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平叛
曹变蛟率部下抵达卢氏县城外十里之地一个村庄外,村外的田地里空无一人,整个村子也是静悄悄的。
安排人前往查探后,曹变蛟下马找了处阴凉之地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
他今年二十一岁,面孔黧黑,阔口直鼻,双目炯炯有神。身披锁甲,头戴八瓣铁盔,盔上红缨招展。
他是临洮总兵曹文昭之侄,其父曹文耀崇祯三年在跟随其兄文昭征战忻州时中箭身亡,那年他十六岁,也已随军征战。其父阵亡后,伯父曹文昭视变蛟若己出,对其疼爱有加,专门安排家将勇武者教其武艺,自己则指导其战阵方略。
曹变蛟在众多长辈精心教导下迅速成长,武艺更是惊人。箭术神准,善用马槊,有万夫不当之勇。更兼其与贼寇有杀父之仇,每每临阵,必冲杀在前,勇不可当。这两年名声鹊起,贼寇望风而逃,将他与伯府曹文昭称为大小曹将军,畏惧异常。
不一会功夫,一个夜不收打马回转曹变蛟身前,下马后趋前单膝跪禀道:“禀将军,村内无人,只发现几十具百姓尸体!”
曹变蛟闻言站了起来,沉着脸让其起身,然后吩咐千总万永明派夜不收前面探路,然后率众进了村子。
进村后众人看到的是一片凄惨的景象,本来不大的村子到处是尸体。有老弱妇孺的,也有青壮的,惨不忍睹。房屋倒是只毁了几间。
万永明下马翻看几具尸体后,来到曹变蛟身前说道:“都是官兵的兵器所致,应该是叛军所为!”
曹变蛟沉着脸说道:“派人将尸体掩埋,大家找地方休息,看看井水干不干净,抓紧时间吃饭喂马!方圆五里之内加派岗哨,探马回来后咱们继续前进!”
战乱已久,大家对这种事已经逐渐麻木,于是各自行动,等候前方侦查的夜不收回来。
亲兵找到一处还算整洁的院落,曹变蛟进去后坐在了一张行军木杌上。一个亲兵递过椰瓢,他接过来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一气,然后舒服的长出了一口气,抹了一下嘴角的水渍,抬头看看天色,也就在未时左右,离天黑尚早。
亲兵又拿来干饼酱菜,曹变蛟大口的吃了起来,将将吃完,万永明带着一个前去探路的夜不收匆匆迈进院子。
夜不收单膝跪地禀道:“禀将军,叛军徐来潮部正在攻打县城!卑职远远看到城头防守的都是民壮,根本抵挡不住叛军,估计再半个时辰就会陷城!”
曹变蛟站起身形问道:”徐来潮中军在何处?”
“禀将军,叛军阵型散乱,蚁附攻城。中军大旗在阵型后面,对后方防备薄弱,可能是没想到督帅决断如此之快,也没想到我军来此之速!”
“哼,一群乌合之众!他徐来潮平时跟着尤总兵打打顺风仗,单独出战连贼寇都打不过,居然敢哗变!某今天便送他去见阎王!”
“万永明,某亲率四百骑突击其中军!剩余六百分为两部,左右兜住!某击杀徐来潮后,你等便大声喊降,务使一人走脱!陈永福估计也快到了,他手下都是步兵,到时让其就地扎营看管降兵!”
万永明知道这位爷最喜冲阵,对曹变蛟的勇武他是敬佩万分,随即二话不说领命而去。
卢氏县城下,徐来潮坐在营帐外的交椅上,观看手下攻城。
虽说缺少攻城器械,但县城城墙本就不高,也没有护城河,官兵砍伐树木做成十余架简易云梯,举着盾牌强攻,旁边有弓手不停往城头放箭,守城的青壮不时发出中箭后的惨嚎声。
卢氏县知县夏祖勋身穿官府,手拿宝剑站在城头,大声指挥着民壮往下扔石。一架云梯上有个身穿重甲的魁梧大汉,一手持盾一手拿刀,盾牌格挡掉一块石后在城头上冒出头来,眼见就要登上城头。几个青壮扑了上去。有拿刀砍的有拿枪刺的,这人左手持盾猛地一挥,将刀枪全部格开,腰腿发力,已是跳上城头。紧接着右手持刀横着一划,锋利的刀刃割开了一个持枪青壮的咽喉部位,那个青壮手中长枪掉落,双手掩住刀伤部位,口中嗬嗬,口中血沫流淌,身子慢慢软倒,眼见得已是不活。
附近的几个青壮已是吓呆了,云梯上又露出一个官兵的身形,如果官兵接连从这里登上城头,那城就守不住了。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弓弦响动,一只三棱铁箭射向登城官兵,正中眼窝,他大叫一声向后就倒,正砸在待要登上城头的另一名官兵的身上,两人一起掉落城墙。
守城青壮回过神来,几个人抱起一根粗粗的木头,冲着云梯狠狠砸了下去,只听一阵惨号,这架云梯上的官兵被砸落下来。
射中官兵那人却是卢氏县巡检王志瑞。作为本县巡检,手下有五十名巡丁,他本人平时喜好武艺,也时常训练手下,随县丞剿灭过几只小股土匪,倒也颇有战斗力。
这次官兵攻城,他把手下全部带来守城,如果没有他这些巡丁,单单这些民壮守城,城早破了。
但就算巡丁们有点战力,还是无法和正规官兵相提并论,这才不到半个时辰,五十名巡丁已经伤亡过半,民壮死伤更多,他估摸着城是守不住了。但自己身为朝廷命官,能守一刻算一刻吧,大不了最后以身殉城。
王志瑞大声吼道:“快扔灰瓶,快扔!”
巡丁和青壮拿起城头的灰瓶纷纷掷下,装满石灰的陶罐落地后崩裂开来,里面的石灰四下发散,城下的官兵不是被石灰迷了眼,就是被呛的狂咳不止,顿时一窝蜂向后逃离。
守城的压力顿时一轻,巡丁青壮齐声欢呼起来。
王志瑞来到知县夏祖勋面前,两人皆面色沉重。他们知道官兵只是暂时被阻,下一次攻击,肯定是挡不住了。
王志瑞拱手道:“大人,你带着家眷走吧,我带人挡一阵子,贼人攻进城也不会管跑掉的人,他们肯定会劫掠一番再顾其他!”
夏祖勋是崇祯三年同进士出身,在卢氏县已是第二任。
他正色道:“朝廷委我为此县父母官,守土有责,本官若独自逃生,留治下百姓被贼人屠戮,你觉得我活着还有滋味吗?县丞方大人、主簿刘大人皆已战死,本官绝不苟活!”
徐来潮面色阴沉的看着官兵们如潮退下,吩咐道:“派军法队督阵,若敢有临阵脱逃者斩!一群废物,连个青壮把守的小小县城都打不下!组织人马再攻!”
手下偏将领命而去。徐来潮本打算闹一次哗变,逼着朝廷多发饷银,然后攻下卢氏县城,大肆劫掠一番发个大财。然后谎称流贼破城,他徐来潮指挥部下浴血奋战,最终收回城池。
最后杀一些平民,割下人头,上报说是流贼就行了,反正杀良冒功一事很多军头都干过。至于事情暴露一事也好办,只要把县里官员士绅杀净,一般老百姓一辈子也就生活在方圆几十里的范围内,谁能有那么大见识去上面告状?
现在流寇猖獗,关外还有建虏肆虐,朝廷正是用他们这群武将之时。到时杀几个替罪羊,就说是他们裹挟自己哗变,自己一直被绑缚看管,没机会逃脱。就算有人看破,估计朝廷也只能捏着鼻子承认他所说的。
偏将带着军法队上去了,徐来潮拿过椰瓢喝了一大口,里面装的是酒,一口酒下肚,心里舒坦了一些,沉了沉刚要再喝一口。突然地面微微的震动起来,一阵轰轰的声响传来,由远及近,他把手中椰瓢一扔,猛地站了起来,毕竟是久经战阵的老行伍,这动静太熟悉了,骑兵!是大股骑兵突击的声音!他惊恐的大叫道:“军阵!向后迎敌!敌袭!敌袭!”
洪承畴这个老王八不是带队去陕西了吗?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他哗变,并且如此迅速的派出骑兵前来攻击!完了!想到骑兵他就想到了曹变蛟,一定是那个愣头青带队!那个上了战场就玩命的二愣子!自己太大意了,中军设在后面,连个探马都没放,完了!彻底完了!为今之计只有跑了,队伍是顾不上了,保住命再说!将来大不了投贼,以自己的本事,将来说不定有东山再起之时。
心思电转之间,也就一瞬,他接着大吼道:“牵我的马来!”
已经迟了,不等亲兵给他牵过战马,一身黑甲的曹变蛟手持马槊当先冲了过来,身后是四百名已经冲起来的骑兵。
曹变蛟不顾身前惊慌失措四处奔逃的叛军,在他马前面的活物被战马一撞而飞,他眼睛转动四下搜寻着徐来潮的身影。突然他眼前一亮,发现了被一群亲兵围着,正在手忙脚乱上马的徐来潮。
他嘴角撇了撇,冷哼一声,一抖缰绳,腰腿用力一夹马腹,战马加速冲着徐来潮直奔而来。徐来潮扭头看到曹变蛟杀来,心胆俱裂,吼道:“挡住他!挡住他!”
他身边的亲兵纷纷抽刀迎向曹变蛟,徐来潮跨上战马一夹马腹,迅速向人少地方跑去。
曹变蛟将右手所持马槊夹在腋下,正手攥着槊杆,锋利的槊头轻易破开一个亲兵的棉甲,随后轻轻一抖手臂,那个亲兵已被挑开,胸口破了一个大洞,鲜血喷涌而出,那亲兵大声惨号倒在地上。
曹变蛟又横着一挥,马槊划破一个亲兵的咽喉,那人顿时丧命。瞬息之间,曹变蛟或挑或刺,迎上来的亲兵全被杀死。
这时徐来潮已经跑出去近百步远了。
曹变蛟勒住战马挂好马槊,取弓搭箭,弓弦声响过,正中后心,徐来潮应声从马上摔了下来。
曹变蛟纵马跑过去,徐来潮还待挣扎着爬起,曹变蛟用槊尖抵住他的脖子,冷冷的看着他。
徐来潮张口要求饶,曹变蛟马槊已经刺入他的咽喉,曹变蛟的亲兵围了过来,一名亲兵跳下马,用环首刀割下徐来潮的首级,曹变蛟用槊尖挑起人头,高声吼道:“徐来潮已死,降者不杀!”
城上的夏祖勋和王志瑞已抱必死之心,正在布置防守。眼看着官兵又攻了过来,正要指挥丁壮死战,突然官兵的后方一阵大乱,随即大股身着红色甲胄的明军骑兵冲杀而出,一名骑手举着一杆将旗,上书一个大大的“曹”字。
攻城官兵听到冲杀声,回身望去,顿时吓呆了,有眼尖的官兵看到大旗,惊恐的大叫:“是小曹将军,小曹将军!”
曹变蛟勇冠三军,不光是流寇惧怕与他,大明的官兵也是既佩服又惧怕。听到很多人大喊“小曹将军”,将要攻城的官兵顿时哄堂大散。
万永明带领的六百骑兵左右兜向溃逃的官兵,纷纷喝道:“降者不杀!”
正在此时,徐来潮已死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战场,两千余叛军纷纷扔下武器,跪地投降。
城上的夏祖勋、王志瑞以及守城的丁壮们欣喜若狂,跳着喊着疯狂大笑大叫。夏祖勋和王志瑞赶紧下城,吩咐人把城门大开,二人迎了出去。
曹变蛟吩咐万永明派人看管降兵,打扫战场。其实还没等骑兵冲击,徐来潮部就已投降,所以死伤寥寥。
亲兵禀报说本县知县、巡检前来,曹变蛟虽然不喜和文官打交道,但还是下马迎去。
两下见面后,卢氏县两个官员震惊于曹变蛟的年轻,在通名后,方才恍然,原来是小曹将军,怪不得勇猛异常!然后就是一顿猛夸,曹变蛟不善应对。
正在尴尬间,亲兵来报,河南都司陈永福率军赶到。曹变蛟大喜,连忙对夏祖勋、王志瑞抱拳拱手,说要去陈永福部传达督帅的将令,随即辞别二人上马而去。
夏、王二人心里正在发愁是不是邀请大兵入城,不请吧,人家可是救了阖城百姓以及自己的性命;入城吧,又怕官兵军纪败坏,骚扰平民,毕竟大明官兵的名声可不好。一听他辞别,二人如释重负,遂拱手作别。
陈永福接到洪承畴的将令急忙率军赶往卢氏县。他手下一千八百余人基本都是步兵,只有五十匹马,被用作传令以及哨探。
永宁离卢氏县也就三十里,他安排十余骑前面探路,后面大军缓缓而行。
离卢氏县还有十里时,探马回报,说是叛军正在攻城,陈永福急忙催促加速行军。虽然自己这边人手比对方少一些,但一旦逼近县城,叛军还是会用大部分兵力来拦阻,那样县城之围就会暂解。然后自己这边扎好营盘,固守不出,等待督帅的援军一来,两面夹击下,必能大败叛军。
眼看就要赶到县城,探马匆匆赶来禀报,说是叛军已被曹将军击败,县城未被攻破。陈永福心里一松,要是县城被破,自己距离叛军最近,可要担着救援不利,坐看失陷之罪!还好还好,督帅英明啊,小曹将军勇武啊,哈哈!
曹变蛟和陈永福见面后,拿出督抚令箭,下达了让他看管好降兵,就地驻守,不得骚扰地方的军令后带兵返回信阳去了。至于陈永福如何善后,他就管不着了。
第十七章 樊城
洪承畴率陕西副总兵贺人龙及其麾下五百精锐骑兵,连夜赶路,终于在四天后抵达樊城境内。
一路赶来,并未见有村庄被抢被屠的迹象,因为已过农忙时节,田地里基本见不到耕作的农人,官道上行人商旅更是稀少,偶有商贩行人,看见大股的官军骑兵,早就远远的避开,生怕招惹事端。
进入樊城境内后,贺人龙早就派出夜不收前往哨探,大队人马则是控辔缓行,前队和后队相距几里,以防敌袭,中军大队则是簇拥着洪承畴。
距离樊城县城几里左右的时候,前路扬起烟尘,探路的尖哨飞奔而回。来到中军,在距离洪承畴十几步左右勒住坐骑,翻身下马急趋疾步,单膝跪地大声禀告:“禀督帅,卑职奉令哨探到县城之下!城门紧闭,城上也未见叛军旗帜,周围村子都没有人,并未有掳掠焚烧的痕迹!”
洪承畴眉头轻皱,捋须不语。贺人龙挥手让探马退下后,坐骑往洪承畴身边凑了凑,欠着身子说道:“督帅,难道是叛军探知我等前来,已经弃城而去?”
洪承畴摇了摇头,说道:“如果川兵弃城,那肯定不是这番景象,而是城门洞开,大掠而走!”
说到这里,斜眼看了看贺人龙后继续说道:“官军的名声在民间可不是很好,你应该心中有数!”
贺人龙尴尬的把视线挪向他处,他的部属是什么德行他最清楚。平日里作战没少抢劫士绅百姓的财物,虽然极少有奸**女,伤人性命之事,但夺财伤人的事时有发生。
贺人龙心里清楚,督帅对官军掠夺财物的行为是睁一眼闭一眼。因为约束的太紧,官军就会产生怨气。毕竟兵饷积欠甚多,再不找机会抢一点,官军就会士气全无。
但如果有烧杀奸淫之事发生,督帅可是毫不容情。前次在渑池县境内,左良玉部追击贼寇张妙手、撞塌天,贼寇逃遁进山,官军以助饷为名向知县索要财物不成,遂抢掠当地大户并奸淫其妻妾,导致其妻不堪受辱投井自尽。
事后大户告到了督抚衙门,洪承畴得悉此事勃然大怒,派亲兵将奸淫并致死人命的三名官军逮获斩首,其中还有一名千户,事后全军惕厉。
洪承畴下令前进,全军直驱县城。一刻钟后来到城下,城门果然是紧紧的关着,但城头空无一人。
洪承畴让几个嗓门大的官兵站在城下齐声大喊:“洪督帅亲临,城里人速来回话!”
过了好一会,紧闭的城门忽然打开一扇缝隙,一群人鱼贯而出。为首的是一个身穿青色官服,上有蓝鹊补子,头戴乌纱的三旬左右的文官,看服色应该是樊城知县了。他身后则跟着一群披头散发,**上身,双手背负的武将打扮的官军。洪承畴等人看到这一情形顿感惊诧,只见那文官上前行礼道:“下管樊城知县罗伏龙参见督抚大人!”,跟着他的那群武将则跪倒在地。
洪承畴翻身下马,缓步来到罗伏龙面前,问道:“罗知县,此处是何情形?”
“督抚大人,说来话长,还请大人移步县衙,下官仔细禀告!”罗伏龙拱手答道。
洪承畴点头应允,开口道:“贵县前面带路吧!”说罢背着双手往城门走去。
贺人龙见状急忙催促坐骑上前,高声道:“督帅,小心有诈!”
洪承畴停住脚步,转头说道:“大明虽然流寇肆虐,但至今为止从未有从贼的文臣,本督相信罗知县!”
“督帅,还是小心为好!卑职先遣人进去查探,确认无事后督帅再入城不迟!”贺人龙很坚持。
开玩笑,万一有诈被人埋伏,督帅失陷,那自己可是杀头诛族的大罪。
洪承畴见其态度坚决,也就从善如流,站在原地等候。
贺人龙急忙派一队亲兵骑马进城查探,洪承畴则是与罗伏龙闲谈起来。
过了大约一刻钟,亲兵纵马而回,来到洪承畴近前下马行礼后大声禀报:“禀督帅,城内各家门户紧闭,未见有打斗痕迹,县衙门前有衙役值守,观其神色并无异样!”
洪承畴听罢回禀,开口道:“罗知县,走吧,带本督去县衙歇息!”罗伏龙闻言施了一礼后紧走几步在前引路,洪承畴迈步跟随。
贺人龙叫过一个亲兵低声嘱咐几句后,那亲兵掉转马头吆喝了一声,带头沿城墙奔行而去,队伍里分出十几骑跟随其后。这时从城里出来的那群将官纷纷站起来,贺人龙对身边亲兵使了个眼色,亲兵们有的取弓在手,有的拔刀出鞘,警惕的看着这群官军打扮的人,贺人龙打马小跑着跟着洪承畴进入城内。
县城面积不大,此时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周边不论是店铺还是住户都是房门紧闭,隐约能看到门后一双双眼睛在打量着众人。
入城后,跟随而来的骑兵分出几队沿着城内几条街道穿行查探,其余的抽刀亮剑警惕的四处观瞧。
不一会一行人就来到城中间的县衙,几个衙役无精打采的站在门口,看到县尊后赶忙施礼。
罗伏龙伸手请请督抚进衙,早有几个亲兵进内查看,片刻后出来一人,摇头表示无事。
洪承畴遂当先步入县衙,亲兵们下马,大部分在外面警戒周围,十几个亲兵手持兵刃押着那群将官进入衙内。
洪承畴绕过大堂的屏风步入内堂,贺人龙和罗伏龙紧随其后,那群赤身散发的将官则是在县衙里的院子站定,亲兵们在一旁监视。
罗伏龙恭请洪承畴上座,自己则打横坐下,贺人龙扶刀立在督帅身后,并未落座,一个老仆听到动静从后院进来,罗伏龙吩咐其看茶,老仆应声而去。
“罗知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帮武将应该就是川兵的将领,到底发生何事?速速讲来!”洪承畴开口道。
“启禀督抚大人,那帮人的确是川兵的将官,事情是这样的。。。”罗伏龙回禀道。
四川援剿总兵邓接督帅府军令后,就带着属下六千官军拔营赶往樊城。
邓为人刻薄寡恩,长期克扣属下官兵饷银,对下属动辄打骂。普通士兵月饷一两二钱,朝廷按人头拨发,虽然时常积欠,但隔几月也会拨下一些,只是积欠不补。
饷银拨到军中,士兵只能拿到一半甚至更少,当兵打仗为的就是钱粮。这一年多来,邓累计克扣的军饷已经过万两,他打发亲兵将克扣的军饷直接护送回四川老家,官兵得知无不愤恨,积怨日渐深重。
这日行抵樊城,官军在县城西北十里处安营扎寨,樊城知县组织当地乡绅劳军,送来数十坛美酒,十头生猪,另有油盐米粮若干。
樊城县劳军之人走后,邓命亲兵杀猪煮菜,与监军太监刘云忠以及一干亲信呼喝畅饮,通宵达旦。不几日,送来的美酒肉食就被他们一众人消耗殆尽。官兵们平时吃饭都吃不饱,好容易有人送来酒肉,却连一点肉星都看不到,于是官兵们聚集鼓噪起来。
邓正在和刘云忠畅饮大嚼,闻听营帐外鼓噪声越来越大,便命亲兵查看,不久来报说是官兵聚集。
邓站起身形,袒露着长满护心毛的上身,一溜歪斜的来到帐外。
游击高其勋上前见礼后,开口道:“总制大人,我等听闻县衙派人劳军,送来酒食若干,特来领取!”
邓醉醺醺的斜着看了他一眼,说道:“县衙派人劳军是不假,但酒食是送于我和监军的,你一个游击有何资格享用?”
高其勋闻言强压怒火,开口道:“总制大人,弟兄们为朝廷出生入死,平时连饱饭都经常吃不上,饷银更是短缺!好容易有人劳军送来肉食,为何我等无权享用?”
邓见他顶撞自己,顿时大怒。低头寻见一根木棒,俯身拿起后照着高其勋劈头盖脸的抽了下去,边抽边骂道:“你一个小小的游击,竟敢顶撞与我,谁给你的胆子?信不信老子斩了你?”
一顿抽打,高其勋满头满脸鲜血直流。
监军太监刘云忠等人闻听声响,也是走出帐外,看到邓抽打高其勋,刘云忠笑的满脸开花,拍手叫好,尖声大叫:“打得好!使劲打!这等不分上下尊卑之徒,打死最好!”邓的一众亲信也是抚掌大笑。
这个刘云忠根本不懂军事,仗着自己是宫里来的,来到军中就趾高气扬,自称军门。到处宣称自己的干爹是内官监掌印太监张彝宪,皇上身边的红人,谁若敢得罪他,他跟干爹说一声,准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平时除了总兵邓,其他的副将、参将、游击等主要将官,见到他必须要大礼参拜,官兵们对他十分反感。但也十分惧怕,这更助长了刘云忠的骄横跋扈,经常无故殴打士兵。久而久之,官兵对他的反感上升到了愤恨的地步。
邓接着酒劲殴打高其勋,聚集的官兵敢怒不敢言,现场一片沉寂,但官兵的怒火已经熊熊燃起。
邓怒气未消之下,回身抽出身边一个亲兵的腰刀,转头挥刀就要将高其勋斩于刀下。
高其勋的亲兵刘二柱眼见自己的将主就要死在刀下,热血上头,一个箭步上前,抽出腰刀一个斜劈,邓一声惨叫,持刀的右手已经自手肘一下被斩落地上,他嘴里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呼,疼的抱着断臂在地上打滚。
刘二柱一不做二不休,上前举刀砍下,邓身首顿时分离,鲜血从脖腔喷射而出,不管是聚集的官兵还是刘云忠等人都惊呆了,一个手握重兵的朝廷总兵居然被自己手下一个小小的士卒斩首了!
没等大伙回过神来,刘二柱举刀吼道:“邓贼已死,杀了刘太监大伙喝酒吃肉啊!”
聚集的官兵顿时热血沸腾起来,成百上千人持刀拿枪呐喊着涌向刘云忠等人,片刻功夫,刘云忠等人被乱刀砍为肉泥。
人也杀了,祸也闯了,众人慢慢冷静下来都开始害怕起来。
高其勋更是呆立当场,他虽因为愤怒而质问邓,但从未想过要杀了总兵和监军,那可是造反的重罪啊!
这下好了,一顿酒肉引发的一场血案已经不可更改。自己在战场上拼杀好容易积功升到游击将军,这回全完了,他懊丧的抱头蹲下,何去何从,脑海里一片空白。
其余官兵也面面相觑,慢慢放下刀枪,不敢出声,生怕谁先说话就会被推出来当了替罪羊。
刘二柱提着犹在滴血的腰刀,大步来到高其勋面前,高声说道:“将军,要不咱们反了吧!整天吃不饱,饷银也欠了半年,咱们是拿钱卖命!现今到处是贼,咱们奉将军为主,占山为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岂不痛快!”
高其勋蓦地跳起来,对着刘二柱一顿拳打脚踢,边打边骂道:“叫你占山为王!叫你大块吃肉!你他娘的是话本听多了坏了脑子!咱们是官军!是官军!你他娘的竟敢和反贼一伙,打死你个狗日的!”
刘二柱不敢还手,扔了刀抱住头蹲在地上,由着高其勋暴打,反正自己皮糙肉厚的,挨几下拳脚只当挠痒痒。
高其勋打了一阵方才停手,累的呼呼只喘粗气。看这货一副嬉皮笑脸不在乎的神情,顿时又是一阵生气,上去又踹了他几脚,要不是这货在战场上救了自己几次,自己早就拿刀砍了他当替罪羊给上峰交代了。
他恨恨的骂了一声,转身对官兵们高声说道:“各把总带大伙各自回营,没有军令不许出营,违令者斩!千总以上的留下,我有话说!”
众人各自散去,几名千总留下。
高其勋招呼他们进了邓的营帐,众人坐下后,面对这剩下的美酒肉食毫无胃口,都在为自己的前途担忧。
只有刘二柱看见这么多好吃的,暗自咽着口水,但看着上官们的脸色难看,也不敢自己去吃。
“都说说吧,接下来怎么办?总不能真如那个夯货说的去落草为寇吧?”
