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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淮上文歌     商与佛txt下载     商与佛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喜结良缘

    让我们一起来更直观的感受一下“清风泽”客栈的整体风貌吧。

    主厅所在的位置是一幢两层石木结构的建筑,带有明显的汉地魏晋风格,人字屋脊、木瓦铺陈。

    一条全木制成的旋梯,把一楼和二楼完美的连为一体。

    鉴于于阗国常年少雨,日间炎热的特点,墙面基本是石材为柱、窗牍为面,通风而透亮。

    晚间或冬季,把苇草编制的窗帘放下后,又起到了保暖和装饰的效果。

    与主厅大门平行的,则是一个供牛马和驼队出入、与后边场院直接相连的宽大入口。

    来往的客商总是先从这边进入场院,安置好货物、牲口和住宿之后,才会从院内的侧门去主厅用餐喝酒。

    入口处原木制成的大栅栏,每日早晚开关的时候,两个吐火罗伙计使出吃奶的气力才能够完成操作。

    这个大栅栏使整个客栈一下子有了商道上车马店的几分气息,来往的客商们入店之后也少了些登临豪门的局促感。

    后场院的地面全部用于阗河上运来的玉石废料铺就而成,场院中间一溜排乌青石凿成的食槽,可供百十头牲口同时就食饮水。

    场院两边是长长的吐火罗风格的厢屋,一边作为客房使用。

    厢屋的大部分空间被分割为若干个通铺,每间通铺可以容纳几十个商队的伙计晚间同时就寝。

    另外还准备了十来间略加装饰的单人、双人客房,供那些女眷和商队的领队头人们使用。

    场院东南靠近清风泽湖畔的地方是一座风车水磨坊,一条细长的木槽连接着磨坊的出水口。

    源源不断把那边的活水引到了场院一角的石台下,供客人们平时洗浴和洗衣使用。

    另一边的长屋分别是草料间、库房、客栈伙计们的宿舍。

    绕过长屋厢房,与客栈主楼相连的另一处场院,则是“清风泽”主人及其家眷的生活区了。

    我们众兄弟就是在此长大的,如今在那里戏耍的已经到我的曾孙辈了,真是岁月如流水啊!

    这个场院开阔的可以在里面跑马,它一边连接着西北角的胡杨密林,一边以清风泽岸边的水坞为畔。

    其中的书院、射箭场、马房、下湖垂钓的扁舟等等无所不有。

    世家阔少出身的爷爷,在兴建“清风泽”客栈时,把昔日金城郡老家的一些嗜好又重新捡了回来。

    所以在这片私家场院里,还可以看到黄水岸边老宅里的很多生活元素。

    但爷爷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呼朋引伴、鲜衣怒马的纨绔少年。

    世道变迁、家道中落、亡命天涯来于阗国两年多的时间里,爷爷的个性发生了巨大的嬗变。

    已经由衣食无忧、不知道愁是何种滋味的世家子弟,变成了明白世事艰辛、使命重于生命的汉家好后生。

    “清风泽”竣工后,爷爷就请来了明叔,备好丰厚的聘礼,去长安坊的慕容老爷那儿给自己和卢羽说媒去了。

    本来就是一层窗户纸水到渠成的事情,明叔也就走个过场,遵照一下汉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嫁民风。

    慕容秋老爷夫妇一口应承了大女儿慕容琼琳和爷爷的婚事,答应选个良成吉日就把闺女风风光光的嫁过来。

    至于卢羽爷爷和其二女儿慕容瑶碧的婚事,慕容老爷就没有那么大度慷慨了。

    他托明叔带话回来,如果卢羽能在一年之内学会玉石行业的所有本事,并且愿意入赘慕容家做他们的上门女婿,这门亲事才可以考虑。

    而且,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

    听了明叔的叙述后,卢羽大为恼火的叫道:“看来慕容秋这个老东西也是个见客下菜的势利小人,凭啥无端的为难老子,这个婚不结也罢! ”

    说完他站起身来,抓起旁边酒缸里的勺子,舀出一盏咕咚咕咚的牛饮起来,以其压抑心中的不快。

    两年来卢羽的变化惊人,已经由当初爷爷身边的青涩家仆,变成了身长八尺、乐天豪迈的西域大汉,

    也是对爷爷一心无二的过命兄弟,一个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侠义之士。

    此时他的恼火并不是妒忌爷爷的幸福,而是觉得慕容老爷没有一碗水端平怠慢了自己。

    “慕容世叔的为人你我还不清楚啊,愿意把最心爱的小女嫁给你,那已经是把你高看到天上去啦!要不咱俩换换,我去做上门女婿,你来掌管清风泽如何?”

    看到卢羽对着尊敬的明叔无端的发火,爷爷有点不快的调侃道。

    “卢羽啊,我看你这混球的脑袋是挨驴子踢了,咱家老爷是要培养你做长安坊的掌门人呢!他要是知道你混小子这个态度,打死也不会要你做他的女婿!”

    一辈子视慕容秋老爷为恩公兄弟的明叔,脸色铁青的端起桌上的陶碗,轻抿了一口奶茶,双目如剑般的盯着卢羽道。

    要是换做别人,如此对慕容秋老爷不敬,他就是拼上老命也要维护慕容家族的尊严。

    “卢羽,还不快给明叔赔不是!”机敏的爷爷站起身来,使着眼色踹了卢羽一脚。

    “明叔息怒,小子刚才口出诳语,还请您老勿怪!”

    已经回过神来的卢羽,赶紧躬身下跪,给明叔磕了几个响头。

    “免啦免啦!你有这个想法也很正常,至少也可证明你没有贪恋慕容家的钱财!呵呵,起来吧,老叟可受不起你小子这个大礼!”

    明叔这才转怒为喜,颤巍巍的把卢羽扶了起来。

    “其实啊入赘不入赘都是一样,我家慕容老爷没有儿子,将来闺女们出嫁他们老去,偌大的长安坊怎得有人来支撑才行。再说了,都做了慕容家的快婿,你们俩兄弟这辈子就成了真正的家人了,再也不用分开,呵呵!如此难道不是天大的美事?”

    “明叔所言甚是!”

    “明叔所言甚是!谨遵明叔安排!”

    两兄弟忙不迭的给明叔鞠躬行礼,卢羽的一时鲁莽差点毁了自个的大好姻缘。

    半个月后,于阗王城慕容家的长女千金慕容琼琳,乘着五匹乌孙神驹驾驭的胡杨木轺车,披红挂绿的嫁到了“清风泽”。

    从此这个生长于西域腹地的汉家女子就成了我的奶奶,“清风泽”客栈的老板娘。

    一年之后,卢羽爷爷和慕容瑶碧奶奶也如愿完成了婚约。

    我的慕容秋曾爷爷从此也就退出了玉石江湖,开始过起了颐养天年、四处漂流的半隐士生活。

    此时天下已大体太平,他曾经跟着我爷爷的商队回过老家武威郡、去过当时最繁华的大晋新都建康。

    终于了却了在有生之年,回归故园的夙愿。

    再后来在随着驼队去贵霜国行商的途中,他因感染了瘴气风寒而不幸离世。

    与亲人的阴阳两隔尽管痛苦,但这也许就是慕容秋曾爷爷最想要的死法吧。

    儒家经典里有云,圣人出而天下兴。

    “长安坊”的创办人慕容秋曾爷爷虽非圣贤,但却凭着一己之力,拯救了乱世之中的三个家族。

    也就是在西域于阗国兴旺至今的慕容家、卢羽家还有我们来自汉地金城郡的易氏易家。

    他就是我们三个家族共同的先祖和保护神,是我们这些后人们永远缅怀下去的古圣今贤。

    每年中土的清明寒食,或者于阗国这边的礼佛节到来之际,三个家族的所有亲戚们都会齐聚“清风泽”客栈把酒言欢、共叙亲情。

    也会在胡杨林畔的家族坟茔那儿面向中土故地焚香燃烛,追忆这些逝去的先人们。

第十六章 家父生平(一)

    爷爷和奶奶结婚一年之后,我的父亲呱呱坠地。

    年轻的爷爷抱着襁褓之中的易门长孙兴奋不已,于是他给自己的爱子取了一个很喜庆的学名:易丰年。

    平安丰裕,年年有余之意。

    娶妻生子、客栈日进斗金之后,天生好动、不安于现状的爷爷,开始厌倦了平淡无奇、毫无波澜的客栈人生。

    在与奶奶,还有其泰山大人慕容秋老爷商量、征得他们的同意之后,爷爷又一次拾起了家族行商的老本行。

    他的第一单买卖,是和卢羽爷爷把长安坊这些年积累下来的玉石成品运到中土去寻找销路,重新打通西域于阗国和汉地晋王朝之间玉石、丝绸交易的古今商道。

    当然爷爷还有另外一个心愿,就是找回几年前金城郡陷落后,四散流落于西川、江南一带的家人们。

    几经准备之后,易临风、卢羽两位爷爷带着十几位同样年轻力壮的伙计,领着几十匹满载玉石的驼队,意气风发的上路了。

    商队一路风餐露宿,越黄龙沙海、过河西四郡,从金城郡故地渡黄水,然后沿汉水南下至夏口。

    在夏口稍作休整之后,爷爷他们又买船顺着大江一路东去。

    在离开于阗国两个月后,爷爷的驼队终于在史称“石头城”的大晋国都建康上岸了。

    来自西域的这批玉石奇珍,在建康城受到的追捧不亚于当年的“洛阳纸贵”。

    如今城里的王公大臣、富商贵胄们,来自长安、洛阳的世家子弟还占有很高的比例。

    所以陇地慕容氏、易氏家族经营的玉材生意,他们还有很深的印象。

    多年之后在这遥远的江南新都,还能遇到这样故人和物品,让这些随国君南下的汉民臣子们不禁黯然泪下。

    和他们自身的身世浮沉和家国兴衰也很自然的联系了起来,因睹物而思人,不由得会联想起长安城昔日的繁华、长乐宫的春色、未央宫的夕阳来。

    爷爷带来的这批玉器根本就不需要寻找代为销售的商家,上岸之后还在客栈的驼背上,就被前来寻宝的人们抢购一空。

    接下来的几日,爷爷他们下榻的这家客栈的门槛,差不多都被那些手持请柬、请他们前去赴宴的官家富商的仆人们踩断了。

    江南自大汉以来即为天下的丝绸中心,虽几经战乱凋敝,但仍不改其繁荣景象。

    足不出户,已有听到消息的丝织大户带着各色丝绸的样品前来洽谈生意了。

    而朝廷造办处的采购官们,也拿着下一批的预定清单,不惜放下官家的身段登门拜访。

    因此,爷爷的商队在建康城停留的一个月时间里,长安坊未来若干年内的玉材已经被预定一空。

    慕容秋老爷长期以来一直担忧的玉石销路问题,终于被他这两个能干的女婿完全的打开了。

    当然前提是这个天下能继续太平下去,而且于阗国的商队每年都能够如约来到江南才行。

    这年的夏秋时节,爷爷他们终于踏上了归途。

    从陆路沿着官道一路北上,途中要经过北朝诸多的关卡和邦国,其中的辛苦和危险自不必说。

    等到来年新春,于阗王国的礼佛节来临之际,爷爷的商队终于风尘仆仆的回到了“清风泽”这个温暖的家园。

    第一次行商,爷爷算是旗开得胜,赚得碟满钵满。

    唯一的遗憾是沿途未能遇见一户易姓人家,好像这百十口的金城郡大户从来就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

    爷爷和卢羽在建康城停留期间,有幸遇到了一位来自陇地的同乡。

    他告诉爷爷,当年逃难南下时,他和爷爷的大哥全家曾经结伴同行过一段时间。

    后来在大江边上,他选择了沿江东下来建康投奔亲戚。

    而爷爷的大哥在带领全家老幼买船渡江,向云梦泽的方向漂流去了。

    据说大爷爷的最终目标是离战祸、胡人更远的长沙郡,但最终的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爷爷本想远赴长沙郡寻亲,但怎奈山遥路远,北方的严冬又快来临,最后只好作罢。

    有了这次江南之行的成功经历后,爷爷完全抛却了“清风泽”客栈的生意,一门心思的投入到万里行商的事业中去了。

    从此以后,奶奶慕容琼琳成了“清风泽”客栈真正意义上的主人。

    也许是夫妻间聚少离多,又或是家父出生时难产的缘故,家父之后的奶奶,再也没有给爷爷诞下一男半女。

    而卢羽爷爷、慕容瑶碧奶奶则像开了挂一样,从第一胎闺女开始,短短的几年时间,一共产下了六位千金。

    可想而知,作为唯一的长孙少爷,家父在整个家族中的地位是无人可比的,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一般。

    那时候,卢羽爷爷除了要打理长安坊的生意,余下的时间都是陪着爷爷外出行商。

    所以慕容瑶碧奶奶和她六个闺女一年中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我家的“清风泽”度过的。

    这也就意味着,家父的幼年、童年、乃至后来的青少年,都是生活在这群表姐妹的女儿堆里。

    这样的成长环境,造就了家父任性多情的个性,缺乏爷爷身上的那种彪悍的刚强之气。

    等爷爷奶奶们意识到这一点时,所有的一切已经无法挽回、生成骨头长成肉了。

    听奶奶说,在家父十岁这年,有一支萨珊国的商队在客栈住宿休整过一段日子。

    商队里有一位叫做卡克.丹妮的小女孩,是商队头人的女儿。

    也许是长途奔波之后水土不服的缘故,刚住进客栈没两天这个小丹妮就病倒了,持续的高烧不退。

    但商队远道而来,这趟行商事关百十个家庭的生计,不能因为自己闺女的病情而影响全队的行程。

    于是头人痛哭流涕的把心爱的女儿托付给奶奶代为照看,等他们从汉地返程的时候再来接她。

    同是行商人家的奶奶一下子动了恻隐之心,满口爽快的答应了下来。

    在她的精心照料下,萨珊商队离开半个月后,这个可怜的小丫头终于慢慢的好转了。

    丹妮金发碧眼、肌肤白的如凝脂一般。

    也许是从小就跟着父亲走南闯北的缘故,丹妮活泼开朗,懂得如何讨大人们开心。

    在这个没有一个亲人、熟人在身边的异乡客栈里,她竟然一点也不害怕认生,很快就混的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客栈里的男女老幼,没有一个不喜欢丹妮的。

    还是小屁孩的家父,更是被这个同年的小丫头生生的迷住了。

    从此他就如着了魔一般,成天不离开丹妮半步。

    他俩吃在一起、玩在一块,晚上睡觉也要在一个房间里。

    就连每日上午家父去书院晨读的这段时间,也要丹妮陪着才行。

    丹妮告诉家父,她的家乡在一条遥远的、叫做幼发拉底河的大河岸边。

    那儿有数不清的椰枣林、大沙漠,就像“清风泽”周围的胡杨林、黄龙沙海一样。

    离她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很高很高的高台。

    听大人们讲,那是前朝的巴比伦王为他的爱妃修建的空中花园。

    她曾经和小伙伴们去上边玩过,可那个高台真是太高了,她们只能爬到一半就中途返回。

    丹妮向家父承诺,将来长大了如果他能够去巴比伦做客,她一定带家父去空中花园的顶上看看。

    在场院的沙地上,丹妮用沙子为家父做了一个“空中花园”的模型,如同客厅酒缸边上倒扣的酒漏一般。

    坐在清风泽岸边的扁舟里,听着丹妮用半生不熟的吐火罗语向他描绘着萨珊国的风土人情,家父神往极了。

    他下定决心,长大之后一定要去丹妮的家乡看看,去品尝那比蜜还甜的椰枣,比攀登那昆仑大山还高的皇家花园。

    半年之后,丹妮父亲的商队从中土平安归来,这也意味着家父和丹妮分别的时刻到了。

    追着远去的萨珊商队,撕声裂肺的哭喊着,年少的家父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分别之痛。

    从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家父就像大病了一场,怎么也提不起一点精神来。

    后来年老的奶奶和我们这些孙子辈谈心时,还显得追悔莫及。

    “哎,当年我就不应该收留丹妮这个小妖精!那样的话你们的父亲也不会落下相思的病根,更不会在壮年的时候抛下我们这些妻儿老小,远走他乡再不归来!”

