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交锋
陈沐后悔战壕挖这么低了。
从这个视角向拴马桥上看去,平视到的净是马蹄子,那些原本身材矮小的蒙古马都变得异常高大,扑面疾驰给战壕中的旗军带来莫大压力。
初阵中有旗军提早放响鸟铳,一点都不奇怪。
端着铳的陈沐都忍不住想要隔上百步先开一铳,但他忍住了。
没有火炮震慑,成排土默特部勇士下马在桥上清开那些铁蒺藜,紧跟着步骑列阵快步穿过桥面,最先散开的是持圆盾的下马步兵,迎两翼明军箭雨奔跑散开结出盾墙,就在战壕前数十步。
接着那些骑马的弓手在盾墙中打马兜转,以弓箭向两翼还击。
陈沐举着鸟铳架在战壕前斜置的木盾上,舔舔干涩的嘴唇,他们这支鸟铳队好像被选择性忽略了他以为最先会受到射击的会是他们,却没料到那些土默特人像没看到这里一样,直接与两翼的邓子龙、呼大熊开打。
这么大的战壕,盾牌后面露出几百个密密麻麻的脑袋他们看不到吗?
他们确实看不到,隔数十近百步重重雨幕,战壕外还添了一片倒矛刺,就连有些初阵被击退的蒙古兵都不认为这里还会藏人,何况……那些被火炮轰怕了的北兵连部落首领都被轰死,早就不成建制了,又怎么会被吉能再派上来。
人们在攻上拴马桥的当下便会下意识认为这是一道阻拦骑兵的壕沟与土坡,即使有人,也该在土坡后面。
陈沐是轻松了,但对邓子龙与呼良朋而言,这是一场苦战。
“强弩,放!”
邓子龙已经忘记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指挥过弓弩部队了,曾经在营兵中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冷兵器如今恍如隔世。周遭募兵随其号令慌里慌张地抬起大小弓力不一的强弩,高高扬着弩机扣动扳机,一片崩弦之音里,矢发如蝗。
“上弦!弓手攒射!”
上百张强弩齐射如敌骑阵地,到处是弩矢钉在木盾上发出哚哚的声音,接着身边便响起令人牙酸的强弩上弦,也夹杂着己方军士被土默特弓手命中而射得哭爹喊娘的惨叫。
邓子龙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有流矢带着啸音钉在他的胸口,猝不及防被冲力打得后退半步,下意识低头去看,身上却几乎没有任何感受,只像被推了一把般,引他扬起笑容,继续发号施令。
没有人在乎雨天对弓弦弩弦的影响,哪怕打完这场这些弓弩全都废掉都无所谓,何况雨水也没那么大的破坏力。
无非是兽筋鱼胶遇水膨胀,会变软罢了。
跟着陈沐,用惯了鸟铳的邓子龙看来,弓弩变软不变软,其实都很软,土默特步兵举个破木牌就挡住了,大批抛射的箭雨落入敌阵却未必能对敌军杀伤,令他焦躁,不时将目光望向战壕。
陈将军也太能沉得住气了。
临战不过两矢,尽管邓子龙与呼良朋的部下七八百张弓弩不停攒射,但对敌骑造成杀伤着实有限,反而桥上源源不断的敌骑正在步兵外围盾墙保护下大批渡河,在盾墙内游曳的骑兵环阵越来越大,不断向两翼抛射箭雨。
这些先头骑兵都有着良好的防护,厚重的皮甲与铁甲保护着他们在最大限度上不受弓弩伤害,但邓子龙与呼良朋的新兵却没有那么好的防具,哪怕同样是皮甲,他们的甲相较土默特人都薄得可怕。
根本挡不住弓箭。
双方并未近身接战,但伤亡持续上升,每时每刻阵中都有军士惨呼着倒地,给袍泽带来更深的恐惧,若非持长矛大盾的南洋卫旗军据守阵前一步不退,军阵恐怕登时就要溃散。
不过交战短短半刻,邓子龙已将发号施令的使命交给麾下百户,他则带亲兵立在阵侧不断呼喝:“不要乱,不要退!进者生没、退者死!”
呼大熊那边的局面也没好到哪里去,干脆提着长刀带亲兵持大旗立在阵前,企图以此激起部下的士气,他仗着身穿双甲并有南洋胸甲的保护而无所畏惧,但大旗还未挥舞两下,作为活靶子的他身上便扎上几支流矢,身边七个亲兵转眼倒了四个。
“将军怎么还不下令!”
狂澜难挽。
陈沐立于战壕,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冷静地环顾不远处的战场,于将官而言这是极其难得的学习机会,过去苦读兵法烙印在脑海中,此时此刻一句句、一段段涌现脑海,只要能抓住几句,就能让临战才华充分提升。
他看见的敌阵,既是外围两层前蹲后站举着圆盾手持骨朵的步兵、内里环环驰走奔射的骑兵,也是一个蓄势待发的大漩涡,尽管他的两翼短时间里已有超过五十伤亡,后方甚至已有募兵脱阵,但对敌军而言其实这场仗还未开始。
他们奔走,只是聚兵中的过程,战壕内的陈沐清晰地捕捉到这个过程,并进而将敌军的战术目的抓在手里聚兵,打击士气,当兵力足够多时,一举突破。
“无令放铳者斩!”
战阵是会发生变化的,因为他已经抓住敌军的目标,就能预料到他们下一步行动,他们会在两翼即将被庞大压力挤压地溃散之处,奔驰冲击。
那个时候,也是步阵对骑兵威胁最小的时候,只需付出微小的代价,冲垮敌阵后整个拒马河沿岸都将陷入铁蹄践踏之下。
“举铳,准备。”
陈沐的声音很轻,身侧两名紧张的传令则高声将军令在战壕中喊出,接着由左及右传达过去,这是一道没用的军令,因为所有鸟铳皆已架好待放,但这道军令又很重要。
让后方等待换上的旗军打起精神。
战壕中到处是旗军因不敢大声出气而憋得受不了的深呼吸声,陈沐目不斜视,但他知道在他身侧有旗军在发抖,他的双眼紧紧盯着回环奔驰的土默特军骑,看着那些不停用羽箭射杀他部下的敌人,也看着他们被箭矢射翻,直至敌阵中传出变调的呼哨。
奔驰的环阵在他眼前变做左右两阵,阵前步盾手向前冲出,就在这时,陈沐声嘶力竭。
“鸟铳队,放!”
砰砰,砰!
漫天硝烟里,重重雨幕中,战壕喷出弹丸,直射敌阵。
第四十七章 掩杀
上百步的战线里,即使三面喊杀,也没有人能忽略上百杆鸟铳齐射的巨响。
只是两翼对战阵变化却比不得炮兵阵地上端着望远镜紧张兮兮的吴兑看着精妙,在他眼中陈沐的两翼已濒临溃败,来自北方的鞑靼骑兵则变阵于瞬息之间,仿佛青山欲倒,事不可为。
过桥者已有六七百敌骑,当他们分作两阵冲杀脆弱的两翼,将会给陈沐军带来灭顶之灾,吴兑甚至要忍不住告知陈矩率先发炮,就在他猛地下定决心放下望远镜转头对陈矩喊道:“要败,陈右……”
砰砰,砰!
鸟铳齐发的闷声,在阵前响起。
不需要望远镜了,慌忙转过头的吴兑看不见战壕喷出的火光,只见到大片硝烟从战壕雨棚前由左及右升起,接着转眼被雨幕打熄,在更前的位置,成片北虏步骑倒下。
不论人马、不论盾甲。
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鸟铳杀人。
陈矩紧攥在手的望远镜被这个自称爷们儿的太监捏得吱吱作响,他看见军阵慌乱。不单单是变阵在即的北虏骑兵阵,就连两翼的己方新兵都被突然响起的铳声吓得一窒,不论是受不住压力向前冲出的还是因紧张害怕向后脱队的,都仿佛被定住一瞬。
三五十步里,陈矩不知道有多少北虏被齐射杀死,但他能清晰地看见北虏兵阵靠近战壕一侧倒下整整一排步骑。
砰砰砰,砰!
不过数息,硝烟再起,不间断的鸟铳齐射把凶猛剽悍的北虏骑兵打懵了,整个战阵几乎是以停滞状态,人声马嘶间,许多骏马因突如其来的铳声与身前战马倒地的撞击而人立而起,紧跟着倒在第二次齐射来临之时。
快,太快了。
接着第三阵齐射就已到来,陈矩甚至可以想象,倘若没有下雨,三次齐射的硝烟甚至能在空中连成大片白雾。
短短十数息,三次齐射,三百杆鸟铳接连喷出弹丸,成片收割敌军性命,将整个桥东虏骑阵形打散,转瞬间倒地者数俞百人,被打伤的更多。
几乎只是一阵,就让攻守势易,不少临近桥边的虏骑回过神来第一个反应便是调转马头向桥上奔去。
可早已挤满后续骑兵的桥上哪里能让他们奔走?
后面的不知变故继续向前进,前面的被鸟铳吓住猛地往后退,阵形就乱了。
十室之邑必有勇夫,北虏也不例外,除了大批骑兵被吓住,中间总有超乎常人之骠勇者,奔踏战马越过袍泽人马尸首,或持劲弓或扬骨朵,朝战壕奔踏冲来,气势无匹。
可雨幕里他们看不清战壕前扎满的倒刺长矛,待到临近看清却已来不及调转方向,多是手中弓箭还未射出,健马便用强健的胸脯狠狠撞击在矛刺上,清脆的木矛折断声音里,惊呼同起,羽箭不知飞向哪里,马上的骑士也被狠狠掀起,接着重重跌落在战壕前。
砰!
陈沐放下还冒烟的手铳丢给家兵,毙掉一名摔落后被马尸拱着向前推出两步远还挣扎起身的敌人,在战壕中高呼道:“前阵举铳!”
他们足足有三百多杆铳,但三次齐射总数不到三百次。
在炮兵阵地上的吴兑与陈矩看见的是他们轮**妙,陈沐看到的是自己麾下最强的旗军在临阵中依然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前三次齐射结束,中间停滞近十息,鸟铳前队才装好弹药,重新举铳齐射,尽管这有被虏骑单个冲锋吓住的原因,其中临阵换弹慌乱也占了很大部分,算下来前队铳手居然用了接近四十息的速度才装填好鸟铳。
他们还是不太熟悉轮击。
砰砰!
再放一阵,陈沐对战果并不满意,除了少数向前冲来的虏骑,大部分敌军已经弄清楚在战壕中藏着大队不怕雨水的铳手,而且是明军最精锐的铳手他们都装备着三眼铳!
而且是射程超级远的三眼铳!
他们见识过三眼铳,尽管这东西在北疆的装备其实也不多,但对土默特人而言是明人单兵火器中仅次于神机箭的的兵器,要拉开距离。
因此陈沐眼看着敌军像扎堆一般朝桥边窜去,最近的北虏在四次齐射后离战壕都要七八十步的距离,这个距离他部下旗军的南洋造短铳杀伤已经不足,很难再像先前般直接将敌骑毙命。
这样不好。
“挥黑旗,轰他们后路!”
陈沐左侧,传令家兵奔出战壕,战壕上三杆黑旗在雨幕中挥动,战壕下第五次齐射如约而至。
“陈将军威武!”
炮兵阵地,吴兑看着战场分外振奋,尽管穿着云雁绯袍,却像个武官般一拳擂在遮雨棚杆柱上,脸上溢出藏都藏不住的大喜过望,望远镜早被丢到一边,攥着俩拳头对陈矩抿嘴咬牙笑道:“南将长于决胜瞬息之间,攻守势易,果真如此,凶猛剽悍的虏骑在陈将军阵前竟如此孱弱,就像……这杀人如刈麦啊!”
“那可不是!咱爷们儿就说了,这陈将军是有本事的!不会错!”
陈矩也振奋,甚至比吴兑要更振奋几分,他是庚戌之变北京城的亲历者,那会才十二岁跟着大太监高忠全副武装立城职守,胡虏破关攻城的凶悍给他留下太多可怖印象,故而一遇兵事则是慎重再慎重,小时候留下的印记往往会伴随人一生。
几时见过这样的情景?
十六门大炮就在阵地摆着都不需发,单靠鸟铳就把虏骑打得哭爹喊娘,像割麦子一样,成片的北虏说没就没,骑兵被步兵吓得退避百步,连马都不敢乱动。
诶!
