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异象
1.
很多年后的我会时不时地幻想,如果当年我初下雁荡山时没有遇到李小谦,如果我不曾结识白景行,如果在临安府外小镇上的那夜里我不会救下赵构,如果我断然拒绝去做武林盟主,如果我不会遇见余十三......
如果,那些如果都是真的,我这一生会不会过得平凡一点?我是不是就不必经历那许多的痛苦,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
然而,人一生中最没有意义的就是这些猜测。因为,那些已经发生了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办法从头来过。
幻想只会让人越来越觉得痛苦。
2.
走出这条毒蛇密布的小路的时候,已临近了晌午。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条平坦而宽阔的山路,而这条山路的尽头却连着一片茫茫的树林,依旧不见黑蛇帮的影子。
这一路上,血芒剑再次向我展示了它那强大、诱人的威力。从前,我只知道它会让持剑的人发疯,却从来不知道它竟还会让敌人如此地害怕。
即便那敌人是看似不可战胜的一群毒蛇。
余十三一直盯着血芒剑,直到走出那条毒蛇密布的小路,他才由衷地发出一声感慨:“这把剑好厉害。”
它的确很厉害。我将它攥住手上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它所带给我的疯狂。那让人几乎无法抗拒的疯狂。
我将血芒剑隐入剑鞘之中,说:“它很厉害,但它却是一把邪剑。”
“邪剑?”余十三疑惑,随即淡漠一笑,说,“从来只知道人有好坏,却还是头一次听说剑也有正邪之分。”
我微微一笑,说:“这世上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等你长到向我这么大的时候,就会知道更多的事。”
余十三颇为不屑,说:“起码......我不会把猪粪当做灵丹妙药。”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进。
风一吹,撩动衣襟,那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儿再次钻入我的鼻孔。
那个该死的老头子。
这个可恶的臭小子。
3.
蛇头山上果然是危险重重。
刚出毒蛇密布的小路,我本以为接下来便可以顺利地走上蛇头山,进入黑蛇帮。然而,却没有想到这看似平淡无奇的山路中却隐藏了数之不尽的陷阱。
余十三刚刚迈出几步远,便一声惊呼,身子一坠,沉出了我的视野。
原本是平坦的地面上却陡然出现了一个直径约一尺有余的洞。我慌忙跑过去,只见这个洞竟如同是水井一般深不见底。
我喊着余十三的名字,洞底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我问:“你怎么样?”
余十三喊道:“我的腿,我的腿!”
我大惊,心想,莫非洞中有什么要命的机关暗器,便焦急地询问:“你的腿怎么了?”
余十三说:“洞太窄,我的腿伸不直了。”
这个臭小子。我长舒了一口气,向四周寻觅一番,正好看见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根长长的树枝。
我说:“你等着,我这就救你上来。”
说罢,我快步向那树枝跑去,没想到才跑了几步,突然觉得脚下一空,身子便不受控制地下坠。
又是一个陷阱!
我急忙蹬住洞壁,止住下坠,使出轻功盘旋跃出洞口。落在地上之后,我看着离我只有几十米远的树枝,却再也不敢上前一步。
“不,不好!”
身后的洞口中传来余十三一声惊叫,我急忙询问:“怎么了?”
余十三焦急地喊道:“下面都是泥沼,我,我正在往下沉。”
我百感交集。眼前是不可预知的陷阱,身后是已陷入危险之中的余十三。突然,我想起李小谦曾经对我说过一段有关于轻功的描述。
他说:“轻功也叫酷跑,其秘诀就是蹦得高,跳得远,跑得快,落得稳。只要排除一切杂念,目视前方,便可以乘奔御风,飞天遁地。你若总想着眼前的艰难险阻,即使你想去的地方近在咫尺,也永远都是你不可到达的远方。”
排除一切杂念,目视前方!忘掉眼前的艰难险阻!
我紧要牙关,眼睛直直地盯着那根树枝,一跃而起,脚下步履轻快,耳畔风声骤起。
眨眼之间,我便已跃到了那根树枝之前。
但是,这世间你最意想不到,也最令你恼火的事便是,你下定决心,鼓起勇气,越过了所有的艰难险阻所飞向的目标本身,就是一个坑!
我便掉进了那个坑里。
好在我反应奇快,再使轻功向上一纵,跃出坑洞。两次遭遇陷阱的我再也不敢迟疑半分,接连施展轻功,返回了余十三坠落的洞口前。
余十三的声音再次从洞中传出:“我已经陷进半截身子了!”
我急忙将那树枝伸进洞里,喊道:“抓住它!”很快,树枝下传来一股强劲的拉力,我抓着树枝的另一端用力向上拉扯着。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余十三的脸
又回到了我的视野之中。
他死里逃生,脸上尤带着惊慌。毕竟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他总也不可能始终保持着那份淡然无畏。
我拍着他的肩膀,问:“你还好吧。”
余十三轻声地说:“我......又欠你一条命。”他抖了抖腿上紫黑的淤泥,继续说:“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我说:“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还我。”
余十三没有再说什么,但我看得出,他眉宇间凝着坚持。他迈开步子,想要继续上山,我慌忙将他拦住,说:“不能再走了!”
余十三问:“为什么?”
我指着我刚刚险些掉下去的两个陷阱,说:“这条路上到处都是陷阱,再走下去定然会没命的。”
余十三说:“难道怕没命,就要放弃吗?青儿怎么办?”
我看着眼前这条宽阔的,平坦的山路,心中也是一阵焦急。毕竟蛇头山这条路关系到的不仅仅是余青儿的性命,更可能是纾瑶的线索。
余十三忽然喊道:“我有办法了!”
我问:“什么办法?”
余十三从地上将那根树枝捡起来,又搬起一块石头,在身上扯下条根布条,把石头绑在布条上,端着树枝冲我兴奋地喊道:“走吧!”
走?
我看不懂他究竟要做什么,问:“这有什么用?”
余十三端着树枝向前一扔,大约抛出去一米多远。石头砸在地上发出“咣”的一声响,余十三微微一笑,跳到石头旁边,稳稳地落在地上。
那里是坚实的地面,没有陷阱。
真是个聪明的少年。
我感慨着,在他的身上,我莫名看到了李小谦的影子。许多年前,当我遇到难题的时候,他也总是能想出各种各样的妙招来一一化解。
虽然有时候,那些方法也不是十分灵验。
我跳到余十三跟前,余十三兴奋地冲我笑着,似乎有些得意。他又举起树枝,将它扔了出去。忽然,石头砸向的地面“轰”的一声塌陷,露出一个洞口。
余十三牢牢地抓着树枝的另一端,将石块拖了回来,然后扔向另一个地方.......
4.
就这样,我们一步步地向着黑蛇帮靠近。又过了两个多时辰,我门才艰难地走出了这条满是陷阱的山路。
横在眼前的是一大片茂密的树林,四周树木密密实实,紧紧贴合着,古树参天,苍翠挺拔,枝繁叶茂,将太阳遮得严严实实。密林深处潮湿阴暗,瘴气丛生,我只觉得眼前似是蒙了一层白纱,只看得见一两米之外的事物。
余十三扔掉了他的“杰作”,石头落在地上,又砸开一个陷阱,在完成了它的使命之后彻底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洞中。
余十三怔怔地看着,忽然对我说:“我这算不算救了你一命?”
我一愣,问:“什么?”
余十三说:“这么危险的一段山路,你若自己去闯,只怕早已经掉进陷阱里了。是我帮你过来的。”
我依旧十分不解,问:“你究竟要说什么?”
余十三继续说:“你方才救我一命,我帮你通过这段山路,是不是就算我还了你的救命之恩?”
他竟然是这个意思。
我不禁觉得好笑,说:“我本来就没有想要让你还的意思。”
余十三说:“可我必须要还。”
我问:“为什么?”
余十三说:“我娘从不让我欠别人什么。”他看着我,十分严肃地说:“尤其是欠了别人的情,就算是用命也要还。”
我看着这个奇怪的少年,他的确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他不愿欠别人的恩情。可是,他又怎么能够知道,这个世上有很多东西,是用命都无法偿还的。
这是一片幽深的密林,其中瘴气弥漫,四周繁茂的枝叶将阳光遮挡得严严实实。越向深处行走,越是觉得前路茫茫不可预知,似乎每一棵书上随时都有可能飞出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间夺走了我们的生命。
我本来还颇为奇怪,黑蛇帮在江湖上作恶多端这么多年,即便是他们贿赂官府,上可通天,难道就真的没有仁人义士出面阻止吗?
但如今看来,即便是真的有什么人想要荡平黑蛇帮,只怕也难以通过这一道又一道危险。
这么幽深的密林中,没有毒蛇猛兽。四周只有一丝丝“沙沙”之声,余十三冲着弥漫的瘴气中轻轻地喊了一声,声音没入密林,再无回应。
我躬下身子,想要通过以往人经过时留下的一些蛛丝马迹,寻找走出这片密林的路。无奈这片密林却仿佛从来没有人涉足过一般,松软的泥土上,不见半分脚印,哪里还能寻得见出路?
一股沉沉的恐惧油然而生。或许,是我从一开始就低估了黑蛇帮的可怕,由此毫无准备地深入,不知不觉间已陷入一片未知的密林之中,四周瘴气环绕,林木繁茂,不见天日,无法辨别方向。我抬起头向上望去,只见得周围树木苍翠挺拔,极目之内树干笔
直圆润,没有半根伸出来的枝干,根本无法向上攀爬。
一个时辰过去了,我和余十三在这片密林中兜兜转转,莫说是上山的路,就连来时的路也找寻不到了。那些被我们一路走来留下的脚印,仿佛是被什么人刻意地抹去了,连一丝一毫都看不到。
“哗啦啦,哗啦啦.......”
一片水流之声传入耳际,我大喜,心想,前方必定就是出路,慌忙循着水声奔去。
余十三并没有我这般耳目聪敏,他跟着我身后急切地问:“你要去哪里?”
我说:“跟我走,前面有水声。”
跑了莫约百十米,只见迷雾渐渐稀薄,一片光亮映入眼帘,景色豁然开朗。莫名地,却是来到一片竹林。眼前竹木茂密,郁郁苍苍,却不像身后的密林那般遮天蔽日。林中竹子姿态万千,有的修直挺拔,直冲云霄,有的新生不久,却也亭亭玉立。阳光斜入林中,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远远望去,煞是惬意。又有一条小溪蜿蜒急淌,溪水冲击河床中的乱石,发出各色声响,时而如空谷幽鸣,时而如洪钟闷响。
经过了十几个时辰的奔波,这时候的我正觉得口干舌燥,见眼前溪水清澈,心中大喜,正欲上前捧一捧清冽,解一解渴。
“哗!”
突然,水声大起,只见湍急的溪水竟然猛地向上扬起,直直冲上天去,在我面前形成一道巨大的水幕。
异象!
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异象!
这些年,我在江湖中游走,奇怪的事情也见闻不少,但这样的异象却闻所未闻。即便是以往跟着八茅师父闯荡江湖时,听他讲述江湖上各种奇闻异事,却从未听到过这样诡异的景象。
我感觉身上一阵阵地发冷,心想,莫非是这江湖上当真有什么不曾出世的奇人,凭借什么奇妙的武功,将一条溪水整个御起?
“什么人?”我凝神戒备着,冲着腾空飞起的溪水大喊,“快出来!不要装神弄鬼!”
四周没有丝毫回应,那溪水更急,水幕越升越高,几乎将整个竹林掩在一片水幕之下。
余十三表情凝重,眉宇间也是布满了疑惑,说道:“这是什么一回事?”
我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那道水幕仍然哗哗地向天上攀升,越来越高,已看不见顶端,除此之外,周围再无其它异样。
“这样看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去试一试。”余十三忽地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嗖”地一声将匕首掷向那道水幕,匕首在空中急速旋转,带着“嗖嗖”地声响向着水幕飞去。
“嗖嗖......”
然而,这一把匕首飞了过去,飞入水中竟如泥牛入海,再也没了踪影。而那道水幕依旧在空中哗哗地流淌着,没有丝毫变化。
“呀!”
余十三大喝一声,人影一闪,忽地拔地而起,向着水幕飞了过去。
“快回来!”我心中大惊,万万没想到于是山会在情势不明的情况下如此轻举妄动。我想伸手去抓,无奈余十三动作极快,一眨眼间,已到了水幕跟前。
“咦?”
余十三一声惊奇,此时他离水幕咫尺之距。他满脸茫然地回过头来看我,说:“这,这水是假的!”
假的?
我快步跑到余十三跟前,那道水幕就在我跟前,我却感觉不到任何的水汽,水幕近处水花四溅,打在我的脸上,也没有丝毫感觉,用手一摸,脸上干燥无比,也没有半点水滴。
我一拳打入水幕之中,那水幕竟仿佛不存在一般,手入水中,没有半点溪水的清凉,衣袖浸入水幕,竟也不被沾湿。我收回拳头,越来越觉得惊奇,决心再试,又将一只脚轻轻地踏了进去,方才明明见到一条水流湍急的小溪,脚下触到的确是坚实平整的地面。
“奇怪!”我说,“这水幕竟然真的是假的!”
余十三茫然地看着我,问:“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说:“假的。”
没想到,我刚一说完。余十三竟然向前一跃,整个人穿之而过。我大惊,慌忙伸手去拉他。然而,他已经越过了水幕。
水幕将我和余十三隔开,我冲着水幕大喊:“小子!你太鲁莽了!”
“你快过来,这里......”
余十三惊喜的声音从水幕另一边传了过来,忽又戛然而止。我心中一凛,来不及多想,冲向水幕,一跃而过。
当我穿过水幕,身上衣服竟滴水不沾,正要称奇,却见余十三呆呆地站在一旁,两只眼睛瞪得溜圆,神色惊恐万分。
我顺着余十三的眼睛向前望去,登时浑身毛发悚然直立。只见眼前一片苍翠竹林,一道冲天的水幕横在前方,几根翠竹微微摆动,零星落下几片竹叶,竟与刚才那景象一模一样。
唯独,一柄匕首,斜斜地插在三五米远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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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千浪
1.
蛇头山密林深处,一大片苍翠竹林隐在其中,竹林中一道水幕冲天而起,望不见顶端,“哗哗”的水流之声不绝于耳,犹如一道从天而降的瀑布,横在了我和余十三的面前。
然而,这道巨大的水幕并非实体,我和余十三一次又一次的冲过水幕,身上竟滴水不沾,眼前景象不断地重复出现,似乎陷入一场无边无际的困局之中。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们两个人反复穿过水幕已不下几十次,坚毅的少年脸上也已露出疲惫之色。
我心中愈发恐惧,说道,“看来,我们今天是出不去了。”
余十三神情凝重,若有所思,说道,“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幻术。”
“幻术?”我惊讶问,“什么是幻术?”莫非这少年知道一些我所从来没有听过的奇特功法?
“我曾听一位老者说过。”余十三说,“数百年前,江湖上曾有一门派,门中之人武功平平,却善用幻术,可将人托入幻境。幻境之中并无实物,一切皆是虚假的景象,除非找到结界的出口,否则被托入幻境之人将永远陷在其中,直至困死。”
他这话一说完,我登时觉得出了一身的冷汗,说:“竟然还有这种事?”
余十三点了点头,说:“那时候,我以为这也不过是传闻,但没想到竟然真的有幻术的存在。”
幻术!
即便是几百年前真的有这样的门派存在,那只怕也已经在江湖上失传已久。却不知是什么人竟能拥有这种奇特的武功,并能在这蛇头山的密林之中布下陷阱。
如此看来,黑蛇帮中果然是藏龙卧虎,不可小觑啊。
余十三扫量这四周,说:“我们已经穿过水幕十几次了,都不找不到出去的方法,恐怕这出口并不在水幕之中。”
我点头称是,说:“你以为出口会在哪里?”
余十三说:“不如我们在竹林里再好好找一找,或许出口就藏在其中的什么地方。”
眼下也只有如此了。
我们围着竹林细细寻觅,每一根竹节都要敲打摸索一番。然而,这竹林中竹子虽是姿态万千,却无任何异样之色。
正一筹莫展之际,我突然看见眼前一根竹子挺拔直立,高入云际,竹节之间似乎隐隐有水珠流出,仿佛幽怨的女子流出的涓涓泪水。
泪竹?这世间竟有竹子会流泪么?
“快过来看!”我冲着余十三喊道,“这根竹子竟会流泪。”
余十三快步赶来,细细观看。我伸手一摸,那“泪水”仿佛是不存在一般,竟擦之不去。
正在我要将这根会流泪的竹子好好研究一番的时候,余十三突然抽出匕首来,向着竹子猛力一挥。一道寒光闪过,只听见“咔!”的一声脆响,那竹节竟坚硬无比,刀刃砍入竹节,竟没有砍断。
余十三攥着手腕,脸上略过一丝痛苦,他握着匕首的那只手竟然在颤抖。
我一咬牙,猛地将青光剑抽出,正欲挥下,确见那竹节上原本深深的一道伤痕,竟消失得无影无踪,竹节完好无损,似是没有被砍过一般。
这竹子竟还能自愈!
我又惊又奇,心想,这或许就是破解幻术的关键所在。
“让开!”
我一把推开余十三,提起青光剑,双手握持剑柄,一个三百六十回旋,青光剑带着呼呼地风声,向着竹节砍去。
“咔嚓!”
一声脆响,竹子应声折断。我慌忙向后退去。然而,那高耸的竹子被我从中间砍断,竟然也不倒,就那么静静地悬在半空之中,四周景象也没有丝毫的变化。
“怎么?!”
我正诧异之间,忽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接着“咔嚓”之声接连传来,只见偌大的一片竹林,千百根竹子竟接连折断,向着同一方向倒去。
“哗!”