高其勋官职最大,这次事件也是他先出的头,平日里作战也是奋勇当先,在军中颇有威望,所以众将以他为主。
众将相互看了一眼,千总姚怀龙开口道:“将军,要说刘二柱说的也没错。咱们剿贼好几年了,贼是越剿越多,咱们的人越打越少。听说闯王高迎祥兵强马壮,连洪督卢督都怕他,再过几年说不定他真成了事!咱们不如投奔与他,这几千兵马过去也是好大一股势力,何况咱们作战经验丰富,将军去了那边,将来换了江山,也能弄个公侯坐坐!”
“闭嘴!”没等他说完,高其勋厉声喝止道。
“我高某人从懂事开始,就知道仁义礼智!知道忠于皇上,忠于朝廷!从军之时起,我就誓言要做岳武穆那样的英雄好汉!这些贼寇烧杀抢掠,视百姓如猪狗!朝廷治下,百姓虽然贫困,但至少不会无故被屠!咱们都是穷困出身,都有家人亲属,如果不是当年入了军伍,现在死于贼寇刀枪之下的有可能就有你我或我等的亲人故旧!何况,军中有多少弟兄的亲朋已经丧命于贼寇刀枪之下?我等是人,不是牲畜!那些贼寇就是牲畜不如的活物!我与贼寇势不两立,谁再言投贼者高某定斩其首级!”
姚怀龙讪讪的不再出声,众人都沉默不语。
良久,千总乙邦才打破沉默开口道:“将军,我等都是粗鄙之人,想不出什么妙计!最好是找个有学问的人,有学问的人肯定有办法!”
众人一听,是这个理,读书人心眼多,知道的也多,这种事肯定有办法应付。军中都是大字不识的粗汉,上哪找有学问的人呢?众人苦思许久也没找到答案。
站在一旁的刘二柱嘟囔了一句:“军中找不到,去县城找呗!”
高其勋一拍大腿,笑骂道:“着啊!知县大人就是学问人啊!人家是进士啊,有大学问啊!哈哈,这个夯货有时也不似看着那么笨!”然后众人议定,天亮一起去县城,随后派人把邓等人的尸体掩埋,邓的首级也和他的身体葬在一起。
第二日天刚亮,高其勋就带着几个千总来到县城,城门一开,众人进城后直奔县衙求见知县罗伏龙。
第十八章 容情
樊城知县罗伏龙崇祯六年同进士出身,后被吏部指派道樊城做知县。
来到樊城后征赋税,兴水利,劝农桑,办文教,还是有一番成就的。他是个八面玲珑之人,知道要想搞好以县之治,首先要和当地士绅搞好关系,有了士绅们的支持才能有好的政绩,所以一到樊城,他就放下架子,和当地大户打成一片。士绅们但有所请,只要不过分,他一律应准。
士绅们同样投桃报李,但凡是知县大人遇到难题,在不伤害自己利益的前提下,士绅们也是鼎力相助。在双方的共同努力下,很快罗知县就如鱼得水,樊城在他两年来的治理下倒是有了一番新气象。
这次听闻官军前来,罗知县为了让大兵们不好意思骚扰百姓,就说服大户们拿出钱粮前往劳军,士绅们对罗知县的想法也是赞不绝口,欣然随行。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相信这些军将们收下肉食美酒,应该会约束部下,起码短时间内不好意思骚扰地方。谁知道他们多久就走,先稳住他们再说。
这天罗伏龙刚刚上衙,就听到衙役说一群武将前来拜访。他微感诧异:这群大老粗难道是因为前几天的劳军前来回访吗?不对,这群粗汉应该不懂礼尚往来。难道是劳军的酒肉吃完又来索要?一定是!这群粗鄙之人,真是贪婪之至啊!这才几天就又来索要,不行!不能让他们觉得这是本县应该之举!如果吃完了就来要,那士绅们不得和我翻脸吗?绝不能答应!
但也不能和这些军汉翻脸,人家手里有刀啊。罗伏龙对官军的军纪早有耳闻,如果和他们硬来翻了脸,这帮粗汉恼羞成怒之下,天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看看他们这次怎么说吧,先敷衍过去再说。想到这里,他吩咐衙役让军将们进来,他退到二堂等候,毕竟他是进士出身,不能自降身价去迎接一帮武将。
高其勋等人被衙役带到二堂,只见罗知县身穿官府,头戴乌纱端坐椅子上看着卷宗。众将不禁既羡慕又佩服,有学问的人就是不一样啊,咱们闲着就是吹牛拉呱,说一些荤段子开心,人家闲着就是看书,怪不得懂那么多道理。
他们可不知道知县要天天上堂,以为文人就是饮酒赋诗呢。
罗伏龙见到众武将进来,放下手中卷宗,站起身来,笑眯眯的拱手道:“几位将军面生啊!我以为是邓总兵前来,未曾远迎,请坐,来人,看茶!”
高其勋等赶忙拱手回礼,神态甚是恭谨,落座后都是笔直的坐在椅子上,就像小学生在老师面前一样。
没办法,有求于人吗。
罗伏龙心下有点吃惊,那天前去劳军的时候,总兵邓可是大咧咧的对他毫不在意,监军太监更是阴阳怪气。这次来的虽不是总兵,但看服色,有个游击将军,这是手握实兵的大将啊,怎么如此端谨?
他面上不动声色,坐稳后仆人给个人奉上茶水,他笑着开口道:“不知各位将军前来所为何事?”
众将互相看了一眼后,目光齐齐看向高其勋。高其勋扭捏半天,突地站起,趋前一步,噗通跪倒在地,喊道:“大人救命啊!”其余几人也跟着跪倒。
罗伏龙大吃一惊,虽然大明向来文贵武贱,但这几年战乱不断,朝廷对武将的倚重越来越多,文武之间的地位逐渐反转,自己一个七品知县,对方可是一个从三品的将军啊。
他慌忙起身扶起高其勋等人,口中连声说道:“诸位将军快快请起,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
高其勋等顺势起身,罗伏龙招呼他们坐下,随后问道:“各位将军,为何行此大礼?还要本官救命,这从何说起?”
高其勋把昨晚发生的事件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并着重讲述邓如何长期克扣军饷,苛待士兵,刘云忠如何跋扈,如何与其沆瀣一气,添油加醋讲完后端起茶水一饮而尽,然后用手抹了抹嘴角的水渍。
罗伏龙已经顾不得鄙视他这种粗鄙行为,直接被惊呆了。大明的总兵阵亡的不少,但被部下杀死的这是头一个!卧槽,这帮粗汉是嫌自己命长吗?真够狠啊,狠起来连朝廷正二品大员都敢杀啊,这是诛族的大罪啊!这种事自己可不能沾边,谁沾上谁倒霉。
他回过神来连忙道:“诸位将军的义举本官感佩!但本官是文官,治理地方是本官的职责所在,至于军伍之事本官一窍不通,更谈不上有何计谋。诸位喝杯茶水后还是请回吧,恕本官无能为力!”说罢就要端茶送客。
高其勋深深的叹了口气,说道:“我等厮杀汉,只会拿刀弄枪,这次也是稀里糊涂的犯下如此重罪!只是可怜我们川兵,听从朝廷号令出川作战,这一出来就是两年没回家。平日里饥一顿饱一顿,从山西杀到陕西,又从陕西杀到河南,又从河南杀到湖广,八千弟兄剩下六千,多少人尸骨无存。拖欠饷银更是家常便饭,更碰上个连拖欠都要克扣的总兵!唉,我等身为朝廷将官,心里尚存忠义之心,可下面的弟兄们已是人心思变,没有我等压制,这次恐怕就要从贼了!也罢,我们这就回去,等候朝廷处罚!就怕手下的兄弟们闹将起来,我等约束不住,到时候樊城的百姓遭殃啊!”说罢起身招呼其余诸人就要回营。
罗伏龙一下子毛了,这群粗汉简直就是**裸的威胁啊!什么约束不住手下,是你们不想约束吧?可这事就怕万一啊,万一局面真的失控,这些兵成了乱兵,那造成的后果比流贼还厉害。到时候自己这知县也就做到头了,甚至人头不保。不行,不能让这群粗汉回营,想办法稳住他们再说。
罗伏龙急忙站起开口道:“诸位留步,我有办法了!”
将官们闻言大喜,高其勋大笑道:“我就说嘛,还是有学问的人聪明啊,大人有何妙计,我等无不听从!”
罗伏龙暗自鄙夷一下,邀众人入座后开口道:”谈不上妙计,只是一家之言,说出来看看诸位觉得合不合适。此事非同小可,一位镇守一方的大将和皇上派来的监军一同被杀,这已于造反无异!如今之计只有推出为首之人给朝廷,才能掩住众口,各位才能得以脱罪!各位就说被部下绑缚营帐之内,无力制止,但并未参与。现在死无对证,朝廷也很难查清真相,只要有人顶罪,朝廷就有了说辞。到时顶多落个御下不严、失察之罪,但性命却是保住,诸位觉得如何?”
高其勋心下黯然,声音低沉的开口道:“杀死邓总兵的乃是我的亲兵,此人曾在战阵上救过我两次命,与贼寇交战时也是奋勇向前,其父母兄弟都死在战乱中!这次也是看我受辱,一时激愤才动刀杀人,如果把他交给朝廷,我高某人真成了不义之人,以后哪还有脸在军中厮混!”
罗伏龙听完也很敬佩,翘起大拇指夸道:“此人真忠义之士也!高将军不肯出卖自己的手下,本官也十分敬佩,总不能让忠义之人无辜丧命?这样吧,你们回营后把昨晚被杀之人的尸首挖出,然后砍下首级。就说你们寻机挣脱绑缚后赶到事发之地,见总兵监军已死,最后你们把作乱之人砍了首级,用以威吓住其余官兵,才暂时平息了兵乱!”
众人细想之下,此法可行,便派一名千总回营照此办理,同时让刘二柱等人暂时躲一下,不得露面。并安排众将的亲信四处巡营,严令军士不得出营。
那名千总处理完回县城后,罗伏龙派出衙役沿街敲锣宣告,有贼寇逼近县城,关闭城门,商户歇业,所有百姓不得出门。又和诸将商讨了一阵细节后,罗伏龙打算上书督抚,禀报此事。毕竟这么大的事瞒是瞒不住的,写完条陈后高其勋就派一名千总回营,安排人把信送了出去,然后众人就一直在城里等候总督府的处置,直到洪承畴到来。
罗伏龙大致把事情原委讲完,(当然,不包括他给诸将出的那个主意,那时候的人很将信义)洪承畴捋须沉思起来。以下犯上,杀害总兵与监军太监,这已经是造反,诛九族的大罪。
要说是十几个兵士所为,洪承畴是不信的,肯定背后有指使之人。至于原因,洪承畴倒是相信的确是邓克扣日久,导致兵士积怨突然爆发。因为邓的贪婪他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这会让他送了命。
至于监军太监,洪承畴心中并无好感。这些太监骄横跋扈,目中无人,既贪财又胆小,军事上也喜欢指手画脚,各路总兵对其都十分反感,但也不敢得罪。这次死了个太监,估计其余的的监军太监应该能收敛一些,毕竟军营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思衬半晌过后,他吩咐把院内的将官叫进大堂。高其勋等人光着上身,在几个持刀亲兵的看管下进了大堂,亲兵喝令众人跪下,过了一会,洪承畴身着绣着仙鹤补子的大红官服,在罗伏龙的陪同下从二堂绕过屏风转了出来
洪承畴在大案后坐定,罗伏龙则在下首恭谨的站立。
洪承畴目光扫视着堂下跪着的诸将,开口道:“下跪何人,通名上来!”
诸将战战兢兢大声报名。洪承畴从任陕西督粮道就开始剿贼,因功升至五省总督,在军中威名素著,那些总兵见到他都要跪倒唱名,何况其他将官。
洪承畴听到高其勋的名字后略微一愣,倒是听说过此人,邓麾下数此人能战,但因比较正直,所以不为邓所喜,到现在才是个游击将军。
诸将通名后,洪承畴开口道:“尔等身为统兵大将,平日应按军法严管部下,这次总兵与监军遇害,皆是尔等管束部下过于松散所致!按照律法,尔等失陷上官,理应斩首!但念及朝廷正在用人之际暂且绕过尔等性命!但死罪可绕,活罪难免,来人,各打四十军棍!”
上来几名亲兵,把跪着的众人按到在地,褪下裤子,取过衙役的水火棍开始施刑,这些亲兵毫不手软,四十军棍结结实实打完,受刑诸将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声响,屁股已是鲜血直流。
打完军棍,洪承畴无心在县衙休息。命亲兵将诸将拖出去,架放在马上,遂率队往城外军营驰去,罗伏龙恭送至城外。
半个时辰左右到了城外十里之地的川兵军营,只见营地扎的甚是严整。
洪承畴颇为赞许,一名亲兵奔向营门处,执哨的一队士兵早已看到他们,一人早就跑向营内禀告,其余的有的张弓,有的持枪,满是警惕的监视着这股骑兵。
亲兵在一箭之地勒住坐骑,大声喊道:“总督五省军务洪大人道!快快开启营门!”
那队执哨都愣住了,他们只听过督帅的威名,但没见过督帅的模样,眼见这队骑兵身着官军红色战甲,拱卫着一名身穿大红官服,头戴乌纱的中年官员,心里已经相信。
高其勋横趴在一匹战马上,顾不得被手下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抬头大声喊道:“李得胜,是我,快开营门迎接督帅入营!”
执哨的队头听到高其勋的熟悉的声音,又仔细一看高其勋抬起的脸,确认无疑,急忙招呼道:“快开营门,是高将军!”
这是营内官兵已被惊动,正在各自把总,队正的旗下集结,执哨队正高声通告,官兵们才放松下来。
一队亲兵头前开路,洪承畴一行进入营内,在高其勋指领下来到了邓的营帐,现场都已打扫干净,营帐外的十几个木桩上挂着人头,面目狰狞。
洪承畴下马来到营帐处,看了一眼木桩上的人头后没有作声,直接进入帐内,在邓的大案后坐定,吩咐道:“把人带进来!”
亲兵把高其勋等人带进大帐,众人跪倒垂头,不敢与他对视。
洪承畴温声说道:“尔等起来吧,本督有话交代!”
众人听令起身,洪承畴开口道:“川兵善战,吃苦耐劳,这几年屡立功勋,朝廷以及本督都是心中有数。至于饷银未能及时发放,并非只针对川兵。自贼寇作乱以来,天灾**不断,朝廷的税银也是愈加难以征收。只有我等同心协力,早日把贼寇剿灭,百姓安居乐业,朝廷负担才会大大减轻,赋税才会征齐,拖欠官兵的饷银才会补上。所以尔等以后要奋勇作战,早日灭贼,还大明一个朗朗乾坤,以报圣恩!”
众将皆跪地,高其勋高声道:“卑职等定会用心杀敌,以报圣恩!”
洪承畴让众将起身后,继续说道:“本次事情的原委,本督心中有数,就不再一一约谈兵士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厉声拍案大喝道:“别以为本督可欺!不管邓如何,以下犯上就是死罪!本督只是念及尔等久历战阵,作战勇敢,才不去深究此事!尔等以后要是再犯此重罪,本督定斩不饶!”
高其勋等人汗湿衣背,皆诺诺不敢言。
洪承畴放平声音,开口道:“圣上念及官兵剿贼辛苦,特拨内帑充作军饷。这次本督做主,先补发三个月饷银,其余积欠,待朝廷下拨后补齐。圣上日理万机,还心念尔等,尔等以后要是不奋勇作战,如何对得起圣上之恩德?”
众将感念万分,齐齐跪倒口呼万岁,誓言绝不辜负圣上心意,早日剿灭流寇。
洪承畴满意的点点头,吩咐道:“本督暂委贺人龙为援剿总兵,统帅川兵,尔等要谨遵号令,听其指挥!邓以及死难众人尸首要选上好棺木掩埋。高其勋,你去点出一千人马,随本督回信阳押送饷银,本督走后,你向全军通报本督军令!”,高其勋等领命后,一瘸一拐的出帐去召集人马,大约一个时辰后,人马点齐,洪承畴叮嘱了贺人龙一番后带领人马返回信阳去了。
第十九章 孙传庭
山西代州城内的一处宅院的书房内,孙传庭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翻阅邸报。
他是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初授小县永城知县,因为在任期间政绩卓著,三年期满吏部给以卓异评语,调任大县商丘任知县。天启三年拔擢为吏部稽勋司郎中,因看不惯魏忠贤一党专权跋扈,就以母亲年迈需要奉养为由辞职回了山西老家,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孙传庭是官宦世家。祖父曾任陕州知州,其父考取举人功名后因身体不好未曾出仕,但经营有方,依托官面的关系,把家里的生意打理的异常红火。
可惜的是在其父孙传庭二十余岁时病亡。孙传庭几年后考取了进士,被吏部选派外地为官,家里只剩母亲和十几岁的弟弟孙传耀,生意则由跟随其父多年的管家孙成文打理。他是孙家的家生子,忠诚可靠,为人精明,所以孙传庭对家里的事非常放心。
他辞官归家以来的十几年,平日里除了读书访友,对于朝廷大事一直十分关心。眼见的流寇日益势大,越剿越多,孙传庭忧心不已,只恨自己不在其位,没有机会一展胸中抱负,整日里蹉叹不已。
孙传庭翻阅的朝廷邸报是他的同年,代州知州薛一鄂打发人送来的。薛一鄂知道自己这位同年才能卓越,素有大志,也坚信孙传庭的才华不会就此埋没。他们那一期的座师,同年,但凡在朝中有影响力的,往往不遗余力的推荐孙传庭,久而久之,他在朝中大臣中已是名气非凡。
不一会邸报看完,孙传庭心情沉重,即为流寇的猖獗而担忧,又为朝臣的无能而愤怒。
当今圣上称得上是勤勉节俭,但在选人用人上有待商榷,比如兵部尚书张凤翼,孙传庭对他的能力持严重的怀疑态度。
身为兵部尚书,应该具有统领全局,高瞻远瞩的战略眼光,张凤翼永远都是被动用兵。贼出现哪里,就往哪里派兵。而不是料敌先知,既派追击的,又派堵截的。
往往官军赶到时,贼寇早已抢掠一空,流窜到别处。这样总跟在贼寇屁股后面吃土,使得官军劳而无功,疲惫不堪,时间长了士气越来越低。
至于温体仁、王应熊等一众阁老,孙传庭更是嗤之以鼻。一群尸位素餐的无能之辈,窃居高位,至此国家危难之时,只顾着争权夺利,对江山社稷没有任何贡献,应该统统罢免回家养老。
正沉思间,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有人敲门。
孙传庭早已吩咐过,他在书房读书时,任何人不得打扰。听到敲门声,他心中不悦,放下手中邸报,皱着眉头开口道:“进来!”
房门推开,管家孙成文推门进来,没等孙传庭发火,他急急的道:“大少爷,门外来了几个锦衣卫,说是有圣旨,我也不知真假,所以前来禀告!”
虽然孙传庭年已四旬,但孙成文依旧习惯的称呼他大少爷。
孙传庭蓦的站起身,一种莫名的喜悦感油然而生。自己赋闲在家日久,所以锦衣卫上门不会是犯了什么事。既然说是圣旨,那应该是说,自己的座师、同年为他扬名起了作用,圣上要启用自己了。
他急急忙忙的往外走,边走边吩咐道:”孙叔,你去内宅告知老夫人,不必惊慌,应该是好事!”孙成文应声去了内宅。
孙传庭来到大门外,只见几名身穿罩袍,风尘仆仆的锦衣卫牵马站在台阶下。看到孙传庭出来,一名校尉把马交给别人,转身来到孙传庭身前,开口道:“可是孙传庭孙大人当面?某锦衣卫府衙小旗王德喜,奉令前来宣达圣上口谕,孙大人,接旨吧!”
说罢,掏出一块腰牌给孙传庭验看。
看过腰牌无误后,孙传庭赶忙把王德喜等人让入院内,马匹自有仆从牵去喂食刷洗,几名校尉被招呼道客厅里喝茶。孙传庭待要吩咐下人摆香案,王德喜摇手止住,开口道:“我等来时,指挥使大人交代过,说是圣上吩咐,口谕不用设摆香案!”
孙传庭遂跪下聆听,王德喜开口道:“替圣上问话:“孙卿,你可还有战心?如有,朕将委你以重任,你可有胆乎?”
孙传庭心潮澎湃,热血翻滚,眼窝一热,开口应答已是声音嘶哑:“微臣回圣人话,圣人但有所遣,传庭虽粉身碎骨亦是一往无前!”
“孙大人请起,如此,请准备一下,速速进京觐见吧!”
“孙传庭叩谢圣恩!”说完,叩首三下方才起身。
孙传庭起身后,吩咐管家置办饭食招待几位传旨的校尉,几个传旨的校尉几天连夜赶路,已是疲惫不堪,况且马匹也需要歇息,传完旨也不用急着赶回去。就随着孙成文去了饭厅,用过饭食后自去客房休息不提。
孙传庭来到后院,母亲孙李氏正在房内与孙传庭的妻子刘氏叙话。
刘氏是孙传庭父亲老友之女,贤良淑德,标准的大家闺秀。嫁给孙传庭后给他生了一子一女,长子孙克敌年已十六岁,聪颖好学,去年十五岁考中生员,现在太原求学。女儿嫣儿性格文静,天天待在闺房里很少出门。
孙传庭进屋后给母亲请安,刘氏赶忙站起问道:“夫君,皇上传下圣旨,是要起复夫君吗?”
孙李氏也是用问询的眼光看着他,孙传庭坐下后点点头,开口道:“圣上遣人问话,问我是否有心有胆,我孙某人别的没有,报国之心,任事之胆还是有的!”
刘氏担忧的看着自己的丈夫。她了解他,知道这十几年的赋闲并没有消磨掉丈夫的雄心壮志,时局的恶化反而更加激发了丈夫的斗志。平日里与好友在家饮酒作文,酒酣耳热之际,也是慷慨谈兵,豪情万丈。
这次皇上要起复他,应该是派往险恶之地。刘氏十分担忧丈夫的安危,待要开口劝他回绝朝廷,但一想到堂堂大才的丈夫如果终日悠悠林下,恐怕早早的郁郁而终,虽然担心他的安危,但她更理解丈夫想要一展抱负的心胸和才能。
孙李氏开口道:“儿啊,为娘知道你有大才,但一直无处施展。如今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也是我儿施展才华的际遇。不管圣人派我儿去往何等险恶之处,我儿都要尽忠职守,报效朝廷,万不可畏难避险,就算身死人灭,也万不可堕了我孙家世代忠良的门风!”
孙传庭起身含泪拜倒在地,说道:“母亲大人放心,儿此去已抱必死之心!必尽全力荡灭贼寇,以报圣上知遇之恩!只是此去后无法在母亲大人膝下尽孝,还望母亲多多保重身体,勿为儿担忧!”
磕了几个头后站起,嘱咐刘氏:“为夫此去还不知能否回转,你在家要好生孝敬母亲大人,不得有丝毫违拗!克敌的学业要勤加督促,务使其堕懒。嫣儿将来长大成人,寻个好人家嫁出去,为夫为了国家,只能愧对贤妻了,拜托!”,说罢,拱手向刘氏一揖。
刘氏已是泣不成声,丈夫的临别遗言般的嘱托让她肝肠寸断。两人成亲快二十年,始终相敬如宾,恩爱有加,她既敬丈夫的才华,又爱丈夫的人品,曾经念及自己人老珠黄,想为丈夫纳一房小妾,但丈夫坚决不许,反而更加疼爱自己。
刘氏强自止住哭声,柔声道:“夫君尽管安心前去,家里一切有妾身,绝不会拖累夫君!妾身不愿夫君封侯拜相,只愿夫君平安而回!”
孙传庭郑重的点头道:“夫人放心,我不是鲁莽之人,方才所言只是最坏打算,况且区区流贼你夫君还未放在眼里。我走后,家里的生意让孙叔逐步转让出去。如今各地贼患颇重,这么多年的积累,也足够一家人享用的!”
刘氏点头答应,孙传庭拜别母亲,转身回到自己的书房。
来到书房,他吩咐跟过来的孙成文,把他历年来收集的各地山川河流图志以及各类兵书装在木箱里,然后坐在书案后提笔写信。信是写给薛一鄂的,内容一是告诉自己的这个同年,圣上招他觐见,起复是一定的,但估计是艰险之地;其二就是感谢薛一鄂这几年对孙家的照顾,并且烦请薛知州在自己走后一如既往的继续看顾孙家,自己会感激不尽云云。
其实两个人的交情很是不错,但该表达的还是要表达,不能失礼。写完之后交给孙成文,让他在自己走后再把信送到州衙。至于自己的座师,以及在京的同年,到了京城后再去拜会感谢就行了。自己回家这些年,年节之礼都没断下,书信也时常往来,到京之后再续情谊就行。
第二天一早,几名传旨的锦衣校尉早早的起来,用罢早饭,牵着被精心照料的马匹走出孙家大宅。出来大门后,孙传庭骑在马上笑着看着他们,身后是两名孙家精悍护卫,以及一匹驮着两个大木箱的骡马;王德喜吃惊的问道:“孙大人,您这是?”
孙传庭笑道:“既蒙圣上召见,那就要尽早赶到京城,索性与几位搭个伴,老夫的骑术还是不错”
王德喜急忙道:“能和大人同行,咱们荣幸之至;这一路回京,也不用着急赶路的!”