陈矩笑脸凝在面上,浮出思索,他刚才好像想到什么非常要紧的东西,是什么?
环顾左右,陈矩看见阵地上十六门上了黑漆的火炮!
“炮,炮!”陈矩终究还是年轻,一下子慌了,抬手敛大袖左右找着,然后才在胸口抓住挂着的望远镜朝阵前望去,就瞧见硝烟四起里三杆黑旗如风中蓬草般左右飘零,“炮兵听令放!”
在宦官高亢明亮的嗓音里,十六门火炮向预设目标,拴马桥西大队虏兵集结之处,狂轰而去。
轰!轰轰!
虽然来得稍晚,但于陈沐而言并不碍事,陈将军率旗军弃铳持兵跃出战壕,抽出腰刀,高呼道:“传令两翼,掩杀过去!”
第四十八章 不情
吴兑、陈矩、炮兵,都是实在人。
陈沐说炮火不歇,那就真不歇了。
火炮轰的别说早就引军退出四五里开外的吉能,就连陈沐杀到后面听见狂轰滥炸都听得肝儿颤桥上只剩二百多跪地讨饶的虏兵,七八百人都把俘虏押回来了,火炮阵地的炮还轰呢。
一直到陈沐派人去告诉阵地上的陈矩,让他把炮停了,耳朵根才算安生。
就这一战,往拒马河西边轰了近三百炮,瞄准的地方都不带变的,打过去的铁蛋子加在一块都超过千斤。
可是让抗蒙中年人和青年宦官发了一遭少年狂,等陈沐再走上火炮阵地时,俩爷们儿容光焕发的,这会别管什么文官的倨傲也好、宦官的乖戾也罢,都笑晏晏地给陈沐拱手道喜,陈沐也同贺他们打了一场胜仗。
陈老阴不就这个目的么,给吴兑和陈矩一种参与其中的荣誉感,人说是一道扛过枪的关系铁,再铁能铁过一块打过炮?
就是看着陈矩抚摸炮身,夸赞南洋卫的火炮质量好,陈沐的心有点疼,光想大耳刮子抽自己好端端的,干嘛为了气势下一道火炮不停的令呢?
这两位监军都不太懂炮,拿着炮往死里用,每门火炮都连发十五炮以上,就算铁芯铜皮炮耐用、前装炮发的慢,也撑不住这样高频率打击。
陈沐也抚摸着炮身,欲哭无泪铜皮都鼓了,这都是钱啊!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将军,敌军退了。”
有传令来报,陈沐有些疲惫地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摘下凤翅兜鍪披头散发地坐在火炮阵地的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向后靠着,这才舒舒服服地长出口气,低头看着甲胄上的凹痕,折断一支不知何时钉在上面的羽箭,这才对二人拱手笑道:“能有此胜,二位运筹帷幄居功至伟!”
吉能退却在陈沐预料之中,土默特人只能依靠突袭,随战线拉长但凡诸关口被明朝后续援军占据,一旦形成合围之势就能把他们困死在明朝腹地,没有攻城军械的他们在坚壁清野战术下难逃被围歼的命运。
所以他们掠袭就一个要务,必须要快。
一旦攻势受挫,要么绕走要么退兵,再无其他战法。
在拒马河耽搁数日,这已经远超吉能预计,若再耗下去,别说已超过大军一成的死伤补不回来,剩下的兵马也要丢在明地。
吴兑和陈矩不像陈沐这样疲惫,这俩老哥哥兴奋的很,大有意犹未尽之感。
他俩都带过兵,甚至整天能见到军兵,也上过许多次战场,但都没打过仗。
唯独这次,亲身参与其中,且炮退强敌,让这一文一宦两个中年人似容光焕发回到少年模样般,别提有多兴奋了。
这时候陈沐一句话,对二位监军而言就好像正兴头上泼了盆冷水,见惯朝中龌龊的吴兑收敛笑意并不说话,刚刚而立的内官陈矩登时就板起脸来,横眉道:“陈将军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杂家到你这来还会抢你的功勋?还是说你打算用将士拿命换来的功勋做顺水人情?”
陈沐收起手来,坐着没动挑挑眉毛,看陈矩说话神情不似作伪,没想到这‘爷们儿’还挺正直,他笑笑,坦然道:“不错,陈某就是要用功勋来做人情,而且这战报上,请二位务必如实写就如何操炮却敌的功勋。”
陈矩皱起眉头,洁面无须的脸上神情复杂到了极点,难以置信的双眼瞪得好似铜铃就,就这么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嘿,陈某不是将门传家,世为清远小旗,干的是农奴的活儿,领的是月三石糙米的俸。二位先前说过,北边功勋难计,首级挑的严,北虏又赏赐甚巨,如今陈某在拒马河杀敌过千,朝廷又能记下多少功勋?”
陈沐自嘲地笑了一声:“不怕二位笑话,南洋番夷据澳为家有多有倭患,陈某想练一支强兵,奈何卫军出身难上艰难,诚如二位所见”
“我的兵所备炮铳,都为天下一等,南洋卫军器局为陈某一手拉起,用的都是卫里的钱。自陈某升任千户,便下定决心要让旗军吃饱穿暖,可为陈某私欲,亏欠旗军诸多。”
“吴兵备,我南洋卫旗军杀敌,可还算骁勇果决?”
吴兑这才刚颔首,陈矩已为陈沐部旗军叫屈道:“何止骁勇果决,他们轮射之法就是神机营都难匹!不但铳炮是天下一等,就是这旗军,也是天下一等!”
先前陈矩从不大开口说话,此时开口为旗军叫屈陈沐才发现,这个面白洁净的年轻宦官口中牙齿发黑,惹他心里暗笑,八成是小时候跟在司礼监大太监门下经常有糖吃,把牙吃坏了。
“陈某别无二想,只求能如实记功,合例的首级,有一百便算一百、有三百便算三百,不希望被人抹去功勋。二位监军明鉴,陈某为边臣,京中无人护持,又不愿将士用命换来的功勋为小人所抹,所以才有此请求,希望战报上能有二位大人的名号,以防宵小觊觎。”
“陈某位至指挥副总兵官,深受朝廷恩泽,能为国尽忠阻敌一战,杀其溃退,心中已无抱憾。”
陈沐说得是情深意重,起身作揖道:“但能如实记功,哪怕陈某功勋少些,让士卒能得到朝廷恩赐的赏钱,能让他们里有才华的将士升官受赏,于陈某而言便是莫大的欣慰了。”
“我观二位都是正直廉洁之人,故而才有此不情之请,希望二位能看在拒马河上万将士的面上,不要吝惜名声,在战报上写下名号吧!”
陈矩的嘴唇发干,与吴兑面面相觑。
两个监军都是聪明之人,但哪怕再聪明也还是没绕过来,明明是陈沐要给他们恩惠,怎么被他一番话说下来,好像成了他们是给陈沐恩惠,而且还成了帮助上万旗军的大恩德。
吴兑笑笑,他早就知道陈沐在小事上百无禁忌,大事却分外细心,拱手道:“将军放心,兵部、蓟镇、昌镇,都是向着将军的,没人能抹掉将军的功勋。”
“陛下有如此将领,着实难得。”陈矩摇摇头,感慨几分,遂道:“将军,有心了!”
第四十九章 战利
陈副总兵在拒马河严防死守数日,终在九月末收到真定的消息,说是吉能已带兵撤出京师一带,走敷舆山往山西退走。
此后没过几日,兵部便传来调令,命他回防昌镇。
不论如何,整场局部战争对陈沐而言都是极好的,除了阵亡很多受命坚守小河谷的江月林肩膀被流矢射伤,还从马上跌落,其部旗军阵亡五百有余;邓子龙、呼良朋二部阵亡合计二百七十余。
还有他最宝贵的本部旗军,虽然最后的歼灭战他们根本冲不进去,但还是阵亡了四人。
拴马桥俘虏二百三十三,杀死一千三百记不清,取得完整首级四百三十三颗;小河谷虏尸为敌军夺走大半,杀敌一百七十七,取完整首级一百二十三颗。
拴马桥杀人多首级少也没办法,火炮朝桥头狂轰把地都夯实了,哪儿有脑袋,全凭左右手、左右脚啥的计算杀敌数目。
兵部吏员挑肥拣瘦,说这个耳蜗不扁、那个鼻梁太挺、别个后槽牙太平是吃粗粮的不啃骨头,总之哪一个例子都让陈沐觉得这是在侮辱自己的智商。
“他妈老子眼睁睁看着王八蛋过来飞马放箭,你说这不是胡虏,你是不是觉得陈某二十多岁已经是个糊涂蛋了?”
当然,这话他只能腹诽,因为这就是北疆记录首级功的正常流程。
朝廷记功吏员的使命就是挑挑拣拣,一方面防止将领杀良冒功,一面也尽力给朝廷省钱。
皇帝开口就是一颗脑袋一百两,边地长城根儿上是遍地胡虏,底下的官吏最怕的就是陈将军这样的良将,钻在犄角旮旯不世出,放兵出马就是一场大捷,抓着二百多俘虏做不了假、只能在头颅上下功夫。
要不然单单拒马河大捷首级赏、抚恤就是小十万两银子,再加上戚继光、李成梁、马芳这帮人,朝廷拿啥给?卖龙椅吧!
但在蓟镇兵备道与御马右监的虎视眈眈下,不情不愿地记下三百三十九颗,不,陈沐又往脑袋堆里扔了一个,凑了个整,三百四十颗首级功、二百三十三个俘虏功。
陈沐心满意足啦!
功勋到手,哪怕赏钱折半,还能落两三万两银子,这么一番赏格下去,后面别管是延庆三卫的后续工作开展还是说手下这支营兵,都能归心。
最关键的是,北虏退兵、他们大部分人都还活着。
分功受赏时最残忍的事,就是有些为这份功勋奋力拼杀过的人再也看不见了。
其实陈将军在兵部吏员眼里不算老大难,就算开口扯皮也不影响关系,陈沐和戚继光一样,喜好用炮,一弄就把敌人脑袋打坏了,打坏了自然没有首级功,无非是大胜,兵部吏员也喜欢大胜。
朝廷兵部吏员看来啊,东三边真正的老大难是李成梁和马芳,那二位爷惯用步骑与北虏互怼,杀多少人就有多少脑袋,每次记功扯皮都难得很。
哪儿像陈爷这么体惜吏情,上来自己先把脑袋都轰碎。
陈沐、吴兑、陈矩三人在战报上配合非常默契,陈将军身先士卒决胜战机自不必说,吴兵备运筹帷幄调集辎重写得明明白白,陈右肩发炮截断敌军退路,三者合一促成此次拒马河大捷,杀敌无算,迫使敌军退走。
当然战报上陈矩还添了一句解释,说是陈副总兵手上没有马队,所以无法在敌军溃败后继续扩大战果对陈沐来说,这就纯属戴高帽子了,就算有马队,他也不敢追。
没有拒马河沿线的地利,野战中他的旗军就算再精锐也要被草原骑兵游曳着累死。
他的旗军又发了笔横财,千余敌军的兵器、铠甲、马匹以及随身携带的器物,都是他的了。小到几块金具装饰、大到数以百计的直刀、弯刀、骨朵、土铳,数百具皮甲、棉甲、锁甲,当然最多的也是最好的就是那些硬弓与其部众掠夺太原随身携带的财物。
还有马,接近四百匹活着的战马,虽然很难找到没有受伤的马匹,但其中仍有上百健马依然能够奔驰,其余伤马从江月林部下找到擅相马者,也得到令陈沐舒心的答案,大部分过几个月都能治好。
至少能补齐他从王忠国那得到马队死伤。
除了活着的战马,还有大量马肉与马皮马骨,马肉在士卒分食后分给房山良乡一带的避难百姓,交与诸县长吏让他们尽快把肉消灭掉,皮骨兽筋等则被辎重队带回昌平。
陈沐的炮队在回去的路上忙得焦头烂额,没办法,这里不是南洋卫,陈沐手下就这么多可用之人,家兵队与旗军加在一起懂数术的就这么点人,他们忙着计算功勋份额,统计出历次参战军士应当分得的赏赐。
黑心的陈将军尽管对吴兑、陈矩说的情深意重,但他依然不会让任何一个军卒哪怕是他自己的旗军拿到全额赏赐,战功最多的三百户鸟铳队与炮兵肯定是受赏最多的,其次是邓子龙、呼良朋所率直面敌军的募兵,依十人为单位计算首级功,陈沐打算让他们拿到依照战绩赏赐的五分之二。
延庆三卫的旗军斩获是固定的,陈沐让江月林与胡兴运商量,尽量让胡兴运部也分得一成,江月林部则分四成。
也就是,陈将军至少要截留五成赏赐。
“这年头做什么不要银子?农具耕牛,军械牲畜,趁这个机会把朝廷赏赐用在该用的地方,旗军里真正奋勇杀敌的,该赏的要赏,怯战后退非但不能赏,该杀的都要杀。要用赏赐与惩罚调动他们的积极性,二位指挥使知道积极性么?就是想办法让所有旗军遇到战事都像狼一样嗷嗷叫着听令杀敌!”