    说到这里,可能是对唯一爱子的思念之故,曾经那么风华绝代的奶奶慕容琼琳也经不住老泪纵横。

第十七章 家父生平(二)

    家父十六岁这年,爷爷托人给他订下了一门亲事。

    女方是王城禁军教头尉迟彪的千金尉迟春儿,也是中土过来的汉人之后。

    对于这门亲事,所有的亲戚家人几乎没人看好。

    奶奶更是第一个反对,她担心性格柔弱的儿子将来罩不住这样彪悍的儿媳妇。

    家父也压根就没有讨媳妇的打算,他的真心早已属于那个遥远的卡克丹妮,所以也就容不下其他的女子了。

    爷爷平时对于家里的琐事是很少过问的,但只要是他出面做下的决定,可以说是一言九鼎,谁也撼动不了。

    最后奶奶只好用迂回的方式,通过第三方把自己选择儿媳妇的标准知会了尉迟家,希望对方能知难而退。

    尉迟彪老爷子也很知趣,他明白婆媳之间的关系如果处不好,将来自己的女儿就算嫁过去,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为此他还特地在王城备下了一桌酒席,请爷爷过去商量解除婚约的事情。

    酒过三巡之后,尉迟彪面带愧色的举杯道:“大哥,兄弟有难言之隐,不知当说不当说?”

    “都是一家人了,有啥事但说无妨!不要遮遮掩掩!呵呵!”

    爷爷知道尉迟彪的老妻早逝,一直没有续弦,家里的父女俩相依为命。

    所以他以为尉迟老爷子今日请他过来,是一起商量孩子们的婚事,因此就开心的应了下来,并且先干了杯中的水酒。

    “我家女子想和贵公子解除婚约,还要请大哥恩准!”

    说完尉迟彪深鞠一躬,一饮而尽。

    “好你个老彪子!咋回事?”爷爷听罢怒目圆睁的指着尉迟彪愤然的叱道。

    这些年来,爷爷在于阗国汉人中间的地位如日中天。

    他的商队纵横天下,也给大伙带来了滚滚的财源。

    因此无形之中,爷爷成了此地汉民公认的首领,凡事都会给他三分薄面。

    这个尉迟彪老爷子尽然敢在儿女的婚事上戏耍自己,让爷爷感到老大的不自在。

    “大哥你知道,小女自小跟我长大,耍枪弄棒不让须眉。但将来嫁到贵府,让她去相夫教子、管家理事,老夫担心她无法胜任。因此不如早点断了这桩姻缘,也免得到时候伤了两家的和气。”

    面对爷爷的指责,尉迟彪平静的答道。

    在刀光剑影里滚爬了半辈子,他对于爷爷一直以来恭敬的态度完全是出于尊重而非惧怕。

    当初之所以答应这门亲事,也是因为看中了易氏家族一直以来的家风和人品,而非此门的权势钱财。

    闺女是他这辈子唯一的财富,他绝对无法容忍女儿将来在婆家受半点的委屈。

    “原来是这么回事,呵呵。尉迟贤弟,不瞒你说,我欣赏的就是你家女子身上那股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

    爷爷笑呵呵的起身,给两人的陶碗重新续满了酒水。

    “此话当真?”尉迟彪须发倒竖的认真问道。

    “绝无虚言。哎!我金城易氏目前就剩易丰年这么一根独苗啦!可这个混球打小就让他娘给惯坏了,阴柔有余阳刚不足,难堪大任。所以我一直想找一位像你家女子这样的儿媳妇,将来能把“清风泽”的这份家业挑起来,再给我生出几个虎虎生风的孙子来,呵呵。”

    说到这里,爷爷有点落寞的端起酒碗抿了一口。

    “大哥,不是老夫夸自己的闺女,我这女子除了性格大咧咧的像个男人,容貌人品无可挑剔,管家更是一把好手!你看咱父女俩这些年来过日子,从来就没要我操过心,里里外外全由我那个女子一人打理!”

    这回轮到尉迟彪笑呵呵的起身给我的爷爷斟酒了。

    “既然这样,还望老弟成全了令千金和我家小子的这门亲事!”爷爷举起酒碗道。

    “大哥如此厚爱,我尉迟一门蓬荜生辉啊!”

    此时,尉迟彪老爷子的脸上都乐开了花,两位老兄弟端起陶碗重重的碰了一下。

    那年的金秋时节,爷爷力排众议把尉迟春儿这个儿媳妇娶进了易门。

    尉迟春儿就是我敬爱的母亲,也是我这辈子辜负最多的一位亲人。

    据说家父和母亲的新婚之夜,家父耍脾气迟迟不愿入洞房,在灯火通明的大厅里和一班表姐妹们摇骰子斗酒。

    凌晨三更的时候,性烈如火的母亲抛却了新娘子的矜持,直接来到前厅扭住家父的耳朵,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把家父连拉带拽的拖进了洞房。

    一番激烈的撕扯打斗之后,在父亲鬼哭狼嚎般的哀求声中归于平静。

    事情传到爷爷奶奶那儿,奶奶心痛的恨不能砸开洞房的大门,把这个可恶的儿媳妇赶回她的娘家去。

    而爷爷则幸灾乐祸的笑道:“这个菜包子,老夫就不信没人能治得了他!列祖列宗保佑,咱金城易氏一门从此有救啦!”

    家父家母新婚之夜的这出闹剧,一时之间成了整个王城的笑谈,母亲也因此摊上了悍妇的“恶名”。

    从那以后,家父尽管还是一肚子的委屈,但忌惮于家母的拳脚功夫,只能对母亲言听计从敬而远之。

    而母亲也绝非那种胡搅蛮缠、不给夫君一点面子的女人。

    过门没多久,她就如其他的姐妹那样,把家父像孩子一样的宠了起来。

    只要在原则上的事情不做的太过分,其他的一切都由着父亲的性子去了。

    可父亲对于家母的感情,却始终停留在应付差事的阶段。

    一有机会他就借口学做生意,跟着爷爷他们的商队在外边转上一月半载,以此来躲避母亲的“家法”。

    正如爷爷所料,母亲在管家方面真是一把好手。

    几个月下来,在奶奶的指点下,母亲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把整个“清风泽”客栈打理的井井有条,和一大家的亲戚们也能相处的和睦融洽。

    人们慢慢改变了对家母的看法,连慕容瑶碧姨奶家的那几位一向敌视母亲的表姑姑们,也能够和她相处的如同亲姐妹一般。

第十八章 家父生平(三)

    一年之后,我呱呱坠地来到了这个世间。

    也许是人到中年之后愈加思念故土的缘故,爷爷给我这个长孙起名为易金城,字故园,以其来寄托他对金城郡这个故乡之地的思念之情。

    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母亲一年一个,接连给易门诞下两个男丁,给我增加了两位胞弟。

    爷爷干脆循着我的名号,起二弟名为:易武威、三弟:易长安。

    母亲的到来,彻底改变了爷爷这一门人丁单薄的窘境,带来了人财两旺的兴盛局面。

    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又有母亲这样能干美丽的老婆。

    全家人都认为家父会长大成熟了起来,至少对那位叫丹妮的萨珊女孩应该不会有什么念想了。

    十几年的光阴,足以让人忘却这世间任何的事情,包括曾经让自己动心的丽人。

    因为在感情和女人这一块,家父并不空虚,他从来都是随心所欲的混在女人堆里。

    即使在结婚之后,母亲也没加过多的干涉,只是把他看成是没断奶的孩子。

    在我5岁这年的秋天,爷爷觉得家父已经老大不小了,也跟了商队这么多年,应该给他一次单独行商历练的机会。

    将来也好接自己的班,把这份行商的祖业传下去。

    此时爷爷手上正好有一批中土刚到的丝绸,货主是贵霜国的商人毗卢萨父子。

    他们是从海路到达晋朝国都建康的,在那里买下了大批的丝绸,并重金聘请商队把货物千里迢迢的运至了于阗国。

    中土的商队不愿意再往南走了,他们在“清风泽”客栈卸下毗卢萨父子的丝绸货物,采办了一些“长安坊”的玉石、王城的特产干货之后,就匆匆踏上了归途。

    他们必须要在严冬到来之前走出前面的这片黄龙沙海,否则就只能等到来年的春天才能回去了。

    这段商路一直有着“冬不走黄龙”的传统,据说严冬的沙海深夜,活生生的骆驼都会被冻成冰雕,羊皮帐篷下的活人就是裹上十几层的裘毛被褥,也会被生生的冻死。

    因此,每年冬季南下的商队走到阳关就会止步,而北上的驼队也会在“清风泽”客栈住上小半年的时间。

    毗卢萨这批货的目的地是贵霜国国都白沙瓦,在这对父子的苦苦请求之下,爷爷才接下了这单买卖。

    因为我家和长安坊卢羽爷爷的商队,从来周转的都是自己的货物,很少为别人载货。

    单纯载货的商队历来利润很薄,只能从沿途夹带的私货中赚点辛苦钱。

    如果遇到个苛刻的东家,不给携带私货,那一路走下来的赚头就更少了。

    干的是杀头的买卖,赚得是胡肚皮的钱财,说的就是这样的行商。

    只有那些十家八家的驼马拼凑而成的临时商队,才会做这样的买卖。

    几经考虑之后,爷爷把这次送货的任务交给家父。

    原因有几个方面,家父跟队已有十来年了,商途上的生存窍门也大体学会。

    白沙瓦城离于阗国不远,翻过葱岭后就是贵霜国的国境了,说的都是吐火罗语,沿途民风淳朴,风险与障碍很少。

    另外毗卢萨自己带有几位押货的护卫,商队只要做好运货和自身的安全即可。

    最主要的原因是家父一直以来,都强烈要求单独带队行商,这一次正好是考验历练他的机会。

    为了万无一失,爷爷还特地为家父安排了十几位忠诚可靠的伙计,随他一同前往。

    所有的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清晨,在家人的祝福声中,家父领着他的驼队沿着南下的古道逶迤远去。

    两个月后,随行的伙计们赶着空荡荡的驼队,垂头丧气的回到了“清风泽”,唯独不见家父的身影。

    在众伙计的七嘴八舌声中,母亲和爷爷大体明白了其中的变故。

    商队到达白沙瓦后,一天深夜,家父偷偷带上了商队的通关文牒、他最信任的随从白芒、还有所有的银钱、四匹商队的快马,连夜出城去了。

    第二天等众人发现前去追赶时,贵霜国边界的关卡卫兵告诉他们,家父和白芒早已出境,进入了萨珊王国的境内。

    毫无疑问,家父是借这个机会远赴巴比伦,寻找他的丹妮去了。

    而且为了这次的出走,他看来是早有预谋,做了精心的筹划。

    听到这里,爷爷骂了句“孽子”就昏了过去,奶奶慕容琼琳更是呼天喊地的向爷爷要她唯一的儿子。

    可怜的母亲默默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一直像小孩般呵护的夫君,尽然如此的背叛了自己。

    三天之后,母亲终于恢复了过来。

    她在迎客大厅里召集全家人道:“易丰年出走这件事今后家里任何人都不许再提起了,我的夫君在外边玩累了自然会回来!”

    从此,母亲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客栈的管理、我们三兄弟的教育培养上。

    好像她从来就没有过丈夫,没遇见过易丰年这个男人。

    外公尉迟彪也已经辞去了王城禁军教头的职位,来到“清风泽”安度晚年,每日教我们三个外甥马上功夫、十八般兵器。

    爷爷和奶奶也慢慢把对爱子的思念之情转到了我们这些孙子身上,“清风泽”又恢复了以往的欢乐。

    而我们这位可恶的家父,再也没有回来过,从这个世界上完完全全的消失了。

第十九章 查理的商队(一)

    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清风泽”门前的这条古道就日渐的忙碌了起来。

    每天都有南来北往的各国客商,赶着长长的驼队从这条商道上缓缓的经过。

    经费充足的客商会直接把整个驼队赶进客栈的后院,用听不懂的语言和手势向我们的伙计比划着。

    帮忙把驼背上的货物卸下来,给所有的驼马牲口备好足够的燕麦和饮水。

    然后他们会大咧咧的来到前厅,用罗马金币或着萨珊、安息国银币换取一桌可口的酒菜饭食。

    遇到往年经过的老顾客,大家彼此之间还会亲热的呼叫着对方的姓名,来个热情的拥抱。

    寒暄一下生意的近况、沿途的阅历见闻。

    也有一些旅费不足、或者路上遭遇兵匪天灾本利无归的可怜商家,他们住不起客栈,就在不远的胡杨林边搭起帐篷、埋锅造饭。

    短暂的休整之后,再踏上漫漫的归途。

    每每遇见这样的商队,母亲都会让店里的伙计给他们送点牲口的饲草、刚烤的热馕和干净的饮水。

    终年不绝的长途奔波、饮食无序的生活,对于人的机体来说,也是一个很大的考验。

    所以住进我家客栈的每一支商队,都会有微感风寒的少年、或患上恶疾的老者。

    对于这些伤病在身的异乡人,母亲还会请来郎中、熬制汤药给予必要的救助。

    碰到一些无主的逝者,被自己的同伴草草掩埋在商道的路畔。

    只要母亲知道了,她都会让人去请来赞摩寺的法师,为这些可怜的逝者做法事超度亡灵,助他们的魂魄早点回归自己的故乡。

    大乘佛法教导世人慈悲为怀,拯救众生。

    身为虔诚的佛教徒,母亲做事虽然历来强势,但始终有一颗悲天悯人的慈善之心。

    用母亲大人自己的话说,就是渡人渡己,为来世积功德,为家人求福报。

    人在江湖上行走,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难事,能伸手相助一把就帮一下吧。

    而这些举手之劳的乐善好施,有些在今生就结下了累累的善果。

    那些后来走出困境的异国商队,只要途径于阗国,我家的“清风泽”客栈都是他们的不二选择。

    而且每次过来都会给母亲和我们这些个孩子,带来很多稀奇古怪的礼物。

    他们已经把我们当成亲戚,把“清风泽”当成自己商途之中的家了。

    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夕阳下或清晨的雾霭之中远远传来“当、当”的驼铃声,已成了我最熟悉的乐音。

    仗剑天涯、行商万里,也成了我最大的人生理想。

    在童年的印象中,第一支走入我的内心、让我对行商感到好奇的商队,来自遥远的君士坦丁堡,领队的青年人称“查理”。

    那是一个初冬的下午,我和几个伙伴正在胡杨林里爬树掏鸟蛋。

    这时远方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最后在“清风泽”的场院前停了下来。

    刚开始我以为是路过的王城禁军,他们中有很多是外公和爷爷的朋友,经常过来这边打牙祭。

    紧接着一阵叽里咕噜从未听过的语言引起了大伙的兴趣,大家都停止了爬树,纷纷钻出了树林向场院那边跑去。

    场院上停着十来匹棕色、黑色的骏马,正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每匹马背上都有一个长长的沉甸甸的皮囊。

    此时,有五位面目沧桑、满身灰土的异邦男子正通过一位懂吐火罗语的柔然国翻译,在和我的母亲进行交流。

    棕红色的长发、浓须,紫色圆领条纹的亚麻布单衣外边、罩着或白或灰色的羊皮坎肩。

    他们个个高大威猛,腰间都挎着短剑,看上去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

    但从母亲的表情来看,并没有丝毫的慌乱和恐惧。

    由此可见,这还是一群远道而来的异国商人。

    几经交涉之后,伙计们就把这群人领进了后场院办理住宿去了。

    “阿妈,他们是那国人?”我拉着母亲的手,仰头好奇的问道。

    “他们是罗马商人,从他们的国都君士坦丁堡而来,是特地来找你们爷爷的!”