“那好,各位,咱们启程吧!”,孙传庭语声豪迈,说罢一催马匹,当先向京师方向行去。
第二十章 拦道索银
山东单县境内的官道上,一行人马正在缓缓行进。
中间的一辆马车里,驸马都尉王与太康伯张国纪正在闲聊。太康伯张国纪是天启帝皇后张嫣的父亲,年约五旬左右,圆圆的脸上挂着笑眯眯的神色,像极了一个富家翁。他是父凭女贵,女儿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授封太康伯,崇祯继位后因对张皇后心存感激之情,所以对张家优赏有加,张家地位不跌反涨,加上张国纪八面玲珑善于经营,这些年也是积攒了好大的家业。
驸马都尉王年已六旬,他与前大学士孙承宗是高阳老乡,万历十五年尚隆庆帝六女延庆公主为驸马,辈分崇高,现掌宗人府事。
王才华出众,善诗词绘画,当年与董其昌等知名画家交往甚密。王虽然地位崇高,身份超然,但并没有勋贵那种傲慢骄横之气,他为人风趣幽默,不管是在勋贵还是文臣中都有很好的人缘。
二人受皇命前往凤阳拜祭皇陵,出京月余,因为不急于赶路,所以今日才到了山东单县。随行护卫的是五百京营官兵以及几个太监,后面的十几辆马车上盛放着祭祀用的香帛法物。
王结交广泛,性格开朗,张国纪善于逢迎,一路行来,两个人谈天说地,倒也不显无聊。
两人正谈笑间,马车忽然停下,不一会京营带队的千总胡传海匆匆赶过来禀告:“驸马,太康伯,前面有官军挡路,说是要交过关倒银!”
二人诧异的相互看了一眼后下了马车,只见队伍的前方两队人马正在争吵喧闹。
王对胡传海道:“胡千总,拦路的是哪路官兵?你难道不曾告知这是皇命祭陵的钦差吗?”
胡传海苦笑了一声,回道:“驸马,太康伯,拦路的是山东副总兵牟文绶部下游击吴尚文一部。卑职已向其言明这是钦差队伍。但那帮山东兵说了,就是皇帝老子亲来,该交的钱一文也不能少。驸马,这可如何是好?”
听完胡大海的话,就连好脾气的王也勃然大怒,开口道:“这还是大明的官兵吗?难道他们想造反不成!走,上去瞧瞧!我就不信了,这天下竟然敢有阻拦钦差还要收钱的人!”
说罢当先向队伍前面大步而去,张国纪和胡大海急忙跟上。
来到队伍前面,只见一群执刀拿枪的官军挡住了去路,正在与京营官兵相互叫骂。不远处一群骑兵拱卫着一个身穿盔甲的将领模样的人正在观瞧。那十几个骑兵高声谈笑,冲着这边指指点点,旁若无人。那名将领三角眼,双眉倒竖,脸颊一侧有一处长约几寸的刀疤,脸色阴沉,并不说话,只是注视着双方互骂。
王背负双手扬声喝道:“前面何人拦路,驸马都尉王、太康伯张国老在此,为首的速速前来回话!”
那名将领扬鞭催马上前,并不下马,只是傲慢的略微拱拱手答道:“原来是王驸马,本将山东游击吴尚文,不知王驸马有何指教啊?”
王身份高贵,平日里上至皇帝、阁老,下至低品文官,见了他都是尊敬异常。与他来往的皆是文人雅士,何曾见过如此粗鲁无礼之人,何况此人还是大明将领。
王气得须发张立,旁边的张国纪、胡传海也是恼怒异常。
京营官军虽然早已腐朽不堪,日常操练都已荒废,但在京营里的军官,基本都是某些勋贵子弟,或是勋贵门人,一个个都是鼻孔朝天的人物,根本瞧不起地方上的官军。
胡大海的叔父是五军都督府左都督胡志新,已经是武将的顶尖人物,虽然并无实权,但品级是众多武将一辈子难以企及的。他平时交往的都是侯伯家的子弟,个个家世非凡,一般的武将见到他们这群人都要跪倒行礼。
这次护卫钦差前往凤阳拜祭皇陵,胡传海是费了好大人情才求得这个差事。本以为这是趟肥差,钦差出行,路过府县的官员总得有孝敬,自己跟着沾光也能捞到不少。但一路走来,地方官员都是应付性的接待一下,顶多礼节性的给王、张国纪奉上一些仪程,自己什么好处都没捞着。
胡传海早就窝了一肚子火气,如今突然碰到官军拦路要钱,胡传海简直要气疯了。
他大步来到吴尚文马前,戟指大喝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游击,竟敢连钦差也拦阻要钱!就算山东总兵也不敢如此,你是想造反吗!”
京营官军见千总出头,一个个也是破口大骂,对面山东官军毫不示弱,各种污言秽语扑面而来。
吴尚文嘿嘿冷笑道:“我等为朱家皇帝卖命多年,东征西讨,出生入死,却是饥一顿饱一顿,饷银更是积欠多时。你们在京城锦衣玉食,享尽荣华富贵,天底下没这样的道理。某不管钦差不钦差,只要从某的地盘上过,都要交过路银!王驸马,一千两银子对于你们来讲应该是九牛一毛,如果不交银子,对不住了,甭想从我这里过去!”
张国纪平时结交很杂,三教九流,文臣武将什么样的都有,所以消息灵通。
他上前一步开口道:“这位将军,大明官军为皇上出生入死这倒是真的,但这里面并不包括你们山东官军。据我所知,你们山东官军只是防守山东,朝廷并无调遣你等山东官军出省剿贼。自从流寇造反以来,山东境内并无进过贼寇,你所说的出生入死从何而来呢?本官乃太康伯张国纪,与王驸马时常见驾,如若将你等今天所为上疏给圣上,你担待不起啊!这位将军,我看你还是率军退去,我等只当此事从来没发生过,你看如何?”
吴尚文恼羞成怒,喝道:“我等从军多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休要多言!今天这银子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不然要你等好看!”
话音一落,山东官军鼓噪起来,吴尚文一挥手,一众官军挺枪持刀往前压迫而来。
胡传海生怕一旦有事伤了两位皇亲,二人真要出点事,他直接抹脖子得了。
他跨前一步挡在王、张二人前面,厉声喝道:“吴尚文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威逼皇亲,你想被诛九族吗!”
说完朝后使了个眼色,他手下的兵士赶紧出来几人,把二位皇亲架到队伍后面。
胡传海平日里养成了骄纵的性子,那肯在地方军队面前丢了脸面,一挥手,一排火铳手呼啦涌上几步,抬起火铳瞄准了压上来的山东官军。
吴尚文手下官兵一看对方这阵势,也不敢贸然前行,遂停住脚步回头看向主官。
吴尚文脸色铁青,知道今天要是就此退走,那可真是大笑话,以后在军伍里根本没法混下去了。他对身边的亲兵低声交代几句,那亲兵拨马往回驰去。
胡传海眼见的山东官军不敢再向前,以为对方怕了,得意洋洋的破口大骂道:“一群土包子官军,还他娘的游击将军,我看就是软蛋加熊包!不睁开眼看看,连钦差都敢拦,回去后禀明圣上,砍了你们的脑袋!”
王、张国纪二人回到马车上,商量着对策。
双方士兵就这样僵持不下,正在这时,几百名手持弓箭的官军从后面涌了过来。原来,吴尚文的军营离此不远,拦路要钱的大约五百名官军,亲兵跑回去又招呼了三百弓箭手赶了过来。前排是手持刀枪的步兵,后面的三百弓箭手弯弓搭箭指向了正前方的京营官军,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胡传海还不是很怕,可手下的京营官兵平素也就混混日子罢了,根本都是些样子货。他们哪见过如此阵仗,一见密密麻麻的弓箭瞄准自己,腿都软了,前排的铳手虽然还端着火铳,但很多人已经开始哆嗦起来。
山东官军虽然没剿杀过大股流贼,但小股的土匪还是灭了不少。见到对方害怕了,前排步兵齐声大呼:“嗬!”,随之举着刀枪整齐的向前踏了一步。
一个京营火铳手再也承受不住压力,怪叫一声,把火铳一扔向后跑去。其余的铳手和兵士一看有人跑了,也不管军令不军令的,纷纷丢下火铳转身就跑,一眨眼跑个精光,只剩下胡传海和几个亲信站在前面。
胡传海气的高声大骂,可众人哪里肯听,直跑到二位钦差马车近前才乱哄哄的止住。
胡传海直接气疯了,一怒之下,他混不吝的性子发作,抽刀在手,冲着吴尚文大骂不止。
吴尚文面色一阴,手一挥,身边的亲兵张弓搭箭射向胡传海。嗖嗖几声,胡传海大腿中箭惨叫着倒地,身边的几名亲信可没那么好运气,都被射中要害,当场身亡。
吴尚文一不做二不休,高声下令:“把车上的东西给我砸了,别伤着宫里的人就行,敢反抗的砍了!”
山东官军一拥而上,京营官军一见对面冲了上来,顿时一哄而散。
山东兵没管地上的胡传海,绕过钦差的马车,七手八脚的把后面装着香帛法物的马车砸了个稀巴烂,连同赶车的马夫也揍的鼻青脸肿。
马车里的王、张二人被惊呆了,二人还没想到对策,转眼间就成了这般模样。王气得脸色发白,张国纪则是紧握双拳,咬牙瞪眼。
吴尚文眼看着马车被砸烂,大笑一声挥手道:“儿郎们,咱们走!”拨马转身就走,一众手下兴高采烈的跟着回了军营。今天可是露了脸了,连皇帝祭拜祖宗的物事都敢砸,回去能好好吹一吹了。
跑到远处的京营兵们,看着山东兵走远,才磨磨蹭蹭的走了回来。有几个胆大的赶忙上前查看胡传海等人的情况,看到被弓箭射中的几个同伴已是死透了,只剩胡传海捂着大腿在呻吟,几人连忙把胡传海架起来,奔回到钦差的马车前。
王与张国纪早就下了车,面色阴沉的看着一片狼藉的四周。吩咐把胡传海架到马车里,两人商议几句后,安排人把阵亡的几名京营官兵找个僻静之处掩埋,做好记号,一边回京后好与其家人交代。又将丢弃满地的火铳等兵器捡拾起来,率众往单县县城而去。
快要到达县城时,守城巡丁远远看到一队打着钦差旗号的官军迤逦而来,连忙跑去县衙禀报知县大人,单县知县任敏瑜正在县衙大堂办公,闻听禀报后率县丞,主簿,巡检等主官赶到城门处迎候。王、张国纪二人下了马车,任敏瑜等人过来见礼,王、张二人无心寒暄,只是吩咐带路去县衙,有急事与知县商议。
任敏瑜等人看到后面无精打采,盔甲散乱如同打了败仗的京营官军后,心里虽感诧异,意识到钦差一行大约是出了事,但并未深思。任敏瑜吩咐巡检领着京营官军去巡检司巡丁驻地扎营,安排饭食,然后引领钦差及随员前往县衙。
一行人进入县衙内堂落座后,任敏瑜安排人上茶,王喝了口茶后,缓缓的把事情的经过叙说一遍,任敏瑜等人听完震惊不已。
率军拦阻钦差并索要过路银,这和土匪有何区别?最后甚至杀伤官军数人,这已于造反无异!身为文臣,任敏瑜等人天生对武将十分反感。尤其现在天下大乱,流贼越剿越盛的情况下,武将们自持朝廷必须用他们剿贼,所以愈加骄横跋扈,对朝廷不尊之意日显。如今更是发展到拦截钦差的程度,这更是对皇权**裸的挑衅了。
任敏瑜拱手道:“老皇亲作何打算?有何吩咐尽管示下,下官等必鼎力配合!”
王开口道:“如今我二人也无他法,只能上疏圣上和朝廷,劳烦贵县安排驿马连夜把题本送达京师,我等且在贵县等候!”
任敏瑜急忙应下,然后王将事情原委写罢,任敏瑜立刻安排驿马持书速往京城,王、张二人暂且在单县歇了下来。
第二十一章 密旨
紫禁城武英殿内,崇祯正在听取刘朝关于皇庄事物的汇报。
“启禀皇爷,自打上次皇爷驾临皇庄后,奴婢等人加紧安排生产。因饭食管饱,皇爷又减免佃租,分发鸡鸭猪种苗,庄里百姓干劲十足。不管是青壮还是老弱妇孺,但凡有劳力者都是勤勉做活。奴婢不知道如何形容,只觉得百姓们从心里头透着高兴,人人都是精神百倍。时至昨日,庄里围墙基本建成;工坊都已开始使用,军粮已经产出了一万余石,在工部官员教导下,军服产出也已逐渐正规,现已产出军服两百余套。这主要是缝制的妇人们开始不够熟练的原因,随着妇人缝制手艺越来越好,产出会越来越高。鸡鸭日常都是村里孩童照料,别看孩子们小,但做事异常用心,至于何时开始产蛋,奴婢不太懂的。至于养猪的也都勤勉异常,这些农户听说鸡鸭猪产出后都有庄里收购,人人称颂圣君在世,有的还要给皇爷您立生祠,奴婢没答应。庄里事就是这些,奴婢还要请示,下一步青壮基本无事可做,该要如何还请皇爷示下!”
崇祯赞许的点点头,表扬道:“做的不错!朕看的出你是实心做事,好好做下去,朕不会亏待你!你回去后着人探访周边庄子里会打井的匠人。今春夏雨量极少,要有备无患,预防以后长期干旱。打井的匠人多多益善,寻着后每个匠人带一队青壮,先在庄里开始打井,所需费用按市价结算。这一点一定要注意,朕打算培养专业打井队伍,要让打井队挣钱,只有挣钱才能调动起积极性。打井队要逐渐扩大规模,庄里的青壮要充分利用起来,先在皇庄田地里打一百口,等积累起经验再向周边地区扩展。还有上次查抄诚意伯的田庄,你要带人尽快接手,多培养几个得力手下,不然你一个根本忙不过来,如有需要尽管与王承恩分说!”
刘朝应下后禀道:“皇爷,奴婢所知,打一口井的费用可是不小,如果按照市价结算,仅咱们庄就需数千两银子,将来要是再去其他农庄打井,恐怕一般的农户负担不起啊!”
崇祯开口道:“以后如果给普通农庄打井,所需费用由朝廷负担。如果是其他勋贵富户需要,要按照市价结算。刘朝,你可知由陕西而起的贼寇原先都是普通农户吗?就是由于陕西连年大旱,田地里连续颗粒无收,饿死百姓无数。所以在某些别有用心之人蛊惑下,这些农户抱着怎么也是死,与其饿死,不如抢掠别人,吃一顿饱饭再死的想法才造反。如今旱情继续扩大,朕不想在天子脚下的京师,也出现如此情形。只要田地里有产出,百姓不忧饥饿,是绝不会与朝廷为敌的,所以打井花多少钱都值。有井水灌溉,即使大旱,粮食也不会绝收。到时朝廷再减免赋税,加强救济,百姓就能渡过饥荒,大明才不会四处生乱。朕准备把这项工程推及受旱严重的几个省,朕为天子,不能看着自己的子民受饿而死,否则,朕无颜面对天下苍生!”
正在这时,李二喜手里拿着一本奏疏急匆匆迈进殿内,王承恩赶忙上前接过后呈给崇祯,崇祯接过奏疏后扫视几眼,猛地把奏疏摔向地面,站起身绕过书案后背着手在殿内来回走动,脸色铁青。
王承恩等人吓得缩在一边大气不敢出。
崇祯来回走了几趟后站住身形,开口道:“刘朝你回去继续办差!李二喜你立刻去勇卫营召孙应元、周遇吉、黄得功觐见,王承恩你派人去内阁召集阁臣前来议事!”,几人纷纷领命而去。
崇祯坐回到御案后,开始考虑到底如何解决钦差被拦,侍卫被杀一事。
他的前身崇祯皇帝对文臣毫不手软。上至阁老督抚,下至知州知县,一旦有违圣意或是触犯到皇帝的逆鳞,不是被抓被免就是被杀。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袁崇焕,被凌迟处死。很多人为其鸣不平,甚至在崇祯后世那个时代,关于袁崇焕的争议从未停止过。
但崇祯对于武将却格外宽容,这也是无奈之举。天下动荡,内忧外患,需要依仗武将来扫荡贼寇,以前大明文贵武贱的现象已经彻底反转。对于武将的错误崇祯是一忍再忍,顶多下旨呵斥,但未见有任何实际的处罚。
这导致了武将日益骄横,并逐渐对朝廷的号令阳奉阴违。处处以自己团体和个人利益为重,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就算是能剿灭贼寇,也会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朝廷彻底失去对武将的掌控,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崇祯拿定主意,这次一定要杀一儆百,要用强有力的回击来震慑那些跋扈之人。
此时,钦差被索要过路银一事已在京城里传的沸沸扬扬。
自大明建国以来,这样的事从未出现过。
因为王的奏疏走的是通政司----内阁---皇帝这道程序,所以很快被传了出去。
这次文臣们不管是何党派,意见出奇的一致,这是**裸的蔑视朝廷,蔑视朝廷就是蔑视文官。几乎所有官员都是义愤填膺,纷纷上奏折表达愤慨之意,要求朝廷惩治不法,以正纲纪。
温体仁等一众阁老也是意见统一,正准备一起进宫面圣,传旨的太监带来了皇帝召集议事的口谕,众人随同传旨的太监一起来到了武英殿。
众人对皇帝行礼之后,温体仁率先出列奏道:“陛下,这次钦差被拦阻一事在京师已是掀起莫大波澜,如果处置不当,那朝廷威仪和脸面尽失,并且恐怕有其他武将效仿。至此国乱之际,后果不堪设想,臣等力主严惩,具体如何还请圣上裁定!”
崇祯开口道:“那众卿意欲如何?”
阁老们互相看了一眼,都知道自己这位陛下这几年严待文臣,宽容武将,迟疑了一下,还是温体仁奏道:“臣等刚才略微商议一番,应下旨申饬山东巡抚和总兵,将肇事者降级撤职,调往他处!”
这番建议其实是温体仁等人顺着原先崇祯的思路想出来的,却不知现在的崇祯已非原先那位。
崇祯摇了摇头道:“此事前所未有,如果不以严惩,怕会群起效仿,朝廷的政令将会被视若无物。朕不信少了一个游击及其部众,会影响到剿贼大事,就依照律法来吧,杀人者偿命,无视朝廷者诛之!”
阁臣们诧异相顾,这还是自己认识的皇帝吗?怎么突然对武将也硬气起来了?但是这做法其实非常符合文臣们的心意,暗喜之下,众人齐齐躬身道:“谨遵圣喻!”
崇祯继续道:“不单是此事,朕听闻百姓苦于官兵甚于贼寇。许多官军骚扰地方,抢掠百姓,甚至杀人夺财,可见现今军纪是如何的败坏,这还是朝廷的兵马吗?实于流贼无异!温卿,你回内阁后给各地督抚总兵拟旨,严明号令,以后凡兵丁扰害地方与百姓者,杀无赦!凡将官能约束部下秋毫无犯者破格拔擢。此旨与朕前番所言阵亡伤残官兵之待遇一同颁发,你等退下吧!”
众臣退下回内阁拟旨,崇祯继续等待勇卫营将官的到来,毕竟内阁办公处离武英殿很近,而勇卫营则在宫城之外,一来一回需要时间。
又过了一刻钟左右,李二喜带着孙应元诸人匆忙赶来,进殿后,诸将大礼参拜。崇祯吩咐起身,神色严肃的看着诸人,把钦差一事说了出来。
诸将听完,先是震惊,然后是滔天怒火。孙应元噗通跪倒,不顾礼仪,直视着皇帝,脸色通红,须发皆张,大声道:“陛下,臣等身为大明武将,皇家亲卫,蒙陛下捡拔于寒末,深感君恩!今有屑小竟敢行如此逆天之事,致使钦差受辱,主辱臣死!陛下,臣愿携虎贲之师讨此逆贼,定将此贼项上人头斩下,以雪此耻!”说完,以头触地,俯身不起。
黄得功、周遇吉二人也是勃然大怒,二人也跪倒在地,纷纷请战。
崇祯起身绕过御案来到三人面前,亲手一一将诸人扶起。在孙应元等人心里,崇祯就是君父,当下感动的热泪盈眶。崇祯看着三人,温声说道:“朕深知众卿皆是忠贞之士,勇卫营是朕最信得过的队伍,也是朕之依仗!朕希望有一天,卿等能率部下虎贲为朕扫荡群小,还大明一个朗朗乾坤!朕不会说以王侯待之,但朕会将你们以家人待之,这就是朕给你们的许诺!卿等不负朕,朕绝不负卿!”
孙应元三人激动的痛哭流涕,纷纷跪倒,誓言不惜此身,定要让陛下得偿所愿。
崇祯又温言安抚几句,待众人起身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后,继续开口道:“此事朕考虑良久,既要惩一儆百,又不能引起兵变。周遇吉、黄得功二位将军,你们带领五百勇卫营精骑秘密前往单县,找一处隐秘之处驻扎。朕会下密旨给山东巡抚,让其亲自到单县,召见吴尚文,吴贼肯定不虞有诈。你们事先探查好地形,在吴贼必经之路截杀之,务使一人走脱。诛杀此贼后,朕会让山东巡抚携旨与你二人一同前往兵营,安抚官兵,你二人以后就留在山东。首先裁汰军营里的老弱,适当给其银两,放还回家;其二是就地募兵。山东乃圣人故地,民风淳朴,山东兵忠诚可靠,这次吴贼一事,应是其蛊惑众人所致。朕会着有司运送十万两兵饷给你们,同时新式军粮也会后续送达。加上原先吴贼的部下官军,朕要求你们募集五千兵马,勤加操练,争取尽快成为一只敢打敢拼的精兵。你们带去的五百精骑就作为亲兵标营,希望你们不负朕之所托。一会朕会让内阁拟旨,晋孙应元将军为勇卫营总兵官,朕会下旨给提督京营的英国公,着你从京营中挑选敢战之士补充勇卫营。晋黄得功将军为山东副总兵;晋周遇吉将军为参将;等将来你们立功后再行升赏。”
三人跪地叩谢圣恩后领旨而去。黄得功、周遇吉回勇卫营点齐五百精骑出京师直奔山东,携带皇帝密旨的一队锦衣卫缇骑也连夜赶往济南府。
济南,大明湖畔巡抚衙门二堂内,山东巡抚朱大典正在为吴尚文部拦阻钦差一事愁眉不展。
他虽是贵为封疆大吏,名义上山东境内兵马都在他所辖之下,但现在世道混乱,朝廷对武将倚重甚深,那些手下有兵的兵头日益跋扈。
以前总兵见他都要行磕头大礼,现在山东总兵刘泽清等众武将见了他也只拱手为礼,山东总兵一下官军根本不会听命与他,对此他虽气愤但也无可奈何。
这次吴尚文部所为让朱大典愤怒异常,作为朝廷重臣,他感到深深的耻辱,并且有一种浓重的挫败感。这种公然让朝廷蒙羞的事情以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可事已如此,他也无能为力,只能坐等皇上与朝廷对此事的处置。
以他对当今圣上所作所为的了解,这次的事恐怕也是雷声大雨点小,顶多是下旨申饬而已。
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正要放下茶杯,幕僚齐大同急匆匆迈步入内,拱手心里后说道:“大人,有京城锦衣卫携圣上密旨来到,现在堂外值房用茶!”。
朱大典一愣,迅即明白过来,这应该是朝廷对钦差一事的处置下来了,没想到如此之快。同时心里还有一丝疑惑,为何是锦衣卫传旨,并且还是密旨,这种事不都是圣旨明发吗?虽然有点疑惑,但他还是站起身来,吩咐道:“速摆香案,迎旨!”。
“大人,前来传旨的锦衣卫说了,是给大人的密旨,外人不得与知!”,齐大同回道。
朱大典又是一愣,难道自己猜错了?这个关头圣上单独给自己密旨是何原由?
“那快快有请上差!”,他开口道。
齐大同出门后没一会儿就返身而回,身后跟着几名身着校尉服色风尘仆仆的锦衣卫。
朱大典赶紧拱手为礼,开口道:“几位上差一路辛苦!”
几名锦衣卫还礼后,其中一人从怀里掏出一个朱红色的匣子,朱大典急忙要跪下接旨,拿圣旨那名校尉拦阻道:“巡抚大人,圣上特意吩咐过,此为密旨,大人不必行大礼,只需按旨行事便可!”
朱大典站直身形,双手郑重接过木匣,那名校尉继续说道:“圣上还嘱咐过,此旨只有巡抚大人自知,旁人不可知晓,还请大人谨慎行事。传旨之事已了,还请大人安排个住处,我等兄弟歇息一晚,明早回京复旨。”
朱大典赶忙命齐大同带几名校尉下去歇息,嘱咐好生款待众人,齐大同与几名校尉行礼后离去。
众人离去后,朱大典验看过木匣上的蜡封完好,然后引燃蜡烛化开蜡封后打开木匣,拿出皇帝的密旨观看。
看完内容简单的密旨后,朱大典既震惊又振奋,这还是他所了解的圣上吗?圣上密旨里所讲和所要做的,都是他朱大典所想所为,可他也只是愤慨之下想想而已,但他根本没权利去做。
接旨前他心里也曾隐隐的埋怨过皇帝和朝廷大佬们,因为他以为皇帝这次又要对武将优柔,没想到圣上这次一改前风,终于对那些蔑视朝廷的兵头痛下杀手。真是痛快啊!想到这里,朱大典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长久不息。
第二十二章 诛杀
单县某处官军营地,吴尚文与几名亲信部众正在大帐内痛饮。他精赤着肌肉虬结的上身,端起盛满酒水的大碗狂饮一口,酒水顺着嘴角淋漓而下,他抹了一把嘴角,放下酒碗抄起一根烤羊腿大口啃咬起来。
脸上一道伤疤的千总刘老二一边嚼着羊肉一边含糊不清的说道:“将军,前几天咱们拦了钦差,伤了京营的大兵,这事痛快是痛快了,可别真惹恼了朝廷,万一皇帝恼了让总兵大人和巡抚处置咱们,可罪过不轻啊!”。
旁边吴尚文的亲兵队正刘大刚嘁了一声,满不在乎的开口道:“我说刘老二,你是越活胆子越小啊!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年头?反贼是越剿越多,眼看着已经是天下大乱了,现在手里有兵就是爷,朝廷还得用咱们这些官军对付流贼呢,哪敢为这点事处置咱们将军!”