回到昌平的第三日,陈沐向延庆三卫下达了自己就任一来的第一道军令,命三部卫所重整旗军,勾足旗军,细化各千户所、百户所及麾下小旗的职能与旗军职份划分。
各千户所下辖十部百户,分置军乐、炮兵、骑兵、车营、土工与辎重,术业专攻;并且在指挥使所在另设指挥炮队,员额未定;处正军外,军余同样整编依照技能初分为矿、农、牧、织、匠五分,同样各司其职,由专人统计各职人数,以待后用。
接到命令的江月林与胡兴运,面面相觑……这步子,太大了。
第五十章 炮操
即使陈沐击败吉能的进攻,战争仍在继续,因孙子把汉那吉扣关请降的俺答依然陈兵十万于大同外,出工不出力的乞庆哈辛爱黄台吉依然在塞外游曳。
不过辛爱黄台吉对明朝来说不是问题,表面上看,辛爱黄台吉是因为把汉那吉的事和他爹不对路,而实际上则是因对待明朝的看法上大相径庭而不愿在此战中出力,因而不在边境与明朝动兵,只是装腔作势罢了。
俺答和马芳在大同对峙,把汉那吉已进入大同腹地受巡抚方逢时的款待,朝廷与大同之间书信不绝,诸多朝臣认为机不可失,尤以大同上下督抚极力促成。
朝臣商议朝臣的事,陈沐忙着在延庆收缴矿产。
延庆之地多山,也多矿,周边的北京、大同皆多煤,但这些矿山大多都被卫官与当地权贵私占,甚至役使军户为他们挖矿,如今陈沐正视之下,整个延庆三卫的军务可谓烂透了。
比邻京师的昌镇卫所军务,比南方清远、香山之地的军务烂的多,唯一的好处就是一场大胜让两个指挥使与诸多卫官看见陈沐的能力与威势,以五百旗军千余新兵硬抗住虏骑主攻的拴马桥,得到卫官钦佩,再加上战后又处置了二百多人,威信才算立了下来。
这时候再下令整军,就比先前容易得多。
不过陈沐没想到的是,陈矩在这几日干了件大事他从兵部漕运新到南洋卫火炮里截下一门十斤、两门五斤、五门二斤火炮,编入神机营在城外试炮,请次辅高拱登城观礼。
高拱没叫别人,叫了厨子出身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一道观神机营炮礼。
此时国朝首辅是李春芳,为人宽厚,居政持论平,不事操切,虽无失措之举,但显然气魄、才力不足;真正的阁中主事是隆庆皇帝做裕王的近臣高拱与张居正。
二次辅中,高拱锋芒毕露,事事皆以其为首。
然后,御马监的大太监冯保就让锦衣卫指挥徐胖子来了昌镇。
“徐兄来了。”陈沐不明所以,迎着徐爵派人奉茶,笑呵呵道:“兄长来的正巧,小弟这边正有事想请你帮忙,不想兄长居然来了,这难道就是你我兄弟心有灵犀?”
他确实有事要找徐爵帮忙,对他来说很难办,但若是徐爵去办,则很容易。
胖乎乎像弥勒佛一样的徐爵听见陈沐这句,悬着的心可算放肚子里,就连坐姿都轻松不少。
陈沐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真的不好,说不上是奸猾得很还是实在至极,总之,对徐爵来说,如果不拿住陈沐点儿小辫子或落他个大人情,恐怕就办不好冯保交给他的勾当。
来的时候徐爵都做好准备被陈沐狠宰一通才能把交代办好的心理,没想到过来陈沐还正需要他帮忙,当下美滋滋地靠着椅子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豪爽道:“贤弟无需多虑,有什么事,包在兄长身上!”
包在兄长身上?
真的是说胖就喘起来了。
陈沐喜笑颜开,拍案喜道:“实不相瞒,这京城啊,小弟是人地两生,就知道兄长靠得住!延庆三卫要编四十五个马队百户,尚缺六千匹战马,兄长……给小弟解决了?”
徐爵被茶水呛着,差点把椅子靠翻。
“唉,看来是强人所难了。”陈沐露出失望神色,虽然他并不觉得这个时候需要失望,但为了应景儿,他还是决定失望地长叹口气,随后接着喜道:“延庆三卫尚短大小火炮一百八十门,这个兄长可以解决吧!”
茶碗被徐爵放回案上,起身擦着官服上的水渍,偷瞄陈沐一眼,权当没听见。
陈沐睁着眼皮,撇嘴道:“马不行、炮也不行,那就只剩铳了,延庆三卫缺鸟铳九千杆,这事比上面俩都容易,**成新的就行,火药弹丸就不必麻烦兄长了,小弟自己……”
“陈指挥使,莫非在戏弄徐某!”
徐爵瞪着眼睛朝堂外瞟了一眼,这才凑近了对陈沐怒道:“整个京师谁不知道买铳买炮找你陈总兵比王恭厂军器局还好使,你倒让徐某给你捣腾铳炮,你看我长得像炮么!”
这种程度的怒喝对把居庸关贴脸上的陈将军完全没有杀伤力,陈沐侧过身子认真地看着徐爵,缓缓摇头,随后想想起什么般抬手在腿上轻拍两下,接连点头道:“碗口炮。”
徐爵确实长得像碗口炮,圆圆的脑袋和圆滚滚的身子,个儿还不太高。不过陈沐说完才反应过来这个笑话在这种场合说出来并不好笑,因为碗口炮嘴大肚子小,连忙摆手撇开话题。
“算啦,不同兄长开玩笑了,实不相瞒,小弟在收拢三卫矿产,这事对在下太过棘手,卫官看乡豪的、乡豪看权贵的,权贵里最难办的是他们跟锦衣卫官有接触,陈某动不得。”
陈沐搓着手指头道:“兄长帮我把矿都要过来,陈某也不想乱杀人。”
“这事还差不多,你这会儿可不能杀人,别胡闹。”
“看样子你真是要在京师大干一场。”徐爵轻笑一声,他就知道前面陈沐是在戏耍他,让他弄马弄炮,他是没地儿弄,不过这事他还真能办,“这样,你把占了你矿山的锦衣卫官告诉我,我去找他们,不出一个月给你事办妥,不过你也得帮我个忙。”
如果徐爵不来,陈沐就打算直接给朝廷递手本了,让阁臣去琢磨卫军收军田、并加以军矿,以及提高旗军地位的思路。他的手本一定能得到统治者的支持,但很难得到下层支持。
蛋糕就这么大,他想收回来,必然要得罪一大批人,若单单昌镇的事自然好说,但如今陈沐也琢磨出味道,不知不觉间,其实他已经一脚踏进张居正改革的漩涡里,脱身不得他不知道原来高拱、张居正的革除旧弊里有没有卫军革弊,但现在显然已经提上日程。
总有一天,他的卫军革弊是要推行一个都司,甚至推行五军都督府。
“高拱和孟冲自己观礼,却不叫掌管御马监的干爹。”徐爵坐正身子,对陈沐道:“干爹要说动陛下,再阅京营,陈将军,你在拒马河得胜之师,也要进驻京营,行炮操取龙颜一悦。”
第五十一章 飞鱼
这叫什么破事?
怪不得徐爵对自己的要求答应得那么爽快。
自己和陈矩,搀和到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争锋里了!
明代这个时期,讲究的也是像诸葛亮所说的‘宫中府中俱为一体’,原本大太监李芳之后,最有可能做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就是冯保,但临到高拱入阁,他推荐了陈洪上位;等陈洪如今被罢,最有资格就是冯保,结果高拱又推荐了厨子出身的孟冲。
其实未必说高拱和冯保有多不对头,也不是他多喜欢陈洪与孟冲,只是高拱太傲,他根本看不上中官,谁做司礼监掌印太监对他而言都不重要,唯独一个就是要听话。
司礼监最大权柄的部门自然是冯保所掌握的御马监,几次三番地这样,冯保也和高拱不对头。
此次陈矩在京营行炮礼,本意是给神机营将士看看新炮,以后也打算着从南洋卫订一批火炮,却不料高拱与孟冲观礼引来冯保嫉妒,要弄个大事出来。
陈沐想了想,这事对他没啥坏处,也不会说得罪谁。
阅兵是冯保牵头,又不干他的事,他只是带兵去表个演。何况冯保既然劝说皇帝阅兵,那就没什么剑指高拱的意思,无非是向皇帝讨宠罢了,他会叫上所有的阁臣与高官,真要说得罪,恐怕也无非是得罪京营的兵。
谁在乎?
与这种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比较起来,谁在乎得罪不得罪京营?
他南洋卫旗军战力并非天下第一,但那也得看带兵的是谁,陈将军一手带的兵,走起方阵来绝对是天下第一!
“这个阅兵,不知冯督主是怎么安排的?”
冯保是东厂提督,陈沐叫声督主不过分,却把徐爵问住了冯保这个太监颇有才情,书画琴艺都可谓精,久居深宫掌握御马监,政事也足矣担当内相,兵事不说有多知,却也不算弱项。
可这如何阅兵,这已超出内官之本分,事情交给锦衣卫指挥使徐爵去办,徐爵也没细想,此时陈沐一问,竟有些结巴道:“就,就如先前大阅一般,让三大营军士操练,陛下登台即是,还,还能怎么阅?”
“嗨!”
陈沐一拍案头,翘起腿来向后靠去,问道:“还要陛下登台,兄长,档次低了不是?”
他才不管徐爵能不能听懂档次这个词的意思,接着说道:“都让陛下阅兵,难道看的还要和那些阁臣、京营总理看一样的东西?陛下不需要看他们操练,要看,就看他们操练的成果!”
“陛下不需要走到登台,就在永定门,出警入跸让城外主街关门闭户,大军在南边操练,阅兵队伍从左定门走到右定门,陛下在永定门大阅军校,有铳的在永定门面南放铳、有炮的在永定门面南放炮,各部军校挑出五个百人队,至多一个时辰陛下就能阅完大军。”
陈沐摊手道:“不光阅京营,像天津卫、蓟镇、辽东、大同的部队,就算锦衣卫都能让他们派五个百人队过来,让陛下看看,这才有大阅四方兵马的气象。”
“各地军兵良莠不齐,全挑最好的五个百人队来阅,兄长想想,那是什么气象?”
徐爵被陈沐说得一愣一愣的,缓缓吞咽口水,虽然不知道陈沐为何挑永定门,但他这招各地边军五百入京阅兵的主意,真没得说,徐爵甚至能想到他办好这桩事,别说冯保长脸,往后他在京师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当即起身对陈沐拱手道:“贤弟,这事你可要帮哥哥一把!”
陈爷等的不就是这句话么!
他为啥说要五个百人队?因为他手里能拿出手的只有五百人!
而且这五百人可都是在南洋卫经由他一手训练的,队列这些玩意儿简直不要太小意思,再加上全套新式携行具、鸟铳火炮,别说单单东三边和锦衣卫,就损天下兵马都招来,也没人能在气概上超过他的兵!
“弄出新花样,容易得很。挑上百个成年才进宫,嗓音洪亮的宦官报幕,嗯,怎么说吧,提前让他们背下词句,比方说戚帅的兵阵过来,就让他们大声向陛下宣读:此为蓟镇浙兵,将领为戚帅,南平倭患北御鞑靼,悍不畏死功勋卓著;此为辽东铁骑,李总兵的部下……”
陈沐说着一拍手道:“陛下肯定不知道谁是谁的兵马,但这么一报,谁还能不知道?到时候各地将帅一打听,这事是冯督主办的,督主的贤名能不落下么?再一打听是你徐老兄上下操办,你这能不落人情?”