    母亲慈爱的摩挲着我和弟弟们的头发,一边吩咐身边的女仆姐姐带我们去洗澡换衣服。

    在树林里滚爬了半天,我们的身上全是沙子和树上的青苔,还沾有少量的鸟粪。

    晚饭时间,当这群罗马商人再次出现在饭厅里的时候,已经完全换了个模样。

    浓密的长须、脏乱的鬃发已被剪去,变成了从未见过的短短的发式,整个脸的轮廓也完全露了出来。

    除了两位中年老者外,另外三人都是生机勃发的英俊青年。

    我从没见过那么蔚蓝的眼睛,就像秋日的天空一样。

    原来邋遢的衣饰已经换去,现在这五人身着白色、黑色的棉布长袍。

    其衣服的样式与中土汉地、我们西域各国的服饰也完全不同,就像一整块的布匹裹在身上一般,简洁而又轻便。

    从其他四人对其中的一位青年恭敬有加的态度看,他应该就是这个商队的头人查理了。

    每年这个时候,都是“清风泽”客人最多的时候。

    那些在年初前去长安、建康采办丝绸的各国客商,这个时候都已经越过了“死亡之海”的黄龙大漠,正在于阗王城或我们的客栈做短暂的休整。

    所以现在每日的晚饭时间,客厅里都坐满了来自各国的客商以及他们的伙计、翻译还有商队护卫。

    各种的肤色、各样款式的衣饰、五花八门的腔调、各种新奇的玩意,令人眼花缭乱。

    就连客商们的胡须也分为很多种,或白或黑或棕色,或长须齐胸或“一字”、“八字”的短须,不一而足。

    就餐时人们的情绪和心态也各有不同。

    那些刚刚南下的客商,往往会带着生意成功、劫后余生的喜悦,在那里高谈阔论的开怀畅饮。

    有些慷慨的头人还会主动请一些认识不认识的同行喝酒,为他们的酒食买单。

    而那些正准备北上的客商则要忐忑的多,尤其是那些第一次行走这条丝路的人们,都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

    他们要么是聚在那儿一声不语的默默饮食,吃喝完毕迅速离场回到他们的通铺去。

    要么是围在一些北下的客商周围,恭敬的请这些已经过来的老江湖喝上一杯,向他们咨询一下沿途需要注意的险境,长安、洛阳、建康目前的丝绸行市。

    对于如此热闹的场景,我们这帮娃娃们是不会错过的。

    通常我和两个弟弟,还有几个亲戚家的孩子会一溜排的坐在二楼拐弯处的楼梯上,全神贯注的观察着下面这些异国大人们的一举一动,不会放过其中的任何一个有趣的环节。

    有黑炭一般的昆仑奴,站在某位客商的身后,正耐心的伺候着他的主人。

    调皮的二弟武威会问他的皮肤是不是染上墨水了,牙齿为啥那么白?

    有鼻子如鹰椽一般又大又直的萨珊商人,目光如电般的锐利,说话的音调却如嘴里含着萝卜一般的窝囊嘟噜,让人听了忍不住发笑。

    有些罗马商人酒喝的差不多了,会从身边的布囊里拿出一个球状的水晶器物来。

    听说只要有人把手放到这个水晶球的上面,他就能占卜出你未来的祸福吉凶。

    还有的酒鬼会缠着母亲,让她给介绍几位美丽的西域姑娘过来陪酒。

    客栈里有十几位常年在此居住的美丽姐姐,她们在闲暇的时间也会开心的陪我们这些个小孩子戏耍、做游戏。

    母亲会微笑着回头吩咐身边的伙计,叫上几位能歌善舞的姐姐过来,给这些流落天涯的异乡人歌舞助兴。

    随着琵琶、手鼓欢悦的旋律响起,伴随着快节奏的鼓点声,这些客人和美丽的姐姐们翩翩起舞。

    也把这晚间大厅喜悦放松的气氛,推向了最**。

    每每这个时候,我们这帮小孩都会托着腮帮在那里如饥似渴的欣赏着,恨不能钻到人群的中间去。

    但母亲先前有严格的规定,我们客栈人家的子弟,绝对不能打扰客人的活动。

    所以想归想,我们都只能坐在那儿可怜的过过眼福了。

    男孩子们行商的梦想,也就是在这一时期慢慢的培养形成的。

第二十章 查理的商队(二)

    罗马商人一行在靠近大厅柜台的位置坐了下来,有伙计过来给他们点下了酒菜。

    领头那位金发碧眼的青年轻松的和身边的几位说笑着,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这个时候他突然看到了楼梯上我们这群正在观察他们的小孩,立马顽皮的对我们做出招手的姿势,嬉笑的像个天真的少年一样。

    然后他转身对身边的翻译比划着嘱咐了几句,那个有点猥琐的柔然人赶紧笑着向我们小跑了过来。

    “小朋友!快到这边来,我们查理领主有礼物相赠!”

    柔然人在一楼的楼梯口处笑眯眯的对着我们做出了邀请的姿势,昂头大声的喊道。

    这下轮到我们难为情了,几个小孩都嘿嘿嘿的相互推搡谦让,谁也不愿意下去。

    最后年龄稍大的我,出于配合客人的礼貌,还有浓浓的好奇心,终于站起身,咚咚咚的跑下楼来。

    这位叫查理的青年看见我过来,热情的起身给了我一个鼓励般的拥抱。

    然后他从一旁的袋子里抓出了好几个璀璨夺目的圆珠,就如玉石雕琢的一般。

    一边呵呵的比划,用罗马语对柔然翻译吩咐着什么。

    “小朋友,我们领主说要把这些玻璃球送给你们,但你要配合他做个魔法,好不好?”柔然翻译弓下身来笑嘻嘻的问道。

    我赶紧使劲的点点头,这些能够反光的圆珠已经激起了我极大的兴趣。

    心里想着如果在白天对着太阳看,是不是也会像家里的玉石那样闪闪发光。

    得到我的许诺后,查理把珠子又重新放回到桌子上,只拿了其中的一颗。

    然后他很郑重的抓起我的一只手,把珠子放到我的手心里。

    “攥住啦!”柔然人坏笑着吩咐道。

    我赶紧使劲攥住了圆珠,玻璃球在手里的挤压感迅速传遍了我的每一个毛孔。

    接着查理做了一个牵引的手势,对着我的一只耳朵做了个投送的姿势。最后他重新坐回椅子上顽皮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时,周围的客人都围拢了过来,楼梯上的小伙伴也禁不住诱惑,下楼来挤在了我的身边看热闹。

    “小朋友,把手摊开来看看!”

    我依照吩咐摊开手来,一下子惊呆了。

    原来明明攥在我手心的那颗明珠,不知道咋回事尽神奇的飞走了。

    就在我急的面红耳赤,准备向一旁的伙计求助的时候,这个叫查理的罗马人又嘿嘿的站起身来,在我的另一只耳朵边上做了个抓拔的姿势。

    那颗神秘消失的珠子尽然出现在了他的三指之间,查理开心的拍拍我的脑袋,把圆珠重新放到我的手里,又转身抓起桌上的玻璃珠,分发给我身边的每个小孩。

    圆珠分发完毕,查理又开心的坐回自己的位子,端起盛酒的陶碗咕咚咕咚的喝了几口,一边滑稽的摊手耸了耸肩,做出了恶作剧游戏结束的姿态。

    周围看热闹的人们马上给予了热情的掌声和喝彩声,这比春郊礼佛盛会上那些萨珊艺人们的杂耍好玩的多了。

    长大以后在罗马城度过的那段时间,我才明白当年查理叔叔的表演,不过是角斗场周边的大街上,那些流浪的希伯来人用来谋生的戏法而已。

    这时母亲从远处走了过来,对着我很严肃的责备道:“故园,不要在这儿跟客人们胡闹!赶紧带弟弟妹妹们回书房去!”

    “于阗夫人,这几位都是你的公子?”

    看到母亲,查理和他的随行们赶紧起身,对着母亲恭敬的鞠躬致礼。

    我也记不清母亲“于阗夫人”的雅号是何年哪一位客商最先喊出来的,在经过于阗国连通中土汉地和西域各国的商道上,“清风泽”客栈老板娘于阗夫人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或者是源于母亲的古道热肠,或者是源于她的强势,或者是作为一个女子天生所带有的那种亲近感。

    所有路过“清风泽”客栈的各国客商,无不对母亲尊敬有加。

    “是啊,我的三个小儿还有侄女们,惊扰到各位了!”母亲慈爱的把双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微笑着介绍道。

    “没有关系!你的孩子们都很聪明可爱!就像夫人你一样!”柔然人忙不迭的在一旁给两人做着翻译。

    “奥杜尔!给这桌的客人送一坛秦酒过来!”母亲回头对着不远处的一位伙计喊道。

    “好嘞!夫人!”

    转眼之间,奥杜尔已经抱着酒坛跑了过来。

    “本店刚进一批中土的秦酒,请各位品尝,请慢用!”

    母亲对着客人微微颔首致礼后,就带着我们这帮孩子走出了客厅大堂。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查理等人在身后连声的道谢着。

    大厅里的客人们都对母亲投来了尊敬的目光,而查理此时还不明白这些行走天涯的豪客们为啥会如此敬重一个弱女子。

    他只是从来过中土的罗马客商那儿获得过告诫,“清风泽”畔的于阗夫人是个不可得罪不可亵玩的人物。

    如果他亲眼见过母亲为无主的客商收尸祈祷,为赔的精光的路过商队提供免费的餐食,也许就会明白其中的缘故。

    而现在,他对于母亲的礼貌,更多的是出于对于异邦美丽女子的好感,对于江湖传说的好奇而已。

    孩子们是最好贿赂的,查理几个小小的玻璃球和一个小戏法,就博得了我们这帮小孩的信任和好感。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不再去爬树了,在书院里的早课结束之后,都会去后场院查理的住所那儿。

    有趣的查理不再变什么戏法了,而是盘腿坐在通铺上,给我们讲那些他曾经去各国游历时见到过的奇闻异事。

    查理讲述的眉飞色舞,而翻译柔然人的功底毕竟有限,转述的肯定没有原文精彩。

    但我们这帮没见过大世面的小孩,还是一个个坐在石板地面上,被故事的内容深深吸引,心驰而神往。

    查理讲述道,有一年他跟随家族的商队乘坐巨大的木帆船穿越浩瀚的大海,来到了一个叫做埃及的南方属国。

    在一条名为尼罗河的大河岸边,有几百座石条垒砌、高耸入云的陵墓,据说是古埃及的历代国王法老们为自己修建的陵墓。

    而每一座陵墓的边上,都有一个狮身人面的庞大怪物坐在那儿,作为法老的守墓人。

    我们听的已经有点毛骨悚然了,我怯怯的问:“那些怪物们凶吗?吃人吧?”

    柔然人把我的原话翻译了过去,查理先是一愣,然后哈哈的爆笑了起来。

    “不吃人不吃人!这些个怪兽很和善,人还可以骑到它们的背上去!我曾经就骑在一头怪物的背上,它驮着我在这个皇家陵园里转悠了好多圈!”

    听着查理的瞎扯,他身边的几位罗马人已经笑的前仰后合。

    可我怎么也搞不清这些大人们为啥会发笑,应该是恐惧的发抖才对。

    查理住在“清风泽”的那段时间,给我们讲了很多很多的故事,这是其中最精彩的一段,永远也忘不掉。

    作为回报,每个闲暇的午后,我都会作为向导,带着这几位罗马人去昆仑大山下的皇家猎场上打猎。

    此时正是冬季转场的季节,每天都会有数不清的黄羊猛兽打昆仑山上下来,从眼前的这片猎场经过。

    随同转场的还有那些赶着羊群、牛群、驼群前去冬季牧场的牧羊人们。

    每年这个季节,我都会随爷爷、外公他们来到这边,猎上几十只黄羊回去。

    这段日子,爷爷、外公去了乌孙国,为汉地的客户采办一批上等的良马,到目前还没有归来。

    如果他们都在家,也就没有我这个小向导的用武之地了。

    晚上带着猎物归来,查理和他的随从们会在客栈不远的沙漠边上支起一堆篝火

    黄羊、铃鹿之类的猎物被除去内脏、剥掉毛皮之后,直接架在篝火上烧烤。

    那诱人的香味,很远的地方都能闻得到。

    除了我们这个又贪热闹又贪吃的小馋猫之外,应邀参加露天烧烤的客人,毫无例外的包括了那些能歌善舞的房客姐姐们。

    当然还有一些不请自到的住店客商。

    大家都是四海为家的江湖中人,没有那么多的客套。

    不管语言通不通,只要迎面而来的一个微笑、一声招呼,从此就成了可以相互关照的朋友。

    既然成了朋友,有酒有肉的时候当然就不能厚此薄彼了。

第二十一章 查理的商队(三)

    查理之所以能吸引我们这帮孩子的注意,是因为他的有趣和友善。

    不像其他的过往客商,要么是满脸的凶煞之气,让人不敢接近。

    要么是面无表情的来去匆匆,没有故事和小玩意,孩子们也不屑去亲近。

    所以在查理住店的这段日子,和我们也混成了忘年之交。从他那里,我还学到一些罗马国的日常用语。

    听他的柔然国翻译库塞尔说过,查理家族在东罗马可是个豪门,他的几位哥哥都在君士坦丁堡的朝廷里做着大官。

    只有查理天性自由散漫、不服管束,对这种风餐露宿、浪迹天涯行商的苦日子却分外的感兴趣。

    所以查理没有去做官,而是成为了一位商人。

    他的生意做的很大,在老家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峡湾里,他有一支五艘铁甲木帆船的海上船队常年的停在那儿,随时可以从那儿,驶往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在君士坦丁堡最繁华的安纳托利亚大街上,查理还有一处专门经营东方物品的高档商铺。

    以前,查理所有来自东方的货源,包括东罗马贵族们最喜爱的丝绸和玉石,都是由前来君士坦丁堡的波斯商队代为采购。

    这其中最大一块的利润都给商队赚去,他的商铺只能从中喝点汤了。

    就算这样,还会经常性的断货,惹得很多老客户都非常的不满,从此不再做他的生意。

    所以这次从陆路来于阗,查理的目的就是为自家的店铺找到稳定的东方货源。

    他从一位来过东方的朋友那儿听说,于阗国“清风泽”客栈的老东家易临风易老爷是个货通东西的大商家,从中土的丝绸产地经于阗国发往西方的织物,有一半以上,都是他的生意。

    另外,他还是闻名天下的“长安坊”玉石的股东之一。

    所以只要搞定这个老爷子,自己从此以后的货源问题就完美的解决了,再也不会被那些专司行商的波斯商人随意的掐住脖子。

    以上的这些内容,都是当年查理在和母亲交流时的一些谈话片段,那时的我还是个孩子,对于这些生意上的事情是没有什么概念的。

    而今已经行商大半辈子的我,在回忆和记录查理前辈的这段谈话时,不禁感触良多。

    不得不说,这个东罗马人天生就是块经商的好材料。

    几天之后的一个黄昏,客栈外的荒原上传来了一阵万马奔腾嘶鸣的喧嚣声,就像正在交战的两军厮杀一般。

    全家人包括所有住店的客商们都兴高采烈的跑到了大门外面,爷爷、外公这两位老江湖和他们采办的几百匹乌孙骏马,回到“清风泽”啦!

