青砖,在蒙语里,那座城叫青城,应该这么读。”
马芳深吸口气,目光由满是震惊的陈沐转向塞外,“那是不可小觑之人啊,你要全权参与这件事,让俺答同意交换、把赵全那些人带回来。”
“老夫的骑兵就在下面,还有百户鲍崇德,他很懂边事,有他助你,万事无虞。”
他以为陈沐是因赵全的作为而震惊,并不是。
陈沐的面容在震惊中恢复,挂着奇怪的笑容抿着嘴说不清道不明地点头,“我会把他带回来的。”
马芳刚才说的青色的城,呼和浩特。
发音不太一样,但陈沐能确定他说的就是这个。
很有意思。
城关之下,马芳一支百余骑兵队勒马被甲,人马哈气吐出白练,陈沐裹紧裘袍翻身上马,腰胯倭刀的隆俊雄正待上马,被点燃烟斗的陈沐抬手喝止。
“就送到这吧,开城门。”
天寒地冻,城门下道旁水渍凝出脏冰颜色暗黄,像人死不久眼球的颜色。
陈沐勒马轻踱,有些神经质地哼起粤地毫无意义的调子,返身目光对上步行相送的总督王崇古、巡抚方逢时、大同总兵马芳等人,还有后面端酒送行的从人们,扬鞭横指鲍崇德,道:“他给我引路,骑兵就算了。”
“雄兵十万,虽百骑而单骑也,不如将酒搁下,回来再饮。”
第六十九章 破铳
没有仪仗,没人随行,就一个被塞北寒风吹花了脸的小百户,引着陈沐一路打马奔向俺答大营。
鲍崇德不是一般百户,他没有自己的百户所,百户之职为虚衔而非实授。在过去他经常越境通虏,这在北疆是军士常见的毛病,战争来了,明军与北虏以命相搏,战争走了,边镇与部落互通有无。
边关的将士都贿赂敌寇谋求和平,有人还替敌人效劳;那些落入敌手又自己逃回的人,却被边军杀头冒功请赏;对敌情毫不知晓,但边军的动静敌人总是先知道。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今年正月,王崇古总督宣大,他禁止边军再擅自出关,同时使间,在过去出关轻车熟路的将领中挑选可堪一用之人,深入敌营充当间谍,散布他正在接纳归降的消息却没想到这消息被俺答的孙子知道了。
王崇古想接纳那些南归百姓,却没想到俺答的亲孙子把汉那吉带着家眷来归降。
换句话说,这是个由通敌者转为间谍的百户。
现在,他要帮着明朝办大事儿了。
陈沐与鲍崇德在路上聊了几句,随后漫长沉默中只有马蹄踏过干裂冻土。
一路上鲍崇德对土默特游骑高声呼喊着陈沐听不懂的蒙语,由土默特骑兵引路前往俺答大营,陈沐心中压力随出塞越远而随之增大,也随距敌营越近而随之减小。
从王崇古找上陈沐起,他就知道,个人生死已经是外事了。
不可推脱,不如所幸办得漂亮点,成则皆大欢喜,死则洪水滔天。
四散乱跑的战马与穿着笨重追逐战马的发辫勇士在营中奔走,老兵拉着龙头琴唱着调子带着苍凉急促的杀气,远处成千上百大队骑兵卷土龙轰踏而来,各个持马刀操硬弓,围勒马的陈沐二人环骑而走。
眼神与刀光不怀好意,看他们像在看猎物。
鲍崇德被竭力大声喊着什么,但没有人听,或者说马蹄纷乱听也听不清,把他急坏了。
是急坏,而非吓坏。
陈沐感到十分好奇,这个百户在他想象中应当不是胆小如鼠之辈,但也绝非气壮山河的英雄汉,这种时候他应当害怕,但他没有,他急切地打马兜转,对前后左右四处骑兵高声用蒙语叫喊,但那些骑兵并无停止兜转之意,高声笑着叫着纵马疾驰。
下马威。
很有效的下马威。
陈沐脸上带着令人讨厌的嬉笑,松开捉缰的左手,掌心对着自己用手指缓缓挠着,仿佛手心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其实手心什么都没有,只有冷汗。
人呐,难在知行合一,如果说戎马倥偬给他带来什么经验教训的话,那就是绝不知行合一。
勇敢时不能对手看出自己勇敢,胆怯是不能让所有人看出自己胆怯。
通过自己的行为欺骗别人,赋予人勇气或震慑,是他作为首领的一贯主张。
他不是神灵,可以怕,但不能让同样害怕的人知道他怕,让让他们从自己无畏的模样中勇敢起来,再带给自己勇气。
战争的胜利是让自己达成目的,而不败之地即是不让敌人达成目的。
现在陈沐知道俺答像给他一个下马威,左右他拿俺答没办法,那就只能不让他达成所愿了。
“别喊了,没人听。”
陈沐叫住不停大喊的鲍崇德,有些厌烦地挠挠耳朵,无可奈何道:“你一个人怎么能比得上千百人声音大,听不见的,让他们撒会野吧。”
陈沐说完就笑了,他该在马臀囊里带俩手雷,那玩意儿声音大,这会丢出去一准让他们消停,不过估计接下来事就不好办了。
反正他知道这帮人要放箭早就放了。
与他而言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诶,你要是死了,家里有什么话要陈某给你带的?”左右是游曳的草原骑兵虎视眈眈,陈沐这样的问话很是应景儿,让鲍崇德仰头大笑,他知道陈沐是什么意思,无非是用言语抵消大队骑兵对他们的震慑,笑道:“将军,我很佩服你,不过我不会死,倒是您,将军,如果俺答汗准备杀你,会让我把尸首送回去。”
陈沐眼睛乱转,虽然看上去像在与鲍崇德对话,但实际上却在观察这些骑兵的武备,并在心里记下。
毛皮铁铠,长短骨朵、马刀明剑,还有老式火铳与弓箭和吉能部骑兵差不多,不过远处营寨门口倒是有马下勇士背着长鸟铳。
总得来说,土默特部在军械上正在与明军拉近距离,非常接近。
在战意上,他们更野性也更强悍。
鲍崇德顿了顿,小心地看向陈沐,道:“您有什么话让小人带回去的?”