陈沐很享受徐大胖这种敬仰的神情,再一翻手道:“阅兵,绝不是为取悦陛下的劳民伤财,还有震慑四夷之用,各地进贡留居京师的异国使节,就比方说刚刚归降的把汉那吉、还有国子监里的四方土司子嗣,都邀他们登城观礼,甚至可以邀请土默特、瓦剌的使者来观礼,以达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此则一利。”
“有此次阅兵之事,今后如能推为定制,四方兵马为在陛下面前表现,必会勤加操练,使军风拨乱反正。就像这天下诸卫,现在恐怕连五百能看的军队都没有,但若进京阅兵推为定制,往后他们总得练出五百能看的军兵吧,这难道不是第二利?”
“等等,贤弟,你说的太多了。”徐爵听着头都大,看着陈沐实在想不出他脑袋究竟如何装着这么多信手拈来的东西,“本来干爹就是想请陛下阅兵扳回脸面,你这一下子……不简单,贤弟,能否给为兄写上一份?”
“你放心,我绝不让你平白出力,干爹那一定为你美言,而且你延庆这些事,包在我身上!”徐爵把胸口拍得震山响,“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们敢占你的矿,就是占我的矿,哥哥全给你办妥!”
徐爵说着皱起眉头思索片刻,这才喜笑颜开道:“差点忘了,哥哥过来还有好事要告诉你呢,你在拒马河大胜一场,猜猜能得什么功勋?”
陈沐摇摇头,他那知道会得什么功勋,就见徐爵神秘兮兮地吐出几个字来。
“官位先不说,陛下要赐你二品飞鱼服!”
第五十二章 南人
隆庆阅兵,真的没经过陈沐的深思熟虑,他只是单纯地觉得不能让自己被冯保拉进直接对抗高拱的阵营,宁可把摊子搞大、水搅浑,又不愿得罪冯保,干脆让东厂提督弄个大动作。
但他真的没想到,隆庆大阅,几乎完全依照他的想法进行,甚至,即将到来的议和都因此搁浅。
阅兵校武,正合当今锐意进取之阁臣富国强兵的国策,十月初,拒马河之战的赏赐率先发下一万四千三百两银,兵部的意思是先发一部分,后续银两运至京中后再行发放。
陈将军的战功连升二级,官阶越过昭毅将军,加授三品最高昭武将军,距二品仅差临门一脚,但把他延庆卫代指挥使的官职摘了,好在南洋卫指挥使的官职还留着。
接着没过几日,陈沐这边还忙着管理诸卫勾军事宜,兵部那边又发来书信,拿掉了他昌镇副总兵的官衔,偏偏兵部吏员还笑呵呵地让他不要多想,说是部堂的意思,让他安心等着。
等个屁啊!
拿掉昌镇副总兵、代延庆卫指挥使的官衔,等于把他在三卫练兵的权力拿掉,现在他除了官位,地位上甚至还不如徐爵这个锦衣弄臣指挥使,他是屁权力都没有,卫军改制的事也直接停滞了。
实权还不如邓子龙和呼大熊呢!
好歹那两位还是参将与游击将军呢。
陈沐想破头都想不通,前面不是还说自己要得到二品飞鱼服,怎么转眼就又被拿掉除南洋卫指挥使外的所有官职,这是什么意思呢?
是给他放假了,还说说北边用不到他可以回家了呢?
倒也谈不上多心灰意冷,虽然陈沐不知道上面为何会这样决定,但回南洋卫完成大婚也是一桩好事,他的根儿在南洋卫、在南洋,北面用不到他正好回广东……陈沐可是一直想窜动林阿凤去收拾占据吕宋的西班牙人来着。
“这是什么?”
陈沐闲了,手下只剩五六百旗军家丁屯驻在昌平小西营,虽然手上失了权柄,但至少这些人是听命与他的,晨间一睡醒就带人去校场操练,满头大汗回到宅子正打算舒舒服服泡个热水澡,就见桌案上摆着一大两小的精美食盒。
拆看之下,酱汁小鱼干并不奇怪,但白灼鲜虾、广府熬汤甚至还有一道清远黑鬃烧鹅,这就不是北地厨子能给他做出的风味陈沐抬起头,四下里搜寻着,家里来人了。
能让旗军违背军令不通传而进入他宅邸的人即便在广东都不算多,更别说在北方。
“嘻嘻,这位军爷在找谁?”正看着,门后传来吃吃笑声,颜清遥从门后闪出身来,小模小样地还是那副女扮男装青衣小帽的模样,提一坛尚未开封的贴红老酒,笑道:“可是在找这广城老酒?整个北京城只此一坛,再无奴家颜氏佳酿!”
陈沐抬头想说什么,半年来诸般滋味却霎时涌上心头,竟不知应从何说起,慢条斯理地从食盒里取出朱红墨黑的酒碗放在当前,轻叩桌案,道:“上酒!”
“咦!你就不问奴家是怎么来的?”颜清遥款款上前,身子越发高挑,解开封盖倾出一碗清冽低度酒,却抬手封住酒碗不让陈沐去饮,道:“别急着饮,你的兵只让奴家进来,张佥事还在外面等着呢。”
“张佥事?永寿兄?”
他思来想去,熟识的人里姓张的不多,也就这老不死的了,连忙挥手叫旗军传令放人进来,可不多时旗军却跑回来小声问道:“将军,五百多人都放进来?”
“五百多人?”陈沐有点懵,问道:“领头的是不是张永寿,是就都放进小西营,他带这么多人来做什么。”
这次旗军离开,要不得多久就传出张永寿大大咧咧的响动,陈沐起身去迎,张永寿带几个熟识面孔迎面走来连忙摆手,道:“二爷别弄这些虚礼,给咱来一碗水喝着才是正理,干他娘,这一路真远!”
张永寿说完,也不使唤陈沐的人,自顾自走到水缸边端瓢仰头就饮,陈沐叫都叫不住,咕咚咕咚牛饮两大口才被陈沐把瓢夺走,就这还抱怨呢,“当上昭武将军就这么小气,连点水都不让……”
“你有病啊,放着屋里水不喝,喝我洗澡水干嘛!”
陈沐话音一落,张永寿脸上连青带白,窜到墙角扣嗓子眼吐去,周围白七、颜清遥、隆俊雄等人笑成一片,陈沐也乐呵呵地看张永寿在那吐,等他吐完了才轻飘飘道:“刚烧的水,还没洗呢,干净的。”
一番哄笑,众人入室分坐,陈沐跟张永寿坐在最上,看着被戏弄得狼狈不堪的张永寿,陈沐笑道:“永寿兄怎么来了,还带了五个百户随行?你这排场太大了。”
“你当我愿意跑这一趟,我就是来送几个人、送点东西,张某的排场就俩小旗。”张永寿撇撇嘴,他发现陈沐的心性是越来越坏了,抬手朝边上颜清遥那一指,道:“还不是你的如夫人,她要过来、白静臣也要给你壮声势,你说你们这南洋卫家事,非要指派我这清远卫佥事办算怎么回事?”
陈沐一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不是南洋卫太忙、清远卫太闲的事儿,这位张少爷就是个闲适命,指望他像白元洁或自己这样奋发向上是不可能的,从小旗开始,张永寿的官职虽说也是一年一个样儿,但每次都是使偏门混上去的。
向来没大力可出。
“小七,是老熟人了,静臣的家丁头子,现在是你的人了,静臣听说北边在打仗,怕你手上兵少不堪用,让张某送如夫人押漕船过来,找两广总督给递的手本,五百蛮獠营,是陈指挥使的家兵。”张永寿说着摇摇头道:“这帮人正卸东西呢,五百人带来一千二杆鸟铳、还有手铳刀矛那些,都在兵部报备过了,另外还给你运来金银八千两。”
“嗨,哪知道没赶上,你把仗打完了!”
大手笔!
陈沐挑挑眉毛,感慨道:“看来静臣兄把南洋卫维持的很好啊,还有张军门的关系。”
“那都托你的福,有你的书在,张某在清远都成了练兵敛财一绝,别说静臣了。不过张老军门不在两广了,来的时候我刚送老爷子去南京上任,现在是南京工部尚书,老白走的是殷正茂的关系这俩是你本家,邵兴邵勇,给咱合兴盛押船的船头,让他们给你报报帐!”
第五十三章 蛮獠
闽广合兴盛,已俨然成为海外的吞金巨兽。
他们的主要财货来源,自林凤加盟后,早已不是依靠贩卖财货从中取利,而是抽船提成,并依照层层分成几乎将海外八成明船捆绑在合兴盛的战车上,滚滚向前。
去年是七成,实际上加入合兴盛的船只数量并没有太大改变,占有海外船舰却上升为八成,只有一个原因。
不是合兴盛的船,会被林凤掠夺。
不过海外明船其实也不多,月港每年才仅发出船引五十份,即使有官商勾结发放伪引也才堪堪百份,海面上最多的仍旧是私商,而来往东西二洋的海上总船数按照合兴盛的估算四百料福船不会超过三百艘,大小船舰总数则不会超过千艘。
而不管官船还是私船,装钉合兴盛船头的海船则高达七百七十三艘,其中四百料大船二百八十艘。
这样的运力非常恐怖,四百料福船用做战船,战力堪忧,但若用作货船,所需水手少、水粮少、仓位足载货量大,一船可运载重近三十万斤当然,这只是理想状态,实际运送货物只能达到这个数目的一小半。
两千石。
只是合兴盛的联盟形式太过松散,没有人能直接对他们发号施令,尽管内部偶尔互相帮助,其实也只是像塞北俺答与吉能的关系一半,时而合兵、时而分散,没有共同目的与愿景,仅为海上安全团结在一起,是很脆弱的。
不过陈沐相信,总会有那么一日,合兴盛除了金钱之外,还能给他、给这个帝国带来更多。
从去年到今年十月,合兴盛给陈沐带来五万余两白银的收入,为了存好陈沐的银子,白元洁专门让杨应龙的匠人在卫港修了宅院与金窖,把他们的银子都放在那。
对,就是他们的银子。
老白对金银看得很淡,即使如今经手银两已颇为巨大,他的钱也和陈沐的钱放在一起,用的时候再拿实际上一地高官权贵威行海外好似军阀般的白陈二人这样的地位,他们用银子的地方已经越来越少了。
白元洁比谁都更明白陈沐为何贩卖铳炮时多要铜铁而不收银子,因为白银这种硬通货对他们影响不大,南洋卫一切自给自足,银钱除了上下打点与日常开支,超过二十万两银子屯在卫港不知道该怎么花。
那些钱不单单是陈沐、白元洁的私财,还有他们南洋卫的卫银要说起来,老白在和陈沐交心联手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发觉得自己当初让他种地是极为正确的抉择。
这家伙练兵打仗有术,但朝廷却的不是会练兵打仗的将军,能带兵打仗的同时能带着上下发财才是其不可或缺的专业技能。
南洋卫不但是东南战力最强悍的卫所,同时也绝对是天下最富裕的卫所,金银铜铁堆积如山,刀矛铳炮各式甲械,应有尽有。
白元洁是知道陈沐的想法的,知道自卫港兴建起,南洋卫的防卫重心就从陆上转至海上,因而兴建过程中南洋卫的中枢也在向那边转移,从军器局开始,逐步搬迁至卫港,然后背靠海路,一应事务由海船从广东运送。
一切似乎都朝着更好的方向去前行着,包括他在北方。
虽然手上权柄没了也没人来告诉陈沐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显然是阁臣与上官有更多打算,带尘埃落定就会告诉他。
唯独的缺憾就是儿子迷航在吕宋,跑去学人家种地;再就是他的倭寇部下跑去日本送了两趟货好像回不来了。
最多的意外总是发生在海上。
昌镇小校场,五百家兵列队而立,他们的战阵不如南洋卫旗军那样方正,更像是白元洁的惯用战阵,阵中实多冷兵,环刀腰刀、长标大弩,尽管一水儿的新式携行具与铠甲,但火器甚少,五百人仅仅有一个总旗的鸟铳手,使的还是五十杆南洋卫少见的长铳。
所谓长铳,就是南洋卫仿制西人重铳,配陈沐瞎想出来的长钢杆刺刀,身长六尺的大铳,打的是一两重弹实属性价比极低的大杀器。
陈沐本部兵马是没人用这种铳的,因为他的直属旗军一直在扩张,从五十到一百、从一百到一千、从一千到五千六,他的旗军越多,只能选择性价比更高的南洋造短铳,不过此时此刻这支重铳队倒来的正是时候。
其实陈沐并不关注蛮獠军用的是什么兵器,他更在乎的是这些人身上的新式携行具。
这些携行具和衣甲,俱为应付北疆寒冷而新制。
皮制短袍,染着明军常用赤色,并有明人常用衣衫图案,代替南军原有之紫花布袄,圆领衣衫内缝着毛里儿,美观保暖。脚下皮靴腿上长条铁胫甲与行缠绑束一起,身上双面胸甲,胸甲内是长至近膝并直至手腕的锁甲,手腕、衣摆钉薄皮甲,配一顶勇字六瓣铁笠盔,单是如此,已足够威风凛凛。
携行具还是老一套,但武装带、背包全为皮质,裹新制毛毡、桐油帐布,毛毡内裹的是蓝布小被。
“南洋卫这些东西都已推为定制了?”