巨大的水幕从天落下,闪着粼粼之光,犹如天河泄下,景象颇为壮观。
“快跑!”我大喝一声,青光剑斜入剑鞘之中,拉着余十三便向水幕落下之处奔去。
余十三仿佛有些反应不及,被我猛力一拉,发出一声“闷哼”,胳膊上的关节处传出一声脆响。
眼看着那道巨大的水幕泄下,千百根竹子接连倒下,如末日来临,天之将倾一般。我顾不得余十三的疼痛,拉着他的胳膊左闪右躲,避过接连倒下的翠竹,嗖地一声,一跃穿过水幕。
眼前景象突变,林木挺拔,郁郁葱葱,直插云霄。又是一副遮天蔽日的密林景象,四周瘴气已然消散,回首望去,只见身后依旧是一片密林,茫茫然不见边际,那水幕、竹林皆似未曾出现过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们......”余十三茫然地问,“我们这是出来了吗?”
我环视四周,古树参天,林木繁茂,无甚异样。我说:“应该是出来了吧。”
可是,出来又能如何,我们仍是出不了这片密林。
2.
我和余十三在密林之中,如没头苍蝇般地摸索着。
此时,林中已漆黑如墨,我好不容易找
来一根干燥的木棍,扯下身上的布料,缠在木棍之上,做了个火把。
茫茫一片的密林,幽暗寂静,飞禽走兽也不入其中。火把散射出幽幽的光芒,在黑暗之中尤为扎眼。
看着这片怎么也走不出去的密林,我忍住地感叹:“看来,我们已经走入了绝境。”
却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能够绝处逢生......
余十三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的疲惫之色,他仍然不肯放弃地寻找着,表情十分平淡,只是那始终舒展不开的眉心,让我看到了少年心中的焦急。
我说:“休息一会吧。”
“不!”余十三断然拒绝,说,“青儿还在等着我。”
青儿在等着他。纾瑶又何尝不在等我?
他尚且知道余青儿就在蛇头山上,而纾瑶呢?
我心中一阵难受,将火把插在地上,坐下来冥想,若是小月遇到这样的情况,她会怎么做?她会有什么办法走出这片谜一样的树林?
“脚,脚印!”余十三惊喜的喊叫声打断了我的冥想。
我慌忙站起来,提着火把跑到他跟前。
那是一串长长的脚印,脚掌宽厚,看得出应当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所留下的。我提着火把,顺着脚印向前照去,它一直延伸到幽暗的深处。
我说了一声走,拉着余十三,顺着脚印一路快跑。
跑了大约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了一道昏黄的光影斜斜地射入林中,那是夕阳的余晖,地上斑斑驳驳的树影,那是希望的影子。
“我终于出来了!”我忍不住地大喊,释放着所有的情绪。
然而,这是一声愚蠢的喊声。
当我喊完的时候,远处传来一声厉吼:“什么人!”
我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几道黑影提刀向我奔来。夕阳的余晖给他们镀上一层神圣的金辉,若不是身在蛇头山上,我几乎就要认为他们是天神下凡,前来拯救苍生。
他们显然不是我所因为的模样。他们手中的刀,染着暗红色的血渍,似乎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残忍的杀戮。
我拔出青光剑,将余十三挡在身后。
人一靠近,我便挥剑杀入人群。青光一闪而过,几个人倒在地上。我再转身时,只有一个人,肩头带伤,手中的刀“桄榔”一声落地,满脸惊恐地看着我。
“大侠饶命。”
我只是轻轻挪动了一下脚步,那人竟然已经跪在了地上。
我问他:“你是不是黑蛇帮的人?”
那人连连点头,说:“是,是。小的隶属黑蛇帮采.花堂!”
“采.花堂!”余十三目光带着愤怒,拔出匕首冲到那人跟前,将锋利的匕首抵在他的脖颈上,喝道,“韩千浪在哪里?!快说!不然我杀了你!”
“他,他......”那人全身颤抖着,却始终不敢说出韩千浪的所在。
余十三的目光忽然变得异常凶狠,他收起刀落,一道殷红的血散入空中。只见那人的一只耳朵被余十三割了下来。
采.花堂的那人凄厉地嘶吼着,嘴上连喊着饶命。余十三又将匕首抵在他另一只耳朵上,说:“告诉我,韩千浪在什么地方!”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啊!”那人只顾着求饶,仍旧不肯透漏韩千浪的踪迹。
“啊!”
又一声凄惨的吼叫,如同是杀猪宰羊一般。鲜血顺着那人的两腮淙淙直流,染红了衣襟。余十三反握匕首,刀尖儿对准那人的眼睛,说:“再不说,我挖了你的眼睛!”
那人不知是疼得还是吓得,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得更加厉害。他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余十三手中的匕首,眼中尽是恐惧之色。
“他,他就在前面一里的百花洞中。”那人指着一条蜿蜒小路延伸的方向,说。
百花洞?!
我问:“百花洞是什么地方?”
那人回答道:“采.花堂抓来的所有的姑娘,在没有找到买家之前都被关押在百花洞中。今日恰巧是帮主生辰,堂主说要亲自挑选几个绝色美人献给帮主。”
余十三刀尖儿更近一寸,几乎就要刺到那人的眼珠之上。那人额头冒汗,喉头滑动,吞咽着口水。
余十三问:“前几天,韩千浪在青崖谷掳走的一个姑娘,是不是也在百花洞中。”
那人一动也不敢动,连说话也不敢大声:“小的不知,前些日子堂主出山的确带回了几个姑娘,他们都被关在百花洞里,但却不知道有没有少侠要找的人。”
余十三目光阴冷得让人胆寒,他用低沉而有力地声音威胁道:“你有没有骗我?!”
那人连忙说:“不敢,不敢!小人的性命就捏在少侠手中,断然不敢撒一句谎。”
“很好!”余十三嘴角上扬,微微一笑,将手缓缓挪开。那人自以为小命得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并没有呼完,余十三却一挥手。匕首闪着金灿灿的光划过了那人的喉咙。
那人死死地按住自己的喉咙,怨恨地瞪着余十三,鲜血从他的指缝间不住地向外流淌着,直
到他跪在地上的双膝再也支撑不住他的身子,他才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好狠毒的少年。
这一刀挥得毫不留情,他杀人的瞬间,我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犹豫。就感觉是,人命在他手中如同是草芥一般。
余十三看着地上的死尸,脸上是让人发寒的冷漠,甚至是我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一丝光影,一种痛快的光影,因杀人而痛快!
我说:“你真狠毒!”
余十三冷冷地看着我,说:“你杀的人比我还多,凭什么说我狠毒?”
那一瞬间,我竟愣住了。我无从回答。因为他没有说错,他只不过是杀了一个人,我便觉得他手段狠毒。然而,从昨夜起,死在我手上的人已经不下十人。
十条性命!
我不也是丝毫没有感觉吗?
3.
沿着蜿蜒的小路,向着百花洞的方向前进。
这条路上并没有什么机关陷阱,十分平静,却又让人感觉不是那么平静。
当刻着百花洞的石壁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余十三突然加快了步子,他大步冲向洞中,完全不顾山洞里藏着怎么样的危险。
“等等!”我大声阻止他,却毫无作用。
余十三仿佛是发狂了一般,一边向山洞里跑着,一边喊着:“韩千浪!还我妹妹!”
他还是一个勇敢无畏的少年。
“啊!”
一声尖叫,山洞里飞出一个人影,重重地摔在地上。我定睛一看,刚刚冲进去的余十三被人一脚踹了出来,他的胸口还挂着一个灰黑色的脚印。
余十三又站了起来。然而,这一次,他还没有来得及向山洞里冲,却见几个人影从山洞里走了出来。
“好你个臭小子,本领不小啊!竟然能摸到蛇头山上来!”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汉子,手上握着一把铁蒲扇,四四方方的脸上横着一道浅浅的刀疤。
他一说话,刀疤一阵抽搐,看起来十分滑稽。他扇着铁蒲扇,说:“来人,把这个不要命的小子给我拿下!老子要挖了他的心肝泡酒喝!”
“遵命!”四方脸的身后四个人影闪出,齐声呼和。
霎时间,刀剑晃动,照亮将黑的晚色。
无奈之下,我又得出手救他。那时,我突然产生一种想法,若按照余十三不愿欠人恩情的性格,不知他这辈子还有多少条命可以拿来还我?
四把刀剑砍向余十三头颅的瞬间,青光一闪而过,将刀刃齐齐斩断。那些手持刀剑杀过来的人,也被我一掌震了回去。
“还有帮手?!”四方脸惊呼一声,道,“难怪这小子能摸上山来,原来是请了高手助力。在下黑蛇帮采.花堂堂主韩千浪,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我说:“你就是迎风一丈?”
“呵呵......”韩千浪竟然得意地笑了,显然他对自己的绰号颇为得意,他说,“江湖兄弟谬赞,在下盛情难却。”
我问:“什么叫迎风一丈?”
韩千浪忽然愣住了,他一张脸憋得通红,从牙齿间蹦出几个字:“兄弟你到底是谁?还请没报上名号!”
报还是不报?
这是一个纠缠了我一生难题。
我说:“不报!”
韩千浪冷冷一笑,说:“连家门都不敢报,想必也是个无胆鼠辈。看你手上还有点功夫,我今天便不与你计较,快点带着这个小子滚下蛇头山去,我自当今日之事没有发生过。若晚了......哼哼!”
“若晚了会怎么样?”我问。
韩千浪说:“若晚了,只怕我们被我们帮主知道了,你们想走也走不掉!”
我说:“你们帮主?徐长风?”
“混账东西!”韩千浪突然震怒,吼道,“竟敢直呼我们帮主的大名,当真是不想要命了吗?”
直呼大名又能如何?
我说:“就算是陈大刀、管天下,我也是直接喊他的名字。”
“你......”韩千浪脸色突变,上下打量着我,问,“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我再三犹豫,终究还是决定要告诉他:“我叫姬旦丙!”
“噗!”
这一声忍俊不禁的笑声并非来自韩千浪,它就在我的脚边发出,在余十三的嘴里发了出来。
我瞪了余十三一眼,他赶紧将笑声憋了回去。韩千浪睁大眼睛看我,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的神情,目光之中还有一丝并不明显的恐惧。
那表情让我倍感舒适。它让我觉得自己虽远离江湖多年,竟还在这江湖中留有余威。
韩千浪声音略带颤抖,语气客气了许多,他说:“盟主大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我说:“救人!”
韩千浪问:“救什么人?”
我说:“你们可曾在藏龙涧中劫走一个小女孩?”
“藏龙涧?”
韩千浪皱起眉头,陷入了思索之中。他思索得尤为漫长,我的心也在这思索之中不断地加速,跳动着,几乎就要钻出喉咙.......
第一百八十一章 十三
1.
那是我有生以来最为漫长的一段等待。
虽然这等待只不过是韩千浪片刻的沉思。当他开口告诉我答案的时候,却有将我唯一的希望扇灭,将我狠狠地抛到了希望破灭的幽幽深谷。
韩千浪说:“没有。”
我仍不死心,我说:“会不会是你手下的人......”
“绝无可能!”韩千浪十分笃定地告诉我,“我对手下管理一向极为严苛,他们绝不敢背着我做事。”
是吗?
那昨夜被我杀死的一胖一瘦如何解释?
我说:“如果有呢?”
韩千浪一愣,一字一字地对我说:“绝对没有!”
余十三豁然起身,冲着韩千浪咆哮:“把妹妹还给我!”
韩千浪斜眼瞥了余十三一眼,冷哼一声,说:“可以。我采.花堂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我费了那么多力气把你妹妹从青崖谷带到蛇头山,只要你拿得出一万两银子,我就把那女娃娃还给你!”
余十三吼道:“我杀了你!”说罢,他攥着匕首就要向前冲。
我伸手将他拦住,说:“别去送死!”
余十三挣扎着,吼道:“放开我,我不怕死!”
我厉声喝道:“你死了,谁救你妹妹!”
余十三愣住了,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用一种央求地目光看着我,略带哽咽地说:“救救我青儿,救救我妹妹!”
我会的。
但我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在和韩千浪彻底撕破脸面之前,我必须要从他口中确认一件事纾瑶到底在不在蛇头山上!
我将余十三缓缓地推到我身后,对韩千浪说:“一个多月前,我的女儿在藏龙涧失踪了。今日我闯上蛇头山,就是想问清楚这件事,到底是不是你们的人掳走了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韩千浪眉头一皱,问,“她......长得好看?”
她当然好看!
但是,这样的话在韩千浪的嘴里问出来,却让我十分厌恶,不愿回答他。
我说:“她不过是一个四岁的孩子,如果是你们抓了她,就把她还给我。”我强忍着怒火,补充道:“多少钱都可以!”
韩千浪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姬大侠,我不知道你从什么人那里听说了这样的事。但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贵千金绝无可能在我们这里。”
我问:“你凭什么如此肯定?”
韩千浪笑着,说:“姬大侠不了解我们的生意。这世间只要是长得好看的女人都有可能被我们抓来,但前期提......她得是个女人!”他轻轻摇着手中的铁蒲扇,轻蔑地说:“一个四岁的女娃娃,我们抓她有什么用处?难道要养她十年,等她长成一个女人再卖吗?我们可没有那么多的心思!”
我心中更加凄凉,因为韩千浪的话十分在理,他们的确没有必要去掳掠一个年仅四岁的女娃。但是,费劲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这唯一的希望,我却如何能够死心呢?
即便是让这希望破灭,我也要亲眼见到才可以!
我指着韩千浪身后的百花洞,说:“我要进去看看。”
韩千浪没有同意,却也没有反对。但当我走到韩千浪身旁的时候,一把铁蒲扇“呼”一声挡在我身前。
韩千浪说:“姬大侠,当年陆家山庄的事在下的确有所耳闻,也自知不是姬大侠的对手。但我黑蛇帮有黑蛇帮的规矩,这百花洞却也不是任什么人都可以闯的。”
我说:“如果我一定要闯
呢?”
韩千浪冷哼一声,说:“那你得问问我手中的铁扇答应不答应。”
我冷哼一声,冲着他手中的铁扇,问:“我要进去,你答应不答应?”
......
我说:“它不说话,我就当是答应了。”说罢,我撩剑挑开韩千浪的手臂,顺势将他推到一旁。
韩千浪怒道:“你竟敢耍我!”他手中的铁蒲扇向我一挥,一股强劲的风扑来,内里隐约含着一股颇为强劲的内里。
我向后一纵,跃出数米之远。但令我惊讶的是,韩千浪的铁蒲扇出的风非但没有衰减,反而愈发遒劲,卷起地上的碎石竟如同发出了数道暗器一般。我想左一侧身子,躲过迎面的劲风,那几块被风掀起的碎石直直地打在远处的石壁上,碎成粉末。
好强悍的内力!
我不禁讶然。想当年陈大刀的武功在十大门派之中也不过是居于末位,没想到他手下的徐长风的一个手下,竟然有如此强悍的内力。
看来,这个江湖之中依然隐藏着许多高手,只是我从来没有碰到过。
2.
无奈,我只能再次拔出青光剑。
当青光闪耀的瞬间,我看见韩千浪脸色一阵发青。我以为是青光剑的光芒映照的,但又觉得韩千浪脸色的青色似乎是从内里发出。
我将青光剑重新插入剑鞘之中,韩千浪的脸上依旧发青。他死死地盯着我手上的剑,目光中似有惊恐之色。
“这,这剑莫非是......”韩千浪颤声说道,“青,青光剑?”
我又拔出青光剑,展现在韩千浪的面前,说:“不错。你认得这把剑?”
韩千浪的脸色陡然变得煞白,惊恐之色更重,他的目光落在我左手边另一把始终没有拔出的剑上,那把隐匿在雪银剑鞘之下的血芒。
“那,那另一把便是......”
我说:“是血芒剑!”
韩千浪身子猛地一颤,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目光呆滞,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令他感到害怕的事。他的手不知为何却伸到了自己的胯下,嘴上不停地呢喃着:“不可能,不可能!”
不可能?
我说:“你想看看吗?”
“不!”
韩千浪发狂一样地喊着,他目光忽然变得异常凶狠,手中的铁蒲扇一横,竟然像是挥舞着一把刀一样向我砍来。
铁蒲扇在空中发出“簌簌”的声响,细小而狭长的声音十分独特。但那声音也同样警醒我,那铁蒲扇的棱儿如刀一样的锋利!
我撩起青光剑格挡,本以为那看似普通的一把铁蒲扇绝不可能与削铁如泥的青光剑对抗。
然而,当铁蒲扇与青光剑交错的瞬间,我却听到了那把铁蒲扇里发出了肆虐的吼叫,似乎是见到了多年的劲敌,不顾一切地要与青光剑再争输赢一般。
韩千浪似乎是疯了,他大声地吼着,铁蒲扇一扇,那股强劲的风再次向我扑来,夹带着无数碎石,将我生生逼入角落。
我挥剑成盾,荡开向我飞来的石块。
但韩千浪不给我丝毫喘息之机,以更加凌厉强劲的攻势向我扑来。手中的铁蒲扇再次发出“簌簌”的响声,其锐利简直让人难以抵挡。
当对手方锋芒毕露之时,则要避其锋芒,伺机挫其锐气。汀兰古穴中,那十一式剑招里,便有一猛锉对手锐气的招式。
只是这招太过于阴狠毒辣。所以,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使用过。
然而,面对着迎面而来的韩千浪。对付这样的淫徒恶人,便没有什么
可以顾虑的。
我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反握长剑迎击向前,却在扇棱将砍在我身上的一瞬间侧身躲过,将手中的青光剑,直直地送入了韩千浪的两.腿.之间。
“啊!”
韩千浪一声惨叫,那是一种十分痛苦的叫声。
我与韩千浪交换位置,背身相对。韩千浪在我身后痛苦的呻吟着,虽不愿如此,但我并不后悔。
我转过身去,看着夹着双腿缓缓蹲下去的韩千浪。我听见了他的哭声,凄惨的哭声。他喃喃地说着:“为什么?为什么?”