陈沐也笑了,张开双手做出个毫无意义的举动,随后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啊!我还真有话让你带。”
“要是我回不去,告诉隆俊雄,镇朔将军里有块地砖下面压了七封信,让他该给谁给……”
嗖!
似乎是看陈沐与鲍崇德谈笑太过肆无忌惮,一支羽箭射在陈沐马前六尺,持弓的骑手对上陈沐的目光,咧着嘴露出满口大牙笑着,接着笑意缓缓凝固。
他看见陈沐矮身把斜插在地的羽箭拾起攥在手中,拨转马头朝他走来,整个骑兵阵因陈沐的动向而动,不过那个骑兵好像没想到陈沐会因此上前,稍缓片刻,就见陈沐在十几步外撒开缰绳,两手自腰间抽出两杆手铳,一手指天、一手指他。
砰!
朝天指去的手铳冒出硝烟,陈沐扬扬下巴。
“再张弓给我看看,来!”
就在手铳打响的同时,不远处响起角声,骑兵纷分而开,闪开要道,有骑兵持豹尾长幡仪仗长驱,随行者皆圆领衣衫头戴大帽,仿元朝旧制,鼓吹者与中原相近,接前后二三十彩衣绸甲骑分沓而至,中央有宽袍箭袖老者,头戴铁瓣但与中原相异的小圆盔,胸前佩戴藏教佛珠。
老者的脸恐怕是最令陈沐印象深刻的面孔,浓眉大眼脸颊瘦削,眉心自然形成川字纹、嘴角极深的法令纹都昭示这张面孔的主人并不好惹,但即使是以陈沐的审美来看,哪怕岁月不饶人的衰老,此人依然非常英俊。
嘴边留着汉人常有八字山羊胡,脑后则是发辫,编起来垂至而下,形成两个圆弧。
“南人报上姓名,本王派骑兵来接你,何故放你的破铳?”
标准京师官话,听得陈沐一愣一愣的。
第七十章 板升
“宣府总兵官陈沐,在昌平难道还有一个与你同名同姓的副总兵?”
宽大的蒙古包里,陈沐抬头看着毡帐,好奇作战所用的帅帐有必要造得这么大?
被一群敌人包围挤在毡帐里让他很不习惯,尤其进来后发现这其实相当于俺答汗的行宫,透过木屏风他甚至能看见后面宽大的胡床。
非但如此,在这种重要的场合,俺答身旁甚至还有两个女人,一个年长、一个年轻。
“没有同名同姓,你侄子想进京师,我没让他进,因为这个,我是宣府总兵了。”陈沐无所谓地探手,抓着眼前盘子里的肉又吃了一口,油乎乎的手在帐中转了一圈,问道:“大汗,能不能让这帮人坐下?”
陈沐又吃一口,咽下才指着鲍崇德道:“他们愿意站着就站着,给他拿个垫子坐下。”
陈沐提着酒囊饮了一口,就听见帐中一声暴喝。
“酒囊饭袋,你的皇帝让你过来就是吃喝的么!”帐中武士一脚踢飞陈沐面前肉盘,俺答汗攥着拳头喝问道:“本王的孙子,把汉那吉,他是不是已经被你们杀了?”
接着就有两个膘肥体壮的草原武士握着腰间出鞘刀柄上前,俺答起身指着陈沐道:“宣府总兵官,你很有胆识,但胆识不能让他活着离开这,如果你不说实话,你的皇帝会先收到你的耳朵、然后是手指、脚趾!”
陈沐能说什么呢?
他撂下酒囊,摊开油乎乎的两手,他的手铳在入帐时已经交出去,现在身上也没有兵器。他仰着脑袋看看左右虎视眈眈的武士,深吸口气两手合握,看向俺答问道:“你不知道?吉能没告诉你,也对,他在拒马河挨揍以后就没再回来,直接回河套了。”
“大汗知道么,如果我们像你一样无礼,把汉那吉早被杀了。”陈沐摸摸脸上被溅上的油星,坐得端正道:“他活着好好的,受封指挥使,在大同有自己的府邸,前些日子陛下阅兵,他就站在陛下身侧,非常亲待。”
“无礼?”
俺答汗被陈沐气笑了,其实也可能是因为听到把汉那吉安然无恙感到轻松,因为陈沐看到俺答身侧年长的妇人在听到把汉那吉的消息时紧紧攥着他的衣袖,接着听俺答道:“你很年轻,像马芳从本王部中逃走时一样,官拜宣府总兵官,在南朝凤毛麟角。”
“但从本王兴兵起,像你一样的镇将不知死了多少。”
陈沐又笑了。
马芳说过,俺答非常骄傲,一定会对他夸耀武功。
“是啊,总兵以下死了很多人,但你部下首领也没少死,何况……”陈沐盯着俺答问道:“镇将能和你孙子比么?现在朝廷待他非常优厚,你陈兵边境,杀个宣府总兵,大不了再把他凑上。”
陈沐指指鲍崇德,“一个总兵一个百户,脑袋送到大同,白天过去晚上把汉那吉的首级就能送回来,然后接着打。马将军在大同陈设营寨已有三月,长城里几道防线设得严密,且不说能不能攻进去,攻破大同,接着往南打山西、往东攻宣府,我宣府有兵十三万,还能不能打?”