张永寿对南洋卫的事不太懂,含糊道:“应该是定制,南洋卫已经向广东诸卫出售这些东西了,不过都是布的,不像他们这个这么好看,我也买了二十套,一套要七分银子,好像不太好卖。”
“后来静臣送了我二十套皮的,清远指挥使给他家兵买了三百套,静臣好像卖他一两四。”张永寿背着手在小西营边走边说,转头道:“别人我就不知道了。”
陈沐瘪着嘴摇头,看起来不太开心,他走之前跟老白说过,别管卖什么,只要别人想买,就两倍三倍的往上加价,很多东西只有他们会做,而且形成流水线形式地去制作,不光技术比别人好、产量也比别人大,可看起来老白还是狠不下心。
三百套新的皮携行具,这在陈沐看来完全可以买他们以前那个指挥使二两嘛,这一套造价都快七分银子了,反正指挥使也有钱。
“啧啧,就是太贵了才不好卖吧,布的静臣都要卖一两四,还不让还价。”张永寿也和陈沐一样瘪着嘴摇头,“皮的也不是不卖,但静臣非要三两一套,这谁买得起?”
陈沐不瘪嘴了,喜笑颜开道:“以前旧式的卖一两四?好,很好!老七啊!”
说着陈沐叫来白七,道:“让蛮獠军把身上东西先接下来,先给我旗军用用,过些时候是大日子,再传信静臣兄,再给他们送五百套过来。对了,那个蛮獠铳队不要解,我要用他们!”
第五十四章 看赏
一叶知秋,南洋卫今非昔比。
陈沐离开南洋卫的日子,恰恰是南洋卫飞速发展的时期,南洋贸易的海关税务截留使南洋卫异常富足,合兴盛的海船贸易则让白、陈等人私财巨富。
与播州宣慰司良好的关系使南洋卫在半卖半送的贸易中得到充足的木料、毛皮及巨量的矿物,播州杨氏做买卖讲究面子,交易中一贯秉持半卖半送的原则,因为这些靠天收的东西对土皇帝而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哪怕只换回一半价值的银子,也是赚的。
何况还赚到互通有无的人情。
南洋陈氏的贸易理念则是另一个极端,打上陈沐烙印的南洋卫做买卖都恨不得买东西能少给钱、卖东西数倍取利,所以他们与播州的交易甚是融洽。
要面子的有面子,要里子的有里子。
通过香山千户所的纺织厂,到如今五所都开展近似的纺织业,并因产能过剩而开始织造绸缎之外的皮具,就像这次新式携行具带给陈沐最大的感想一样他提出方向,接下来的事会由专人自己完成。
事实上他们做的并不坏。
陈沐提出的一切东西都像建国初向北方邻居学习时的物件风格,朴实、厚重,但缺少那么点美观。
陈将军的一切都不够艺术,而明人没有思路,却比他艺术的多。
他指导匠人做出的铠甲就是铠甲、携行具就是携行具,而匠人自己琢磨出的东西铠甲不但是铠甲、携行具也不但是携行具,它们更美观,是艺术品。
尽管有些小部件是无实用、仅仅是观赏性的东西,但这很有必要。
实际上即使时间再向后推二百年,当世界军争完全进入近代,各国活跃在战场上的士兵在装束与装饰上依然会有古代武士的装饰风格,以用来震慑敌人。
这同样是一种实用性。
幸运的是,陈沐现在有足够的钱与地位,能够一展所长。
小西营白天的操练总会引来昌镇总兵杨四畏部下将官的侧目,不少军士在闲暇时会扒着脑袋偷看他们操练,似乎从陈将军的小妻到昌平以来……这支军队越来越好看了。
虽然那些将官总在偷笑,认为陈将军的旗军看上在做没用的事,他们沿着号令从东走到西,从西跑到东,走到半截还要举铳架炮,铳炮齐鸣间有时候还要喊两句谁也听不太懂的号子,喊什么见了鬼的一二三四。
每当盘起头发挽起发髻的小掌柜送来蜜水,烟斗塞回腰间的陈将军总会向校场外嬉笑的营兵瞟去不屑的目光:“过些日子,他们会知道怎么回事的,等着瞧吧。”
如果陈沐面前听令的不是跟随他很久的亲信旗军,这场专为阅兵而产生的军训会给旗军带来很大困扰,尤其是旁人的嬉笑。
所幸这支作为亲信的砥柱旗军足够令行禁止,他们甚至比信赖神佛更加信任陈将军,因为当友军连城千里的溃败,只有陈将军率领他们构筑出帝国最坚实的防线阻挡塞北虏兵,并取下他们的头颅。
很多人坚信陈将军是骑黑虎的武财神赵公明下凡,甚至就连南洋卫那两只看门的大鹅都带有些许神性,被戏称做招财利市它们的哥哥是招宝八郎与纳珍李旦。
陈沐知道这事,不过他只是嘿嘿一笑,从某种角度上来讲,他的旗军如果拜他信他,升官发财战功得胜的几率确实要比拜赵公明好使多了。
虽然暂时失了直接统领三卫的权柄,但江月林与胡兴运还是不间断地派人来小西营汇报卫军改编的情况。
于公,陈将军的重新编制,让卫所每个人都从浑浑噩噩的情况中拥有参与感,重新找到自己在卫所的位置,这令延庆三卫在气氛上焕发生机,这是谁都能认识到的。
于私,朝廷发下赏赐很少,延庆三卫旗军在战争中立下的功勋也很少,在朝廷初次赏赐后得到的银钱自然也少。别说陈沐今后很可能换个更高的官位来节制他们,更关键的是就算陈沐不再节制他们,谁知道朝廷会不会把赏赐再交给陈沐分配。
况且,还有徐爵的助攻。
徐胖子因交上大阅书册的条例而受到冯保青眼,在那些干儿子中脱颖而出,被委以重任。冯保知道书册不是徐爵写的,知道是陈沐写的,谁会在乎是谁写的?重要的是徐爵把这东西给他弄来。
这就是得力。
徐爵得到他想要的,别看这徐胖子生得像个碗口炮,但劲儿很足,更有言必信行必果的架势,在延庆三卫轰轰烈烈的执掌矿事。
其实并不轰烈,徐爵可以说是毫无动静了,也不知他使的是什么法子,那些占据矿山私自开窑的无论锦衣卫官还是当地权贵,其中位高权重者率先在几日中把人手从矿上都撤了下去,甚至主动告知卫指挥使让他们收回矿山,当地备受役使的旗军也被还了回去。
润物无声,但在陈沐、江月林等人看来却是轰轰烈烈,那些身份高的人先把矿山还回,剩下的小喽自然也必说,甚至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紧跟着几日里就把矿山该还的还了差不多。
其实这些人才是真正的耳目清明者,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传言数十里。
“那么,徐爵究竟使的是什么法子呢?”
陈沐这么问着,坐在他对面的江月林左右看看,仿佛害怕什么般,这才小声说道:“延庆有个锦衣千户,前几日被发现一家老小五十余口吊死在宅子里,仵作去看的时候臭气熏天,书房有千户通北虏的畏罪绝笔书,笔迹对照后,是亲笔。”
江月林摇摇头道:“谁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关系,但那个千户手里有延庆最大的银矿八窑,那是徐指挥使去延庆前三日的事。”
陈沐能想象那人全家老家被逼迫自缢房梁的情景,同时他脑海中还浮现出徐爵那张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仿佛弥勒佛般的脸。
手段之酷烈,为陈沐闻所未闻。
这是震慑,不单单用以震慑延庆盗矿者,也用来震慑他,陈指挥使。
十月十八,在冯保的一手策划下,各地总兵、都司皆摘选良将强军向京师汇集,陈指挥使的赏赐到了。
这一次来的既不是兵部吏员、也非五军都督府将官,来的是宦官,陈沐还得跪拜,因为是圣旨诰命亲宣。
万全都指挥使司佥事,世荫南洋卫百户。
赐二品飞鱼服、绣各式狮子彩缎衣料八表里、白金一百两、羊三牵酒三十瓶,以犒功勋。
赐奴婢四人、京师宅邸、庄田百亩、貂裘一袭;赐名马赤鞍、宝刀一口、折扇一副、靴袜一双,还有刚刚进贡来的高丽丝巾一副,以示亲待。
陈将军感觉,这就像,像打北虏爆出了皇家大礼包。
第五十五章 两市
陈沐被皇家大礼包砸得有点懵,虽然他还未面见过隆庆皇帝,但好像自己被收买了。
首先他知道的是,隆庆皇帝对这个人本身是很小气的,这体现在他比他爹吃饭一年省七八万两银子,但对他的赏赐不算小气。
虽然没赏多少银子,所谓的白金百两也只是银子的雅称。
各式锦缎八表里,绣狮子是因为一二品武官补子是狮子,其实也就是不到十匹御赐锦缎,八表里则是八套内外面料,就是说赐给他够做八套衣服的御料,他自己爱穿什么就请人做什么便是。
贡品高丽丝巾是发巾,明代男子用的头发网巾,还有穿在外面的用来拉风的飞鱼服,靴袜质地也属上品,还有外面御寒的貂裘也配齐了。
有冬天的貂裘,也有夏天的扇子;出门的骑的御马,配腰间的长刀;侍奉的奴婢还有不会让将军饿死的田庄,庄田百亩并非是给他一百亩田,而是给他一百亩田的收成,其实没多少,一年收成也就才二百石米面上下。
陈将军现在的月俸是六十一石,相当于以后一年领十五个月工资。
值得一提的是羊三牵酒,就因为这个,这玩意儿对陈沐来说是个新奇的东西,其实字面意思是牵羊担酒、犒赏功勋的意思,不过到明代,功勋犒赏与赏赐已有一套非常成熟的规格,羊牵酒就是如此。
三头羊像马儿一样并排挂着车驾,车后放着一大瓶御酒,这叫羊三牵酒一瓶。
像这样的羊,不,像这样的酒,陈爷有足足三十瓶,羊也是他的。
朝廷的赏赐规格除了羊三牵酒,还有羊五牵酒,比方说今年初马芳在塞北骑兵把俺答家踹了,皇帝给马芳的赏赐就是羊五牵酒五十瓶。
羊和酒,其实不论马芳还是陈沐,朝廷都不是送他们慢慢吃慢慢喝,留在家里剪羊毛的,其实就是皇帝怕将领打了胜仗却没有资财犒赏跟随自己奋勇作战的士兵,所以赏赐下羊和酒,把全军犒赏中最贵的东西解决掉,让这些为国家拼死作战取得胜利的有功之人放开手脚去庆贺大胜。
陈沐自己没留多少,其中二十瓶酒一收到就派人给江月林、胡兴运送去,让他们跟旗军好好吃一顿。
他这边历战者也就才两千多,算上老白给的家兵开顿荤还不到三千,一人能吃小半斤、晚上还能熬汤喝。
还有就是……他在北京有房了。
位置在内城里的皇城东,挨着东大仓,离朝阳门不远,坐落于内市与灯市之间。
“贤弟你不知道,这处宅子可是难得的好地段!”
