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投贼
黄茅关位于竹山县城西北约三十里处,是竹山脚下的一座古隘口,也不知建于哪个朝代,青石垒就的矮墙基本都已坍塌。
原本寂静无人的黄茅关自数月前突然变得热闹无比起来。先是数千流贼在张献忠的带领下来到这里,在地势平坦开阔的山脚处开始安营扎寨,后来随着在寿州参战的刘文秀、艾能奇带着众多逃兵的加入,荒僻无人的黄茅关整日人喊马嘶,喧嚣无比。
张献忠先是分别派兵打破了附近的良河镇,将镇上的士绅大户抢掠一空后全部杀死。带着抢来的财物粮草,裹挟着镇上及附近村庄的青壮返回黄茅关,留下一小队人马监督剩余的老弱妇孺继续种田拓荒。
他是看中了竹山易守难攻的地形,以及附近竹溪河、堵水两条河流沿岸的大量田地。这里完全可以当成休养生息的根据地,可以一边经营一边派兵四处抢掠,等兵强马壮后或者往东攻略襄阳、德安府,或者向西进入四川打出更大的地盘。
他不知道的是,高迎祥在寿州兵败后一路西逃,从竹溪东北方两百余里的郧县穿过后直奔陕西而去。
双方一个忙着抢掠建设,一个只顾着逃命,竟都丝毫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更没想到寿州一别最后成了阴阳两隔。
随着刘文秀、艾能奇按照原先的约定找到竹山,张献忠才知道寿州之战的前后经过,并知道其可能直奔陕西而去。闻听高迎祥被数路官军夹击大败亏输后,张献忠放声大笑,胸中的闷气一扫而光。
孙可望、刘文秀、艾能奇俱是开心不已,高迎祥以及手下的骄横狂傲早就让他们心中不爽,此次大败之下,想要再恢复元气不知还要几年呢。
四个义子中只有李定国皱眉不语,张献忠笑过之后看到他的样子不禁有些奇怪,他开口问道:“定国,你为甚子皱着眉毛?高闯子日常可没少给咱献营气受,这下看他吃瘪,老子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你做这样子是为哪般?”
李定国抱拳施礼道:“义父,孩儿亦是不耐高闯日常之举,此次他实力大损,要想东山再起已是难上加难;可义父您可别忘了,这几年正是有高闯在前面顶着,我献营不用直面官军围攻,这才有时机从容壮大!可现今高闯惨败,我献营没了遮风挡雨之棚屋,官军定会合兵对我献营形成围攻之势,此事不得提早虑及,还请义父早作决断!”
孙可望等人听完后都是陷入沉思之中。
李定国的话很有道理。自崇祯八年正月间,张献忠与老回回、曹操、革里眼等贼首率众攻击凤阳并焚毁皇陵后,在皇帝的严令下,各路官军对他们这几伙义军展开了猛烈进攻。经过几次交手被官军打的惨败后,众人不得不分散逃命。张献忠无奈之下才率众投到了高迎祥的麾下,以求保全剩余的部属。
“定国我儿思虑甚远,实是俺的好孩儿!”张献忠由衷的夸道。
孙可望不服气的道:“义父,俺觉着定国多虑了!那高闯寿州之败并非败于官军骁勇,俺看是败在自家太过大意之故!若是其早做防备,不等官军合围便打破寿州饱掠而去,一两路官军决计打不赢他!现下这黄茅关地处偏远,加之地势险要,官军要来也会被俺们轻易哨探而知,再想如寿州般围住俺们绝无可能!”
刘文秀赞同道:“大哥说的没错!俺们这易守难攻,官军要来也讨不了好去!不过二哥也是老成之言,孩儿以为要多多哨探,以免大意之下为官军所趁!”
艾能奇则是在一旁沉默不语。不管官军来不来,他只要听从义父号令即可。
张献忠赞许的点头道:“几个孩儿说的都有理,等下吩咐下去,哨探沿周边官道撒的远远地,以防官军突袭!”
孙可望点头应下,日常巡逻哨探这块由他管辖,东路和北路是官军最有可能的来路,一会儿这两路多多加派人手即可。
张献忠接着道:“俺们献营既是打算在此地久留,那便要好生经营!一是要多打粮草,二便是要招兵买马后勤加操训,三是要遣人去襄阳这等大府采购食盐、铁料,顺道打听一些铁匠、木匠这等匠人,寻个空将他一家老小捉了来,给咱们打造修补兵刃盔甲,此事便由文秀去做!要多遣人手,多带银钱!文秀脑子活泛机灵,正合适做这等差事!”
刘文秀抱拳接令。
张献忠这几个义子中,孙可望勇悍,适合带兵冲阵;李定国多谋略,适合操训领兵;刘文秀聪明,适合与外界打交道;艾能奇木讷忠厚,适合做贴身死士。
李定国开口道:“义父,孩儿觉着这黄茅关虽是险要,但地界稍显逼仄,俺献营若是想做大,还得要往四周扩展才好!”
张献忠笑道:“俺家定国将来决计是个帅才,比俺老张强出太多!这才十几岁便有如许眼界,长大了还了得!定国孩儿,你说说,俺们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孙可望嫉妒的瞥了一眼李定国:这老二就爱哗众取宠,义父何许人物,岂能不会早有打算,要你这般逞强!
李定国从容的抱拳道:“义父过奖,孩儿只是一己之思,说出来还望义父多多指教!”
张献忠满脸欣慰的看着李定国,目光里满是赞赏之意:自家这几个义子,将来唯有李定国成就最大。遇事不慌,从容大气,总能迅速找到应对之策,说是智勇双全毫不为过。刚才几个人所说他心里早就明白,来此也是早有打算,但自己几十岁的人能想到的,这几个十几岁的孩子便能虑及,这才是最值得他高兴的。
李定国接着道:“孩儿觉着,现下应向东西两侧分兵,分别攻略竹溪县及竹山县,打破这两座城池便能获取大量财物粮草和人口。之后便仿前期良河镇之行径,遣人监视督促老弱屯田拓荒,至此两县之间大片田地便尽数我献营!待明年夏收有了大批粮草,两县便已彻底稳固,再派兵将房县拿下,至此郧南这大片土地尽属我献营!三县之地编练数万士卒当无问题。除非官军遣五万以上精锐来剿,不然难挡我献营崛起之势!”
张献忠点头道:“定国之言甚合俺意!之前俺们义军都是四处攻掠,并无在一地驻留之习!朝廷那些大官儿都称俺们是流贼!哈哈!这名儿着实起的妙!俺闲暇时也曾想过,要想成大事,这个流字要不得!俺们得跟朱皇帝的老祖宗学着,得找个安身之处好生经营,须得沉得住气闷声发大财才可!这郧阳府便是个好地界,这回啊俺们就在这块扎下跟脚,安安稳稳的干他几年再说!”
随后张献忠下令,孙可望、李定国率一千老营精兵及三千普通士卒向西打下竹溪县,并驻留当地经营;刘文秀挑选数十人携带大量银两前往襄阳办差;他自己则率三千人攻打三十里外的竹山县城,艾能奇留在黄茅关守住营盘。
竹溪和竹山县城都无军卒把守,眼见流贼来攻,县衙只能组织青壮上城防御。这些未经战阵的青壮大部分手持棍棒农具,怎经得起流贼的刀枪弓箭?城头的青壮基本是一触即溃,两座城池都在不到半个时辰内陷落,知县、县丞等主官不是战死就是全家殉城,献营大掠全城,获得物资无数。更令张献忠高兴的是,当他率兵打破竹山县城后,竟然有两名县城诸生亲自来降。
这两人都是县学生员,一个叫潘独鳌,另一个叫徐以显。两人年龄相仿,俱是年过四旬。二人平素交往密切,皆是自诩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平日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但却是数十年连府试都过不去。
两人并未从自身寻找原因,竟然一致认定是朝廷不公,那些中举及第之人皆是走托门路才上的榜,二人因此对朝廷极度不满,心中也是怨恨无比。
潘独鳌和徐以显虽然于八股之上无甚成就,但两人日常都喜读杂书,尤其对兵略智谋一类的书籍颇感兴趣。时间长了,慢慢对操兵演武之事有了一些心得。
随着大明局势越来越动荡不安,流贼似有崛起之势,两人也动了别样的心思,私下闲谈时都对大明的前景极度悲观,认为其覆灭已是必然之举。他们一致认为,高迎祥、张献忠皆是一代枭雄,将来两人定能成就大事。
若是按原先的历史轨迹来讲,两人的判断非常准确,大明最后确实亡于流贼之手,并且张献忠最终也是在蜀地称帝,两人最后也确实都身居高位。
但是由于信息极度闭塞的缘故,他们不知道的是,有个本不该出现之人来到了这个世界,原本岌岌可危的局势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在流贼攻入城中开始大肆抢掠时,早就听说过张献忠大名的潘独鳌和徐以显凑到一起一商量,反正在大明这边也不受待见,不如干脆烧个冷灶投了流贼。以两人的智谋见识帮助张献忠干出一番大事来,说不定将来也能博个封妻荫子,从此光耀门楣。
得知两名读书人前来归附的张献忠大喜过望,立刻在竹山县衙中接见了二人,并当场赠予两人纹银各五百两,封潘独鳌和徐以显为左右军师,并慨然许诺,若是将来成得大事,两位先生定当为左右丞相云云。
第一百八十二章 军心
就在卢象升和众将议定剿贼方略,遣数路探马分别前往竹溪、竹山哨探敌情后不久,好消息接连传来。
先是朝廷的塘报送达,上面的内容让卢象升如释重负:高迎祥被孙传庭在西安以南的黑水裕击败并擒获,之后押送京师凌迟处死。
祖宽等诸将心里更多的则是失落与不平,高迎祥的精锐在寿州一战中损失殆尽,剩下的残兵败将不堪一击,现在却被姓孙的捡了个大柿子。秦军这回赏赐肯定少不了,那帮孙子躺着也有功劳赚,自己却仍在大山里与流贼打生打死,奶奶的!人比人,气死人!
紧接着兵部快马送来另一条好消息:京营两万人马正在赶来的途中,请理臣事先谋划布置数万大军合兵后接下来的剿贼方略;朝廷正在拟定剿灭闯贼之役所有参战将士名册及奖赏,不日就将赏功名单下发全军,请理臣宣示诸将,以安军心。
卢象升面带微笑,声音洪亮的开口道:“闯逆成擒,陕督建功!本官为我皇贺!为朝廷贺!为大明贺!此等巨贼之覆亡,昭示着流贼尽皆难逃其同样之下场!”
祖宽、李重进等人默不作声,黄得功、杨茂功、秦翼明等人脸上皆有振奋之色。
卢象升扫视众人神情,将各人心思看的通透。
他笑着继续说道:“本官已接获兵部指令,朝廷遵我皇谕旨,正在拟定赏功册,将寿州一战列入剿灭闯逆之役当中,其功与秦军同!”
祖宽闻言喜动颜色,咧着嘴笑道:“督帅此言当真?俺就说吗,俺们拼死拼活,圣上和朝廷能看不见?哈哈哈!这回儿郎们可是心气儿更足了!”
李重进喜道:“督帅,不论朝廷如何赏功,只要没将俺们忘了就成!俺们辽东军愿为圣上效死!”
旁边的祖宽瞅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黄得功笑道:“督帅,闯贼授首,余下的最大股贼寇就是俺们眼前的献贼了,余下的皆不足为虑!若是俺们再将献贼剿了,那全大明之官军谁能与俺们比肩?周遇吉那小子去秦军虽是立了大功,可陕西荡平之后秦军再无大功可建!俺老黄这回可是有了露脸的机会,定要叫老周羡煞俺!”
黄得功的话顿时将帐内诸人的心思调动起来。
现在大明最大的匪患已经消除,剩下的就是崇祯八年焚毁皇陵的元凶张献忠、老回回等人了。
尤其是张献忠,已被皇帝列为不可赦之贼,要是将他擒斩,那可是不次于剿灭高迎祥的大功啊。
寿州一役,黄得功从勇卫营带来的五百标营与流贼马队对冲,最后仅余百余骑,步卒伤亡也近千人。看着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士卒伤亡如此惨重,黄得功郁闷许久;在随后的河南几府剿贼之战中,黄得功和吴群经过精挑细选,才从投降的流贼以及想要参军的当地青壮中将五千人的编制补齐,至于马队则暂时无法得以补充。
卢象升见本来有些沉闷的气氛瞬间变得热烈起来,众将的心气一下子提升极大,心下也是感觉无比轻松。
他摆手止住众将的相互议论,接着说道:“还有一件喜事要告知诸将:圣上虑及我部征战经年,将士疲累不堪,故特遣京营两万人马赶来助阵!现京营人马已至汝阳府,不日将抵达郧阳!兵部要求本官与诸将探查贼情、制订方略,待大军合兵后,争取将献贼一举成擒!”
诸将听闻朝廷派了大军来援,心中都是既喜又忧。
祖宽拱手道:“督帅,俺们奉调从辽东来内地一年有余,与流贼交手无数,儿郎们折损亦是不少;可朝廷也未曾短了俺们的粮饷、抚恤,儿郎们并无怨言。当兵拿饷就该卖命,此乃天经地义之事,圣上一片苦心,俺们心下感激,可俺们还能打,管他献贼闯贼,土寇也!只要督帅一声令下,俺辽东军定会一马当先、踏平当前之贼!”
黄得功等人也是纷纷表态,表示不用等京营大兵赶到,现下人马足以将献贼剿灭,请督帅下令即刻出击就可。
卢象升岂能不明众人心思?刚才黄得功那番言语已将众人说动,这是怕京营前来抢功,这才蛊惑自己立刻下令发起攻击,以便争取在京营赶到前就将张献忠剿灭。
他对皇帝派京营前来湖广的目的看的很是清楚,京营的新兵必须经历战阵的磨练才能成为强兵,圣上对辽东将门并不放心,所以准备在将来以新军对抗或替代关宁军。
想到这里,卢象升笑骂道:“尔等少在本官面前耍小心思!献贼已被定为不可赦之贼,故此役首要之责是探明其部虚实与分布,之后制订周密方略,务必将其彻底剿灭!探马尚未送回情治,敌我态势不明,加之郧南地形复杂,依献贼之狡诈,要是其如寿州时提前遁走该当如何?何况据郧阳抚治之言,周边尚有别股流贼活动;依本官之意,此次要将湖广之贼一网成擒,务使一股走脱!尔等贪功之下,何曾思虑全局?”
卢象升的话顿时让诸将清醒过来,诸将都是久经战阵之人,知道自己方才有些想当然了。
竹山离大军所在的郧县有近两百里之远,竹溪更是再两百里开外;房县与保康距离则更远。数路探马要跋山涉水后方能抵达目的地,然后还要隐蔽抵近查探,记下地形地貌与流贼的兵力部署后再返回禀报,然后才能根据探回的情报制订战略战术。这一切都是作战不可或缺的重要举措,哪能在不明地形,不知敌情的情况下就打过去?那样做纯属纸上谈兵的无用书生之举。
见众人表情讪讪,卢象升笑着安慰道:“尔等立功心切,本官岂能不知?尔等放心,朝廷既是将寿州之功也计入赏功,此番郧阳之役岂会忽略?功劳少不得你们!但诸将要切记!战事一旦开启,诸将须谨遵将令,与友军配合作战,务使献贼走脱!否则本官绝不宽待!”
