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色目贵族
与此同时,立功心切的元兵们也没闲着。
在达鲁花赤乌力罕的调动下,军营内的人马立刻被派出去了大半,由巴雅尔担任讨贼先锋,率队直奔覆船山。
董抟霄则只能按照事先的约定随乌力罕留在后方为巴雅尔压阵。
“快点!快点!”
“都给我跟上!”
巴雅尔骑着高头骏马趾高气扬地走在队伍中央,一声又一声地吆喝着鼓舞士气的话,脸上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仿佛剿灭魔教总舵的功劳已经被他紧紧地握在了手中。
其副官亲自走在前面为其牵马,怀中还抱着一柄巨大的铁锤,从模样上不难看出这是巴雅尔的趁手武器。
此刻见巴雅尔大声喊话后清了清嗓子,副官眼珠骨碌碌地一转,估摸着千户大人是口渴了,便立刻伸腿踹了旁边的士兵一脚,蛮横地道:“看不见大人口渴了么?把水囊给我拿来!”
士兵正在心里踅摸着等端了这个魔教贼窝之后是该先冲向那藏着金银财宝的仓库,还是先冲向藏着女人的卧房……
毕竟能否在一场讨贼战役中占到足够多的便宜,是检验一个元兵是否“合格”的唯一标准。
被副官这么一踹,士兵瞬间从美梦里回过神来,连忙扶了扶自己的头盔,确认其没有歪得太过厉害之后,才跟哈巴狗似的一边点头,一边将水囊递了过去。
做着这一连串动作的同时,士兵悄悄地放缓了身形,从队伍中撤了出来,并捎带着往巴雅尔的马匹一侧挪了挪。
对他来说,递个水囊虽然只是举手之劳,但若是足够有“诚意”,足够让马上的千户大人感到“满意”,那没准就能让他了解到自己的“心意”,进而记住自己,甚至赏赐自己!
副官把他的动作都看在了眼里,一把夺过水囊之后不屑地道:“没你的事了,还不快滚回队伍里去!”
士兵脸上装作憨笑的样子,但心中却早将副官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心道你自己如今的位置还不是靠阿谀奉承讨来的?还瞧不起我了?
旋即心思一转,提高声音喊道:“谢千户大人赏赐!”
巴雅尔被他这句讨赏的话一叫,才回头来,看到了副官递过来的水囊,大笑着道:“好懂事的小子!你怎的知道我渴了?”
士兵哪肯放过这样与千户对话的好机会,立刻谄媚着答道:“都怪小的们办事不让大人放心,这大热的天还要劳烦您来亲自督战,这要是将您金子贵的嗓子累坏了,咱还不得拿命去赔!”
这句奉承之言显然哄得巴雅尔非常高兴,开怀笑道:“不错,办事很有眼力,以后就来我身边做事吧!”
“谢大人!”士兵顿时大喜,谁不知道这位千户是达鲁花赤的心腹?能够成为他的亲卫,那可是能够捞到不少油水的肥差。
一旁的副官气得牙根直痒,心道竟然敢在老子的眼皮子下面抢好处,看回了军营不叫你好看!
心情大好的巴雅尔喝完之后将水囊随手丢给副官,然后又扯着嗓子喊道:“都给我打起精神!等到见到魔教的妖人后都别心软,只要能将这个魔教的贼窝给我一锅端了,保准少不了你们的赏!”
说罢从副官手里拿过自己的兵器,炫耀气力似的比划着挥舞了几下,麾下的士兵立刻卖力叫好,鼓吹自己的将官如何威武,如何称职。
一群人丝毫没有预料到可能会遇到的危险。
反观坐镇后方的董抟霄麾下,则个个打着呵欠,显得死气沉沉。
不过剿贼而已,排兵布阵却被安排到了最后面,心思再蠢笨的士兵也明白此行不过是跟着装装样子而已,估计事后连口热乎的肉汤都喝不到。
“还不如到城里巡逻呢!好歹也能蹭顿酒吃……”一名士兵不满意地咕哝道。
他旁边的老兵嘿嘿一笑,“小子,看你的样子是个新瓜蛋子吧?”