“打下宣府就可以进攻京师了,可你有十万人马吗?都是说得好听,五万吧。”陈沐扯扯嘴角,他的言语把俺答惊呆了,从来没见过谁能把攻打自己家说得这么轻松,就见陈沐非常认真地筹划道:“大同马将军最强,你与他胜负五五之间,算大汗运气好,折损三成击溃马将军。”
“我宣府稍次,未经整合,总兵还死了,更容易击溃,算你运气更好,折损一成长驱直入,没占你便宜吧?你还剩不到三万人马,以疲敝之兵叩居庸关下。但大汗要注意,大同的马将军此时已经可以重整旗鼓封锁沿途了,而在面前,昌平总兵杨四畏率三万兵马等着你。”
陈沐打了个响指,两手接着一拍,道:“此时此刻,瓦剌应当得到消息,为抢夺故地集结兵马开始东征。大汗再战杨四畏,军心几近溃散,兵粮断绝且战力大不如前,拿下居庸关还能剩多少人?在你面前仅剩最后一道屏障,戚帅那关你过不去,就是现在五万大军拉去金山岭,你也进不去。”
俺答汗咬着牙,微微晃着头道:“七万,本王有七万雄兵。”
“七万?七万也进不去。大汗兴兵也不过是这个后果了,明朝会死很多人,三万五万?大汗死的更多,七万人马死的死、降的降,马将军会锁死沿途,让你在昌平不得进退。土默川会变成战场,瓦剌、土蛮、吉能、宾兔会在那交兵,别管谁能赢、别管谁打下最大的地盘,都无所谓,反正没大汗的事儿了。”
陈沐说着,抬手指向侍从武士,“肉挺好吃,酒也很好喝,去给我再端一盘过来。”
俺答不是被陈沐的话诳住,虽然陈沐的话里没涉及到战术,但大体也就是这样了,他正是因为深知难以击入明朝京师才在这么多年里只行抄掠从不攻城。
陈沐对他来说有点意思,俺答点头,示意武士去再呈酒肉,对陈沐道:“接着说。”
“没什么了,北方对我大明最有威胁的就是坐在陈某面前的草原圣狮,至于什么瓦剌、土蛮,都不在话下,我倒是希望你侄子能在角逐中取胜,他连我都打不过,马将军出塞就能杀个底朝天。”
“倘若以陈某与把汉那吉两颗头颅,能换三年五载我汉家取回云中故地,还能拉十余万人为陈某殉葬,我觉得不亏。”陈沐舔舔嘴角,道:“大汗应当会觉得有些亏,不过也还有第二种解决方式。”
陈沐眨眨眼,道:“大汗把赵全等人绑好了,送至大同,白天送过去,晚上把汉那吉就能回来,边境立下盟约,谁都不必去死,今后不需要打仗,大汗与王总督聊聊议和之后的事,比如说我陛下封大汗为王,咱们开个边市,牛羊马匹、丝绸锦缎,互通有无,做一家人,大汗一封书信,陛下没准就派在下率数万援军出塞瓦剌、土蛮,还有谁能挡大王的路?”
“你们都出去,都出去!”
俺答盯着陈沐沉默很久才说出这句话,后面三个字专门对鲍崇德说的,陈沐转头示意他放心,所有人鱼贯而出,留下陈沐与俺答对坐。
俺答起身,走到陈沐面前居高临下地说出句话,令陈沐目瞪口呆。
“陈将军,你出塞效忠本王可好封你万骑,板升三百里!”
第七十一章 吃亏
蒙古国海军司令?
陈沐还以为俺答屏退旁人想跟自己说啥,没想到说的是这个,正待他回应,就见俺答摇头笑笑。
“本王只是见猎心喜,就算你想北来,土默特亦不敢用你。”俺答脸上扯动,拼凑成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道:“区区赵全等人,天子就要以把汉来换他们的首级,何况活陈沐呢。”
俺答摘下脖子上藏传佛教的念珠在手上一颗一颗撵着,对陈沐示意道:“本王追随佛祖已经很久了,自十余年前起,就没想过要再攻打京师,本王部下骑兵入塞,很少伤及无辜,能抢的抢一些,抢不到也不必攻城害人,你别笑。”
陈沐没绷住,他绷不住啊。
跟明朝在北疆交兵几十年的土默特大汗,对他十分认真地说自己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说他对蒙古骑兵下的命令是入塞能抢的抢一些,抢不到也别杀人。
提到明朝皇帝时不说别的,称北京为京师、称皇帝为天子。
这种诡异的反差陈沐能不笑?
“这一点都好笑,陈将军,本王于嘉靖天子在世时三番五次请天子开放边市,天子不听,本王一怒兴兵有了庚戌之乱。是本王打不下北京城么?本王只是想让朝廷开放边市罢了,朝廷开边市,本王即刻退兵,难道是对天子不敬?”
“我的人活不下去,需要边市!这场仗打了几十年,天子的将军们越来越厉害了,从马芳开始,赵苛那些人有样学样,都要先发制人,频频出塞袭我部落,本王占领塞内任何一座城池了吗?没有。”
“发兵入塞抄掠是迫不得已,塞外诸部相互攻伐,本王不可对他们示弱,示弱则死,但天子不同,即使对天子示弱,天子也不会杀我。”
“本王只问你一句,我的孙子把汉,他真的没有被你们这些边将杀死?”
陈沐已经渐渐清楚俺答的想法了,他没有直接回答,抬手道:“大汗取纸笔来,陈某为你写封信,你派亲信去大同,我让总督带着把汉,让你的人看看。”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等你的人见到把汉还活着,就知道我们的诚意了。”
“很好!”
俺答出帐命人取来绢布与笔墨,陈沐把信写好,俺答派人前往大同,这才接着对陈沐说道:“如果把汉还活着,你能不能告诉我,朝廷为何愿意用把汉换赵全?”
“他是大明的犯人,犯人不能再活着逍遥自在。”陈沐当然不会告诉俺答更多的东西,他笑道:“大王不知,在塞内朝廷对边将边民悬赏,能取得赵全首级交还塞内的,可白身升都指挥使。”
俺答蹲在陈沐旁边,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不作乱,作乱的都是赵全的指使。现在我的孙子归顺朝廷,这是天意。如果天子能封我为王,永远辖制北方,哪个部落还敢生乱?”