左右解了官职在北方闲得发慌,陈沐带隆俊雄与两员随行,到京城找到徐爵,看他没事就请他带自己循着地契找新宅子看看,哪儿知道徐爵一见地契就大为惊讶,感慨地指着地契道:“搁百年前,那前后几条街上住的都是勋贵!”
“往西是东安门,过东安门就是内市,内市走到头是东华门,那就是皇城东门。”
徐胖跟陈沐走在街上,虽然俩人相处非常融洽,但陈沐明显能感觉到徐爵笑呵呵只是来源于对自己的迁就,而并非其本身性格穿绯红飞鱼服的徐爵行走在帝都街市可谓横行无忌,甚至在陈沐看来有些猖狂了。
他要走就走街道正中间。
前头四名京师骑引路,后面四名锦衣飞鱼随行,简直是净街虎,真正的横行街市,来往之人见到他们别管是骑马的还是坐轿的,别管是穿蓝袍穿青袍的文官还是武官,全都退避,寻常百姓见了还要躬身下拜,徐爵理都不理,趾高气扬地走过去,边走边向陈沐左右指点着京师地界。
“往西的内市每月逢四开设,外人不得入,最繁华的就是东安门一带,你的总兵腰牌也不好使,回头哥哥给你锦衣指挥的腰牌,到时去逛逛,那有全天下最好的物件儿。”
徐爵说起这些头头是道,“宣德的铜器、成化的窑瓷、永乐果园的漆器、景泰御前作坊的珐琅,都是天下难寻的宝物,内市从来不缺,甚至有时那小内官从宫里偷取的器物,也会从内市流落民间。每逢开市,诸王府、嫔妃都会派人去采买,到时你也可派人去逛逛。”
说话间陈沐看着街道两侧高楼,商市云集,即使是内市之外也分外繁华,各式店铺应有尽有,酒食楼台集会于此,与之相比,他从南方过来反倒真像个乡巴佬般,处处新奇。
只不过他们走到哪,哪里密集的人潮就被排挤到别处,倒少了几分逛街的繁华熙攘之乐。
“这边属于外市,也就是京中俗称的灯市了,出东安门过玉石桥再往东,王府街东到崇文街西,这段都是灯市。最早只有上元节放灯十日,还是祖宗改前宋时六日为十日,不过如今每年十日也不够了。”
徐爵笑笑,道:“除上元节正月初八起至十七罢市之外,每月初五、初十、二十,同样是每月开市三日,虽器物不比内市,灯市也有独到之处,每年上元朝廷给百官休假十日,二里九市,货随队走,每到傍晚张灯而作乐,烟火升空不绝,最为。”
“能在灯市开市夜点起的灯都是集天下贵重于一身,用闽粤技巧、苏杭锦绣、海洋物料,集选而成,要是哪家点起的花灯稍有平凡,就不敢拿出来。”
徐爵说着拍拍脑门,道:“你那处宅子应该也有两间外楼,平日可租赁给别人做些买卖,到灯市时外楼赏花灯饮酒是再好不过,正月十三到十六最盛时,夜里你从楼上看,楼台上到处内臣宫眷,到处灯影补子蟒衣。你要是出外不用,赁出一日可值百两银子。”
说着,走到一处门牌颇宽的铺面外头,招牌有御笔写就‘袁氏裁作’的裁缝铺,徐爵站定道:“这是你家宅子外头的几间铺子,懒得拐弯,咱从他家店里进去,这铺子制衣好的很,陛下的衣服都是尚衣监从他家定的。”
穿过袁氏裁作,到了繁华的后街,正对着就是门脸摆着两只大辟邪兽的三进大四合,如今宅子已改换门楣,门前偏处还立有雕狮子滚绣球的大条石,篆刻‘功勋将门’,是陈沐的新家。
第五十六章 万全
后来陈沐听说,这处宅子是嘉靖年工部尚书徐杲的宅子,那个历史上以匠人之身平步青云被嘉靖皇帝升做工部尚书的徐杲。
隆庆元年其贪污修补卢沟桥公款事发,后来下狱死掉了,他的宅子被重新收回朝廷,修缮之后留待赏赐。这次陈沐这南将立功,就被皇帝赏赐给他。
位置极好、交通便利,守着内市、三街灯市以及阜成门外的驴马牛骡市,而且离牲畜市还远些,是很受陈沐喜欢的地方。
宅子里家具不全,且要收拾一两月,陈沐和徐爵认了认门,吩咐随行家丁回昌平找人把这边收拾收拾,就跟徐爵一道去街市上挑了上好的临栏隔间饮酒,顺便聊聊他官职动向的事。
徐爵的锦衣指挥使别管有没有实权,在北京都是地头蛇般的人物,朝中的事情有什么动向,问他是一准没错的。
“万全都指挥使司,这都是钱啊!”徐爵摇头感慨,看向陈沐的眼神非常羡慕,不过旋即讪笑道:“那地儿也就老弟你能去,万全是国朝所立最后一个省都司,从昌平榆河驿,过居庸关穿宣府,直抵大同阳和驿,长城边儿十一个卫、七个千户所,屯田练兵都归你管。三司六部你知道吧?”
“南北二京都有六部,各省三司相互制衡,可你猜怎么着?万全没有三司,只有一个都指挥使司,有事手本直送兵部,没人能管你做什么,全天下两京一十三省九部边镇,只有辽东镇和宣大万全不设三司。”徐爵说着摊开手道:“那,这样能在地方约束你的只有指挥使的指挥同知了,可他们也没用。”
陈沐皱眉纳闷,端起酒杯向徐爵敬去,问道:“此话怎讲?”
“哈!”徐爵将烧酒饮了,放下酒杯,抬起两只胖手,手背拍手心道:“你万全都指挥佥事还是正三品,但朝廷这次给你的赏赐,飞鱼服是二品的仪制,哥哥这飞鱼蟒袍还是按三品的来呢,你锦绣八表里全是绣狮子一二品大员的规制,你不觉得有意思?”
要这么说的话,陈沐也觉得确实是。哪怕他的散阶升到三品最高,可那也依然还是三品武官,但朝廷给的都是按一二品的来,俸禄也加级按正二品的来,这是什么意思?
分明是让摆在家里看,不让人穿了啊,穿出去万一被弹劾违制怎么办?
当然,这只是玩笑话,没人会因为朝廷赏赐的东西被弹劾,除非言官脑壳坏了。
“你昌镇副总兵的官职被先前的古北口总兵董一元接了,并兼领了延庆卫指挥使,他是万全指挥同知、宣府副总兵董一奎的弟弟,都是能征惯战的猛将。”徐爵说着看看陈沐,道:“你也一样,你们这些驻扎宣府,万全都司对朝廷而言才是万全。”
“现在别人兼领的官职都出来了,只有你还没出来,只有都司佥事一职,朝廷对你肯定是另有重用。”徐爵笑笑,让陈沐轻松点,道:“何况后面不还有大阅么,徐某估计,你的官职要等大阅结束才有定论陛下和阁臣已经知道你打仗的本事,现在要看你练兵的本领了。”
这么一说,陈沐心里就通明了,不过他其实和徐爵是一类人,在摸不清的地方就夹起尾巴做人,对徐爵而言京城是他的老巢、昌镇不熟,所以初见才会做出那样德行;而对陈沐来说,南洋是他的老巢,他在京师一向谦卑,并不喜于形色。
他也卯着劲等大阅呢。
陈将军要让皇帝见识见识,咱这古典军队的威风!
没错,陈将军的军队谈不上近代军队,他的部下旗军只是使用近代火器的古典军队,虽然朝近代化迈进了一小步,但本质上还是依靠财、权,并返古用帮助旗军实现个人价值为目标向前推进士兵战斗力。
虽然方法老套,但胜在军械先进、后勤充足,提升军士战斗力非常有效。
最大程度上约束陈沐手中南洋卫五百旗军不能向近代化军队过渡的恰恰是他自己,因为他目前虽身份为武将,但一直是用朝廷的资源养自己的兵,这一点上甚至比戚继光还彻底,导致他比起朝廷武将,更像一个自由行走在大明的领主。
就是军阀。
士兵效忠于个人,即非组织也非理念。
从南洋的小环境看,这是一支近代军队,但从天下的大环境看,这就是一支古典军团。
而陈沐要用这支古典军团,在大阅中为自己争取更高的威望,他所需比肩的目标只有一个同样超出天下兵马半步的戚家军。
“大阅,陛下允许了?”
“本来高次辅并不同意,认为这劳民伤财,调动四方兵马是有害无利。”徐爵点头大笑,随后拍拍胸口,对陈沐道:“可我陈贤弟早已将理据编入书中,首辅与张次辅是同意的,再说他们也知道新郑是和干爹不对付,话说回来了……哥哥也帮你个大忙。”
徐爵神神秘秘地笑道:“干爹让我负责给四方兵马传信,我在信里可没告诉他们要大阅,只说是管叫他们派五百精兵,朝廷要比校罢了,到现在,除了京中几部兵马,别人就算跑得快,也不知道朝廷要大阅,贤弟的精兵,必能在陛下眼前露个大脸儿!”
嚯!这徐胖子虽然事事必称贤弟让人挺烦的,但这事确实有点神,他居然还帮陈沐作弊!
阅兵这事,陈爷不需要作弊啊!
他的旗军在阅兵上天然就比别人高出几个档次好吧。
尽管心里对此颇有不以为然,陈沐仍旧抱拳祝酒,道:“多谢徐兄美意,如此一来,小弟在大阅中怕是更难逢敌手了,如能得陛下青睐,那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还要青睐?贤弟未免太贪心了。我听说陛下赏赐给你名马赤鞍、银百两、锦绣八表里还要刚进贡来的高丽巾?”徐爵抬手指着长街不远处的二层楼阁道:“那是朝鲜的会同馆,他们的使节都在那落脚,知道陛下前些日子今年赐朝鲜王什么,赐名马赤鞍、白金百两、锦绣八表里,跟你一样。”
“可别觉得少,当今陛下可不是铺张的嘉靖爷爷,那是爱吃驴肠,听说吃一盘就要杀掉一头驴都舍不得再吃的贤君,能赏赐这么多,已经是极为亲待啦!”
徐爵咧嘴大笑,再给陈沐添酒道:“等大阅过后,贤弟可别因官职变动就看不上愚兄了!”
第五十七章 礼毕
“兵部尚书谭,着人贺陈将军乔迁,贺金华虎骨酒一瓶!”
“蓟辽总兵戚,着人贺陈将军乔迁,贺麒麟纹宝刀一口!”
“昌平总兵杨,遣参将亲至贺喜,馈乔迁喜仪白金百两!”
“御马右监陈,着人贺陈将军乔迁,贺素瓷壶一套!”