说到最后一句,卢象升语气陡然严厉起来。
众将皆是抱拳遵命后,各自回营向士卒宣示朝廷赏功一事。
张献忠自得到潘独鳌、徐以显的投靠后,野心陡增,二人的归附对他来说意味非凡,这是一种象征。
强如高迎祥者,鼎盛时坐拥两万精骑、数万步卒,加上前来投靠的其他各路流贼,麾下兵马最多时足有数十万,隐隐已成天下反贼之首。
但就是如此强大的力量,从来也没有读书人前来投奔。
这就是说读书人并不看好反贼们的前景。
潘独鳌和徐以显虽然并非读书人里的精英,但在张献忠这等草莽人物眼中,读过圣贤书的人无论眼界还是见识,那都属于顶尖的人物。
从另一个角度讲,二人的投奔间接的表明,读书人对大明的江山已经不看好了。
自从两人携家带口来到黄茅关的献营营地后,张献忠对两人表现出了最大限度的尊敬。
他给两人各自配备二十名亲兵,都是专门挑选出来的久经战阵的精卒,各有一名军中老卒作为亲兵队正。
按照张献忠的吩咐,这二十人分成数队,每天十二个时辰护卫在两人身侧,睡觉时则在门外站班守夜。
张献忠特地从竹山本地找了数名仆从婢女送到两人家中,以供其家人使唤。
了解男人喜好的张献忠还给二人各自赠送了两名美婢,这种贴心的安排让潘独鳌、徐以显感激异常。
两人出身并非豪奢之家,家中虽有些许余钱,但并不代表可以随心所欲的花用。年纪稍长的潘独鳌家中只有一妻二子,还有年近七旬的老爹。日常的收入就是靠自家原有的三十亩田地,以及投献其名下的五十亩田地的产出,另外就是平常给人代写书信之类的润笔,加起来一年也就是二三十两银子的收入,算是比普通百姓稍强一些而已。
徐以显与潘独鳌家的情形差不多,也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普通家庭。
二人平时何尝没羡慕过那些家有娇妻美婢的豪富之人?可惜顶多就是打磨打磨眼珠子,然后喝点小酒,痛骂几句世风败坏之类的话解解气而已。
原先可想而不可求的美事突然就出现在眼前,而且是真实不虚,可以尽情享用的,一切犹如做梦一般。
潘独鳌、徐以显在对张献忠不胜感激的同时,也是拿出了全身的本事来帮他做事。
张献忠虽然在官军中待过数年,对营伍之事算是颇为精熟,但对兵法则是一窍不通,打仗全靠经验和临场的嗅觉,其麾下士卒也是按照他在官军学到的那点皮毛来操训,并非是十分的精深方法。
潘、徐两人拿出手抄的孙子兵法给张献忠仔细讲解,并将从书中看到的操练团营方阵的方法教授给他。
张献忠将竹溪的孙可望、李定国喊来,一同听取潘、徐两人的教导,然后再按其法操训部分老营士卒。
经过近一个月的操演,老营数千士卒行止已经有模有样,再不是原先交战时乱糟糟的样子;变得进退有据,阵型颇为齐整,比以前显得精悍不少。
就在这期间,盘踞在百余里外的房县一带的老回回马守应、革里眼贺一龙、曹操罗汝才等人,在听闻张献忠率部至此,并打破竹山县城之后,也派人前来与张献忠部取得了联系,并着人知会了更远一些、在保康一带的闯塌天刘国能。
第一百八十三章 刘国能
在张献忠攻占的竹山县以东两百余里的荆山脚下,有个叫安平堡的地方盘踞着一伙流贼,贼首也是陕西人氏,绰号叫闯塌天的刘国能。
刘国能也是崇祯八年初参与焚毁皇陵众多流贼中的一员,后来因惧怕官军报复,这才一路辗转来到湖广一带。数月之前,刘国能与老回回、革里眼等人率部试图攻下襄阳府,却在湖广巡抚方孔率领的官军守御下没有成功,无奈之下流贼们继续向西流窜。
行至郧阳府和襄阳府交界的安康县时,刘国能看到安平堡一带适合歇脚,同时又觉得现在自己实力偏弱,急需要筹集粮草物资后招兵买马、扩充实力,于是他决定暂在安平堡停驻,先歇息一阵子,观望一下风向再说。至于所需物资,遣人拿着银钱去襄阳采买便可。局势动荡下,路上已经没有官府设卡查看路引,进城时拿出点银钱暗中递给看门的士卒,也不会有人太过在意。至于攻打安康县城,刘国能暂时还不想,因为他心里有了别样的想法。老回回、革里眼等人则去了临近的房县,双方算是相互呼应,以免落单后被剿。
刘国能的情况与在陕西投降的张文耀差不多,都是边军出身。与张文耀不同的是,刘国能是在陕西镇从的军。仗着一身勇力与胆量,刘国能从军后在与鞑子的交战中立下不少功劳,但却因为得罪了顶头上司,所以一直没有得到重用,只做了个小小的队正。
刘国能家在安塞县,原先家中有爹娘和一个弟弟,一家人日常靠着十亩田地艰难度日。刘父农闲时给大户人家放羊,每月能有几十个铜钱,用以购买油盐等物。
天启四年,正处于长身体的时候却无法吃饱,无奈之下,十六岁的刘国能瞒着家人去陕西镇从了军。一是寻思能在军中吃个饱饭,二是能有饷银寄回家中供养家人。
此后的数年里,刘家靠着刘国能时有时无的军饷,以及斩杀鞑子首级挣来的赏银,日子过得倒也比从前强出不少。家中爹娘数着攒下来的银钱,已经准备给兄弟两个都讨上婆姨,好给刘家传宗接代了。
就在这时,不幸降临到了这个苦难的家庭。
崇祯三年时,刘父放羊时遇上了极端恶劣的天气,一阵飞沙走石的狂风突然袭来,大白天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刘父趴在一处山崖的缝隙中才未被大风刮跑。狂风足足刮了一刻钟的功夫方才停息,过后刘父查点羊群数量,竟有二十几只羊不知被吹到了何处。
雇使刘父的大户指斥他丢羊并让刘家照价赔偿,老实巴交的刘家人无奈之下只得把数年积攒的全部财产拿出来赔给对方。谁知道那户人家竟然嫌刘家赔的七两多银子太少,非要十两不可。
眼看着准备给两个儿子讨婆姨的钱转瞬间就没了,并且人家还继续上门讨要,老实怯懦的刘父也忍不住动了怒,与上门要钱的人发生争执并动起了手,刘国能十二岁的弟弟也上去帮拳,最终双双被人多势众的对方打成重伤,捱了数日之后父子相继身亡。刘母眼看着丈夫儿子死在自己眼前,终日嚎泣不止,一只眼睛也是哭瞎。
与刘家交好的乡亲偷偷给刘国能送了口信过去,得到消息的刘国能眼睛都红了,当既携带兵刃,与数名在军中并肩杀敌的好友连夜赶回安塞。
刘国能几人回到村子后,白天一人去村里踩好了点后,几个人就躲在村外的一处废弃的窑洞里。到了晚上,几人寻到那户人家后翻墙进去,将那一家老少二十余口满门杀绝,金银细软也搜寻一空。
刘国能提着仇家的首级去祖坟上给父亲和弟弟上了香,大哭一场后回家带上母亲,与几个兄弟投奔了流贼王佐挂一伙。
刘国能几人都是军中好手,不管是见识还是头脑,比起那些土鳖流贼强出无数。入伙之后拿出在官军中学到的本事操训士卒,习练兵刃搏杀,不久之后,这伙农户为主的流贼便已像模像样。贼首王佐挂对刘国能等人也是极为赏识和信任,他们兄弟几个都被任命为头领,手下也各自有了数百号流贼。
王佐挂一伙四处打家劫舍,破村灭寨,打出了不小的名气,也引起了官府的注意。终于在崇祯三年的冬月,被时任延绥巡抚的洪承畴遣游击贺虎臣率一千边军突袭击溃,王佐挂也当场阵亡。
刘国能几人侥幸逃得性命,待官军走后开始收拢残部,最终聚起了一千余人。刘国能带人找到王佐挂的尸体后,寻了处地方将其掩埋,也算报答当初王佐挂的收留之情。之后刘国能带着母亲率残余部众四处流动,凭借着几人的本事,逐渐打响了名头,前来投奔的部众也越来越多,最多时超过万人。
刘国能的母亲虽然瞎了一只眼睛,但对儿子造反一事始终是坚决反对,在最开始的时候甚至不吃刘国能送来的饭食,说宁愿饿死也不吃贼食。最后在刘国能百般苦求,以及保证不杀伤良善后方才勉强进食,但从此对刘国能没了好脸,见到他就要叱骂一番,刘国能只得找了个粗使婆子照顾母亲。
数年来刘母跟着儿子辗转各地,时间长了也不再骂他,但却是时常惦记着回到安塞。每次见到儿子刘母都要唠叨,让儿子投降朝廷,然后回到安塞种地,顺便看护刘父和弟弟的坟墓,至孝的刘国能渐渐地也是动了投降的心思。
自从在安康停驻,并与张献忠取得联系的同时,刘国能也嘱咐手下,去襄阳采买食盐、药材等物时顺便打听各方的消息,以便对天下大势多知晓一些。
这一日,去襄阳城采买的手下带回来一个重要的消息:闯王高迎祥被官军擒获,送到京城凌迟处死了。
在消息得到确认后,刘国能立刻召集帮他报仇的几名兄弟商讨此事。
听到高迎祥被擒并凌迟的消息,几人都是大为震惊。
年纪最小的王二娃开口道:“大哥,这闯王端的厉害,手下恁多人吗,咋说败就败了?”
面色黝黑,身材精瘦结实的刘栓接话道:“许是中了官军埋伏不成?俺们离开陕西时日不短,这地界啥时候出了这么强的官军?难不成还是洪老倌儿带兵剿的?”
说起洪承畴,几人都是心有余悸。当初正是在洪承畴率兵打击下,他们被迫从陕西窜往河南等地。
刘国能虽然从贼数年,但毕竟是做过军中头目的人,对朝廷官员依旧是保持原先的敬畏和尊称。他摇头道:“不是洪大老爷,李老四打听过,是新来的陕西巡抚孙大老爷,去陕西一年多,练出了一只强军!正是孙老爷带兵埋伏了闯王!”
贺三冠开口道:“看来这陕西俺们是回不去了。有洪老倌儿在,又出了个更厉害的孙老倌儿,回去就是找死!大哥,俺们以后怎生是好?高闯王恁强都给剿了,俺们以后可别落个千刀万剐的下场!”
王二娃等人都是默不作声,一想到高迎祥几十万人马都被剿灭,众人心头不免惴惴。
刘国能闷声开口道:“几位弟兄都是俺刘国能的生死之交,俺今天就说句心里话:俺们当初起兵造反也是迫于无奈,这数年间虽也作恶良多,可比起别股义军造的孽来说已算少的;俺老娘时常念叨俺,叫俺寻空降了朝廷,做回良民,俺心下亦是动了这般念头。现今又听高闯王被剿,这就是说朝廷官军越打越强了,再打下去,俺们说不定就走了高闯王的路。俺实不想看着几位兄弟到头来连个坟都没得!俺们也是从过军的人,眼看着做反贼着实没了出路,要不俺们就降了朝廷算了!”
王二娃几人相互看了一眼,贺三冠迟疑一下开口道:“大哥,这数年间俺们可是跟官军交手无数,打破的州县亦是不少,手上人命可是数不过来了!这要是降了,朝廷能免俺们一死?”
刘栓接话道:“老贺说的没错!降了朝廷倒也成,可这之前的债咋算?要是朝廷将俺们诓了去杀了,俺们岂不就是那冤大头?”
王二娃点头道:“俺心里也是这般琢磨的!就怕俺们降了之后,朝廷饶了那些兵卒的命,却将俺们这些头领杀了!再说俺们多年来也是享福惯了,就算朝廷饶了俺们,可要是回家种地,俺还真是不甘心!”
刘国能四下看看并无他人,压低声音道:“几位兄弟所言俺岂会不知?俺是这么打算的:先遣人跟官府中说了算的大老爷接上茬,让大老爷给俺们求一份圣旨,赦俺们一死;之后俺们也不回家种地,俺们带着手下入了官军,去将八大王他们给剿了!其一,这是投名状,证明俺们真心归附;其二,有了功劳,俺们之后的前程也有了!几位兄弟觉着如何?”
第一百八十四章 战前
崇祯九年腊月二十八,郧县城外卢象升所部驻地一片欢声笑语,每个营地的将官士卒脸上都满是喜悦之情。
兵部武选司郎中何楷带着相关人等赶到了这里,在当众宣读了圣旨以及朝廷对将官士卒们的升赏后,全军上下无不感到欢欣鼓舞。
何楷宣旨完毕就去了郧阳府暂歇,然后再赶回京师。眼看过年还要被安排远离京师前来出差,何楷当然不高兴。再说虽是身为兵部郎中,但他从来不喜行伍中人,这次出差也无甚油水,有卢象升这种新晋大学士在,他也不敢公然索贿。
在得知自己的升赏后,祖宽等人之前的种种不满彻底烟消云散。
祖宽由总兵一跃成为正一品的大将,已经超过了他的父亲,与他的伯父比肩,并且还有恩荫。这让他志得意满的同时,心里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李重进更是喜笑颜开。
他和祖宽奉命前来内地剿贼时,内心也是十分的不满。没想到这一年多的时间,他从一个游击一步步晋升到总兵头衔。他心里清楚,若是他一直待在辽东,到死能混上个参将就算不错了。
人都是自私的,谁不希望升官发财、光宗耀祖?
可辽东的高级将官名额是有限的,就算朝廷批下来,升职的也都是和祖家沾亲带故的人。
在辽东,武将升职不论战功,论的是裙带关系。
没有关系和背景,就算你战功再多也白搭,混到游击也就到头了。
但是一旦有战事,你这个游击得带头出战,战死算你倒霉。
李重进并不在祖家的小圈子内,若不是百余年来数代一直戍守辽东,并且能打能扛,他连个游击也当不上。
自己在辽东也算拼尽了全力,祖家的恩德已经报答了,我李重进再不欠祖家什么了,接下来该是报圣上的赏识之恩了。
李重进暗自下了决心。
黄得功、秦翼明、高其勋、吴群等人自是对朱由检更加的忠心。众人都觉着自己没有白白付出,所有的辛劳都得到了最大的回报。
卢象升表面上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其实心里对朱由检感激之情用语言难以表达。
士为知己者死。
自己从河间知府荣升至大学士之高位,虽说期间也是全身心为大明付出,但若无圣上赏识与恩典,若非圣上为其挡住了朝堂之上的无数攻,自己的仕途并不如现下一般的坦途一片。
卢象升知道自身的弱点:太过耿直,不屑于阴谋诡计,善谋事而不善谋身。
这样的性格按理说不适合身列朝堂之上。若是遇见耳根子软的皇帝,自己功劳再大,也会在各种构陷之下黯然退场,甚至会落个身败名裂的结局。
当今圣上实乃胸怀宽广的明君。自崇祯八年后,圣上一改之前急躁多疑的性格,变得稳重大气、英明睿智。
不管是在自己还是洪承畴、孙传庭的使用上,今上始终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一再鼓励臣下放手施为,大胆任事。并且从后勤物资上给与了强有力的支持与保障,这才使得原本艰难无比的剿贼战事变得越来越轻松。
现今不管是文臣武将还是官军士卒,都对彻底剿灭流贼充满了必胜的信心,一扫之前悲观疑虑、士气低落的态势,此前的危局已经彻底扭转过来。
闯贼已经授首,陕西基本平定,只要把面前的献贼等部斩杀,祸乱大明十年左右的流贼便会全部荡平,关外跳梁也终将难逃败亡之下场。
在外征战多年的各路人马对于过年并无太过重视。尤其是天雄军的将士,从崇祯二年起便跟随卢象升征战南北,已经数年不曾回到家乡;比起已经阵亡的弟兄来讲,能活着便知足了,过不过年无所谓。
崇祯十年正月初八日,京营的两只兵马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行军,终于抵达郧阳府。在得知卢象升扎营于郧县后,神机营总兵茅元仪与伍军营总兵冯勋在安排好扎营事宜后,各自带着亲兵联袂赶到三十里外的郧县,拜见东阁大学士、五省理臣卢象升,听从卢象升对此次郧阳之役各路兵马的部署和安排。
竹山县衙大堂内,八大王张献忠踞坐于本是知县升堂办公的大案之后,义子艾能奇披挂整齐,手按腰刀立于他的身侧。
堂下分别摆放了两排交椅,老回回马守应、革里眼贺一龙、曹操罗汝才、闯塌天刘国能带着各自手下的大将坐于椅子上。
罗汝才瞅了一本正经的张献忠一眼,心中暗道:日你娘的,大伙儿都是义军,凭甚你坐在上头!俺们甚时成了你的手下?
刘国能则是心中暗想:李老四不知有无见到巡抚大老爷,也不知朝廷对俺们归降是何想法。
接到张献忠请各路头领前来竹山商议大事之前,刘国能便已将常年跑外的李老四遣往襄阳,让他携带重金收买官府中人,以求能见到在襄阳的湖广巡抚方孔。
罗汝才大大咧咧地开口道:“俺说八大王,此番让俺们来为的甚事?莫不是又捉了好多美人儿要分与俺们几个?”
熟悉他秉性的贺一龙、老回回等人哈哈大笑起来。
罗汝才生性好色,带着部众辗转各地破府灭县后,第一件事就是让手下搜罗美妇供他淫乐。现在他的帐中还有数十名大明各地的妇人,白昼宣淫对他来讲已经是家常便饭。
张献忠大手一摆,笑道:“些许妇人算得甚事?一会走时俺送你老罗几个!”
罗汝才一听真有美人,适才心中的不满顿时烟消云散,他拍掌笑道:“八大王硬是爽快!俺曹操承你这份情!”
张献忠收起笑脸正色道:“俺今日请各家头领前来,是有要事要与大伙儿商议!这可是事关俺们各路义军生死的大事!各位头领须得打起精神来才好!”
众人见他如此正经,也就收起嬉笑玩闹的神态,纷纷坐正身子听他继续讲说。
张献忠满意的看着众人的表现,侧身前倾,一直手臂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另一只手肘支于大案之上,目光来回扫视众人继续道:“俺家孩儿前番去襄阳采买物资,打听到一个信儿:高闯王在陕西被擒,送到京城后被朝廷给刮了!闯王大军全军覆没!”
堂下众人闻听之后都是相顾失色。
不管众人明里暗里的说些风凉怪话,但心里不得不承认,高迎祥的势力远非自己可比。尤其是他手下的近两万蕃汉精骑,其余的流贼全部加起来也不是个儿。
这么强横的人物,咋说没就没了?这是哪路官军如此强悍?
这样不怪他们,在这个信息极度闭塞的世代,几月前寿州之战的消息他们也是一无所知。这数月间他们一直在深山河流密布的襄阳府境内流窜,对外界发生的大事无从知晓。
回过神来后,贺一龙抢先开口道:“八大王,这信儿可准?是哪路官军败的闯王?”
他是延安府绥德州人,与高迎祥算是乡党,虽然因不耐受人管制加入高迎祥的队伍,但对这个乡党还是甚感佩服。
曹操接口问道:“高闯王手下那两万精骑可不是吃素的!俺们与官军交手多年,能打的就那么几只人马,不曾听说有哪一路官军有本事将高闯王一口吃下啊?”
张献忠沉声说道:“数月前俺与高闯王合兵攻打寿州,没成想被官军内外夹击打了埋伏,之后俺才带着手下从南直隶一路跑到此地,高闯王部众损失亦是不小。眼见官军大军聚集而来,不得已下往陕西而去,结果在西安府叫陕西巡抚孙传庭带人给擒住了!”
张献忠说到高迎祥被擒时,面上表情十分沉重,但心里却仍旧觉得舒坦无比。
老回回马守应诧异道:“这孙传庭是哪里出来的?竟比洪承畴还要厉害不成?看来陕西是去不得了!”
张献忠点头道:“老马说的没错,陕西不能去了!那边本就有洪承畴在,现在又多了个更能打的孙传庭!俺要说的可不止是高闯王的事,俺们现下也有麻烦了!”
本就被高迎祥被擒杀一事弄得心思不属的众人,听到他的话后更是紧张起来。
张献忠肃声道:“过年前手下报知与俺,似是有官军哨探前来窥伺俺们!俺随后遣人一路往北查探,结果到了郧县以南便看到官军在路上设了卡,再想往前已是不能!这就是说,郧县现下来了官军,有多少人马不知!俺琢磨着,来的定是卢阎王!官军就是在寿州打俺们埋伏的那几路!”
老回回虽听说过卢象升的名字,但从未与他交过手。
曹操急忙问道:“这个卢阎王的名字俺听书过,据说挺能打。八大王,你跟他交过手,你说说,卢阎王比洪承畴和败了闯王那个谁更厉害?”