“即使我不幸死去,爵位也会由孙儿继承,他接受了朝廷的大恩,又怎敢辜负?”俺答说着,自己挑眼望着毡帐顶根根竖梁,抬手摁在毡垫上道:“本王这话,让天子听来应该是何其心意的吧?”
“天子应当是愿意封你为王的。”
陈沐看来,这是个很好的开始。
俺答汗是汗,但他的汗是蒙古大汗封的索多汗,意为护卫汗庭的小汗之意。实际地位相当于周天子分封的诸侯,而限于他的身份,现在希望明朝天子封他为王就更有意思了。
他是元太祖第十七世孙,爷爷是大元汗,但他似乎并无复兴大元的野心,尽管其东征西讨,东西北的蒙古万户都被他收拾过,把草原霸主察哈尔撵去辽东就是他的手笔。
但此时他无疑更需要明朝的封王来扩大其在草原的统治。
俺答缓缓点头,他此时如释重负的模样,甚至让陈沐猜想,把汉那吉在俺答心中或许并非这么重要,而是时势将土默特与明朝推到了这个都想议和的时机上。
才能让事情进展地这么顺利。
“我愿意向天子进贡,同时也希望天子能在边境开放边市,陈将军,这很重要,你务必把这件事告知天子。”俺答轻说罢又着重道,“除此之外,辛爱等部落首领也应当得到皇帝的封官。”
“当议和之后,国境何在,也是你们要考虑的事。”
俺答非常理智,他把事情都摊开出来,对陈沐道:“本王知道你们一定想国境再向北移,但这不可能,以长城为界,这就是本王的意思。不过这些事还有很长时间可以去议定,我们可以在后面详谈,只要把汉还活着,一切都能去谈。”
陈沐并不在乎国境在哪,他认为这个时代的国境都是虚的,他笑道:“大王和陈某说这些,陈某也只能传话罢了,不过其实陈某更想……更想和大王聊聊开市的事,左右现在正事儿也已议定,如果朝廷同意与大王开市,市集要开在哪儿呢?”
俺答看着陈沐很长时间,这才嘀咕出一句,“你和王崇古他们一样?”
“不一样,陈某是南方人,比山西河南更远,最南边靠着大海。”
陈沐知道俺答这句话的意思,宣大总督王崇古是晋商大家出身,王崇古的父亲王瑶、伯父王现、长兄王崇义,是大商人;他的外甥现任吏部侍郎张四维,他的父亲张允龄、叔张遐龄、弟弟张四教,也是大商人。
王张俩家的亲戚,沈张、范世奎,也都是大商人。
俺答的意思是,你陈沐与他们一样,也是大商世家么?
“不一样就有的聊,本王在嘉靖二十九年和他们做过买卖,很吃亏。”嘉靖二十九年就算庚戌之乱,嘉靖皇帝被迫开放了一年的边市,显然那一年的经历令俺答记忆犹新,他道:“就算吃亏,本王也愿意同天子互市,却因你们言而无信关闭市集,才有随后这些年的战争。”
陈沐听着这话就笑了,和王崇古他们做买卖吃亏了么?很好,他摩拳擦掌事实上到现在为止,同陈将军做过买卖的人还没有不吃亏的。
只是有时候他们吃亏了却不知道。
大汗,吃亏是福。
陈沐义正言辞地对俺答道:“大王,探马去南边报信尚需几日,我能不能去板升看看?”
第七十二章 夺地
陈沐想骑上小马,哒哒地穿梭在敌境,跑上很远的路途,看一看那些逃到塞外的百姓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状态。
结果俺答骑着马带他走了三里路,在营寨边缘向北挥手,对他笑道:“这就是板升。”
数不尽的屋舍升起数不尽的炊烟,这不是明朝腹地但北奔的百姓生活状态依然如此,他们需要一块土地来耕种,俺答给他们在这自由耕作的权力。
也许在更北的地方,那里都是蒙古人的部落,但在这,属于汉人。
长城以北与长城以南,看不出什么区别。
“他们从南方逃来,蒙古诸部没人愿意接纳他们,让他们做奴隶,他们再逃回南方;你们的人,割下他们的首级去领赏,一颗头颅多少银子?”俺答轻佻地对陈沐问着,“一百两!”
“他们逃来是努力,逃回去是别人口袋里一百两银子。”俺答转动念珠,道:“明军时有小部出塞,冲袭部落,边境深受其扰却没有办法,你们可以修出长城来防备我,我却无法修出长城来防备你们,谁说不能?”
“板升就是本王的长城,从宣府以北开始,直至西面长城,三百里土地皆为板升,那里过去是草场,没有人敢在这牧马放羊,会被你们抢走。所以我把这片土地给逃来的百姓,让他们种地、盖房,生儿育女。”
“你很爱笑,但现在你还笑得出来么?”
陈沐摇头,他笑不出来。
他看到俺答,这是个心胸开阔且作风剽悍的塞外雄主,对南面明朝而言他是守成之主,一方面他打不下明朝的城池,另一方面也许也诚如其言,他不想打。
因为他足够聪明,知道打下的城池也站不住脚。
板升,三百里板升,本该是明朝的子民,现在却成了俺答的屏障。
“大王觉得,互市的地点选择,就选择在板升如何?”陈沐看着漫无边际的塞外炊烟,道:“画一条线,北边是蒙古,南边是大明。”
俺答皱起眉头,几乎是从鼻子里哼出声音,道:“你想夺我的地!”