陈沐正式入住京城宅邸那日,所来赠礼之人远超他的想象,更让他对京师官吏对迎来送往的礼仪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那些人不在京师的大将,都纷纷遣人送礼,他甚至不知道那些人是如何知道他住进新家的。
兵部吏员包括兵备道吴兑在内,七品往上四品往下来了三位,着人送礼的则有七位;礼部一位不请自来,带的是东华门外的馅饼;吏部没人来但有三位差人送过礼,刑部有一位提早派人来说知道这事但走不开,也送了些许小物。
尤其是锦衣卫,不大不小的锦衣指挥徐爵亲至,连带着来了八个锦衣千户,这帮人非但送的礼阔,身上穿的也最花,弄得宅子里像徐爵先前说开灯市一般,处处团绣飞鱼斗牛。
除此之外两个王府邻居还有王府街上的会同馆、诸多会馆都派人送来礼物,有些地方甚至是大人亲至,把他原本以为很大的宅子挤得满满当当,连张永寿、邵兴邵勇这样的自己人都要在外面等着,把家里几个奴婢累坏,要不是有家兵随行,根本无法伺候周到。
没办法,有些大爷必须请入前厅,不能干坐在外面,比方说礼部侍郎申时行。
就是他带的馅饼。
有些时候人的关系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亲近,但却迫于时势必须如此,比方说在陈沐家里好似第二个男主人般的徐爵,家里来了太多陌生人,有些人陈沐甚至分不清官位大小与座次,全靠徐爵在身边指引。
致使这位原本只是顺路来送个礼的锦衣指挥现在像男主人般不停在陈沐耳边小声言语。
有些时候依照衣服颜色来安排座次不是问题,但有时也不能全凭品级。
“这位虽是五品小官,但他是替兵部主事曹邦辅来的,这就需要重视,何况曹邦辅是高新郑的亲信,要安排在厅外第一桌。”
“这位虽然是六品的行太仆寺丞,但管的是马政,座次也要靠前,往后万全养马的事就看他了。”
“贤弟呀,那位九品的你可不能往后撂,往前提两桌跟五品坐一起,他?他没什么大实权,管的是教坊司,你说你身边也没几个姑娘,嗯,你明白为兄的意思吧。”
陈沐听着头都大了,方方面面里里外外,哪个他都得照顾到了。厅里的诸位长吏倒不需照顾,那些人过来其实也没谁是真正需要他去陪的,就是来添个场面,现在厅里正放着从京师名楼高价青睐的乐师,吹龙笛凤管赏箜篌呢。
就见徐爵恬着肚儿迈步走到五品官儿的位置,皱眉对陈沐道:“这个五品,该坐到九品那去……他不是咱朝廷的五品官,会同馆的。”
那是个来自朝鲜的年轻人,彬彬有礼,虽然动作有些古板,但的确比陈沐所见的许多明朝官吏要更加有礼数,见到主人过来,连忙起身行礼,操着一口还算标准的京师官话道:“恭喜陈将军乔迁,外国小臣柳成龙无以为赠,仅赠尊夫人螺钿梳妆盒一副,还望将军不要见怪。”
似乎是因为这个礼物让他感到不体面,有些羞涩地从大袖中取出小巧而雕饰异域工艺的梳妆木盒,双手奉上。
柳成龙?
陈沐心里有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他的夫人是谁,当然这并不重要,小西营的三十门火炮用不着梳妆盒;第二个则是朝鲜未来的宰相为何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大明、并坐在他家的院子里。
而且,好年轻。
柳成龙只比陈沐大上三四岁。
“哈哈哈!”比起陈沐的慎重,徐爵可以说分外无礼了,仰头大笑,甚至抬手指着柳成龙对陈沐笑道:“贤弟徐某居然不知道你还有夫人!”
徐爵是无礼惯了的人,正经人走路谁走路中间啊。但他说出这句颇有取笑之意的话后,柳成龙白皙的面孔涨得发红。
陈沐看着柳成龙是有点出神的,因为脑子里想起一个人,想起一些事,不过就在他想事的片刻,周围已起了一片哄笑。有时候笑话是否好笑并不重要,如果讲笑话的人很重要,而且他笑了,那么所有人都会跟着笑。
比方说,当锦衣指挥徐爵发笑时,周围的五六品官吏都会笑,因为他所处的地位似乎比一名将军、一个外国小臣重要的多。
陈沐也笑,他勾起嘴角并不出声,在哄笑里接过柳成龙递上的梳妆盒,甚至都不收起,直接打开梳妆盒仔细端详,面露笑意,这才郑重地对柳成龙说道:“谢谢,我是陈沐,很喜欢你送给我夫人的礼物,她也会喜欢的,过几年吧,因为陈某还没有夫人。”
“陈某有不情之请,您能再送我一只么?”陈沐并不理会刚才那些不合时宜的笑声,非常认真地对柳成龙道:“我希望能送给我的如夫人,请务必再送我一只。”
说着,陈沐解下腰间佩刀,交到因送自己礼物而被落了脸面的柳成龙手里,道:“这柄刀随陈某上过战场为大明立下功勋,我把它送给你,希望将来你也能用它保卫你的君主。”
陈沐的行为不合礼仪,令周遭权贵为之侧目,徐爵大为不解,甚至身侧有官吏交头接耳小声窃笑,但同样也令柳成龙面色更加涨红,两眼同样微红竟似快要落下泪来。
在朝鲜出自名门的柳成龙能感受到陈沐的重视,这样的善意在普遍感觉他低人一头的大明极为稀有。
就在这时,大门外的迎客锣一声响,宣读贺礼的家兵似乎有些结巴,高高唱了一句。
“提,提督东厂,监理御马监,冯督主亲至,赠亲笔书画一副……”
家兵还未报完,已有净军昂首阔步持打开的大幅绿水青山画入内,无丝毫过问直接入室悬挂,院中诸座不论文武官僚起身行庭参之礼,跪拜叩首。
一片飞鱼斗牛簇拥里,有蟒衣麒麟服的大太监面露不解,眉头微蹙看向一片跪拜中还站着的人。
陈沐拱手,礼毕。
第五十八章 下限
陈沐没想到冯保会亲自来,冯保也没想到陈沐居然只向他行拱手礼。
并不是说行拱手礼有多不对,实际上当冯保进入厅中时,那些人没一个给冯保行大礼的,他们只是让出上座,场面一下热闹起来,连主持宴会的人不需要陈沐操心了,几个当朝大员自告奋勇,连带着对陈沐都多了许多原本不该存在的尊敬。
各官献茶把盏、簪金花、捧玉,彼此酬饮。
有冯保带来的乐者弹琴唱曲,茶还未饮两道,冯大伴儿便挥手,自有从人备马抬轿,清开跸道,诸多官吏出府送别,接着匆匆离去。
从头至尾,冯保没有对陈沐说一句话,甚至看上去都不像是专程来做客,明明这里的一切都提不起东厂督主丝毫兴趣,不与人交谈、不饮茶不吃酒,但他还是在这坐了一刻时间。
冯保不是专程来做客的,但曲儿听的很认真,听人唱了三首曲儿,来串个门儿,一路走皇帝才走的跸道由东安门回了皇宫。
这的确是串门了,因为距离着实不远,冯保过去在裕王府时就是皇太孙大伴儿,现在皇孙成了太子,但冯保依然经常出入东宫照看太子,有时就在东宫陪着太子读书。
人们都知道,高拱可阻冯保一时,但阻不得他一世。
陈沐更清楚,因为距离他仅有两道宫门,现年七岁住在东宫的,是今后的万历皇帝。
就连徐爵都不知道冯保会来,陈沐更不知道冯保为什么要来给自己撑场面,谁都不知道。别人只知道,或许几年之后将掌握内宫权柄的冯保,在客居京师的昭武将军乔迁新居时,亲自至府做客。
单单因为此事,后来有二十三位客人追加赠礼,令陈沐多收了一千七百两贺礼。
尤其是那几个因陈沐很高兴收下柳成龙梳妆盒而嘲笑他的官吏,一桌人给陈沐凑了一千两,在次日补上,希望陈沐能不怪罪他们。
夜深人静,颜清遥给桌边枯坐的陈沐披上薄氅,她家老爷已经对着桌上一千两银子愣了很久的神了,像傻了一样。
虽然千两白银确实挺容易让人犯傻的,但颜清遥还是不免担心她家老爷真的会因这些钱变傻。
“南洋不也挺挣钱的,军爷看着这些银子发什么愣?”颜清遥撇撇嘴,道:“你儿子出海一趟能给你挣二十个这么多。”
陈沐狠狠地深呼吸,恋恋不舍地把眼神从银子上挪走,摇头的动作缓慢至极。
“我看的不是钱,是权势。”
陈沐从银子里看到一言不发的冯保,看到他自己,也这些银子原本的主人。
“军爷怎么不跪,不跪冯公公会不高兴吧?那天所有人都跪下了,只有军爷还站着。”颜清遥斟酌地小声说道:“如果他们都跟着军爷拱手就好了,就不会显得有些无礼。”
陈沐蹙眉回想,其实那个时候他头脑很乱,所有人黑压压地起身离席作揖叩拜,动作一致地像排练过多少次,而他则完全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反而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冯保怎么来了:“不想跪,就不跪。”
跪天跪地跪父母,至多在这个时代跪跪皇帝也不是不可接受的事。
跪别人,就免了吧。
“不高兴?”陈沐挑起一边眉毛,脸上带着几分戏谑,但没再说与现在身份不符的话,抬手叩叩桌案,让颜清遥招呼奴婢把银子收起来,“银子在家留着花吧,我明日就走,去昌平。”
“明天,会有一个朝鲜人来,叫柳成龙,会给你送一只螺钿梳妆盒,让家丁接待,我给他留了封信,不用见他,如果他有什么要说的,可以把信留下,派人送往昌平。”
颜清遥分外惊讶,问道:“明天就走?”
“各路兵马都快到京营,我要回昌平练兵,你在这住几日替我过把京师有房的瘾,最迟明年就要去宣府住了。”
陈沐说着攥了攥拳头,勾起嘴角对颜清遥道:“你家军爷这次北上,大发了。”
他有一种感觉,局势的发展正在向他所期望的方向前进。
当此次大阅结束,今后两年,都没人能挡他的路。
他的兵书快写好了,不过要说他写的是兵书,恐怕也不全是,准确地说,陈沐写的依然是手册,而且是需要分别发放下去的手册,涵盖了旗军、小旗、总旗、百户、千户、指挥使,以及细分为骑、车、炮、土、辎、乐六大分类,各级将官的操练与指挥手册。
除此之外,还有两套使卫军依据其地缘环境恢复至明初甚至超过明初的方法手册,一为生产、二为奖惩。奖励多种多样,处罚就要少许多。
陈沐没打算做个好人,如果事情的发展如他所想,当他人到宣府的时候,受到的外部阻力可以忽略不计,而内部阻力最简单的处理方法就是老样子都是初犯留全尸。
这个时代大部分兵书,提高的都是将领作战才能的上限,而陈沐的手册,提高的是从旗军到指挥使的下限,他的手册不教人如何打仗,因为就算是陈沐自己,也没到可以教人如何打仗的份儿上。
尽管他还没有打过败仗,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对运筹帷幄克敌千里之外的事,所知甚少。
如果所有旗军都能依照手册上的要求达到三成标准,那明朝在北方边境绵延五百里的万全防线便有一支不算废物的后备兵力;如果能达到七成,那万全都司则可以担当应对北方的主力军队。
也就是徐爵听说朝廷任命陈沐为万全都司佥事时所说的那句:这都是钱。
达到这个标准,宣府在额近十三万军兵,其中除卫军外的营兵募兵则可革除或调防他处,宣府财政压力有所减轻、京师也无需一年运送几万两白银补贴宣府。
倘若达到十成,万全都司就能在塞外屯些田、种些地、养些马,再杀些人。
那就达成陈沐对卫军的期待了,从军粮、军费、军械、军马的自给自足,到首级、功勋、赏银的自给自足。
夜深了,陈沐吹熄了灯,桌案平静地躺着一封信,信是留给柳成龙的,希望他回朝鲜后帮他寻个故人,多加照顾,教文习武、多学海事,将来合适的时间送来见他。
那个故人现在只是个家道中落的穷小子乡巴佬,名叫李舜臣。
第五十九章 压轴
京师以西,三大营。
入秋后下几场雨,转眼就让人感到冬日寒凉,但三大营却热火朝天,处处人喊马嘶。
京师周边六镇兵马各处强将统帅着他们的雄兵至京师耀武,这种盛况只可能在高祖之后、成祖之时、武宗之前都可能发生,但它却在隆庆之年达成,即使是京中知兵的大员,都因为是不可能的。
就为这事,陈沐没少遭到弹劾。
其实陈将军是觉得自己很冤的,当然话说回来,但凡遭到的弹劾,他就没有觉得不冤过。但这个是真的冤,他不是什么别人想象中的幕后推手,也没能力在这样的大事上推波助澜,他一直是觉得自己交了好运,才能碰上这样对他而言利益最大化的事情。
但别人显然不这么想,如果不是陈矩去拒马河监军,怎么会回到京师在三大营请次辅阅炮?
如果不是他给冯保献上全盘大阅操典的计划,冯保又怎么会把事情在皇帝耳边说的头头是道?
如果不是高拱观礼了,依照高倔驴的性情又怎么会在阻拦皇帝大阅这件大事上不发一言?