    爷爷等人如同出征归来的将士一般翻身下马,一旁的管家接过了缰绳,领着众伙计把这批乌孙国过来的神驹赶回了我家的马场。

    很多年前商队的生意开始涉足和中原客户的马匹交易后,爷爷先后筹建了两处马场。

    一处位于“清风泽”大湖南岸的慕容山庄边上,叫做昆仑牧场。

    另一处在中土的天之山腹地,十年之后我随队行商的时候,才目睹了它那魔幻般的真容。

    天生马痴的卢羽爷爷自告奋勇揽下了马场日常管理的担子,平时他除了和爷爷组团行商外,剩余的时间全部泡在了这里。

    而他从慕容秋曾爷爷那儿继承下来的玉石生意,如今已全部交由几个女婿、我的表姨夫们去打理了。

    “金城!想爷爷了吧!”看到人群里的我,爷爷走上前来把我高高的抱了起来开心的笑道。

    自从不成器的父亲离家出走后,爷爷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我们几个孙子的身上。

    尤其是我这个长孙,在家的时候无论到哪儿都会带上我,严禁我们这些男孙和亲戚家的女娃们玩在一起。

    家父的经历让爷爷心有余悸,也害苦了和我们年龄相当的那些表姐表妹们。

    她们早就以“清风泽”为家了,因为这边热闹、每天都有新奇的人和物,另外还有数不尽的美食佳肴。

    可只要爷爷这只“老虎”在家,这帮女娃都会在母亲和伙计们的庇护之下下远远的躲开了。

    幸好爷爷全年在“清风泽”住下的时间不超过半个月,所以她们在我家客栈里的童年时光,还是很自由很开心的。

    “爷爷,有一个叫查理的罗马商人来客栈很多天了,说是要等你回来有生意要谈。”

    爷爷在我的眼里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这个世界上没有他做不成的事情。

    有他在身边的日子,我们这些孩子的人生都充满了安全感,并没有因为失去父爱而变得暗淡无光。

    长大之后我才慢慢的体会到,外表乐天无畏的爷爷,其内心的悲怆一点也不逊于那些身处苦难的世人们。

    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奶奶因为思念我的父亲而不再过问世事,躲在自家的佛堂里吃斋念佛去了。

    生活中的爷爷,也就少了一位能够嘘寒问暖的老妻。

    还有对于爱子离去的心痛,对于金城郡老家那些流落天涯的易氏族人们与日俱增的思念。

    这些苦难中的任何一桩如果压在一个普通人的身上,都可以彻底摧垮他的人生。

    而我的爷爷却全部的扛了下来,留给我们这些孙辈的只有快乐和温暖的回忆。

    “快点长大吧我的孙儿!爷爷的生意还等你来接班呢!”

    爷爷哈哈大笑着放下我,随手把马鞭交给了一旁的伙计,就径直朝着查理他们所在的位置大步流星的走去。

    这些年在商道上的走动,爷爷已经练就了一双识人的火眼。

    罗马人、萨珊人、柔然、贵霜人,各色人种不要说话,他就能猜个**不离十来。

    “金城、武威、长安!这段日子枪棒功夫都丢了吧!回头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这几个兔崽子!”

    和爷爷的亲切和蔼相比,姥爷尉迟彪一直担当的是恶人的角色,我们这几个外甥惧怕他胜过了世上的一切。

    所谓严师出高徒,在教头出身的姥爷悉心调教下,我们三兄弟小小年纪都练下了扎实的基本功,成年之后我更是成了一等一的高手。

    日后在商道的江湖上行走,明刀明枪的较量从来都没有吃亏过。

    听到姥爷的断喝之后,我们这帮正在看热闹的小娃们赶紧抱头鼠窜的结伴溜走了。

    查理和爷爷的交易没有他预想中的那么成功,他想拿下爷爷的玉石和丝绸生意在君士坦丁堡的独家代理权,爷爷没有答应。

    爷爷的理由是不能因为新客户,而把以前的老主顾就全给踹了,这不符合商道上的规矩。

    但他向查理保证,只要查理的商队每年能按期到达于阗,玉石的货源绝对有保障。

    至于丝绸,爷爷给了查理两条选择。

    一条是爷爷代为采购,每年查理来于阗国取货即可。

    另一条爷爷承诺,明年春暖花开的季节会送马去中原,顺路可以带上查理一行。

    并且会亲自把他介绍给洛阳、建康等地的丝绸大商家。

    到时候查理要多少货都能有保证,回去的时候还可以选择走海路,这样会少费很多的周折。

    查理一行再三斟酌之后,选择了爷爷的第二条建议。

    但距离明春还有小半年的时间,查理决定北上去神秘的乌孙、龟兹诸国踏勘一番。

    并且和爷爷相约明年四月在中土敦煌郡的阳关会合,再从那儿出发前去富庶的东晋江南。

    因为对于出生世家豪门的查理领主来说,他行商的第一目的是游遍天下开阔眼界,其次才是赚钱。

    听了爷爷关于乌孙国风土人情的介绍之后,查理按捺不住前去探险的好奇心。

    第二日就告别了“清风泽”的老少故人,策马启程了。

    而我再次见到查理,已经是十年之后。

第二十二章 亚米卡(一)

    亚米卡和查理领主算是半个老乡了,她的家乡在罗马城的台伯河岸边。

    我第一次见到亚米卡的时候,还是个懵懂中的孩子。

    只记得那是一个晚秋的下午,她的父亲亚历山大领着一支长长的骆驼商队从北方逶迤蹒跚而来,在“清风泽”做过短暂的停留。

    每一匹骆驼的背上,无一例外的满载着中土的丝绸和织物。

    这支商队什么时候从于阗国经过的,大伙都没有印象。

    或许它从来就没有来过于阗,而是从南方的海路,或者是从柔然、乌孙、龟兹这条北方的商路进入汉地的。

    在客栈的场院上,领头的大胡子罗马人跨下了驼背,然后从驼背一边的箩筐里,抱出个可爱的小人来。

    金黄蓬松的乱发,脏兮兮楚楚动人的小脸,碧蓝色的眼睛,身上围着一整块充当棉衣的火红色绸布。

    从箩筐下来后,这个小女孩怯生生的拉着父亲的手,好奇的扭头打量着我们这些客栈家看热闹的孩子们。

    在我们的诱惑下,小女孩尽然挣脱了她父亲的大手,犹犹豫豫的向我们这边小步的走来。

    商队这个大人的世界里,也许是太缺乏玩伴的缘故,这个小女孩对于我们这些陌生的异族孩子,尽然一点的警惕心都没有。

    “亚米卡!”看见女儿脱离自己的掌控,她的父亲赶紧回过头来大声的喊道。

    小女孩这才留恋不舍的跑回了她父亲的身边,并向我们这边投来了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

    这支罗马商队在“清风泽”住了一晚,就动身南下去了。

    所以关于这支商队和这个来自罗马的小人儿,我就慢慢没有了印象。

    只有“亚米卡”这个很响亮、很动听的名字,还会时不时的在我的脑海里泛起一丝的波澜来,这也许就叫做缘分吧。

    五年后的一天,我已经十一岁了。

    那天练完功夫后,我闲着没事,就来到了前厅的柜台里帮着母亲接待前来住宿的客商。

    按照汉家的规矩,那时我已经过了束发之年,满头的青丝梳成了一个发髻,身穿一件浅紫色的汉服长衫。

    加之练功之人出身,所以整个人显得甚为精神,完全就是一个气宇轩昂的美少年。

    所以我往柜台边一站,总会给店里增光了不少。

    “于阗夫人,你的长公子赛如潘安啊!”

    “夫人好福气,公子风流倜傥一表人才!”

    “老夫有一女子,许给贵门如何?呵呵!”

    作为一个母亲,面对这样的赞许,比赚上十两黄金还要开心。

    但对于我而言,却有说不出的难堪,就像王城广场上那些被拍卖的奴隶、被展示的昆仑奴一般。

    无奈身为家中的长子长孙,学着打理客栈、学做买卖,为母亲、爷爷分忧,是我从记事的时候开始就有的一种使命和觉悟。

    所以尽管一百个不愿意,但只要有闲暇,我还是会自觉的来到前厅,帮着递送食物、收拾碗碟、收钱结算。

    那天中午住店的客商不是很多,我无聊的坐在那儿摆弄着随身带着的手鼓。

    手鼓是于阗国吐火罗人的一种传统乐器,节奏明快、音质清澈。

    听到它的鼓点声,就让人有一种想要翩翩起舞的感觉。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鼓声时,我就被这种颇具西域风情的乐音迷住了。

    客栈的歌姬里,恰巧就有这样一位会打手鼓的吐火罗族姐姐。

    在我的纠缠下,她成了我的手鼓老师。

    从此以后,摆弄手鼓成了我这辈子最大的爱好之一。

    就在我自娱自乐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清澈的马蹄声,不要猜也知道是从南边过来的商队。

    南方诸国水草丰茂,骑马可以走更远的路。

    而北地干旱苦寒,多是沙漠戈壁的荒芜之境,骆驼耐饥渴、识水源,所以是最好的载货工具,素有“大漠之舟”的美誉。

    马蹄声停下不久,七八个风尘满面的客商鱼贯而入进入了大厅。

    男人们一色的黑色套袍,其中一位妙龄的女士则身着浅色的棉布长衣。

    这群人区别于其他异族客商最明显的标志是,每个人的胸前都挂了一个灰黑色的银质十字架。

    毫无疑问,这群人是从罗马国过来的,信仰基督上帝。

    就像母亲、奶奶他们对于佛祖释迦摩尼的虔诚一样,这些人信仰的是一个叫做耶稣的真神。

    据说他是“救世主”,只要信仰他,就会拯救世人于苦海之中。

    说话间,众人已来到了柜台前。

    “一间七人的通铺,一间单人客房,我们要住五日。”

    随行的少女用清纯的吐火罗语对着我淡淡的笑道,好像曾经认识我一样。

    “亚米卡!”在我抬头看她的眼睛,和她四目对视的瞬间,我兴奋的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已经是婀娜的少女了,个头比我还高,浓密的秀发里系着一条橄榄色的彩带。

    眼睛还是如秋水般的碧蓝,嘴角的微笑里胆怯没有了,带着几分妩媚和狡黠。

    他的爸爸亚历山大,除了胡子白了点,其他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目光如电,手搭腰间的短剑,古铜色的脸上带着几分不可侵犯的威严,和他的几位随从如同门神一般的立在那儿。

    “我也记得你,摇手鼓的那个小男孩!”亚米卡天真烂漫的笑道。

    “我叫易金城,亚米卡!你的吐火罗官话怎么说的这么好?”

    我已经忘了办业务,双手搭着柜台热切的问道,就如在他乡遇到了久别的好友一般。

    其实我们只是幼年时的那一面之缘,我也搞不清自己见到这个丫头为啥会如此的高兴,无数个疑问一下子全涌了出来。

    “我家商队的向导是贵霜人,说吐火罗语,我是跟他学的,说的还行吧!”亚米卡也一样着了魔似得吃吃笑道。

    “还行,还行!”我真诚的恭维道。

    “啪啪!”一旁的老亚历山大有点不耐烦了,用手上的银币使劲的敲着柜台

    虽然没有说话,但从他有点扭曲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出他有点愤怒了。

    这个老罗马人可能以为我这个毛头孩子,正在挑逗他的宝贝女儿。

    “少爷!快把客人的钥匙给他们!”

    一旁的伙计看不下去了,赶紧对着我使劲的叫道。

    我这才如喝醉酒了一般大梦初醒了过来,赶紧找出客房的钥匙交给伙计,由伙计领着他们去后院。

    我的窘态又引来了亚米卡一阵咯咯咯的嬉笑声,临离开之前还不忘顾盼多情的回眸一瞥。

    正是这迷人的回眸,把我的魂给勾走了,让我的青春期提前了两年。

    在这之前对于儿女情长之事,我一个小娃是没有什么感觉的。

    身边的女子,不管是表姐表妹,还是王城其他亲戚家的小女,对于我而言就是玩伴。

    从来没有什么特别的、让人特别心动的情愫在里面。

    接下来的几日,我好像神不守舍了一般,有事没事就对前厅和客商们租住的后院跑,希望能碰到亚米卡。

    但老亚历山大似乎已经觉察到我的心怀不轨,开始让女儿一步不离的呆在自己的身边,不再给我半点和她交流的机会。

第二十三章 亚米卡(二)

    罗马国过来的基督教徒们有每顿饭前静思祈祷的规矩,老亚历山大一行也不例外。

    “天主,求你降福我们,和我们所食用的食物、及一切恩惠。因我们的主,阿门。”

    每次乘着这群罗马人闭目合十、虔诚祈祷的时机,我都会提着送餐的食盒,从亚米卡的身边经过。

    或者色胆包天的拽一下她秀发上的彩带,或者拍拍她的后背。

    每每这时,亚米卡都吓得花容失色,紧张的把食指放在嘴边作禁声的警告,然后她又快速恢复到祈祷的状态。

    直到她的父亲祈祷完毕睁开眼来,大手一挥宣告开饭的时候,亚米卡才能借机回过头来,远远的给了我一个天使般的微笑。

    失魂落魄的我马上如嗅食了“快乐植物”一般,瞬间恢复了神采飞扬的状态。

    我这几天每一个反常的举动,其实都没有逃过母亲的眼睛。

    一日晚间,忙完全天的事务后,母亲把我叫进了书房。

    “金城,你这段日子怎么了?先生说你的晨课有好几天没背了,也不去练功,成天一惊一乍的样子,是那儿不舒服吗?”