我说:“因为你是淫贼,你祸害了许多无辜的少女。你命该如此!”
韩千浪强忍着痛苦,转过身来时已是涕泪横流。他那四四方方的脸也因痛苦而扭曲成了一个不太规则的多边形(词穷,始终不知道怎么描述了,原谅我吧)。他说:“二十年了!二十年了!我已经是个废人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二十年?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便问:“你什么意思?”
韩千浪一抹鼻涕,冲我吼道:“二十年前是血芒剑,二十年后是青光剑,同样的剑招......为什么你们都不肯放过我!”
青光血芒,一世剑狂。
我说:“你说的可是当年的剑狂?”
韩千浪吼道:“就是他!姬啸风!我这一生都忘不了这个名字!是他!是他毁了我作为男人的尊严!”
我说:“他是我爹!”
韩千浪愣住了,他的表情忽然不再那么痛苦,反而是一种凄凉的苦笑。他不停地摇头,冲着天不停地笑着,似乎忘却了痛苦一般。
“为什么!为什么!”韩千浪不停地叫着,“当年我不过是自称迎风一丈而已,尿得远到底有什么错?!有什么错?!”
3.
就在韩千浪不知以为什么而沉浸于凄苦地自嘲时,余十三突然从我身后冲了出去,一把闪亮的匕首钻进了韩千浪的心窝。韩千浪瞪着眼睛,嘴角一阵抽搐,他狠狠地说:“你,你个臭小子!你竟然敢......”
余十三冷哼一声,他的表情就像吃人的野兽一般凶狠,冲着韩千浪冷冷地说:“我当然敢!因为你该死!你该死!”
匕首无情地抽出韩千浪的胸口,鲜血如泉水一般地喷射出来,溅得余十三满脸都是。那原本凶狠的脸庞,变得更加狰狞。
余十三手上紧紧地攥着匕首,一步一步地向着山洞靠近。
另外四个汉子原本横在洞口挡着,却莫名地被这个疯狂的少年吓得向两旁倒退,直到闪出一条通道,他们始终不敢向前一步。
“十三!”
我第一次这样喊他。余十三身子一顿,停下脚步来转身看着我。他的脸满是血渍,看起来依旧十分狰狞,但目光却柔和了许多。他疑惑地看着我,半晌,眼中竟然闪烁着泪光。
我问:“你怎么了?”
余十三说:“我娘死后,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我了。”
我怔在了原地,看着余十三冲我微微一笑,抹去眼中的泪水,重新恢复那副凶狠的模样,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地没入洞口。
这个少年令我越来越觉得迷惑。
他坚毅而又倔强。他知恩图报却又装得十分冷漠。他像野兽一般凶狠的时候,却在回眸的一瞬间让我看到了他那柔软的内心。
他是谁?
直到许多年以后,当我想小月讲起有关余十三的往事之时,我仍旧忍不住地感慨,这个无情而又多情的少年,这个令我始终感觉到歉疚的余十三。
第一百八十二章 疯狂
1.
百花洞。
这个名字听起来是多么美艳动人。若它不在蛇头山上,定然会让人以为是一个繁花锦簇,虫飞蝶舞,四处飘香的好地方。
实际上,它却是一座监牢。一座比大理寺监牢还要残酷的监牢。
山洞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那些刑具上的每一根尖刺上,都带着暗红的血渍。
两侧的石壁下,一个个低矮的铁笼,不足一米高的铁笼子,一个又一个的女子如同是被圈养的家畜一般,关在铁笼子里。
她们看见我们进了山洞,纷纷向后蜷缩,铁笼子发出一阵阵哗啦啦的响声。
不过是那不足一米见方的铁笼子,即便是她们努力地向后蜷缩,又能躲到哪里去?
纾瑶……她会在这里吗?
我希望她在,我希望在某一个角落里能出现我殷切期盼的身影,因为我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与她团聚。
我却又希望她不在。因为,我不愿看到她在这样残酷的地方遭受着常人所无法忍受的痛苦。
我就这样犹豫着,犹豫着,找遍了每一个笼子……最终,犹豫彻底地变成了绝望纾瑶真的不在心里!
刹那间,我仿佛有回到了那片浩瀚无垠的大海。而纾瑶,便是我遗失在这片茫茫海域里的一颗珍珠。
我努力地找着,却总也找不到她的身影。
“青儿!”余十三大声地喊着,“你在这里吗?你回答我!”
又是一片铁笼子哗啦啦的响声。却没有任何人回应。
余十三也如同我一样,找遍了每一个笼子,却都没有发现余青儿的身影。
余青儿也不在这里!
像铁一般坚硬的余十三仿佛在那一瞬间崩溃了,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绝望地喊着,声音却是那么无力。
“青儿!你在哪里?!青儿……”
我想要去安慰他,然而,我的心里同样充斥着绝望与痛苦,我又如何去安慰另一颗绝望痛苦的心呢?
突然,余十三站了起来,又是一副狠恶的模样,他攥着匕首大步冲出山洞。
“人呢?!”
山洞外,余十三如野兽一般地咆哮着:“你们给我滚回来,告诉我,我妹妹在哪里!”
我冲出山洞,看着余十三正冲着远处的山坡大吼。漆黑的夜幕中,月光照亮了四个慌乱逃窜的身影。
他们已经走得很远了,就在我们只顾着在百花洞里找人的时候,那四个人早已经趁机逃之夭夭。
余十三提起匕首,转身扑向了韩千浪的尸体。他的胸口和裤裆处,染着大片的血渍。
“我妹妹在哪?”余十三提起匕首,向着韩千浪的尸体大吼。
韩千浪没有回答。
尸体当然不会回答他任何的提问。若回答了,那便不再是一具尸体。
余十三攥着匕首,向着韩千浪的腹部一顿猛刺。一刀又一刀地发泄着自己的愤怒!
“我妹妹在哪?告诉我她在哪!”余十三疯狂地吼着。韩千浪的腹部以被他刺得血肉模糊,他似乎仍不解恨,转而提刀刺向韩千浪的脸。
太残忍了!
残忍得我不敢去描述。(听说血腥会被**!)
我拉住余十三,喝止他:“够了!够了!”
直到我将余十三拖出去十几米远,他才放弃挣扎。余十三缓缓地站了起来,对我说:“可不可以用一下你的剑?”
他竟然仍不解气,想用我的剑去做那不可描述的残忍之事!
我断然拒绝,说:“不行!我绝不会让你用我的剑去砍一具尸体!”
“不是!”余十三却摇了摇头,说,“我想去救里面的那些人。”
那些笼子里的姑娘?!
她们当然应该去救。
我拔出青光剑,将它递给你余十三,对他说:“你去吧!”
余十三却迟疑了一下,才缓缓伸手接过青光剑。就在他提着青光剑转身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余十三的目光却看了一眼我手
中的另一把剑……
2.
蛇头山一行仍旧没有结束。百花洞,也不是我们的终点。
起码,对于余十三来说,他必须继续去寻找。看着少年咬牙坚持的模样,我心里一阵酸涩,想要劝他,却听见他嘴里像念咒一样地给自己鼓劲:“我不能放弃,青儿还在等着我。我不能放弃......”
夜已深,一壶玄月高高挂起。莫名地一道紫红色的光圈将玄月包裹,尤为明亮。只是那光圈的某一处,似乎隐隐地黯淡了许多,远远看去,就仿佛是一道缺口。
这样的景象让我想到了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
那时候,八茅师父带着我们兄弟四人曾在江西的一个小镇上暂住。
一日清晨,八茅师父突然收拾起行囊对我们说了一声,我们走。当时,我问师父,我们要去哪里?
八茅师父看着战火蹂躏过的小镇,满目疮痍,对我说,去一个可以生活得更好的地方。
我问,那是什么地方?
八茅师父指着小镇外面一座高高耸入云际的大山,说,那座山的后面。
一座山横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总以为那座山的后面会有我们想要看到的景色。但是,当我们费劲千辛万苦爬上山顶的时候才发现,山的那边是另一座山,是另一片山。
那夜,筋疲力尽的我们兄弟四人背靠着背坐在山顶的一颗树下,幽怨地看着八茅师父。大哥抱怨着喊累,二哥抱怨着喊饿,而我则抱怨着喊又累又饿。
我仍旧清晰地记得,八茅师父看着我们时那种无奈地眼神。他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似乎是看到了一道珍馐美味一般。
他双眼迷离地说,月亮。
我抬起头。那是一壶玄月,月晕散开浅浅的红色,照亮围在它四周的乌云,风一吹,乌云纹丝不动,气氛霎时间显得静谧而诡异。
浩月当空,清辉似水,渐渐的,雾霭升起,清澈的玉盘被蒙上羞涩的棉纱,周围出现了一个内紫外红的彩色光环。远远望去使人如入梦幻,迷茫中,那光环飘飘忽忽,透露着一种神秘的意蕴,一切仿佛变的更加美好。
但是,自然的力量总让凡人无法揣测。不消片刻,风越发急促,呼呼而来的声音,仿佛是山林间野兽的怒吼。
强大的风力摇晃着远方的大树,“咔嚓”一声,粗壮的树干折断了。
八茅师父大惊失色,他冲着我们喊,快跑!
我们兄弟四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异象吓傻了。八茅师父索性抱起四弟,另一只手死死地攥住我的胳膊,奋力地跑向了另一座大山,把大哥和二哥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很快,一道闪亮的霹雳划过夜空,照亮了整座大山。
暴雨来临之时,八茅师父好不容易在半山腰处找到了一个低矮的山洞,他将我和四弟塞入洞中,对我说,看好你弟弟,我去找你哥哥!
我说,师父,你别去,外面太危险了。
八茅师父冲我微微一笑,说,我必须去,你哥哥还在等我。
我望着天上的月亮,那一圈荡漾开来的光圈忽闪着。四周开始起风,我对余十三说:“快找个地方躲起来,要下雨了。”
余十三看着天上的月亮,说:“不能停,我妹妹还在等我。”
这一句话陡然之间将我拉回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那个瘦骨嶙峋已孱弱得如同薄纸一样的八茅师父,面对着狂风骤雨也是这般坚持着不肯放弃。
风越刮越疾,越刮越狠。掀起地上的沙砾,打在我的脸上如同是刀割一样的疼。
余十三毫不动容。他依旧咬着牙,目光坚毅地朝着那个汉子跑去的方向快速地走着。即便是那呼呼而来的狂风,已经让人举步维艰。
他依然在坚持。
一条小溪映入眼帘。溪水被狂风掀起波浪竟如同是江河湖海中一般汹涌。一条拱形的小桥架在肆虐的溪水之上,在狂风中屹立着,纹丝不动。
而小桥的另一端,便是一片灯火通明的殿宇。一大片宏伟壮观的殿宇。
那便是黑蛇帮的老巢了。
在这个蛇头山上,除却黑蛇帮,恐怕再也没有人敢建造起这样的建筑。
余十三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我感觉他是又看到了希望。
他迎着狂风,快速地跑着。不知道他小小的身体里,哪里迸发出了如此不可抵挡的力量,就连这足以拔起大树的狂风,都无法阻止他奔跑的步伐。
3.
绍兴二十年六月。
我迈进了黑蛇帮的大门。
那时候,黑蛇帮上下早已严阵以待。在百花洞外逃回的四个汉子,把我和余十三闯山的消息传进了黑蛇帮。
数百名黑蛇帮弟子在一片宽阔的场地上刀剑直挺,正等待着我和余十三送上门来。
果然,一个身材圆润的汉子从人群中走出。狂风撩动着他略有些凌乱的头发,他目光如炬,冲着我大喊:“来者可是前武林盟主,姬旦丙大侠?”
笑声如雷,压过了风声。
我攥紧双拳,大声回应:“你是谁?”
那圆润的汉子回道:“在下徐长风,是这黑蛇帮的帮主。”
“姓徐的!”余十三上前一步,大声吼道,“把我妹妹还给我!”
徐长风瞥了余十三一眼,不屑地说:“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也敢到我黑蛇帮来撒野,今日就让你知道我黑蛇帮是怎么样的地方!”
我对徐长风说:“黑蛇帮是怎样的地方,江湖上早就已经传遍了。”
徐长风微微一笑,说:“既然如此,姬大侠还来我黑蛇帮,想必是知道今日是老夫的寿辰,来喝一杯喜酒的了?”
我毫不客气地说:“不是!”
徐长风面色一冷,说:“那是所谓何事?”
我说:“救人!”
徐长风放声大笑,他说:“从来没有人可以在我黑蛇帮救走任何人。”
我说:“我可以!”
徐长风目光一凛,死死地盯着我,没有说话。这时,他身后站出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对着徐长风一抱拳,说道:“帮主,让我会会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徐长风伸出两根手指分别指着我和余十三,问:“你要会哪一个?”
那魁梧的汉子一愣,说:“当然是那个姓姬的!”
徐长风冷笑一声,轻蔑地说:“就凭你?!你以为你比韩千浪的本领还要大吗?”
那汉子被徐长风一句话憋得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地问:“那,那总不能由着他在这里撒野吧?!”
“撒野?!”徐长风冷哼一声,说,“想都别想。”说罢,他退入人群中,大声喊道:“给我一起上!”
话音一落,数百名刀剑直挺的黑蛇帮弟子如同潮水一般向我涌来。
我一把抓起余十三,用力向黑蛇帮门外一扔,将他抛到十丈之外。
所有的危险,便有我一人来阻挡吧!
眼看着人如潮涌,每一个人都似乎是想要将我碎尸万段一般。这样的场面,我又岂止是一次经历过?
只是当人群向我不断接近的时候,我却犹豫了。
青光血芒。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两把剑同时向我发出了请战的意愿。我的手习惯性地攥住了青光剑的剑柄,但却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还要向以往一样将它拔出。
很快,冲着最前面的人拔刀伸到了我的胸口。
他脸上露出喜悦之色。他是以为自己便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地夺走我的性命吗?
终于,我不再犹豫。
我将手伸向了另一把剑的剑柄。猩红色的光芒从雪银剑鞘里跃出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愤怒正在我胸口膨胀。
那愤怒化作一股让人疯狂的戾气,却也带给我了我穷尽的力量。
那一刻,我忘记了所有的招式,杀入了人群。
他们不过是一群江湖的败类,一群比山匪盗贼还要残忍的恶徒。
他们本就该死!
血雨腥风,腥风血雨……我在一片凄厉的嘶吼中,无所顾忌地发泄着自己的疯狂!
第一百八十三章 失望
风,停了。
雨,并未如期而至。
当杀戮的疯狂褪去之后,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映入眼帘的,是堆积如山的死尸。还有徐长风那张已吓得惨白的脸。
他看着我,浑身不住地颤抖着。在他的眼中,我仿佛就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我可以想象自己的模样,全身上下,鲜血淋漓,却没有一滴血是我自己的。
我手上拿着猩红的血芒剑。它并不是因为沾染了无数的鲜血才变红的,它本来就是像血一样的红,由内而外,透着血腥的杀气。
余十三略过一具又一具尸体走到我身旁。他应该感到害怕。他这样的年纪,应该没有见过如此血腥的杀戮。
但余十三的脸上却十分地冷漠。他冷漠地看着已是孤家寡人的徐长风,一字一字地问:“我妹妹在哪里?”
徐长风脸色苍白,但他仍旧强撑着保持着自己身为一帮之主最后的尊严。他说:“凭你这个毛头小子也敢这样问我!”
面对着比他强出许多的徐长风,余十三毫无惧色,他向前迈了两步,再问:“我妹妹在哪里?”
徐长风愣住了,他看余十三的眼睛里,又如同看到我一般的恐惧。
徐长风咬着牙,没有回答。余十三突然身子一动,箭步冲了上去,手中的匕首直直地冲着徐长风的眼窝刺去!
“嘭!”
一声闷响。余十三被徐长风一脚踹了回来。他倒在别人的血泊里,沾染了一身的血渍。但他却强忍着又站了起来,就像是头发狂的野兽一般,紧紧地攥着匕首,又一次冲了过去。
“嘭!”
已经不知道他被徐长风踹飞了多少次。他的嘴角沁出血水,他依旧保持着不肯动摇的凶狠,一抿嘴角,又要冲向徐长风。
我拉住余十三的手,说:“我来。”
话音刚落,原本在远处踹余十三踹得越发得意的徐长风脸色大变,他踉跄着退了两步,调头向后院跑去。
“站住!”余十三大吼一声,挣开我的手,快步追了上去。
一路没命的追赶。少年的步伐疯狂而迅速。很快,在一处回廊的尽头,余十三截住了逃窜的徐长风。
徐长风先是一怔,当他发现拦截他的人是余十三的时候,舒了一口气,说:“臭小子,快滚开!”说罢,他从腰间抽出一柄大刀,冲着余十三的头颅砍去。
我站在十几米在,眼看着余十三的脑袋就要被徐长风当作西瓜一样,一分为二,慌忙提起血芒剑,聚内力于掌心,在剑柄处一推。
血芒剑发着尖锐的破空声飞向了徐长风。
“当”的一声。徐长风手中的刀被飞射的血芒剑带走了。又是“当”的一声,血芒剑穿透徐长风的刀刃,将那柄刀牢牢地钉在了墙上。
徐长风慌忙调头向回跑,一转身,却看见我已经挡在了他来时的路上。
“放,放了我!”徐长风央求着,“黑蛇帮所有的钱都是你们的!”
“我妹妹在哪里?!”
余十三不忘初心,始终在追问余青儿的下落。
“我,我真的不知道啊!”徐长风脸色惨白,颤颤巍巍地说,“黑蛇帮各堂的生意我从不过问,都是几个堂主在经营。尤其是韩千浪,他抓了谁,卖了谁,我向来不管。”
我说:“身为一帮之主,你不管这些管什么?”
徐长风说:“管钱,管人。”
余十三显然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他用匕首抵住徐长风的后腰,说:“你一定有办法!告诉我,怎么才能找到我妹妹!”