其余几个将领也随声附和。
吴尚文赞许的点了点头,使劲咽下口中的食物,开口道:“大刚说的对!眼下天下大乱,大明内的流贼不消多说,慢慢的成了势头。朝廷的兵马是越打越少,反贼是越打人越多,就连许多吃了败仗溃散的官军也加入了反贼营伍。那个五省总督洪承畴倒是挺会带兵打仗,可他手底下满打满算才两万余人,反贼是多少?那个闯王高迎祥手下蕃汉骑兵就两万多骑,那可是骑兵啊,咱们步军最怕啥?最怕的就是骑兵,不客气的说,老子手下这两千余步军,来个三百骑兵就能杀的咱们屁滚尿流,别说两万骑兵了。还有其他的反贼,什么闯塌天,老回回,张献忠等等,哪个手下不是十万以上的人马啊?还有关外那群女真人,也是瞅着机会就来大明啃一口。我听关宁军那些家伙说过,现在大明在辽东十八万步骑,根本不敢出城野战,只能在城里死守。那些女真人都是野人,打起仗来根本不怕死,真要是让女真入了关,那大明就完蛋了。我看呐,朱家江山快保不住喽,朝廷那帮软蛋根本不敢拿咱们怎么样,还得指着咱们替他们卖命呢。现在老子就是想多搂点银子,好招兵买马,将来不管是反贼还是女真坐了江山,咱们有兵在手,谁都会高看咱一眼,到时候咱们也弄个公侯当,哈哈哈!”,说罢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其余众人一边恭维一边端起酒碗干掉。
在营地的一个角落,千总吴群正躺在马棚底下阴凉里,嘴里叼着一根干草,翘着二郎腿哼着小曲,身边围坐着几个把总、哨管。
他是单县本地人,家里穷,地又少,兄弟又多,从小就没吃过几顿饱饭。村里的私塾先生看他聪明伶俐,想收他入学,可家里哪里拿得起束啊,老先生只能给他起了个名字后放弃了。
十几岁的时候为了让父母兄弟多吃一口,他投了军,二十多岁时一步一步凭着军功从大兵升到了千总。他性格开朗,人也仗义,一身战阵本事也强,所以手底下的官兵都服他。上面赏下来的赏功银,除了寄一些回家供养家人,其余的都散给了那些家里穷困的弟兄。
把总陈大栓瓮声瓮气的开口道:“头儿,那帮孙子又在饮酒作乐,可苦了咱们兄弟们了,连饭都吃不饱!上次截钦差咱们没去,那帮孙子回来后得意那样子,鼻孔都朝着天!更是对咱们弟兄横挑眉竖挑眼的,说话阴阳怪气,说咱们是朱家的狗,他们连咱们的主人都打了,找机会要收拾咱们这些狗!”
另一个把总孙仁贵也开口道:“他们截钦差打的是朝廷不发兵饷的幌子,谁不知道朝廷虽然给咱们饷银不多,但还是拨下来一些,都让这些杂种给吞了。咱们当兵打仗为的就是粮饷,现在饭吃不饱,饷也没有,千总,你说以后可怎么办?”
哨管刘世权阴阴的道:“这世道乱了,他吴尚文就是看准了朝廷不敢把他怎么地,才有这么大胆子。千总,你打仗有本事,人也仗义,弟兄们都佩服你。可没银子没粮食,这样也不是长法啊。要不咱们干脆把那群杂种宰了,把他们贪下的兵饷抄了,拉着弟兄们占个山头,咱们不祸害百姓,就是劫富济贫,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岂不快哉!”
吴群蓦地坐起身来,一脚把刘世权蹬了个跟头,骂道:“你他娘的话本听多了是吧?还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还劫富济贫,那是造反!知道不?老子从小到大,家里父母,给我起名的先生,教我的都是忠孝仁义!世道不太平,正是大好男儿建功立业的时候!你让老子造反,做那不忠不义的反贼,你他娘的再说这种话老子剥了你的皮!”
刘世权坐起来嘿嘿笑着道:“千总,咱不是觉得你这身本事瞎了可惜吗?朝廷不认真人啊,吴尚文这样没本事的杂种骑在咱们弟兄头上拉尿,还克扣咱们军饷,咱这是替你抱不平啊!”
吴群正色道:“不管怎样,我吴某绝不做反贼!这天下太大,朝廷也不是什么都知道。但圣上是个明君,吴尚文他们肯定没好下场,咱们尽忠职守就行。大不了卖了这条命给朝廷,也留下个好名声,不让外人戳咱们和家里人的脊梁骨!”
正说着,远远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进入营内。过不多时,吴群手下的一个兵卒急匆匆跑了过来,喘着气禀报,巡抚大人来了单县,派人传令让吴尚文去县城晋见。
吴群及几个将领楞了一下,相互看了一眼,吴群开口道:“肯定是钦差的事!这次朝廷下令极快,我感觉吴贼这次大事不妙!”
吴尚文大帐里,有了几分酒意的他斜着眼打量着巡抚派来传令的亲兵,开口道:“朱大人怎么来了单县这小地方,为何令我晋见?”
传令的亲兵拱手回道:“巡抚大人带来了朝廷的圣旨,还有户部下拨的兵饷,至于为何招将军晋见,小的不知!”
吴尚文打了个酒嗝开口道:“本将知道了,你回去吧!”
传令兵开口道:“还请将军速速起行!巡抚大人从省城前来时已知会了分守参将牟将军,他也正在前来,估摸着就快到县城了!”
吴尚文一听参将牟文绶也要过来,那可是一手提拔他吴某的恩主。顿时酒意消了不少,他正色开口道:“本将这就启程前往,你回禀巡抚大人吧!”
传令兵施礼后离开大帐返程而去。
刘老二开口道:“将军,这次朝廷怎地如此快就下旨,并且巡抚大人怎么突然来到单县?我总觉得不对!”
吴尚文笑道:“朝廷的旨意无非是严令申饬,巡抚来单县显得是重视此事,要不朝廷脸面难堪。要是有什么不对,干嘛还要户部下拨饷银?那肯定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吃,明着训斥与我,暗着还得拿真金白银哄着咱们,你别瞎想了,朝廷能把我怎么样?难道为这点事而斩杀大将吗?就不怕军卒哗变吗?何况参将大人也来了,那就更没问题了!”
刘老二开口道:“将军说的虽然在理,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为防万一,将军还是多带人马前去!”
亲兵队正刘大刚也劝道:“将军,反正离县城二十几里路,多带几个人,就当出营操练好了!”
“那好,刘大刚,你点齐一百亲兵马队,也给巡抚看看咱们的精兵强将,给牟大人长长脸!”,吴尚文吩咐道。
吴尚文披挂整齐后,带着他手下仅有的一百骑兵出营往县城而去。吴群等人看着他们耀武扬威的样子,暗地里愤恨不已。
吴尚文克扣官兵的军饷,除了自肥以外就是养了这只精锐亲兵马队。虽然他从未与流贼交过手,但这只马队让那些小股土匪望风而逃,为了有保家的本钱,吴尚文可是下了血本的,从战马到盔甲兵器,都是选最精良的。吴群暗衬自己手下一千多兵卒虽然忠诚可靠,但真要对付这一百马队,还是很吃力的。真希望老天爷睁了眼,把这狗贼收了去。
吴尚文带着马队排成一字长队走在官道上,战马小碎步踏行着。吴尚文在队伍的正中间,刘大刚、刘二等亲信环绕着他。
因为山东没有遭过流贼,小股的土匪早就远遁,这一路安全的很,就连正常的探马前出几里都没有。路上行人远远望见马队,早早绕着小路避开,一行人就这么懒洋洋有说有笑的赶路。
不知不觉走了多半的路,前面再绕过一个土坡就快到县城了,突然绕过土坡的前队传来惊叫喧哗声,吴尚文骂了一句,带着刘大刚等催马上前。
刚绕过土坡,只见前面几百步外,一队盔明甲亮的骑兵挡在了官道上。为首一员将领,身材魁梧,络腮胡须,狮鼻环眼,倒提铁枪,冷冷的注视着他们。
吴尚文残存的那点酒意顿时化作冷汗流了下来,凭着武将的直觉,他知道不妙,这是朝廷的兵马,并且还是最精锐那种!至少五百骑,想要是拨马逃跑,自己后面还有后队,没等马速起来对方一个加速冲锋,恐怕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唯一的办法就是硬着头皮冲锋,自己找机会逃跑,想到这里,他抽出马刀嘶声大吼:“和他们拼了,冲!”
黄得功看着面前这群惊慌失措的马队,心里冷笑不止,土鸡瓦狗般的人物也敢藐视朝廷,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他两腿用力一夹马腹,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提着长枪,坐骑猛地窜了出去,身后的骑兵排成锥形,以他为箭头跟了上来。黄得功的坐骑先小跑几十步,慢慢加速起来,等到距离对方五十步左右,战马全力冲了起来。
吴尚文的马队尚在混乱当中,毕竟他们虽然装备精良,但平时都是剿灭小股的土匪,那些土匪哪有马队,骑兵对着步兵冲锋,那可是畅快淋漓一边倒的砍杀。他们哪见过大队的骑兵正面冲锋的阵势,大股骑兵冲锋的气势让他们手股战栗,有的连兵器都快拿不住了,有的想往前,有的想逃跑,有的惊恐大叫。
转瞬之间,勇卫营马队已经犹如热刀切黄油一般切入对方混乱的阵型。黄得功冲在最前面,手中长枪借着马势闪电般刺出,刺中迎面一个亲兵的咽喉,对方被巨大的冲击力刺的向后倒仰着翻滚落马。接着黄得功长枪横向一扫,敲击在另一个亲兵的头盔上,对方脖子突地向一边折断,歪扭着侧身落马。
黄得功手中长枪刺挑扫砸,眨眼间连杀五人,数十息间带着勇卫营将吴尚文马队凿透,黄得功冲破吴尚文阵型后又往前跑了一段,逐渐放慢马速,以给后队留出足够的距离,毕竟是在官道之上,不是在大平原地区可以策马拐弯变向。
等勇卫营后队全部透阵而出后,黄得功拨转马头带队回转至战场,官道之上已经没有一个站立的敌军,尸体遍地,只有一些无主的战马偶尔发出嘶鸣,勇卫营仅有十几名兵卒受伤。
黄得功手一摆,身后的勇卫营马军纷纷下马,抽出腰袢的环首刀开始一个个割下首级。有受伤没死透的敌军求饶,勇卫营兵卒面无表情的补刀后割下头,有的兵卒则是将尸体上的盔甲剥下并翻检,有的收拢弓箭兵器,有的收拢战马。
不一会黄得功亲兵队正李四海提着一个脸上神色惊恐至极,大睁着眼睛的首级来到近前,禀报道:“禀将军,从盔甲上看,这应该就是吴贼!”
黄得功待兵卒全部搜捡完毕后吩咐道:“留下五十人将尸体找地方掩埋!盔甲兵器用缴获的马匹驮运,带上首级,咱们回县城!派人知会老周,这边完事了,让他在吴贼军营附近等候,我和巡抚大人一会就到”
原来为防不测,周遇吉带着两百马队在吴尚文军营附近埋伏,以防吴尚文逃回军营。黄得功则是带着三百骑兵截杀吴尚文,既然这边没有漏网之鱼,自然要通知周遇吉,让他待在原地,等候黄得功汇合朱大典后一同前往军营。
单县县衙内,朱大典正在陪着王、张国纪闲谈,山东参将牟文绶则是坐在一旁默不作声。
朱大典知道他和吴尚文关系密切,所以来单县的时候就知会他一同前来,牟文绶也清楚来单县是为钦差一事,心里虽然不以为然,他知道按惯例这次顶多是朝廷下旨训斥一顿,但巡抚的面子还是要给,就带着一队亲兵来到单县。主要是听巡抚大人讲,皇上用内帑拨下饷银,他来也是为了分一杯羹。
众人正在二堂内闲谈间,朱大典的亲兵进来禀报,勇卫营参将黄得功求见。
牟文绶正在考虑着自己这次能要到多少饷银,突然听到勇卫营参将,顿时一愣。勇卫营他听说过,知道是皇帝身边的精锐,怎么突然之间来到单县这个小地方?
朱大典微微一笑,扫视了牟文绶一眼,吩咐道:“请黄参将进来!”
亲兵施礼后转身而出,不一会,脚步囊囊声中,黄得功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进入二堂。
牟文绶一眼就认出那个面色狰狞的人头是谁,顿时脸白如纸,心跳骤然加速。
王与张国纪也是心里惊诧不已。
黄得功单膝跪下行礼,单手高举人头,大声禀报:“勇卫营参将黄得功,奉皇命率部诛杀叛贼,幸不辱命,特来回禀!”
朱大典微笑着起身,双手搀起黄得功,开口道:“黄将军勇猛无敌!有此忠勇之士,本官为圣上贺,为朝廷贺!”
然后回身对王、张二人拱手道:“还望二位老皇亲恕下官隐瞒之罪!圣上给下官密旨,命下官配合黄将军诛杀蔑视朝廷的叛将,下官为防泄露,所以未曾告之二位,还请多多恕罪!”
王、张二人已经明白过来,顿时大喜过望,这几天一直积存在心的耻辱感顿时一扫而空,二人开怀大笑。
只有牟文绶脸色青白一片,惊恐不已。
朱大典转过身来,笑嘻嘻的看着他,开口道:“牟参将,据说吴尚文与你关系匪浅,你觉得此等蔑视圣上与朝廷的行为,与反贼有何区别呢?”
牟文绶猛地起身,嘶声道:“末将与吴尚文只是上下级关系!平日并无往来,此贼做出如此恶事,末将恨不得亲手将其诛杀!这就是反贼!这就是造反!杀得好!杀得好!”
朱大典笑着说道:“既然牟参将与此贼划清关系,那本官就不继续追究了!”
突然朱大典声色俱厉大声道:“只是希望你以此为戒!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莫要自误!否则,吴贼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
牟文绶噗通跪倒,连连顿首,连称不敢,发誓尽心竭力效忠圣上与朝廷,绝不有违上意。
朱大典吩咐他起身后,开口道:“以前尔等视朝廷的命令如无物,本官作为圣上钦差,巡抚山东,所下指令尔等皆是阳奉阴违,从今日起,但有上令,再有不从,定斩不饶!”
牟文绶两股战栗,唯唯不已。
朱大典对王张二人拱手道:“二位老大人,本官还要与黄将军前往吴贼军营,整顿军务,宣布圣旨。二位暂且歇息几日,等祭祀皇陵之物备妥,二位再往凤阳不晚!”
王张二人还礼称是后,朱大典与黄得功以及牟文绶离开县衙前往吴尚文营地而去。
第二十三章 陛见
经过十几天风尘仆仆的长途跋涉,孙传庭一行终于抵达京师。入城后在西城找了家名叫悦德的客栈,一行人安顿好,几名传旨的锦衣卫校尉因为不能直接进宫复旨,所以回署衙禀报指挥使,然后由骆养性进宫上禀。
临走前,王德喜嘱咐孙传庭不要走远,要是走亲访友,一定要在驿馆内留人,以便圣上召见时能及时找到他。孙传庭应下,然后吩咐跟随而来的仆从每人奉上十两白银,王德喜等人略微推让后收下,喜滋滋的回署衙而去。
时间已是申时末了,仆从招呼店伙计把洗澡用的木桶抬入房间,放满热水,孙传庭舒舒服服的洗个澡,换好衣服,顿觉神清气爽。
两名仆从兼护卫都是孙家的家生子,一个叫孙志安,一个叫孙富贵,都有一身马上马下的好武艺。平时经常跟随孙家的商队出行护卫,增加历练,这次被孙母派来保护少爷,二人也简单的洗漱一番换过衣服后,主仆三人前往酒楼用餐。
这家客栈是典型的前店后院的样式,前面二层是酒楼,后面占地宽广,有数个单独的小院,供富贵人士单独居住。也有几个较大的院子,里面分布几间客房。孙家家资颇丰,所以租了个别致的小院子居住,孙传庭单独一间,两名仆从住在一间,还有一间作为客房,以备有客来访。
三人来到酒楼的二楼,因为还不到饭时,二楼上人不多。
找了个临街的雅座坐下,一个店伙计殷勤的过来招呼,孙传庭不喜多言,吩咐点了几个酒楼的招牌菜和一壶酒,伙计记好后下楼去了厨房,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酒菜就端了上来。
孙传庭倒了一杯酒慢慢啜饮,心里想着吃完饭去拜访谁家。孙志安和孙富贵二人则是拿起馒头开始就着菜吃起来,孙传庭对二人犹如子侄,所以丝毫不见怪,只是边品酒边思考。
不一会三人吃完,孙传庭决定先去同年兼好友,现任顺天府丞吴甘中家里拜访。看时辰,吴甘中应该下值了。
于是吩咐性子憨厚的孙富贵留在客栈等候消息,带着精明强干的孙志安离开客栈往西边行去。
孙传庭知道好友平日里喜好吟诗作赋,所以特意找了家店买了上好的文房四宝,包裹好后孙志安提着跟着孙传庭。
吴甘中家离着孙传庭居住的客栈不算太远,在一条名叫甘井子的胡同里。大约一刻钟后,孙传庭已经站在了吴家的门前。
大门紧闭着,孙志安上前敲门,不一会一个老仆打开了大门,疑惑的看着二人。
孙志安递上名帖,说道:“这位大叔,麻烦你通禀一声,吴老爷的好友,代州孙老爷前来拜访!”
老仆接过名帖,一听是自家老爷的好友,赶紧请孙传庭进耳房等候,自己则小跑着去了内院。
不一会,耳房内的孙传庭听到一个充满欣喜的声音大声叫着他的名字:“白谷兄,十余年未见,可想煞小弟了!”
孙传庭刚刚从凳子上站起,房门猛然被推开。一个身材瘦削,眉目疏朗,留着长髯的中年人出现在他面前,正是多年不见的好友吴甘中。
孙传庭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好友。
吴甘中下值回到家中,刚脱了官服,听到孙传庭前来拜访,连居家便袍都没换,穿着月白色的中衣就跑出来迎接他。
吴甘中紧走两步上前,双手伸出,拉起孙传庭的手紧紧握住,使劲的上下摇晃着,喜不自胜的大声道:“白谷兄,你决定出仕了是吗?真是太好了,不亏我等极力在圣上和廷臣面前推荐与你,我们的大才终于出山啦!”
孙传庭同样紧紧握着吴甘中的手,心里百感交集。
二人都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他比孙传庭小几岁,同在吏部观政时,因为三观相似,所以相见恨晚,很快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当时魏忠贤专政,二人经常私下聚饮,酒酣耳热之际痛砭时弊,指点江山,颇有澄清天下之志。
吴甘中对孙传庭的才具大为钦服,后来自己因看不惯魏忠贤及其党羽那一套,离职归家后,二人经常书信往来。吴甘中等同年也经常在廷臣面前极力推荐他,说他是大才难得,弃置于乡野实为朝廷的遗憾。久而久之,孙传庭的名声在廷臣中广为人知。
孙传庭刚要开口,吴甘中一拍额头,大笑着道:“是某糊涂了,这里哪是叙话之地!来来来,咱们内堂说话!”
说着拖着孙传庭急急忙忙的往内院而去,孙传庭带来的礼物自有吴家仆从守下,孙志安也被让到客房休息等候。
吴家不算大,是个三进的居所,前院是仆人居住,二进有客厅、书房以及客房。
吴甘中携着孙传庭的手一路边走边说,都是在回忆当年二人相聚时的场景,孙传庭只是微笑着听他絮叨。他知道这位好友是至情至性之人,也是自己所欣赏的一类人。
来到客厅后分宾主落座,吴甘中吩咐上茶后,迫不及待的问道:“白谷兄,此次前来京师是不是想要拜门路重入仕途?我在吏部有个不错的关系,是文选司郎中,你要是想放个知州之类五品以下的倒也不难办,五品以上就难了。我知道白谷兄是大才,五品确实屈就,咱们先慢慢干着。以白谷兄的才具,任上很快就能做出成效,到时阁老重臣看到后,白谷兄自然会得以拔擢!”
孙传庭知道这已经是好友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了。五品对于很多官员来讲就是天花板,一辈子也穿不上红袍,进不了中枢。自己这位贤弟可真是口直心快,一张嘴就许了个五品的高位。
他微微一笑开口道:“多谢贤弟的盛情,为兄感激不尽,也为自己能交到贤弟这样的知己而感佩之至!为兄这次是蒙圣上特旨召见,所以具体担任何职,现在不得而知!”
吴甘中大吃一惊,道:“圣上特旨?看来白谷兄要亲见天颜了!白谷兄的大名终于被圣上所知,看来这是要大用白谷兄啊!小弟先在这里为白谷兄贺!”
孙传庭诚恳的说道:“这么多年来,要是没有贤弟等人替为兄在朝廷里摇旗呐喊,大造声势,为兄的贱名也不会为圣上所知。为兄发自肺腑的感谢你们诸位!为兄无以为报,只望我等将来彼此扶持,一路青云直上,不负我等读圣贤书所立之志向,为江山社稷,天下苍生造福!”
吴甘中大笑道:“小弟真心为白谷兄高兴!兄的大才足以匡扶社稷江山,眼下大明处于危局之中,正是白谷兄大展报复的良机啊!”
孙传庭表示感谢后开口道:“贤弟,以你在朝中所见所闻,能猜出圣上将要把为兄调往何处任职吗?”
吴甘中手抚长髯想了一会后,摇了摇头,道:“圣上召见,自是要重用与兄,不可能在京师任职,最大可能就是外放。只是各地督抚并无老朽不堪之人,位置难以空余,所以小弟一时半会想不到圣上将要如何安置于我兄!”
孙传庭微笑着开口道:“可是为兄已经想到了圣上将要把某派往何处了!”
吴甘中急忙道:“白谷兄想到的是何处?”
孙传庭笑着道:“不出意外的话,陕西!”
吴甘中吃惊之下,思衬起来。
孙传庭继续道:“前陕西巡抚甘学阔畏敌如虎,被巡按弹劾不知人事,举动为笑,被圣上罢免;朝臣对到陕西任职扪舌回避,视为畏途,以至于一方督抚重职无人担当。孙某人不才,但绝不会畏敌惧敌,虽千万人,吾往矣!”
吴甘中起身冲孙传庭一礼,站直后开口道:“白谷兄的判断极有可能!陕西巡抚虽位高权重,但所处之地极为凶险!既然白谷兄豪情万丈,小弟也不会再劝兄三思而行,只希望我兄凌云之志自陕西开始!”
孙传庭急忙回礼,吴甘中自是吩咐摆上酒宴,与孙传庭不醉不归。二人通宵畅饮,高谈阔论,直至双双醉倒。
第二天孙传庭醒来时已是快到午时,看房内布置已是回到了客栈。只觉头疼欲裂,口干舌燥,已是多年未曾如此畅饮了。
他开口唤人,孙志安端着一杯温凉的茶水推门而入,孙传庭坐起身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像要冒烟的胸腔终于清凉下来,他问道:“昨晚我是怎么回来的?”
孙志安笑嘻嘻的看着自家少爷,说道:“昨晚少爷和吴老爷都喝醉了,吴老爷家人要留少爷在吴家客房歇息,可少爷说不能耽误了圣上召见,小的也怕耽误少爷大事,所以用吴家老爷的轿子把少爷抬回客栈,差不多是子时时分了,小的从没见过少爷喝醉过,嘻嘻!”
孙传庭笑骂道:“滚,去打一桶洗澡水来,我要醒酒”
不一会,两个伙计抬着洗澡水来到房间,孙传庭赤溜溜的钻进木桶,热水一烫,不由的舒服的呻吟了一声。
很快洗完换好衣服,正要出门吃饭,孙志安带着一个小黄门匆匆走进院子。见孙传庭正站在院中,孙志安对小黄门说道:“小公公,这就是我家少爷,少爷,这是宫里来传旨的公公”
小黄门打量了一眼孙传庭后开口道:”你就是代州来的孙传庭吗?”
孙传庭应道:“正是孙某!”
“圣上口谕,宣代州孙传庭即刻觐见!”
孙传庭楞了一下,本以为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入宫,没想到进京第二天就得圣上召见。
他赶忙拱手为礼道:“有劳公公跑一趟!”,然后冲着孙志安使了个眼色,孙志安从怀里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递给了过去,小黄门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喜滋滋的道:“咱家李二喜,见天在皇爷身边伺候着。昨天锦衣卫指挥使骆大人进宫禀报孙先生您到京,今天上午皇爷就打发咱来传旨,足见皇爷有多器重您!别的大官想见皇爷可没这么容易!孙先生,咱们这就走吧,别让皇爷等久喽!”
孙传庭心下既感动,又诚惶诚恐,冲着宫中方向拱手为礼。开口道:“承蒙圣上看重,感怀之至,还请李公公头前带路!”然后嘱咐孙志安二人留在客栈,以备有客来,然后随着李二喜往宫中而去。
在西华门验看过腰牌后,李二喜带着孙传庭直奔武英殿。
距离大殿还有一段距离,二人远远看到一个身穿明黄色便袍的青年男子背负双手,正站在大殿的台阶上看着自己这边。
李二喜吓了一跳,悄声催促道:“孙先生快走!台阶上的就是皇爷,小的从没见过皇爷能出大殿迎接哪位臣子呢,快点快点!”
孙传庭心下热血上涌,眼眶一热,双目顿时湿润,皇帝出迎自己,这待遇可谓隆重之际!
他不自觉的小跑起来,来到殿前,只见皇帝面带微笑看着自己,他站定后郑重的整理一下衣冠,跪行三拜九叩的大礼,口中想呼喊,但心情激荡之下,竟然发不出声音来。
大礼还没行完,孙传庭只见一双明黄色的便靴出现在视线中,然后一双有力的手臂扶住了自己,只听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孙卿,朕等你许久!大明也等你许久了!快快起身,咱们君臣殿内叙话!”
孙传庭随着崇祯的双手站起身,热泪滚滚而下,模糊了视线。他泣声道:“微臣何德何能,能劳圣上出迎!能为陛下所驱使,微臣唯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崇祯携着他的手步上台阶,边走边微笑着道:“朕不用你肝脑涂地,只愿卿能实心任事,为大明江山安危使出全力即可!”