士兵没想到自己的牢骚话被人给听见了,尴尬地道:“是啊……”
“你有所不知,咱们这位董大人虽然是个副千户,还是个汉人,但升官的速度可是比许多贵族子弟还要快。弟兄们自从跟着他,虽然没沾到过什么大的油水,但是腰板挺得却直,从来没吃过半点亏!”
“真的?这位董副千户真有这么神?”
老兵先是扫视了周围一圈,然后缩了缩脑袋,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昨天我有个兄弟也是去剿贼,本想着捞些酒钱便好,可没成想却将命折了进去。据跑回来的人说,这伙贼人身手都不寻常,比那些山贼草寇还要厉害!”
“这么说来咱们走到后头倒也不算什么坏事?”
老兵搂着他的脖子嘿嘿笑道:“咱们都是军户出身的人,有一辈子的油水可以慢慢捞,可这命却是只有一条,这次就当是出来溜圈便好,别满脑门子的怨气!”
“多谢老哥指点,日后……”
“嗨,以后都是逛一个窑子的弟兄,不用说客气的话,谁不都是从这时候过来的!”老兵大气地摆了摆手,不再说话。
一名年龄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始终竖着耳朵听着一老一少的对话,不禁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没想到连当个兵油子都这么多的学问,大元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堪了?若长此以往,国家必不安宁!
愤慨的年轻人本名叫做察罕帖木儿,是祖籍别失八里的乃蛮氏人,祖上曾因在南下时攻克颍州有功而被封为贵族,因而全家就都留在了颍州定居。
察罕帖木儿自幼勤奋好学,攻读儒书,受汉文化影响颇深,虽然只有二十岁的年纪,便已经能文能武,闻名乡里,将匡扶朝廷混乱的时局视为己任,与其他色目贵族家的纨绔子弟完全不同。
眼下之所以出现在此地,盖因他还有另一个身份赛因赤答忽的妻弟,也就是那个在比试当中将巴雅尔给揍了一顿的人。
可以说巴雅尔和赛因赤答忽之所以结下如此深的梁子,便都是他的功劳。
第三十一章 浑水摸鱼
察罕帖木儿为自己取了个简单好记的汉名李察罕,以便显得自己更像个可以佩剑任侠的儒生。
在得知姐夫的危险处境之后,李察罕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杯盏,从酒馆中直冲向军营。
让别人为自己的冲动承担后果,这是万万不能的,就算是自己的亲人也不行。
所以,他必须去亲手了结了此事。
他知道巴雅尔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但以防万一,他还是需要很好地隐藏自己,先摸到姐夫身边了解一下情况。
于是在酒馆附近,一个烂醉如泥的元兵被他扒掉了身上的“皮”,将自己伪装成一名普通士兵后堂而皇之地混进了军营。
初出茅庐的李察罕也因此得以在军营内上了生动的一课。
此前以为如今的朝廷只是局势乱了一些而已,但从没想过大元的军队竟然已经如此堕落!
很难想象,酗酒和赌博竟然是军营中随处可见的事情。
这些曾经从草原走出,傲视中原的群狼居然已成了一些醉生梦死的蠹虫!
就连各级将官也多是对下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安心享受着他们每个月孝敬给自己的“供奉”,自己则投身到金屋藏娇的军帐中翻云覆雨,浑然不问军需要务。
怒气填胸的李察罕越看越是气愤,只恨不得将这些没用的废物尽数杀个干净,心中则为姐夫隐隐担心起来。
就算是个老实本分的人进来也难保不会被这样的环境所影响,他生怕素怀大志的姐夫也同他们一样变成这幅丑陋的样子。
正巧碰到乌力罕下令发兵,还没找到赛因赤答忽的李察罕就直接被慌乱的将官给拉到了队伍里一齐出发了……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找到机会脱身,悄无声息地潜到了赛因赤答忽的队伍中,听了这老兵之言后更是愤慨起来,随口找了个理由脱身后径直去寻后方的姐夫。
走在队伍里的赛因赤答忽此时正忐忑不安。
也不知道今天的计划会不会顺利,希望这些魔教的妖人不要让自己失望。
毕竟是你们的总舵,尽管拿出些手段宰了巴雅尔吧!否则有他时刻在一旁掣肘,自己别说完成远大的志向了,就连能不能保住性命都是个问题。
赛因赤答忽正出神想着,只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姐夫!”