贺一龙道:“厉害不厉害另说,现下要紧的是探清官军多少人马,要是人多俺们就跑,人少的话俺们就跟他干一仗!”
张献忠得知有官军前来后,立刻就知道是卢象升来了。
现在高迎祥败亡,义军里有名气的就他和老回回等人了,朝廷是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
张献忠知道官军会来找他,但没想到来的如此快。
只有打败或者击退卢象升,他打算在黄茅关长期经营的策略才会继续下去,不然还得继续跑路。
潘独鳌和徐以显对他占据郧南作为根据地的策略也是极为赞成,并且用本朝太祖的例子来鼓励他:若想成就大事,须得据有一地,若是还如从前那样四处流动,那样永远是贼寇。
但潘独鳌认为黄茅关一带地势虽然险要,但还不足以当成真正的据点,献营的最佳根据地就是蜀中。
只要进入道路难行的川蜀之地,然后再去寻找到合适的落脚点,数年之内献营将会发生脱胎换骨的改变。
张献忠虽然觉得二人所言在理,但有些不舍得放弃经营了数月的两县之地,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官军已经来了。
据手下探知,竹山东北方向的板桥山附近已现官军身影,人数当在几千人。
板桥山离竹山只有四十余里,要是现在开始向西南的大昌、大宁撤退,官军察觉后很快就会追上来。
若是往南跑,则会进入水网密布的荆州府,要是遇有城池阻隔,还是会让官军包了饺子。
往东则是襄阳府,老回回等人刚从那边败回来没多久,那边的官军人数也是不少。
现在跑路不是最佳选择。战阵之上,只要一方开始后退,哪怕是正常后撤,若是对方紧追之下,撤退很容易会变成溃败。尤其是对于组织性、纪律性极差的流贼来说,这种事十有九成会出现。
何况要从竹山撤往大昌,中间路途足有几百里,并且中间还有数道河流,道路复杂难行。
更重要的是,无人带路。
张献忠并不是雄才伟略之人,他来到郧南后并未想过要去蜀中,所以没有遣人去探路。
在前路不明、后有追兵的情形下,基本不可能带着一两万人马安全撤离。
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联合老回回等人,据守竹山、房县一带,实在不行再往大山里跑。
不过真要再败一次,想要恢复元气就要看运气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分割
张献忠列举合营的种种好处,极力劝说曹操等人前来黄茅关共同抵御官军的围剿。考虑再三的情况下,曹操代表老回回等人表示,回到房县后就率部向竹山靠拢,以此呼应献营。若是发现官军势大,那各路人马就会合兵一处,共同抵御官军。
从献营扎营的黄茅关出来后,老回回打马赶上跑在前面的曹操后开口问道:“老罗,为甚要答应黄虎合兵?官军来剿的是他,俺们转身走就成,跑进大山里,官军上哪找俺们?”
革里眼也跟着问道:“曹操,俺知道你鬼心眼多,不过这回明摆着不是能赚便宜的事;说是合兵,还不是得俺们出人帮他抵挡官军啊?这买卖不划算!”
罗汝才打马前行,头都不回的道:“俺曹操是吃亏的人?先答应他再说!俺们到时看风色再做决断!”
老回回急忙道:“老罗,也就是说俺们不必非得帮着黄虎?”
罗汝才放缓马速,叹了口气,侧过身子对老回回道:“老马,强如高闯王都折在官军手里,恁觉着俺们要是不帮他,黄虎这回能撑多少时日?”
老回回道:“黄虎言明官军顶多不过两万人马。他说手下聚拢近两万人,俺看那黄茅关地势险要,官军想破也不易。俺觉着只要他能撑上一月,时日长了官军就疲了,到时候准就撤兵也不一定!”
罗汝才嗤了一声:“他要是真强还要俺们来帮忙?俺们先回去准备,若是官军人少,等他们打的差不多时,俺们再上去捡便宜;若是官军势大,俺们就跑!”
刘国能坚辞了曹操邀他在房县暂歇一晚的盛情,和老回回等人分手后带着亲兵快马加鞭往回返,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回了保康的自家营地。
一进营地大门,王二娃匆匆迎了上来,待刘国能跳下马来,王二娃走到他近前压低声音道:“大哥,李老四回来了!说是巡抚寻空见了他一面,叫他回来转告大哥,若是真想归降,大哥须得亲自去一趟襄阳才中!大哥,这怎生是好?”
刘国能急忙道:“李老四现在何处?快带他来,俺有话问他!”
襄阳府衙二堂内,年约五旬的湖广巡抚方孔端坐于交椅上,幕僚陈同侧立在旁,襄阳知府周斌陪坐于下手位置,其他的佐贰官并没有到场。
堂下跪着两个人,正是连夜从保康赶来的刘国能和李老四。
在仔细问过李老四见到巡抚时的场景与对话后,刘国能不顾王二娃等人的反对,决定冒险搏一把,亲自去襄阳面见湖广巡抚方孔。
在嘱咐王二娃等人,若自己两天之内回不来,就立刻带着刘母以及部众向西南跑路,寻机进入蜀中之后,刘国能带着李老四连夜赶往近两百里外的襄阳。
二人赶到襄阳时天色未明,城门尚未开启,于是二人在城墙外找了个地方坐等天亮。
随着天色的放亮,不到辰时时分,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一队军卒来到城门外排开,开始在城门处盘查进城的行人。李老四将几块碎银暗中递到守门队官手中后,二人顺利的来到城内。
由于尚未到衙门上值时间,李老四找到上次花费重金才搭上的抚衙书吏家中,将自家头领已经来到城内一事知会与他,请他代为通禀。
二人在那名书吏家中苦苦等待,直到巳时左右,一队军卒在一名队官的带领下找到他们,搜身之后,将两人带往襄阳府衙。
主座上的方孔打量着堂下跪着的刘国能,沉声问道:“堂下所跪何人?所为何来?”
刘国能磕了个头回道:“回大老爷的话,罪民刘国能,以不义之身对抗朝廷,现今幡然悔悟,欲归降朝廷,故亲来襄阳,以示诚意!”
方孔开口道:“尔前番遣人禀告有欲降之意,本官思之再三,遂令尔亲来以观其诚;若是尔心怀叵测,定不敢亲自前来!今番尔既亲至,可见确有悔悟之心!尔可知大学士卢部堂已知会本官,数万官军已至郧阳府,不日将对尔等展开迅猛之攻势,若非你见机得快,不用多少时日就将灰飞烟灭!”
刘国能闻听之后心里既惊又喜。若自己再犹豫下去,朝廷大军齐至,到时哪怕自己临阵反水,为防自己诈降,卢象升也会将自己的人头砍下,自己喊冤都来不及。
就在刘国能请降数日之后,随着卢象升的一声令下,官军分三路向竹溪、竹山、房县一带包抄过去。
按照卢象升的部属,官军右路黄得功与李重进部进攻竹溪一带的流贼,将其击败后赶往竹山方向。
左路的秦翼明与祖宽部则是进击房县,然后将其往保康方向驱赶,与湖广巡抚方孔率领的官军两面夹击,争取将其歼灭。
他自己则带着天雄军与京营两万人马由正面进攻竹山,争取将张献忠部全歼与竹山。
张献忠将重兵部署在了竹山县城里,力图依靠城墙给与官军以重大杀伤。
当闻听官军只有不到万人时,张献忠心中略微松了口气。
看来寿州之战官军折损也是不少,不然怎地才来了这么点人马?
刘文秀和艾能奇在寿州之战刚刚打响便已逃跑,所以对当时的战况知之不深,只是说有数路官军合围而来。
看来高迎祥虽在寿州吃了大亏,以至于被官军擒获,但在还是给官军造成了很重的伤亡。
既然官军人少,那就派人知会曹操等人,让他们前来合兵,争取在竹山给与官军以重创,然后再向蜀中进发。
张献忠没打算出城跟官军野战,自己手下差不多有两万,留守黄茅关的有三千人,城内这一万人中虽然有数千老营精锐,但当不得官军的正面冲锋。
若是曹操等人从东面带兵过来,官军肯定会分兵拦截,正面的官军也就有七八千的样子,若是分出一半的兵力去打曹操他们,那自己就会趁机带着老营人马出城与官军混战。只要打破官军阵势,城内剩余人马就可以顺势冲杀,真要如此的话,一场大胜也许就在眼前。
他却不知道的是,卢象升生怕把他吓跑了,这才故意在正面摆放了不多的兵力。
现在官军前来的北门正面,只有神机营与伍军营各三千人马,以及天雄军的两千人,而茅元仪与冯勋各自带着五千大军,从竹山东面的罗英山穿过,已经绕到了竹山的南门,将张献忠部通往蜀中的道路给彻底切断。
竹山县城西门外五里处的堵水桥虽然并不甚宽阔,但却是连接县城与黄茅关的必由之路。
张献忠在桥西靠近黄茅关的一侧布置了五千人,由孙可望率领,专门来防守这座小桥,以确保城内人马想退往黄茅关时的通道畅通。
正当孙可望接到城内通传,说是官军已至北门时,他派往北面的一队探子急慌慌打马来报:近万官军从北而来,据此不到五里!
孙可望顾不上探究官军从何而来,马上遣人进城禀告后,立即下令排好阵型面向北方,准备与官军接战。
虽知道自己这五千人不一定是官军的对手,但孙可望硬着头皮也得迎战。
堵水桥不能让官军给占了,不然的话城内的义父就无法退往黄茅关了。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义父能迅速派兵过来接应支援了,自己要是率部退往城内,那往西的道路就彻底断绝了。
当堵水桥西的流贼在纷乱中排好阵型不久,杨茂功率领四千天雄军以及神机营、伍军营各两千人赶到。
卢象升的战术很明确,将黄茅关与竹山县城隔断分开,消灭黄茅关之贼,将竹山北、南、西三面完全隔断,只留向东的通路。
看到对面数百步外的流贼歪歪扭扭的阵型,杨茂功轻蔑的一笑,在与神机营和伍军营的两名游击简单商议过后,神机营两千铳手分为五排向前行去。天雄军的一千弓手则居于左侧,三千名长枪手紧随其后;伍军营的一千刀盾手、一千名长枪手居右突前,随时准备上前给中军铳手做遮蔽。
孙可望一声令下,流贼五百余名弓手畏畏缩缩的向前迎去,走出数十步站定后组成一个小方阵,弯弓搭箭指向迎面而来的官军。
神机营铳手用的火铳、火药改良过的,射程威力都大大提高,射程由原先的四十余步提升到了近六十步的距离。
在官军铳手距离还有七十步开外时,流贼弓手中有人在慌乱中已经将箭只射出,剩余的五百余弓手下意识中也随着射出了长箭。
第一波弓箭并未对官军造成任何伤害,绝大部分箭只都扎在了官军前面的地上,神机营铳手依旧排着整齐的阵型迈步向前。
随着双方距离的迅速拉近,贼人弓手不断将箭只抛射进铳手的方阵中。带着宽沿铁盔的铳手纷纷将头低下,挡住了从天而降的箭只的伤害,只有少部分长箭射中目标,但并未穿透铳手身穿的内衬夹有铁片的棉甲。
右侧伍军营的刀盾手快步来到铳手身前,举起大盾遮蔽着流贼的弓箭。一声尖利的喇叭声响后,铳手们停下脚步,前排刀盾手伏低身子,第一排铳手举起火铳指向前方的贼人弓手。
射完五六轮的贼人弓手看到黑黝黝的铳口指向自己,心中的恐惧感陡然加大。前排的贼人发一声喊,转头向后跑去,方阵顿时乱作一团。
一声短促的喇叭声过后,一阵爆豆般的轰鸣声响起,四百枚弹丸从铳口激射而出,呼啸着飞向乱糟糟向后逃窜的贼人弓手。
五十余步外的贼军人群中飞溅出无数血花,百余名贼人被铳子击中倒地。除了被射中头部当即死亡的,其余中了铳子的贼人们并未立即身死,巨大的疼痛感让他们忍不住在地上翻滚哀嚎起来。
神机营第一排铳手打完迅速收起火铳向两侧撤去,第二排上前,迅即打响火绳早已点燃的火铳。
两轮火铳打完,流贼五百余名弓手倒下近两百人,其余的惊叫着跑回了自家阵营。
左侧的天雄军弓手已行至贼军阵前六十步外排好方阵,随着哨管的一声令下,一千只三棱长箭如同一小片乌云一样飞到贼人头上,然后转头扎了下来。
流贼阵型右翼的士卒,在三轮长箭打击过后便留下一地的尸体伤员后惶然逃窜,随着一声长长的喇叭声响,官军长枪手绕过弓手,大步向前冲去。
第一百八十六章 拦截
一个时辰后卢象升便接到了堵水桥已被官军占领,竹山往西的通道被隔断的战报。
五千流贼死伤大半,剩余的大部分逃向黄茅关。官军阵亡一百三十三人,伤两百七十五人。
伤亡主要是流贼头领亲率两千余众奋力反扑下造成的,但官军在顶住了流贼的反扑后,长枪手奋勇向前,很快便将贼人击溃,其头领也殁于阵中。
杨茂功已派人打扫战场,清理空地后让士卒分批歇息,准备随时迎战城里可能派出的援兵。
城内的张献忠接到孙可望的通禀后,立刻召集人马准备出西门支援。但由于部众分散在四门城墙防御,等集结起来时已过了接近半个时辰的时间,这时在西门城头望的手下回报,堵水桥已经竖起了官军的旗帜。
张献忠既惊怒又后悔。
这时他已经琢磨过来了,官军刻意隐藏兵力,是不想让他早早逃窜,自己当初不该听从潘独鳌的话防守县城。
现在四门中只有东门未见官军踪影,东面就是房县罗汝才等人扎营之地,官军也许是故意留着东门,也许是暂时没有顾及到。
不过从现在的情形判断,东面很可能有官军埋伏。也不知自己派去联络罗汝才等人的信差有没有抵达房县,若是房县的几路人马不来接应的话,自己就成了瓮中之鳖。
义子孙可望是生是死现在难以确定,这可是自己最喜爱的一个义子,要是折在阵中的话自己等于断了一条手臂。
心中焦躁不安的张献忠闷头回到了县衙,准备与潘独鳌、徐以显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从张献忠处回到房县的罗汝才等人,将目前的事态告知了正在养病的左金王蔺养成,然后聚在一起商讨到底何去何从。
这伙流贼头领中,蔺养成年龄最大,起兵造反时间最早;手下虽只有两千余人,但都是百战精兵,罗汝才等人平时都是以他为首。
蔺养成听完罗汝才简单叙说以后,紧皱眉头思衬半天后方才开口道:“俺琢磨半天,曹操的策略可行,现下应即刻着人去往西面和北面查探,定要将官军虚实打探明白;再就是派人去保康联络闯塌天,他那五千人能打,到时不管是打还是走,俺们都要和他走一起!”
随着数路探马的陆续遣出,罗汝才等人下令部众清点粮草物资,备好车辆,随时准备离开房县。
探马派出去数天后,西面竹山方向接连回报,竹山到房县沿途并无官军出现,而派往北面的探马尚未送回消息。去往保康方向的人刚刚回转,带回刘国能的口信:正在准备粮草物资,随时可以赶来房县。
就在这时,张献忠先派人过来了。
来人告知罗汝才等一众头领:官军已经到达竹山城北,人数不到一万。八大王约请各位头领带兵前往竹山,合兵一处打败官军。
打发走献营来人后,众人聚拢在蔺养成的营帐中商议张献忠送来的消息。
蔺养成开口道:“众位兄弟怎地看黄虎送来的信儿?若是官军人手确实不多,倒真是能打一下!”
老回回点头道:“俺也觉着能打!俺们几路人马加起来差不多四万人,要是心齐的话,就算折损些人手也能吃掉大部官军!那得收捡多少盔甲兵刃?”
革里眼没有直接回答蔺养成的话,而是看向罗汝才后开口道:“曹操,你怎地看?俺总觉着心里不踏实!黄虎的话不可全信!”
罗汝才思衬一会儿说道:“俺觉着还是多遣探马查探清楚再说。若是竹山官军不多,俺们就往那边移营,等黄虎和官军打的差不多俺们再上去捡便宜!再就是派一千人守住通保康的路,要是官军有诈,俺们即刻退往保康与闯塌天汇合,黄虎是生是死俺们就顾不上了!”
老回回疑惑的道:“那现下不让闯塌天过来了?他手下还是挺能打的!要是他过来与俺们一同往竹山,胜算就更大一些!”
罗汝才瞅了他一眼道:“你个榆木脑瓜子!官军人少的话,俺们和黄虎就能吃得下,打完了那些盔甲兵刃物资俺们也能多抢一些!他要来了,俺们就少分不少物资!若是官军有诈,他在保康俺们还能有条后路!”
老回回讪讪的没有吱声,他心里明白,几人里面就他最笨,以后还是少说话为好。
蔺养成赞道:“中!就依曹操的!老贺,你带着人马守住通保康的路!把探马都撒出去!俺们这就备军,有了消息即刻移营!”
就在曹操等人加派了数只探马并准备往竹山移营时,位于房县以北三十余里的界山山坳的出口处,随着一声响亮的唿哨声响起,一只二十余骑的马队从一条狭窄的小路行了出来。
这是祖宽手下的一小队夜不收,由一个名叫崔三耀的队正带领,负责给后面的大队人马探路。
身材宽大壮实的崔三耀跳下马来,冲着方才吹响唿哨的一处树林喊道:“二愣子,叫李二,王成替你往前哨探,你回去报信,让将主带着大队放心出山便好!”
随着崔三耀的喊声,山坳外的一处树林里不一会跑出一匹战马,马脖子下面挂着四颗五官扭曲变形的人头。马上的骑士也就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五官看上去十分寻常,身材精瘦有力,背上斜挂着一张大弓,一柄四尺多长的铁锤插在战马一侧的兜囊中。
这名绰号叫二愣子的夜不收大名叫李宝,别看年纪不大,从军也只三年,但武艺却是少有人比。辽东猎户出身的李宝射的一手好箭,并且对于哨探埋伏颇有心得,所以被挑选进了夜不收,这次被遣与另外两人出前哨探敌情。
李宝催马奔到崔三耀身边后勒住战马,笑嘻嘻的说道:“头儿,俺宰了四个贼人探子!李二、王成一人宰了两个!”