“我,我真的没有办法!”徐长风为难地说,“那些事一直都是采.花堂的人在做,现在……他们已经死绝了!”
死绝了!
这三个字仿佛是针一样地扎进了余十三的心中,因为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失望的痛苦。
也正因如此,余十三的手缓缓地捶了下去,他嘴上喃喃地不只是念叨着什么,精神也变得有些恍惚。
徐长风敏锐地捕捉到了余十三的变化,他身子一动,顺势将余十三擒住,反手成爪捏住了余十三的咽喉!
“别动!”徐长风狞笑着向我威胁道,“再敢动,我便杀了他!”
我没有动。
徐长风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很好!姬大侠,你我素无冤仇,今日你却灭了我黑蛇帮满门,使我三年来的心血付之东流!但我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只要你在我面前斩断自
己的双手,你我便恩怨两清,自此在江湖上老死不相往来,如何?”
徐长风的手在余十三的喉咙上又捏紧了几分,余十三的脸因血流受阻而渐渐涨红。但他的脸上,我看不到一点儿的害怕。
“姬大侠!”徐长风说,“不要犹豫了!不然这小子的命可就没了!”
我举起青光剑,思索着……突然,我意识到一个问题,我说:“我做不到!”
徐长风一怔,继续威胁道:“你真的不在乎这小子的性命吗?”
我说:“真的做不到。”然后,我提起剑鞘比划着,向徐长风解释,说:“你看,若我用右手砍了自己的左手,那么我再如何去砍自己的右手呢?”
徐长风愣住了,他呆呆的看着我,突然脸色大变,冲我吼道:“早听闻姬大侠思路清奇,今日一见果然……果然令在下大开眼界!”
我将青光剑的剑柄递给徐长风说:“要不然,你亲自来砍!”
徐长风啐了一口,说:“呸!老夫若松开这小子,哪里还是你的对手,你莫要那老夫当傻瓜!你先砍了自己的左手!”
我犹豫不决,难道真的要为了这个小子而砍去自己的手吗?
“快点!”徐长风咆哮着。
我缓缓抽出青光剑,青色的剑刃上映着我的眼睛,我看着自己眼睛中闪烁的犹豫,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别!”
余十三艰难地发出声音,说:“不要上他的当。”
“好你个臭小子!”徐长风气急败坏,骂道,“再说话,老子这就杀了……”
那个“你”字并没有在徐长风的口中说出来,我已经趁着他分神的片刻,将青光剑送进了徐长风的咽喉!
青光剑从徐长风的喉咙刺入,又从他的后颈穿了出去!
血,从徐长风的伤口涌出,顺着青光剑流淌着,滴在余十三的脸上。
余十三掰开徐长风的手,将还未全然失去意识的徐长风推开。他目光闪烁着,手中的匕首紧紧地攥着。
我上前拉住他,任凭他如何挣扎也不敢把手松开。因为,我真的担心,眼前的徐长风会变成另一个韩千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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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离开
1.
虽然,整个蛇头山的人都死在了我的剑下。
但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夜的事情依旧传遍了整个江湖。
江湖人疯传,一盘好菜重出江湖,一夜之间荡平了整个蛇头山。
有的人相信,却也有的人根本不信。
比如,括苍派的人,他们亲眼看着我被刀刺破胸膛,然后跳下悬崖。在他们的眼中,我是一个早就已经死掉的人。
从蛇头山上走出来以后。
余十三变得和我一样迷茫。他呆呆望着眼前的路,突然放声大喊。
我知道他在喊什么。因为,那个时候的我们两个人,同病相怜。
余青儿失踪了,她和纾瑶一样,消失在茫茫无际的天地中,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但是,我们谁都不能放弃。
因为,我和余十三都坚信,我们要找的人,一定就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里等着我们。
我问余十三:“你要去哪里?”
余十三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我说:“跟我走吧。”
余十三怔了怔,问我:“你要去哪里?”
我说:“藏龙涧。”
2.
溪水淙淙,落花藏龙。
这是我一生中最喜爱的,也是最留恋的风景。
我曾不止一次的以为,这个地方,就是我和小月一直在苦苦寻觅的天涯海角。
直到陈伯洋的出现,直到纾瑶的失踪,直到那些美好的幻想突然变成了残酷的现实……
余十三踏着水中的石头跳过溪流。溪水撞击在石块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余十三的裤腿。
余十三看着自己被打湿的裤腿,在蛇头山上沾染的血渍已经凝固成了一闪暗紫的颜色。他双手扶在腰间,向下一推,露出青色的底.裤和嫩白的大腿。
我说:“你要做什么?”
余十三说:“洗裤子。”
说罢,他毫不犹豫地走到溪水边,把裤子投入水中,揉搓了起来。
我看着自己满身已经发硬的血渍,顿时感觉难受无比,便蹲在余十三身旁,笑着说:“你是不是说,欠可我的恩情要还?”
余十三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我说:“不错。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把衣服和裤子全都脱了下来,扔到余十三身边说:“帮我洗干净,你欠我的就算还清了!”
“当真?!”余十三疑惑地看着我。
我说:“千真万确。”
余十三在溪水边专心致志地洗着衣服,他手上的动作十分娴熟,一看便知道是经年劳作的样子。
就这样让他把恩情还掉吧。我本来也不想让他觉得,他总是欠我什么。
我走进山洞。
这是曾是我异常温馨的家。一切如故,所有的物品摆放得还是我离开时的样子。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纾瑶的正躺在石床上嘤嘤地睡着,小月正温柔地坐在床边缝补着我破损的衣服。
她们都在!
我刚想要去喊她们的名字,又是一阵恍惚,却是一个空空荡荡的山洞,冰冷的石床上,没有任何的温度。
我一阵失落。走到山洞角落里的柜子便,拿了一件衣服,快速地穿在身上。
胸腔的伤口已经愈合了,留下了一道骇人的伤疤,用手一按,伤疤处还会传出一阵隐隐约约的刺痛。
我在柜子里翻找出另外一件衣服,想象着它穿着余十三身上的样子。大概……也不会太丑。
我把衣服收入怀中,刚要离开。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我的心如同电掣一般地抖了一下。
那个柜子里,有一件原本一直都在的东西,为什么不见了?
我把柜子里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扒出柜子,发疯一样地寻找着。直到把整个柜子掏空了,我依旧没有找到。
金刚伏魔功的秘籍。
不!应该是摩诃钵特摩咒!
当年,夏尔马临终之前将这本书交给我,让我把它毁掉。然而,当我把它扔进火堆里时,却又忍不住把它捡了回来。
并不是我舍不得那本秘籍上的武功,而是我想起了夏尔马的执着,我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这辈子若他不能将摩珂钵特摩咒带回天竺,那么下辈子他会继续寻找。
我想,若真的可以有下辈子的话,我不如将这本书留着身边。或许,投胎转世之后的夏尔马还会找到我。若他来找我,他那黝黑的皮肤和闪亮的白牙,即便是在最为拥挤的人群中我也可以一眼认出他。
所以,我把摩珂钵特摩咒锁在了一个木匣子里,藏在了山洞的柜子中。
可现在,它却不见了!
是谁拿走了那本书呢?会是劫走纾瑶的人吗?
陆家山庄,陆石修炼摩珂钵特摩咒的时候,我曾亲眼目睹到它的恐怖。那浑身散发着阴寒气息,双目猩红的陆石像魔鬼一样又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我洗完了!”余十三突然闯进山洞,他的声音打断了我的
思绪。
我扭头看他,他全身**着,只剩下一条青色的底.裤。他手上提着湿漉漉的衣服,衣服上仍然还残留着洗不去的血渍。
我从地上捡起为他找出的那身衣服,扔到他身上,说:“穿上他,不用着凉。”
“这,这是谁的衣服?”余十三问。
我说:“是我的衣服。”
“你的?”余十三面带疑惑,他扫量着四周,说,“那这里是......”
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说:“我家。”
家?!
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愣住了。我打量着这个我居住了很久的山洞,回想着它曾经带给我的安宁与舒逸,那的确就是一种家的感觉。
“你在想什么?”余十三的手在我脸前晃了晃。我回过神来,看见他已经将衣服穿上,虽然袖子和裤脚都略长了一些,但总体来说还算合身。
我说:“很好。”
余十三问:“你为什么要回这里来?你不是要找你的女儿吗?”
我说:“我只是想确认,我的女儿会不会从来没有离开过藏龙涧。”
余十三说:“那你发现了什么?”
我说:“我发现......我不仅丢了女儿,还丢了别的东西。”
3.
到底会是什么人拿走了摩珂钵特摩咒?
经过了一夜的思考,我终于想到了至关重要的一点。若想要知道是什么人拿走了那本书,关键是有什么人知道那本书在我手中。
而这个世界上,能够知道这本书在我手中的,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已经死去的夏尔马,而另一个则是......
“陆石!”
我将手中的枯枝折断,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火堆之中。
难道......真的是陆石?难道他经历了那么多,依然不肯死心吗?
天色微亮,余十三也是一夜未眠。他静静地坐在我身旁,一夜间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我说出“陆石”的一瞬间,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问:“陆石是谁?”
我说:“一个......我不喜欢的人。”
4.
绍兴二十年六月的那天。我带着余十三走出了藏龙涧。
这一次,与上一次不同。那日我和小月匆匆离开,为的仅仅是追查纾瑶的下落。而这一次离开,我总感觉其中带了另外一些意味。
那时候的我,便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一次离开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练剑
1.
我答应余十三一定会帮他找到他妹妹。所以,我要求他要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担心他这样的性格冒失地在江湖上闯荡,不知什么时候,遭遇什么样的危难,他便会没了性命。
余十三问我:“你为什么要帮我。”
或许是缘分吧。虽然相处短暂,但我总感觉自己和余十三之间有着难以描述的奇妙缘分。自是冥冥之中,我在四年前无意间救他一命。又是在冥冥之中,四年后,他又将那一命还给了我。
这便是天意吧。
但我并没有这么回答他。我告诉他,我帮你一个人,从来不需要理由。
余十三默然地跟在我身后,过了很久,他突然跑到了我跟前,目光坚定地看着我,说:“你可以教我武功吗?”
我从来没有教过别人武功。我甚至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学过武功。我总不能告诉余十三说,我的师父一个会发射银针的竹筒还有汀兰古穴中那些挂在石壁上毫不连贯的小人吧。
我只能拒绝,说:“不行。”
余十三不肯放弃,他伸手拦住我的去路,说:“你要怎么样才可以答应教我武功?”
我问:“你为什么要学武功?”
余十三说:“如果我会武功,如果我可以像你一样厉害,我妹妹便不会被人掳走了。”
这样的说法是多么幼稚可笑。
我凄凄地笑着,说:“如果真的是那样,我的女儿就不会丢了,我的妻子也不会死。”
“起码你有能力去找!”余十三喊道,“而我......若没有你帮我,只怕我永远都见不到我妹妹了。”少年第一次向我示弱,他的目光尤为落寞。我原以为倔强的他是任凭什么艰难都不可战胜的,但他在与我共同经历了蛇头山一战后,充分认识到了我的强大和自己的不足。
我很满意。
但我仍然要拒绝。因为,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教余十三武功。
少年执着的眼睛就那么盯着我,把我到了嘴边拒绝的话生生噎了回去,并让我无意识地从嘴里发出了一个“好”字。
就在那一声“好”脱口而出的瞬间,余十三噗通跪在地上,冲我连磕了三个响头,任凭我如何阻拦都阻拦不住。
余十三额头上带着青紫的印记,冲我喊道:“师父!”
我说:“不要叫我师父!”因为,这会让我想起我的师父陈八茅。并不是因为我不愿想起八茅师父,只是他那短暂的一生里所给我留下的故事,总是让我莫名地觉得悲伤。
“那我要叫你什么?”余十三不解地问。
我想让他喊我一声“大哥”,但我又突然想到了李小谦,这个称谓当即被我否决。这时,我才发现,原来确定一个称谓比我更改自己的名字更加艰难。
我将跪在地上的余十三扶了起来,说:“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吧。”
余十三默默地点头,在他的脸上,没有因为我答应教他武功的喜悦,也没有因为我说不出一个称谓的失落。这个少年的胸膛里,始终揣着一
颗我看不透的心。
2.
那夜,在赶往陆家山庄的路上,我和余十三住进了一家酒馆。
小镇上的酒馆,平淡无奇,就如我这一生中经历的所有小酒馆一样,平凡而普通。
但是,越是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店里,越是藏着别有味道的酒。
或许是心情的低落使然,那一夜我喝了很多酒。直到我感觉自己浑身绵软无力,周边所有的事物都在摇晃的时候,余十三走到了我的跟前。
我将酒盏递到他的面前,给他斟满酒,说:“陪我喝一杯。”
余十三看着碗里漂浮的酒花,一个接着一个无声地破裂,他摇了摇头,说:“我从来不喝酒,我只喝水。”
我冷冷地一笑,说:“你知道喝水与喝酒的区别吗?”
余十三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我端起酒盏,醉眼迷离,那盏中的酒如同是海水一样在我眼前掀动着波涛。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那一盏烧喉的烈酒送入口中。我说:“一个人的心里觉得冷的时候,就必须要喝酒。因为,酒会越喝越暖,而水只会越喝越寒。”
余十三将一只空盏推到我面前,提起桌面上质朴的茶壶。冒着白烟的热茶带着“哗啦啦”的响声落入空盏。余十三说:“那是因为,你喝的是凉水。”
余十三起身离开了,留下了醉眼迷离的我看着白烟腾腾的茶盏,只感觉更加的迷离......
3.
我一直在为如何教授余十三武功而苦恼。
既然答应了他,他又一直跟在我身边,无所作为总觉得不是那么合适。
翌日清晨,我从醉生梦死中醒来,余十三清醒地坐在我跟前。他说:“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我看着从门外射入酒馆里的那一缕温暖的阳光,地上斑斑驳驳的影迹,还有余十三那略带催促的眼神,这些无一不在告诉我,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只是,那段日子里的每一天,都令我感到异常的沉重。
“老板!”我揉着沉重的眼皮喊道,“结账!”
年轻的店老板站在柜台中,爽快地应了一声。随即,便是一阵“噼里啪啦”的算珠撞击声,扰得我心绪异常烦躁。
我从怀里随意掏出一锭银子当日在离开蛇头山的时候,我顺便洗劫了他们藏匿钱财的库房。
我将银锭捏在手中,向柜台的方向一掷。或许是酒醉未醒的缘故,力道控制得不是十分精准,这一掷用力稍稍打了一些。银锭在空中带着哨响,“梆”的一声嵌入了柜台旁的立柱上。
店老板吓得身子一摊,险些坐在地上。但当他一转头看见那枚如拳头大小的银锭时,眼中放出的光几乎堪比窗外明媚的太阳。
我说:“不用找了!”说罢,拉起余十三走出了酒馆。
走出酒馆之后,我突然心生一计,对于传授余十三武功之事,豁然开朗。
我问:“你真的想跟我学武功吗?”
余十三说:“我当然想。”
我说:“跟我学武功会吃很多苦。
余十三说:“我不怕吃苦。”
我说:“好!你只要能够接住我手上扔出的一百一十三颗石子,我便传授你十一式剑招。”我为自己机智窃喜,如此一来,我便可以按照我自己学习剑法的过程传授余十三武功。
我相信,我可以成为一名颇有成就的老师。
白天的时间不能耽搁,我必须要尽快赶到陆家山庄去。若真的是陆石真的没有对那本秘籍死心,若真的是他偷走了摩珂钵特摩咒。那么,这个时候他极有可能已经开始修炼那邪门的武功,甚至已经变成了一个疯子。
若纾瑶也在他手中,只怕她的处境会异常的凶险。
深夜,我和余十三没有找到歇脚的客栈酒馆,四周荒芜一片,没有村落,更没有人影。
我和余十三在一片茂密的树林中休憩。
趁着月色,我决定让余十三开始练习剑法。
余十三的脸上略过一丝兴奋,他从腰间拔出匕首,对着我说:“来吧。”
我怔怔得看着他手上的匕首,那匕首的确很锋利,但它却太短了。我将青光剑递给余十三,说:“用我的剑。”
余十三有些激动,但手将要触碰到青光剑的一刻却迟疑了,他说:“我,我从来没有用过剑。”
我说:“人生总有第一次。我教你的是剑法,当然要用剑来练习。”
余十三双手接过青光剑,但雪银剑鞘落在他手心的刹那,他的手臂却突然沉了一下。但余十三刹那间便将剑稳稳地拖住了,攥着手心,他说:“这把剑好沉!”
是吗?
或许它真的很重,只是我带的久了,习惯了,便再也感受不到它的重量了。
余十三拔出青光剑,柔和的青光照亮了余十三无畏的脸。
我问他:“准备好了吗?”
余十三重重地点了点头,说:“来吧。”
我捡起一颗石子,捻在拇指与中指之间,心中默默念着:“轻些用力,轻些用力。”然后,轻轻一弹,石子化作黑影飞出。
“当!”
余十三笨拙地挥了一剑。石子撞在青光剑的剑刃上,冒出一点隐隐约约的火花。余十三踉跄着站稳身子,面带喜悦,冲我喊道:“我接住了,我接住了。”
还没有等他兴奋太久,第二颗石子已在我手指间弹出。我见余十三不过接住了一枚石子便以露出得意的模样,因而这一道石子弹出之时暗中增加了许多力道。
虽然,我所施加的力道不过三分,但对于一个不懂武功的人来说,决然没有接住的可能。但我隐约间依旧期望在余十三的身上可以发生奇迹。
但是,我却并没有如愿听到石子撞击剑刃发出的那一声脆响,反而是听到了余十三的一声闷哼。
“咣当”一声,青光剑跌落在地上,余十三单膝跪地,一只手按在胸口,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额头上冒了出来。
但我依旧看不到他脸上露出丝毫痛苦,也没有一丝的畏惧,他只是紧紧地咬着牙。过了片刻,抓起地上的剑,顽强地站了起来,对我说:“再来!”