“嗯,因为这对我有好处,对大明有好处,而表面上看起来,大王是吃亏的。”陈沐尽可能让自己诚恳,实话实说,道:“如果不出意外,大王所想的互市地点,应在长城以南,在宣府、大同,设边市。这样看起来是大王赚了,但其实并没有,因为边市的赋税,都交给大明,商贾云集能带来巨大的繁荣。”
“可如果边市在板升,我们驻军以南、大王驻军以北,共同管理板升边市,能让大王的部落更加繁荣,边市赋税也可以共同分理。有商贾就需要有房屋、他们吃喝、睡觉,都需要花钱,数不清的人能依靠照顾他们饮食起居而存活,这些人的生活又会带动其他人存活,这就是繁荣的开始。
“对陈某而言,最重要的是板升的百姓能过得更好些,这很重要我只是随口一说,决定在大王与皇帝,如果大王决定这么做,别忘了是陈某的建议就好。”
陈沐摇头笑笑。
他一直是个大胆的人,而此时此刻,无疑是他此生最为大胆的一刻。
出塞起,他走了十几里,之后又被俺答带着走了三里多,距他眼前七八里的位置是板升,向北再蔓延出十几里。
而俺答说,板升东西绵延三百里。
这块土地有多大?
两千平方公里?
如果这块土地被他用作修炮台、挖战壕,火炮鸟铳之下,肯定不会比长城好使,但也一样有用。
还能养羊牧马。
很长时间里,俺答看着前方远处,久久再转过头,用一样的语气一样的神情,道:“你还是想夺我的地!”
陈沐仰头大笑,拱手道:“大王慧眼如炬!”
“你是宣府总兵,为什么一个人过来?”俺答不再深思陈沐上一段话,而直接问道:“难道王崇古连给你派一两百骑从的兵都没有了?”
“我没让他们跟着,没用。大王在这有多少兵,不下五万。没有十万雄兵随行”陈沐环视左右,手指胸口,道:“是不能使我安心的。”
“一两百骑,就像往大海里混进去一滴水,和一个人没有区别。”陈沐摇头,“我能否活着回去,这事并不因我随行兵多而能活,也不因随行兵少而会死,只取决于大王有多在乎把汉那吉,有多希望蒙汉握手言和。”
“如果大王想停战,我就是烧两座毡帐依然能活;大王不想停战,即使我乖乖巧巧依然会死。”
“而我本身能决定的,只有来不来。来则身家性命寄托于大王之手,不来则是违抗军令只能亡命天涯。”陈沐笑得洒脱,“没办法的事,又何必因其苦恼,既来之则安之。”
“有意思。”
俺答汗看着陈沐点点头,诧异地问道:“你真胆子这么小?要十万雄兵才能让你安心?一般人只要一两百骑就足够安心了。”
“十万都未必够,还得有两路大军分出双翼,迂回包抄,并分出一路袭击土默川,这样才能并收全功。”陈沐非常认真地说道:“我到这来就一个目的,就是让双方停战,要么陈某一个人说服大汗,要么陈某带三十万大军彻底击败大汗。”
俺答脸上神色忽然变得复杂,打马南走不理陈沐,好半天才转过头大声道:“庚戌之变,本王麾下若有一人,如你,说服天子,则事大不同也!”
说罢,俺答拨马便走,临走前对两侧随行骑兵留下命令,让他们带陈沐去逛逛板升。
陈沐在板升闲逛的次日,有骑兵远奔而来。
等他再见到俺答时,俺答兴高采烈,道:“你没骗我,把汉还活着!本王已下令将赵全等十九人押送,会有人把他们带去大同,本王不知道为什么你在这,但你自己应该知道,如果朝廷不放把汉,你回不去。”
“我知道,而且我还知道,把汉那吉一定会回来。”
俺答很搞笑,点头道:“你回去以后,还会过来的吧?下次过来,本王好好款待你!”
第七十三章 惶恐
还会不会再去蒙古,陈沐在回关内后想了很久,他是想去的。
尤其当想起俺答在道别时那么期待的眼神,陈沐觉得他该去。
从塞外回还,向王崇古交付成果后,陈沐回到其在宣府的宅邸,满心轻松地从地砖里扣出七封书信,付之一炬。
如果他没回来,因为这七封信,会死很多人。
朝廷又围绕着是否开边市,进入漫长的扯皮当中,一如庚戌之变时的情景。
一样的事,没有那一边说的就是错的,实际上都是为明朝今后的发展好,但不论哪一个小环节没有处理好,都会在今后酿成大错。
高拱曾在朝堂上这样说过:对把汉那吉之事处理起来一定要方略得当,如果轻易地接受他的条件,那么则是对他示弱,将对明朝不利,这是不可取的。但是如果贸然杀了他,则断绝了蒙古诸部归附的念想,而且白白增加他们的怨恨。这也不可取。
而在俺答封贡、开边市的事上,高拱则是如此说的:蒙古自从三十年前遣使求贡以来,求封之心已久,但是当时没有人正视这件事,所以处置不善,致使这三十年来边患一直没有停止。
隆庆朝自皇帝以下,阁臣之中,对嘉靖年间明蒙战争均有极为深刻的认识,如果说三十年前是热血激荡之下做出战争的决定,那么现在他们都足够理智。
除王崇古之外,都给事中章甫端、张国彦,给事中宋应昌、张思忠、纪大纲亦各自上疏,与王崇古的八议互有异同。
这都跟陈沐没什么关系,出塞一趟,宣府的将士把他传得像个神仙,但显然他还需要吃喝,北方的天气太冷,除了裹着厚厚的棉衣裘袍视察诸卫外,陈沐最多的时间都在屋里烧着旺盛炉火学习过去关于北边的事情。
当然也断不了学习邸报,邸报是能让他最快知晓北京朝议结果的方式。