说话间二人来到殿中,崇祯回到御案后坐下,吩咐道:“李二喜,给孙卿看座。”
李二喜急忙搬来锦凳,孙传庭连称君父面前不敢就坐,崇祯笑道:“孙卿,朕打算与你畅所欲言,你不必推辞,坐下就是。”
孙传庭闻言才惶恐的在锦凳上坐了半个屁股。
崇祯打量着这个身材高大,仪表硕硕的山西汉子,心下为历史上他的遭遇而惋惜不止。
孙传庭沉毅多谋,性格豪迈,历史上为大明鞠躬尽瘁。但因与兵部尚书杨嗣昌以及一干大太监不合,所以被这些人在崇祯面前屡进谗言,以崇祯多疑暴躁的性格,曾被逮入诏狱长达三年之久,最后因熊文灿、杨嗣昌在对阵李自成等流贼的战役中屡遭败绩,不得已才把他从诏狱中放出统兵。但流贼大势已成,孙传庭也难以挽回败局,最后在撤向渭南的途中,被李自成十万大军围困战死。
“孙卿,你对当前局势如何看待?”崇祯温声说道。
孙传庭沉吟一会,开口道:“启禀圣上,现今所虑者,非流寇也。这几年流寇虽越剿越多,但其大部实为失地农民,盔甲兵器严重缺乏,据微臣多年来收集的情治来看,流贼战力最强的莫过于贼闯高迎祥,人数最多的莫过于贼头拓养坤。但不论其如何肆虐各地,但终改不了流寇的本质,那就是四处流动。不曾据有一府一县之地,只要官军粮饷充足,号令严明,假以时日,剿灭流寇不难。如今臣所虑者,实为官军缺乏足够的粮饷,当兵打仗,饭食不饱,更无饷银安心,打起仗来士气怎能高涨?既无士气,就难提打胜,这是微臣所虑最重者。恕臣直言,臣觉得剿贼不难,但需要时间,只望圣人给臣下等人足够的时间和权限,到时臣下等人将还陛下一个朗朗乾坤!”
崇祯点了点头,开口道:“卿之所言确实有理,财政问题朕正在想办法缓解。孙卿有所不知,如今国库空虚,只剩五十万两白银,这些银两既要支付官员的薪资,又要维持各衙门所需经费,更别提日见庞大的军需支出了。不瞒你说,这一阵下拨各军的粮饷,都是朕自内帑中拿出。可宫里也有一万多人需要吃饭开支,朕现在也是要求后宫带头节衣缩食,减少消耗,以省出点银子来,毕竟内帑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至于卿所说的第二条,朕前番却是心急了,总希望洪、卢二卿能克期剿贼,现在看来剿贼实是持久之战。前段时日,朕已给洪、卢二卿下旨,不可轻敌冒进,剿贼需缓缓图之,也算弥补一下朕之前的过错吧。”
孙传庭起身跪倒,发自肺腑的感言道:“圣上能鞠躬自省,实乃明君之像,臣感佩之至!”
崇祯微笑着让他起身,开口道:“以孙卿的才思,定已揣度出朕要把你用往何处,此等凶险之地,京师朝臣畏之如虎,孙卿可敢前往?”
孙传庭猛地起身,郑重施礼后高声说道:“陕西乃流贼发源之地,乃流贼的根本,也是贼最为倚重的兵源之所。可以说平定陕西,也就断了贼的根本!微臣不才,愿代圣上前往!别人畏惧之地,恰是立功扬名之处,只要圣上授臣全权,臣愿立军令状!”
朱振卿站起身形拍手道:“说得好!这才是朕心中的大才!要是众臣能有孙卿般的才具胆气,何愁流贼不灭!朕在这里向你保证,此去陕西你尽管放手施为,一切后果有朕为你担着!不必担心朝议汹汹,有些大臣尸位素餐,只为私利,看不得别人做出政绩。值此江山不稳之际,朕暂且隐忍,但不代表永远退让,等到卿等奏捷之日,便是此等庸臣让位之时!这次你去陕西,朕会从勇卫营拨五百精骑作为你的护卫标营,从内帑出十万两白银,五千石新式军粮与你,望孙卿不负朕望,恪尽职守,朕在京师等着你的好消息!”
孙传庭激动之下,跪倒在地,开口道:“圣人以国士待臣,臣必以国士报之!还请陛下放心,臣必定竭尽所能,代陛下平灭流寇,以安天下百姓之心!”
崇祯绕过御案将他扶起,笑着道:“今天是朕近段时日最开心的一天,朕相信你!朕也知道你的才能不仅限于剿贼,你还有大理想大报复,等将来流寇覆灭,朕还要与卿等创造一个崭新的的大明,一个民富国强的大明!”
孙传庭心情激荡之下,恨不能仰天长啸。以前关于圣上的种种负面传闻,在此时此刻烟消云散。圣上的言语行为,让他振奋异常,随着这样的明君一展胸中抱负,这是所有读书人的梦想,此刻,梦想已经展露曙光,他期盼着那一天早日来到。
第二十四章 赴任
崇祯回到御案后示意孙传庭就坐,二人继续畅谈。
崇祯开口道:“朕知道现在陕西情况复杂,非大才无以平复。原先陕甘地区有边兵驻守,威慑内外,巡抚大部分精力用在民政及地方治理上,相对来讲担子要轻一些。如今连年大旱,导致田地颗粒无收,百姓为了活命卖子卖女,有的甚至易子而食,实乃是人间惨剧。令朕愤怒的是朝廷以及当地官府的不作为,发生如此灾祸后不是积极赈灾救灾,妥善处理灾情,不使其蔓延开来,而是尸位素餐,束手无策,视百姓的性命如草芥,有的官员甚至说出你们就算饿死也不该造反的混账话。所有的天灾**导致了民变四起,并且愈演愈烈,乃至到了如今的势大难治的地步。乱世需用重典!你去之后首先要整顿当地卫所,原先的卫所屯田制度已经名存实亡。据朕所知,卫所田地大部分被指挥使之类的实权者霸占,卫所军户穷困潦倒,苦不堪言。你要抓几个在当地影响恶劣,军户中民愤极大的卫所官,杀一儆百,其财产没收,然后拿出一部分来资助最困难的军户,其余的兴修水利,赈济百姓,充作军费。其次要建起一只忠于朝廷,敢战善战的军队,规模你视支出而定。当地民风彪悍,秦兵素来勇猛,是很好的兵源所来之处。朕会下旨减免陕西三年赋税,这些钱粮你要善加利用,要以秦兵卫秦地,以秦地养秦兵。站稳脚跟后要稳扎稳打,朕会让洪承畴带兵入秦,你们要互相配合,朕没有时间限制,但是希望你根据情况而行,今早平定陕西。其三就是令下辖府县官员人等,发动士绅,赈济流民,打井抗旱,尽量留在当地发展生产,务使其被流贼蛊惑。再就是整顿边兵,陕甘边兵都是当地人氏,与流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的给贼提供甲具兵器,有的给其提供官军情报,有的剿贼之时故意纵敌,有的甚至直接反叛朝廷。等你手中有足够的武力后,就要大力整饬边军,其中的害群之马要果断清除,但还是以怀柔为主,边兵粮饷要适时发放,以安其心,这样双管齐下,朕相信陕西情况会大为好转。朕不会给你设置期限,今天所议只是计划,具体执行你要根据实际情况而行,朕会让锦衣卫当地卫所配合你,希望平定陕西只是你仕途上的基石和起点,大明江山如此广阔,朕还需要卿充分施展才华,帮朕打造一个崭新的大明!”
孙传庭慨然受命,时已过午,朱振卿留他用过简单的午膳,孙传庭告辞出宫。
几日后,以左副都御史衔巡抚陕西的孙传庭身穿大红官袍,带着两名随从骑马从西华门出了京城,勇卫营五百精骑以及户部押运军粮的车队已经在此等候。
勇卫营带兵的是一名二十几岁英武不凡的千户,名叫罗世芳,将门出身,其祖上曾跟随辽东总兵李如松出兵抗倭,其父也积功官至参将一职。
罗世芳从小受家庭熏陶,文韬武略极为出众,勇卫营建立时被孙应元看中,从京营调往勇卫营。因御下严格,赏罚分明,部属都很拥戴他。
此次被挑中随孙传庭赴任陕西,罗世芳极为振奋。证明自己的时候到了,值此乱世,好男儿就该征战四方,平定贼寇,此去陕西应该大有所为。
随军携带的新式军粮受到勇卫营将士们的热烈欢迎,原先吃的那种干饭口味暂且不说,因为没有营养,根本不顶饥,吃完一个时辰后便感饥饿。如今的军粮加入了油盐糖,不光口感甚好,也耐饥,就餐时加水捏成饼状,吃一块几个时辰没有饥饿感。
此时大股的流寇如高迎祥等正在河南与卢象升激战,闯将李自成等贼盘踞在陕北延安一带,所以自京师前往陕西的路途走的甚是轻松。路上就算遇见小股的贼寇,远远望见大队的精锐骑兵也是迅速逃离。
沿途经过的府县孙传庭都没有入城,只是简单的接见一下当地官员后继续赶路,因为持续的大旱,所以道路没有泥泞,经过月余的长途跋涉,孙传庭一行终于抵达西安。
策马立在雄伟高大的城墙之下,孙传庭内心略微感慨,自己的政治生涯这算正式开始了。
城门处早就得到通报的一大群官员迎着孙传庭走来,为首的是陕西布政使朱永佑,他是以户部员外郎拔擢到陕西任职的,京城人士,到任一年有余。
孙传庭翻身下马,朱永佑等来到近前拱手施礼,报上自己的官职。
孙传庭冲着众人笑着拱了拱手,开口道:“本官受命巡抚陕西,以后与各位俱为同僚,还望诸位团结互助,齐心协力治理好秦地,以慰圣上之心!”,众官员唯唯称是,自是一片称颂恭维之声。
朱永佑遂请孙传庭坐官轿入城,孙传庭笑着应允,然后坐着六人抬的官轿入城,其余众官员也都各自坐轿跟随,罗世芳标营以及押运粮饷的车队自有陕西都司招呼入城。
西安城内保留着唐代以来的建筑风格,街道宽阔平整,两边的店铺生意还算兴隆,在清道的仪仗护卫下,一刻钟后一行来到了城中的巡抚衙门前,孙传庭等纷纷下轿,只见衙门前广场宽阔,衙前正中位置立着一杆大纛,上面绣着”钦命巡抚陕西孙”七个大字,迎风招展,自是朱永佑早就得到消息制作好的。一众衙门杂官衙役两边列队欢迎,孙传庭满意的点点头,当先迈步进了衙门。
来到宽敞的二堂,孙传庭在主座坐下,朱永佑等人按官职分别坐在了下手两排座椅上。众人坐定后,朱永佑笑着开口道:“大人一路辛苦,下官按照惯例已经在城内德胜居安排好了酒宴,大人沐浴休息后,我等为大人接风洗尘!”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新官到任,大家聚在一起乐呵一下,顺便也能多少了解一下新任巡抚的方式和喜好。
孙传庭笑着颔首答应,衙役给众人端上茶水,在一番毫无营养的场面话后,朱永佑率众官员离去,孙传庭自去内院沐浴歇息。
内院分为三个院落,正院有正房、客厅、厢房共七间,两旁各有一个侧院,一个是供幕僚居住,一个是规模不大的花园。
孙传庭进入正房,洗澡水已经备好,两个年轻白役站在一旁,等着服侍。
出京师后,孙传庭已经打发孙志安快马赶回代州老家,他在代州时结识的举人庄元洲以及生员崔世生,谢仁星事前都已打好招呼,都愿作为幕僚随孙传庭赴任。算算时间,大约也快到了,现在身边只有一个孙富贵跟随,孙富贵知道少爷不喜外人伺候,所以打发走两个白役,关上房门在外等候,孙传庭痛快的洗了个澡,身子顿觉轻快不少。
酉时左右,朱永佑亲自来到衙门,请巡抚大人赴宴,孙传庭出了衙门,见到披挂整齐的罗世芳带着二十个标兵在外等候,孙传庭从他口中得知下属官兵俱已安顿好,这才坐着轿子前往酒楼,罗世芳等骑马护卫,孙富贵也骑马跟随。
此时天已渐渐暗了下来,德胜居整个酒楼灯火通明,酒楼前的广场停满了轿子马车。
孙传庭下了官轿,朱永佑过来寒暄几句后,肃手恭请巡抚先行,孙传庭大步迈入酒楼,一楼大厅已经坐满了各个官员带来的随从护卫等人。孙传庭扫视一眼,本来喧哗闹腾的随员们顿时鸦雀无声,朱永佑笑着道:“抚台大人请上二楼!”孙传庭微笑颔首,径直自楼梯上了二楼。
二楼原本是用屏风隔开成为一个个雅座,今天屏风全部撤去,巡抚、布政使、按察使,都司衙门够的上级别的一众官员,以及各府知府,西安有名望的士绅济济一堂,坐满了整个二楼大厅。
看到巡抚大人上来后,全体官员纷纷起立,拱手见礼,大厅里顿时充满了各式口音各种寒暄声,孙传庭微笑着向众人拱了拱手,朱永佑赶忙招呼他在主桌落座。
等孙传庭在主位安坐后,其余官员才各自坐下。
朱永佑吩咐上菜,早已准备好的各式佳肴不一会就布满了席面,孙传庭眉毛微微一皱,随即舒展开。
朱永佑端起酒杯站起身来,清咳一声,所有的官员的目光齐刷刷看向他,他开口道:“今天新任巡抚孙大人就任,久仰孙大人美名,孙大人代天巡抚陕西,实乃陕西之福,也是我等下级之福!来,大家共同举杯,欢迎巡抚大人的到来,饮胜!”
官员们再一次起身,端起酒杯,纷纷攘攘的热闹异常。
孙传庭笑着站起,端起酒杯,开口道:“本官初到陕西,对本省状况了解甚微,以后还望各位多多协助,我等群策群力,剿灭流贼,安抚百姓,以让圣上安心!”
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众官员也都把酒干了。
朱永佑宣布各桌随意,大厅里逐渐热闹起来,虽然一省为官,但职责不同,很多官员平素甚少见面,如今有机会坐在一起,便各自介绍寒暄起来。
孙传庭这一桌人数不多,除了布政使朱永佑外,还有巡按御史钱守谦,按察使姚怀龙,都司李大忠,以及本地几个致仕的士绅代表。
孙传庭与众人把酒言欢,气氛异常融洽。
酒过三巡后,各桌的官员纷纷前来敬酒,孙传庭酒量甚宏,来者不拒,都是酒到杯干。众人齐齐夸赞大人豪爽,心里则暗暗鄙视,看来又是一位富家子弟,如此贪杯,这样的人做一省主官,肯定好糊弄。不一会孙传庭便醉倒不起,朱永佑赶紧吩咐把巡抚大人送回衙门歇息,酒宴至此而终。
回到署衙内院的房间后,孙富贵把孙传庭扶到床上躺下,然后点燃蜡烛,转身出门去吩咐下人烧热水,让少爷洗澡醒酒,孙传庭蓦的睁开眼睛,眼神清亮,哪有一丝酒醉的样子。
他起身把满是酒味的官服脱掉,刚才众人敬酒时,他接着大袖的遮掩,把大部分酒都倒在里袖中。
他穿着中衣在房间里走动起来,一边踱步一边思考刚才酒宴上众人给他的第一印象,巡按御史钱守谦沉静严肃,敬酒时也只是礼节性的说了几句场面话;按察使姚怀龙豪迈大方,不拘小节;都司李大忠则是谨慎小心,没有多言;几名士绅代表则是阿谀奉承,满口的恭维话。布政使朱永佑因为是京官出身,所以自然洒脱,与孙传庭相谈甚欢。至于其他的官员,则是标准的下级面对上官时的恭敬,至少是表面上尊敬无比。
只是让他不喜的是,他自京城一路行来,看到的是满目疮痍,田地里土壤干结成块,庄稼几乎颗粒无收。官道上一群群的衣不蔽体,个个面黄肌瘦的流民。而官员们仿佛从不知道自己治下的子民正在每天面对死亡的威胁,今晚奢华的宴会,花销足够几千人一日的口粮了,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想到这里,孙传庭顿觉心情异常沉重,肩上的胆子仿佛有千斤之重。
孙富贵着人抬着洗澡水进来房间,看到少爷正站在那里沉思,当下比了个手势,两个下人悄悄放下木桶,慢慢的退出了房间,孙富贵关上房门,开口道:“少爷,您趁热洗个澡松缓一下吧。”
孙传庭从沉思中醒过神来,点了点头,边脱衣服边问道:“孙志安那边有消息吗?算算时日应该到了,不会是路上出什么事了吧?”
孙富贵回道:“放心吧少爷,安子本事可大了,一般的毛贼几十个也奈何不了他,何况家里还安排了商行的护卫护送。几位老爷爷都有家仆,许是道路难行,没准这几日就到了”
孙传庭洗完澡后一夜安睡,清晨起床后用过简单的早餐,穿好官服就要去前面办公,正要出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即孙富贵兴冲冲的跑进院子,高兴的嚷嚷着:“少爷,孙志安和各位老爷已经到了,先正在往内院而来!”
孙传庭闻听也是喜悦异常,一个好汉还要三个帮,自己现在急需的就是帮手。
不一会脚步攘攘,庄元洲当先迈入院子,他三十余岁,代州人氏,白面微髯,性格豪爽大方,家境富裕,二十余岁就中了举人,然后参加了几次春闱,竟是再未中试。
孙传庭辞官回归故里后,庄元洲慕名前来拜访,二人初见之后言谈甚欢,对时局朝政的看法很多相同之处,几次交往过后成为知己。
庄元洲对孙传庭的见识志向大为佩服,坚信孙传庭这样的大才不会被埋没,两人相约将来孙传庭出仕后,庄元洲必定前往辅佐,没想到这一天终于到来。
另外两个生员崔世生,谢仁星都是代州人,二十余岁,学识过人,中举有望。二人皆是普通民户出身,读书之余涉猎甚广,对历史、军事、谋略、数术等都有研究,二人平素就与喜欢结交朋友的庄元洲来往甚密,后通过庄元洲结识了孙传庭,对他的眼光才具也是佩服之至,此次孙传庭出任陕西,二人也愿意跟随前来相助。
庄元洲看到孙传庭后,几个大步来到他的近前,大笑着拱手道:“白谷兄,小弟的预言没有落空吧?哈哈哈,现在白谷兄终成一方大员,小弟为白谷兄贺!”
孙传庭笑着回礼道:“仲方贤弟金口直断,愚兄佩服!”
这时崔、谢二人也赶忙过来见礼,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孙传庭赶忙请三人客厅就坐,众人落座后,下人端上茶水,众人开始叙谈。
孙传庭开口道:“愚兄昨日刚到,正在发愁孤木难支,直盼着几位贤弟早日到来,好助我一臂之力,没想到几位来的如此之快”
庄元洲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放下茶杯笑道:“孙志安连夜赶路,五天就回到代州,贵府老夫人通知我与崔、谢两位贤弟,我等闻讯皆是大喜过望,兄的大才终被朝廷赏识,我等由衷的为白谷兄赶到高兴,然后我们各自回家准备,因为怕路上不太平,等府上的商队回到代州,老夫人就从商队护卫中挑选了二十名精干护卫随行保护我等,我知道朝廷可能不会给白谷兄太多饷银,所以从我府中支取了五千两白银,算是聊表寸心吧!老夫人也从商队支取了一万两白银托我带来,那二十名护卫以后就留在白谷兄的衙门里,作为白谷兄的贴身护卫。嫂夫人本来想托我待几个使唤丫鬟来伺候兄长,但我向知白谷兄不喜妇人,所以就委婉劝说嫂夫人,带了两名贵府家生仆人前来,还是这等家生子忠诚可靠。崔、谢二位贤弟都是孑然一身,只带了随身衣物书籍就跟随而来,白谷兄,以后你可要给我们月薪俸禄才行啊,哈哈哈!”
孙传庭大为感动,他起身冲着三人郑重一礼,说道:“为兄能结识诸位贤弟,实乃此生的荣幸,尤其仲方贤弟,出人出财,一是对我孙白谷个人的信任,二是对我大明朝廷的忠义!还有崔、谢二位贤弟,正值科举之年,放下大好前程不要,千里迢迢来此凶险之地助我,为兄感激不尽!等我孙传庭青云直上之日,就是三位贤弟大展宏图之时,我孙某再次立誓,绝不负三位贤弟!”
庄元洲三人也收起笑脸,起身郑重还礼,孙传庭走到三人近前,拉起他们的胳臂,众人目光相互对视,手臂紧紧的握在了一起。
第二十五章 西安左卫1
几人又叙谈一番后,孙志安进来请示如何安排个人的房间,孙传庭沉吟一下后道:“仲方贤弟与我各住一间正房,还有一间由崔、谢二位贤弟居住,各人带来的仆从以及护卫你看着安排,应该足够住下”
庄元洲开口道:“白谷兄,咱们在这里立一下规矩,以后私下我等以兄弟相称,但其他场所都要称呼大人,以免被外人所轻!”
崔、谢二人点头称是,孙传庭考虑到这是应有之意,也没有推辞。
庄元洲继续说道:“如今白谷兄初到陕西,虽然事先已做过功课,但很多事还是要眼见为实。小弟觉得咱们应该分头外出,明里暗里调查一番,好确定白谷兄的第一把火烧向何处!”
孙传庭说道:“临行前,圣上嘱咐我先拿屯田卫所立威,我看咱们就先从这方面入手,展开调查。等会孙志安拿我手令去陕西锦衣卫千户所,请锦衣卫千户前来见我,他们可能已得到锦衣卫指挥使的指令,配合我在陕西的行动!”
庄元洲几人大喜,有了锦衣卫这个朝廷的耳目配合,很多棘手的问题定能迎刃而解。孙志安领命而去,孙传庭等人继续商讨一些细节问题。
锦衣卫千户所就在巡抚衙门不远的地方,没过多时,孙志安带着一名三旬左右身穿飞鱼服的瘦弱男子来到院内。孙志安肃手请其入内,这名锦衣卫千户来到门前大声唱名道:“锦衣卫陕西千户所千户李国良参见巡抚大人!”
孙传庭扬声让其入内,李国良迈步进房,冲着身穿大红官服的孙传庭单膝行礼,孙传庭温声让其免礼,庄元洲几人现在还是白身,在李国良唱名之时便已回避到另外的房间。
孙传庭开口道:“本官离京时,圣上曾有言。让贵千户配合与我,不知李千户可否接到命令?”
李国良躬身答道:“卑职已接到骆指挥使大人的手令,卑职一切听从巡抚大人的命令!”
孙传庭微笑道:“命令谈不上,锦衣卫乃天子亲军,本官无权下令与你。本官奉皇命巡抚陕西,是想有一番作为,以让圣上安心,但陕西纷乱复杂,本官对当地情况不甚了解,所以有些事还需李千户多多协助,功成之日,本官定会将李千户的功劳向圣上禀报,绝不会贪墨李千户的功劳!”
李国良闻言心喜不已,拱手道:“多谢大人美意,卑职在陕西已经五年之久,对陕西各地的情形还是知之不少。大人是钦命巡抚,朝廷委派,所为之事也是为了圣上和朝廷,如有所问,卑职知无不言!”
“那就烦请李千户回去后,将陕西境内各屯田卫所主官的详细资料整理一番后报之与我。主要是其个人资产数目,田地店铺都要详列,朝中以及本地与其关系密切的人员名单,下辖卫所军户数目,青壮妇幼都要分列清楚,重点是在民间影响恶劣,下辖军户敢怒不敢言之辈的详尽资料!”,孙传庭说道。
李国良心下暗衬,这位巡抚大人看来是要拿卫所下手了,这次不知哪个倒霉蛋要成为祭旗之物。这个与自己毫无关系,锦衣卫与其他卫所向来不相来往,随着锦衣卫这几年整体低迷懈怠,自己来陕西这几年也相当低调,只收该收的钱,手下并无敲诈勒索的恶行。这几年闲来无事,倒也把陕西官场各个主官的背景查探的一清二楚,这下正好排上了用场。
李国良点头应下,说回去后整理一番自会上报巡抚大人,然后施礼告辞离去。
李国良走后,庄元洲几人从一旁的房间出来,然后众人商议一番,决定分为两组,下到民间亲自查探。
孙传庭与庄元洲一组,去西安左卫;崔世生、谢仁星二人前往西安前卫;两组人都装扮成行商,庄元洲自家中带来的几名仆从作为伙计推着货物跟随。计划停当后,孙传庭打发孙志安去布政使司告知朱永佑,巡抚大人身体不适,不见外客,署衙具体事务暂由朱永佑代理。
西安左卫坐落在西安府城西北边,与咸阳县接壤。
孙传庭与庄元洲都是商贾打扮,孙志安、孙富贵二人赶着着装满铁锅、铁锹、布匹、线头等杂物的车马跟随,一行人来到了西安左卫的辖地内。
时值九月秋收季节,路边的田地里都是忙碌收获的人群。
孙传庭仔细观察,发现田地里劳作的军户青壮虽然身形普遍高大,但瘦弱不堪,有的打着赤膊裸露上身的青壮,身上瘦骨嶙峋。
一名看上去甚为苍老的五旬左右的老汉正在田埂边喝水歇息,孙传庭走到他身边,借口赶路口渴,讨碗水喝,二人攀谈起来。
孙传庭问道:“老丈,某有礼了,您老贵姓?今年收成不错吧?”
老汉眼睛盯着不远处的田地里干活的几名青壮,回答道:“老汉姓李,老天爷开恩,今夏天下了咱这里下了几场透雨,这秋庄稼收成比往年多不少。”
孙传庭继续问道:“老丈家中几口人?口分田几亩?今年这番收成,你家中定能过个好日子吧?”
老汉斜眼打量他一下,说道:“老汉三个儿子,喏,就是那几个干活的小子,正是能吃的年纪,今年是收成不错,几个小子们能吃几顿饱饭就不错了,哪有什么口分田,这里的地都是指挥使大人的!”
孙传庭笑道:“老丈莫要消遣咱,某是做行商的,常年的天南地北行走,也结识过各色人等,算是有见识的人。某可是知道,太祖爷当初设卫所,可是给每户军户都留了足够的口分田的,老丈休要欺瞒与我!”