东厂督主全力推行、首辅李春芳次辅张居正一言不发、观礼过的次辅高拱及司礼监大太监陈洪在这件事上没法发言,这在自嘉靖皇帝起内阁吵架的情况屡见不鲜时,并且是如此大事,达成一致口风,太可怕了。
有些人看到的是陈沐进了谗言,有些人则在大阅的安排上看到陈沐的能力,人所处的位置不同,所看见的东西也是不同的。
不论如何,陈将军在京城的威望在隆庆大阅定下来后直线上升,人送诨号陈棉花。
因为不怕弹。
一个多月里弹劾他的手本超过二十份,各个石沉大海,唯独一个说他乔迁懈怠不理军务,内阁掀开议了议,给出的处理办法是罚俸半年。
紧跟着兵部又运了一万七千两军功赏银送到小西营。
陈沐也算勤恳,在皇帝赏赐的宅子里就住了两天,回到小西营操练军士,到朝廷下诏调他兵马进驻京营时,领着千军跨马持铳押炮前往京营。
冯保铺的摊子比他大,朝廷下的诏令就是六边参将、指挥以上,统统率本部五百至京师参加校阅,连带着参将邓子龙都要带五百兵马同去,这么一凑,陈沐手底下的兵就成了一千。
在小西营还剩他六百余家兵与八百多募兵,由游击呼良朋留守。
可把呼大熊气坏了。
“那营马队可真威风,那是谁的人?”
驻在京营,陈沐的官职在四方前来兵马里排不上号,营地位置不算好也不算坏,在他前边有六边七镇的总兵副总兵,他排在昌镇总兵杨四畏后面,勉强算是副总兵的待遇,水粮不短,还算过得去。
陈沐带几员亲随,跟邓子龙骑马在营里兜转,不想让人觉得他有意刺探,匆匆撇眼拨马就走,几乎把参阅兵马都看了个遍,往前去看,最像样子的肯定是戚继光的兵,他的营地里兵都跟机器人一样,即使在休息一队哨围一篝火对坐不说话,让吃饭就都吃饭,吃完接着坐着不吭声。
里里外外都是纪律。
其他营地就不一样了,那是叫个喧闹,尤其辽东镇,一会儿披着铁甲的战马像个火车头一样窜出来,紧跟着几个具装甲骑提着小佛朗机铳奔出来追马;要么就是营地里打架了,裹着厚重罩甲棉甲的辽东兵各个看一眼就知道是吃够了苦头的好汉子,里里外外都透着剽悍。
最多的就是骑兵,六镇来的总兵副总兵带的大多都是骑兵,戚家军是带了个小车营,有车有马有炮有铳,是个迷你的蓟镇作战单元,前二十座营地里,只有陈沐的营地是清一色步兵。
“征西前将军,那是大同镇的骑军吧。”邓子龙看了看将军号,对陈沐道:“将军,等我们去万全,也要弄一营骑兵。”
最吸引他的就是征西前将军、大同总兵马芳的营地,他营里来的五百骑都是发辫的归附蒙古骑兵,人人骑健马挎腰刀骨朵,马臀囊塞两杆老式火铳,而且这些满脸横肉的战士虽然很少说汉话,但在马芳的约束下极有纪律性虽然比不上戚家军。
“骑兵?”
陈沐轻笑一声,在马上指指远处一座营地,道:“看见真保镇的兵了吧,他们的铳和咱的铳有啥不同?”
真保镇就是真定和保定,就是前些时候被吉能突破的地段,如果不是他们的军队在后方活动闭拢防线,没准吉能真能找到突破拒马河的地方。
他们这次也派来三个五百营,有步兵有骑兵,步兵还带着佛朗机。
听陈沐问到有什么不同,邓子龙笑道:“他们的铳长呗。”
“对,他们的铳长,所以不能在马上使,咱的铳短,最早我让老关去做,做的就是马上铳。”
“但不好练,我现在马上停下来装铳子都不太容易。”陈沐说着拍拍腰间手铳,道:“所以还有这个,一个马兵带最少三杆铳,两把马刀,碰上弓弩手用短铳打一阵,抵近了两杆铳手再打一阵,如果兵力相仿,应该就已经击溃了,提马刀就能杀人。”
陈沐也想有骑兵,他早就希望能有一支骑兵队了,他的军队现在最大的短板就是没有骑兵、没有车营,他摇摇头道:“先等我想法子把马弄来,会有骑兵的。”
回到营地时,迎面几名旗军正赶着四匹驮马的大车,后面挂近丈长车盖着红布,钢骨车轮在三合土地上犁出两道沟壑,向京营外官道绵延而去。
隆俊雄摘下兜鍪,披散的头发比旁人短起来已不太明显,将腰牌交回,回头看了一眼马车,对陈沐道:“将军,弄回来了,陈右监也只有两位,均了一位。”
陈沐看看马车,缓缓颔首,没有说话,只是看看左右,向营内示意让隆俊雄把马车赶进营里。
马车上是九尺多长接近一丈的十斤炮,对北疆所有将官而言,这是一门城防炮。
于它的制造者陈沐而言,在海里,它是一门常规船炮;在地上,它是一门野战炮。
他在京师大阅的压轴炮。
第六十章 邻居
隆庆四年十一月二十日,大阅当天,永定门上的城防重狼机炮响个不停。
旌旗招展,出警入跸的大汉将军锦衣外披金甲戴金盔,盔插红缨手提金瓜,让京师南城墙上映着日光熠熠生辉。
远远地,在那些大汉将军的簇拥中,陈沐能看见城头上立着的朝中大员,城墙上有文官有宦官,但没有任何一个正经武官,即使是蓟辽总理戚继光,也没有资格与皇帝同台阅兵。
唯一一个与兵事有关并参加大阅的是兵部尚书谭纶,他负责在隆庆皇帝身边向诸阁臣讲解此次大阅的好坏,这大约是谭纶今年在兵部尚书位置上最后一件事。
他也要因病向皇帝请假还乡,在俺答之事处理好之后。
冯保说服了很多人,尤其是张居正及谭纶,冯保认为同俺答的议和的契机,就在此次大阅之中。
这不是没有先例的,永乐十八年的十一月二十日,明成祖朱棣曾在北京接见各国使臣,诸国使节皆跪,唯有帖木儿帝国的使者以“我国无此风俗”为由,坚持行鞠躬礼,朱棣并未恼怒。
帖木儿使团的首领是宰相阿尔都沙,副使是曾跟随帖木的名将盖苏耶丁,他们即使在本国也是免跪拜礼的。
使团在江苏、南京等地游览后,成祖皇帝在次年三月京郊狩猎,邀请诸国使节观礼。
盛大的‘狩猎’在京北怀来调动军队十万,以“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精锐相继表演了明军骑兵包抄、步兵突击、步骑合击;“土狼兵”、白杆兵演练了步兵劲弩齐射、长枪步兵刺杀训练。
整整持续了一个月,那是一四二一年,火炮、火铳、抬枪、火箭、火油,这些兵器在各国使节眼皮底下绽放。
这一次,帖木儿国使臣带头下跪磕头,“叩首触地”,全然不顾“我国无此风俗”,此后帖木儿帝国终其一世向明朝派遣使节六十多次。
帖木儿副使盖苏耶丁后来在他的回忆录里坦言:“我不得不承认,大帝死在东征的路上是一件幸运的事情,这使他保全了一生的英名。”
一百四十九年后,隆庆皇帝选择与祖先同日接受诸国朝见,并邀请他们参加此次阅兵观礼。
只不过隆庆皇帝要比他的祖宗节俭的多,他只召集了三十几位将军与一万八千余军队,看上去寒酸极了。
在城门楼左右两边不远处,远离皇帝与阁臣,被大汉将军隔开的地方同样立着许多人,那些人都穿着奇装异服,左侧是朝鲜、鲁密、莫卧儿等诸多客居北京的朝贡国使节,右侧则是俺答、吉能的使者与瓦剌等地被邀请来的使节,实际上他们此时的身份更像是敌国使者。
在这人当中,只有俺答汗的孙子,率十余人南投明朝的把汉那吉以明朝指挥使的身份侍立在隆庆皇帝不远处,同台参加观礼。
当隆庆皇帝坐在城头早设好稍高些的龙椅上时,旌旗齐挥,低沉的号角因在城头响起,蔓延到城外,人们能看见更远处被街巷遮挡的目力尽头扬起风沙卷着尘土飞上天际,有兵马山呼万岁,隔着辽阔的林地依然能传至城头。
为了掩盖不太健康日光下显得苍白的脸色,隆庆皇帝的面上擦了少许的粉,微微挥手,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有几分不情愿地将诏书交到城头侍立的冯保手上,虽然面上在笑,眼里却像有条毒蛇一般。
冯保则是真开心,立在城头用有些怪异但并不难听的嗓音高声宣读诏书,随后城下旌旗招展,在长街尽头,一支人马五百的军队静静而立,直到有一声城头听不清的呐喊在那里响起。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依然是凯歌,依然是这支人马皆甲、车骑同立的军队,唯独不同的一点陈沐隔着很远骑在马上拿望远镜望啊,他觉得这次领戚家军的肯定是戚继光心腹,应该回头琢磨着送点东西过去。
那知道望着望着他就皱起眉头,抬手把望远镜递给一旁有些兴奋焦躁的邓子龙,抬手指着道:“武桥你看,那个带兵的小将是不是有点眼熟!”
接着就听京城南门下有上百宦官齐声宣道:“蓟镇总兵官戚帅之阵,青山口车营把总陈八智领军!”
陈沐的手糊在脸上,能不眼熟么,那是他儿子。
“初出直阵!”
八郎也成年了,在战阵中骑着马儿游曳阵外举手投足之间有了一点将军的气度,随他下令,号炮一声响,军士变阵。
前后左右四排冷兵器步骑长蛇阵,中军鸟铳队稳步前进,在一个整体北方戚家军阵后,是一个更小的车营,马匹挂载着偏箱车,披甲军士随车而走。
步车阵中间,是十六人组成的中军旗鼓吹鼓手,分持喇叭、唢呐、、铜锣、羯鼓、摔钹、炮号等乐器,但并不用来演奏,仅在变阵当中作为信号。
“临阵横阵!”
单单在走向城门的过程中,军队变阵二次,中间为方阵的铳手散开为横阵,在宫门下拍成一排,车营当前,接着唢呐一响车营打开,向南面早有准备的土垛木墙射击,还有常规的明军阅兵中冲锋刺杀、迎敌变阵等项目,赢得城上诸多喝彩。
像短兵相接的刺杀、迎敌变阵这种项目,陈沐看得津津有味,他的旗军没有这些,别说是为了阅兵,就是平常训练也没有这些项目。
带戚家军过后,李成梁的重装甲骑、马芳的蒙古归附亲兵、神机营的步射、真保镇的步骑合击都极为精彩,反倒是各镇副总兵、参将一类的军队没什么特别,其中尤其以邓子龙的部队最为没劲。
他手上都是些新募操练仨月还不到的兵,又不敢按陈沐的意思用蛮獠军暂且充任,只能硬着头皮在城下丢了个人,表现平淡无奇。
也就在邓子龙的兵马经过南门时,城上吉能、瓦剌诸部使节也走到圣驾不远,大声说着什么为俺答讨要把汉那吉的话,说这些军队没什么好看的。
“才五百人,能有什么好看的!”
隆庆皇帝并不答话,面色并不好看地望向高拱,高拱也不说话,转头没好脸地看向冯保,冯保还不答话,咧嘴笑了,抬手指向御马监太监陈矩。
人群里,陈矩低头上前,先对隆庆皇帝拱拱手,随后指向南门外为此次大阅清理出的大片空地。
“陛下想看巨马河之战,奴婢在城外垒土木为兵,陛下请看。”
那里原先都盖着红布,此时有京营军士将城下二百步至千五百步距离掀开,露出密密麻麻的木人土方,陈矩笑道:“每一个木人,都是拒马河上吉能部军士,他们汹涌冲锋而来,这场仗就是这样打的。”
说着,远处御街跸道响起鼓点,完全由步兵组成的方阵整齐走来,不知为何,他们的脚踏在地上只有一个声音,而且是金石之音。
吉能的使者脸色并不好看,瓦剌使者则满是戏谑,他们都知道那场仗,但都没亲身经历,人们口口相传像个魔鬼,因为过桥的没有活口。
“万全都司佥事陈帅,亲领旗军!”
听见城下宦官的声音,隆庆皇帝转头望向俺答的使者和蔼地笑,“朕万望诸位耐着性子好好看,万全都司在长城沿线,从今往后,要与陈将军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