    我走到书房的时候,母亲已经在那儿了,正端着萨珊客商送给她的水烟壶吞云吐雾呢!

    母亲那时还不到三十岁,家父的离家出走对她的打击是很大的。

    原本明媚干练的脸上,过早的布满了沧桑。

    而这样的沧桑还不能让家人和客商们看见,白天的时候在外面她还要扮出一副雍容大气、凡事游刃有余的模样来。

    其实这样的人生是很累的,刚过束发之年的我已经能够感受到母亲大人的这份辛苦。

    所以平时在母亲面前,我是最懂事听话的长子,从不做忤逆她的事情。

    “阿妈,我错了。”

    在母亲面前,我已经不需要隐瞒什么了,惭愧的站在她的面前等候他的发落。

    “喜欢美丽的女子并没有啥错,那个叫亚米卡的丫头我看着也喜欢。但人家是过路的外邦人,家事不清来路不明,你最好少去招惹人家,否则会给你、给我们的家族带来无穷的祸患,你们父亲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母亲放下水烟壶站起身来,帮我整了整凌乱的衣领。

    “孩儿知错了。”在母亲面前我很是内疚,觉得喜欢上别的女孩就是对她的一种背叛。

    “我的熊儿子,小娃娃家就想着媳妇啦!好吧,明日就托人在王城里给你物色一门亲事,不管是谁家的千金闺秀,只要你能相中,再多的聘礼阿妈都愿意出!”

    母亲慈爱的抱了抱我,开心的笑道。

    在她眼里,引以为傲的长子有心仪的女子,根本就不是什么罪过,而是一桩喜事,因为儿子就要长大了。

    “以后小心啦,要是让爷爷,姥爷他们知道你的作为,非剥了你的皮不可!”

    离开书房之间,母亲还不忘拿出杀手锏来狠狠的敲打了我一下。

    这一招确实厉害,犯再大的事情在母亲那儿都是小事一桩。

    但如果传到爷爷、外公那儿,就不是手掌心挨几下戒尺的事了,那是要皮开肉绽的。

    但众人都知道两位老头的脾气,爱孙受罚的同时,必然也会迁怒于人。

    尤其是通风报信的家伙,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久而久之,不管我们兄弟三人在家干了啥样的顽劣之事,所有的大人小孩,没有一人敢去这两位老人面前敬献“谗言”的。

    他们问起来,得到的结果都是异口同声的“好”、“很懂事”、“很认真”。

    所以我这几日骚扰亚米卡的种种劣迹,除非将来自己露馅,一句也不会传到爷爷他们的耳朵里,这一点大可放心。

    正值情窦初开年纪的少男少女,一旦彼此的心里有了对方,就再也难以忘却了,片刻不得相见都难受的要去跳楼。

    先生要求诵读的“诗经”里不是有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中土的古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我这“清风泽”客栈里看遍人间风月的易家少主人了。

    一日之后,我就把在母亲面前的誓言忘得一干二净,和卡米亚一起,在她的父亲老亚历山大面前,又玩起了暗送秋波的游戏来。

    我投之以桃的冒险挑逗,卡米亚报之以李的顾盼留恋,让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可惜好景不长,亚历山大的商队很快又要上路了。

    这也意味着从此以后,我和亚米卡可能又会天涯相隔,再无相见的机会。

    而到目前为止,我和这个异国女子只能多情的相望,连话都没聊上几句,更不用说有其他的肌肤之亲了,真是愁煞人也!

    就在老亚历山大一行准备动身北上的前一天晚上,亚米卡突然不明就里的在床上痛苦难耐的哭喊了起来。

    紧接着上吐下泻,整个人就像快要枯萎的花朵一般。

    这下可把她的父亲吓傻了,这位身长八尺的壮士尽然哭喊着来到了我母亲目前,扑地跪倒拽着母亲的衣襟干嚎道:“尊敬的于阗夫人,快去救救我的卡米亚吧!她快不行啦!我只有这一位亲人啦!”

    随同过来的两个罗马人赶紧把他们的头领使劲的扶了起来,可这个爷们还是止不住的仰天长嚎着。

    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啊!

    这些年来在客栈里迎来送往罗马国的商队不下百十余次,他们的语言母亲也大体懂得了一些。

    所以尽管没有翻译在场,母亲也明白了老亚历山大如此悲怆的原因。

    他的宝贝女儿生病了,而且还是突发的很严重的急病。

    后来得知,老亚历山大的商队从地中海上岸,曾经过一个正在流行鼠疫的迦南人村落。

    所以他最担心的是女儿染上了这样的瘟疫,果真如此的话,亚米卡就再无生还的可能了。

    而且这个秘密还不能对我们客栈的任何人提起,否则他和他的所有随从,都会被隔离和驱赶。

    “亚历山大先生莫要悲伤,在清风泽天大的事情都由本夫人给你顶着!”

    母亲真诚的安慰道,一边吩咐身边的伙计赶紧备车,去王城请最好大夫过来。

    等王城的御医赶到时,亚米卡犯病的症状已经停止,昏昏的睡去了。

    经过一番诊疗之后,御医得出的结论是亚米卡并无大碍,可能是吃了不洁的食物或者偶感风寒所致。

    只要充分的休息、悉心调养之后,身体会慢慢恢复过来的。

    老亚历山大和母亲这才松下了一口气,但其中的麻烦也随之而来。

    如果商队呆在清风泽,等亚米卡完全康复之后再启程,那到达中土汉地已是初冬,这就意味着明年春季才能够返回。

    而亚历山大和他这趟行商的出资人之间约定的最长期限只有一年,违背了这个约定,回到罗马城之后,可能会面临出资人的巨额索赔。

    或者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那个贵族会出资赞助他出海行商, 那他这辈子的人生也就玩了。

    在老亚历山大的再三央求下,母亲尽管心存顾虑,但佛教徒慈悲为怀的菩萨心肠还是占了上风。

    答应亚米卡留在“清风泽”由她代为照看,等亚历山大的商队从中土归来之后,再把她接走。

    亚历山大这才千恩万谢的领着他的商队,恋恋不舍的离开了清风泽。

第二十四章 亚米卡(三)

    听到亚米卡独自留在“清风泽”的消息后,我狂喜的差点晕了过去,恨不得马上就能见到她。

    怎奈是晨课的时间,爷爷从长安聘来的老先生早早来到了楼下,领着我们这些睡意朦胧的男娃、女娃们,去湖边的书院诵读去了。

    今日老先生带我们吟诵的是《诗经. 南风》 ,“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这些美丽的诗篇,平时都是我喜欢诵读的。

    但今日因为装着心事,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只是装模作样的盘腿坐在苇草蒲团上,支支吾吾的搪塞着,等着先生早点下课。

    这时,后座窗前轻微的敲击声引起我的注意。

    回转头去,我的心脏激动的几乎都要跳了出来,亚米卡正在笑嘻嘻的对我招着手,脸色苍白而明媚,如同梦中一般。

    其他的孩子们也看到了这一幕,课堂一下子骚动了起来,也把正在忘情诵读的老先生拉回到现实之中 。

    “易金城!你在作甚?”

    老先生微微抬头,瞪着坐立不安的我厉声喝问道。

    “先生,我要出恭。”

    我站起身来,对着先生深深的鞠躬道。

    在我们清风泽,老先生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他代表了我们汉家的古圣今贤。

    平时爷爷、外公见到他老人家都要礼让致敬,更不用说我们这些小字辈了,不敢有丝毫的僭越。

    “速去速回!” 老先生用戒尺指着门口,同样严厉的叱道。

    “是!” 我又对着先生深鞠一躬,才蹑手蹑脚的离开了课堂 。

    “孺子不可教也!孺子不可教也!”

    老先生摇头自言道,又捧着他的教本,忘情的陷入到他的上古童话中去了。

    也许对于他来说,能够在乱世之中偏居一隅,读圣贤书做逍遥人,就是他最大的人生理想。

    而今在这远离中土的“清风泽”,这个理想终于实现,从此也就别无他求了。

    不过老先生有一个优点,就是对于中途退场的学童,事后一般都不再追究。

    可能他老人家也明白,追究下去主家为难自己也难堪,还不如偶尔装点糊涂的好。

    “亚米卡!你不是生病了吗?怎么会来这儿?”

    书院外边的走廊上,我紧紧抓住亚米卡冰凉的小手,热切的问道。

    “等一会再告诉你!嘻嘻!”亚米卡开心的嬉笑道,又给了我一个多情的媚眼,我瞬间如同被雷击了一般,麻木而舒心。

    我们就这样手拉着手,沿着湖边碎石铺成的小道一路向前,然后穿过茂密的胡杨林来到了清风泽客栈场院的栅栏边上。

    那里有一处只有我和两个弟弟知道的豁口,我们每次逃脱先生的掌控,都是从此处进出的。

    豁口也许是在此出入的沙獾或狐狸弄出来的,隐藏在灌木丛里,外人很难看的出来。

    我先小心翼翼的爬了出去,然后托着亚米卡的两腋,连拉带抱的把她拖出了栅栏。

    “清风泽”领地之外的世界是一片胡杨、灌木交错生长的荒野。

    荒野向西向北毫无障碍的延伸开去,直到和更远方连绵起伏的黄龙大漠连为一起。

    一条由南向北的漫漫商道,横穿了整个荒原,宛如天地之间浑然而成的一道裂缝,把这个世界分成了两半。

    我拉着亚米卡在这黄沙和绿意交织的原野上尽情的奔跑着,如展翅高飞的小鸟一般的自由。

    再往前去,就是一望无垠的黄龙沙海了。

    我俩的周边出现了三三俩俩正在埋头觅食的羊群,如乳白色的玉石一般零零星星的散布于高低起伏的沙丘之中。

    那里长满了这些牲口最爱啃食的沙棘、马兰草、野生苜蓿,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和灌木。

    最后,我们终于在一处长满骆驼草的沙丘上坐了下来。

    也许是大病初愈的缘故,亚米卡已经脱虚的香汗淋漓了,脸颊更显苍白。

    但她那迷人的双眸却璀璨而夺目,比这胡地八月的天空还要蔚蓝。

    “亚米卡,你怎么会突然生病啊?前天不还是好好的吗?”

    这么美丽的女孩坐在自己身边,我突然之间不好意思了起来,故作镇静的看着远方喏喏的问道。

    在女孩子面前感到害羞,对于我来说是平生第一次,也感到很是郁闷。

    “骗我爸爸的,不是真生病了!”亚米卡轻松的哈哈笑道。

    “生病还会有假,你明明是上吐下泻,快要不行的样子!”

    亚米卡说她假装生病,一下把我孩童的好奇心拉回来了,刚才的扭捏感也不见了踪影。

    “这你就不懂啦!”

    亚米卡自豪的清清喉咙,捋了捋被汗粘在前额的秀发。

    “说来听听!”我好奇的侧头问道,并且急于想学会这种装病的魔法。

    “我们远途行商之人的口袋里,一般都装有一种使人上吐下泻的蛊药。”

    “这药有什么用啊!下毒?谋财害命?”

    我有点不安的问,眼前这个天使般的女孩,如果是个偷偷往别人的食物里下药的女巫,那就太可怕了。

    “你想歪啦!”亚米卡哈哈笑道。

    “商途上有时会遇到黑店和专门用迷药害人的坏蛋,一旦中招之后,吃下这种药就会通过呕吐的方式把肚子里的毒药全吐出来。尽管难受的要命,但不会有性命之忧,还可以使人保持清醒,尽快的脱离险境。否则你就完啦!脑袋被人割下来都不知道咋回事!”

    亚米卡说的很轻松,像我这样行商人家长大的孩子,对于商途的险恶也略有耳闻。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江湖之人不怕明枪就怕暗箭。

    但是现在从亚米卡的嘴里说出来,更增加的恐怖的意味。

    我简直无法想象,单薄美丽如亚米卡这般的小女如果落入了歹徒之手,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辛亏她的身边,有如狼似虎的老亚历山大和那些凶悍的叔叔们,在时刻保护着他。

    “这些你阿爸都知道啊!怎么能骗得了他?”

    “嘿嘿,爸爸当然知道,但他一定不会想到亲生女儿会如此的欺骗他!对不起了爸爸!祈求万能的主能保佑爸爸他们一路平安,也宽恕我的罪过吧!阿门!”

    亚米卡闭上眼睛,对着他爸爸商队远去的北方虔诚的祈祷道,一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那你为什么要骗他呢?”

    我也学着亚米卡的样子对上天祈祷,一边好奇的问道。

    “还不是为了你啊!这几天也没和你说上什么话,所以想在清风泽多呆一段日子。”

    亚米卡扭头看了我一眼,轻松的笑道。

    面对这样早熟多情的罗马女孩,我是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了。

    拉着她的手嘿嘿的傻笑着,内心温暖而又纯净。

    整个上午,我俩就这样坐在沙丘上,你问我答或者我问你答。

    说到开心之处,都会毫无遮掩的大笑大叫。

    我和亚米卡与其说是心爱之人的偷偷幽会,还不如说是青梅竹马的少年男女之间,相对私密的另类游戏,亲密而又单纯。

    正是这样两小无猜的嬉笑,却无意间种下了刻骨铭心的思念的种子,这种没有尽头的思念差点在后来的岁月里毁了我。

    这时,不远处清风泽客栈的角楼上传来了一阵悠扬清澈的敲钟声,午间开饭的时间到了。

    不知不觉间,我和亚米卡已经在这里坐了三个多时辰。

    放眼望去,有四五个家里的女仆正慌慌张张的在四处寻找着什么,隐约还能听到她们正在呼叫着“亚米卡”的名字。

    坏事了!亚米卡出来肯定没有告诉母亲,她此时一定急坏了。

    我吓得一下子趴在了沙堆上,生怕远处的女仆们看到了我。

    “亚米卡快回去吧!别和我母亲说我们在一起!”

    说完,我一溜烟的滚下沙丘,向栅栏的豁口处奔去。

    “胆小鬼!”

    亚米卡站在沙丘上生气的对我大喊道,一下子把我这个逃兵又拉了回来。

    “亚米卡!我不是胆小!是怕我母亲知道了生气!这样也会连累你的!明日我们还在这里见面!不见不散!”

    “好吧!明天你可要守约哦!”

    亚米卡这才转怒为笑,对我挥了挥手,然后从沙坡的另一面下去了,很快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若有所失的穿过了栅栏,原路向书院的方向跑去。

    半路才想起来晨课早就结束了,于是又抄近路去了河边的练功场,抓起一根棍棒就舞弄了起来。

    平时不到午时就饥肠辘辘需要提前就餐的我,突然之间没有了食欲。

    这个时候我也不想去见母亲,怕看到她埋怨的眼神。

    让人意外的是,早过了午餐的时辰,母亲尽然没有派人来喊我。

    她知道,我每次有心事或者挨训不痛快的时候,只会去两个地方。

    要么是谁也不理的回房呼呼大睡,要么就是在这边耍枪弄棒。

    就在我郁闷的时候,二弟武威、三弟长安乐颠颠的过来了。

    “大哥,我给你带吃的来啦!馕饼羊肉!”