第一百八十六章 绍兴
1.
又是一个明媚的早晨。
心情依旧如往常一样沉重。
沉默了一路的余十三突然问我:“你的手怎么了?”
我端起缠着布条的手指,心中一阵恼火。昨夜间,余十三向我一再展示他不肯服输的个性,任凭石子弹飞如雨,打在他的身上,他依旧会倔强地站起来对我说,再来。
我被他的倔强所感染,只专注地将一颗又一颗地石子在手指间弹出去,却忘记了手指被石子棱角摩擦过的疼痛。
“没怎么。”我说。
余十三问:“那你为什么要把手指缠起来?”
我没好气地说:“因为疼。”
余十三终究是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一笑之间,才让我真正觉得他就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然而,余十三刚刚放开笑声,他的没有却痛苦地皱了起来,手捂着胸口,发出一声低沉地哼声。
昨夜间,我一共向他弹出来两百多枚石子,他总共接住了二十几枚,剩余的部分无一例外地打在了他弱小的身上。但是,他依旧强行忍受着痛苦,整个过程里没有向我说过一次停止的话,总是一再地告诉我“再来,再来”。直到我觉得,夜的确已经深了,才将他喊住。
那个时候,我便相信余十三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剑客。这世间,努力过不一定会成功,但不放弃就不会失败。
2.
两日后。我和余十三终于到了陆家山庄。
四年了,物是人非。当年里被发疯的陆石一掌险些打成冰人的弟子,也从当年圆润可爱的模样长成了一个精壮挺拔的少年。
他在门口舞者一根扫把,就像是舞剑一样,迈着陆家剑法里灵动的步子,在四周掀起一阵风。满地的落叶被他越扫越乱,他却全然不在乎,又仿佛那些飞舞的落叶是一个又一个的劲敌,而他手中的扫把就是一把锋利的剑。
“唰唰唰”
几声之后,原本杂乱的落叶,被他一番舞动之后遍地狼藉一片。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落叶飘满庭院,他却满脸都是喜悦。仿佛那满地的树叶,就是被他一一斩杀的敌人的尸体。
“你师父呢?”我本不忍打扰他,但却不得不打扰他。
那弟子回过头看向我,忽然眼睛一亮,扔下手中地扫帚,疯狂地向院子深处跑去。就好像是当年他见到夏尔马的时候一样。
可是,这个时候,我身边并没有夏尔马,只有余十三。
正在我疑惑之时。陆石的身影出现在通往后院的小门,他面带喜色,快步向我走来。
“哈哈哈......”陆石朗朗地笑着,说,“是不是月儿回来了,月儿在哪里?”
他走到我身边时,依旧没有止住笑声。我没有回答他,只是直直盯着他的脸,暗暗地观察着他的面色。
陆石的面色红润,隐约间似有油光从毛孔里渗出,身材也比四年前更加饱满了许多,看得出这些年他心情顺畅,吃得很好。
从他的笑声中,我可以听出,他内力充盈,中气十足。言谈举止正常,丝毫没有发疯的迹象。
看来......陆石并没有修炼摩珂钵特摩咒。
陆石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露出一副不悦之色。他说:“你一直盯着我看,却也不说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这才醒觉,自己只顾着观察陆石的状况,却忘了小月一再教我的见到他师父时应有的礼数。
“小婿拜见师父。”我躬身行礼。
陆石“嗯”了一声,脸上的愠色稍稍褪去许多,他说:“月儿呢?为何没有与你一同进门?”
小月。
我的心忽然被刺了一下,只感觉异常的疼痛。面对陆石的询问,我要如何回答呢?
“我问你话呢!”陆石喝道,“怎么这许多年不见,变得更加木讷了?!”
我一咬牙,说:“小月......死了!”
我看见陆石原本红润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他似乎是有一阵晕眩,踉跄着退了两步,险些栽倒在地上。
“你,你说什么?!”陆石上前抓住我的衣襟,喝道,“月儿,他是怎么死的?”
那时,我强忍着心中的悲痛,将从陈伯洋坠落藏龙涧开始,到纾瑶失踪,又到我和小月跳下括苍山的事向陆石一五一十地叙述了一遍。
陆石紧紧地攥着拳头,我看到他额头两侧不断跳动的青筋。突然,一阵灼热的气浪涌来,陆石一掌劈在了我的胸口。
我被陆石突如其来的一掌打退数步,胸口中血气翻涌,难以抑制,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你要做什么?!”余十三挡在我身前,冷冷地盯着陆石。
陆石并没有理他,他用一双充满怨恨地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说:“你答应过我要好好保护月儿,如今却让她落得尸骨无存,你竟然还有脸回来见我!”
我抹去嘴角的血渍,说:“我必须回来。因为,我要确认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陆石怒道,“有什么事情比你找女儿
还要重要?!”
我说:“前几日,我回过藏龙涧。那本原本被我藏在柜子里的摩珂钵特摩咒不见了。”
陆石眉头一皱,目光变得尤为阴冷。他说:“你怀疑是我拿走了它?!”
我说:“本来是。现在不是了。”
陆石问:“为什么?”
我说:“因为你没有疯。”
陆石眼角突然抽出了几下,他抬起手又要对我施掌,但余十三死死地挡在我身前。陆石盯着余十三,说:“你是什么人?你让开!”
余十三说:“他还要教我武功,你不能伤他。”
陆石说:“你让开,不然我连你一起打。”
余十三摇了摇头,说:“不让!”
“你!”
陆石的掌风骤起,直冲余十三的面门,但却在即将接触的刹那间,陆石的手掌一偏,掌风擦着余十三和我的耳畔飞过,打在我身后的石柱上,留下了一个深约半寸的掌印。
虽然是这样,但陆石脸上的愤怒丝毫没有减少,他不再看我,侧过身子冷冷地问我:“你不去设法找你的女儿,反而要来找一本书。难道摩珂钵特摩咒难道比你女儿的安危还要重要吗?”
“对我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纾瑶的安危更重要。”我说,“我之所以来,是因为我觉得掳走纾瑶的人和偷走秘籍的人,应该是同一个人。”
陆石忽然转过头来瞪着我,问:“夏尔马大师不是叫你把那本书毁掉吗?你为什么没有毁掉?难道是你贪恋上面的武功,所以才......”
“不是!”我说,“我只是觉得那是夏尔马留给我的东西,我想留下了做个纪念。”
“哈!”陆石说,“这世间还有如此愚蠢的想法!那本书会害了多少人,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
所以,现在我由衷地后悔。
然而,大错已成,现在说后悔为时已晚。我向着陆石郑重地抱拳,说:“既然我该看见的都看到了,那我就走了。”
陆石冷哼一声,问:“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
这真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但无论要去哪里,这个问题都有一个唯一的答案,我说:“去找女儿。”
“等等!”
正在我拉着余十三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陆石突然喊住了我。我转过头去,看着陆石一阵疑惑,问:“还有什么事?”
陆石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他的叹息中尽是无奈。从那无奈之中,我感受到了陆石对我的失望。陆石抬起头看了一会儿天,天上云朵飘过,似有风吹来,但我却感觉不到。
陆石说:“茫茫江湖里,毫无线索地寻找一个人,岂不是大海捞针?!”
我说:“但我没有别的办法。”
陆石说:“我早已隐遁江湖,不再抛头露面,我帮不了你,但游儿却可以。你去一趟绍兴,让他帮你去找吧,多一个聪明的人,可以低过千百个你。”
说罢,陆石又是一声长叹,转身离开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感到一阵厌恶。他本来就是一个做错过一次的人,一张纯白的人生上同样有了不可抹去的污点,凭什么可以带着颐指气使地模样,讽刺我,挖苦我?
仅仅是因为年纪大吗?!
3.
陆游。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听不到一个人的名字,更多的时候你便不会想到这个人,甚至是会完全忘记这个人。
直到陆石指点我去绍兴的那一刹那,许多年的往事才陡然回到了我的脑海。
当年,我与陆游在绍兴初识,之后再度偶遇共赴少林。临安府中,我们曾一起到大理寺监牢解救圆通,又一同为了江湖了却残云......经历的往昔岁月历历在目,只是那些年共同的经历里应该还有一个人。他如今换名作李罪,孤身崖州......
余十三问我:“陆游是谁?”
我想了许久,告诉他,说:“是一个故人。”
绍兴二十年七月,我带着余十三赶到绍兴。
故地重游,我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当年,赵构一纸令下,改越州为绍兴,寓意他所统治的大宋江山即将中兴。
二十年过去。
或许人们的心里早已忘了越州,但他们却并没有看到中兴的希望。
“给老子站住!”
绍兴府宽阔的街道中,人潮涌动,熙熙攘攘。却在这吵嚷的人流里,我听到一声如雷声一般的怒吼。
我和余十三都被那声音所吸引了,转过头,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蓬头垢面,满脸污垢。他正慌张地穿梭在拥挤的人群里,急匆匆地向我们跑来。
街道上的人群见他横冲直撞,毫无顾忌,纷纷避让开。那乞丐跑得越来越快,是不是地回头看一眼追赶他的几个凶神恶煞模样的壮汉,然后跑得更快了。
“臭叫花子,别跑!”
追赶地壮汉大声地吼着,手中提着短棍。我可以想象,如果他
们抓住了那个乞丐,他们将会对他施以怎样的暴行。
然而,我并不想多管闲事。这些年我已经管了太多的闲事,没有一件的最后是能够让人称心如意的结局。
但是,你越不想找的麻烦,麻烦越会不被你所左右地向你扑来。人们把这种现象叫做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的,那个乞丐避开了与他几乎可以擦肩而过的所有人,却偏偏一个踉跄扑倒在与他相隔甚远的我身上。
“帮主?!”
乞丐慌乱地站起来,本想接着跑,但就在他抬头看我的瞬间,眼神一滞,露出了发狂般地喜悦。他抓住我的手臂,大声央求着:“帮主,救救我,救救我!”
我突然想起来,曾经......我还是丐帮的帮主。曾经我答应过白景行,要让这些可怜的人过上安定富裕的日子。
曾经,我们许下了多少诺言。只是那些无关自己的事情,在这一生中纷繁的经历里渐渐迷失,很快就找不见了踪迹。
“好你个臭要饭的!”一个满脸虬髯的壮汉提着短棍站在我面前,说,“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偷到老子头上了。”
那乞丐慌乱地躲到我身后,嘴上依旧喃喃地念着:“帮主,救救我。”
“臭小子,不要多管闲事!”短棍的棍稍指着我的鼻子,那满脸虬髯的汉子瞪着如牛眼一般大小的眼睛,冲我威胁道,“让开,不然老子的棍棒可不长眼睛。”
我告诉他:“谁家的棍棒也不长眼睛,关键是人要长眼睛。”
我不过是向他描述了一个事实,一个不容辩驳的事实。然而,那个满脸虬髯的汉子却在事实面前彻底地愤怒了。他举起手中的短棍,冲我的脑袋狠狠地砸了下来。
我未动,因为我觉得那棍棒落下的速度不值得我过早地有所行动。
余十三却动了。他变得比以往更加迅猛有力,一只手死死地攥住了棍稍,任凭那汉子如何龇牙咧嘴地用力,都无法将短棍从余十三的手中挣脱。
另外几个汉子也冲了上来,他们纷纷撩起短棍,冲着我和余十三一起砸了下来。
就在短棍落下的刹那之间,我拉住余十三和那个乞丐向后一纵,几根短棍纷纷落空。
“好小子,有两下子!”满脸虬髯的汉子似乎有些兴奋,他耸了耸肩膀,活动着筋骨,似乎要与我大战一场。
我问余十三:“你可以吗?”
余十三微微地点了点头,说:“可以。”他伸手想去拿我手上的剑。但我却把剑藏到了身后。因为,我见过凶残如野兽般的余十三,我担心他会在这人潮涌动的绍兴府大街上再次被莫名地激怒,上演一场不可描述的残忍。
我走到身后的一个卖鞋的摊子旁,老板手里拿着一个掸子,正兴致勃勃地等待着一场难得一见的好戏。我说:“我能不能用一下你的掸子。”
老板犹豫了片刻,给我要一两银子。我看着他手上的掸子,原本应该是密密实实的鸡毛脱落的就像是深秋的柏树,稀稀拉拉。
但我仍然给了他一两银子。趁人之危坐地起价的事在这世间虽不常见,却并不比掸子上的鸡毛少。更何况,这个掸子一旦参与了这场战斗,我并不能保证可以完璧归赵,但我需要它,我希望它可以陪着余十三一起去体验一场难能可贵的实战。虽然他的对手看起来并不怎么像样。
我把掸子递到余十三手上,说:“它就是你的剑。”我像一个老师父教育徒弟一样,对余十三意味深长地说:“当年我打人,也是用木头。”
余十三接过“剑”,冲我点了点头。他刚一转身,我便听见“梆”的一声响,余十三结结实实地挨了闷头一棍。
“磨磨叽叽!”满脸虬髯地汉子骂道,“毛都没脱干净地臭小子。”
一道殷红的鲜血从余十三的发髻中间缓缓流下。余十三用手一抹,嘴角扬起,竟然露出一丝喜悦。就仿佛是蛰伏已久的野兽终于闻到了猎物的味道。
满脸虬髯的汉子盯着余十三似乎是有些不经意的笑容,脸上竟然露出几分畏惧。他脚下掂了两步,提着棍子冲了上去,对着余十三的脑袋又砸了下去。
还是原来的位置,还是相同的声音。
“梆!”
我感觉,余十三的脑袋就要被敲裂了。但是,余十三的脸上并没有痛苦,痛苦的却是那个满脸虬髯的汉子。
他眼中带着诧异,目光缓缓下移,直到落在自己的腹部,那诧异才陡然转为恐惧。
方才,就在那汉子一棍砸在余十三脑袋上的时候,余十三竟然在他冲上来的瞬间,借着那汉子向前的冲力,将一根细长的掸子送进了他的腹部。
“啊,啊……”
那汉子开始惊恐地大叫,叫声越来越大。余十三却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丝毫不见他为自己无端挨了两棍而恼火。
“别动!”
我牢牢地攥住余十三的手,阻止他将那根掸子抽出那汉子的腹部。
我说:“不能拔出来!拔出来,他的血便会止不住了!”
余十三看着我,却给了我一个冷漠的答案。他说:“这是我的剑!”
第一百八十七章 孝子
1.
从那个时候起,我便已经有一种感觉余十三绝不是我能够驾驭的人。
但是,我又会想,一个人生而是自由的。我凭什么希望另一个人可以被我驾驭或者掌控呢?
那些追赶乞丐的汉子,彻底地被余十三出手的狠辣所震撼住了。
或许,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可以舍了自己安危也要致对手于死地的人。更可怕的是,这个对手还不是他的生死敌人。
满脸虬髯的汉子受伤颇重,但我看他似乎是还有得救,便指点他的同伴将他抬走了。
他们离开的时候,鲜血滴了一地。就像是灰褐色的地面上开出了许多艳丽的小花。
我看着买鞋的那个老板。他整张脸已经吓得失去了血色。他看见我在看他,便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
我开始庆幸我花钱买下了那个掸子,因为它依旧插在那个满脸虬髯汉子的腹部,和他受伤的身体一起被抬走了。
我却又后悔买下了那个掸子。因为,我觉得,自己成了余十三伤害别人的帮凶。虽然,最初的我根本没有料到这样的结果。
那个乞丐似乎很开心。他跪在我的面前,满脸侥幸地笑,向我连连磕头。
我把他扶了起来,对他说:“救你的人不是我,是他。”我指了指余十三,但那个乞丐看余十三的眼神却很畏惧。
余十三也根本没有想要那个乞丐答谢的意思,他只是淡淡地说:“你欠我一条命。今后……记得还给我。”
我说:“那个人其实并没有想要他的命。”
余十三却说:“一个拿着棍子想要打人的人,什么结果都可能发生。他死与不死,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打他的人用力稍稍重一些,他虽时都有可能没命。”
我不在与余十三争论。我觉得这样的争论毫无意义。只要是没有真正发生的事情,一切都只能是推测。
我看着那个乞丐并不眼熟,但他若可以叫我帮主。这说明他并不是绍兴的乞丐。
我问那个乞丐:“你是不是从临安来的?”
乞丐点了点头,说:“是。”
我心里一阵愧疚。他依旧认我做他的帮主,可是自从我做了他们的帮主,却没有一天关心过他们的死活。甚至到后来,我几乎都要把它们忘了。
我曾经是一个失败的武林盟主。那个结果让我很忧伤。但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还是一个失败的丐帮帮主。这样的结果,更让我觉得难以自持的怅然。
我问他:“丐帮的兄弟们怎么样?”
他还没有说话,眼泪却已经流了下来。他说,今时的天下已经不是当年的天下,如今四海升平,一片安定繁荣的景象。只是丐帮,依旧还是从前的丐帮。丐帮的兄弟们依旧还是过着四海漂泊乞讨的生活。
我问他:“为什么会来绍兴?”
他说:“数月前,朝廷搬下诏令,临安府是行宫所在,街头乞讨有伤风化,有损朝廷影响。因而,临安上下,凡当街乞讨者丈二十,施舍者丈三十。”
我不解,问:“为什么给饭的比要饭的打得还多?”那时候,我以为是这个乞丐记错了。但是,他却给了我一个无法反驳的答案。
他说:“没有施舍就没有乞讨。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
2.
我告诉那个乞丐:“你设法去通知丐帮里其他的兄弟,让他们在十日之后在临安府外的天目山下等我。”
那个乞丐目中忽然流露出光彩,他兴高采烈地答应了我,几乎是蹦跳着走了。
我突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便喊住了他,问:“你叫什么?”
他停下步子,十分郑重地向我作揖,说:“我叫明少忠。”
乞丐走了。
余十三问我:“你要回去做丐帮帮主?”