这时田里干活的老汉的几个儿子,看到老爹正与外人闲谈,也放下手中干活的家什围拢过来。其中一个粗眉大眼手脚粗大的青年端起大碗咕嘟咕嘟一气喝干,一抹嘴角开口道:“洪武爷当初打算的是挺好,可现在这黑心的官早把他老人家的话当做放屁了!俺爹和俺们弟兄几个辛苦一年,饭都吃不饱!不光是俺家,你去问问,西安左卫有几家一年能吃顿饱饭的?俺都二十三了,连个婆姨都讨不起,这些狗官一个个倒是吃的肚子圆圆,呸!老子都盼着那些反贼来,宰了这些狗官!”
李老汉扬手欲打,嘴里骂道:“你个狗日的,嫌命长啊?咋啥话都敢说,老子今天打杀你算了,省的给咱家招祸!”
手脚粗大的青年一闪身躲到孙传庭身后,嘴里嘟囔着道:“你骂俺狗日的,不就是骂你自家吗?再说俺说的都是实话,这位客官又不是官府中人,俺抱怨几句咋的了,还不让俺说话不成!”
李老汉这一下真恼了,脑袋左右转着找家伙,可田里除了土没其他趁手的家伙,干脆脱下一只草鞋,跳着脚就来追打儿子。
孙传庭赶忙伸手拦住他,笑着道:“李老丈消消气,这后生说的没错,某只是个行商,不是官府中人。做生意的讲究与人为善,再说某也是百姓草民,平素也没少被官府中人难为,老丈难道还怕某去官府告密不成,这后生不过是说几句闲话罢了,老丈莫要再生气了!”
李老汉气喘吁吁的停下,把草鞋穿好后,叹了口气道:“老汉的婆姨死的早,家里没个女子操持,银钱也没积攒多少,这老大二十好几也没钱娶个婆姨,都怨老汉木本事!照这个下去,老李家怕是要绝了后啊,等俺死了,咋有脸去地下见祖宗们啊!这苦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俺对不住孩他娘啊!”,说着眼圈发红,几滴浊泪流了下来。
李老汉的几个儿子也不禁心里难过,都低下了头。
孙传庭心中慨叹,开口道:“某刚从西安府过来,听说信来的巡抚孙大人正要招兵剿灭反贼,饷银按月供给,听巡抚衙门的人说,孙大人言明,此次招兵以卫所军户为优先。大人说卫所的人对朝廷忠诚,李老丈,某看你几个儿子都是高大忠厚之人,莫不如留下一个养家,另外两个前去从军,这样每月的饷银寄回家中由你攒着,还能省下口粮,如此一来,你家的日子岂不是好过许多?”
李老汉闻听后动了心,开口道:“这倒是好事,可就怕官府说的好听,到时饷银不会给多少。俺虽是庄稼汉,可也知道官军里克扣饷银是家常便饭。再者说了,当兵就要打仗,这陕西的反贼可着实厉害,这么多官军都打不过他们,这要是刀枪无眼,丢了性命,俺到了地下咋跟孩他娘交代啊!”
孙传庭笑道:“听说这次巡抚大人从京师带来了足额的饷银,巡抚衙门的师爷还说了,孙大人公正严明,赏罚分明,带队的将领那是皇帝的亲军派来的,根本不会克扣军饷。某说句不好听的话,李老丈你家如此情形,与其一直如此穷困潦倒,不如让自家孩儿出去搏一搏,说不定立下军功,将来别说讨个婆娘,就算是妻妾成群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李老汉还在犹豫,李老大开口嚷嚷道:“大,这位客官说的是咧!与其俺们兄弟几个就这样白活一辈子,不如出去博一下!俺和老二就去从军,老幺留下服侍您。将来俺和老二要是阵亡了,老幺给您养老送终,也给咱李家留个香火,俺和老二的饷银会托人送回家!大,这次俺说啥也得自家做回主了!最少俺和老二走了,您和老幺就能多吃几顿饱饭!”
李老汉神情黯然,知道儿子被这个商人的说辞蛊惑了心思,想要再留住是不太可能了。老大的犟脾气他太清楚了,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
心下想罢,心一横,开口道:“等把地里的庄稼收完,老大你就和老二去府城,要是真向这位客官说的,你俩就报名从军!爹已经黄土埋到脖子,没多少时日了,你俩要记住,听上官的话,上了战阵就奋勇杀敌,别丢了咱老李家的脸,爹倒是想着你俩将来能囫囵着回来,可战阵上的事老天爷才说了算!老幺留下,你俩要是有银钱就寄回一些,爹给老幺娶婆姨生娃,别断了咱李家的香火,爹就对得期列祖列宗了!”
李老大和老二看见爹答应了自己从军,都是高兴不已。老幺一听自己留下在家,很不高兴,小声嘟嘟囔囔着,李老汉瞪了他一眼,老幺顿时不敢再嘀咕了。孙传庭眼见李家事情已毕,便和李老汉一家告辞离去。
又走了大约十几里路,未时左右,一行人来到了西安左卫卫所驻地。
西安左卫最高长官为卫指挥使,下辖十个千户所,共有军户三万余户,其中在册卫所官军应为八千人,实际多少现在无从得知。卫指挥使是世袭,正三品武官,现任左卫指挥使刘辅国是世袭第七代,任职已有十余年。
卫所驻地是个不太大的小镇,街道一横一纵,没有城墙,镇上的房屋大部分为军户所有,基本都是破烂陈旧的泥土屋,很少见砖瓦居所。在镇子的中间位置,有一所规模很大建筑,青砖红瓦,砖石围墙,从外面看不清里面是几进院落,但占地面积极为广阔。
孙传庭四人进入镇子后就看见了这座宅子,不问便知,这是指挥使刘辅国的宅院。
几人找到卫所唯一客栈,店掌柜一看有客前来,上前殷勤招呼。看见孙志安二人赶着马车堆满货物,便招呼店伙计帮忙把马车引到了后院,然后将马卸下喂食草料。
几人要了三间客房,孙、庄二人每人一间,两个护卫共住一间。进入房间后发现内里布置虽然简单,但收拾的很干净,孙传庭满意的点点头,庄元洲要掌柜的准备两桶洗澡水,掌柜的赶忙答应,吩咐伙计烧水后送到了两个房间内。
之所以没有给孙志安二人要洗澡水,主要是行商在外都很节约,要是连推车的伙计也和主人一个待遇,难免会引起别人的议论,孙志安二人心里明白,自是没有任何意见。
两人沐浴之后顿觉神清气爽,出了房间便来到客栈前面的门脸就餐,客栈的门脸很小,所谓的大厅只摆着三张不大的方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店里除了掌柜的空无一人。毕竟这里不是繁华闹市,也不是行商必经之地,今天孙传庭四人算是大主顾了。
掌柜的上前招呼二人就坐,询问二人想吃点什么。孙、庄二人都是富贵出身,平时饮食甚为讲究,但二人都是洒脱的个性,知道这种小地方也不会有什么拿手的好菜。
庄元洲吩咐掌柜的看着给上几个菜,一壶酒,然后嘱咐给后院推车的伙计送去饭菜,掌柜的答应后去了厨房。
不一会功夫,一个凉拌菜三个热菜一壶烧酒两个酒杯端了上来。
庄元洲拿起酒壶给孙传庭斟满,然后自己倒上,看看四下无人,举起酒杯笑着说道:“孙兄,你我这么多年宴饮无数,俱是环境佳美,仆婢环绕,文人豪士云集之所,小弟从未想过有一天竟在如此荒僻之所与兄对饮,人生际遇真是妙极啊!来,小弟敬你一杯!”
孙传庭也笑着端起酒杯道:“如此之所有点难为贤弟这等喜好奢华之人啊!只待你我功成名就之时,为兄当以盛宴为贤弟补偿,来,干杯!”
二人一饮而尽,酒虽不是美酒,但喝下后如一道热火从喉咙直入小腹,两人不约而同的呵了一口气,庄元洲笑道:“此酒回味虽不够绵柔悠长,但一如利刃入腹,倒也煞是畅快。孙兄,你我这等家境出身,什么样的富贵享受都是过眼云烟,唯有青史留名才是我辈此生所求啊,小弟不怕境遇艰苦,只盼追随我兄建功立业,澄清寰宇,以慰平生之志!”
孙传庭拿起酒壶给两人倒上酒,郑重道:“贤弟所言正是为兄所想!我等读圣贤书,贪图的不是奢华享受,前朝张子厚的名言是你我共同之志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了实现前贤未达成之梦想,我孙某何惜此身!”
庄元洲端起酒杯,神情激动,两眼发亮,说道:“小弟愿附兄长骥尾,不惜此身!”,说罢一饮而尽。
第二十六章 西安左卫2
二人酒量甚豪,一壶酒虽然酒度甚高,但不消片刻便喝光了,因怕喝酒误事,二人并未再要。
庄元洲喊掌柜的出来,掌柜的颠颠的从后厨跑了出来,笑着来到近前问道:“二位客官,酒菜还满意吗?小地偏僻,也做不出像样的饭菜,还请二位多多包涵!”
庄元洲笑道:“我等行商之人不讲究这个,叫你来是想打听一些事情,掌柜的你请坐!”
掌柜的迟疑了一下,还是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笑着开口道:“二位客官有事尽管问来,小人土生土长本地人士,定会言无不尽!”
庄元洲笑道:“我二人从山西过来,刚才的货物你也看到了,都是些日常用品,本打算前往榆林出售,只是听闻延安附近流贼盘踞,所以也不敢前往了。正好路过此地,就想把这些货物出手早日回家,只要拿回本钱即可,掌柜的你可知道这里谁能一次全部收购我等的货物?”
掌柜的闻言问道:“不知客官此批货物值多少银子?出手后要不要从本地带一些其他物品贩运?”
庄元洲道:“这辆车货物总共一百五十两白银!”
掌柜的想都不想的道:“一百五十两白银在这里可是巨款,只有指挥使大人能吃的下,他家在府城有商铺!”
说到这里,掌柜的犹豫了一下,看看四周后悄声说道:“我劝二位还是不要在此售卖了。指挥使大人性喜财货,家里的管家刘老二可不是善茬,客官要是与他交易,别说一百五十两,五十两能拿到就不错了!小人见二位都是良善之人,所以才说真话,客官心里有数才好!”
庄元洲从怀里掏出一块几两重的银子,放到桌上推给掌柜,笑着道:“多谢掌柜的能提前告知,这是谢银,还请收下!”
掌柜的看到客人如此大方,也没推让,直接把银子拿起放到怀里,笑着拱手道:“多谢客官打赏,小人一时心善,没想到客官如此大方,看来好人真有好报啊!”
庄元洲笑着道:“这是应有之意,敢问掌柜的,贵指挥使平素都是如此恶霸行事吗?”
掌柜的因为刚刚拿了人家一笔不小的财物,所以也不再遮掩,说道:“小人的话出自我口,入您之耳,除了此门概不认账。不瞒您二位,这位指挥使大人可是吃相难看,我们左卫共有两千余顷地,丁八千余口,两千余户,现今指挥使大人自己就占有六成田地,大部分军户都成为他家的佃农,佃租要收七成。这几年连年大旱,田地收成微薄,可佃租一成未减,军户一年难得吃几顿饱饭,有的活不下去,干脆举家逃亡外地,唉,这世道没法活了!”
孙传庭在一旁听着,渐渐的双眉紧皱,怒气渐升。
庄元洲知他嫉恶如仇,性情刚直,见他如此神情,怕他发作起来,赶忙转移话题,笑道:“掌柜的,既然能在此开店,想必你也不是一般人吧?”
掌柜的笑着回道:“不瞒您说,小人虽也是军户,但有个表亲是卫所同知,小人沾了他的光,家里还有几十亩口分田,平时也佃给几户人家耕种。小人家里只有一女,也远嫁山东,平素只有我和婆姨二人,能吃多少喝多少?小人心肠没那么黑,佃租只收五成,只是不忍看着乡亲们过的牛马不如的日子,加上客官是外地人,所以才多说了这些,也只说这些就行!”
庄元洲笑道:“某自是明白,还是多谢掌柜的告知我等,要若不然,某家要是真和卫所大人家交易,说不定血本无归了!时候不早了,我们要去歇息,掌柜的请便!”,说罢,二人回来后院歇息。
来到房间,孙传庭皱眉道:“两千余顷田地,刘某竟霸占六成,佃租高达七成,剩余的田地还有同知,千户之流,可想而知,军户过的是何等日子!刘某世代积累,其财富应该相当可观,也罢,就让你做了某的祭旗之物吧!”
庄元洲笑道:“小弟虽也同情军户,但看到的是白谷兄将来在陕西几年不必为钱粮发愁了,哈哈”
孙传庭也是展颜笑道:“此等官员在各地为数甚众,崔、谢二位贤弟前往查探的西安前卫恐怕也是如此。前番离京时,圣上已经对我言明,让我在陕西便宜行事,圣上会无条件支持我,让我不必理会谗言攻击,放手施为。看来圣上对各地情况还是知之甚深,也想大刀阔斧改变现状,只是苦于大势如此,无法亲手施为。既有圣上全力支持,某就是得罪天下为恶之官绅,也绝不回头!仲方,将来有机会,某一定带你陛见天颜,虽然我此次陛见只有半天时间,但我充分感觉到,我们这位圣上实乃千古难遇的明君,历朝历代,很少有皇帝对待臣下如此推心置腹。我年已四旬,可谓阅人无数,但我真切感受到,圣上对某的绝对信任,没有任何的虚情假意以及用人存疑!圣上心胸之博大,谈吐见识之深远,待臣下之平等,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史书里也未曾记载过的,简直不像你我这个时代之人!仲方,有此圣君在位,是你我之福啊!”
庄元洲知道自己这位兄长内心是多么的骄傲,很少有让他佩服之人,当下让他称赞的只有洪承畴,卢象升等寥寥几人,至于温体仁等阁臣,孙传庭则是嗤之以鼻,称其为“尸臣”
虽然洪承畴等人让孙传庭身为夸赞,但并不是佩服。从未曾听他如此发自内心的敬佩一个人,看来传言实不可信,皇帝多疑刚愎急躁的流言应该是别有用心之人捏造的,否则以孙传庭识人之明,是绝不会如此敬仰一个人的。这位兄长提起皇帝的时候,双目发光,脸色潮红,绝不是伪装出来的。
二人又计议一番后,各自歇息。
第二天卯时左右,孙传庭一行起来简单吃过早饭,谢过掌柜的以后,带着货物反道往西安人去,客栈掌柜自是明白昨天自己的话人家听了进去,这是躲开了。
回到署衙后得知崔、谢二人尚未回转,孙传庭换上官服,与一身儒袍的庄元洲来到前院的公房。
孙传庭坐在了自己的大案之后,庄元洲则是在一旁的书桌后坐下。
代州老家带来的老仆赶紧给二人端上茶水,孙传庭吩咐书办分别去布政使以及都司衙门,请朱永佑和李大忠前来议事。
不一会朱永佑、李大忠一前一后来到巡抚衙门。朱永佑笑着拱手为礼,李大忠是武官,单膝跪地行军礼参拜,孙传庭吩咐给二人看座,等二人坐定后,笑着开口道:“这位是本官请的幕僚,山西举人庄元洲庄先生,以后署衙公事他都会参与,庄先生大才,下科中试应无问题,以后说不定与我等同朝为官”,朱、李二人与庄元洲拱手见礼。
朱永佑关切的问道:“听闻大人贵体有恙,不要紧吧?”
孙传庭笑道:“昨日偶感不适,昨晚用过药后,今天已经好多了”
朱永佑心下暗自鄙视,可别是接风宴喝多了起不来了吧?要不得了病什么药也不会一夜之间就没事了,口中却一副关心的语气:“大人可能是水土不服,还要保重身体啊,陕西离不了大人啊!”,李大忠也赶紧问安。
孙传庭心里冷笑:老子山西人,来陕西有啥水土不服的,还陕西离不了我,你巴不得接替我呢!
口中致谢道:“多谢二位关心,本官无事了!”
话题一转,接着道:“本官今天请二位前来,有件事要商议一番!”
这时仆从给两人端上茶水,孙传庭端起饮了一口,放下茶杯后接着道:“本官奉皇命巡抚陕西,自是知道陕西此地之凶险所在,任务之艰巨。现在流窜于陕西,河南、湖广一带的流贼起源于陕西,可以说陕西是流贼的老家、根据地,想要剿灭流贼,就要招兵买马。陕西边军大部都已跟从洪督转战于各地,剩余的边军还要防备蒙古靼虏,其余卫所官军战力孱弱,不堪大用。所以,本官决定另募新军,剿灭反贼。初步计划募集一万步军,一千马队,只要训练得当,粮饷充足,赏罚分明,半年后就能成军,到时本官与洪督相互配合支援,剿灭陕西流贼不在话下!”
朱永佑与李大忠相互看了下,朱永佑开口道:“抚台大人征募新军,下官自是十分赞同,只是这饷银从何而来呢?本省府库除了要缴纳朝廷的税银外,已是捉襟见肘,恐难支撑起大人口中数目庞大的新军费用”
李大忠嘴唇动了几下后,没有出声。
孙传庭开口道:“府库还有多少银子?”
朱永佑答道:“府库只余十万两白银,这些银子要发放官员俸禄,兴修水利,赈济饥民等等,可以说转瞬就没了!”
“那上交朝廷的税银有多少?”,孙传庭接着问道。
“本色折色一共二十万两”,朱永佑答道。
孙传庭开口道:“本官陛辞之际,圣上特从内帑中拿出白银十万两与我,所以筹建新军的饷银暂时不用动用别处,朱大人不必发愁。等会计议完毕,本官以巡抚衙门的名义张贴募兵告示,你派员拿告示去周围府县张贴并宣传,重点是西安周围的几个卫所。李都司,你从都司衙门抽调相关人等,在巡抚衙门前的广场设立招兵之处,并安排兵丁维持秩序,但凡前来应征的,一定要查清来历,首要的是忠厚听话之辈。再就是身形要高大,会骑马者,懂得战阵之法者、通谋略者、会识字者、卫所军户者优先。市井油滑之辈坚决不收!本官的话要谨记于心,到时本官会派庄先生或者其他两位幕僚坐镇,你要亲自参与此事,明白吗?”
朱永佑一听不动用府库,顿时松了一口气,立刻点头答应。
李大忠则是单膝行礼,以示尊令,孙传庭满意的点点头,让二人回去准备,庄元洲已经起草好了征兵通告,衙门里的十几个书办一起抄写数百份,然后交由布政使衙门派人四处张贴。
孙传庭等二人走后,打发孙志安去锦衣卫千户所,看看李国良准备的资料到了如何程度,然后与庄元洲开始商议如何处置卫所之事。
半个时辰后,孙志安带着李国良进了公事房,李国良手里拿着的一沓纸张,行礼后,李国良将手中的资料呈给孙传庭,说道:“这是陕西主要官员士绅的材料,包括一些带兵武将的情况,基本都在此了,请大人一览”
孙传庭接过后迅速翻找,片刻后就找到了西安左卫指挥使刘辅国的那一份。
锦衣卫不愧是大明的特务机构,办事细致入微,刘辅国祖上如何起家,刘家历任指挥使做过什么大事,有过什么功劳,直到刘辅国本人任职十余年来哪年侵占多少屯田,强占过谁家的田地,谋财害命过多少商人的财物,卫所有多少军户逃亡,多少军户恨之入骨,逼迫过多少下属都调查的一清二楚。
至于刘辅国到底有多少家产并没有具体数目,当然,这只是锦衣卫调查的结果,并没有当事人的证言证词手印等证据,毕竟收集各种情报是锦衣卫的主要责任,至于用的上用不上就看上峰的意思了。这几年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逐渐失去了进取之心,对卫里的事放任不管,导致了锦衣卫成了没牙的老虎,只剩一张虎皮吓唬人。
在刘辅国资料的最后,孙传庭看到了与他关系密切的官员人等,所为关系密切,并非经常往来,而是刘辅国根据自己的需要而进行贿赂的一些官员。
孙传庭并未细看,因为他现在想要对付的是刘辅国,相信到时不会有人替他说话,毕竟为一个卫所武官而得罪一方封疆大吏不值得。平时收刘辅国的好处,一些小事可以出面打招呼,但一旦牵扯到上峰,每个官员都会迅速撇清关系。
孙传庭放下手里的那叠纸张,笑着开口道:“李千户辛苦了,你做的很好,待此事了解,本官上奏朝廷的时候一定会将你之功上报。再有就是,还请李千户安排属下,多查探一些反贼的消息,这才是大功所在!”
李国良心中喜悦,毕竟来到陕西五年了,京师里的大人们恐怕都把他忘了,现在有功劳上报,自己的前程才会宽广,他拱手道:“请大人放心,卑职回去后立刻安排人员查探这方面的消息,一旦有了消息,卑职会马上禀报大人得知!”
孙传庭笑着道:“等本官查抄某人家产时,还要李千户派人协助!”
这等好事李国良自是欣然不已,施礼然后告辞离去。
庄元洲开口道:“大人,我觉得暂且不要对卫所动手,现在以搜集资料为主,大人初到陕西,尚未稳住跟脚,旁人尚不知大人的实力如何。如果拿刘辅国之流开刀,他们慑于朝廷之威虽不敢反抗,但其余人等心中肯定不会被震慑,毕竟卫所武力孱弱,刘辅国只能算一只没有抵抗力的肥羊,别人会以为大人只敢朝弱者下手。我觉得大人应该先立威,展示手中之强力,然后顺理成章的整顿卫所及其余,这样就算某些手握武力之辈也会胆寒,大人以后行事将会顺利许多!”
孙传庭大笑道:“仲方与我不谋而合,我也是做如此打算。仲方你也知道,离京之时,圣上特派五百勇卫营精骑作为本官标营,你来到这几日,为何没看到那五百骑兵?”
庄元洲疑惑的问道:“小弟到此已有几日,正好奇怎么一直未见那队大人所依仗的精骑,莫非大人。。。。。”
孙传庭捋须大笑道:“想必此时,罗世芳已然建功!”
第二十七章 初战
山阳县位于西安东南方向,距离西安三百里左右,隶属商州管辖。山阳地处商洛山脉,四周群山环抱。整个山阳县人口不过三万余口,县里田地大部分都是山地,只有县城附近地势才平缓一些。
县城的城墙年久失修,已经破败不堪,但因为税赋不足,难以修缮。有几处的城头已经缺损,如果有贼来攻,防守起来可是异常吃力。
城内约有一万人口,几条街道也是坑洼不平,沿街商铺也是门可罗雀。毕竟山阳地处偏僻,再加上城东的山里还有一处贼寇山寨,经常骚扰地方,劫掠过往客商,使得商人对前往山阳经商视如畏途,没有商业的带动,更让原本贫困的山阳百姓的生活雪上加霜。
此时,破旧的县衙二堂内,山阳知县荀文礼正在与一个来客交谈。
荀文礼年约五旬,河南颍川人,自称是三国时曹魏著名谋士荀之后,可惜未有其祖才华十之一二。五岁启蒙,三十余岁方中生员,然后屡试不中,五年前才勉强以尾榜中举,他自知再进一步已是无望,正好朝廷选派各地知县。因山阳地处偏远,且为流贼经常肆虐之地,所以无人愿意前往为官。
荀文礼也是个敢拼的性子,不甘作为一个乡绅老死乡野,一咬牙不顾家人反对,应了山阳知县一职,算来已经任职三年。
他初到任上,倒也想做出一番政绩,一是为了将来积功升迁,二是为了给当初反对他的家人看。一到任上,他就下到乡下,鼓励乡民开拓荒地,种棉植桑。
第一年就拓荒一千余亩,其中粮田八百余亩,这在一个几万人的一个小县城,已算不错的政绩了,按一亩一石产量计算,第二年可增产八百石左右,到时吏部考核自可记上种种一笔。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第二年庄稼丰收在望,县里组织民众收割完毕,盘踞在附近的贼寇整齐王,率众袭击了将收割的粮食运往县城的乡民,劫走了全部粮草,杀伤乡民若干。
荀文礼的升官美梦破灭,年底吏部考核给他记了大过,这直接断了他的前程,不出意外的话,今年最后一年任期完毕,他就卷铺盖灰溜溜的回老家了。
正与荀文礼交谈的不是别人,正是孙传庭的标营中军官,勇卫营千户罗世芳。
他带领五百马队,携带五日军粮,昼伏夜行,经过三天行程,于昨日抵达山阳,此刻五百官军正在县城北面的一处无人的山沟里歇息待命,他带着两个着便装亲卫来到县衙,自称是知县大人老家来人,见到了荀文礼。
见面之后,罗世芳出示巡抚手令,荀文礼赶忙将其让到二堂叙话。
上茶之后,荀文礼开口道:“不知罗将军此来所为何事?山阳今年税赋本应上交两千两,但下官无能,只收得一千两,正在府库内,将军返程时正好捎带交于抚衙。唉,这应是本官最后一次为朝廷缴纳赋税了!”
罗世芳闻听此话,并未将此行来意说出,而是问起荀文礼最后一句话的原由来。
荀文礼苦笑着将去年发生的劫粮杀人一事诉说一遍,语气萧索里透着浓浓的不甘,谈到贼寇整齐王时,更是满满的恨意。
罗世芳笑着开口道:“知县大人何必沮丧,本将此次奉命前来,正好将一场富贵送于大人!”
荀文礼闻听精神一振,身子前倾,问道:“将军何出此言?本官辖下不靖,百姓被杀,何来的富贵?”
罗世芳笑道:“大人境内流寇肆虐,以致地方不靖,所以被吏部记过。倘若大人将境内流寇剿灭,绥靖地方呢?”
荀文礼两眼顿时发亮,现今功劳以剿贼为第一。如果自己讲境内流寇剿杀,那去年截粮死人一事将会不值一提,将是大功一件,甚至会直达天听,圣上可是对流贼恨之入骨的。可他转念一想,眼神暗淡下来,叹气道:“本官手下乡勇弓手不过五百人,防守县城尚且不足,哪有余力剿灭贼寇!”