    胖嘟嘟的长安举着手里用莎草包裹的食物,向我谄笑道。

    这小子笨手笨脚的,客栈里哪个小孩都不愿和他一起玩。

    只有我这个当大哥的一直照着他,在我组织的所有游戏里,总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长安也会知恩图报,平时像刺探爷爷、外公、老先生这些长辈们敌情的活,他都会争着去跑腿。

    还有如今日我没有吃饭,他也会自觉的让伙计们打包给我带过来。

    有这样的小弟,我当大哥的夫复何求啊!

第二十五章 亚米卡(四)

    “阿妈没有问我去哪儿了吧?”

    我擦了把汗问道,一边找了个木桩坐下,打开包裹里的肉饼狼吞虎咽了起来。

    “阿妈今日奇怪了,中饭是和那个亚米卡在一起吃的!而且还特地嘱咐从今往后都会和亚米卡在女眷客房那边就餐了,我们谁也不容许过去打扰!”

    二弟武威有点不满的嘟噜道,抱着胳膊悠闲的躺在平时外公坐的摇椅上。

    我们兄弟三人中,也许是圣贤之书读的太多之故,武威弟是最早熟精明的一个。

    刚过八岁还是总角的孩童,就偷偷学着我让女佣们把他头上的两个角辫束成了发髻。

    平时黑色、白色的汉服轮流替换着穿,把自己整成了一副小学究的模样。

    三兄弟中他最瘦弱,苍白而单薄,加上这些成人风格的装饰,再过几年的话,完全就是孔孟这些老夫子门下饱读经书、博闻善辩的士子了。

    所以爷爷当初给我们几个起名时,可能弄错。

    应该是我叫武威,二弟叫金城才对。

    “大哥,你上午出去找亚米卡去了吧?”

    武威舒心的摇着躺椅,对着我嘿嘿的坏笑道。

    “不要瞎说,不舒服回房睡觉去了!”我苍白的狡辩道。

    “我才不相信呢,大哥你干啥也逃不过我的眼睛!”武威笑道。

    “胆敢在爷爷他们面前胡言乱语!小心我揍你!”

    我对着武威狠狠的举起拳头道,既然已经被这小子看出了其中的端倪,就只能拿出兄长的权威来压压他了。

    而武威则闭上眼睛,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的睡着了。

    我的威胁对武威是没有用的,他知道我不敢真揍他,因为有外公给他撑腰。

    三个孙子中,爷爷最宠我,外公最喜老二,老三长安则是母亲最最宠爱的幼子小儿。

    “大哥,表姐生气啦!”三弟长安玩着手里的泥人,突然如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的大叫道,把他得到的最新情报透露给了我。

    “她说你老是找亚米卡姐姐玩不和她玩!”

    “她生气管我什么事!有本事就别到咱家来!”我愤愤的应道。

    表姐兰果尔是卢丹姨妈家的小女,在“清风泽”书院和我们一起修习汉书。

    她胖的都快成球了,还死爱黏着我,说长大了要给我做媳妇,本少爷的一世英名都毁在了她的手里。

    “有本事你就把现在说的话,到爷爷面前重说一遍!”装睡的二弟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的插了进来。

    和卢羽爷爷的女儿们将来结一门儿女亲家的约定,是爷爷他老人家自己提出来的。

    而那边的几位卢氏姨妈都认上了我这个老大,还笑谈把兰果尔许配给我。

    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嘛!

    好在母亲一直站在我这边,对这样的家族约定不置可否。

    亲戚归亲戚,娶一个胖墩的黑丫头做长媳,她引以为傲、一表人才的长子可就太悲催了。

    “你小心点,将来兰果尔嫁与你做婆姨也不一定!当年阿妈怎么收拾阿爸的,你们记不得了,我可还有印象!”

    我开心的爆笑道,武威竟敢搬出爷爷来吓唬我,我可不是吓大的,知道他的软肋在哪儿。

    兄弟三人中间,武威最似我们那位远走他乡不再归来的父亲,弱不禁风而又公子多情。

    将来爷爷如果真是乱点鸳鸯谱,让他娶了兰果尔,那武威二弟肯定也是一位挨老婆欺负的命。

    想到其中的妙处,我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先前因为担心而引起的不快也一扫而光。

    “大哥!有你这么做兄长的吗!”

    武威愤怒的站起身来,满脸憋得通红,忿忿不平的一个人去书院读书去了。

    如果人有先见之明能看出十年之后的变化,我和武威就不会对长大之后娶兰果尔为妻之事如此的忌惮了。

    因为那时兰果尔的婴儿肥已完全消失,成了王城里数一数二的黑仙子。

    正如三弟所言,自从有了和罗马商人亚历山大的约定之后,母亲真是把亚米卡当成自家的亲闺女来照顾了。

    一诺千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在母亲这儿显得比什么都重要。

    她生怕亚米卡在“清风泽”的这段日子有什么闪失,将来不好向老亚历山大交代。

    所以不仅和亚米卡同食同宿,还给她配了一个随身女仆,寸步不离的跟在她的身后。

    亚米卡是个非常乖巧机敏的丫头,从第一天开始,她就如我们兄弟一般改口喊我母亲为“阿妈”。

    这阿妈长阿妈短的亲热劲儿,把母亲哄得喜笑颜开,逢人就说菩萨给她送来了一个亲闺女。

    亚米卡的所有要求,在母亲那儿都得到了无一例外的恩准。

    包括每日午后,去客栈外的沙丘上晒太阳散心,母亲也同意了,但条件是要有女仆陪着,另外不要走的太远。

    于是我和亚米卡之间的约会,也就改在了每天的下午。

    女仆姐姐很好对付的,只需一点小恩小惠,姐姐、姐姐的叫上几声,她就会忠心的给我们打掩护。

    也许在她看来,我们这俩个小娃根本就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亚米卡一个异乡来的丫头,在“清风泽”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需要有像我这样的玩伴。

    所以每日午间孩童们休息的时间,我都会从客栈之中偷偷的跑出来,来到和亚米卡事先约定好的地方。

    大漠边缘也没有多少变换的风景,我们会坐在高高的沙堆之上,数着商道上路过的驼队有多少只骆驼,坡上有多少只正在饲草的白羊。

    有时我会带出自己的弓羽,教授亚米卡如何去捕猎奔跑的野兔、空中的飞鸟。

    有时我还会贿赂马房的伙计牵出我的坐骑,一匹纯种的大宛乌青。

    这是7岁那年,爷爷从乌孙国给我带回的礼物。

    乌青刚到清风泽时,还是个刚刚出生没有多久的小马驹,而今已经长成鬃发如云、身似黑锦的神驹了。

    都是行商人家的后人,驾驭彪悍的骏马是我们打小开始就必须修练的一门基本功课。

    我和亚米卡会轮流骑着乌青,在北去的商道上或迷宫一般的沙海荒原之中尽情的来回驰骋,肆意挥洒着过剩的精气。

    但更多时候,我俩都是漫无目的的聊天,如迦南的椰枣是啥模样、罗马修道院里教士的胡子有多长等等。

    天南海北、孩童们眼中的世界和人事,我们彼此之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

    本来就不是什么病,所以几日的休息调理之后,亚米卡又恢复了她原来的样子。

    目如秋水、笑靥如花,金色的秀发在太阳下面,就如一团正在燃烧跳跃的火苗一般。

    母亲特地请来裁缝,用真丝面料为亚米卡做了几套兼容汉地和吐火罗风格的女服。

    那紫花苜蓿、阳春白雪颜色的女服,穿在亚米卡的身上,别提有多好看了,简直就是从昆仑大山上走入凡间的仙女。

    母亲还为亚米卡准备了好几条各种颜色的丝绸发带,但亚米卡坚持用自己橄榄色的那一条。

    她说这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礼物。

    “亚米卡,你阿爸出来行商怎么老带着你啊?你的阿妈呢?在罗马国的家里等你们吗?”

    有一次在开心的嬉戏之后,我俩并肩躺在柔软的沙坡上对着天上的白云发呆时,我有点好奇的问。

    亚米卡的情绪一下子阴郁了下来,默不作声的站起身,对着一旁的骆驼草使劲的踢了几下。

    然后静静的坐在离我稍远的沙地上。

    “我妈妈在我三岁的时候就不要我了。”她尽然无声的抽泣了起来。

    “亚米卡你怎么了?你这么美丽可爱,你的阿妈怎么会舍得不要你啊!”这回轮到我惊讶了。

    赶紧爬起来靠近她的身边,试图以此来安慰她。

    母亲抛弃自己的孩子,只在小时候女佣奶妈哄我们睡觉的故事里出现过。

    现实的人世间,我们这些蜜罐里长大的富家子弟,是无法想象其中的苦难的。

    “我说的都是真的,妈妈把我寄养在罗马山下的一所修道院里,给我留下了几枚金币和这条丝带后,就和她的情夫,一个高卢国商人私奔了。”

    说出了心里的**后,亚米卡整个人轻松了许多。

    她把妈妈留给她的那条发带解了下来,放在手心里轻轻的搓揉着。

    满头的金发也瞬间倾泻而下,把她纤细的脖子都遮住了。

    我忍不住站起身来,双手捧住了她的秀发陶醉的闻了闻。

    然后从她手上取回发带,把她的头发胡乱的扎在了一起。

    可能除了父亲之外,第一次有钟情的男子给她梳头,亚米卡的一下子满脸的羞红,连她的后脖上也布满了红晕。

    她一动不动的坐在那儿,显然没有生气,还很享受这样的伺候。

    强迫症般的系好亚米卡的秀发之后,我才又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你阿爸呢?你的阿爸去哪了?”

    老亚历山大狰狞的面孔一下子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么强悍的男人,哪个不要命的家伙敢去拐走他的老婆。

    “我爸爸那时候出海行商去了迦南,又从那儿去了埃及,一年后才回到罗马。”

    亚米卡嫌我把她的头发揉乱了,一边解开发带重新梳理,一边回答着我的提问。

    “哎!我爸爸妈妈都是可怜的人啊!爸爸辛辛苦苦的在外挣钱养家,家里的老婆却跟别的男人跑了!妈妈呢常年一个人在家操持,没有男人在身边帮她,现在想想也很可怜!我已经不恨她啦!”

    等亚米卡重新整理好自己的秀发后,她关于自己父母苦难人生的总结也完成了。

第二十六章 亚米卡(五)

    “后来呢?你妈妈一次也没回来过?就像我的阿爸一样?”

    亚米卡的家史,彻底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这样没玩没了的去揭别人的伤疤,打探人家父辈的**,只有如我这般没心没肺的顽童才能干得出来。

    “没有,听人说那个高卢人住在地中海西海岸一个叫做加泰罗尼亚的地方。”亚米卡毫不介意的答道。

    看来她在老亚历山大商队的那群男人堆里,已经很久没有舒心的倾诉过了。

    现在有了我这样一位充满好奇心的忠实听众,所以她是有问必答。

    “易金城,你长大了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亚米卡回过头来,问了我一个关于人生和未来的问题。

    “我啊!最想像我爷爷那样仗剑天涯、四海行商,去我想去的所有地方!”

    我很豪迈的说道,其实还有个理想我没好意思出口,就是娶亚米卡这样的女子做自己的夫人。

    “四海行商根本就不似你说的那般轻松好玩,其中的艰苦危险你都无法想象!和爸爸他们常年在异国他乡的商途中奔波,我早就厌倦了这样的日子。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在你家清风泽这样的地方待上一辈子,无忧无虑的多幸福啊!”亚米卡看着我,无比羡慕的笑道。

    “没问题,我去跟阿妈说,只要你愿意,在我家待多久都行!”我狂喜的叫道。

    “你将来愿意养活我?”亚米卡害羞的笑问,脸上又飘起了朵朵云霞。

    “我愿意!”

    我几乎是呐喊着说出这三个字的,希望天地间的所有生灵都能够听到我的声音。

    “易金城,你今天说的话将来可得算数!”

    亚米卡被吓得楞了一下,然后嘻嘻大笑的跑下坡去了。

    我没有再去追她,而是静静的站在沙坡之上,此时的内心就像天上的流云一样,柔软、缠绵而又幸福。

    现在我的理想就是赶快长大,带着亚米卡去浪迹天涯。

    在外边累了的时候,就回到“清风泽”的家园来,男耕女织,生儿育女。

    如果亚米卡愿意,将来在遥远的迦南海边,我可以为亚米卡建造一支海船,带着她穿越辽阔的地中海,去那个叫做加泰罗尼亚的地方找回她的阿妈。

    一个刚满十一岁、从未经历过任何人生艰辛的少年,在和他心仪的少女有了今生约定的那一刻,尽然会一下子冒出了那么多神奇的想法来。

    而今我已经老迈,回想当年也禁不住感慨万千,真是最美莫过少年时啊!

    亚米卡在“清风泽”期间,爷爷的商队曾经在家里休整过一段日子。

    为了保护亚米卡,我只好忍着满肚子的憋屈,和两个弟弟、兰果尔表姐一道,去了王城的卢丹姨妈家呆了几天。

    好在商队停歇的时间并不长,等长安坊的玉材、玉石全部备齐之后,他们就马不停蹄的北上中土去了。

    外公当年之所以从于阗王城禁军的教头之位上离职,来到清风泽,多半是为了安慰她孤独无依的女儿、我的母亲。

    有一次卢羽爷爷因为长安坊家中的变故,不能出远门。

    爷爷就临时邀请了赋闲在我家、成日没啥事可做的外公,跟随他的商队去外邦散散心,增阅一点世面。

    外公一身的功夫,路途之中他们相互也有个照应。

    几趟商路走下来,外公竟然也爱上了这样在外流荡的日子,而爷爷的商队也需要外公这般的武功高手做他的随队护卫。

    结果两位老爷子一拍即合,现在无论商队去哪儿,他俩都会结伴前行,成了最默契的搭档。

    为此,外公还特地把在王城卫队里做军官的徒弟雅克拉罕请到了“清风泽”。

    从此这位雅克叔叔,就成了教授、督导我们拳脚刀枪功夫的师傅。

    两位老人的决定,母亲也是拍手赞成。

    一方面商队今后在路途中多了个高手照应,于人于物都安全了一些。

    另一方面,母亲在我们兄弟三人的教育上一直秉持着宽松宽容的态度,凡事都不会太较真,用爱来感化我们。

    但爷爷、外公他们在家时就不一样了,棍棒加咆哮,我们这些个小孩来不得半点的懈怠和马虎。

    母亲虽然看着心疼,但也无能为力,她不能违拗老人们的意愿。

    当然最开心的还是我们这帮没了管束的孩子们,比参加王城新春礼佛的节日盛典还要快乐。

    母亲现在已经完全把亚米卡当成我们家族中的一员了,经常带着她去参加王城亲戚家的聚会。

    所有见过亚米卡的亲戚,无不对这位来自罗马国的小姑娘称赞有加。

    聪慧、美丽、懂得如何讨大人欢心等等。

    恭维母亲有了一位好闺女,她们的意思其实是母亲给自己选了一门好儿媳。

    对于这样的恭维话,母亲悠然自得的全部接纳,更是把我这个还没长成的瓜娃给开心死了,仿佛和亚米卡已经成了天造地设的一对美眷。

    平日里征得母亲的同意之后,我们带着亚米卡去了王城周边的很多地方。

    其中就包括昆仑大山下圣泉镇的“长安月”汤池别院,那是奶奶慕容琼琳嫁给我爷爷时带过来的“嫁妆”。

    “清风泽”客栈一年四季的生意太忙了,一般只会在每年的隆冬时节客人稀少的时候,母亲才会领着我们这帮小孩去那边住上一段日子。

    亚米卡原本是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和我们一起上路的,东方的温泉汤池是啥模样至今她还没有见识过。

    等她看到昆仑大山里那些依着沸泉的出口拦筑而成,或宽或窄的石头水池时,不禁大失所望。

    “这也叫温泉浴场?我们罗马城的浴场比这边大的多了去了!”