我摇了摇头。其实,我并不想做丐帮帮主。丐帮的人遍布天下,他们的消息也最为灵通。我将他们聚集起来,只不过想利用他们帮我寻找纾瑶罢了。
我知道,作为帮主,如此行径着实令人不耻。但我认为,作为父亲,我的做法并没有什么不妥。
余十三的步子很疾。我告诉他,要慢一点走。
余十三却不肯,他说:“路很长,有的快一些,我便可以早一点见到我妹妹。”
路的确很长,但即使他走得再快,健步如飞,他却也不知道终点到底在哪里。
我们到达陆府的时候,正值晌午。陆府并不算太高的院墙里飘出一道淡淡的饭香。
我和余十三都饿了。便来不及赶到正门通报,找了一个饭香味最为浓郁的地方,翻墙进了陆府。
一落地,我们看到的并非是美味的饭菜。而是一个瞪着惊悚的眼睛,盯着我和余十三的老太太。
她丝毫不给我辩解的机会,“嗷”地一声叫了起来,大声喊道:“快来人啊,有贼!”
很快,手持刀枪棍棒的家丁从四面八方向我们涌来。一个管家模样的干瘦老头,躲在一群身材壮硕的家丁后面,向我发出质问:“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擅闯陆府?”
我说:“我是来找陆游的。”
“住嘴!”那个原本还满目惊恐的老太太,看着自己身后的人越来越多,陡然之间有了底气,她指着我喝道,“游儿怎会认得你这样毫无礼教之徒……”
她话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好像那因人多势众而提升的底气,又因为什么落了下去。她盯着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面露愠色,道:“原来是你!五年前你便从这里翻墙而入,被老身撞了正着。没想到,五年都过去了,你竟然还不走正道。”
我一直都是正道中人。但陆母的一番话,却让我羞愧不已。我知道翻人家的墙不对,但肚子饿了,却又没有更快解决的办法。
好在。这个时候,陆游出现了。
他从东墙边的茅厕里匆匆走出来的时候,手上依旧还在紧着略有些松弛的腰封。
他剥开拥挤的人群与我相见。我俩四目相视的瞬间,都是一晃而过的凝滞,随即便是重逢的喜悦。
“姬兄!”
“陆兄!”
多年未见的故友,如同是鹊桥间相会的牛郎织女,在众目睽睽之下,四只手紧紧相握。
没有七夕纷纷而落的泪雨。只有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喜悦。
陆母并不喜悦。她重重地咳了一声,算是给他有失仪态的儿子一点警示。
陆游收到警示,慌忙松开我的手,对着母亲恭敬地作揖,道:“母亲大人莫怪,这位是我的……”
“我自是知道。”陆
母没好气地说,“五年前他就是这样,没想到五年过去了,一点长进都没有。”
陆游看起来很尴尬。他的两鬓已染霜白,但在他母亲面前,他依旧还像个逃脱不开母亲责备的孩子。他低声地回应:“让母亲大人受惊了。”
五年了。陆母的身子看上去也比当年老迈了许多。
所有人都会变老,只是你经年累月的衰老突然间展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才能深刻地感受到,老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因为,它可以让一个可怕的人,变得不再那么可怕。
陆母并没有像当年那样不依不饶地絮叨一番。而且一声不吭地扭头,穿过围在一起的家丁,在婢女的搀扶下,消失在这院子的拐角。
3.
陆母走后。陆游带着我进了他的书房。
他的书房里的陈设,依旧还是我和李小谦当年来过时的模样。只是那些桌椅上褪色的漆红,向我显示着岁月。
陆游盯着余十三看了一会儿,问:“这位是……”
我说:“他叫余十三。是我的……徒弟。”
对。是徒弟。我虽然不愿意让他叫我师父,但我喜欢称他是我的徒弟。因为,这会让我觉得自己的衣钵有所传承,觉得自己得等次又有了新的提升。
余十三没有拒绝。他依旧是平淡如水的模样,波澜不惊,让人猜测不透他在想着什么。
陆游微微一笑,说:“你竟然都收了徒弟了。”他转身为我们斟满茶水,又问:“月儿师妹呢?她为何没有与你一同来?”
重逢的喜悦被一句话冲淡了。
我的心情再次恢复了沉重,我说:“小月已经死了。”
陆游的手猛然抖了一下,滚烫的茶水淋到他的手上,他竟好似浑然未觉。
“怎,怎么会这样?”陆游问,“发生了什么?”
我忍着心里的伤痛,将这段时间里经历的事又向陆游说了一遍。最后,我说:“我这次来找你,是希望你可以帮我找我的女儿。”
我一扭头,看见了正在盯着我的余十三。我补充道:“还有他的妹妹,余青儿。”
陆游沉默了。
我感觉他似乎要拒绝我。但我又觉得,他应当没有理由拒绝我。
他一向是侠义的性格。当年,他违背原则也与我们一同去大理寺劫狱,那时我便知道,他是一个为了朋友可以牺牲自己的人。
但是,这次,陆游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说:“并非我不愿,只是……姬兄你来的不是时候。”
我诧异,问:“为什么不是时候?”
陆游说:“科考临近,我已十年未中。如今,家母日趋老迈,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今年,我不想再令她失望。”
我懂了。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陆府的丫鬟敲门进来,送来了各种丰盛的饭菜。但它们在我眼中已索然无味了。
原来,人心都是会变的。当年的陆游,不屑于朝野而心中只有江湖,那时候的他是个侠士,为了朋友,他没有什么不可以付出。
可是,人心又不会变。那时的陆游是个孝子。他遵从母命,即使不愿却也依旧在不停地进考,他放弃了自我,甚至放弃了唐婉。如今,他放弃了我,或许并不是他变了,只是因为,他还是那个孝子。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天目
1.
离开陆府的时候,陆游出门相送,直到出了绍兴府十里,他依旧不肯回去。
我对他说:“留步吧。”
陆游对我说:“姬兄,此次不能帮你,我犹感歉疚,只是希望你能体恤在下的苦衷。”他真的歉疚,从他的表情中我可以看得出来,他的内心之中其实有所挣扎。
我不愿强人所难,尤其是过往的朋友。以情谊绑架别人的话,我说不出口。
我对着陆游淡然一笑,对他说:“没有什么可歉疚的。等我找到了女儿,我会托人带书信给你。”
那一天,风很轻,吹得人脸上很舒服。我犹记得陆游曾站在绍兴府外的矮坡上送我离开的场景。也便是那一刻,我才真正体会到人生的无奈。
2.
在陆游送我离开的那短暂而又有些漫长的路上。我二人曾有一段短暂的谈话。
我问陆游:“为何不见唐婉?”
陆游眼中伤意尤甚。他告诉我,四年前,便是我和小月离开江湖的那年。他在母亲的逼迫下,一封休书,将唐婉送出了陆家。
我问他,为什么?
陆游摇头苦笑,说,因为缘分尽了罢。
我没有再多问,他也没有再多说。我知道,他内心中其实很痛苦。我和李小谦曾亲眼见证过他们之间的感情,只是人生际遇并不是试试都有所等待。陆游和唐婉分开的时候,我并不在他们身边。
我想起李小谦曾夜访唐婉时说过的话。他曾异常坚定地对唐婉说,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那时,我以为是李小谦得不到时发下的诅咒。
由此看来,这并不是诅咒。或许是陆游与唐婉之间这段凄婉的爱情真的载入了史册,而九百年后的李小谦又恰恰知道这段故事。
我忽然有些同情李小谦。若看似放到不羁的李小谦曾真的对唐婉情根深种,若李小谦的确知道所有的一切。那么,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一步步走向不得善果的结局而又无能为力的无奈,是多无令人憔悴。
所以,我也能够理解他了。他知道所有人的结局,却偏偏不知道自己的结局。
但现在他知道了。
因为,他变成了李罪,变成了自己的祖宗。二十年后,他将是这个大宋江山里,最为富庶的人。
告别陆游之后,我心中五味杂陈,思绪异常混乱。
余十三问我:“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这个问题,曾经有无数人问过我无数次,我都感觉异常难以回答。但这次,我有一个十分明确的答案。
这一个看似不起眼的答案,却驱使我走向了那个结局。
我说:“天目山。”
3.
临安府外,天目山。
四年前,江湖五大门派曾在此聚集。
他们以管天下之事为契机,逼迫朝廷妥协。皇上下旨,武学之道乃祖宗故事,不可荒废,故而复建武学,一如旧制。由此,江湖换来了四年间没有束缚的自由。
这次,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会选择天目山。
当时,这三个字不过是脱口而出。但就是因为脱口而出的三个字,导致了天目山下人满为患。
我和徐十三到达天目山的时候,天目山下已浩浩荡荡地聚集了数千之众。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都是乞丐。
一群乞丐之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帮主来了。”
然后,我便听到了一片如风声一般的齐呼:“参见帮主。”而后,跪倒一片。
被一个人跪拜,你或许会觉得没什么。但被一群人跪拜......我想,没有多少人可以抵御这种如山一般的气势所带来的心潮澎湃。
我吓了一跳。
即便是做武林盟主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多人向我跪拜过。
余十三也颇为惊讶。
他或许也不会想到,一个与他朝夕相处了这么长时间的人,竟然会突然间接受这么多人的顶礼膜拜。而且,还是一群乞丐。
我轻轻地说了声:“你们快起来。”
最前面的人听见了,晃着身子站起来。后面的人看见前面的人站了起来,几乎是在同时,哗啦一声站了起来,其中还夹杂着如释重负的长吁。
正在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乞丐群里传出一道略有些熟悉的人影。他挤出人群,一抬头,对我报以灿然地笑。
这人正是前些日子在绍兴府中被我和余十三救下的明少忠。
我问他:“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明少忠说:“帮主让我传令,我便传给了绍兴的兄弟,兄弟们不断向外扩散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江浙一带的兄弟们都来了。还有几个兄弟是问讯从闽赣一带赶过来了。兄弟们听了帮主的消息,都是激情澎湃啊。”
我说:“你都跟他们说什么?”
明少忠说:“我就说,帮主回来了,要带领丐帮的兄弟们过好日子。”
“你!”我气得七窍生烟,这个看似忠诚厚道的明少忠竟然敢假传“圣旨”,妄断我的意图,而且还要帮我传播。
明少忠有些紧张,轻声问我:“帮主......小的说错了吗?”
他没有说错。带他们过好日子,本来就是当年我答应过白景行的事,是我没有做到。如今,我的确是应该实现我当年承诺了。
只是,我和他们相遇的不是时候。
我必须要利用他们一次,利用他们去帮我打探纾瑶和余青儿的消息。
我从怀里掏出两幅画像。这画像是我和余十三走出绍兴之后,找了一个画师所画。他开价百两,自称妙笔传神。
起初我将信将疑。但当那个画师根据我和余十三的描述,将纾瑶和余青儿音容落于纸上时,我才深深地被他不菲的画功所折服。
他画的惟妙惟肖,堪比真人。我和余十三摸着各自亲人的画像,皆是忍不住泪眼婆娑。一抬手,满手油墨。
无奈,我只能再花一百两,让那个画师又做了一副。
……
我把纾瑶和余青儿的画像递到明少忠手中,说:“你让他们帮我去打探这两个人的消息。”
然后,我看到明少忠略
有些诧异和失落的眼神。我补充道:“凡是可以向我提供线索的,赏银五百两。”
五百两。
这三个字一出口,一大群人便为了上来,他们争先恐后地抢夺明少忠手中的画像。明少忠将画像好好举起,大声叫道:“别抢,别抢,当心弄坏了!”
然而,这样的话依旧没有办法阻止如浪潮般接连涌来的乞丐。
最后,明少忠将身边的人推开,把纾瑶和余青儿的画像挂到了树上,让众人一一观看。
许多人经过画像的时候,都会忍不住问上一句:“这是谁啊,竟然值五百两银子。朝廷的钦犯也不过一百两。”
明少忠不厌其烦地解释:“是帮主要找的人。你们尽管去找,不要多问。”
最后,热闹的天目山重归宁静。我在一片虫鸣中,望着垂落的夕阳。
很快!我想,一个黑夜过去之后,应当就是带着希望的霞光。
4.
绍兴二十年七月庚午,天空阴云密布,遮天蔽日,似乎有暴雨将至。
天目山之后的第二天早上,朝阳并未如期而至。
我和余十三在天目山上避了一晚。这夜,我一连向余十三弹出六十几枚石子,他都一一挡下。
他的进步的确很快。
从我第一次用弹石子的方法教他练剑到现在,也不过是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里,余十三的反应愈发敏锐,他挥出的剑沉着有力,稳迅兼备。比起当年的我,他不知要强出去多少倍。
有一次,我和余十三路过一片树林。他说,他听见了远处枝叶折断的声音。
我说,我没有听到。我本以为他是产出了什么幻觉,但当我刚要说出口的时候,百米之外的高树上,落下一段臂膀长的树枝。那时,我便赶紧,余十三一定会超过我。或许,在某些方面,他已经超过了我,只是我们都浑然不觉。
眼看就要下雨。余十三的剑却更加凌厉。
“轰隆”一声。如墨般黑的乌云中划过一道亮白。我感觉余十三的剑,就像那道亮白一样划过。青光一闪,他身旁的树上,挂上了一道深深的伤痕。
余十三怔怔地看着,脸上忽然扬起一丝笑意。他说:“我是不是可以学习那十一式剑招了?”
我说:“不可以。”
余十三说:“为什么一定要接住一百一十三颗石子?难道就不能少一些吗?”
我问他:“是不是怕辛苦了?”
余十三漠然地说:“不是。我只是怕你手疼。”
我的手指的确很疼。我感觉,再这样练下去,他武功成就之日,或许就是我手指残废之时。我扔掉了手中剩余的几颗石子,站起身来,望着不远处乌云笼罩下磅礴的临安城,心中感慨万千。
临安。
我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四年了,这座城不知曾多少次入我梦中。它带给我很多痛苦的记忆。只是,那些记忆里,仍然由那么一个人,那么一个女人,会如明媚的阳光一般,透过浓浓的云翳照在我身上。
我想,是时候去看看她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回归
临安府,娄琴客栈。
时隔四年,当我再次出现在娄琴面前的时候,她竟然有些恍惚。
我笑着叫了一声“娄姐”,她仍旧有些不敢置信,用一种怀疑的眼神凝视着我。
四年过去了。但时光仿佛是在她的身上静止了一般,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我却看不出任何岁月留下的痕迹。
果然,岁月的残忍也是有所选择的。在娄琴这样美丽的女人脸上,即便是残忍的岁月也不忍心动手。
娄琴看着我,嘴角忽然扬起一丝浅淡的笑意。我正思索那笑意所隐藏的含义,却听见一声龙吟般的铮响。
眼前瞬息闪过一道亮白。
亮光一闪而过,我看清那是一把锋利至极的宝剑时,娄琴的剑已如蛇舞一般地向我刺来。
千钧一发。我纵身向后,青光剑夺鞘而出。青光白光在空中发出金属撞击的清脆响声,在这明亮的白日里迸发出刺眼的火花。
娄琴纵身跃起,白色的宝剑在她手上发出“嗖嗖”的声响,犹如是翻动了疾风暴雨一样,带着吞天沃日的气势向我卷来。
气势虽弘,但我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杀气。
娄琴出手多半只是为了试验我的武功。我心中明悉,出手自然不能用力。青光如水中潋滟的波纹,柔和地抵挡着。但娄琴的剑却如狂风卷起风沙,进攻的势头愈发猛烈。
转眼已是十招。我若有似无地抵挡着,娄琴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突然间,娄琴剑气如虹,一道白光从七米之外一闪而来。我横剑抵挡,却在撞击的瞬间,一股暗力穿过剑身,击在我胸口。
虽然不至于令我受伤,但那股力道着实强劲,让我异常难受。娄琴却收起了剑,对我说:“如果我是你的敌人,此刻你已经死了。”
我说:“可是你不是我的敌人。”
娄琴说:“世事难料。即便是再熟悉的人,也有可能是你的敌人。”
她的话让我想起了李小谦。诚如她所说的那样,这世间,最难以看透的是人心。是敌是友,并不能凭着你熟悉与否来判断。
但娄琴的确不是我的敌人。她缓步向我走来,她的手触到我的胳膊,微微一笑,说:“真的是你回来了。”
我说:“是我。我回来了。”
“嗯。”娄琴眼中有泪,说,“回来好。回来好。”
她看了我许久,忽然之间好像是发现了什么,略带疑惑地问:“怎么只有你自己?小月呢?”
又是这样一个问题。我不想回答,却又不得不回答的问题。
娄琴听我说完小月的事,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这便是命吧。”
她目光落到我身边,问:“这少年是……”
我说:“他叫余十三。当日我在括苍山上跳下去之后,是他救了我。”
娄琴对着余十三善意地笑了笑。余十三却面无表情地回应了一个点头。
客栈里的陈设,就像是娄琴的脸一样,毫无变化,即便是经历了四年,也不见有老旧的痕迹。
娄琴喊来伙计,让他端上来了几样酒菜,说:“时间仓促,没什么可准备的,现简单吃一些。到晚上,我再亲自下厨为你做些好吃的。”
空气忽然安静了。我只听到余十三口中清脆的咀嚼声,没有人说话,似乎是没有人想要打破这份宁静。
但,这宁静终究要打破的。
我问娄琴:“你还好吗?”
娄琴笑了笑,说:“我很好。”
我问:“赵构呢?”
娄琴一怔,或许她不会想到我会直呼其名,毕竟那是高高在上的皇上。但她并没有驳斥我对他的称呼,只是淡淡地对我说:“他......应当也很好吧。”
应当?
我问:“你们分开了吗?”
娄琴转过身去,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见她声音极轻地说了一句:“不是分开。应当是永别了。”
我一拍桌板,叫道:“赵构死了?!”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公然咒骂当今圣上。”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声厉喝。我循声看去,只见一个魁梧的汉子不知何时已屹立在门框之内。刺目的阳光在他壮硕的身躯边缘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边儿,我看不清他的模样,但我已经感受到他是我熟悉的人。
因为他的背上斜一柄刀,只刀柄便有两尺之长。
“柳无风?”娄琴疑惑地问,“你怎么来了?”