来人正是名神不知鬼不觉绕到他身后的李察罕。
赛因赤答忽听见这一道熟悉的声音后心里蓦地往下一沉,糟了,这小子怎么来了!
“你不是在府城里寻访名士吗?怎么到这里来了?”赛因赤答忽皱着眉头问。
“那些所谓的名士多是些浑身酸臭的腐儒罢了,与他们打嘴架哪比得上在这里有趣?”李察罕故意调笑了一句。
“胡闹!你以为这是在颍州吗?”赛因赤答忽立刻斥责了一句,这位妻弟的胆子也实在是太大了些。
李察罕浑然没有将姐夫的斥责放在心上,反而嘿嘿笑道:“小声点,冒充士兵混进队伍的罪名可是不小呢!”
赛因赤答忽没好气地道:“亏你还知道!”
李察罕边说着边将胳膊搭上了姐夫的肩膀,安慰道:“我这不是听说你遇到了些麻烦嘛!想过来帮帮你,毕竟你是刚调来任职,手下连个信的过的人都没有。”
“没大没小的臭小子,要不是你惹了这么大的麻烦,我会受这些窝囊气嘛?”
赛因赤答忽虽然嘴上骂骂咧咧,心里却十分欢喜,这个妻弟的脾性向来与他合拍,有他在这里帮忙,做起事来自然是如鱼得水。
“我这次来就是替你解决这个麻烦的。”李察罕突然收起了嬉笑的表情,认真地说道。
被李察罕教训的巴雅尔虽是千户,但却出身很低,不好依仗自己的军职来报复没有入伍的李察罕,因而才将赛因赤答忽当成了他倾泻怒火的对象。
也正因为如此,赛因赤答忽才会联合董抟霄共同谋划这一招借刀杀人来对付巴雅尔。
“就凭你?”赛因赤答忽白了他一眼,哂笑道:“这可是在军营里,他又是正儿八经的千户军职,连我都要受他的窝囊气,你能有什么好办法?况且他要是知道了你在这里,不活剥了你的皮才怪。”
李察罕知道自己给姐夫惹了不小的麻烦,被他埋怨几句也理所应当,待他说完了腹中牢骚之后才开口问道:“我听说你昨日在那些魔教妖人的手上吃了个闷亏?”
赛因赤答忽轻哼了一声,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件事居然连他都知道了。
“那群妖人确实不简单,不过我也留了后手,只要机会合适……我一定会报了此仇!”
“我倒是突然对这个魔教有些兴趣了,能让你给出这样的评价,看来这伙妖人的确不是寻常之辈。”
李察罕最清楚不过姐夫的本事,不说他是个独挡一面的帅才,可做个将军总归是没问题的,更不用说是个百户之职。
能让刚上任的他吃这么大的瘪,足以得见这些魔教妖人的本事。
“不过这样一来,我的计划也就更容易实现了。”
听到他说完这句话,赛因赤答忽的脸立刻阴沉了下来,规劝道:“这不是你耍性子的地方,倘若惹出什么乱子我可保不住你!”
“放心,没把握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李察罕胸有成竹地道。
说完从怀里掏出了一袭黑色长衫,凑到赛因赤答忽的耳边小声道:“我的身手你总该信的过吧?等巴雅尔跟魔教妖人斗在一起时,我便套上这身黑衣趁乱将他给杀了,来一招浑水摸鱼!”
赛因赤答忽一反常态地没有听取妻弟的建议,正色道:“此事我已有安排,你只管留着我的身边便可,否则只会画蛇添足,打乱我的计划。”
“哦?”