崔三耀翻了翻白眼佯怒道:“速速给老子滚!一些土贼有啥子好夸的!有本事拿几颗建奴人头,老子就服你!”
李宝撇了撇嘴回道:“俺们十几万大军都待城里头,上哪去找建奴人头?要是遇见建奴,俺保管能射杀他几个!”
崔三耀瞪了他一眼斥道:“军中大事岂是你能多言?!快去通禀将主!”
约莫一个时辰过后,大队官军陆陆续续从山坳中行出,祖宽的两千余马队走在了前面。
他和秦翼明的川军奉命担当大军的左翼。从郧县出发后,为了大军的行军路线不被流贼探知,所以选择先往东走,尽量贴着襄阳府一带往南行进,一直走了四天才到达了界山南面。
大军出山后继续向南进发,祖宽和秦翼明、高其勋等人在路旁查看舆图商议下一步的方略。
祖宽伸出棒槌粗的手指点着不远处的房县道:“贼人向来惯于流动不惯守城,俺们接的将令是将贼往保康方向赶,那边有湖广的官军包抄;秦总兵,你带部下从右面竹山到房县这一段抄过去,俺会派遣夜不收帮你探路,你部务使贼往南面逃遁;俺带着马队正北面过去,这中间俺会派人不断和你联络,一旦到达后发现贼营,俺们一并发起攻击!这些土贼不耐打,只是千万别让贼头走脱!”
秦翼明和高其勋点头应下。
祖宽和秦翼明虽然都加了左都督衔,但这回的升赏里,祖宽还有恩荫子侄的荣赏。这就看出朝廷对祖宽的重视来了,所以这次行动自然以祖宽为主。
房县的曹操等人探得往竹山一路确无官军后,便开始整队往竹山而去。
只是数天前往北派出的哨探一直没有回来,一向谨慎的罗汝才特意下令一定要注意北面的动向,一旦察觉有异,全军即刻回撤。
行进中的流贼队伍拖了好长的队列,万余人马延伸出去足有七八里之多。为防意外,罗汝才等人将部下分成每千人一队,前队行出两里,后队梯次跟进。这样做能最大程度的减少在路上的拥堵和混乱,但若是碰到优势兵力的官军时就太过单薄了。
还没等后队数千人从房县营地出发,最前面的千人队便与从北斜插过来的川军遭遇了。
说是遭遇,其实是有备打无备。
流贼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道路的前方,哨探也前出了几十里,这比起原先根本不注重探马的时候已经强出太多。
虽然对于自己的右侧,也就是北面,流贼也派了人手哨探,但这些哨探哪比得上官军精锐的夜不收。
也就数十息的冲突后,十余名流贼哨探被斩杀殆尽,官军的夜不收顺势往前,很轻易的就将流贼的动向探查的明明白白。
由于竹山与房县的官道两侧乱石灌木太多,不适合埋伏后冲杀,秦翼明当即遣高其勋带三千人从西面兜截,他则亲率三千人直插官道,将已经走过去的流贼前队从东西两侧拦腰截断后剿杀。
老回回带着一千人马作为前锋行在大队的最前面,快要接近罗英山时,几名哨探打马飞奔而回。老回回打马迎上前去,看到几名哨探手臂、肩膀都是被弓箭射中,虽性命无忧,但失血过多使得几人都是脸色苍白。
“前方有多少官军?距此多远?”老回回厉声喝问道。
这情形已经不用问前面是不是官军了,要问的是有多少人,然后再决定打还是逃。
“马爷!前方三里有数千官军拦路!小的们十几人哨探,只有俺们几人逃的回来!”
听到前面有数千官军拦路,老回回二话不说,立刻下令后队改前队往回撤,趁着官军还未追上来,跑路再说。
没想到还没等乱糟糟的队伍转过身来,两里之外的后队已有惊慌失措的喊叫声传来。
第一百八十七章 冲阵
在六千川军的前后夹击下,老回回亲率的流贼一千前锋,以及两里外的一千流贼后队,只抵抗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或死或逃。来不及逃命的则是跪地请降,但遭到了川军毫不留情的杀戮。
老回回见势不妙,赶紧跳下马来藏身于一处茂密的灌木从中,最终侥幸逃得一命。
秦翼明见突前的流贼已败,遂下令留下五百人搜寻官军伤亡士卒并打扫战场,至于逃跑的数百流贼则不去管他。
现在的情形下已经不用再分兵包抄,防止流贼往南逃窜了。流贼大队尚在后面不曾赶来,直接带人掩杀过去就成。简单商议过后,秦翼明和高其勋带着剩下的五千余人顺着官道继续向东,尾随着转身逃窜的后队贼军直奔房县而去。
留人打扫战场是为了搜捡贼身上的财物,至于流贼的兵刃官军根本不屑一顾。
虽然现在朝廷的饷银发放已经非常及时,但战场上的缴获归个人所有,这可是一笔很大的外财。
流贼们因为居无定所的缘故,习惯于将抢掠来的金银等贵重物品随身携带,不管是川军还是辽东军,近两年间与流贼数次激战下都是收获不小,这些外财也是维系士气的一个重要因素。
打扫战场搜集来的金银依律会全军平均分配,很少有人私下藏匿。川军基本都是以乡党为主组建的队伍,很多人之间都沾亲带故,没必要为这点小利惹得同村的人耻笑。
在前路川军对流贼发起进攻差不多同一时间,辽东马队到达了距离贼军大营五里之地。
在夜不收将流贼正在整队向竹山进发、尚有数千人还未离开营地的消息传回后,祖宽估摸着川军应该快要将流贼前军拦截住了,现在突击正是时候。于是他将两千余马队分成四队,五百余人一队,从侧翼插进流贼军中连续不断的冲击,透阵而过后直接往南去,稍做喘息之后由南往西再冲一次。
在蔺养成的安排下,罗汝才留在了后队压阵,他则率自己手下作为中军前后呼应。
前面七八里外老回回败阵的消息尚未传回,蔺养成带着部下刚出营门不远,忽然一阵闷雷般的声响从北面不远处传来,随即一道道尘土汇成的烟柱升了起来。
久经战阵的蔺养成蓦然色变,他知道这是大队骑兵冲锋的动静,这时候冲来的只有官军,流贼们没有大股的骑兵。
蔺养成只觉遍体生寒,他来不及细想,猛地一扯缰绳兜转马头,两腿用力一夹马腹,战马冲出人群向南跑去。身子伏低的蔺养成大吼道:“敌袭!往南跑!”
几名亲信见他突然往南逃窜,接着听到他的吼声后立刻调转战马跟着蔺养成向南跑去。
当蔺养成身边的流贼反应过来后,大部分都是下意识的选择了向营地内跑,正好与正在出营的流贼们撞到了一起,流贼们拥挤吵闹乱成了一团。
还没等大部分贼人弄明白出了什么事的时候,隆隆的马蹄声中,大股身穿黑色札甲,斗笠形的铁盔上镶着红色小团簪缨的官军马队突然出现在流贼的视野中,一柄柄的长柄眉间刀闪烁着刺目的寒光。
祖宽手下的马队很少使用三眼铳。因为在颠簸的马背上燃放三眼铳既麻烦命中率又低,还不如使用冷兵器来的爽快。因而他的部下基本都用眉间刀、连枷、长柄铁锤、铁锏之类的的重型兵器,对付基本不着甲的流贼最是好用。
在流贼们绝望惊恐的叫喊声中,官军马队一头扎进了尚未散开的流贼阵中。随着残肢断臂四处乱飞,在一片惨叫哀嚎声中,第一波官军从流贼南面透阵而出,身后是满地的尸体和伤者。
透阵的官军在远处兜了圈子后转向东面的流贼营地,停下马来暂作喘息。
还没等流贼们缓过神来,第二波官军也已杀到,这波官军的目标是已经逃进营门里的流贼。
流贼们犹如岸边沙土堆积的城堡,在官军骑兵如同海浪般的连续冲击下瞬间崩塌,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战场上到处是争相逃命的贼人,祖宽亲领的第四波马队冲过来后才发现,眼前根本没有大群的贼人,流贼基本都已四散奔逃。
官道上被截断的西面的贼人眼见官军凶猛,只得拼命往西面的竹山方向逃窜,第一波冲阵的马队在祖千军的带领下,由南面的原野中冲上官道,直接向西杀去。
营地内的罗汝才在官军第一波冲锋到来时便察觉到不妙,他顿时明白过来,这是中了官军的埋伏了。
他手下虽然有几千人,但对上官军步卒都撑不住,更别说来的是骑兵了。
罗汝才和蔺养成一样的打算,掉转马头冲出流贼队伍,直接奔着保康方向而去。至于谁见机得快能跟得上他,那就算谁的命大了。这时候根本来不及组织人马抵挡官军了,赶紧离开险境再说,人马过后再去收集就成,反正又不是跑了一回半回,早就有经验了。
人数众多的贼人以及骡马车辆拉着的物资,都成了阻挡官军追击的最佳障碍物,再加上祖宽制订的战术是以杀伤为主,官军冲阵后的目标指向了竹山方向的贼人,所以罗汝才轻轻松松的就逃了出去。
催马狂奔二十余里之后,罗汝才扭回头看到身后并无官军追来的迹象,只有自己的数十名亲信在后面跟着,于是扯动缰绳让马速缓了下来。
现在看来官军正在忙于剿杀后队的部众,一时顾不到逃脱的小股人马,所以自己暂时还是安全的。
罗汝才控马处于碎步前行的状态,后面的亲信陆陆续续催马赶了上来。
“大当家的!这回俺们可是亏大了!”罗汝才的一名亲信上得天喘着粗气沮丧的开口道。
“也不知是哪来的马队,凭地凶猛!俺们的人手折损头一回这般重!接下来可怎生是好!”另一名亲信走山虎语气也是十分低落。
罗汝才心里更是感到万分沮丧。这一路上他都想明白了,不管是黄虎还是他们革左五营,这回都中了官军的圈套了。
官军早就探知了他们的虚实,躲在暗中就是为了给他们致命一击。
可笑那黄虎还想在竹山给官军一个教训,更可笑的是以智谋自诩的自己,竟然也以为官军不会太多,还想着趁机捡点便宜。
现在想想,这一切都在人家的算计之中,能在寿州击败高迎祥的岂是善茬?高迎祥、张献忠当时坐拥数十万人马,官军人数岂会少了?
看来寿州之战,是以高迎祥和张献忠的惨败告终的,官军根本没有太大的折损。
正是自己主观上认定官军虽胜,但亦是伤筋动骨、折损过重,这才会想和张献忠联手击败前来进剿的卢象升,现在看来自己实是个蠢货。
前阵的老回回肯定是折了,蔺养成生死不知,革左五营现在就剩下自己和贺一龙、刘国能了。
现在得赶紧去汇合贺一龙,然后走保康找刘国能才是最要紧的。败兵只能寻机慢慢收拢了,只要找块安全的地界稳住根脚,兵卒要多少有多少,这乱世之中还缺人不成?
想到这里,罗汝才心头稍觉轻松,他笑着安慰众人道:“这回上了狗日的当了!俺们吃了个哑巴亏!不要紧,俺们又不是头一回败阵!眼下先找到贺头领,俺们去保康刘国能处,之后南下荆州府,寻机进蜀中!蜀中的天险足以挡住朝廷兵马,用不了几年,俺们又能聚拢起更多的人马,照样喝酒吃肉、穿金戴银!”
经过他一番鼓动,众人的情绪重新高涨起来,罗汝才一马当先向东行去,一众亲信紧跟其后。
在筑水桥边扎营的贺一龙听完罗汝才的简单叙说后,除了一迭声的咒骂之外也只有叹气的份儿了。
罗汝才等人跑了大半天,在简单吃过干饼、喂过战马之后,两人决定立刻前往保康,现下只有与刘国能合兵一处才有安全感。
刘国能在襄阳只待了一天,征得方孔的同意后带着李老四返回安平堡,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方孔的幕僚李方,以及四名巡抚标营的亲兵。为防止不必要的麻烦,李方扮成行商的模样,几名亲兵则是仆从伙计的穿着。
刘国能心中对此并无疑义。他认为这正是方孔对他的信任下才有的举动,自己既然真心归降,那朝廷遣人监军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王二娃、刘栓几人见刘国能平安返回,个个也是欣喜不已。虽然刘国能只是去了不到两天,但王二娃等人一直提心吊胆,也未敢把消息告诉刘母。几人下令将数路探子布置到襄阳府附近,一旦发现官军聚集后立刻回报,然后就按照刘国能的嘱咐,带着刘母寻路躲进蜀中再说。
在把李方几人安排在一处营帐后,几人聚在一起,刘国能将这俩天的情形简单叙说一遍,顺便将李方的身份告知了王二娃等人;并严厉告诫众人,对李方须得保持恭敬,这可是巡抚大老爷身边的亲信,是代表朝廷来这里的。
王二娃点头应道:“大哥,恁放心,俺们从前也是官军里出来的,现今等同是重又回了官军,李师爷这等贵人俺们哪敢不敬!”
刘栓开口道:“大哥,接下来该怎地做?朝廷既是答应俺们归降,就没给俺们个名头与身份?盔甲印信也没得?”
贺三冠接口道:“俺觉着,朝廷对俺们还是不放心,这既没名头又派监军的,终是将俺们看做是贼人!”
一时之间帐内气氛有些沉闷,几人都不是没见识的土贼,何况刚才说的也是朝廷本该给的,要不如何证明他们现在已变成了官军。
刘国能笑道:“俺还没说完呢!恁说的俺岂能不知?方大老爷已经向京城上奏本了,将俺们归降一事跟朝廷讲明,方大老爷无权给俺们定下身份咧!不过方大老爷说了,他也给能给俺们身份的大官写了信,只要那位大老爷点头,俺们的身份这几日就能定下!听方老爷话中之意,俺最少能得个游击将军咧!哈哈!”
贺三冠疑道:“京城离俺们几千里地,这来回得数月,俺们一时是指望不上!可方老爷怎地又说几日就能定下?这听着有些别扭!”
看着几人疑惑的神情,刘国能心下暗自得意,他将身子往前探了探,压低声音道:“恁可知这回来竹山的官军是谁带着的?”
几人纷纷摇头,王二娃急道:“俺说大哥,恁说个明白中不中?又是不行又是行的,俺都憋出屁来咧!”
刘国能哈哈一乐:“方大老爷讲了,这回来的是大学士、五省总理卢象升卢大老爷!方老爷说,卢大老爷有权给俺们定下身份!将来只需朝廷兵部给俺们制作文牒印信就成!俺告诉恁,方老爷说这番话时,脸上好似不太高兴咧,俺觉着像是有点嫉恨卢大老爷似的!这话可别漏出去,俺们弟兄们知道就中!”
第一百八十八章 投名状
当罗汝才与贺一龙带着千余手下来到安平堡时已是第三日的申时,一脸讶异之色的刘国能迎了出来。他语带不满的开口道:“老罗,俺不是知会你几个了吗?俺正在准备带人往房县去,恁这是不放心俺,特地过来催促不成?”
贺一龙一脸晦气的样子开口道:“还去个狗屁的房县!老窝都让人给抄了!快快备点饭食,走了大半日儿郎们都饿坏了!”
刘国能不解的问道:“这是甚**?出甚事情了?”
阴沉着脸的罗汝才跳下马来,身后的亲信接过缰绳将战马牵到一边,罗汝才便往堡里走边说道:“这块不是说话的地方,俺们去你营帐里说!”
刘国能看了一眼二人身后东倒西歪或坐或躺的部众,冲着身边的王二娃使了个眼色后,陪着两人往堡中走去,边走边吩咐道:“去弄些吃食、热水,叫弟兄们吃口热乎的!”
手下人应声去准备饭食,王二娃则悄悄的向李方的营帐行去。
来到刘国能的大帐内,罗汝才和贺一龙卸下身上的盔甲后各自寻了个椅子一屁股坐了上去,刘国能跟着坐下后问道:“老罗,瞧恁俩这脸色咋跟死了亲爹一样?到底出甚事了?刘栓,去备好酒菜,好好款待两位头领!”
罗汝才叹了口气,将前几日被官军突袭一事简单说了一遍,末了总结道:“这回黄虎是没得跑喽!先是高闯王,现下又是黄虎,俺们也跟着遭了秧,难不成这造反没了前程?”
贺一龙郁闷的开口道:“俺们和他俩不一样,俺们造反就是为了喝酒吃肉享享福。高闯王与黄虎都是心气太大,还想着称王称霸,这下好了,到地下称王去了!”
刘国能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要是朱由检在场的话,肯定得给他个影帝的头衔。
他开口道:“这可如何是好?官军要是剿了黄虎,定是会冲着俺们来!老罗,接下来俺们该去哪块地界?”
罗汝才坐正身子,正色道:“俺思来想去,唯有去蜀中落脚才是正办!等在你这歇息几日后俺们多抢些物资,就往南走荆州府,之后折向西边,捉个向导带俺们入川!只要是入了川,官军再想剿俺们可就难了!刘老弟觉着如何?”
刘国能故作豪爽的点头应道:“中!老罗你鬼点子多,俺们听你的就成!”
几人又闲话了一番,半晌之后,热腾腾的酒菜端了上来,刘国能招呼王二娃、刘栓、贺三冠一起过来陪酒。
罗汝才与贺一龙本就心情不好,在刘国能几人轮流劝酒下,虽然米酒度数略低,但耐不住几重因素叠加的作用,不一会两人就有了七八分醉意。
刘国能借口解手,出了营帐来到不远处李方的帐内。
李方端坐椅子上正在就着微弱的烛光看书,四名亲兵两人守在门外,两名立于帐中。
这蜡烛也是刘国能特意派人去襄阳府买来的,为的就是怕李方不习惯油灯的烟火味太大。
刘国能进帐后看到李方安详的姿态,心中不由得敬佩无比:读过圣贤书的人就是河常人大不相同啊,换成自己身处情况不明的贼营之中,那还看得下书,吃饭怕也是吃不下了。
他哪知道连日来李方心里也是怕得要命,但受东翁之遣不得不来,看书也只是强自让自己心静而已。
刘国能要是识字的话就会发现,李方现在所看之书是倒过来的。
“李先生,贼人业已酒醉,小的前来是想请教,是直接斩杀还是生擒?千余贼众如何处置?”刘国能弯腰拱手道。
李方放下手中的书册,不紧不慢的开口道:“适才王将军前来告知与吾,思量再三之后,吾以为生擒贼首应比斩杀更得当些许;至于其余人等,既已从贼那便全部斩杀为好!吾辈人讲的是除恶务尽之理,刘将军切勿再生其他心思!且去且去!”