柳无风没有回答娄琴的询问,他的眼神如刀一般地犀利,直勾勾地盯着我,说:“你怎么回来了?”
我说:“找人。”
柳无风问:“找什么人?”
我说:“我的女儿。”
柳无风又问:“你女儿是什么人?”
这是一个没有意义而又十分难以回答的问题。这个问题令我感到迷惑,因为我不知道柳无风为何会有此一问。但很快,我便发觉,这是柳无风故意为之。
柳无风侧身绕过门口的栅板,坐在我身旁,毫不客气地拿起了我的筷子,吃着碟子里的残羹剩饭,竟然也是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
“天目山的那些乞丐,是你聚拢去的?”柳无风淡淡地问。
我说:“是。有什么问题吗?”
柳无风说:“当然有问题。天目山是什么样的地方难道你不知道吗?四年前那里曾发生过什么,难道你也不记得了吗?”
四年前,五大门派齐聚天目山,一齐向朝廷发难。那时,我虽不在天目山上,但当时的场面尤为壮阔,这些年里,我也不少耳闻。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吗?”我问。
柳无风冷哼一声。他嘴里咀嚼着白饭,一哼之气,竟将几粒白米从鼻孔里喷了出来。我深觉恶心,更为碟子里的剩余的饭菜感到惋惜。
然而,柳无风并没有在意
,他大手在鼻子下用力一抿,冷冷地说:“曾经发生过一些事情的地方,再发生类似的事情,定然会引起朝廷的警觉。”
我并不明白柳无风要说什么,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等待着他接下来的叙述。柳无风又哼了一声,这次并没有像方才一样喷出什么污秽的东西。
柳无风说:“你聚拢千余名乞丐在天目山聚会,皇上昨夜接到讯息,命我亲自前去探访。老子一清早飞奔而去,却什么都没有发现。探查了一路,循着踪迹找到这里,没想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然是你!”
我说:“没有发现岂不是很好。这便说明,我们什么事情也没有做。”
“一点都不好!”柳无风重重地说道,“如今江湖是人心浮动,鸡鸣狗盗之徒层出不穷,皇上心中不安,临安府维稳压力日趋增大。我工作本就繁忙,却还要因为你白白奔波,耗费精力。我很不高兴。”
柳无风说得异常严肃,似乎他是希望用表情同时向我传达他心中的不满。我了解柳无风的为人,他实则是一个嘴硬心软的人。我轻轻拍了拍他肩膀,说:“许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
话音未落,忽然从柳无风肩胛处迸出一道暗力,汹涌刚猛,将我的手掌瞬时弹开。我很不服气,认为这是柳无风有意在众人面前逞威风,聚内力于掌心,抡起胳膊拍了回去。
“啪!”
柳无风反应很快。在我手掌落下之时,他身子一转,以一招游龙出水的掌法,自下而上与我对击。
两掌相持不下。我用力过半,柳无风已满脸通红,额头冒汗。
然而,柳无风是个骄傲的人,他绝不允许自己在我手上一败涂地。所以,他伸出了另外一只手,快如闪电般地袭向我的侧肋。
我心中一急,本想还手与他对击。但却发现柳无风的手松垮无力,不簇任何力道,只是伸到我侧肋处,轻轻地挠了挠。
“哈哈哈......”
一股不堪忍受的痒从侧肋传遍全身,刹那间,我凝聚于掌心的内力涣然消散,整个人被柳无风大力弹了出去。
柳无风面不改色,拿起筷子,继续吃着白饭。但我发现,他两鬓边几颗晶莹的汗珠悄然滚落,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了。
看到这番情景的余十三,看着我,目光中充满了不屑,他说:“我以为你武功很强。”
我说:“我武功本就很强。”
余十三不以为然,他说:“可你刚刚败给了这个人。”
我看着余十三,微微一笑,摆起身为人师的架势,对他谆谆教导:“失败并不可耻。曾经有一个人告诉我,失败是成功的母亲。”
柳无风一掌拍在桌上,残羹剩饭被他掌力震飞,在空中盘旋而后落下。他满脸青紫,眉头紧皱,冷冷地说:“难道还要我叫你一声娘吗?!”
(致歉:最近因年底工作繁忙断更,深表歉意,如今工作已恢复正常秩序,恢复正常更新。)
第一百九十章 决定
1.
依柳无风的性格, 他绝不可能叫我一声娘。
即便是他真的叫了,我也不会答应。
但愤怒的柳无风却说了一句让我不得不向他服软的话,他说:“你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
我这才想起来,当年他为了帮我救出小月,自掏腰包贿赂了看守人五百两银子。他曾对我说过,这笔钱日后要还。
其实,还钱很容易。不过是五百两银子而已。当日我从蛇头山下来,带走了许多金银珠宝,足够还给柳无风几十次。
然而,这却不是我还给他一笔银子那么简单。因为,这里面,还有一份他当年冒险帮我的恩情。
我违心地说了一句,我输了。但柳无风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满意或者喜悦,他依旧平淡如水,不起波澜。又吃了一会儿残羹剩饭,或许他是觉得饱了,又或许是碟子里的残渣不足以满足他的胃口。他熟练地将筷子掰成两截,用毛刺剔着牙,问:“你家婆娘呢?”
我知道,自己迟早要面临柳无风的如此一问。但又无法阻止,只好强忍着悲伤,又向柳无风说了一遍。
当一个人面临不愿面对的悲伤时,往往会将自己封闭起来。我越来越理解那些人的选择,因为我正在忍受着伤疤被人一次又一次揭开的痛苦。
柳无风难得叹了口气,这让我莫名有了些感激。他说:“所以,你这次出来只是为了找你的女儿?”
我说:“是的。”
柳无风说:“茫茫人海,何处寻觅?”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知道答案。柳无风看了我许久,说:“丐帮的人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什么?”我不慎明白。
柳无风说:“你利用丐帮的人帮你找女儿,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却也有很大的风险。”
我问:“会有什么风险。”
柳无风说:“很快,皇上就会知道你回来的消息。而在他的眼中,你会变成无疑的丐帮帮主,手下数千弟子,会成为朝廷所忌惮的新的江湖势力。”
我沉默了。我的确没有考虑过这样的事情。但我依旧心存侥幸:“丐帮的人虽多,却不比其他门派。他们只不过是一群受人欺凌的乞丐,又不懂武功。”
“人多,本就是一种威胁。”柳无风淡淡地说。
“那你就回去告诉他。”娄琴忽然说道,“从今日起,我也是丐帮的人了。”
柳无风斜了娄琴一眼,无动于衷。他说:“你觉得皇上会相信吗?”
如此这般,都是不行。我忍无可忍,吼道:“那叫我怎么办?难道放着自己的女儿不去找吗?”
柳无风死死地盯着说,说:“跟我回去。”
回去?
我问:“去哪里?”
柳无风说:“去见皇上。”
赵构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四年前勤政殿的场景历历在目。那份
凶险,让我胆怯。
娄琴扶住我胳膊,说:“你不能回去。当年你忤逆于他,他恨你入骨。你去见他,他一定不会放了你。”
“不会。”柳无风说,“皇上一定不会难为你。”
“为什么?”我不解。
柳无风说:“如今朝廷斗争激烈,江湖势力各有所依附,若你能以丐帮归顺皇上,他一定不会难为你。”
归顺?
我忍不住发笑:“难道当年武林盟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柳无风缓缓闭目,他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无奈。他说:“你不懂皇上。皇上有作为帝王的无奈。”
我说:“我不管他有什么无奈。他利用我,害了江湖。”
柳无风起身离开,走到门口,他忽然顿足,背身对我说:“你若想找到你女儿,回到皇上那里,是最明智的选择。”
说罢,柳无风离开了。
2.
是夜。
天空下起了如丝一般的小雨,细雨朦胧,密密麻麻。让黑夜中的娄琴客栈,犹如镜花水月一般的不真切。
可这一切却又很真实。我就站在当年我一直居住过的那个房间里,站在窗边凝视着雨中的景色。潮湿清凉的风,带着细蒙蒙的雨吹在我的脸上。我忽然觉得很疲惫,真想就此睡过去,一睁眼,便是六年前的场景,李小谦疯疯癫癫地游荡在房间里,对我说:“我回不去了,能给我妈打个电话吗?”
“在想什么?”娄琴推开我半掩的房门,走到我身边。她的声音很柔软,永远都能给我一种回家的感觉。
我问她:“你说,小月会怪我吗?”
娄琴怔了怔,微笑着说:“不会的。”
“可是……”我说,“如果当初我不去救陈伯洋,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娄琴说:“善良没有错,错的是那些心存恶念的人。”
我说:“可是善良的人也会做错事。”
“只要心存善念,即使结果并不完美,起码自己问心无愧。”娄琴目光投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她说,“曾经有一个人告诉我,这世间的事没有一件是能为人所左右的,但自己的心却可以。”
她的话意味深长。我并不能全部理解,但我却记住了问心无愧。
我说:“我想去见他。”
“见谁?”娄琴回头看着我。
我感觉娄琴已经猜到了我说的他是谁。只是,她不愿承认。我说:“赵构。”
娄琴缓缓闭上眼睛,说:“你想好了?”
我说:“我说,他是皇上,他拥有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他可以帮我找到纾瑶。”
娄琴点了点头,说:“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就按着自己的决定去做吧。我会帮你。”
我问她:“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娄琴淡淡一笑,说:“因为,我欠一个人一份情。一份永远
也还不起的情。”
娄琴说,你要记住,皇上并不一定拥有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但却有这世间最深沉的无奈。这件事,很重要。
娄琴所说的很重要的事,我并不能理解,那时候我的没有经历过,也没有体会过。其实,这世上的所有道理都是如此,即便是它们被人描述得如何深刻,如何入木三分,那些没有亲身经历的人,始终都无法深刻的体会。
但真的深切体会到的时候,却又不知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悔不该当初。
3.
次日。我带着余十三来到了柳无风的府上。
柳无风派了一个下人出门,将我引到一个不太大的院子。院子中摆放着一个箭靶,柳无风正拉着强弓,使劲地瞄着靶心。
余十三打了一个喷嚏,下人慌忙将他的嘴捂住,小声地说:“大人正在练箭,不要打扰。”
我和余十三便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待。半个时辰过去了,柳无风依旧在瞄,那支弦上之箭始终没有发出。
我失去了耐心,对着柳无风喊:“你到底还射不射?”
柳无风眉头一皱,“嗖”的一声,利箭拉着尖锐的哨响,擦着箭靶飞了过去。
“可恶!”柳无风将弓扔在地上,对我吼道,“本来我可以射中,都是你在一旁胡乱说话,扰乱了我的心神!”
我无言以对。只好从怀里掏出五百两银票,塞到柳无风手中。这是我当年欠他的银子,如今也到了应该还他的时候了。
柳无风数了数,颇为满意,说:“这还差不多。就算是你赔偿我一箭不中的损失。”
我说:“不是。这是……”
柳无风一摆手,说:“好了,好了。我不与你计较了,你不必再说什么道歉的酸麻话。”
“不。这其实是……”我极力想要解释。
柳无风却将银票揣入怀中,问:“你欠我的那五百两,什么时候还我?”
我靠!最贪不过柳无风。
我心中暗骂。强忍着内心的不满,又掏出了五百两银票,极不情愿地递到柳无风手中。
柳无风接过银票,露出了罕见的笑容,一面数着,一面说:“看在多年朋友的份上,利息就不与你计算了。”
这时,余十三从地上摸起一颗石子,对着三十米在的靶心微微一瞄,奋力一掷。一道黑影略过,瞬息之后,箭靶的红心变成了一个与石子相差无几的洞。
“箭法不准,就不要赖别人。”余十三冷冷地说着。
柳无风脸色铁青,他重重哼了一声,对我说:“今日,你是来向我示威的吗?”
我说:“不是。我想让你带我去见皇上。”
柳无风眉头一皱,变得严肃:“你想好了?”
我点了点头,说:“想好了。”
柳无风也点了点头,伸出一只手,说:“引路费一百两。”
第一百九十一章 盗圣
绍兴二十年七月。
空气异常燥热,让人心绪难安。越是在这样的时候,越是有事情要发生。
柳无风已经将我回到临安的事情告诉了赵构,也向他转达了我投诚的意愿。
然而,消息如石沉大海,我始终没有得到赵构的回音。娄琴说,赵构不会那么容易见我,当年我悖逆于他,抗旨不尊,以他的性格,即便是要见我,总也先要给我一个下马威。
娄琴是很了解赵构的。我深信这一点。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可以感觉到,赵构始终是娄琴心里挂念着,不愿放下的那个人。
既然不愿放下,为何又要分开?
我问娄琴,这样是不是很痛苦?
娄琴说,分开并不痛苦,痛苦的是想要在一起却觉得很难。
我等赵构的心情几乎是焦灼。我将他视为在这个世上唯一可以帮我找到纾瑶的人。我也告诉余十三,他一定可以帮他找到余青儿。
余十三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他也如我一样,如垂死边缘的饥民渴望粮食一般地渴望着赵构。
一日。娄琴的客栈里缓步迈进了两个男人。二人面色阴冷,半截隐于斗笠之下,手中各持一柄短刀,迈进门时步履沉重,锵然有力。看得出,这是两个内力精深的高手。
对于这样的高手,娄琴向来十分客气。并不是因为她害怕什么,只是这个江湖里但凡有些本领的人,脾气大都不好,娄琴喜好安宁,不愿招惹麻烦。她笑脸相迎,引他二人在靠窗处落座,问:“二位客官想吃些什么?”
两人相对而坐,也不摘下斗笠,不知能否看见彼此。但言语上确实一番让人深感无聊的客套。
“李师兄先请。”
“唉,刘师弟先来。”
二人左谦右让,一下便是几个回合,娄琴怔怔地站在一旁,脸上渐渐露出厌恶的神色。终于,李师兄不再谦让,说:“好,那愚兄便不客气了。”说完,他侧身面向娄琴,略有思忖,道:“来个东坡肉……”一番絮叨以后,竟然点了十几道菜,看得我们几人目瞪口呆。
娄琴记完最后一道,小心询问:“客官点了这么多吃食,可用得尽吗?”
“你尽管上来,其余的休要多问。”李师兄很不耐烦。
厨房里响起了老张欢愉的忙碌声。有客人,他就有活儿干,有活儿干他就能赚钱。这就是寻常人的乐趣,很平淡,却也很珍贵。
饭菜仍在锅中,两人便已喝了几盏茶水。忽然,李师兄说:“师弟,你还没与我说完,这盗王李霄汉和盗霸陈元彪的比试,结果到底如何啊?”
盗王,盗霸。
我与小月在江湖游历的几年里,也曾听说过,李霄汉和陈元彪二人。
两人皆出自盗门,虽不是一个帮派,却是干着同样的勾当。李霄汉出自江西神偷门,自称盗王,常言天下无所不盗,唯情不偷尔。
陈元彪出自广南盗圣帮,人称盗霸。他的称号是人们送的,不是自己封的。因此,我一直觉得陈
元彪的本领大概比李霄汉要强上一些。陈元彪之所以被人称为盗霸,是因为他为人十分霸道,几乎是目中无人。他以一手含沙射影和翻墙猴的功夫,偷遍天下,无所不能。他也常对人说:“世间只有不存在的东西,没有我偷不到的东西。”
此二人虽然相隔甚远,但同行之间难免有所竞争。尤其是二人在江湖上成名之后,对彼此更有了不屑和不满。
正是那个姓李的师兄问到这里,刘师弟双手一拍,扬起就是一阵比划,接着便讲述了一段有关于江湖盗贼之间的王霸之争。
话说,那是绍兴十九年冬月的事。一个寒冷的深夜,大江(长江)之上,一艘商船急匆匆地抵达江宁府。
江宁口岸早已兵甲森然,诸多士兵严阵以待。商船靠岸,十几人抬着数只木箱陆续登船。他们行动很快,因为其中的一个木箱子被看护的十分严密。其他木箱皆是两人一抬,而那个木箱确实两人抬另有四人从旁看护。那个木箱子里放着的,是时任监察御史魏师逊准备送个当朝宰相秦桧的寿礼。
没有人知道那里面放的是什么。但从所有人的紧张程度来看,那一定是一件极为珍贵的宝物。
周密保护,趁夜行船。所有的人都以为万无一失的时候,却有两双眼睛在黑夜中同时盯上了那艘船,更确切的应当是那个被人严密看护起来的木箱子。
这两双眼睛,并非是偶然碰到一起的。
陈元彪和李霄汉二人曾在青峰立下赌约,二人决定一决高下,胜者即名为盗圣。
两人立下赌约之时,江湖上很多人都有所见证,其中不乏括苍、青云等名门大派的弟子。
二人立下赌约之后,一直寻觅作案目标。途径江宁府时,正巧看到这番场景,因而决定以秦桧的寿礼为目标,在商船靠岸之前,将木箱子里的宝物偷到手。
决定之后,“王霸”二人立贴为证,签字画押,一式两份,双方各执一份,随即展开了盗窃行动。
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个人是怎么上的船,又是如何躲过了船上士兵严密的监护。总之,这个伪装好的商船又大江入运河,又运河入钱塘,在临安府靠岸的时候。士兵们抬起箱子要走,却突然发现箱子轻了许多,慌忙打开箱子查看,却见木箱里空空荡荡,其中宝物不翼而飞。
就在船上一片混乱,所有人忙着搜查盗匪之时,岸边上匆匆闪过两个人影。两人一前一后,直接向着不远处的人群奔去。
江湖上的人得到消息,早已在钱塘口岸不远处的宽巷中等候,就等着见证盗圣之名花落谁家。
当二人走近,好奇心盛的江湖人士将他二人团团围住,迫不及待地询问结果,却见两人眉头紧锁,互看一眼,纷纷露出不悦,不屑,不满……总之情感十分复杂。
众人更加好奇,一再追问。二人这才相继从各自背囊之中掏出一物,竟是都是一件做工精美极致的金丝翡翠兽,两只兽一个向左回头,一个向右回头,明白就是一对儿。
所有人为这对价值连城的宝物惊叹的同时,又不觉困惑。到底这盗圣之名是归李霄
汉还是陈元彪呢?