李察罕有些意外,但旋即眼珠一转便答应了下来,笑道:“看来姐夫应该是与我想到一处了,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既然如此,那我就等着这出好戏上演了。”
赛因赤答忽向来拿这个妻弟没有办法,于是只好让他担当自己的亲卫,留在自己身边。
第三十二章 端倪渐显
文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一处柔软的床榻上。
甫一睁开眼,见到的便是李乳娘和沐冲焦急的面容。
“儿,你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李乳娘一见文醒了,连忙将他的手拉到面前去把脉。
文坐起身后扶着额头晃了晃脑袋,迷迷糊糊地问道:“这是哪里?”
沐冲矮下身子轻声道:“这是我娘的屋子。”
“我不是应该在绝尘谷里么?”
“绝尘谷?就是石室机关下面的那个没有出口的山谷?”
文点了点头,旋即看向沐冲,问道:“是那个黑衣人带你回来将我救出来的?”
沐冲自知这次又是因为自己的马虎大意,才导致文被困谷底,歉然道:“看来你都猜到了……你爬上山崖之后,我就被那名黑衣人给偷袭击昏了,他将我捆了大概有半个时辰……然后突然浑身湿漉漉地折了回来,一边为我松绑一边说你有危险,让我立刻随他去救你。
我听他的语气不像有假,便赶忙随他一起爬上山崖,进了崖内的机关,一起想办法用绳子将你从那个石室内的机关里给拉了上来。你当时昏迷不醒,又面带痛楚,我便将你直接背到我娘这里了,还没来得及去告知文伯他们。”
原来如此,看来那位姑娘一定是担心自己的安危,独自从碧水寒潭游了出去,然后叫上沐冲一起将自己给救了出去。
这救命之恩看来自己是实打实的欠下了,只是还不知道她的姓名……
文回道:“这件事就别让我爹娘知道了,免得他们跟着担心。”
沐冲点头答应道:“我明白。”
“之后呢?那位黑衣姑……前辈呢?”文险些将姑娘二字脱口而出,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他去哪里了?”
沐冲耸了耸肩膀,无奈地道:“这位黑衣前辈行事低调隐秘,性情也十分奇怪。他对禁地里的各处机关都极为了解,我们一同将你救出机关后,又细心地为我指了一处从机关入口通到崖下的隐蔽小路。还没等我转身答谢,他便已经消失不见了。”
文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回想着昏迷前浸入鼻中的那抹香气,不免怅然若失起来……也不知道这位神秘的姑娘究竟是谁?
“儿,你体内脉象为何如此奇怪?你昏迷前都做了些什么?”李乳娘待他们说完话,收回了替文把脉的手,阴沉着脸问道。
文苦笑道:“您是想问我体内的毒素从何而来吧?那是因为我误服了一颗噬心丹所致。”
“什么!奇毒?怎么会这样?”沐冲闻言一惊,黑衣人并没有对他提过这件事。
李乳娘则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睁大了眼睛问道:“噬心丹?这种奇毒明明已经失传了许久……”
文遂把与沐冲在落霞谷分别之后发生的奇遇苦笑着讲了一遍,但涉及到黑衣人实为女子以及关于李红瑶的事情却只字未谈。
只说他极有可能是位与父亲熟识的前辈,本来是想将投入禁地的自己惩戒一番而已,没想到会酿成这般差错。
虽然误服了噬心丹,但也因祸得福发现了碧水寒潭的秘密,被黑衣人和沐冲救了出来,否则若真等到大家去寻自己,只怕这条小命早就交代在绝尘谷底了。
“乳娘,方才听您话中之意,似乎之前有听说过噬心丹?”文若有所思地问道。
“不错。”李乳娘缓缓讲道:“这噬心丹是已故的韩教主亲自所创,其毒性虽不足以致命,但也强烈无比,中毒之人有近半成都因无法忍耐毒性发作时的奇痒自残而死。
此物起初是用来惩罚叛教弟子的,后来由于过于阴毒,为大家所不喜,韩教主也就没将丹方传下来。”
“韩教主?”
文感觉自己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线索,再次回想起石室中末尾两个牌位上的名字韩琼和李红瑶。
沐冲出声提示道:“就是在身陷袁州城的那位……”
“什么?”
文急声问道:“你说的这位韩教主可是叫韩琼?”