    亚米卡没有随我们一起下池扑腾,只是坐在池边泡着脚,一边有点不屑的评判道。

    “亚米卡你吹牛!我们长安月的汤池是世界上最大最舒服的汤池!”

    小胖三弟见亚米卡尽然看不上“长安月”,马上不快的大叫道。

    “真的没有骗你们!我家不远的罗马山下就有一座,听说是在屋大维大帝的那个年代由5000个奴隶三年的时间才建造而成!有半个“清风泽”的庄园那么大!”

    亚米卡双手在池水里游弋着,一边笑嘻嘻的辩解道。

    近来也许是被亚米卡夺取了母亲的宠爱之故,三弟长安对她很有意见,两个人在一起因一点点小事就会互掐。

    亚米卡的心智也好像突然间退化了许多,以往成人般的狡黠和妩媚已经不见了踪影,就爱和三弟这样的小孩打打闹闹。

    当然,她也就是比我大一岁而已,本来就是个还可以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小丫头。

    行商江湖的险恶和成人堆里的生活,没有温暖的怀抱可以依赖,她不得不让自己变得成熟了起来。

    而今整日和我们这帮没有心机的孩子们混在一块,她的心智也就回到了应在的位置。

    所以亚米卡和三弟之间的战争,往往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亲密无间的倚在一起分享着馕饼和杏干了。

    我家汤池用平整的玉石毛料铺底,池边的周围和通往更衣间的台阶都是用宽大的昆仑青条石铺就而成。

    汤池依山势而建,打开池底的出口,池子里每日的废水就会自动流出。

    这样的汤池亚米卡尽然看不上,虽然我已经被她深深的迷住,但这一点上我也不敢苟同。

    于是我没有参与他们之间的嘴仗,而是远远的躲在一边,静静的欣赏着山间迷人的景色。

    山峦如黛,薄雾就在身边缓缓的流动。

    清澈见底温润如玉的泉水,让我的每个毛孔都舒展了开来。

    二弟和表姐兰果尔一反常态的没有加入他们的乱战,他俩和其他几个表妹们在水里窃窃私语了一番,然后偷偷移到了亚米卡的身边。

    我还没有来得及提醒亚米卡,她已经被这帮可恶的家伙们拉下了汤池。

    一声尖叫之后,就是一场激烈的水战。

    刚开始敌我的接线还很分明,慢慢的就不分彼此了,见人就掐。

    半个时辰后,这帮孩子终于闹够了,才纷纷的握手言和,向我这边的深水区游了过来,稀稀落落的坐在没入水面的条石之上。

    “亚米卡,罗马国的温泉浴场到底是什么样的?跟我们说一说!”

    看着身边被泉水浸透的亚米卡,我有点莫名的冲动,连忙找了个话题把自己的窘态遮掩了过去。

    “我们罗马人最喜欢泡澡了,罗马城里最大的温泉浴场可同时容纳一千多人在里面沐浴。”

    “真有那么大的水池?”

    我惊讶的问道,看来亚米卡说的都是实情。

    “浴场就是我们罗马人公共交际活动最重要的场所,像官司诉讼、谈生意、婚嫁祭祀,甚至国家间战争外交这样的大事,都是在浴场里谈成的!”

    亚米卡双手整理着湿漉漉的头发,仰头看着我崇拜妩媚的笑道。

    二弟武威、表姐兰果尔他们实在无法忍受我们这样的缠绵暧昧,找借口拉上其他的弟妹去远处的汤池里戏耍去了。

第二十七章 亚米卡(六)

    池边就剩下了我和亚米卡两人,我的心脏急速的跳动了起来。

    “将来我如果能够行商去罗马,你一定要带我去参观参观。”

    “好啊!我爸爸他们行商回来后,整天都会泡在罗马山下的各家浴场里,他的业主、出资人、下一趟买卖的赞助商都是在那里面谈成的!”

    粉红迷人的嘴唇、微微凸起的胸部、如兰一样的呼吸。

    我再也无法忍受,潜入水底游到了汤池的另一边,想远远躲开亚米卡那无法抗拒的诱惑。

    “胆小鬼!嘻嘻!”

    亚米卡的呵呵讥笑声,从汤池的那一边传了过来。

    也彻底鼓励和激怒了我,我如发飙的雪豹一般又回头冲了过去,把她紧紧的揽在了怀里。

    血液在沸腾,魂魄在扭曲!

    我的人生中对于世间女子的无限激情,在那一刻被熊熊的点燃了。

    从那以后,我和亚米卡之间的关系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不再是那种两小无猜的玩伴了,亚米卡在我面前突然变得温婉多情了起来。

    原来每日午后的沙坡之约也被她无故的取消了,想和她见上一面变得愈发的艰难了起来。

    不是去和女仆们学做女工了,就是在书院的老先生那儿学写汉书,反正是找着各种理由躲着我。

    难道我的鲁莽激怒她了,明明是她先诱惑我的啊!真是有冤无处诉呀!

    早知如此,我一根寒毛也不会碰她。

    在初秋的沙坡上,一起晒着暖阳,数着天上南飞的雁群该有多好啊!

    一想到秋雁、已经慢慢变黄的胡杨林,我又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老亚历山大的商队就要从中土归来了,亚米卡就要离开“清风泽”回她的罗马国去了!

    带着这样的恐惧,当日晚间我满怀悲哀的去找母亲解惑。

    这个世界上,没有她解决不了的难题。

    “我的傻儿子,那是人家姑娘的心里有你啦!准备谈婚论嫁的男女,哪还能像邻家的小儿小女那样,成日的黏糊在一起?不管是他们罗马人信仰的天主,还是我们吐火罗汉人信奉的佛祖,都不容许这样。亚米卡回来后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她这几天之所以不理你,也是我叫她这么这么做的!”

    看着我的熊样,亲爱的母亲给了我一个温暖的拥抱,微笑着揭开了其中的谜底。

    原来是母亲在其中捣的鬼,我一直忐忑不安的内心一下子平复了下来。

    “阿妈,亚米卡的父亲就要回来了,他肯定会把亚米卡带走的!我不能没有亚米卡!,阿妈,你一定要帮帮我!”

    在母亲对面的蒲团上盘腿坐了下来,我嘘嘘的说出了心底的担忧。

    “我最担心的也是这件事,老亚历山大只有亚米卡这一位亲人,亚米卡就是他全部的人生和希望。”母亲吸着水烟幽幽的答道。

    “那该怎么办啊阿妈?”我几乎是在抽泣着恳求道。

    “金城啊,你是家里的长子长孙,凡事都要顾全大局,尤其不能对儿女之事用情太深。我和你爷爷、外公都不希望看到咱于阗易氏,再出现第二个易丰年!”

    提到易丰年我们的家父,母亲尽然还是那么的平静,她似乎把这个男人早就忘了。

    而我目前似乎正在走家父已经走过的那条老路,这才是母亲最担心的事情。

    “不过亚历山大如果真为他女儿考虑的话,他肯定会让亚米卡留下来。一个女孩家跟着一帮男人成年累月的在商道上行走太辛苦啦!他会让亚米卡自己选择的,去或者留。”母亲看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赶紧安慰道。

    “阿妈,你觉得亚米卡自己会愿意留下来吗?”我俯身向前问道。

    已经劳累了一天,在水烟缭绕的雾气里母亲似乎快要睡去了。

    “很难说呀!就如我和你外公一样,当年哪怕有人拿一座王城的宫殿给我,我也不会抛下你外公一个人去享福的。”

    母亲的烟瘾过足了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木尺量了下我的肩宽和臂长。

    秋日降至,她要为我们兄弟添置入秋的衣饰了。

    “金城啊,男儿要有志气!这件事我们都不要去问亚米卡了,一切由她自己决定。如果不是人家的真实心意,就算我们把她强留了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母亲慈爱的说道。

    “孩儿明白。”

    母亲强大的精神力量感染了我,我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的担心和焦虑了。

    随着“清风泽”岸边胡杨林的树叶由浅绿一天天的变成金黄色,再像五彩缤纷的蝴蝶一样在秋风里漫天的飞舞。

    深秋已至,老亚历山大的商队就快回来了。

    这几日亚米卡异常的焦躁不安了起来,每次早课操练之后她都会拉上我。

    从马圈里挑上两匹快马、厨房里包上几块隔日的馕饼冷肉,再每人背上一个水囊,就跨上骏马出门去了。

    当然不是为了沙坡之约的那种儿女情长,尽管我希望如此。

    我们会沿着大漠边缘这条蜿蜒北上的古道一路向前,直到商路被前方的漫漫黄沙完全覆盖,才会失望的勒马回头。

    有时我们遇到刚刚穿过黄龙沙海南下途中的驼队,亚米卡都会赶紧策马前去打听他爸爸亚历山大的近况。

    “阿叔,你们途中有没遇见过一个罗马人的商队?领头的名叫亚历山大!”

    “大哥,你们途中有没遇见过我父亲的商队,他的名字叫亚历山大!”

    亚米卡会跳下马来,把珍贵的水囊递给她正在问询的商者,一边比划着他父亲的模样。

    而她得到的回复,大多数都是肯定的。

    在洛阳有过一面之缘的;在长安的同一家客栈里住过几日;黄水的渡口曾经一条船上过河。

    最近的是在楼兰故城,他们先行了一步,而老亚历山大的商队还那儿在休整。

    如上所述的话,罗马人的商队目前正在穿越眼前的这片“死亡之海”,不出意外几日内即可到达“清风泽”了。

    可怜的亚米卡这几天就如着了魔一般,不管是在马背上、还是独处的时候,都会不停的喃喃自语,在胸前虔诚的划着十字。

    她这是在向万能的基督天主祈祷,保佑她父亲一行的平安呢。

    一日晚间,我们又劳而无功的奔波了一天。

    回到清风泽后,亚米卡难过的晚餐也没有吃一口就回屋休息去了。

    这时,夜幕里由远及近传来了“叮叮叮”驼铃的声音。

    “这支商队的主人真是不要命了,敢让他的驼队在大漠里走夜路!”

    正准备收工打烊的母亲,一边自言自语的埋怨着,一边吩咐伙计们赶紧准备热水和饭食,招待这群刚刚从鬼门关里走出来的夜行人。

    “于阗夫人!于阗夫人!我们回来啦!”

    商队最后在客栈的大门外停了下来,一个面目全非、须发齐胸的男子跌跌撞撞的奔入大堂,一边跑还一边用不标准的中土汉音呼喊着我的母亲。

    一定是老亚历山大了,亚米卡的父亲!

    我和母亲赶紧跑出了柜台,惊喜的迎上前去。

    “亚历山大!是你吗?亚米卡的父亲!”母亲喊道,仅从外表已经完全看不出这个人的模样了。

    “正是在下,于阗夫人!”来者在母亲面前停下了脚步,深深的鞠躬道。

    然后他四下的张望了起来,“亚米卡!亚米卡!于阗夫人!我的亚米卡呢?她的人在哪儿?”

    没有在第一时间见到女儿的身影,老亚历山大一把抓住我母亲的衣襟,焦急的问道。

    “亚米卡休息去了,我这就派人去喊她!亚历山大,你们也去后院收拾一下,洗个澡,换身衣服,把须发理一理,不然你的女儿都认不出你啦!”

    母亲笑着打趣道,吩咐身边的伙计赶紧带亚历山大一行到后院的客房去。

    这些长途行者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简直能够让人窒息。

    “爸爸!爸爸!”

    不知啥时,亚米卡已经知道了父亲归来的消息,她穿着睡衣披头散发的从楼上跑了下来。

    一边跑还一边用罗马语喊着他的父亲,父女情深溢于言表。

    看到父亲后,亚米卡忘情的扑到了老亚历山大的怀里。

    简直就是天使和野兽的拥抱,但也是这对久别的父女之间最幸福的时刻。

    老亚历山大商队的这趟中土之行顺风顺水,途中除了风餐露宿之苦外,基本没遇到什么大的波折。

    整整五十驼的丝绸,如果能平安抵达罗马的话,他们父女这辈子基本上就可以衣食无忧了。

    第二日,老亚历山大备了一份厚礼,十匹东晋国的“蝉羽薄丝”前来拜见我的母亲。

    这种丝绸也是中土丝绸绫罗中的顶级绝品,素有寸丝寸金之说。

    以此来表达他的谢意,感谢母亲这段时间对他女儿亚米卡的悉心照顾。

    另外,他还想借本店的水酒宴请我们全家,以增加俩家孩子们之间的情谊。

    母亲爽快的接受了老亚历山大的宴请,而亚米卡又恢复成了他父亲的小尾巴,我已经完全没了接近她的机会,这让我很是绝望。

第二十八章 亚米卡(七)

    第二日中午的家宴,母亲在“清风泽”的二楼安排了一间最大最奢华的客房。

    虽然老亚历山大说由他来请客,但更像是母亲在为这些罗马商人接风洗尘、庆祝他们的平安归来。

    我们兄弟三人、表姐兰果尔、还有几位在我家修学的表弟妹们都欢天喜地的悉数到场了。

    午时开饭的钟声想起之后,老亚历山大才带了亚米卡一人姗姗而来。

    既然今天是他做东,如果把商队兄弟们都请来的话,也是对母亲的不尊重,这点待客的道理他当然明白。

    母亲知道老亚历山大嗜酒如命,所以特地吩咐身边的伙计,把店里几坛储藏多年的中土清酒搬上桌来。

    她准备亲自陪这位亚米卡的父亲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酒过三巡之后,母亲开始了她的正题。

    她知道过了今日,有些话以后就再也没有说出来的机会了。

    “亚历山大先生,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该不该说与你听!”

    母亲平静的往亚历山大的碗碟之中添加肥美的羊炖,一边让身边的女仆,给亚历山大的陶碗里斟满了清酒。

    “夫人但说无妨!”亚历山大哈哈笑道,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他本来就是个好酒之人,商途艰险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的畅饮过了。

    今日自家请客,尽管我们这帮小孩没人陪着他海饮,也丝毫不影响他的酒趣。

    在和母亲谈话的功夫,他已经有好几碗的酒水下肚了。

    亚米卡在一旁急的面红耳赤,不停的劝说父亲喝慢点别怠慢了客人,亚历山大也毫不在意。

    看着老亚历山大嗜酒的样子,我有点恶心又忍不住想狂笑一番,还为此借口去了好几趟的茅房。

    “亚米卡,不要紧的,就让你父亲放开了喝吧!今日这里也没有外人!”