除此之外,陈将军忙着捏煤球,反正匠人闲着,打了个蜂窝煤模子,拿黄泥、煤灰、水,混着做煤球,烧着比煤块好,而且宣大这边最不缺的就是煤,这玩意儿在万全可以形成一个产业。
在年前的一个多月里,陈沐想明白一件事为什么古代北方人多。
因为冬天的北方别说人了,马都不愿意出厩,这季节太漫长了,漫长到人除了多子多福没啥别的能干的。
宣府左近的军器局工地没人干活,万全诸卫原定复杂的日常操练根本无法完成,只能由同属将官带其部下拉练,经常跑步,但就连跑步都无法达到陈沐的要求。
因为他们吃不饱,不足以维持大消耗的操练。
宣府卫军人数不多,平日里喂鸡种菜尚可饱腹,但到了冬季伙食大幅下降,他们不像南洋卫那么奢侈,喂猪养鸡自己吃。他们喂鸡是为了年末卖出去,换来面吃。
冬季是有菜的,但太贵了,陈沐吃得起,军队吃不起。
其实花样很多,最便宜的腌菜与干菜;稍贵些的有窖藏菜,即通过窖藏、沙藏、冷藏、混果、蜡封、密封等手段,比方说贮藏梨时混贮萝卜,入冬都不坏。
除此之外还有温泉地带制成的大棚菜、像蕴火、温谷的反季菜,这些东西都是达官贵人在冬季餐桌上的美食,寻常百姓很难享受。
他们只有腌菜与干菜,偶尔能吃点大白菜,没有足够食物,陈沐一时半会也弄不出这么多,这就意味着今年冬季只能半荒废状态过去。
这种情况将要持续到隆庆五年正月末才稍有好转,所以陈沐又干了件倍儿牛逼的事。
他给皇帝写了封信,希望能得到进宫的机会。
因为宫里西苑有块地,叫鹅灰池,里面种着花卉、蔬菜瓜豆之类的东西,这关系到他的赏赐。
说起来赏赐这事都快把陈沐气死了,他从塞外回来,皇帝老爷给他的赏赐居然是一屋子花,大冬天开得巨艳丽,从京师走御道装七八辆马车里快马送来。
说他做的事就是大明的春天。
可给小掌柜高兴坏了,看了好几天,说这是后宫嫔妃才有的厚恩陈沐真不觉得这是夸人的词儿。
开了三天,全歇了,但陈沐想的是什么?他想的是皇宫里有大棚,他得把那玩意儿弄来,好东西在宫里藏着那不是个事儿。
经过与徐爵的通信,让他知道了这件事,当即就给皇帝写了封信过去,说他没见过这么神奇的事儿,冬天居然还有花儿,能不能恩赐他进宫看看。
没几天皇帝就把信传回来了,让他放假进宫来看看,专门放了个小太监在跟前等着,到时候给他引路。
上元节的假。
转眼就临近过年,冬天狗都不愿意出窝,但这十来天边防要务更要严加看管,越在情理之中该放松的时候反而越不能松懈。
接着他骑着马一路颠儿颠去了皇城,进了紫禁城,又经过紫禁城进了西苑。
实际上这是陈沐第一次面对面谒见皇帝,西苑是帝王办公与游乐所在,为了会见外将,皇帝屏退了宫女与嫔妃,专程带陈沐看花。
镇朔将军炮给隆庆帝留下太深刻的印象了,连带着入宫看花这种事,被隆庆当作对功勋之臣的迁就。
陈沐猜想中,这一路应该是顺顺利利的,但这世上显然没有事与他想象能达成一致,隆庆皇帝一见到他,就笑眯眯地说出句话。
“陈将军,你又被弹劾了。”
陈沐就知道,只有想不到,没有别人做不到,在皇帝让他免礼后强装震怖道:“陛下,臣惶恐,一定是臣做错了什么事!”
隆庆皇帝倍感无趣,皱眉的表情像吃了苍蝇般一摆大袖,背着手走在前头。
“朕就没见过比你演得还差的!”
陈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低头面无表情道:“臣真惶……”
陈沐话还没说完,就见隆庆皇帝快速转过头,嘴边胡子还颤呢,兴奋不已并洋洋得意地抬起三根手指道:“三天,他们用了三天才知道朕要招你入宫!”
陈沐被吓了一跳,定着嘴型缓缓道:“真惶……惶恐。”
“行了,朕又没怪你,出塞一趟回来想逛逛御花园有什么关系。”隆庆皇帝显然心情不错,甩着袖子朝前一指道:“那边就是你想看的鹅灰池,也叫咬春圃,里面还有青瓜、韭黄之物,不过看看就行,不能吃。”
“朕早说让他们不要弄这些浪费银两的东西,一个冬天要烧不知多少木料。”
不能吃?
凭啥不能吃?
第七十四章 不时
凭啥不能吃?
陈沐心里揣着这个念头进了咬春圃,绕过门沿,里面有院子围着,都是皇家园林的制式,里面不大也不小,是个大花园,唯一区别就是以丝为顶,跟随帝驾左右的小太监奉承着解释道:“透光,为蕴暖,布上刷过油。”
园圃里春意盎然,百花争艳,正应了咬春圃的名,在边角还有瓜藤、豆缸,这种感觉对陈沐来说很新奇。他不是没见过,见过也没仔细看过,而关键在于他不知道这个时代也有这样的大棚。
“去,给朕摘一个。”
小太监爬低上高顺溜得很,敛起衣袖连跳带蹦地给皇帝揪下只黄瓜,两手捧着给皇帝献上,皇帝‘咔嚓’掰开嗅了嗅其中清爽,就在皇帝极为享受的同时,刚刚摘瓜的小太监又奉上一只红漆木盘放在旁边,似乎是早有准备。
在陈沐茫然的目光下,皇帝很自然地将两瓣黄瓜放在木盘上,摆手道:“去埋了吧。”
说罢,这才回过头看着陈沐,问道:“陈将军要来一个闻闻么?”
俺答率骑兵在陈沐心里轰踏而过。
他吃过黄瓜、也见过黄瓜切片贴脸上、上辈子还见人用过,但眼睁睁看人掰开闻闻、然后埋地里,这还是头一次。
这啥呀这!
说好的这位皇帝节省呢!
“陛下别扔!这个水分很足,切片儿,天干了,宫内贵人敷脸,好使!”