只要刘国能这份投名状交上,那自己也就彻底安了心,再也不必担惊受怕了。自己此番深入贼营,亲自指挥降将擒获巨寇,并杀伤千余贼众,回去后东翁自是会有所交代,将来与一干好友饮酒闲谈时也是一份引以为荣的谈资,李方想到此处,不由心中窃喜不已。
刘国能恭恭敬敬的施礼后退出李方的营帐,心中暗想:他娘的这帮大头巾比自己这个反贼心还要狠,自己还想着将罗汝才、贺一龙直接杀了,那一千余并入自己手下呢,他奶奶的,以后得离读书人远远的才行。
晚上戌时左右,单独扎营在安平堡外的罗汝才、贺一龙部下的营帐纷纷燃起了大火,在王二娃等人的指挥下,数百名弓手将火箭射到百十座的营帐上。这千余流贼奔波数日早就疲惫不堪,天一黑就已入帐酣睡起来,突如其来的大火和箭只让很多人在梦中便一命呜呼,少数惊醒的贼人穿着贴身衣裤惊叫着跑出营帐,但都遭到无情的射杀。一刻钟之后,大火熄灭,王二娃命五百刀盾手进场补刀。
罗汝才与贺一龙早就被放翻后捆绑起来,几十名亲信也被斩杀殆尽。贺一龙和罗汝才在不解与愤怒中大骂不止,他们不明白闯塌天搞的是哪一出。待到王二娃吩咐将二人的嘴巴用破布堵住,然后得意洋洋的告知二人,刘国能已经率部归降朝廷,他俩就是投名状时,罗汝才与贺一龙低头嘿然不语。
李方安排一人回去报信,另外三人则是守着关押二人的营帐,不许任何人靠近,这份功劳是属于方孔的。
黄茅关上的李定国浑身浴血,奋力一枪刺中一名攀爬上来的官军后迅速扫视一眼,发现周围已经有大批的官军爬上了关墙,自己的手下已经失去了抵抗之力,纷纷从墙上的石阶上逃下后奔向后面的山上。李定国知道大势已去,长叹一声后转身踏上石阶跟在手下人后面逃往山顶。
当初潘独鳌、徐以显建议张献忠坚守竹山县城时,李定国便竭力反对。
他对张献忠建言道:俺们多年来就是因为四处攻伐,实力方才越来越大;守城不是献营的长处,游击作战才是献营的拿手本事;现在以己之短就敌之长,实乃取死之道!眼下要么放弃竹山、竹溪,继续游动作战;要么全部退守黄茅关,若是守不住还可以翻山而走。
张献忠听后也有些犹豫,他知道李定国对于战阵有着卓越的见识,并且讲的也很有道理,献营所长就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这守城可是从来没有过。
潘独鳌对李定国的话嗤之以鼻孔,他对张献忠说道:“大王若想成就大事,须得据有一城一地方可。若是还如从前那般四处流窜,何来的民心归附?得民心者得天下,大王此次只要守住竹山、击退官军,那此地百姓将会看到大王所拥之实力,从此便会对大王真心信服,大王的名气也将会慢慢传开。到时只要大王拿出些许钱粮放于百姓,那此等民众便会感恩戴德,大王便会在竹山、竹溪两地站稳脚跟,将来组织民众开荒拓田、积蓄粮草、招兵买马,数年之内整个郧南便会尽数大王所有!”
徐以显也趁势道:“现今大明朝廷已是四面楚歌,衰败之势日显。各地义军已成燎原之势,官军不可能只盯着大王一处,他们还要与别股义军交战!况且此战若胜,以官军喜弱畏强之惯例,再要组织强军来袭,那还不知哪年哪月。到时我献营早已壮大无比,或往蜀中,或依然于此发展,何惧其来?此战绝不可退避,须得打出名气不可!”
两人的一番言论也不无道理,张献忠犹豫再三后决定还是听从两位军师之言,留守竹山县城。
但为了保险起见,张献忠还是决定留下后路。一旦官军攻势凶猛,县城守不住,那就从西门外的堵水桥退往黄茅关。堵水桥和黄茅关要留人守御,以确保退路无忧。
李定国、孙可望苦苦相劝之下也未能改变义父的决定,无奈之下只得分领了守桥守关的重任。
张献忠的布置若是在原先的历史中也能说得过去。历史上的官军确如潘、徐二人所言,少有韧性十足之军,并且基本没有号令严明的数万大军合围剿贼的情况出现。
退一步讲,就算竹山县城守不住,张献忠预留的后路还是非常有效的,不管如何,保命是毫无问题的。官军打县城想的是收复失地,很少有人谋划将流贼一举歼灭。就算有人想,但此时最大股的官军都在陕北的洪承畴手下,不要说数万人的大军,就算万人也是很难凑齐。
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原先的历史轨迹上的,但现在历史已经彻底改变。有个本不该出现之人悄然降临这个世界,许多人的命运也因此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数只历史上没有出现过的大军已经布好了口袋,就等着将张献忠装进去后埋掉。
登上黄茅关的黄得功看到流贼们争先恐后的往后山逃去,于是让亲兵去招呼吴群等将领过来议事。
他和李重进奉命奔袭竹溪县一带的贼兵,没想到赶到后却发现贼人已经退走,两人遂率部向竹山方向行进。
两日之后两部先后抵达黄茅关,眼见流贼据关而守后,黄得功与李重进简单商议过后,遂下令辎重营砍伐树木制造简易云梯,然后强攻黄茅关。
黄茅关关墙也就两丈多高,攀爬时不需要很高的梯子,辎重营很快便制作好了十几架长梯。黄得功让五百铳手和一千名弓手组成三个方阵,掩护刀盾手爬梯强攻。李重进则从部下挑选出十余名神射手选好位置,伺机射杀勇悍之贼。
守御黄茅关的李定国手下虽有数千人,但大部分都是未着甲的普通流贼。精锐老营只有五百之数,弓手也只有数百人,眼见关下官军来势汹汹,明知不敌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组织防御。
在各自哨管的带领下,身着棉甲头戴铁盔的弓手铳手分别行进至关墙下五十步摆好阵型,一千名刀盾手分别持盾抬梯准备冲锋。
李定国只得将数百名弓手分散开来以便射杀攀爬的官军,然后用一百老卒带五百普通士卒分段把守,自己亲率一百老卒作为预备队,随时支援危险地段。
随着尖利的喇叭声响,在火铳的轰鸣声和弓弦的响动声中,前排盾手举着大盾开路,抬梯持刀的官军涌向关墙。
官军密集的火力压得墙上的流贼根本无法起身,墙上面不时传来中箭流贼发出的惨叫声。十余架梯子很顺利的倚靠在墙上,前排的官军选锋身着铁甲,一手持盾一手扶着梯子,牙齿咬着长刀迅速往上爬去。
一名身体粗壮的官军率先抵达梯子顶端,就在他刚要抬腿迈上关墙时,一名流贼猛然起身,手中铁棒抡圆后狠狠地砸向这名官军。
这名官军急忙举盾遮挡,一声闷响过后,这名官军连人带盾被砸的从梯子上滚落下来。
没等那名贼人缩回女墙后面,一直紧盯着关墙的一名关宁军神射手一箭将他射翻倒地。
随着官军弓手射过八轮,铳手依次打完一轮,已经有官军登上了关墙。
不管是从个人的悍勇还是防护的严密,以及火力的压制等方面讲,流贼根本无法与官军相提并论,李定国纵使个人再勇猛,在这种大势面前根本不起作用。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流贼就支撑不住了。当第一个逃跑的流贼出现后,几乎所有流贼的心理便崩溃了,这时候哪还管甚子将令,墙上的流贼们哄堂大散。
吴群等将领聚拢在黄得功身边,听候主将的命令。
黄得功指向黄茅关后山下令道:“吴群带三千人搜山,所有贼人不留活口;叫辎重营负责打扫战场、搜寻伤亡士卒,本将带其余人马去往竹山,看来献贼匿于城中,这回说甚也不能让他逃脱!”
第一百八十九章 佛郎机炮
卢象升在获悉房县之贼已被击溃之后,即刻下令西、南、北三面同时对竹山县城发动攻击,并着人知会东面的祖宽和秦翼明做好迎敌的准备。
最先破城而入的是南门的神机营与伍军营。
神机营的二十门五百斤重的佛郎机被布置到南门外两百步外,轮流开火轰击南城门。
在第一轮试射仅有数枚弹丸命中的情况下,炮手们重新调整炮位和参数,第二轮往后,二十门大炮大都能直接命中目标。
一斤重弹丸产生的巨大动能每次都能将城门轰出一个大洞,加上佛郎机炮极快的装填速度,二十门佛郎机炮也就轰击了四轮后,厚重的城门已是支离破碎。
由于官军没有蚁附登城,城头上的流贼只能在大炮的巨响中眼睁睁看着。负责守御南门的刘文秀下令一千名流贼聚集到城门内,准备与马上要破门而入的官军展开厮杀。
随着炮声的停止,伍军营一百名身穿铁甲的士卒手持巨斧,在盾牌手的遮蔽下向城门行去,两千名弓手在城门两侧五十步组成两个方阵负责掩护。
城头的流贼弓手本就数量不多,眼见官军向城门进发,在头领的喝令下胆战心惊的直起身子开始放箭,也就射了一轮便遭到城下官军弓箭群的无情射杀。
手持巨斧的官军安全的抵达城门处,开始轮流用巨斧顺着弹丸轰出的大洞劈砍城门,也就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后,城门大部已被彻底劈开,只有两根门轴处尚未破损,但已不妨碍大军通行。
随着破门士卒的撤离,透过长长的城门洞可以看到,城内的流贼已经部下了一个厚实的方阵,随时准备与官军厮杀。
短促的喇叭声突然吹响,巨大的轰鸣声猛然响起,还在原地的佛郎机炮几乎在同一时间内打响,二十颗弹丸呼啸着穿过门洞先后撞入贼人方阵之中。
尽管流贼数年来与官军交手无数,但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官军从未在剿贼中使用佛郎机炮这种重型火器,因此流贼们根本不懂得如何对抗或躲避大炮的轰击。他们不知道的是,在大炮的有效射程内组成密集厚实的方阵,那纯粹是给大炮当靶子练习射击用的。
二十颗直射弹丸将厚厚的贼人方阵击的向里凹陷进去,一下子将数排流贼的生命和肢体带走,血肉横飞中连惨呼声都很少听到,绝大多数中弹的流贼当场阵亡。
剩余的流贼们已经被彻底打蒙了,他们从未见识过火器对人类造成的这种巨大伤害。
没等他们回过神来,炮手们迅速将第二枚子铳塞进炮身后部长型孔槽内后点燃引信,眨眼间第二枚弹丸在巨响声中飞向呆在原地的流贼方阵。
两轮轰击过后,流贼的千人方阵已没有多少人还能站着,剩下的数百流贼终于醒过神来,嚎哭惊叫着四散逃开。
在他们的认知当中,战阵搏杀还是你一刀我一枪的对砍对刺,从不曾想到过遭到如此单方面的屠杀。
火器时代已经来临,落后一方只能是被动挨打。
明军的火器到现在并不落后于西方,只是历史上的种种原因导致其使用率非常低。
神机营的参战让流贼们没有任何应对方法和策略,除了崩溃逃跑别无他法。
城头的刘文秀满脸的不可思议。他见识过官军的火铳,知道其威力虽大,被击中者非死即伤,但装填慢、射程近是其致命的弱点,一旦等官军打完一轮后立刻冲上去近身搏杀,铳手们毫无抵抗能力。
但今天这种远距离的大炮轰击彻底颠覆了他以前对战场的认知,在这种利器的面前,他顿时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无力和渺小。
伍军营的三百刀盾手已经列队穿过城门洞进入城内,他们负责给身后的三百神机营铳手开路,官军就这样分成两队一组,进城后迅速沿着台阶向城墙上的流贼杀去。
守御南门的流贼本就不多,适才被大炮轰杀数百人,剩下的也被大炮的威势吓破了胆,看到官军向城头上攻来,流贼们惊慌失措下没有丝毫抵抗,顺着城头的甬道逃向了别处。
城头的刘文秀早就在官军进城前跑了。他得赶紧把城破的消息告知义父,好让义父早作打算。
就在南门流贼溃败之时,西门和北门的官军采用蚁附的方式也相继登上城头。比起南门在几无损伤的情形下破城而入,其他两门的官军付出了各自伤亡百余人的代价,幸亏献营没有守城经验,加之精锐过少,不然官军伤亡还会更多。
就在三面官军向城中心突破之时,竹山东门突然打开,数千名百姓在身后流贼的驱赶下拥挤着逃出城内,然后是一群一群的流贼紧跟其后,张献忠换了一身平民服饰混在人群中,周围是同样化妆成百姓的一众亲信亲兵。
张献忠心里明白城破只是早晚的事,回到县衙之后便召集一众亲信商讨如何突围逃窜之事。
放了吸引官军的注意力,他并未知会分守三门的头领士卒。只要这三面还在守御,官军就不会调集大军在东门外阻击他,至于义子刘文秀和其他头领的生死他就不管了。
虽然东门外几里之处有官军已经列好阵势,但面对百姓流贼掺杂在一起的情形,官军很难选择。张献忠赌的就是官军不敢无差别的进行杀伤,那他就会顺利的跑进周围的山里。
张献忠临走前派遣亲兵将潘独鳌和徐以显全家杀个精光,他现在恨极了这两个蠢货。就是一时鬼迷心窍听信两个废材之言,才会落到眼下这般田地。
若是当初退守黄茅关,或者向西逃窜,官军就算人再多也没法将他困住。
世上没有后悔药,现在说啥都晚了。
流贼们从城内涌出后便将百姓驱散,随后各自向南北两侧的罗英山、方城山逃窜,张献忠与艾能奇等人逃向了南面的罗英山。
东门外的祖宽和秦翼明率部已经奉命等候许久。
卢象升之所以下达尽快进攻的命令,并且将东门留出来让贼人逃跑,怕的就是时间长了,流贼会在没有退路的情况下屠杀城内百姓泄愤,或者将百姓推上城头作为人质。那样就算最后将献贼诛杀,但是因为百姓伤亡巨大,不光有碍自己的声誉,给那些朝臣言官攻自己的借口,也会使许多无辜生命葬送于此。
卢象升虽然久历战阵,见惯了各种各样的惨状,但他并未因此变得冷酷无情,心底深处对百姓的怜悯之情反而更加深重。
若换成洪承畴、孙传庭指挥此役,他们想的是怎样聚歼流贼,擒杀献贼,百姓的生死则要放在一边。
按照二人的性格,在手握数倍与敌的兵力下,肯定是采取十则围之的策略,将流贼围困与城内,直到估计其断粮已久后才会发动进攻,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功劳,也能博得各军将领士卒的欢心。
卢象升不是没想到这点,但他怕的是流贼在断粮之后会屠杀百姓,然后用人肉做军粮。这种事例在历史上屡见不鲜,以张献忠阴狠的性格,绝对做得出来。那样就算最终完胜流贼,但卢象升的心里会留下一生都挥之不去的阴影,他绝对不会原谅自己,也绝不允许那样的人间惨事发生在眼前,并且是在自己的主导下发生的。
看到流贼驱使百姓拦住了大军冲锋的道路,祖宽与秦翼明赶紧聚在一起商议对策。
秦翼明道:“祖帅,某命人将百姓引之一旁,给马队腾出道路后再行冲杀如何?”
祖宽皱眉道:“如此一来,贼众大部将逃进山里,要是献贼走脱,俺们这回的功劳可就没那么大了!”
天性懦弱的秦翼明无奈道:“这可如何是好?督帅向来爱民如子,要是此刻率军冲锋,会使不少无辜丧命,事后朝廷与督帅怪罪下来该当如何?”
祖宽满不在乎的道:“要是流贼走脱,将来窜往他处祸害更多百姓!眼下杀贼为重,管不了许多!督帅也是领兵之人,岂会不知轻重缓急!现下俺带兵冲锋,你随后掩杀即可!”
祖宽说罢不管秦翼明如何答复,转身行至马前翻身上马,伸出一只手臂往前虚劈一下,身边的亲兵举起红旗往前一压,两侧的两千余骑兵缓缓驱动战马开始往前压去。
惊慌失措的百姓大部分顺着官道往东面跑,忽然一阵沉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片刻之后一只骑兵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寻常百姓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很多人顿时吓得呆立当场,更多的人反应过来后开始向两边散开,有头脑清醒的人纷纷大叫:“躲开躲开!”“快点闪开路!”“来这边来这边!”