罗世芳问道:“敢问大人,那个什么整齐王手下贼众多少?战力如何?”
荀文礼回道:“贼整齐王名叫左二虎,本县人氏,实为边军逃兵,数年前逃回故地,聚众山里,开始不过百余人,经过数年劫掠,声势渐大,不时有流民军户往投。现手下贼众两千余人,其中精悍老贼足有五百,乃其依仗之精锐,内有马队一百有余,甲兵精良。余众手中都是棍棒农具,不足为惧。”
罗世芳傲然道:“好教大人得知,某本隶属皇家勇卫营,此次奉皇命率五百骑作为孙大人的标营随同来陕。某世代将门,从小习武,不敢自吹勇冠三军,但此等草寇尚未放在某的眼中!某的志向便是替圣上扫荡所有贼寇,建功立业,封侯拜将,莫非大人以为此番是某孤身前来?五百精骑已然在侧,儿郎们的手中刀枪正在渴望敌寇之血,大人,你还有何顾虑?”
荀文礼精神焕发,扬声大笑:“哈哈哈!有罗将军此等猛士,何愁贼寇不灭!”
于是二人计议一番后,罗世芳带着亲卫出城而去。
山阳以东一座大山平缓的山腰处,坐落着一座依山势而建的山寨。南、西、北面皆围成一人多高的石墙,寨门在正西方位,冲着寨门的是一条狭窄的坡路。
寨门内两边各有一座箭楼,上面各有弓手望,作为火力压制,如有敌来攻,弓手可以各增加至五名,这对于普通官军来讲,已是很难攻破了。何况现在官军四处剿杀大股流贼,从未有尝试过攻击此处。
寨中的大厅内,整齐王左二虎正在与几名头目饮酒作乐。
他三十余岁,本是延绥镇的边军,从军十余年,积功升至把总,在一次剿贼途中,因与几名亲信奸银一家大户人间的妻妾,被那户人家告之总兵处,上峰按军令欲将其几人斩杀。有个在总兵处任职的同乡秘密告之与他,左二虎携带军械与几名亲信连夜潜逃,回到山阳老家后找到山寨所处之地,几人随安身于此。
随后趁夜潜入山阳一家大户中,杀其满门二十余口,劫得白银数千两,随后招得一些流民和逃亡军户,慢慢发展壮大起来。
亲信扫地虎李憨娃敬了左二虎一碗后说道:“大王,咱们现在也算是一号人物了,周边谁提起咱们不害怕?现在整天在这山沟里实在憋屈的慌,要不咱们干脆弄大点,把县城占了,那样大王不就是一方诸侯了?咱们弟兄们也弄个大将军当当!”
另一个亲信九条龙也开口道:“大王,弟兄几个都是从军混口饭吃,没想到跟着大王打出了好大的威名!我看扫地虎说的对,咱们应该干一票大的,直接攻下县城!咱们也跟闯王、黄虎、曹操比一比,让他们看看咱们也不差!”
另外几人也随声附和,左二虎眯起眼睛,心里思衬着,自己当初也没想到,自军中叛逃以后,能拉起如此多的队伍,打出如此大的名声。
现在山阳、商州一带,谁不知他整齐王的名字。那些乡绅害怕自己前去攻打,都是按月送来银两粮草等生活物资,路过的商队都事先乖乖的送上过路钱,前来投奔的流民军户也是每日都有。
总在这在山寨中也不是长久之计,要是占了县城,那就真的是威名远扬了。
左二虎的消息很灵通,很多乡绅和商队为了讨好他,给他提供了大量的各地情报。
他知道现在朝廷主要精力都放在闯王、曹操、张献忠等大股反贼身上,陕西腹地兵力空虚,如果占据山阳后稳住阵脚,再把商州打下,劫掠一番,那自己就可以招到更多兵马,官军要是来攻,自己可以退回山寨,如果不管他,那他可以以山阳为据点,到处劫掠,发展壮大。
想到这里,他开口道:“九条龙你安排几个兄弟,装扮一下入城,查探城防虚实,待查探清楚后,咱们一股劲把县城打下!”
九条龙兴奋的嚷嚷道:“还是大王豪气,那个破县城还用打探,城内那些乡勇根本不竟打!到时候咱们安排一些勇武的弟兄先进城,一旦攻打就做内应,占住城门,大王带着弟兄们一冲,那些杂碎乡勇早就跑光了!进了城,那些细皮白肉娇滴滴的官宦家眷,还不得由着咱们兄弟们摆弄!”
一众贼寇都是狂笑不止,畅想着享用官眷的乐趣。
正在这时,一名装扮成百姓的探子匆匆进入大厅,单膝跪地向左二虎禀报:“好教大王得知,咱在县城里得到消息,那个知县狗官正在组织乡勇弓手,说是要来剿灭咱们山寨,咱听闻后就赶回来报信了!”
左二虎等人闻听一愣,随即大笑起来。
左二虎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上不接下气的道:“这他娘的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老子正琢磨着咋打下县城呢,正好这狗官凑齐了人马给咱送上门!就这几百杂碎,还不够咱塞牙缝的!灭了这群杂碎,这县城就像个脱光了的娘们,既着咱们弟兄祸祸,哈哈哈哈!”
九条龙等人也是大笑着附和,左二虎命扫地虎等人点齐五百精锐老营,一千青壮步卒,下山迎战,其余的老弱看家守寨。
左二虎率部出了山寨,沿着山路来到了官道,大队步卒在前,一众匪首以及老营居中,一百马队作为后队压阵,总共一千五百名队伍沿着官道浩浩荡荡的向县城挺进。
左二虎几个虽是官军出身,也上过几次战阵,但毕竟是下级军官,训练小股士卒还勉强可以,人数一多,他们就不懂得如何迎敌,如何保持阵型了。
前方的步卒与其说是兵,更不如说是流民。手里的武器五花八门,有拿粪叉的,有拿铁锹的,有拿短斧的,有拿菜刀的,大部分步卒手里持着棍棒作为兵器,只有极少数手里拿横刀长枪,这样的就算是步卒里的精锐了。
这些持刀拿枪的趾高气扬的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一千乱哄哄的拥挤着前行。
在步卒身后是左二虎的老营,相比前面的步卒来讲就精锐许多,手中兵器基本都是刀枪,有几个手持火铳的铳手,还有二十几个弓箭手,作为远程打击的力量。
这几十人走在老营的前排,左二虎等匪首骑马走在老营队列的一侧。
在后面百步外是一百马队,也是拼凑而成,有骑骡子,有骑挽马的,真正能打的只有几十个骑着战马的贼寇,这些人不是逃兵就是土匪,见左二虎势大才投奔他而来。
行进了大约一刻钟后,正值九月天气,接近午时的时候太阳直晒,气温还是较高,加上人多热气散发,前面的步卒走着走着就乱套了。有人停住拿出携带的水壶喝水,有的在路旁解开裤带尿尿,有的干脆坐在路旁休息,吵吵嚷嚷,如同赶集一般。
前面一旦停顿,后队就无法前行了,九条龙骑马小跑上前,抡起马鞭,照着一个在路边尿尿的贼寇劈头盖脸的抽了下去,边抽边骂到:“叫你娘的尿尿!这是去打仗,你他娘的找死啊!平时咋教你的,打死你个混球!”
那名贼寇被抽的哭爹喊娘,裤子都来不及提上,叉开腿就往人群里躲,一众贼寇哄堂大笑,那些喝水的坐下的赶紧入列,队伍才又重新缓缓动了起来。
左二虎心里无奈,这些人大部分才来没多久,自己这些头目也不懂操练大队,所以只能先将就着如此。
再说方圆几百里内没有像样的官军,对付一般的武装,自己的老营足够了,其余的就是人多助威,让敌人害怕而已,说白了就是吓唬人的。等夺了县城,该好好操练一下这帮混球了,吃老子喝老子的,光在后面摇旗呐喊有个屁用。
走着走着,前方逐渐开阔起来,路两边都是平坦的荒地,这些就是荀文礼组织百姓开的荒,去年被抢后老百姓就没再种,这一片重新成为荒地。
在官道的右侧几百步外有个小山包,虽然不大,但从官道望去,这个小山包遮挡了视线。山包背后,罗世芳全副披挂手持长枪骑马肃立,身后是四百名勇卫营骑兵,战马嘴里都衔着枚,所以整个马队基本没发出声响。
官道不远处,一只小规模的队伍出现在贼寇们的视线里,这就是山阳县的四百名乡勇以及弓手。
知县荀文礼和典史牟大用各自骑着一匹骡子,站在队伍的前方。
这时左二虎已经发现了荀文礼这只队伍,他下令迎敌,九条龙策马来到步卒的前面,抽出腰刀向前一指大吼道:“宰了狗知县,赏银百两,冲啊!”,说罢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两只队伍相聚几百步距离,乡勇组成一个勉强算是方阵的队形,三十名弓手居前,二百名长枪手在弓手后面,两侧各有一百名刀盾手。虽然是乡勇,但平时典史牟大用农闲时经常组织操练,也算有点模样。
荀文礼看着冲过来的贼寇人数众多,当先一骑匪徒模样凶悍,大吼大叫着冲来,不禁脸色发白,手脚发软,差点从骡子上掉下来。牟大用身材粗壮,身着一身铁盔甲,因为平时接触武事,所以胆气比荀文礼这样的文人要壮一些,他见状忙道:“大人还是到队伍的后面去,等会冲锋起来怕会伤着大人,此处我来指挥!”
荀文礼颤抖着道:“好好,这里就交给牟典史了!记住,只要撑住一刻钟,巡抚大人的马队就会杀到!”
说完拨转骡子,慢慢跑向队伍后阵。
牟大用心一横,心说大不了今天交代在这里,手持弓箭回头吼道:“弓手准备!射完三箭马上绕到两边,长枪手顶上,刀盾手护着两边!”,
几百乡勇也都胆战心惊,但看着典史大人在身边,胆子也大了一些,三十名弓手张弓搭箭,斜斜指向天空,眼见的贼寇进入射程,牟大用大吼:“射!”
此时九条龙的战马已经冲到三十步左右的距离,牟大用一箭正中他的坐骑,战马悲鸣一声轰然倒地,将九条龙死死压在下面。
一片弓弦响动,三十只长箭斜斜飞向空中,飞行一段距离后,转头向地面扎来。
前面持枪拿刀的贼寇冲锋在前,因为冲锋的人群比较密集,弓手们射出的箭矢全部命中,只听一片惨嚎声,只穿着布衣的十几名贼寇翻身倒地,有的被射中头部,有的脖子被射穿,有的扎在肩膀上,十余人瞬间或死或伤。没被射中的贼寇发出惊叫声,想止住脚步,但后面的贼众不知道前面发生什么,依然呐喊着往前冲,顿时与前面停住的贼众撞在一起,现场一片混乱。
第二十八章 告捷
这时对面弓手的第二波箭矢又已来到,又是一片惨呼,前面的贼寇分别朝两边的荒地散开,第三波箭只射到后冲上来的队伍中。这下贼众方才知道对面的弓手厉害,顿时都朝两边的地里散去,三波九十只箭矢基本都命中目标,实在是贼寇太密集了,想不射中都难。
牟大用眼看贼寇乱成一片,随即大吼道:“弓手退后,掩护射击,长枪手、刀盾手向前,走!”
弓手们的战绩鼓舞了后面的乡勇,他们一看对面的贼寇还不如自己,起码自己手里有刀有枪,眼见得对面拿着的棍棒粪叉之类的武器,乡勇们勇气大增。随着牟大用的吼声迈步向前,两百名长枪手分成前后四排,前面一排端着一丈多长的长枪向前行进,后面几排攥紧手中长枪紧紧跟随,虽然步伐混乱,但也算小有气势。两旁的刀盾手左手持木盾,右手持腰刀护着长枪手的两侧。
经过被坐骑压在身下的九条龙身边时,一个刀盾手一刀就把想从坐骑下面挣扎出来的九条龙脑袋砍了下来,横行数年的巨寇竟然死在了一个不知名的乡勇手里。
左二虎骑在马上,眼看着九条龙阵亡,前面一片混乱,心里大怒,他抽刀吼道:“扫地虎,叫前面的步卒退到两边,你带着老营上去,让铳手和弓手把对面的阵型射住!”
李憨娃闻言后摘下腰刀,冲着后面的老营一挥手,:“上!”,当先驱马小跑向前,手里的刀鞘左右劈砍,驱散挡在路上的步卒,嘴里大骂着叫他们滚开。
此刻贼寇前面的步卒大都逃向两边地里,挡在官道前方的贼寇被驱赶开后,乡勇们的长枪队离李憨娃也就几十步了。李憨娃勒住战马,身后二十余名弓手和铳手赶到,弓手们弯弓搭箭向乡勇们抛射过去,几名铳手吹燃火绳后击发了火铳,只听几声大响,顿时烟雾笼罩了前方,乡勇长枪手中同样一片惨呼声,二十余只箭矢全部落在密集前进的长枪手阵列中,几名头部脖颈中箭的乡勇当场毙命,其余中箭受伤的乡勇翻身倒地,捂着中箭的部位大声惨叫。前排的长枪手有一人被火铳打中胸口,口吐鲜血倒地毙命,铳子已经将他的内脏搅碎。
乡勇们顿时慌乱不堪,阵型一下停住,很多人转头四顾,准备逃跑;牟大用骑马在队伍的侧面,所以没遭受打击,眼见乡勇队伍就要崩散,他双目圆睁,隐见血色,大吼道:“前进,前进,退后者斩!”,说罢猛的一夹马腹,举刀冲去。
这时贼寇的第二批箭矢已到,这次又有十几人中箭倒地,乡勇们看见典史大人骑马冲了过去,一些血勇之人呐喊着举着刀枪跟着冲向贼寇,牟大用的战马就要冲到弓手群里,一只长箭从后方射来,正中他的眼窝,巨大的冲击力将他向后射倒,落马身亡。
几十步外,左二虎放下手中长弓,冷冷的看向前方,他本想射牟大用的马,没想到命中要害,直接将牟大用射死。
李憨娃看到对方主将身亡,兴奋的大吼道:“狗知县死了,冲啊!”
此时弓手躲到两边,贼寇老营冲了过去,乡勇们看到典史阵亡,顿时斗志全无,哄堂大散,抛下手中长枪转身朝来路狂奔而去,后队的荀文礼见状,长叹一声,心想,难道这是追击丧命之地吗?
左二虎知道这下赢了,传令让后面的马队向前追击。逃散到地里的贼寇步卒看到转瞬间形势逆转,也反身朝官道跑来,大群步卒开始争抢乡勇遗落在战场上的刀枪兵器,路上又陷入混乱的状态,这是贼寇的马队赶到,但被自己的步卒挡住去路,左二虎,李憨娃大骂起来,场上嘈杂混乱,步卒们根本听不到他们的骂声,马队也无奈停住。
正在此时,大地颤动起来,左二虎惊慌四顾,密集的马蹄声如重锤敲鼓般响起,官道的右侧百余步外,一只马队赫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左二虎大声惨叫:“官军!是官军!官军的马队!快快快,列阵列阵!”
争抢兵器的步卒们也被滚滚而来的马蹄声惊动,直起身形四处观望,刚看到马队冲锋扬起的尘烟,勇卫营的马队已经轰然一声从侧翼直直的撞入贼寇的队伍。
罗世芳作为马队的箭头单骑在前,两旁的亲卫落后半个马身紧跟着他,整个马队成锥形,越往后越散的开。
首当其冲的是那一百马队,罗世芳放开缰绳双手持枪向前一扫,几名骑在马上不及反应的贼寇被扫落马下,然后被冲过来的战马踏为肉末。
罗世芳手中长枪不断横扫,贼寇马队阵型极为单薄,眨眼间被杀了个透。战马向前又冲了一段后,罗世芳兜转马头,向混乱的步卒冲去,马队紧跟其后,反复冲杀几次后,官道上已经见不到成群的敌人,贼寇们已经四散奔逃,罗世芳不屑追杀这些乌合之众,勒住战马,下令马队继续追杀,跪地者免死,然后打发亲兵通知荀文礼派乡勇们打扫战场,收拢投降的贼众。
荀文礼正待拔剑自杀,宝剑刚刚抽出,勇卫营已经冲了过来,不到半刻钟的时间,所谓的贼寇马队、老营已经被杀的所剩无几。
荀文礼目瞪口呆,瞬间不顾形象的高声嘶吼,一众逃跑的乡勇听到轰鸣的马蹄声后止住脚步,回过身来也被看到的一幕惊呆,待罗世芳派来的亲兵传达打扫战场的命令后,乡勇们一片欢呼声,争先恐后的往战场跑去。
荀文礼找到牟大用的遗体,抚摸着流泪不止。乡勇们捡起自己丢弃的刀枪,四处搜寻,只要有受伤呻吟的贼寇,恨极了的乡勇们就用枪扎透,再割下首级,有的在死去的贼寇身上摸索,发现银钱后四下看看没人注意,偷偷藏入怀中。
逃跑的贼寇两只脚跑不过四条腿的骑兵,在一片跪地不杀的喊声中,绝大部分跪在当地,等候官军处置。
勇卫营的骑兵让赶过来的乡勇用贼寇的裤带将双手反绑,驱赶到官道上集中起来,清点一番后,勇卫营十二人受伤,无人阵亡。乡勇阵亡二十八人,伤十六人。共斩杀贼寇七百余名,俘虏八百余名,缴获马匹三十八匹,火铳三只,还有几百件刀枪弓箭等兵器,战死贼寇身上有盔甲的也都被扒了下来。
经过被俘贼寇老营兵卒指认,左二虎、李憨娃等贼首在勇卫营第一波冲锋时便已毙命,左二虎的尸体已被战马踩踏的不成人形,还是一个老营的贼兵通过盔甲服饰认出他来。
罗世芳没有下马,受伤的将士会跟随乡勇队伍回县城治疗,留下五十名骑兵帮着乡勇们将俘虏押回县城后,带队向左二虎的山寨赶去。
快到寨子的时候,碰到正要前来禀报的勇卫营士卒,报告说寨子已被攻破,己方无人阵亡,只有几人受轻伤。罗世芳吩咐留下一百人看管马匹顺便警戒,带着剩余的兵卒步行上山进入寨子。
寨子里的战斗也是刚刚结束,勇卫营的兵卒正在押着俘虏打扫战场,掩埋尸体。看到罗世芳到来,带队的把总孙开忠行礼后禀报:“卑职率本部埋伏在寨门附近,等贼寇大队下山走远后突袭寨门。这些草寇确实懈怠,守门的几个老弱寨门都未关,结果了几个岗哨后,卑职率队冲进寨子,贼寇精锐俱已出征,剩余的俱是老弱妇孺,击杀几十人后,一喊跪地不杀,余者尽皆投降。卑职正在拷问贼寇仓库所在,卑职估计将军已经获胜,所以派人前往禀告将军前来盘点!”
罗世芳笑道:“什么整齐王,什么老营,边军出身,却如土鸡瓦狗一般!几个冲锋就尸骨无存!荀知县是个识趣之人,知道本将前来山寨所为何物,居然一声不发,看来回禀孙大人时,要好好给他说几句好话了,这人不错,要是回家养老未免可惜了!”
这时兵卒前来禀告,找到左二虎的仓库了,请将军前去清点。
罗世芳与孙开忠等几个把总来到山寨后面,一处平坦的地面上坐落着几处仓房,几个勇卫营官兵正持械守卫。
罗世芳等走到第一所仓房门前,孙开忠抽出腰刀将门锁斩落,罗世芳打头,几人跟随入内。
宽敞的屋内摆放着十几个大小不一的木箱,都上着锁具,孙开忠来到一口大的木箱前面,举刀劈落锁具,然后单手将木箱掀开,顿时一片白光耀眼,孙开忠嘶地倒吸一口凉气。罗世芳等人赶忙上前查看,只见巨大的木箱里整整齐齐摆满了银锭,每个足有五十两,估算一下,箱内的银子应该有万两左右。
饶是罗世芳大家出身,原先在家每月的月例银不过十两而已,哪见过如此多的银子,此刻也是震惊不已,其余几人都是家境贫寒之辈,都是被惊得目瞪口呆,眼中都是贪婪之色。
先回过神来的罗世芳咳嗽一声,众人方才清醒过来。然后众人分别把其余的箱子打开,大箱子都是白银,几个小箱子里装的是一些首饰玉器古玩之类的,有些首饰上还沾着一些血迹,这都是左二虎们劫财害命得来的,初步估计足有七八万两白银之多,这都是左二虎数年劫掠的积累,相当惊人。
孙开忠捧着一个沉甸甸小箱子来到罗世芳面前,打开后金光闪耀,里面摆满了金锭,罗世芳接过后掂量一下,估摸着有三四百两。
罗世芳沉吟一下后,将箱子放在地上,蹲下身子后将里面的金锭拿出,分作数目一样的几堆摆在地上,他和四个把总正好每人六十两。
他站起身子后说道:“这些金子携带方便,每人拿一份,万不可让外人知晓!”,众人大喜,拿起金子正待收入怀中,孙开忠犹豫了一下,拿出十两金子递给罗世芳,说道:“将军是主将,哪有主将和下属均分的,大人理应多拿!”
其余几人顿时反应过来,纷纷从自己那份里拿出十两要交于主将。
罗世芳笑骂道:“你们跟着老子也有几年了,老子什么人你们不知道吗?赶紧藏起来滚蛋,记住,绝不可让外人知晓!”
孙开忠挠挠头,笑道:“给不给是咱的本分,收不收是将军的心意!”
众人将金锭收好后出了屋子,又到其他几个仓房查看。
其余几个仓房有两个是粮仓,足有三千石之多。一个是盛放布匹食盐针线之类的物资的仓库,毕竟左二虎手下足有两千余人,平日里的消耗也是极大。还有一个仓房里堆放着一些兵器甲具以及几袋火药,罗世芳等自然没看在眼中,几人出了房子商议一番后,罗世芳决定除了银子,其余都留给山阳县,毕竟自己带的是骑兵,这些粮草也无法运回西安,组织民夫马车又要耗时不短,罗世芳不耐此事,干脆送个人情给荀文礼算了。
因为山阳最大的一股反贼已被剿杀,周围不会再有什么危险。罗世芳召集除了看管俘虏和库房的五十人以外的所有将士,宣布每人赏银十两,受伤将士每人十五两,官军们欢声雷动,兴高采烈,这相当于他们大半年的饷银了。
赏银发下后,孙开忠从山寨里找了几辆马车,指挥士卒把盛放银两的箱子抬上去,足足装了五车,几个原先在家里赶过马车的兵卒充作车夫,罗世芳率部下赶着马车回返。路经县城时派人通知荀文礼,安排人手车辆前去运输粮食,押解俘虏,说自己还有军令在身,不及前往拜访,回去后一定在巡抚大人面前言明荀大人的功劳,山上的勇卫营士卒和县城里疗伤的十几人,在山阳县接手善后以后,自会追赶大队。
返回时因为不用赶路,加上装着银子的打车行走缓慢,遇到坑洼难行之处还要众人连抬带架的,所以足足用了五天时间才回到西安。
孙传庭与庄元洲以及前几日查探西安前卫的崔、谢几人正在内院书房商议方略,孙志安前来通传罗世芳回来了,现在门外等候。
孙传庭连忙让其入内,罗世芳甲胄未脱,阔步走进书房,单膝跪地拱手向孙传庭大声禀报道:“末将奉大人命,奇袭山阳县贼寇整齐王左二虎部,阵斩匪首整齐王左二虎、扫地虎以及九条龙等,共计杀敌七百余,俘虏八百;本部有十二人受伤,无人阵亡;末将伏敌时,遣把总孙开忠袭破贼寇山寨,共计缴获银两七万余辆,粮食三千余石,其余物资不计其数,因粮草携带不便,故只将银两运回,还请大人恕末将擅做主张之罪!”
屋内诸人闻听大喜,孙传庭站起来,一脸欣喜的将罗世芳扶了起来,大笑着夸赞道:“罗将军真乃猛将!勇卫营不愧是天下第一等的强军!首战告捷,以四百人击破数倍之敌,且无人阵亡,足堪与汉唐之强兵媲美啊!哈哈哈哈!来来来,快快坐下,详细说说此战经过!”
罗世芳施礼就坐后,将自己如何率部赶到山阳,然后面见知县,如定计设伏,冲杀陷阵,遣将突袭夺寨等等详细诉说一番,听到山阳知县作为文官也上了战阵,典史力战而死,诸人都是钦佩叹息。
庄元洲笑着向孙传庭拱手祝贺道:“大人初来陕西,不到一月既剿灭一股贼寇,可惜可贺!这第一把火已经烧起来了,就看第二把火怎么样了!”
“皆是圣上有识人之明,特遣勇卫营这等天下强军前来,更有罗将军这种勇冠三军的猛将助我,接下来还要几位大才不遗余力献计出谋,我等齐心协力,早日平定陕西!”孙传庭慨然道。
众人重新就坐,孙传庭坐在主位,庄元洲与罗世芳打横坐在左侧,崔世生与谢仁星坐在他右手一侧,也算是文武齐备。
庄元洲道:“大人,现在应该马上写报捷文书,上呈朝廷。第一让圣上既朝臣们安心,其二就是振奋其余剿贼官军之士气。现今甚少有官军取胜之消息,相信此时大人的捷报会多少扭转一下其余官军萎靡的态势!”
孙传庭赞道:“仲方所言甚是,就由你起草捷报!世芳当为首功,山阳知县勇于任事为次功,阵亡典史也要上报其功,好让朝廷抚恤其家属,用印后派人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师!”
庄元洲应下,孙传庭又道:“接下来第二步,就如方才我等所议,就拿卫所开刀;卫所之事既有我们亲自查探的结果,又有锦衣卫千户所提供的情报,已经到了非治不可的地步,不然继续下去,又是一个民变的态势!世芳的大捷来的正是时候,让某些对本官阳奉阴违之辈胆寒,知道孙某人并非赤手空拳来到陕西!世升,仁星,等会庄先生起草捷报,你二人以巡抚衙门之名下发通告,召集西安三卫千户以上将官,后天巳时以前赶到巡抚大堂会议,无故不到者军法从事!”