    母亲很是理解老亚历山大的行为,她对亚米卡宽慰的摆手笑道。

    行商之人在江湖上每一步都是险途,今朝有酒就让他尽情的畅饮吧!

    “亚历山大先生,这丝路商途向来都是你们男人的世界。山遥路远、千辛万苦!你女儿亚米卡花儿一样的姑娘家,常年跟着你这个父亲东奔西走,可是苦了她了!”

    说到这里母亲看了亚米卡一眼,似乎有些伤感的擦了擦眼睛。

    从亚米卡的身上,她也看到了自己幼年时代的影子。

    “谁说不是啊于阗夫人!可没有办法!我常年在外奔波,亚米卡还是个小丫头,总不能把她一人丢在家中!”老亚历山大心事重重的又饮了一碗。

    亚米卡也难过的低下头,她似乎已经猜到,接下来母亲会说什么了。

    “要不这样吧!就让亚米卡留在我的“清风泽”怎么样?我会把她当成自己的亲闺女。将来如果姑娘愿意,还可以做我的儿媳,做我们这家客栈的掌门人!亚米卡你愿意吗?”

    母亲热切的望着亚米卡问道,而我的内心也如潮水般的涌动了起来。

    亚米卡为难的看着母亲和她的父亲,没有表明自己的态度。

    “夫人,你这是在剜我的心头肉啊!呵呵!你知道,我只有亚米卡这一个亲人,她就是我的一切!”

    老亚历山大好像突然酒醒了一般,挽着身边女儿的肩膀对着母亲苦笑道。

    “不过夫人你说的都是实情,也很感谢夫人的厚爱!这样吧,让亚米卡自己来决定!你是愿意留在于阗夫人这儿,还是愿意跟我回罗马?”

    老亚历山大看着亚米卡,冷冷的问道。

    “我、我!”亚米卡支吾着说不出话来,突然她抱头痛哭着离开了饭席。

    亚米卡的离去,让孩子们一下子茫然无措了起来,大家搞不清楚原本和谐亲密的气氛怎么突然之间变成了这个样子。

    善良的三弟长安更是傻乎乎的问道:“亚米卡怎么啦?要不要我去安慰她?”

    “没你啥事!赶紧吃你的饭!”精明的二弟武威拉了拉三弟,小声的低估道。

    “夫人,告辞了,谢谢你的好心!伙计!结账!”

    老亚历山大站起身来,对母亲又深深的鞠了一躬,就去柜台买单去了,把母亲和我们这些小孩全晾在了那儿。

    母亲的脸色由红变青,她还从未受过如此的怠慢。

    “易金城,从此以后再提那个亚米卡,你就不是我的儿子!”

    母亲几乎是咬着牙在警告我,而我的内心更是在滴血。

    不忍敬爱的母亲遭到冷遇,更无法忍受亚米卡的即将离去。

    “情”字开始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把我牢牢的扣在了里面,让人无法呼吸。

    我颓废的坐在那儿,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感觉天都快要塌了下来。

    原本打算在“清风泽”多呆几日的亚历山大商队,第二天一早就匆匆的启程了。

    当母亲和绝望的我从楼上下来时,尽然发现亚米卡正跪在大堂的边上,她在那儿已经等候多时了。

    “妈妈!阿妈!对不起!亚米卡别无选择!我可怜的父亲只有我这么一个亲人,我不能抛弃他啊!”

    看着母亲冷漠绝情的从她身边经过,亚米卡哭喊着叫道。

    而亚米卡的哭叫之声,正好踢到了母亲的伤心处,她回头俯下身来抱着亚米卡也跟着恸哭了起来。

    “我可怜的孩子啊!亚米卡!我可怜的女儿啊!”

    两个最心爱女人的哭声,让我的心都碎了。

    母亲彻底原谅了亚米卡,千叮咛万嘱咐她有机会一定要回来,要照顾好自己。

    “易金城,送送我吧。”

    最后亚米卡抬起红肿的双眼,看着坐在楼梯上身心俱疲的我轻轻的叫道。

    在送亚米卡的路途之上,我们策马并行,一句话也没有,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云海西国的罗马,对于我来说,那就是远在天边的地方。

    何日再能重逢,我已经不抱任何的奢望,心如死水了一般。

    王城的南门之后,再经过一处税卡,就是通往葱岭方向的古道了。

    老亚历山大的驼队静静的等候在路边的树荫下,我和亚米卡分别的时候终于到了。

    “易金城,记住你说过的话!一定要等我回来!一定要到罗马来看我啊!”

    远方,亚米卡解开头上的丝带向我忧伤的挥舞着,我似乎还能够闻到她金色的秀发里迷人的幽香。

    在亚米卡离开“清风泽”后的半年多时间里,我的人生都是在恍惚之中度过的。

    思念欲狂,茶饭无味,从来没有如此痛彻心扉的去想念一个人。

    有时我会从马圈里牵上两匹快马,大喊大叫着要去罗马把亚米卡接回来。

    母亲会派上好几位年轻力壮的伙计策马追赶,才能把我拦下来。

    每次客栈门口有马蹄声响起的时候,我都会神经质般的奔上前去看个究竟。

    是不是老亚历山大的商队又回来了,亚米卡又回来了。

    但每次都会失望而归,那个罗马人的商队再也没有来过“清风泽”。

    开朗英俊、顾盼流风的易门长公子,竟然因为喜欢一个异邦的女子而变得疯疯癫癫了。

    家族的所有亲戚、店里的伙计、过往的客商听说我的事情,无不啧啧惋惜。

    其中受伤害最深的要数我的母亲和爷爷了。

    爷爷原本对于我这个长孙抱有很高的期望,现在看到我堕落成如此模样,心疼加上怨恨,一夜之间似乎老去了很多。

    最后他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母亲的身上,第一次对自己的儿媳破口大骂。

    骂母亲不自重,自己的丈夫被来自异邦的女妖拐走了,现在又引狼入室祸害自己的儿子,辜负了一直以来对她的信任。

    面对爷爷痛心的指责,母亲百口莫辩,唯有恸哭。

    “我儿金城啊!快点振作起来吧!你再这样下去,为娘也没法活了。”

    母亲每日都会过来开导我,她一向是整个家族的精神支柱,现在却变得异常的脆弱。

    “金城你再这么下去,不但毁了你自己,你爷爷在这于阗国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也会毁于一旦,为娘现在已经有点万念俱灰,准备学你的奶奶一心向佛了。”

    母亲历来强势,但在我们这几个孩子面前,总是以爱和宽容之心来教育我们。

    再不行的话就示弱,以博取儿子们的同情心。

    这一招历来也最管用,我宁愿杀了自己,也不愿看见母亲哀怨无助的眼神。

    “金城,你年纪还小,不能这么糟践自己!赶紧振作起来练好本事!弱冠之后我会让你自己带一直商队去罗马,把亚米卡那个小妖精接回来!”

    爷爷在几次棍棒教育没有效果后,也开始改变策略,对我晓之以理。

    “你爷爷说的对,到时候你外公我陪着你一道去罗马!我虽然已经老迈,但身上的功夫还在,还可以给你小子壮胆!呵呵!”外公在一旁附和道。

    就这样,在亲人们软硬兼施的劝慰和关心之下,我的情绪才慢慢的稳定下来。

    都说时间是抚平创伤的良药,半年之后,可爱的亚米卡已经退缩至我的心灵一角,成了一块不能被触碰的记忆了。

    我突然之间觉得自己长大了很多,内心又升腾起无限的激情和希望。

第二十九章 冥想术

    爷爷说的对,躺在床上做无用的悲泣是可耻的,枉为男儿!

    我要练好功夫,使自己强大起来!过几年长大之后我要仗剑天涯,走遍天下!把我的卡米亚找回来!

    从此以后,我就像变了一个人,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其他所有的时间差不多都泡在了练功场里。

    刀枪棍棒、鞍马悬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如痴如迷的操练,再加上外公和雅克拉罕叔叔的悉心调教,让我的功夫进展神速。

    两年之后,雅克拉罕已自愧再无功夫可教,不辞而别离开了“清风泽”另谋高就去了。

    看到长孙又恢复了理智,变成了勤学苦练的上进之人。

    爷爷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慷慨解囊向赞摩寺的高僧布施了千金,给寺里菩萨的金身,全部重塑了一遍。

    另外他又从洛阳给我们重金聘请了一位教授武功的高人,名曰黄罡,是三国名将之后。

    此人据说有着千钧之力,百步穿杨之功。

    他还有一门很特别的绝技,就是打坐冥想的法力。

    据说这个功夫达到了一定的境界之后,能有刀枪不入,身随魄动的魔力。

    具体的功效我没有见识过,但我确实见过黄师傅坐在清风泽岸边的石盘上,面向着大湖盘腿而坐,三日三夜纹丝不动。

    三日之后,他如大梦初醒一般的翻身下了石盘,神采奕奕,多日滴水未进却没有丝毫的颓废之态,令人惊诧不已,视为天人。

    有一次在陪师傅练功时,我忍不住好奇的问道:“师傅,这静心打坐究竟有啥功效,能增进功夫吗?”

    “身浮于天外,神交于八荒。金城啊,这是练功之人追求的至高境界,只为一个“静”字。”师傅目视前方,淡淡的笑道。

    “心不静则功夫散,以此保身则内伤于无形,以其御敌则精气外溢,是为修身先修心也!”

    我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也学着师傅的样子,坐在石盘上,迎着大湖上的清风,默诵着师傅交给的口诀,闭目垂肩,微微吐纳。

    刚开始怎么也静不下心来,身边的虫鸣、甚至是远处水槽滴水的声音,都能干扰我的冥想。

    几个月之后,我才慢慢进入了师傅所说的那种物我两忘的境界。

    但并不是八荒之外的神境,而是亚米卡踏着五彩云霞向我款款而来的幻影,吓得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冥想之幻境,可以是山川风物,也可是江湖故人,顺此自然即可,就如侧畔的清风,去也,归哉。”

    同样冥想之中的师傅,如同看透了我的内心一般,轻轻的的叮咛道。

    在他的牵引之下,我又重回原来的幻境之中,竟然不知不觉的睡去了。

    等我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中午。

    师傅和母亲等家人围在我的身边,一片拍掌叫好的声音。

    “金城,你成功啦!冥想入定24个时辰,据我所知至少也要5年以上的修为才行,而你才一年就达到了,可喜可贺啊!”

    我不知道有什么可喜可贺的,但确实感到神清气爽了很多,心胸也前所未有的开阔了起来。

    “记住,所有的世间之苦,都可以通过冥想化为无形,这就是冥想术的功效!”黄师傅拂须笑道。

    正如师傅所说,冥想之后的一段时间,亚米卡于我就如天上的浮云一般,相念她再也不是一种负担,而变成了一种如锦缎般顺滑的触摸和邂逅,就如在梦中一般。

    我怀疑黄罡并不是什么武功高手,而是一位冥想大师,是爷爷专门请来治我的相思病的。

    所以,在我的冥想术入门不久,黄师傅就返回中原去了。

    二弟武威一向对于行商经营、功夫拳脚之术没有任何兴趣,一心只愿通读圣贤之书。

    所以爷爷在洛阳给他物色一家专供读书的书院,并且一次性付齐了5年的束?。

    武威这次正好和黄师傅一同前往,可把从未出过远门的他高兴坏了。

    “大哥,你习武修身以齐家,我潜心攻读以治国,咱兄弟以后就江湖再见啦!”

    在全家人为他们送行这一天,武威这小子抱着我动情的笑道。

    “去那边好好读书,改年我行商去洛阳看你!”

    我拍了拍二弟的肩膀,有点难过的笑道。

    这小子在家时老跟我使坏,而今真要分别了还真是有点舍不得。

    兄弟情深的三弟长安,已经开始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二哥你不要走!二哥你不要去洛阳!”他哭喊着叫道。

    “三弟,在家要听老先生的话,来年洛邑书院牡丹花开的时节,我在那儿迎接你们!”

    一边说一边挥手,武威二弟和黄师傅的身影已经慢慢的远去了。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贵霜国路过的商队。

    又是一次无奈的离别,又是不知何日在能相见漫长的等待。

    我看到母亲、奶奶、还有表姐兰果尔的脸上都已经挂满了泪水。

    这么小的孩子,就让他离开家人远走他乡,真是舍不得啊!

    但男儿的命注定是属于远方的,况且是回中土去,我们于阗易氏的根就在那儿。

    所以武威二弟这次是带着使命回去的,就是把我们和故土的根从此给连接起来。

    这也是爷爷长久以来因养家糊口,而无法实现的愿望。

    尽管他行商的路上,无数次的经过故乡的土地,但只能驻足片刻就要前行。

    而作为家族第三代的二弟武威和三弟长安,就不同了。

    爷爷对他俩的要求是在中土汉地读书、长大、求取功名、开枝散叶。

    因此,老人和我们这些少年的想法是不一样的。

    故土对于我们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这美丽的“清风泽”才是我们的家园。

    而对于爷爷来说,尽管于阗国待他不薄,但这里始终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客栈。

    他的家在遥远的陇西金城郡,在黄水岸边那块已经成为白土的市井里。

    两年之后的初春,在爷爷的一手安排下,三弟长安也追随着武威的脚步,踏上了前去中土洛邑书院的求学之路。

    又是一次万里之遥的骨肉分离,连一心向佛的奶奶也老泪纵横的怒骂爷爷的铁石心肠。

    母亲更是因为两位小儿的先后远离而大病了一场,怎奈为了孩子的前途着想,也就只能将这样的思念付之于碧霄了。

    既然易姓的本家子弟都不在书院中读书了,老先生自觉在我家私塾的执教生涯已经功德圆满。

    所以他坚决辞谢了母亲、爷爷的再三挽留,要返回中土的老家去了。

    “先生,留下吧!还有这十来个子弟需要您的教诲,将来我的孙辈还有待您的启蒙,您就留下来吧,我们易氏给您养老送终!”

    临行这日,母亲拉着我和书院里的所有学童,跪在老先生的面前苦苦哀求道。

    “夫人啊!老叟来到贵府弹指已近十载,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也该落叶归根啦!”

    老先生搀扶起母亲,说到动情之处禁不住老泪纵横了起来。

    就这样,老先生跟着爷爷的商队北上回他的长安老家去了。

    但愿在那个战乱已经平息的故国,他还能找到一处安心读书的地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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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与佛介绍:
昔时西域于阗古国,汉家少年仗剑行商走遍天涯。与商贾为朋,僧侣为伴。贵霜萨珊迦南、云海西国城邦,所到之处留下无数传奇。十载春秋,七情付于岁月,恩仇相忘于江湖。阅尽世间风物之后,终于悟得慈悲、舍得、放下的六字真言,成就了一段丝绸故道上的佛系乐途。商与佛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商与佛,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商与佛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