辽东马队的马速很快提了起来,眨眼间冲到人群前面,这时想往两侧躲已经来不及了,四骑一排的马队隆隆驶过,所有挡在前路的男女老弱被撞翻后踏成了肉泥。
第一百九十章 改变
黄滨现在已经成了长安镇家喻户晓的人物,几百人的大工坊可是从未见过的,能成为管事那肯定是相当能干才让东家看上的。黄滨偶尔上街时,跟他认识的都是老远就客气的打招呼,口中都是尊称一声“黄管事”,黄滨心里也是开心不已。
而自打将工坊建起之后,程林便将整个管事权全部交给黄滨手中,他则接到了京城总号派来的新任务----在杭州府成立四海票号,开始着手于利用资金向小商户放贷的业务。
朱由检自后世而来,自是清楚银行的利润有多高。虽然他对金融业并不十分了解,但最简单最初级的放贷还是知道的。
收储业务暂时很难开展,但既然收储的目的是利用收放之间的差价获取利润,那先直接动用本金放贷即可。
这项业务针对的是江南豪商们赖以获取暴利的来源高利贷。
朱由检的目的很简单,利用四海商行雄厚的背景,将贷款利息降到极低,打破某个集团对放贷业务的垄断,让更多需要资金发展的小商户得到实惠,促进整个制造业以及商业流通环节的大发展。
四海商行总部现在的总掌柜已经变成了巩凡物,原先的两名掌柜继续留任,辅佐巩凡物开展工作。
现在不管是长芦还是寿光盐场的发展都已经迈入正轨,能力突出、表现出色的巩凡物在盐场继续待下去已无必要。在从负责监护盐场安全的锦衣卫中挑选了可靠的继任者之后,巩凡物便被朱由检召回京师出任新的职务。
作为皇帝,朱由检不可能随便见一个白身,那样于礼不合。但对于巩凡物一年多来的出色工作,赏赐却是不可少的。
对于给与巩凡物什么样的赏赐,朱由检曾单独征询过巩永固的意见,毕竟巩凡物还是他的家奴,总得问问主人对方最看重什么才好。即凡是要赏,那就一定要赏到心里去才有效果。
据巩永固所言,巩凡物对钱财并不看重。其性格豪迈洒脱,性喜交游。巩永固曾多次言及替他除去奴仆身份,但巩凡物表示,他这辈子不会从巩家脱离,他的儿孙若有机会会独立出去。巩凡物的长子已至束发之年,巩永固也是聘了一名老秀才从小教导与他,巩凡物对这个长子也是寄予了厚望,希望其将来能有所成就。
只要知道其最看重什么就好说了。随着朱由检的谕旨,巩凡物被赐锦衣卫千户一职,长子进国子监读书。
这个锦衣卫千户只是个荣衔虚职,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手下并无校尉力士听差,巩凡物的具体职责还是四海商行的总掌柜。
皇帝的恩赏让巩凡物感恩戴德,尤其长子能进国子监一事让他内心激荡不已。
他从巩永固那里得知,圣上欲将国子监恢复到国初时的地位,会在恰当的时机将国初时朝廷从国子监选人用人的方略重建起来,只要表现良好的监生,将来在仕途上就会有所发展,至于前途如何,那就要看个人的能力了。这就是说,只要长子自己努力,取得一个官身应该不成问题了,再不是如他这般还是奴仆的身份。
在通过巩永固的转述充分了解了皇帝的意图后,巩凡物决定先在杭州府设立票号,等积累起足够的经验后再向其他府县推广。
巩凡物亲自坐船赶到杭州府,在程林的陪同下看过长安镇的工坊后,对程林的做法和能力给与了肯定,并表示工坊的规模还可以再扩大,争取带动长安镇丝绸业有更大的发展。然后两人就成立票号的问题进行了细致的分析和研究,决定先在长安镇开展业务。
管理四百余人的工坊一个人可是忙不过来,每日各种各样的繁杂事物让黄滨焦头烂额。在征得程林的同意后,黄滨将家人亲戚都招进了工坊。
他和妻子负责工坊内的管理,两个大舅哥负责食堂所需米面油菜等物资的采买,爹娘、丈人丈母、两个大舅哥的妻子则是管着饭食的制作。
在经过开始的各种混乱之后,一个多月后,工坊的各项管理慢慢得到了理顺,黄滨也不像最开始时那样忙碌了。
这日工坊工人陆续下了工,在仔细检查了工坊内所有物事后,黄滨嘱咐好雇来晚上值夜的邻居老黄头后,这才返回不远处的家中。
提前回来的妇人们已经烧好了饭菜,黄滨的老爹烫了几壶米酒,黄滨的丈人、两个大舅哥以及黄滨父子围坐在一起,一家人品着小酒开始闲话,妇人和孩子则是在里屋吃饭。
黄父端起粗瓷酒碗浅酌一口后,放下酒杯乐呵呵的开口道:“范家的二小子跟刘家的小囡后日定亲,我看了看账本,阿滨定亲时他家给了二十文钱外加一只公鸡;俺寻思了,后日我还回去七十文钱就够的了。阿滨,你觉着如何?”
黄滨放下手中的筷子回道:“阿爹,范云技巧能干,平常得空还帮我修修织机干点杂活,刘女也是心灵手巧的好工人;我还打算提携一下小范,这回啊咱回礼得重一些个,我看呐,就给一两银子好了!他知情了往后会下死力干活的!”
桌上其余几人闻听一两银子后都是吃惊的看着黄滨,黄父嗫喏道:“阿滨,你说的甚话?一两银子咧!可是好大的一笔财哦!平常人家要花用一两个月的哟!”
黄滨的丈人也道:“阿滨呐,虽说是你的家事,我不该掺言,可这回的礼也过重了!这才是定亲,要是他过些日子成亲,你可咋给?”
黄滨一听丈人说的在理,便开口对黄父道:“丈人说的甚是,那就给五百文钱好了,成亲时给一两贺喜!”
黄父还想再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从前黄家的日子虽说过的不错,每年能净进账几十两银子,但跟这段时日比起来却是差的太多了。
黄滨作为管事,每月有五两银子,年底还有一成的分红;他的妻子现下也成了管事,商行每月给她三两银子的薪酬,两个人加起来一年就近百两,已经远超以前每年的纯收入了。
他们老两口加上亲家一家六口,每月都是一两银子的薪酬,这要是搁以前想都不敢想。
辛苦劳累算不的什么,力气不用也攒不下,能换回银钱那才是本事。
只要这样持续下去,黄家不用几年就能成为镇上少有的富户。用黄滨的话来讲,过几年也给他们老两口置办上绸缎衣袍,然后在雇几个婢女仆人供家里使唤,将来人家看见他也得恭敬的喊一声“黄老员外”了。
这一切都是自己儿子挣来的,儿子在这个家说话就得有威信才成。不管自己舍不舍得,都得听儿子的,尤其是在亲家面前,更得给儿子留下足够的脸面。
这件事情就这样定好了,一家人开始说起别的事情。庄户人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这一说法,边吃边聊才更有家庭的氛围不是?
黄滨的大舅哥李年口中咀嚼着食物道:“阿滨,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你帮着拿个主意,咱们两家你见识最多,我们都信你!”
黄滨忙道:“大哥有话说就成!我等都是一家人,别那样见外!”
李年瞅了眼李父,见他微微点了点头,便鼓起勇气道:“我不想再干采买了,想跟着你学学修织机!工坊两百架织机,有时一日要坏好几架,我看你又要顾这又要管那的忙不过来,还得范云寻空帮衬着你,我要学会了你不就轻省许多?眼见着镇上织户越来越多,可修织机的就那几家,有时碰巧了也转悠不开,我要是学会这门手艺,家里不就多了份进项?你觉着可成?”
黄滨笑道:“这是好事啊!俺正愁着没人帮衬咧!大哥能有这份心思真是不孬!等等小弟琢磨琢磨谁能替你,之后大哥你跟着我就成,只要用心,半年之内定能上手!呵呵!”
李年端起酒碗郑重的道:“阿滨,我这当哥的敬你一杯!我妹子能找到你这样的夫婿,这辈子是享福了!我们一家人都跟着沾光不少!全家都记着你的恩!”
旁边的李父和黄滨的二舅哥也是使劲点头。庄户人家不善言辞,但从表情上能看得出,李年的话也是他们心里所想的。
黄滨急忙摇手道:“大哥你说这话俺可是受用不起!阿芬嫁过来之后,上敬爹娘、下抚儿女,还要操持家务,现下又跟着俺进了工坊,这左邻右舍谁不夸俺黄滨找了个好娘子?我心里也是万分知足!我们就是一家人,互相帮衬着把日子过好,这就是俺心里所想!”
二舅哥李岁开口道:“阿滨说的是!一家人知心就成!我和大哥不同,我喜欢干采买这一行,将来若是工坊做的更大,俺还是干这行就成!”
黄滨笑道:“小弟听程员外的意思,工坊肯定是能做的更大,将来我们的薪酬还会跟着涨咧!只是我们要全心去做,不得偷奸耍滑最好!”
其他几人都纷纷表态,遇到这样的好东家,自家绝不会让人家说出个不字来。
黄滨吃了一口酒,突然想到一件事请,于是放下酒碗问道:“二哥,我等整日都是待在工坊中,与外面之事听得甚少,你日日在外奔波听到的事情多;小弟问问你,这镇上可是有人也想办一个大工坊,可就是手里无有太多银钱的人家?”
李岁闻言举着筷子脑子来回转动着,他每日都要采购许多物资,接触的人多且杂,镇上但凡有什么事他都能打听的出来。
想了片刻后,李岁眼睛一亮,笑道:“我还真想起一个人来!他时常跟我打听这多人是怎生管束的!阿滨你应该认识这个人,方立!家里也是有几台织机,人也蛮不错的!”
第一百九十一章 放贷
数日之后,方立在黄滨的引荐下见到了来到长安镇的程林。
巩凡物在与程林商议一番之后,将打听到的一些放贷所需的章程定了下来,之后他便返回了京师。临行时嘱咐程林,尽管放手去做,有锦衣卫杭州千户所在,一切麻烦都不是问题。重要的是第一笔借贷放出之后要借机宣扬,使更多人知晓四海票号的存在,知道票号的借贷利息要比其他人低许多。
巩凡物跟程林谈过,借贷的利息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要让很多缺乏资金的商户工坊转动起来,能产出更多的物品,那才是最终的目的。
当然了,这些借贷者所产出的物品,都会被四海商行优先购买,这一条一定要写进借贷字据中。
工坊里并无待客之地,因而几人便在离工坊不远处黄滨的家中叙谈。
黄滨端着茶壶给程林和方立续上茶水,坐下后笑着道:“东家数日未来工坊,倒是能放的下心来,小的一会将数日来的各项账目送来供东家查阅。东家上次临走前留下的银两还未花用完,各种绸缎也已织就数百匹之多;小的想问东家,是此次一并运走还是再积攒些许?”
程林摆手笑道:“阿滨你是行家里手,老夫这外行要是插手其中难免有不当之处,只要你用心去做便好。既是成品已有数百匹之多,那老夫回返时带回杭州仓房之中也好。这个不急,你寻空雇好马车即可,老夫还要在镇上待上几日!”
黄滨点头应下,一旁坐着的方立羡慕的看着二人交谈,暗道:阿滨真是有福气,摊上如此和善的东家,就是不知自己希望之事今日能否谈成。
程林侧身看向方立,笑着开口道:“方小哥与阿滨年龄相仿吧?你之情形阿滨跟老夫简单叙谈过,方小哥从业多久?家中工坊是何情形?此前有无借贷之先例?
方立慌忙拱手施礼道:“回程员外的话,小的比阿滨大出两岁,于织绸一业已历五载;家中现下有六张织机,雇有工人十名,小的与家中娘子平日亦是上机织绸。小的之前并无借贷之例,此次闻听贵商号有银钱欲借贷出去,且利息极低,故而托请阿滨做个中人询问一番!”
黄滨点头道:“东家,阿立与我家原先之情形相似,我二人乃自小的玩伴;阿立人品是没得说,厚道勤快,这数年也积攒了些许家业,前些时日与我舅哥闲谈时方知阿立欲扩建一事,今日正好东家来此,故而小的斗胆替他引荐一番!”
程林笑道:“既是与阿滨相熟之人,那老夫就有话直言了!”
方立连忙点头后端坐静听。
程林开口道:“老夫知方小哥欲借贷扩建工坊,只是尚不知欲借银钱几何?有何物事作为抵押?有无把握管束好工坊?”
方立思衬片刻答道:“小的想请问程员外,贵商号借贷利息几何?要是如杭州府那般的高利,小的实是消受不起,还望程员外告知具体数额!”
程林笑着往椅背上靠了靠道:“老夫虽是四海商行杭州府的掌柜,但论起眼界见识,比之京师总号的东翁相差何止千里!初始闻听东翁所定利息数额,老夫亦是大吃一惊!你们猜猜,利息究竟几何?”
说完后,程林玩味的看了看黄滨与方立。
黄滨拱手坦白道:“小的对借贷一事素无牵涉,确实不知市面上借贷利息几何,但知道很多人家因为借贷而家破人亡之事!”
方立拱手回道:“小的因有借贷之心,故此多方打听过此类消息,最贵者年息四成,价低者也要两成!贵商号所放银钱莫非只有两成?”
这就是说,若有人借了放贷者一百两银子,一年到期后要还一百二十两到一百四十两,比起后世的年息几分来讲,确实高出太多。
程林笑着连连摇头:“两成已经算高利,鄙东翁可不曾如此心黑!不用猜了,老夫告知你等,本商号借贷利息为一成,若是借的多了还会更低!”
方立与黄滨满脸难以置信的神色。
“程员外莫不是哄骗小的?贵商号利息真有如此之低?小的有句不中听的话想说,还请程员外恕罪!”方立脸上的神情有喜有忧。
程林笑着看向方立,开口道:“方小哥莫非是心忧四海票号敢将利息降得如此之低,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后受到牵连?”
方立连连点头道:“是是,小的正是担心此事!据小的所知,杭州府乃至江南一带的放贷者皆不是一般人能惹得起之辈,贵号这般做法等于抢了他们口中的饭食,怕是。。。。。”
程林哈哈大笑起来:“哈哈!方小哥思虑这般精细,老夫倒是更看好你喽!至于你心忧之事根本不足挂齿,老夫可以跟你交个实底,在大明境内,还没有觊觎鄙号之人!甭管他是杭州知府亦或是浙江巡抚,对于四海商行之事绝对不敢插手!”
方立闻言仍是一副将信将疑的神情。他就是个普通人,虽然想把家业做大,但取不敢沾上任何是非,怕因为借贷一事遭受池鱼之殃。
程林见他这般神情,心里虽是表示理解,但还是有些不满。若不是这是票号的第一单生意,他早就拂袖而去。
黄滨察言观色,感觉到了程林的不满之情,于是他赶忙出声道:“阿立,东家可不是说大话之人。当初东家跟我谈起建工坊之事时,我也是满心的怀疑,现下你也看到了,这不就是建起来了?阿立,你想的有些过多了,如此低的利息你上哪去寻?万不可错失良机啊!”
方立思衬再三后,狠了狠心站起身对程林拱手道:“小的定了!从贵商号借银一千两,购买五十台织机建一个工坊,余下的银钱作为经营之用!小的家中有十亩桑田做抵押之物!”
程林眼见第一笔生意就要做成,心里也是开心不已。他起身笑道:“好!虽说十亩桑园值不得许多银两,可依老夫的眼光来看,方小哥是能成事之人!此事就这么定了,咱们这便立好字据凭证即可!”
乾清宫中,朱由检正在与几位阁臣以及督察院左右都御史,各部尚书侍郎等人议事,主题就是关于二月初会试的相关事宜。
年节已过,各衙门都已恢复正常的秩序,即将到来的会试便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会试由礼部主持,因而又称礼闱,考试的地点在京城的礼部贡院。由于会试是在乡试的次年,故会试又称“春试”、“春闱”、“春榜”、“杏榜”等。会试的时间为二月初九、十二日、十五日,每场要考三天。
温体仁出列施礼后奏道:“启奏圣上,现今各省举子业已陆续抵京,距会试也只有不到二十日。还请圣上及早确定此次会试相关考官之名单,以便有司迅即入手此事!”
朱由检拿起礼部呈送上来的名册翻看,知贡举官礼部尚书张国维的名字列在第一位。之后是十四人的考试官、八名同考试官、两名监试官、十一名提调官、十三名印卷官、两名收掌试卷官等主要官员的名单,以及弥封、对读、巡绰、供给等相关人员组成的庞大队伍。
朱由检放下名册开口道:“此名册既是诸卿审慎之决,朕便准了。值此非常时期,抡才大典尤显重要。朕上回所言此次取材当以经世济用为主,也不知数月以来前期抵京之举子于此间有何收获?朕可不想再看到满纸言之无物、空洞乏味之言。诸卿于举子事可有耳闻?”
李邦华出列奏道:“自上回圣上言明此次会试要点之后,臣曾特意于闲暇时外出查访过。经与数名举子闲谈之中了解到,大部分举子已对实用之学有了初步之识,再不似此前那般,言必称圣人,语定出典故;有些举子甚至放下身段,亲自到田间地头与农户交谈访寻,以期能对我大明百姓之疾苦有更深入之解析。以臣之见,此次取士必会与以往大不相同,此实乃圣上远见卓识所致,臣心下对圣上此举甚为敬佩!”
右都御史施邦曜奏道:“臣亦如李宪台一般出行过数次,所见与宪台大致相仿。日常举子聚集之酒楼茶肆,亦是少有高谈阔论、引经据典之辈,更多的是探讨民生日用之言语;古语有言: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按说此语应为贬义,可如今圣上之好实为天下所需之好,长此以往,必将会引领世风由务虚转为务实!臣亦是为之叹服!”
王应熊笑着奏道:“二位宪台所言确乎实情,圣上务实之举实有太祖之风。若此次会试所选之材放之州县,必使其治下百姓深受其利,我大明之盛事亦必将来临!”
温体仁奏道:“圣上此举虽是甚妙,但时日甚短之下其效怕是难以显现。臣恐一众举子亦是存了临时之心,以此做应付之举。故此臣以为朝廷应有长效之举,将务实之风持久贯彻下去,以免有虎头蛇尾之嫌,更会损害圣上之威信!”
第一百九十二章 祖制
朱由检被几位重臣夸的有点不好意思了,连连摆手笑道:“几位卿家所言有些过了,朕岂能与太祖相提并论。朕此举亦是出于对当前局势之感触下才引发的,但愿能一改之前虚无奢靡之官风。温卿之言亦是出自肺腑,朕已决意,往后会试亦如此般,选拔实用之材为朝廷所用。”
礼部尚书张国维施礼道:“此次会试既以策论为重,敢问圣上可有所指向?”
朱由检沉吟一会开口道:“凡策、问、论、表、判,应俱以实事为重。不论是对前朝历代乃至本朝之朝廷方略、军事策略、民生大计,皆可举例论证后阐述个人观点。其言论无所限,可全面涉及对国计民生讨论及应对策略。朕希望看到的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之场面,亦不会以言治罪!礼部可对众举子言明朕意!”
张国维施礼应下退回班列。
朱由检继续道:“适才温卿让朕警醒,朕思虑再三,唯恐取实用之材一事久而荒废,故特此决意:从前不论。从今往后,无府州县五年以上履历者,将来皆无资格入内阁及六部任职主官!选入翰林院者亦需轮换出任地方官!此例是为永例,内阁拟旨用印后明发天下!”