“韩琼?”沐冲一脸疑惑地看向文,显然并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反而是一旁的李乳娘眯起眼睛看向文,回道:“不错,但是儿你是如何得知韩教主名讳的?”
果然!文心里咯噔一下,若十年前身陷袁州的便是这位韩琼教主的话,那如今的明教教主就应该是绝尘谷内的李红瑶才对!
可李红瑶却早已因为情伤自殁于绝尘谷中,如此说来……自己先前随父亲在净心亭拜见的那位李教主竟然是个冒牌货!他居然敢假扮成李教主的样子,将明教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中!
文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若真像自己猜测的这样,岂不是整个明教所有人的性命都系在了一个不知名的人手上。
这种绝密之事那位黑衣女子为何会知道的如此详细?若说她跟此事没有牵连的话文无论如何是不会信的。
但是她为何对自己的态度如此特殊?为何敢毫无顾忌地将这些事告诉自己?
她跟文家究竟有什么关系?这些事父亲是否知情?
难道是她有意而为……
这一个又一个的谜团将文的脑袋搅得如同浆糊一般,可他又丝毫不敢松懈,生怕身边美好的一切突然毁于一旦,不得不去将这些事弄个水落石出。
“沐兄,我们立刻去议事堂找我爹,我有要紧的事需要和他商量!”
沐冲虽然一头雾水,可也将文阴晴不定的表情看在了眼里,知道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的事情,立刻点头答应。
“等等!”
李乳娘喊住了文,从袖口里取出了一个小药罐递给文,“这是我特制的清心丸,它虽然无法排出你体内噬心丹的毒素,但在发作的时候吃上一粒,可保你神志清醒。”
文心中一暖,也没有客套,接过来揣到了怀里,“多谢乳娘。”
二人出了李乳娘的住处,文才见到明教总舵的庐山真面目。
第三十三章 大光明顶
在明教的累年经营之下,高旷开阔的覆船山主峰峰顶宛如一处世外桃源,比小阜舍村和安乐村更加让人心驰神往。
这里没有文想象中巍峨雄峙的宝殿,也没有香火鼎盛的庙宇,视线所及之处只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奇秀壮丽的景象。
与小阜舍村类似,山顶正中央有一片空旷广场,其他屋舍则建于四周。
一切建筑均以简朴实用为主,不见半点奢靡之风,与自然风光浑然融于一体。
天边的飞鸟与白鹤踏雾翔云而来,立在两道摩天山崖之间,慵懒地鸣出几道仙音。
漫山遍野的松翠之色使这里尽陷其中,内云溪的飞瀑则裹着莹玉珠光轰然洒下,将万里长空浣洗过的剔透白云与之相接。
徐徐的山间清风拂面而过,轻拍着千年古松的枝叶,直至一头撞上硬如铜铁的万仞山岩后才急转直下,去与叶子的身影追逐打闹。
舍不得退去的云雾这才悄然变薄,允许崖间藏着的千层石阶缓慢揭开面纱。
“又不是第一次来,至于看呆了么?”沐冲一边打趣一边碰了碰文的胳膊,“走啊,我的公子。”
文这才从一片宁静祥和的梦中醒来,生怕自己一脚踩破了面前的丹青画卷,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道:“往哪走?”