陈沐这话完全没过脑子就说出来了,他的脑子还停留在隆庆皇帝问他要不要来一个闻闻,皇帝就能这么任性么?
隆庆楞了一下,拿起黄瓜看了看,对陈沐哑然失笑,感慨道:“大千世界,陈将军焚城破寨之人,竟知保养之法,朕也当刮目相看啊!”
“浪费可惜,就依陈将军的,给李贵妃送去,她总抱怨天干,且试试。”皇帝在宦官递来的手巾擦拭了陈沐并不觉得有灰尘的手,摆手对陈沐示意周遭,面上带着几分沉重道:“咬春圃,朕并不觉得它有用,这一冬天烧去炭火不知几多,就为这些许春色,何其奢靡?”
“朕本想将它撤去,但宫人说风水气象,应有火镇着,真那么灵验么?”
陈沐脑子还是一团浆糊,这位爷一边儿感慨着浪费,一边挺好的黄瓜掰了就丢,他没听说隆庆爷是精神分裂啊!
“陛下,这瓜……”陈沐也不知道这么问对不对,但可能是隆庆过于和善,让陈沐的胆子有些大了,他问道:“为何不吃,反倒丢了啊?”
“吃?吃不得。”
隆庆皇帝诧异地看了陈沐一眼,语重心长道:“这些菜类皆违背天时,以人力致其在不该生长的时候生长,这不时之物常有伤与人,因此看看也就罢了,万不可食之。”
陈沐已经想抬头撞墙了,隆庆皇帝还不忘再后面砍上两刀,“陈将军是我大明良将,今后要多读书,明经义事理啊!”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但到底隆庆皇帝的回答是让他心里舒服的,至少不是那种一边说着心疼浪费一边又真做着浪费的事,可他该怎么改变皇帝这种既有的观点呢?
“陛下,其实臣入宫,并非是想看牡丹花为何在冬天盛开,臣是想把这冬季栽培蔬菜之法,带回宣府,让军士在冬季有菜可食,甚至令宣府百姓在冬天不歇田。”
“这不是不时之物,陛下,这能让成千上万的百姓因此活命啊!”
隆庆皇帝看向陈沐的目光透着机警与怀疑,这表情不用开口都已经把意思表达地极为清楚:你在说什么啊!
“在宣府,在九边,冬季难以操练,一是因天寒地冻,二是因无菜可食,军士成日吃面,无钱买肉买菜,只有偶尔才能吃上些腌菜、干菜,以至面黄肌瘦,臣都不敢让他们操练。京中有菜,但宣府没有,哪怕是有,旗军又哪里买得起,因为成本太高。”
“腌菜、干菜、塞外的风干肉、窖菜、温汤菜,哪个不是违背天时,可只要能让陛下的子民吃饱,那就是好菜呀!”陈沐既然已经说出口,就没有再畏缩的道理,索性说个干净,道:“臣在来时就已想到这是靠火来仿照春日之温来让花菜生长,但臣不知是如何做的,所以才想来宫中向陛下请教。”
“陛下说咬春圃每日烧火耗料许多,臣良造了煤,搭配专用的炉子,两块能烧半个多时辰,温高火快,还能少些炭毒,打算将来做万全都司旗军补贴家用的产业,能减少大棚种菜的消耗。”
“让朕的子民吃饱,就是好菜?”
隆庆皇帝深吸口气,缓缓颔首,非常感动,道:“也许你说的对,但不行。”
“朕的身体不好,太医也束手无策,勉强在太子能担当大任前续上一续,陈将军,当你知道了这个,还敢把不时之物拿回宣府种吗?”
陈沐目瞪口呆这是碰瓷啊!
“你有心了,但这事现在做不了,朝野叫你陈棉花,人家弹劾你那些无关痛痒的小事,阁臣明辨是非都给你挡了,但你也不要觉得真的就是棉花了,有些事是谁都挡不住的。”
“好啦!”隆庆皇帝有些无可奈何却还有笑意地摇摇头,对陈沐道:“宣府的事,朕也知道了,回去问兵部看能不能再给你拨些银子,补贴军士吃用,但估计有也不会许多,朝廷很难,这是如履薄冰啊。”
“九边的兵事,隆冬都这么难么?没有人对朕说过,这皇宫啊!朕倒比不上你们这些将臣自在。”隆庆皇帝朝远方看了看,笑道:“前几年朕刚登基,想吃果馅饼,御膳监就折腾起来,那是朕吃过最好吃的馅饼,不论是看上去还是吃起来,都比过去在裕王府时吃的好上一筹。”
“后来朕想知道,这么好吃的馅饼要多少银子,御膳监报账,五十金。”隆庆摇摇头,嘴角微微上翘抿着,但没有笑,“朕在宫外生活许多年,只要五钱银子,就能在东华门外,就离朕赐你的宅子不远,五钱银子就能买一大盒!”