众臣闻言都是大吃一惊,乾清宫内顿时一片沉寂,诸人都是在思考刚才皇帝突然抛出的惊人言论。
朱由检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做出的。
大明历代的朝堂重臣大部分都是八股中的佼佼者,论起辞章典故、妙笔生花那肯定都是个中精英,但若是说起治国理政、发展经济改善民生来,基本上很少有栋梁之才。他们和绝大多数读书人一样,对如何治理一方毫无经验。
因为他们自读书之日起,接受的教诲都是所谓圣人先贤留在纸张中的只言片语,甚至就是这些先人们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和看法。
这样做不能说不对。先贤们的经验和结论,都是根据他们那个世代事物发生的过程和结果而得出的,对后世之人有启迪与警醒的作用,但时移世易,这个世界并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随着新生事物的不断出现,单靠因循守旧已经无法应对当下所面临的各种局面和问题。
这群掌握大明话语权的人其实并不比普通士子更有能力,只不过是所处的位置给他们罩上了一圈光环而已,他们不具备真正的世家子弟处理事务的能力。
朱由检其实更倾向于用优秀的世家子弟来治理国家,他对一部分世家出身的人抱有良好的印象。
这部分人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和熏陶,有着很高的个人修养与道德水准,做事讲究原则规则,绝不偏激执拗,也不屑于从百姓身上牟利来满足于自己的私欲,他们吃肉的时候也知道让别人喝一口汤。并且这些人更善于与人沟通,遇事懂得妥协退让,都想留下一个好名声,做事绝不过分。
当然,他们的缺点也很明显。自视过高、不接地气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两点。
如何让他们变得更实际,对整个社会有更深的了解呢?
更多的接触社会最底层的百姓,深入到民间去倾听百姓的呼声才是正道。
这会让他们将来执掌更大权力后,在制订相关方略政策时,能更多的考虑到社会底层人群的所需所盼,而不至于使某一方的切身利益受到巨大伤害,以致造成严重的后果。
孙传庭、卢象升、洪承畴等人就是世家子弟的杰出代表。
出身官宦世家的他们无论是眼界还是能力都远超许多寒门出身的同僚,他们从小接触到的人和事,为他们提供了更宽广的视野和见识。
用现代流行的一句话来讲,许多世家子弟的起点就是绝大部分人的终点。这些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格局远胜出身寒门、后居高位者。
对于许多贫寒家庭出身的士子,朱由检内心深处并不看好。
这些人由于自小家境不好,所以读书时异常勤奋和努力,最终有部分人金榜题名后平步青云。
但这些人掌权之后,由于穷怕了的缘故,所以对金钱美色的贪念远超一般人。
他们会不择手段的攫取大量财富以供自己享乐,对治下的百姓更加狠厉和残忍,早就忘了自己和家人穷困时的凄凉与悲惨。
刚放下要饭棍子就打叫花子,这句俗语就是对这些人最好的写照。
但不管怎么说,甭管是世家还是贫寒出身,只要科举制度不变,将来治理天下还得靠着这帮人。这同样也是一种平衡的策略,科举也是寒门士子改变命运的唯一通道。
绝大多数读书人的梦想就是执掌大权,号令天下。一方督抚、六部主官、入阁参赞机务,这是官场中人都想达成的目标。
不经州县不得擢升高位这只是一条。吏部对地方官期满的考核也不会是单方面的,而是会在地方御史与锦衣卫的严格监督下进行,以各种指标作为具体参照,达不到者将会记档,将来拔擢时有污点者在仕途上将会难以寸进。
吏部尚书周云打破沉寂出列奏道:“臣有一事不明!敢问圣上,五年之期有何寓意?现下地方官每任为三年,圣上所言五年让臣有些疑惑,臣愚钝,还请圣上为臣解惑!”
周云已由吏部左侍郎的位子被朱由检力排众议擢为吏部尚书,朱由检看中他的正是善于揣摩和逢迎自己的心思。听话的大臣才是好臣子,敢于仗义执言的有督察院那两位就够了,能不折不扣执行自己意志的臣子必须要重用。
朱由检笑道:“是朕疏忽了!朕意欲将地方官之任期由三年延长为五年,故此有适才之说!吏部诸卿回去后行文各地,自现今最后一任止,下一任起始,地方官任期改为五年!”
周云施礼接旨退回。
他未再出言多问,既是圣意已决,他不会轻易反驳皇帝的旨意,再说三年改五年也不是多大的事。
作为最有资格入阁的礼部尚书,张国维当然要问清楚皇帝为何接二连三更改祖制,尤其是不经州县不得入朝堂一事,这可是关系到以后朝堂政局走向的大事。
他施礼奏道:“自隋唐开科取士至今数朝,臣皆未闻有不经州县不得入朝堂之说。历朝历代名臣辈出,却少有久历地方者,许多名臣甚至从未出任地方官,但不妨碍其成为青史中人。圣上骤出此举,岂不是使得现今朝堂众臣绝了入阁之心?臣不敢苟同,还请圣上三思!”
除了温体仁等几位阁臣以及周云事不关己以外,其余众臣纷纷引经据典,坚决反对朱由检擅改祖制之举。
开什么玩笑,在场的除了吏部天官不能入阁以外,其他人都具备入阁的资格。这还眼巴巴盼着温体仁等几位阁老致仕后能更进一步呢,你这一改,把我们晋升之途彻底断绝,这不是明摆着瞧不上我们吗?
朱由检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灯下黑了。
光想着让以后朝堂上的决策者们先在地方历练一番,具备了丰富的治政经验后再行重用,却忘了眼前这拨大部分未在地方待过的老家伙了。
无奈之下,朱由检最后只得妥协,不得入朝堂的条文改为从此次会试中榜者履任后施行,众臣方才罢休。
议事不欢而散,眼见已近午时,朱由检带着李二喜回了坤宁宫。
穿越回来已经快两年了,自己从武英殿回到后宫居住后也是各宫轮流安歇,可周后与田贵妃、袁妃等人都未传出有喜的动静,这一度让朱由检怀疑自己的身体是不是出了问题。
几位御医轮流给朱由检把脉诊断后,一致认为圣上身体非常康健,只要勤加耕耘就必会有所收获。前面的太子等人已经证明,圣上注定是多子之身,现在的结果可能是忧心国事才导致的。之后吴有性给朱由检开了补身子的药方,嘱他定时服用,时日一长自会见效。
朱由检虽然对朱慈等几个孩子视若己出,平日里更多考虑的也是如何挽救当前的危局。但随着局势的稳定,他的内心深处还是隐隐希望能有个真正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生骨肉。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朱由检的卖力耕耘下,喜讯接连传来--周后等人相继有喜,这让朱由检也是开心不已,随即他重赏了几名御医,并给后宫的所有太监女官、宫女杂役也都发了赏银,皇帝的慷慨让宫内气氛更加的和谐喜庆。
走到坤宁宫门口,正巧碰到朱慈带着随身小太监赵秦下学归来,朱由检停下脚步,微笑着看着从远处行来的太子。
朱慈远远看到父皇立在宫门外看着他,于是赶忙加快步伐行至朱由检身前躬身施礼:“参见父皇,儿臣将将听完龚先生讲解通鉴归来,有劳父皇在此等候,儿臣失礼了,还望父皇莫怪!”
朱由检看着小大人似的朱慈笑道:“儿不必多礼,朕亦是才至此处,看见你之后方才停步。后日乃立春之日,你要随同朕前去山川坛祈丰亲耕。朕会着人告诉詹事府,明日让你停课一天做一下准备。现下该去用膳了,你母后应是等的心急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周王
占地宽广、规模宏大的周王府几乎占据了开封城小半个城区的面积。这座在宋金故宫遗址上修建的庞大建筑,自洪武十二年动工兴建,一直到洪武十四年才基本完成。
整个王府由内外两座城垣组成。萧墙“高二丈许,蜈蚣木镇压,上覆琉璃瓦”,周围九里三十步,“向南是午门,东曰东华门,西曰西华门,北曰后宰门”。
内城即紫禁城(这名儿霸气),墙高五丈,上有垛口,四周有城壕环绕,四面有门,“南门曰端礼门,北门曰承智门,东门曰礼仁门,西门曰遵义门”。
王府内建筑还有承运殿、前、中、后殿、家庙、社稷山川坛、书堂、宫门、前后寝宫、浆糨房、净房、宰牲亭、仪仗库、退殿、世子府、典善所、库房、马房、承奉司及歇房、六局、禄米仓、收粮厅等。
开封城的大小,从唐五代到现今的大明并无大变化,至今仍是河南第一大城。开封城周长二十里一百九十步,而周王府的萧墙周长就接近十里。折算下来,周王府的萧墙占到了开封城墙的一半左右,可见周王府在明开封府的显要地位。
除王府之外,开封城内还有众多郡王府、将军府、中尉府等,这些府邸的修建也占用城内大量的土地,整个开封城内王府遍布街巷,王府子孙亲戚及仆役不计其数。
周王府银安殿内,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穿红色四团龙圆领常服、脚蹬皂皮靴、年近五旬的周王朱恭枵端坐于龙椅上,堂下对坐的是前来拜会的开封知府路隽,以及王府长史孙三省。
自从接到皇帝准备尝试废除藩禁之策的密旨后,路隽不禁对朱由检的这一计划拍案叫好。
就任开封知府两年多以来,路隽平日间也是被治下成千上万的朱家子孙搞得头大无比。
周王以外的其他郡王、将军,恶行累累者数不胜数。
强占民宅、谋夺田产、商铺、掳掠百姓妻女、无故致死人命等事端层出不穷。但由于人家是龙子凤孙,所犯恶行只能由京城的宗人府处置,地方官府无权对其监禁拘押,最终也都不了了之。
这两年来,路隽饱受开封官绅百姓的指责谩骂,但根本无法出言自辩,只能强自忍耐,只望三年任期满后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路隽对于周王朱恭枵的印象还算尚可。两人虽然只在特定场合见面,但周王对于他这位地方主官并未有什么刁难之举。相比于其他朱家子孙,这位周王殿下属于比较自律的那种,除了有些贪财以外,府上很少有欺男霸女、致死人命的恶行传出。
他知道皇帝之所以选择周王做为试探的目标,就是因为听说过周王明事理的名声,所以才想从这里打开一个口子。
但他与周王并不熟悉,若想说动周王按照皇帝的意思去做恐怕很难做到,因为那牵扯到要放弃巨大的利益,一般人谁会舍得?
思来想去,路隽想到一个人,只要这个人能从中协助,那这件事成功的可能性还是很大。只要能顺利的帮着皇帝完成如此大事,那自己的前程将会一片光明。
朱恭枵前几日便接到开封知府请见的消息。由于其唯一的儿子也是世子的朱绍爆早已去世,两个孙子尚未成年,遇事他便只能与王府长史孙三省商议了。
孙三省是天启四年的进士,做过一任州县主官后回到京师进督察院成了一名御史。
崇祯五年时叛将李九成等陷登州,囚孙元化,一众御史纷纷上本弹劾首辅周延儒误国,孙三省也名列其中,但都被当时十分信任周延儒的崇祯给驳回。周延儒却是对此怀恨在心,不久之后便以正直敢言、品行端善,应择其长处以任之的名义将其连升数级,打发到了周王府担任长史一职。
王府长史名义上是正五品高官,但实际上一旦被选中便意味着终身禁锢,如同被朝廷抛弃了一样,仕途之路近乎于断绝。
由于孙三省在朝中并无靠山,虽然后来周延儒被温体仁赶出京城,但他也早已被众人选择性的遗忘。
来到王府这五年间,孙三省从最初的愤懑沮丧中逐渐走了出来,再加上朱恭枵对其礼遇有加,所以也就慢慢的接受了这个现实。
出于做过数年御史养成的习惯,孙三省对于朱恭枵的一些行为也时常给以规劝,性格温和的朱恭枵也对他的劝谏大部分予以采纳,故此两人之间的友谊也逐渐加深起来。朱恭枵时常将孙三省招来小酌,酒后谈及当前局势以及二人所处的现状,最后都是黯然神伤,徒呼奈何。
由于朝廷对藩王的限制,二人目下的状况其实与坐监无异,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都休想出开封城。
孙三省喜好饮酒,平日间若是周王不招他聚饮,他便去城内的一家酒楼要上一壶酒、两个小菜,一个人饮酒消愁。
这一日天色将黑之时,孙三省眼见周王没有相召,便悠然的出了王府直奔日常那间酒楼而去。
上了二楼来到平日惯坐的位子坐下,不一会店小二便一手提酒、一手端着两个他吃惯的菜来到桌前,放下酒菜后笑着寒暄几句后离开。
孙三省倒上酒,端起酒杯慢慢啜饮,也就刚喝了两杯,突然一个身穿儒袍的中年人来至他的桌前,拱手施礼后小声道:“可是孙长史当面?鄙东翁有请孙长史小饮几杯,还请长史赏脸!”
孙三省楞了一下,眼见对方似是有些面熟,但忘了在何处见过。看其穿着儒袍,其口中的东翁应该是官场中人;可自己这身份实在特殊,开封城内的官场中人根本不屑交往,那对方到底是谁呢?
孙三省见对方行为异常小心,便知请去小饮只是个说辞,定是有事要与自己商谈。
反正自己也没啥用场,索性看看对方到底是谁便好。
想到这里,孙三省站起身来道:“头前带路!”
那名中年人施礼之后转身往一侧的房间行去,孙三省施施然跟在身后。来至中间的一个房间门前,一手掀起门帘,然后做了个有请的动作,孙三省低头迈步而入。
房间内只有一人,见到孙三省进来后,笑着慢慢起身微微拱手道:“存志兄好生洒脱啊!呵呵!”
接到路隽要来拜访的消息后,朱恭枵赶忙将孙三省招来,揣测一下对方有何目的。
由于朝廷明令禁止藩王结交官宦,所以虽然同处一城之内,但除了每月朔望之日前来礼节性的参拜一下,平日里两人并无往来。
开封府作为大明有名的大府,历来知府期满后都会升迁重用。所以对于周王这样的亲王,人家向来都是避之不及,生怕被有心人拿此事作为攻的的理由,怎么突然会前来拜访呢?
孙三省心里当然清楚路隽为何而来。
那日在酒楼中他见到的就是路隽。
在经过几句寒暄过后,路隽便直奔主题,将皇帝的密旨展示给了孙三省,并言明,若是能说动周王带头行解除藩禁一事,事成之后他会在给皇帝的奏本中将孙三省的功劳详尽说明,只要孙三省的名字直达圣听,那其离开王府重返朝堂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能中进士的都是人精,孙三省稍微一琢磨便知道,这件事对自己有利无害,一旦成功,那自己就会脱离绝境,重返人间。
两人很快便达成了共识:里应外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全力说服周王,办成此等利国利民利己的大事。
两人猜了半天之后,孙三省直言,路隽此来应不是坏事。于是朱恭枵便着人回复:后日本王有闲,请贵府择时前来即可。
朱恭枵打量一下路隽,开口问道:“贵府任职已将期满了吧?本王于城内时常耳闻贵府贤名,亦为我朱家能有此好官而心喜不已!贵府此次前来莫不是道别而来吧?”
过去的官场中人说话都不会开门见山,一般都是起个头,然后婉转的表达自己的意思。
周王其实就是在问,你到底是来弄啥咧?
路隽拱手道:“承蒙周王殿下挂怀,臣将于崇祯十年八月任满,故此次非为道别,乃是奉上命有事要与殿下商谈!”
朱恭枵知道路隽所说的上命不是指的朝廷,因为朝廷无权与藩王谈事,这上命只能是皇帝。
他瞟了一眼孙三省,清咳一声道:“贵府有话请明言,本王虽是太祖血脉,但亦是大明臣子,何来商谈一说?”
有话直说,说出来我再看看到底啥事,好事我就答应,其他的就算了。我好歹也是太祖的后代,你也不能把我怎么着。
路隽拱手笑道:“周王殿下素有明理之名,待臣讲事情一一道来,殿下应会做出取舍!”
朱恭枵笑道:“贵府直说便好,本王确实不算糊涂之人,遇事自然能分辨明晰!”
路隽点头道:“殿下,恕臣冒昧,臣想请问,殿下对大明藩王之处境可还满意?”
第一百九十四章 说服
目送着路隽离去的背影,朱恭枵陷入了沉思之中。
路隽适才的一番说辞让他的的心动了。
京城里的皇帝目的很简单----用钱粮换自由,这一招可谓是击中了所有藩王的软肋,自由正是每个藩王府内之人最最渴望的。
自从朱恭枵记事起,他就从来没出过开封城。绝大部分时间里,他就生活在这个在外人看来奢华无比、富丽堂皇的王府中。
府内的一草一木、一花一亭他都烂熟于心,并且厌倦无比。无聊时他时常一个人便装到城门处,站在一旁静静的观察着每一个可以自由进出城内的贩夫走卒、行人商旅;透过长长的城门洞探寻着城外的世界,感受着微风带来的远方田野上的气息。
他也曾羡慕的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的樵夫抱怨着套住的野兔跑掉、今年的野果比往年少。
他喜欢看到穿着一身短打的农人,从城外回来时手中拎着用柳条穿着的几条鲜鱼,脸上漾着发自内心的微笑。
外面的世界对他有着无与伦比的诱惑,虽近在咫尺,但却遥不可及。
他想去自己祖先修建的宏伟的京城见一下当今的皇帝,看看他长着一副何等样貌;他想去凤阳祖坟上几注香,敬几杯酒;他想登上传说中巨龙般的长城和边墙;他想去江南感受一下吴侬软语;想东临碣石观一下沧海,想去边塞看一下长河落日。
但这一切都是妄想,他早就知道,所有的美好都与他无缘,他的一生都和他的祖辈一样,蜷缩在这个看似宏大,但与整个大明比起来却逼仄无比的角落里渡过终生。
“殿下,殿下?”几声轻唤打断了朱恭枵的思绪。
将路隽送出王府的孙三省回来了。
朱恭枵回过神来,起身离开座椅,背着双手从台阶上下来向后殿行去,头也不回的道:“存志,陪孤走一走,孤心里有些烦躁!”