沐冲翻了个白眼,摊着双手无奈地道:“这地方你拉着我陪你来了多少次了?好不容易才画够了,这下倒好,全都忘了,还不知道你重新将这里的景色看腻需要多久。”
文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心里却想着一定永远都看不够。
“看见广场后面那块石碑了没?就奔着那走。”沐冲说着抬起胳膊用手指向斜前方。
文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看到了一块昂然伫立的高大石碑,上面刻着一气呵成的四个大字。
文下意识地默念起来,“大光明顶……”
沐冲挑起嘴角一笑,“走吧,一会你就知道为什么取这个名字了。”说完便率先向前走去。
随着二人脚步的加快,眼前的石阶也豁然开朗,视线越是越往上,就越是云雾环绕,引人入胜。
二人正走着,忽地感觉云层一动,将刺眼的阳光挡住了许多。
“看!”沐冲立刻拍了拍文的肩膀。
文下意识地随他望去,只见巍峨耸立的山巅直插如云,与天上明日相连,犹如为夺目耀眼的太阳金乌添了一块落足之处。
加以其他地方都被乌云遮蔽,所以这里看上去便如同是世间最后一方被阳光普照的净土。
“真是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好一个大光明顶!”文被眼前奇景所撼,衷心地赞叹了一声。
沐冲也深以为然,感慨道:“真不知道明教先贤是怎样寻到的此处……
走吧,以后再慢慢看,估计文伯都要在议事堂等急了。”
沐冲说着又拽了文一把,生怕这个家伙会突然起了作画的兴致。
文并不知道好友的小心思,被他一催也就立刻想到了要与父亲商量的大事,脚下动得快了几分。
二人登的越高,石阶两边的崖壁就变得越窄,越发变得神秘莫测起来。
待到看到顶端驻守的两名明教弟子时,文的脑门已经铺满了一层细密汗珠。
“要不要先歇一会?”沐冲有些担心他的身体。
“趁着噬心丹的药劲没有发作还是走快点吧,否则毒性一发,就算见到了我爹也说不出话了。”
“站住!什么人?”把守石阶的两名弟子沉声问道。
“让开,他是文家的人。”沐冲对待旁人时立刻变成了那副万年冰山的样子。
“文家?噢……你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公子啊!”两名弟子对视了一眼之后捧腹大笑。
沐冲的眼中顿时窜出了怒火,从咬紧的牙关中蹦出了两个字:“滚开。”
先前出声的弟子眼皮立刻耷拉了下来,不屑地问道:“你又是谁?”
“沐冲。”
弟子立刻耷拉下眼皮不屑地道:“我怎么不知道山里还有姓沐的人家?”
另一人则立刻配合着道:“你莫不是忘了,文家养的狗就姓沐呀!”
“哈哈哈。”
二人顿时爆发出一阵狂笑。
自尊心极强的沐冲断然受不得这样的窝囊气,瞬间攥紧了拳头。
可还未等他出拳教训这两个不长眼的弟子,一旁的文已经动了!
二人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还没做出反应,便结结实实地被扇了一个耳光,脸上立刻现出五个红通通的指印。
“你……竟敢在总坛动手?”其中一人捂着脸,愤怒地质问道。
心中却是惊疑不定,吩咐自己如此行事的人不是说这文是个孬种么?该不会是自己认错了人吧?
文寒声道:“我不管你们是谁,也不管这是哪里,只要有人胆敢羞辱文家和沐家,我便将他打得连娘都认不出来。”
挨打的弟子咽了咽口水,提起声音恐吓道:“你……你反了不成?就不怕我将你告到戒律堂那里……”
“啪!”
不待他说完剩下的几个字,面无表情的文又赏给他一巴掌。
“若你再聒噪一句,我不介意将你从这里丢下去。”说完指了指身后的崖下。
“你……”连挨了两个耳光的弟子在文冰冷眼神的直视下只觉得如同坠到了冰窟中,身上从头到脚都冒出一股凉气。
另一人看出文是真动了杀心,心道这可是个硬茬子,犯不着与他冲突。
于是凑到同伴身前抱拳施了一礼道:“多谢公子海涵,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说完便拽着身后的同伴灰头土脸地走了。
待其走远后,文才开口向沐冲问道:“看他们的样子倒像是受了人的指使故意在这里羞辱我们的,难不成我爹在这大光明顶上有仇家?”
沐冲抱着双臂道:“那倒不至于,这毕竟是明教总坛所在,不是宵小之辈聚集的地方。再加上文伯一身正气,做事公正,大家对他都是由衷地敬佩,哪来的什么仇家?”
第三十四章 明教总坛
“那你不觉得方才二人的行为有些奇怪么?既然无冤无仇,何必无端地寻衅滋事?”