“可朕没出过北京,也不知道京师之外是什么样子。”
隆庆皇帝摇摇头,对陈沐道:“你说的煤和炉子,就这几日送进宫来,不用做工精良,寻常农家百姓用什么,也让朕看什么;这菜,朕帮不了你,首辅上了年岁,你就不要去打扰他,同次辅们聊聊,也许他们能给你帮忙。”
第七十五章 不缺
陈沐终于对大明在历史脉络中的走向有了一点属于自己的认识,尽管这种认识令他感到无力。
在漫长的文化发展中,掌握知识的人们毕生钻研适用于中国的古代政治学,构架出如今这个以极少官僚统治极多百姓与广袤疆域的政体。
方法是约束,互相牵制乃至内耗,像三角形的稳定性一般,明政府也一样内部极为稳定,但为这稳定付出的代价就是对抗外压时能力极差。
这就像一种规则,它约束着每一个人,就连皇帝面对冬日黄瓜都只能掰开嗅一嗅,遑论旁人。
有些事你明知道它是好的,可是你做不成。
他也终于完全理解,为何海瑞会被雪藏。
因为大明的沉疴之躯禁不住虎狼药,即使内阁重臣知道问题在哪、知道问题很大,但显然在这套规则之外的海瑞带来坏处更大。
非黑即白,在大明行不通。
但陈沐还是私底下找小宦官问出鹅灰池的咬春圃是怎么做的,他可以不去做,但他不能不知道、不能不懂,因为没准在什么时候,这些东西就会大有用处。
与此同时,有人单骑快马迎风踏雪前往宣府,取来做工简易的煤炉与蜂窝煤。
当然,陈将军再进宫的时候,也没忘记从东华门外找到隆庆皇帝提过的馅饼铺子,让人包了几种口味的馅饼带着进宫,请皇帝瞧瞧咱家的蜂窝煤炉子。
今天皇宫来了个煤炉工,太监宫女就不说了,宫里内眷被隆庆叫出来看这新鲜物事,小太子也沾了光儿从东宫叫过来,远远把着眼儿看陈将军夹着煤球添煤上火。
“下面有个通风口,火烧需借风,把它开开,火往上烧、风往上走,先在里面点些碎木,就可以夹煤球进去了。”陈沐主要是给宦官讲解,这事告诉皇帝也没用,他又不会亲手去弄这东西,“先放一块,一会儿就烧起来,烧起来再往上添,能添三块,孔要对齐,不然风走不出来一会就灭。”
冯保侍候在皇帝身侧,见陈沐把煤填进去,凑近了看着问道:“陈将军,你说这蜂窝煤,多久能烧起来?”
陈沐笑笑,抬手指着道:“督主请看,烧起来了。”
“哟,爷爷,陈将军这炉子有门道儿,烧的真快!”
冯保这句爷爷叫得顺溜,陈沐钳煤球的手差点没捏住,脸上还不能有什么异样,赶紧笑着高帽砸过去,道:“督主是文武双全之人,以前的火药是成片的面,烧起来是平着过去,后来都是颗粒了,同时烧的面就大,所以起火均匀,咱想让它快就快,想让它慢就慢。”
“这煤球也是一样,以前都是煤块,也是平着烧,烧得慢不说,还不均匀,有时候快、有时候慢,添火这事没准什么时候,有些烧完有些还没烧,就有很大的浪费,何况烧不充分还有炭毒。”
“将军是说。”冯保探手问道:“这个没炭毒?”
炭毒就是燃烧不充分生成的一氧化碳。
“这个也有,只是稍少些罢了,依然不能在室内点,如果要在室内用,必须通风好。”陈沐抬手笑得轻松,对冯保道:“烧饭烧水,在室外就行。如果室内取暖,咱给它接个铁皮烟囱,把烟导到外面,也可以做点铁管灌水,想办法让水一直流动,大殿就暖和了。”
陈沐觉得这可以是一套,如果南洋或者在宣府蒸汽机有了雏形,这一套东西可以联动起来,节省资源。
蒸汽机的发明最初是为了挖煤采矿,抽走地下水。中国的煤矿分布很广,明人挖取煤矿从不挖的得很深,因为他们知道挖差不多后就把坑道盖上,二三十年后又会产生新的,取之不绝用之不尽。
隆庆皇帝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什么门道,对陈沐问道:“陈将军,你说想让万全都司旗军靠做这个,补贴日用,能行么?煤块做工精巧,皆为九孔方方正正,单做出来就比寻常煤饼费时,贱了旗军入不敷出,贵了百姓又用不起。”
“陛下多虑了,这煤球好就好在烧得充分,兴许一颗煤球卖的比同大煤饼贵上些许,但其烧的时间却要比煤饼长,起火也要比煤饼快,总算下来百姓用煤球是要比煤饼省钱的,而且不耽误旗军操练,军余就能做。不过臣还尚有一事担忧,有求于陛下。”
卫军做买卖在一百多年前是不敢想象的事,但如今已经成为世人皆知的事,尤其在皇帝与内官面前,这并非什么秘密,没人以此来责难他,只是当他说起有求于皇帝时,隆庆和冯保对视了一眼。
“陈将军且说,是什么事?”
“陛下让臣督管宣府、阁臣派臣为万全佥事,为的都是一件事,重振已经疲敝多年的卫军,臣以为操练卫军、重振卫制,与经济是分不开的,早年初设旗军,他们有军田,食饱力足,那时卫军威风凛凛。”
“但如今诸卫军田皆有不足,吃尚且吃不饱,又从何谈起操练呢?所以臣于自两方面着手,一是训练与制度、二是让旗军形成自己的产业。形成产业容易,卫军有足够的军余,三年五载,都能吃饱饭穿暖衣,但管控却很难,臣不想费心数载,肥了卫官、苦了旗军。”
“就诸如这煤球,过去的煤饼在京师是千斤一两,煤球可卖到千斤一两八,而千斤煤球却能当两千八百斤煤饼去烧,单单顺天一年所耗煤饼何止千万斤?宣大、蓟辽诸地呢,可以预见其中利润。这巨量财货,不仅能使万全旗军再焕新生,甚至可补贴宣府将士。”
“卫官未必怕臣,但卫官一定怕内臣,因为内臣是圣眷亲厚之人。所以臣想,请陛下派遣几位内官至万全,煤球所获资财除补贴军士之中外,余者几成,运至宫里陛下内库,一来可戒卫官贪婪之心,二来也能让这些银两用在更该用的地方。”
隆庆和冯保的小眼事儿有点不对了。
不过没等他俩说话,陈沐拱手作揖急切道:“臣知这是与民争利,皇室也不缺这点银两,但唯有内官才能镇得住积弊已久的卫官啊!”
隆庆穿着圆领龙袍,右手抚左肋,左胳膊肘撑在右手上,手指磨痧唇边胡须,看着陈沐皱眉冥想。
半晌才开口道:“陈卿是听谁乱说,谁说朕不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