孙三省心中暗喜:他与路隽研判的不错,周王并非心性坚定、对皇帝怨念极深之人,此事对周王内心触动极大,看来多半能成!
他连忙加快脚步跟上朱恭枵,后殿的太监赶忙把一件紫貂大氅给王爷披在身上系好衣扣,然后将一个精致的镶金铜手炉递到朱恭枵手中。二人出了银安殿沿着长长的回廊漫步而行,几名太监远远的跟在后面。
“存志,五年来孤与你也算投缘,虽谈不上相交莫逆,但至少在许多事情上认知大体相同,你可以说是孤在这个世上唯一能深谈之人!孤的苦处你亦是一清二楚,今日开封府所言之事,你觉着孤该如何取舍?”
朱恭枵语气里透着深深的落寞与寂寥。
孙三省微微动容,心下有些莫名的感动。
对于朱恭枵的的言语,孙三省也是感同身受。
整个王府内除了他这个长史,因为身份的特殊性,可以与周王用相对平等的态度对话以外,再无任何人可以与朱恭枵能说的上几句话。
王妃、侧妃乃女流之辈,更多的是附庸与朱恭枵身上,根本没有话语权;朱恭枵唯一的儿子英年早逝,两个孙子尚未成年,不具备相互沟通的思想;王府内有品级的太监倒是不少,但他们都属于皇室家奴,没有资格与主人对话;王府以外之人受限于种种条文,更是不可能与朱恭枵有深厚的交情。
毫不夸张的说,自己是朱恭枵在这个世上唯一的朋友,虽然不能彻底交心,但至少在不犯忌讳的情况下可以率性而言。因为自己毕竟是朝廷命官,朱恭枵无权决定他的前途和生死。
孙三省停下脚步,冲着前面朱恭枵的背影拱手施礼道:“臣请问殿下,鱼与熊掌二者可得兼乎?殿下之问实是于心中已有所思,只是未下决断而已!”
朱恭枵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来,直视着孙三省开口道:“不错,孤心中确实已有计较,只是心有不甘!周藩传承两百余年,祖辈耗尽心血积累至今,难道就要从孤手中割舍出去,用以换取孤之自在?真要如此,孤心中有愧于列祖列宗啊!”
孙三省直起身子,明亮的眼神与朱恭枵对视着:“殿下此言大谬!臣敢问殿下,故定王时,周藩可有如今之家业?太祖封藩之始,大明初定,故以万顷分封诸藩;而历经两百余载,诸藩之家产早就远超太祖之时数倍!现今圣上之意,只不过是将诸藩产业恢复到国初之时的样貌罢了!钱财本乃身外之物,些许腌之物也!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这才是我辈中人本该才有的洒脱之举!难道殿下余生还要如坐监般度日不成?”
朱就是第一代周王,是太祖的第五个儿子,薨,谥号“定”。
朱恭枵皱眉不语,心中仍是犹豫不定。
偌大的家业舍出去,谁能如此洒脱?
孙三省言辞变得激烈起来:“殿下,现今大明之局与原先大不同亦!崇祯五年臣来王府之时,局势已现糜烂之像:衮衮朝堂,豺狼当道;辽东暗窟,吸金无数!更有陕西之贼屡剿不灭,几年后更有成势之兆!可自崇祯八年始,一切俱已大变!今上突现睿智英明之举!臣自塘报中有见,今上任用洪督、卢督、孙中丞等贤明之臣,兴威武之师,将祸乱大明之贼寇一一绞杀殆尽!自辽东军中调派马队入关,此举分化之意已现!与山陕各府举以屯田安民之措,遣御史、锦衣四处巡视,以防地方官吏害民误国;更自江南采买大批粮食济之北地,使民无断顿之忧;臣可以断言,不用数载,大明将恢复海晏河清之态!今上行举似有太祖太宗之风,臣观今上之作为,待大明安定之后,其削藩之措定远超太宗之为!从此次开封府之言便可以得此结论。与其到时被强加与身,不如主动合其心意!今上以千金市马骨之心,定会善待首倡之人!臣言尽于此,殿下如何取舍臣不再妄言!”
竹山东南面的罗瑛山中,张献忠等十余人正躲藏在一处隐秘的山洞中,几名亲兵正在狼吞虎咽的嚼着大饼,艾能奇手持一柄四尺余长的铁棒蹲伏在洞口,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自尾随着竹山城内的百姓逃出县城之后,张献忠和艾能奇带着数十名亲信尾随众贼逃向了罗瑛山中,试图乘乱脱身后再见机行事。
他本来想官军会先将百姓们驱赶到一边安顿好之后才会发起追击,那么他就会有充足的时间可以逃遁;万万没想到的是,偏偏碰上了一个以军功为重的祖宽。
辽东马队在祖宽的命令下不管不顾的开始了冲杀,在其前路上的百姓也好、流贼也罢,躲避不及之下都被踩踏成泥。
两千余马队疾驰而过之后,拥堵的道路眨眼宽敞起来。
秦翼明见状立即下令将部下分为两队,高其勋带三千人向方城山追击,他自己则率剩余的两千余人往南面的罗瑛山展开搜索追击。
祖宽带着马队清场完毕,将手下每百人分作一队,沿着南北两侧山下的道路向前疾行,争取将逃往两侧山里的流贼出山逃遁之路断绝开来。
流贼们虽然大部分都逃进南北两座山中,但两条腿说啥也跑不过四条腿。
辽东马队顺着山下边的小路往前包抄截断,一下子就将他们翻山后的出路堵了个严实。
秦翼明的川军最善攀登作战,由于间隔时间较短,很多流贼刚刚进山,便被尾随而来的川军赶上。
川军进山之后,不用将官下令,而是自然而然的分为数人一队:两名刀牌手在前开路、遮蔽,四名长枪手随后,两名士卒手持包铁长木棒居于两侧掩护,最后是两名弓手或铳手。
这一阵型与戚继光的鸳鸯阵型相似,不同的是所用的兵器,最后两人成了远程压制的弓手和火铳手,并且没有狼筅手和镗钯手。
这次逃跑的很多是献营的老营精锐,当他们发现追来的官军比较分散时,许多流贼认为有机可乘,于是停下脚步后聚拢在一起,准备将追来的官军杀散。
一队川军眼见前面二十余步外约三十余人的小股流贼反身准备接战,两名刀盾手立刻将手中长盾竖起,以防流贼弓箭或长枪突刺,四名长枪手则紧紧靠在一起将长枪平放,大棒手则是分居长枪手两侧护住他们的两翼。
后面的两名弓手离阵型稍后几步止步不前,从箭囊中迅速取出五只弓箭,然后将四只插在面前的地上,另一只搭在弓弦上开弓射了出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一瞬间,对面的流贼已经举步向前冲来,随着弓弦响动,惨嚎声响起,两名流贼被弓箭射中,一人被落下的弓箭射中脖颈当场阵亡,另一名则被射中了肩胛处,三棱长箭直透入骨,贼人捂着伤处倒地嚎叫不止。
没等流贼们反应过来,弓弦声连续轻响中,两名弓手将八只长箭接连射来。如此短的距离下,十只长箭全部命中目标,十名流贼或死或伤,三十余人的流贼眨眼间损伤了近三成。
三棱箭三十步可破铁甲,双方相距二十余步,流贼们虽然大都身穿棉甲,但哪经得住利箭的穿透。
剩余的流贼惊恐之下翻身便逃,川军刀盾手将盾牌放下后向两侧闪开,四名长枪手齐向前冲去,两名大棒手紧紧随在两侧。
数十步后川军赶上落在后面的流贼,长枪手中一人轻喝一声“刺!”
四杆丈余长的长枪迅疾向前刺出,又是几声惨号,两名流贼被刺中后背、大腿;“收!”又是一声轻喝,长枪手同时将长枪回抽,两名中枪流贼到底不起,鲜血汩汩而出。
随着又一次突刺,又是几名贼人中枪倒地,这伙三十余人的流贼短时间内死伤过半。
几名逃跑的贼人突然凶性大发,停步反身举着刀枪向长枪手迎来,两名刀盾手抢上前去举盾遮蔽与前,两名大棒手绕过盾牌,举棒狠狠地砸了下来,贼人慌乱中想躲避或格挡,但对上包着铁皮的硬木棒根本没有任何作用,两名大棒手接连砸了数下,几名贼人全被砸翻在地,刀盾手收起盾牌抽出腰刀将贼人首级砍下,然后数人继续向前追击。
两名弓手斜背长弓,先将射出的箭只收回,然后挨个搜捡尸体上的财物。
适才的一幕在很多处都有发生,流贼们大意之下以为有便宜可赚,可都被川军杀的屁滚尿流。
第一百九十五章 自尽
卢象升在接到流贼驱赶百姓突围的消息之后,顿觉自己布置有误。
他低估了张献忠的残忍和无耻。
在想要活命的紧要关头,张献忠可是什么都做的出来,几名平日里犹如亲生的义子他都不管不顾,何况在他眼中如猪狗般的百姓。
他马上下令除了进城的队伍以外,南门的神机营和伍军营就近向罗瑛山追击,他自己亲率北门外地的数千士卒赶往方城山。
罗瑛山与方城山山脉并非巍峨险峻的大山大野,虽然也绵延数十里,山上大部也被灌木荒草覆盖,但地形并不复杂。
张献忠没想到官军反应如此迅速,从东门突围而出的数千流贼,包括他在内,已经被数万官军围在了两座山中,而他们并不知情。
张献忠倚靠着洞壁而坐,亲信插翅虎等人分散坐于周围。
“大王,俺们在这洞中不能久呆,得想法子赶紧离开才成,要不官军很快就会搜过来!”模样凶悍的插翅虎神色焦急的开口道。
另一亲信山涧虎接道:“老李说的没错!八大王,等派出探路的人回来,俺们马上就得走,翻过山往西去,寻着个村子先弄点吃的再说!”
张献忠点头道:“咱这回走得快,这后山还算安生,等探路的回来,天黑之后咱就往外走!”
正说话的当口,随着外面的声音传来,几名派出去探路的亲兵从杂草中露出身形。
守在洞口的艾能奇赶紧探身招手让他们进来。
张献忠等人迅速起身围住那几人,插翅虎抢先开口问道:“老四,外面是甚子情形?恁有无碰到官军?”
那名叫老四的亲兵神情紧张的回道:“大王,有点不妙!俺们分头探路,山前的弟兄们正在被官军追着往后山这边来了!俺到后山了一下,看见山下边的道上有官军的马队!”
洞内众人都是脸色大变,山前山后都有了官军,难道被围住了不成?
亲信一条狼急道:“大头领,这可怎地好?官军这是把俺们困住了!俺看得抓紧走!等不到天黑了!”
插翅虎接着道:“老狼说的对!大王俺们得赶紧走!”
这时远处隐隐传来了呼喝声和惨叫声,众人不用猜也知道,这是被官军追杀的手下临死前发出的声音。
本待等到天黑后再走的策略已经不行了,听刚才的声音,官军越来越近。
张献忠大手一挥道:“走!分开走!逃的一个算一个!”
默不作声的艾能奇手持铁棒行在最前面,身后是几个亲兵,穿着短袍内罩棉甲的张献忠行在中间,插翅虎等人跟在最后。
一行人刚刚出了山洞,远处的一队官军便发现了他们,随即大声喊叫着向这边赶来,紧接着,这一队官军的呼喊声将附近搜山的几队官军招了过来。
张献忠一语不发,转身向着西面的山下撒腿疾奔,一众亲信紧跟其后,艾能奇与几名亲兵堕在后面负责掩护。
论起翻山越岭的本事来,张献忠这伙流贼虽然不错,但相比祖祖辈辈生活在大山中的川军来说还是差了稍许;双方装备相当,都是身着棉甲手拿兵刃,但跑了一段时间后,两边的距离已经逐渐拉近。
由于山上的地形起伏多变,树木杂草繁多,奔跑时还要注意避开灌木浓密之处,所以速度根本起不来。
跑在前面的小队川军很快追到张献忠等人身后三十步左右的距离,两名川军弓手站定身形,抽出箭只搭在弓弦上,大口喘息几下后稳定住呼吸,开弓将长箭射出。
几声惨叫响起,前面的流贼有几人中箭倒地。自张献忠造反就跟着他的山涧虎大腿被三棱箭贯穿,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十余名川军迅速靠近贼人,艾能奇低吼一声,和几名亲兵停步反身准备与官军搏杀。
山涧虎拖着受伤的大腿在地上艰难的向前爬行,死亡临近的恐惧感让他嚎叫连连:“八大王,救我!救我!”
带队的川军小旗闻声大喜,大叫道:“速来速来,献贼在此!是张献忠!”
后面数队官军听到喊声欣喜之下跳跃而来,叫喊声此起彼伏。
“献贼在此!”
“张献忠在此!”
“捉了献贼,大功一件!”
“别让他跑了!”
“生擒献贼!”
张献忠情知不妙,加速向前狂奔,但身后的川军知道巨寇在此,都是奋力赶来。
艾能奇与几名亲兵虽然已经与追来的官军交起了手,但随后赶来的官军根本不管,绕过他们继续向前追去。
山下的道路已经远远可见,但路上都是一队队来回驰骋的官军马队。张献忠心中顿时一阵绝望:难道此地就是我张献忠的埋骨之所不成?
艾能奇挥手中铁棒狠狠砸下,一名川军盾牌手被连人带盾砸的口吐鲜血委顿于地。艾能奇举步上前就要结果了他,几名官军长枪手的长枪已然刺到,他闷哼一声挥棒格挡,将两只枪头挡开,但仍有一只长枪刺中他的小腹,枪头深深的扎进腹中。
艾能奇一手抓住枪杆,将铁棒脱手扔了出去,那名长枪手躲避不及,被飞来府铁棒砸中头部,惨叫声中仰面倒地。
川军小队都是由熟识的乡党组成的,眼见同伴血流满面、生死不知,一名川军大吼一声,垫向前猛蹿数步来至艾能奇身侧,手中大棒狠狠地砸向艾能奇。
艾能奇向后倒退一步,勉强侧身转头避开,但仍被大棒击中肩膀。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传来,艾能奇左肩被砸的粉碎,左臂顿时耷拉下来。
一只三棱长箭带着风声从十余步外飞来,从艾能奇脖颈处穿透,艾能奇哼都没哼一声,被弓箭强大的动能带出去数步后倒地身亡。
逃在前面的张献忠这时已被官军追上,无奈之下转身举刀迎战。在将一名川军手臂砍断之后,张献忠大腿、肋部接连被长枪刺中,他狂吼一声,奋力将几柄长枪的枪杆砍断,然后挥刀横扫,将几名欲要扑上来活擒他的官军逼开,反手横刀将自己脖颈的大动脉割断,鲜血喷涌而出,张献忠撒手扔刀后,缓缓倒地气绝,一代巨寇就此彻底消亡。
剩余的几名亲信眼见张献忠自尽而亡,纷纷扔掉兵器流着眼泪跪地请降,插翅虎放声大哭。
卢象升脸色沉肃的立于方城山山脚下,望着山上正在大举搜山的官军一言不发。刚从襄阳府率部赶来的湖广巡抚方孔和郧阳巡抚宋祖舜在他的身后小声攀谈着。
祖宽、杨茂功、秦翼明、卢象同等将领则是在不远处聚在一起议论着什么,人群中不时传出祖宽粗豪的笑声。
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献贼走脱,不然他会流窜到他处继续祸乱大明,到时朝廷又要靡费大批钱粮物资前去剿杀。
这次虽然自己有些大意,但除了从东城突围而出的这部分贼人以外,其余流贼大部分非死即降。
献贼确实狡诈凶残,幸亏祖宽反应迅速,直接带队杀出一条血路后,秦翼明的川军才能迅即追上流贼,否则等到将惊慌失措的百姓收拢好,流贼怕是已经追之不及,献贼很可能趁机脱身而去。
卢象升收回思绪,转身对正在攀谈的两人开口道:“宋抚治前来时可有携带粮草?此次竹山、竹溪两县主官佐贰尽皆为国捐躯,城内粮食亦被流贼抢掠一空,两地百姓急需粮食赈济。本官自会向朝廷上本言明此事,贵抚治需尽快妥善处置战后相关事宜,务使百姓兵灾后忍饥受冻形成流民。此乃重中之重,宋抚治千万不得掉以轻心,否则后果自负!”
宋祖舜闻言神色略显尴尬,他拱手回道:“下官稍后便着人前往郧阳府调粮,还请卢阁部放心便是。两县皆属下官治下,后事下官自会处置妥当!”
卢象升已经加大学士衔,这可不是总理大臣之类的临时差遣,大学士已经具备入阁的资格;依照卢象升以文臣之姿立下的军功,将来入阁将是顺理成章之事。宋祖舜虽然心中嫉恨,但不敢再如上次那般无礼了。
卢象升点点头,笑着对方孔道:“方前辈此番可是立下奇功,招降刘国能,将肆虐河南、湖广已久的巨寇罗汝才等人一举成擒,这等功劳让卢某亦是望尘莫及啊,呵呵!”
方孔心中暗自得意,但表面上却是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他微微拱手道:“些许微功何足挂齿,比起卢阁部征战数载所建功勋根本不值一提,此次要是献贼授首,我大明境内再无巨贼作乱,阁部之功劳怕是无人能与之比肩,将来手握军功入阁怕是无人敢质疑喽,呵呵!”
卢象升不以为然的道:“卢某深受皇恩,自崇祯二年聚兵击贼至今,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愿以身报国,早日还我大明百姓一个安定之处所,至于做多大的官从未虑及过,那亦非本官之初心!”
他这番发自肺腑的坦荡之言并未打动方孔与宋祖舜,二人都是暗自不屑:不为做大官,你何苦如此卖命?大明文官武将数不胜数,你以为离了你卢象升,别人剿不得流贼不成?还不是一心想爬上高位,这才带兵剿贼立功。
二人同时冲着卢象升拱手道:“阁部大义,下官佩服!”
就在这时,南面一阵嘈杂声忽然传来,随即数骑从远处驰来,离着卢象升等人还有数十步的距离,当先一骑便高声喊叫道:“督帅!大喜!献贼已于罗瑛山授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