结果当然无从评判。因为,根据两人的描述,二人同时下手,几乎又是在同时各自拿走了一只玉兽。
江湖人很失望。他们比不在乎二人盗窃的过程是如何的紧张刺激,又是如何的精彩纷呈,他们只在乎输赢,只在乎结果。他们觉得,平局辜负了他们心中最殷切的期待。
有人开始起哄,再来一场!
所有人纷纷相应,吵嚷着让李霄汉和陈元彪重新比过。而陈李二人,对于这样的结果也是十分难以接受。他们二人在众人的怂恿下,当即决定,就地比试!
“就地比试?!”李师兄按捺不住,张口问道,“比试的内容是什么?”
刘师弟道:“李师兄不要急躁,且听我慢慢说来!”他抿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当时,我就在现场。二人当即决定比试,在众人的见证之下一决雌雄。这次他们要偷的目标是他们彼此。两人互相偷对方身上的一件贴身物件,在场的英雄好汉为评判。”
“到底是要偷什么样的物件?”李师兄问道。
刘师弟答:“二人根本没有明说,只说是随身物品。李霄汉和陈元彪相对而立,相隔十尺,众人围观于四周。当时的气氛是异常的紧张,所有人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忽然,二人身影同时晃动,电光火石之虞二人竟然交换了站位。谁也没有看清楚,那一瞬之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只是那一瞬之后,李霄汉毫发无损地站在那里,而陈元彪**上身,下身也只剩下了一条底.裤而已。”
“精彩!”李师兄拍手叫绝,“这盗王李霄汉果然不是浪得虚名!盗圣之名真是当之无愧!”
“哎!”怎料到刘师弟一声长叹,道,“当时,我们也是这么以为的。”
“哦?”李师兄疑惑道,“莫非……还有变化?”
刘师弟点了点头,说:“就在众人准备为李霄汉荣获盗圣之名喝彩之时,却见那陈元彪不慌不忙,展开手掌,却是一条洁白如雪的底.裤!”
我倒吸一口凉气。李师兄也激动得难以自持,几乎是站了起来,惊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是啊,怎么会这样呢?
陷入回忆中的刘师弟沉默了许久,他又叹一声,缓缓说道:“正如陈元彪所说的那样,这世间只有不存在的东西,没有他偷不到的东西。当时的结果尤为震撼,令在场之人无不瞠目结舌。李霄汉纵然手段奇绝,一瞬间偷的陈元彪只剩下一条底.裤。而陈元彪更是让人震撼,他竟然能在李霄汉外衣丝毫无损的情况下,只偷下对手的底.裤!”
无论是李师兄还是刘师弟,他们只不过是我人生路上一个匆匆的过客,就像是娄琴客栈里来了又走的客官,没有给我留下太过深刻的印象。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何门何派,为人是善是恶,他们二人之所以被我记住,完全是因为他们所说的有关于李霄汉与陈元彪的叙述。
尤其是陈元彪,这个名字被我牢牢地记在了心里。那时候,我隐约产生了一种很强烈的冲动——我想要认识一下这个可以在瞬息之间偷走别人底.裤的人。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主事
1.
三日后,我接到了柳无风的传信——赵构在武林盟等我。
武林盟?
或者说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禅慧寺。那个地方伴随了我太多太多的回忆。没有多少欢乐,其中却有着无数的痛苦。
其实,我是不愿意回到那个地方的。
即使我已经回到了临安府数日之久,寄住在娄琴的客栈中,也从未有一刻想要回到那个地方。然而,赵构却偏偏选择了那样一个地方与我相见。
我隐约感觉,他的选择似有深意。但无论他有什么打算,这件事是我所不能决定的。我可以选择去或者不去,却不能选择去哪里。
去往武林盟的路上,余十三问我:“武林盟是什么地方?”
我想了想,对他说:“一个我曾经住过的地方。”仅此而已。
即便是已经时隔四年之久,即便是武林盟在这个江湖上早已经不复存在。但武林盟的金字招牌依旧牢固地挂在那里,仿佛是所有的都变了,而这个地方从未曾改变过一样。
柳无风已在门前等候。他背上斜挎大刀,伴随着他那张,万年不变表情的脸,无论在什么时候见到都显得滑稽可笑。见我和余十三走来,他并没有什么动作,依旧是如门神一般地伫立在门口。
“你来了?”柳无风冷漠地询问。
“是。”我说,“他呢?”
柳无风眼角微微一抽搐,说:“圣上在堂内等你,你随我来吧。”
我正要带着余十三走进这个已经阔别已久的宅院,想要让他亲眼目睹一下我当年入梦幻一般沉迷的地方。刚迈出一步,却被一只铁一般的胳膊拦了下来。
“解剑!”柳无风重重说道。
我说:“我的剑从来没有离开过我。”
柳无风冷哼一声,不屑地说:“吃饭也是?如厕也是?搂着你婆娘睡觉的时候也不离手吗?”
他的话让我愤怒,却无言以对。因为他说的并没有错。我将剑交到余十三手中,对他说:“你在这里等我吧。”
余十三说:“别忘了我妹妹。”
我冲他微微一笑,说:“放心吧。我不会忘记。”
2.
武林盟正堂。
还是禅慧寺时,这里曾经供奉着佛祖的金身石像。后来,这里改做武林盟,我曾无数次与李小谦在这里商议如何应对这个江湖上迭起的风云。
但此时,这个厅堂里,只有一个人。
他背身向门,看着墙上气势磅礴的山河画卷,默然无声。
“启禀皇上。姬旦丙带到。”柳无风郑重行礼。赵构并没有转身,而是抬手轻轻摆了摆说:“你先下去吧。”
大致有半个时辰的沉默。我便如是等待堂审的犯人一般,等待着眼前之人的第一句发问。我劝导自己,我并不怕他,只是有求于他,不得已而为之。
“她还好吗?”赵构的第一句话,竟然与我无关。
我说:“你是说娄姐吗?”
赵构的背影微微一颤,说:“否则,还会有别人吗?”
我说:“她很好。我觉得她现在的生活很宁静。”
“哈!”赵构忽然笑了一声,他转过身来,目光如凌厉的刀子刺向我的胸口,“宁静?就是为了这两个字,你们都要背叛朕!”
我没有回答。我只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但却不知道娄琴与赵构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构说:“天目山的事是你做的?”
我说:“是我。”
“你好大的胆子!”赵构忽然怒声如雷,在堂室内回荡,他吼道,“你可知那天目山是什么样的地方,你竟然纠集数千余众在那里聚集闹事!”
我说:“我没有闹事。”
赵构说:“即便是你什么也没做,胆敢去那个地方,就是闹事!”
我说:“我的女儿丢了。我只不过想通过丐帮的人找我的女儿。”
“丐帮?”赵构嘴角略过一丝笑意,他说,“朕还要谢谢你。若不是此次你纠集丐帮弟子于天目山,朕倒还不知道这个江湖上竟然有一个丐帮,而你还是丐帮的帮主。”
我苦笑一声,说:“我自己差点都忘了。”
赵构说:“你的事,无风都已经向朕禀报了。你这次回来,朕可以既往不咎,朕也可以发动各州府衙门帮你寻找女儿。”
他的话瞬间点燃了我心中已几乎熄灭的希望之火,我激动难耐,慌忙问道:“真的?”
“君无戏言!”赵构掷地有声地回应,但他目光忽然聚集,紧紧地盯着我,说,“但是......朕有条件!”
“什么条件?”我早有心理准备。
赵构说:“如今江湖上乱象横生,更有奸人在其中为非作歹,严重扰乱了朝廷的治安。朕思前想后,认为江湖不可一日不盟,武林不可一日无主.......”
难道他还要我做武林盟主?!
“你莫要多想。”赵构说,“朕不会再叫你做什么武林盟主。如今局势不同,而你更不是那块材料。”
我心中稍安,问:“那你要我做什么?”
赵构微微一笑,说:“朕想要在朝廷中成立一个江湖事物协理司,朕想让你做该司的主事,你的任务只有一个,那便是协调各大门派,尽快选出一个忠诚可靠,精明能干的新武林盟主。”
江湖事务协理司主事?赵构竟想让我如朝为官吗?我心里莫名有一丝向往。
我问:“江湖事务协理司主事是几品官?”
“五品!”赵构说。
我有些激动了又不敢相信,问:“五品官?”
赵构一怔,摇了摇头,说:“没有品!并且朕也不会给你任何经费。”
“我靠!”我忍不住骂了一句。
“你……靠?靠什么?”赵构疑惑地看着我。
我说:“没什么。”
赵构表情重归平
淡,说:“朕不管你靠什么。若想让朕帮你,从今日起你就要替朕做事,完成朕交待给你的任务,天涯海角任你去哪里朕都不再管。”
我说:“其实,你想要一个武林盟主很容易。你是皇上,让谁做武林盟主都是你一声令下……”
“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赵构打断我,说,“朕曾经说过,江湖是江湖人的江湖。武林盟主还是让江湖上的人自己去选吧,朕不过是想促成这件事,不是想干预,你明白吗?”
我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赵构说:“你还有什么要跟朕说的吗?”
我说:“还有一件事。”
赵构问:“何事?”
我说:“除了我的女儿,我还要找一个叫余青儿的小姑娘。”
“余青儿?”赵构眉头一皱,问,“她是你什么人?”
我说:“她是我徒弟的妹妹。数月前被黑蛇帮掳走,至今音信全无。”
“你竟然还收了徒弟。”赵构不屑地一笑,他说,“朕聪明一世,却看错了……大约有一百多人,你便是其中一个!”
我真的很想问问他到底聪明在哪里?但我没有说,因为这种时候,的确没有必要得罪一个你有所求的人。
“好吧。”赵构说,“这不是什么难事,朕准了。”
我告别赵构,说:“那我便回去了。”
“不必了。”赵构说,“从现在起,这里便是江湖事务协理司,你即可上任,娄琴客栈便不要再去了。”
“可是……”我想去和娄琴说明此事,但却发现赵构目光阴冷地看着,让我不禁心头一颤。只听他说:“今日之事,你不可以对任何人说起,尤其是娄琴。”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赵构却没有回答,阔步走过我身旁,向门外走去。
“无风,我们走。”门外响起赵构朗朗的声音,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向着武林盟……不,应当是江湖事务协理司大门走去。
很快,余十三跑了进来。他怀里抱着青光血芒两剑,焦急地问我:“怎么样了?”
我说:“他答应了,发动各地州府帮我们找人。”
“包括青儿?”余十三有些紧张。
我说:“当然。”
他脸上难得露出喜悦,甚至有些感激,他将两把剑送还到我手上,对我郑重地叩头说:“这份恩情,我一定会还。”
我并没有想要他还我什么恩情。但我知道他的性格,他这样说,我也没有说拒绝的话。我只是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说:“从今以后,我们就要从这里住下了。”
余十三扫量了四周,有些不敢置信,问:“在,在这里吗?”
我说:“是。”我看着眼前的少年。这样偌大的一间宅院里只剩下我们两人,那一刻,我感觉与他尤为亲近,我问他:“如果以后的路会很艰难,你还会不会和我一起走?”
余十三怔怔地看着我,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说:“你的恩情,我一定会还。”
第一百九十三章 阴阳
1.
年幼时,八矛师父曾经对我说过,人身体之中有一阴一阳两种气息,这两股气息相互制衡又相互融合。
阳盛则阴退,阴极则阳衰。这个道理我一直都不能理解。八矛师父便带我进了一个阴冷的山洞。他问我:“冷不冷?”
我说:“不冷。”
八矛师父很诧异,他问:“你竟然不冷?”
我敞开外衣,露出棉袄,说:“我穿得很厚!”
八矛师父很生气,他出手将我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又问:“冷不冷?”
我说:“冷!”
八矛师父顿时高兴起来,他说:“这便是阴极。阴极则阳衰。”
我说:“我明白了,阴极就是冷。”
八矛师父点燃火把,凑到我跟前,问:“热不热?”
我摇头说:“不热。”
八矛师父又开始诧异,他问:“为何不热?”
我说:“因为我没穿衣服。”
所以……直到后来,我都没有明白八矛师父所说的阴阳理论到底是指的什么。在我的理解中,只感觉或阴或阳和穿不穿衣服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但八矛师父对我说,阴阳二气对于人非常重要。他说,内功之道无外乎练气,练的便是阴阳二气。气凝于丹田,行走于血脉,噫呼出即能成风。
他说:“你太小了,还不能练习这些高深的武学。待你及冠之后,我再慢慢传授于你。”
我说:“那得等我到了二十岁。太久了。”
八矛师父说:“不久,不久。须臾而已。”
我说:“学武功太苦了,有没有什么不用练就可以拥有强大内功的方法?”
八矛师父目光投向远方,眸中闪烁着几丝痛苦,他说:“有。但要别人付出代价。”
2.
八矛师父始终没有告诉我,那是一种怎么样的代价。那个时候,对于我而言,无论什么武功都比不过一张普通的面饼。吃饱肚子才是最重要的事。
“吃饭了。”余十三将一沓面饼放在桌上,他说,“你这个地方什么都没有,这是我自己带的干粮。”
我一直沉浸在白日里与赵构谈话的场景之中,心绪烦乱,便对余十三说:“你自己
吃吧。”
忽然,我感觉身后的余十三有所动作,隐约间有一股风力向我袭来。我匆忙侧身,却见一张面饼从我身侧飞了过去。
我随即一掌将面饼捞回,只听见余十三说:“吃饭。”便无他言。
我摇头苦笑,将面饼攥在手中。被火烤过的面饼还有些烫手,我将它凑到嘴边,闻到一股诱人的焦香。
汀兰古穴。
突然间,我莫名想到了这个地方。想到那个曾教给我十一式剑招的怪人。他曾吃着这样被烤过的面饼,激动不已。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不知道这个时候,他会不会走出汀兰古穴,看看如今的江湖还是不是他当年所经历的模样。
余十三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门外一阵“哗啦啦”的声音,听着像是院门上悬着铁链发出的声响。
“有人来了。”余十三霍地站起来,神情紧张。
随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踏”而来。我站在门口向外张望,虽然黑夜中看不清来人的长相,但从他身上斜背的那柄大刀来看,应当是柳无风来了。
“出事了。”柳无风还未走进屋子便冲我喊道。
我问:“怎么?出什么事了?”
柳无风几步跨进屋门,先看了余十三一眼,说:“小子。你先出去。”
余十三原本是站在桌前,但柳无风说完之后,他又缓缓地坐了下去,不紧不慢地拿起面饼咬了一口。
“好小子。我让你出去你竟然不听?!”柳无风瞪着眼睛,余十三却仿佛是没有听到一般。柳无风冷哼一声,拉起我的胳膊,说:“走,我们出去说。”
“不用。”我转身对着余十三说,“你去别的屋子里吃吧。”
余十三点了点头,拿起面饼向门外走去,与柳无风擦肩而过之时,听见柳无风一声冷哼,余十三的表情也无所变化。
我问柳无风:“到底怎么了?”
柳无风说:“接台州府奏报,数日前台州多处村镇遭到不明屠杀,疑是江湖人所为。”
江湖人?我问:“是何人?”
柳无风说:“若是知道,皇上便不会遣我来找你。据台州府奏报,几处村镇两千余户人几乎在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死者皆浑身僵硬,面带白霜,仿佛是被冻死一般,你可知
这是何门何派所为?”
浑身僵硬,面带白霜……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因为四年前,我和夏尔马初到陆家山庄之时,就曾亲眼目睹了这样一个场景。
那红光一闪,披头散发的陆石犹如恶鬼一般地出现。那刺骨的阴寒,让周围的一切都冻结了一层白霜。
“发什么呆,你到底知是不知?”柳无风喝道。
摩诃钵特摩!摩诃钵特摩!
纾瑶!
我一把推开柳无风,快步向门外冲去。摩诃钵特摩咒出现了。它在藏龙涧中与纾瑶一同消失,找到了盗窃秘籍的人,就一定可以找到纾瑶。
柳无风在我身后大声喝问,你去哪里?你去哪里?!我浑不与他理会。我感觉这个时候,与任何无意义的人多说一句,都是在浪费我宝贵的时间,甚至是在消耗纾瑶的生命。
那一刻,我的心里,只有纾瑶。
“十三!”我大声喊着,“拿上剑跟我走!”
余十三正在不远处的台阶上吃着面饼,听我喊他,先是一怔,而后问:“去哪里?”
“不要废话,走!”我第一次用这种口吻对余十三讲话,他竟然真的有些被吓住了,转身冲进屋子,稍时提着两柄剑冲了出来。
“站住!”
柳无风腾空跃到我面前,将我去路挡住,大声喝问:“你到底要去做什么?你是不是知道那是何人所为?”
我说:“我不知道。但是我很快就会知道了。”
我和余十三一左一右绕过柳无风,正欲出门,却听见身后“锵啷”一声响,隐隐约约有刀风袭来。
“不说清楚休想离开!”柳无风大声喝道。
真是个麻烦的人!
我正要转身跟他说个清楚,却见余十三瞬息一动,挥剑一斩。“咔”的一声,柳无风的青龙偃月小刀再次断成两截。
柳无风眼角抽动,一张脸憋成了酱紫色,他说:“不说便罢,为何毁我兵器!”他弯腰将短刀捡起,托着几经修复的兵器,神情恸然。
“这一次,只怕它再也不能修复了!”柳无风神情忧伤。
我无心安慰,只得向他抱了抱拳,对余十三轻声说了句:“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