第二十九章 整顿
三天之后,辰时刚过,巡抚衙前的广场里的人已逐渐多了起来,西安三卫的指挥使、同知、佥事、镇抚以及千户陆陆续续从驻地赶了过来。
首先到达的是西安后卫指挥使张润达,他三旬左右,脸圆面白,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虽然一身武将装扮,但更像是以为富家子弟,这次与会他只带着两名亲兵骑马而来。
此时他的周围聚集着本卫一并赶来的将官,张润达吃相不难看出,虽也没少吞并卫所军户田产,但并不是独吞,同知佥事千户们都有分润,他待手下的军户也不甚苛责,佃租只收五成,算是心没黑透的那种。
众人正七嘴八舌的小声议论着,巡抚大人为何召集没什么用的卫所将官前来开会。
自家人知自家事,虽然卫所也是大明的一只武装力量,但陕西有边军守卫边疆,卫所高官们忙于争田地做生意,名义上各卫所都有兵额,朝廷时不时按人头下拨饷银,实际上就连张润达自己都记不起上次操练手下兵卒是哪年的事了,朝廷的饷银基本全部进了将官们的腰包。下面所为的兵卒连口汤都没喝上,更谈不上操演了。
卫所的兵由于根本没有日常操演,甚至连县里的乡勇都打不过,如今陕西流贼猖獗,难不成巡抚大人是要卫所出兵剿贼吗?
指挥同知高训友说道:“大人,这么多年来,别说巡抚大人,就连布政使,按察使咱们都见不上,更别提召集咱们卫所将官议事了。这位新任巡抚大人突然想起咱们卫所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这位可是来者不善啊,这上任不到一月,手里的标营愣是把整齐王这等悍匪给灭了,听说那个左二虎被马踏为泥,尸骨无存啊,这等厉害人物咱可要小心应对,他说什么咱们就答应什么,千万不可硬来啊!”
张润达笑嘻嘻的道:“老高,咱们相处二十年了,你见我跟别人硬来过吗?放心吧,某又不是傻子,巡抚大人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毕竟咱们都是朝廷的人,上下尊卑还是知道的!”
指挥佥事吴力同担忧的开口道:“莫非巡抚大人要查卫所吃空饷之事?那可就麻烦了,走个过场也就罢了,假如巡抚大人要认真起来,我等可如何是好?”
另一个佥事王生财开口道:“我觉得不是查空饷一事,要是巡抚大人真要做,一是会得罪大批官员,做官吗,讲究面子,要认真做事,人都得罪光了他怎么干下去?二是他要是查空饷之事,早就明里暗里派人下到卫所了,不管哪个渠道,我等都没收到这方面的消息,所以我认为不是此事!”
张润达见手下将官都眼巴巴看着他,笑着开口道:“别瞎猜了,不管哪件事,都不是一个人的事,那牵扯的官员可多了去了。文官最怕没了前程和名声,他要真查起来,惹了众怒,大家伙组织下面的军户闹将起来,他的前程还要不要了?咱们静观其变就行,喏,比咱们厉害的人那不是来了吗?”,说完朝一个方向一扬下巴,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左卫指挥使刘辅国带着二十个亲兵骑马踏步而来。
张润达眼珠一转,笑嘻嘻的迎上前去,远远的大声招呼道:“刘兄,有日子不见了,神采更胜往昔啊,想煞小弟了!”
刘辅国翻身下马,马匹自有亲兵牵到一边,他四十余岁,瘦削高大,马脸高鼻,面色冷漠,给人的感觉比较阴沉有心计。
看到张润达走了过来,刘辅国一副我跟你很熟吗的表情,皮笑肉不笑,淡淡的开口道:“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张员外!怎么,你也来议事不成?”
他对张润达少收佃租一事非常不满,觉得那是坏了大家发财之路,正因此事,左卫的军户们对刘辅国愤恨异常,两成佃租足可以让家境宽裕不少,军户们算敢怒不敢言,但私下里都是骂的他肉都臭了。甚至有人拿纸做个小人,写上刘辅国的名字,每天都用针扎,说是学陆压道人的钉头七箭书,早晚要扎死他。刘辅国听闻后都气疯了,可是苦于找不到到底是谁所为,也只能作罢。
张润达知他心中所想,心里暗自鄙夷道:“老子吃肉,好歹让下面的人喝口汤,否则还有谁替我干活卖力?你老小子直接把锅给端走了,也活该手下人恨你!”
他不动声色继续笑着道:“刘兄说笑了,某好歹也是世袭后卫指挥使,与刘兄级别一样,职责相同,朝廷里也算同僚啊!刘兄就爱开玩笑,何时有空到我卫所视察一番,也让小弟和刘兄畅饮一番啊!”
刘辅国不想搭理他,甚至想把他的胖脸打肿,然后一脚踹飞他。
他没接张润达的话茬,直接往巡抚署衙走去,这时前卫指挥使孙作旺也已赶到,张润达上前热情的招呼后与他并肩走进衙门,各自的手下也都跟随进入。
众人进入署衙,只见前方大堂外两侧各站着八名陈才高达的巡抚标营亲卫,盔甲鲜亮,按刀肃立,目不斜视。各自寒暄议论的卫所诸人顿时鸦雀无声,感到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让人战栗不已,刘辅国三人走在前面,神态也端正起来。
进入宽敞的大堂后,前端是巨大的书案,背后一座屏风遮挡住视线,下方两侧各有一排座椅,三名指挥使对视一眼,他们级别相同,无论怎么坐,都会有一人居于下手位置;张润达径直走到左手边第二把椅子上坐下,笑呵呵的道:“二位大人论年龄都比我大,小弟就不客气了!”
孙作旺还有点不好意思,刘辅国则毫不客气的坐到了张润达上方的第一把椅子上,孙作旺坐倒了对面,其余人等按照级别做了下来,有些千户没有座位,只能站到各自上官背后。
众人坐下没等多久,一道响亮的声音响起:“巡抚大人到!”
只听一声清咳,身穿绯袍头戴乌纱,身形高大的孙传庭从屏风后转出,声色冷厉的扫视众人一眼后,径自坐倒书案后,庄元洲作为幕僚站到其身侧位置。
刘辅国等人起身聚到大唐中央,大礼参拜巡抚大人,孙传庭命他们起身,众人纷纷起身回到原先位子就座。
孙传庭沉吟一会后开口道:“本官奉皇命巡抚陕西,上任已有月余。来此之前对陕西之境况便略知一二,知晓此地流寇四起,民生凋敝,政令不畅,军纪废弛。到任以来,本官及一众随员,对西安周边府县以及卫所进行了明察暗访,以便于掌握更多民情;通过本官耳闻目睹及随员们的反馈来看,此地情况之恶劣,远超本官之想象!毫不客气的说,暗流涌动,民变即将爆发,一旦各种机缘凑到一起,关中之地将成为另一个陕北,河南!到时不光本官愧对圣上之信任委托,诸位眼下的富贵荣华也会烟消云散,甚至举家之性命难保!”
卫所诸人面面相觑,心道,巡抚大人讲这番话是何用意?陕西的确是流贼众多,但大都集中在陕北一带,且有官兵正在剿杀,至于民变,自己手下那帮穷军户,给他们是个胆子也不敢造反啊。府县之事更与咱无关了,咱是武将啊,民政之事自有文官处置啊。
孙传庭将众人的神情看的一清二楚,不禁冷笑一声,说道:“尔等皆知陕西乃流贼起家之地,可知是何其因?陕北之地,民风彪悍,自古就是各朝各代绝佳兵源之地。如今连年大旱,田地颗粒无收,百姓为了活命,卖儿卖女,甚至易子而食,实乃人间惨剧。如此境地下,某些脑具反骨之辈用心蛊惑,于是民变四起,饥民打破士绅庄园,攻下县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从一个朴实的农民,骤然变成了恶魔般的匪徒。地方官府为了不影响其前程,遮掩隐瞒,蒙蔽圣上及朝廷,待朝廷知晓真相后,贼寇已经兵强马壮,难以剿杀!”
卫所诸人更是觉得莫名其妙,今天巡抚大人召集大家前来,说的这些都与咱们无关啊,咱们是卫所,兵不是兵,民不是民,过自己的日子而已。
孙传庭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太祖高皇帝驱除鞑虏,创立我大明以后,有感于养兵不易,所以仿李唐之府兵制,在各地建立卫所,屯田养兵,控扼要地,减轻百姓负担。卫所制自施行之初,其效显著,屯丁日常为农,战时为兵,以其田地出产养其兵,如果按制执行,天下自会太平无事。然而,现今卫所成了什么?成了某些人损公肥私,贪污克扣兵卒饷银,倒卖军资,甚至交通贼寇,侵吞公田及军户口分田,役使军户如猪狗,藏污纳垢之地!”
孙传庭声音严厉起来,目光冷冷的看着众人,卫所将官心道,终于来了。
“本官前段时日曾微服于西安左卫,所遇之军户,皆是贫困潦倒之辈,询问其因,明里暗里皆指向卫所高官,言卫所两千余顷田地,某人独占六成有余,军户耕种其名下田地,成为其佃农,且佃租高达七成,普通军户辛苦劳作一年,竟难得吃几顿饱饭!其住所皆是黄泥茅草,冬不避寒,夏不遮暑,有的军户甚至一家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而吾观某人所居宅院,规模宏大,雕梁画栋,奴仆成群,虽未曾入内详观,但窥斑知豹,足可见其日常之奢华!其手下养有数十打手,用以镇压敢于反抗之人,军户人等敢怒不敢言,其人门下有管家者,依仗其主之势,为所欲为,巧取豪夺,其家产日益增多,而军户日渐贫困,逃亡者甚众,整个卫所上下,怨声载道,民情汹汹,犹如滔天之水,总有一天溃堤而出,到那时,就是某些人身败名裂,举家皆亡之日!”说到最后,孙传庭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骤然高亢起来。
刘辅国的脸色蜡黄,额头隐见冷汗,身体微见抖动。张润达、孙作旺也是面色苍白,后背皆已湿透,其余屁股底下不干净的将官也是两股战战,口不敢言,只有少数为人还算正直,行事并不过分,对待军户还算温和的将官暗自拍手称快。
孙传庭语气冷冽,继续说道:“你们西安三卫,本应有在册官兵两万余人,朝廷虽然下拨不及时,但军饷被服兵器甲仗也会经常发放;我问你们,你等辖下还有几个能战之兵?还有多少可用之军械?又有多少军户逃亡,甚至加入流贼队伍?你们知道又有多少军户恨不得食你等之肉,喝你等之血?本官离京之时,得圣上钦赐尚方宝剑,某正想试试其锋是不是利,莫非尔等以为某不敢将你们斩之?!”孙传庭厉声大喝道。
宽敞的大堂中寂然无声,静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到响声,众人都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喘,为首的刘辅国三人浑身如同蒸笼一般,腾腾冒着热气。庄元洲咳嗽一声,堂外的十几个亲卫哗啦一声涌入大堂,个个抽刀在手,扫视着里面的人,卫所众人只觉脖子凉嗖嗖的,仿佛刀已架在上面一样。
终于有人承受不住这强大的压力,只听噗通一声,张润达从椅子上站起后跪倒在地,脸上身上大汗淋漓,嘶哑着嗓子喊道:“大人明鉴,下官虽也侵吞不少田地,也贪污了不少军饷,但下官待手下军户并未过分,佃租也只收五成,下官愿意退回所占田地,以恕前罪!还望大人给下官一个机会!”说完冲着孙传庭磕了一个头。
孙作旺,刘辅国也相继跪下,发誓赌咒般的讲了一通和张润达所说相似的话,然后卫所将官全都跪倒在地,或大声或小声的重复着大致相同的话语。
孙传庭并未让众人起身,他扫视着堂下众人,语气沉重的说道:“不要以为本官危言耸听,假使流贼杀入关中,你等卫所之军户定会群起响应。本官来陕西不仅是四处灭火的,更是要防患于未然,为了陕西的稳定,为了大明江山社稷,为了圣上,为了大明的百姓,本官不惜此身,谁敢阳奉阴违,阻碍本官行事,哼哼,那就让他成为本官祭旗之物!”
说完令众人起身,卫所诸人战战兢兢的起身回到原位,庄元洲一摆手,标营亲卫收刀退了下去。
孙传庭开口道:“本官还有许多大事要做,所以清退田地一事要尽快完成,给你们一月时间,把所占田地退回,指挥使一级保留田地五千亩,同知三千,佥事一千,千户五百亩,名下田地有购买凭证者保留;军户的口分田按照原数分发到户,公田佃租一律降为三成,卫所兵额全部废除,本官已经向朝廷上疏,另募新兵,归巡抚直属。整顿卫所一事乃圣上亲**代,并且言明网开一面,以前尔等所贪污的军饷就不再追回,这是圣上宽容,尔等心中要感恩,要是按着本官的性子,吃了多少就得给我吐回多少来!好了,尔等速速回去安排,本官再次警告心怀鬼胎之辈,千万不要自误!”
卫所诸人如蒙大赦,纷纷行礼退下,各自返回驻地而去。
第三十章 预谋
刘辅国出了署衙大门后,直接骑上马带着亲卫返回自己的驻地,左卫属官也跟着离去;张润达和孙作旺二人本想与他商议一番,看着刘辅国扬长而去,张、孙二人暗骂不已,只能各自与一众属下回了卫所。
刘辅国回到卫所驻地,觉得每一个路上遇到的军户看他的眼神仿佛都是在嘲讽他,每一个人都在幸灾乐祸,这让他更加愤怒,直接打马回到自家宅子,翻身下马后进了院子。管家刘成赶忙迎上前去,见自家主子脸色难看,小心翼翼陪着笑脸问道:“老爷回来了?刚刚下人采买了新鲜的黄河大鲤鱼,还活蹦乱跳的呢,小的吩咐片成鱼片,一会老爷就能吃上鲜嫩的鱼片了!”
刘辅国哼了一声,头也不回的向书房走去,吩咐道:“去把师爷喊来,书房外五十步内不准任何人进入,快去!”
刘成忙不迭的答应,吩咐下人给老爷准备茶水,然后从侧门进到里面的一座小巧院落,这里是刘辅国聘请的师爷杨明盛的居所,
来到院内后,只见杨明盛背负双手面对着墙角的一片竹子发呆,不知在考虑什么。
刘成咳嗽一声,杨明盛缓缓转过身来,看向刘成。
他三旬左右年纪,面色微黑,鼻梁高挺,眼睛狭长,嘴唇紧抿,身材瘦削挺拔。
他是延安府宜川县生员,家有一妻一女,妻子是本县一名老童生之女,温婉贤淑,二十余岁方得一女,两口子视若掌上明珠。
杨明盛虽然二十岁就中生员,但随后屡试不第,为了养家糊口,后在一家当地士绅家里做了西席先生。主家待他颇为优容,一家三口虽不是大富大贵,但靠着他每月三两的束,日子过得倒也很是不错。
但是一切的美好在半年前被打破了,贼寇闯将李自成率众从河南经随州回归陕西,然后兵锋向北准备回老家绥德招兵。一路攻破所经州县,宜川恰在李自成扫荡范围之内,县城里只有几百民壮,哪经得住过万反贼的攻打,只守了一个时辰便被攻破,知县县丞主簿举家自尽殉国。
贼兵入城后大肆奸银抢掠,杨明盛的东家未能幸免,全家被屠,杨明盛因女儿生病,当天并未去上课,侥幸逃过一劫,带着妻小趁贼兵劫掠钱财,无暇顾及之余逃出县城,然后随着逃难的人群一路向西安府而来。
路上数次被小股流贼抢掠,妻子被弓箭射中要害身亡。杨明盛背着五岁的女儿,历经千辛万苦终于逃到西安府境内。杨明盛又恐西安北面不太安全,又向西南走了数日,方来到西安左卫辖内。
父女二人已是衣衫褴褛,饥寒交迫,倒在孙传庭上次私访左卫时居住的隆福客栈门口。掌柜的是个好心人,忙让伙计将二人抬入店内救治,并提供一个小院供二人居住。
杨明盛父女几日后恢复过来,对掌柜的言明身份及遭遇,掌柜的也是深表同情。知道杨明盛是读书人后分外敬重,按时供给餐饮,并慨然应诺让其父女长期居住。杨明盛作为一个读书人,自尊心也是非常强,心下虽然感激异常,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身体彻底复原后就打算离开此地。
掌柜的问其要去哪里,杨明盛心下茫然,此时方知,大明虽大,竟无自己安身之所。
掌柜的劝他女儿还小,经不起再次奔波惊吓,还是在此地安身几年,待女儿长大后再做打算,杨明盛无奈只得留了下来。掌柜的通过卫所担任佥事的表亲得知,指挥使刘辅国家缺一位处理文案的先生,正在四处打听招人。但本身卫所几户没有读书人,附近府县的读书人哪肯去一个武夫家中就职,所以一直没有找到。
杨明盛正发愁不想再寄人篱下,掌柜的回来一说,他当即答应,去刘辅国家应聘。刘辅国大字不识几个,原先卫所的文案是他聘请了一个兴平县一个落魄的老童生帮其处理。上月老童生以年老体衰为由辞职回转老家,他的手下全是文盲,面对上峰传来的各种命令,朝廷下达的各种指令没一个看明白的。
卫所兵卒虽然名存实亡,但名义上还有几千人马,向朝廷上书讨要饷银,某个职位出缺也要向朝廷上报候选之人等等,都需要识文断字之人来处理。
杨明盛的到来让刘辅国非常高兴,亲自出面考校,并暗中观察。
杨明盛虽然屡试不中,但才具十分出众,对从没经手过的文案,只需拿出前任遗留的文稿观详一遍后,立刻知道该如何处置,其才思的敏捷,思路的开阔让刘辅国这等大老粗佩服不已。
杨明盛就职两月以来,对各种往来书函,与卫所有关的朝廷政令处理的井井有条,刘辅国大感满意。
听闻杨明盛父女住在本所的客栈后,刘辅国慷慨的从家中拨出一所院落,让杨明盛父女二人直接住了进来。杨明盛作为读书人,虽然对武夫从骨子里瞧不起,但对刘辅国如此厚待还是感激不尽。自此,父女二人终于算是有了一个暂时属于自己的家。
见杨明盛转过身来,刘成赶忙拱手行礼道:“师爷,老爷从省府回来了,让师爷您赶紧去书房,有要事相商!”
杨明盛眉头微微一皱,问道:“你知道所为何事吗?”
“小人不知为何,只是看到老爷脸色很不好看,十分生气的样子!”,刘成答道。
“嗯,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说罢,杨明盛举步向书房行去,刘成自去忙其他事物。
来到书房外面,只听里面一声脆响,好像是茶杯掉在地上发出的声响,杨明盛心中疑惑迈入屋内,只见刘辅国正背负双手来回走动,嘴里不停的咒骂,地上一片水渍,一只青瓷茶杯依然碎成几瓣。
杨明盛拱手道:“东翁,何事如此动怒?”
刘辅国猛然回身,几步来到杨明盛近前,抓起他的双手急切的道:“先生,你可来了,这回出大事了!这次搞不好刘家就要破家了!”
杨明盛不动声色抽出双手,顺势拱手道:“东翁,何事如此慌急?咱们坐下慢慢叙谈如何?”
刘辅国一拍脑门,说道:“是是是,是某失态了!来来来,先生请坐,某把事情告诉给先生,还请先生听完后给某出个主意。读书人点子多,不瞒先生说,某现在已经觉得走投无路了!”
二人就坐后,刘辅国把今天孙传庭所言完完整整的叙说一遍,他虽然不识字,但记性甚好,把孙传庭的话基本原封不动的讲了出来,甚至连场上诸人的反应都描述的一清二楚。
杨明盛听完他的叙述后,皱眉不已,捋须沉思起来,刘辅国不敢打扰他思考,只是紧张的注视着他。
半晌之后,杨明盛叹了口气,开口道:“东翁,本人觉得,此事极为棘手,说句不好听的,西安三卫此次在劫难逃,某一时尚未相处应对之策!”
刘辅国闻言后脸上满是失望之情,叹道:“连先生这样的大才都想不出办法来,难道刘家数代积累,现在就要葬送在我刘某手里不成?那我将来去了地下,有何颜面见到列祖列宗?唉!”
杨明盛开口劝道:“东翁,此次巡抚大人挟皇命而来,这是大义所在,师出有名;初来月余便遣将数百里,袭杀山阳巨寇整齐王,此举为的就是震慑心怀不轨,阳奉阴违之辈,这是立威;卫所腐朽,军户苦不堪言,巡抚大人借机整顿,挽军户与水火之中,此为民心所向,谁要阻挠此事,不仅是巡抚大人所代表的的朝廷,还有手下强悍之官军,就连卫所军户也绝不会答应!巡抚大人这是堂而皇之地阳谋,根本没有计策应对,除非。。。”
刘辅国越听越心烦,听到最后一句,顿时精神一振,急忙问道:“先生,除非什么?”
杨明盛摇头不语。
刘辅国气道:“杨先生虽然来我这里时日不长,但刘某人待你如何,先生想必心中有数,现在我刘家眼看万劫不复,如果照着那狗巡抚的章程,我刘家偌大的家业将所剩无几,上百口人以后吃甚喝甚?杨先生,你有话直说就行,都这个时候了,还藏着掖着作甚?”
杨明盛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道:“东翁,此话出自我口,入你之耳,除了此门我概不承认,并且我要说的乃是大逆不道之言,东翁做与不做与我无干!”
刘辅国迟疑了一下,一狠心说道:“请先生直说,如何取舍与先生无关,一切后果由刘某自负!”
杨明盛看着神色坚定的刘辅国,心下有些不忍,毕竟刘辅国对他父女有恩,但是考虑到自己和女儿的将来,他还是下定了决心。
他开口道:“其实刚才在下也考虑过走官场的门路,用上官压制住巡抚,逼其收回整顿卫所之话语,那样是最好的办法。但自我到东翁处几个月来,便览东翁几乎所有来往信函,从其中可以得知,东翁虽然家资豪富,但毕竟只是卫所长官,不文不武,积累之财物多靠本所军户,与文武官员交往甚少;在下所知,东翁所能交通最高级别的文官就是陕西兵备道,这是因为其手中掌握朝廷下拨卫所的钱粮之故,东翁才与之交好,算是东翁的顶头上司;兵备道在陕西官场也算实权人物,但与奉天命巡抚陕西的孙大人相比,实在不值一提,所以这条门路已经堵死!”
刘辅国知他所言为实,所以并未辩解,只是静静倾听。
杨明盛又叹了一口气,接着道:“除非东翁按照巡抚大人之言全盘照做,否则如若想让刘家久盛不衰,那就只有将之除去,唯有此一图才可保住刘家的现在和将来!”
话音一落,刘辅国猛地跳了起来,满脸惊恐之色,戟指杨明盛,颤抖着说道:“杀了巡抚?那不就是造反吗?你这是出的什么主意!安得什么心!你这是要让我刘家满门抄斩啊!”
杨明盛镇定的看着他,开口道:“东翁稍安勿躁,杀官不等于造反,刚才在下已经说过,不管我如何讲,做与不做在于东翁自己的取舍,与我无干。我还没讲完,东翁便如此惊慌失措,那在下言尽于此,此事就此为止!”
刘辅国回过神来后,回到座位缓缓坐下,眼睛盯着门口,冷冷的开口道:“好吧,既然如此,你还是把话讲透,我倒要听听,如何杀了一省封疆,竟不算造反!”
杨明盛见他态度如此,知道要不能把话说清楚,恐怕自己今天断难善了。
“大人,杀官不等于造反,要看是谁杀。学生并非让大人亲自出马行此恶事,如若是假手他人将巡抚除去,到时巡抚另换他人,依照学生对大明官场的了解,接任之人恐怕不会再行前任之事,整顿卫所一事八成会不了了之。不过学生对于孙大人还是由衷的敬佩,观其行事,确实是为大明江山社稷着想,如果学生不是受了大人收留我父女的大恩,学生绝不会出此计策去害孙大人!”杨明盛说道。
刘辅国听到这里,态度有所改变,开口道:“假手他人?先生此计到底怎么施为?快快讲来!”
杨明盛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此事最关键处是大人的决心,如何行事倒是次要的。学生之计其实很简单,现下大人就要做充足准备。等快到巡抚所定期限之时,大人假口属下众将官不愿按照巡抚所定之章程行事,聚众闹事,自己已经弹压不住,请巡抚大人亲来,以便慑服余众。不出意外的话,为了自己的权威不被蔑视,巡抚大人肯定会来。大人组织好手下亲信,人越多越好,造成局面的混乱,到时假戏真做,围攻巡抚,不过巡抚大人的标营彪悍异常,不可力敌。大人此时挺身而出,假意掩护,将巡抚带入自家宅院后关闭院门,以此把巡抚与其亲卫分割开,这时候巡抚身边即便还有护卫,也不会很多,大人事先在宅院之内备好精锐家丁,一举将其击杀后趁机打开院门,放一众闹事之人进宅,大人手下家丁趁乱走掉,大人也应受伤倒地昏迷,就算巡抚亲卫杀净其他人等,也于事无补了。况且大人为护卫巡抚身受重伤,以后就算朝廷追究起来,也与大人无干了。何况依照我朝的惯例,遇事拖延推诿,朝廷真要派员调查,也会耗费大量时日,结果也往往是不了了之。还有就是,西安前卫和后卫有关人等是否也要参与,那就是大人自己的事了,在下心中所想已全盘讲出,算是报答大人收留我父女之恩,以后的事便于在下无关了,在下先告辞了,小女午睡怕已醒来了。”说罢,拱手告辞而出。
刘辅国已被杨明盛所言所震惊,并未留意杨明盛的离去,内心陷入纠结茫然之中,沉思良久之后终于下定决心,此时方知杨明盛已经离开,他起身大步走出书房,来到前院后,严令两名家丁严密监视杨明盛,不准其离开卫所驻地,严禁其与外人接触。派人前往西安前卫与后卫,说是他请两位指挥使来左卫相聚。安排好这两件事后,刘辅国才去内院用餐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