沐冲摸着下巴想了想,推测道:“方才的这出闹剧,应该只是激进和保守两派之争的缩影而已。”
“两派之争?上山的时候我娘倒是与我简单说过一些。”
沐冲担心得了失魂症的文对教中形势不够了解,便耐着性子讲述道:“保守派的骨干大多是些资历较老的前辈,经历过十年前的失败以后,做事难免变得谨小慎微些,认为元廷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应徐徐图之。激进派的坚定拥护者则都是教中身居要职的中流砥柱,他们敢拼敢干,一心想的是重振明教声威,将胡虏从中原大地上驱逐出去。
两派虽然表面上都唯李教主马首是瞻,但私下里却都视对方为心腹大患,一副水火不容的架势。眼下又出了元兵进山这档子事,想必这议事堂中早就炸开了锅。”
“可我娘不是说我爹没有站队么?他怎么会被牵扯进去呢?”
沐冲答道:“文伯虽然没有明确表明立场,但大多时候还是与保守派走得近一些,毕竟十年前那场如临眼前的祸事便是激进派搞出来的……”
文若有所思地道:“原来如此,难怪父亲每当提到教中的局势时都愁眉不展。”
沐冲无奈道:“文伯被两方夹在其中,日子自然不太好过,保守派还好说,激进派的某些人则总忍不住来寻衅生事,搞些小麻烦出来。”
文听出了他话中的弦外之音,自嘲道:“所以被视作废材怂包的我就成了某些人的出气对象?”
沐冲默默地点了点头。
文叹了口气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都怪从前的我太过软弱,以至于连累沐兄你也要陪我一同看别人的白眼。”
沐冲温声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文也就不再客套,将话风引回正题道:“之前我在徐农口中听到了青龙堂、尾水坛等,这些想必便是明教的下属分支?”
沐冲简洁扼要地答道:“明教除了位于覆船山大光明顶的总坛以外,还设立了四处堂口以及二十八处分坛。
堂口以东南西北四象圣兽为名,负责统辖由二十八星宿与日月五行结合命名的分坛。以徐农为例,他便是东方青龙堂旗下的箕火坛坛主。
四堂二十八坛尽皆隐秘地建在全国要冲之地,以备日后图谋大计之用。”
文忍不住赞叹道:“明教当真是好大的手笔!”
“这些只是寻常教众便知道的事情,至于总坛职位更高一些的掌权人物我就不太清楚了,你若想知道恐怕只有亲自去问文伯才行。”
也不知道父亲让自己和沐冲到议事堂来找他有何用意,难道是想将自己推到明面上历练一番?
两人边说边走,不多时就看到了议事堂所在。
与石阶下面的世外桃源不同,崖上的总坛人烟罕至,庄严肃穆,一条铺的齐整的石路径直通向议事堂大门,沿途两侧是奇形怪状的石刻。
凶兽、佛陀、莲台、童子……文不由联想到了神秘石室的壁刻,也不知两者之间有何关联。
直到石路走过一半,才有人过来盘查二人的身份。
“敢问二位姓名?”
文面无表情地道:“在下小阜舍村文,这是沐冲。”
这名弟子听到文报出身份后展颜一笑:“原来是公子,请随我来,文老先生已经在里面等你多时了。”
这般热情的迎接与先前遭到的羞辱天差地别,想必这人该是保守派的弟子了,文与沐冲默契地对视一眼后跟在他的身后继续前行。
到了议事堂院外的大门,热情的弟子才重新转过身道:“二位稍等,容我进去通传一声。”
二人自然点头答应,文也得以仔细观察起眼前的议事堂。
这议事堂与寺观中的大殿类似,只不过在构造上相对简单,既无雕栏玉彻,也无亮瓦重檐,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大门上方的匾额题写着的“日月乾坤”四个大字。
沐冲轻声道:“这里就是教主与各位长老商议教中大事的地方了,你盯着看的四个大字据说是李教主亲笔题的。”
沐冲的话音刚落,那名进去通禀弟子便折了回来,微笑道:“二位请进。”说罢将身子在头前一让,侧身引着二人进去。
李教主……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人是鬼!文微眯着眼睛径直快步走了进去。
进了大门之后,是一处极为宽广的院落,左手边是一处干净的莲池,在接天碧叶的衬托之下,姿态各异的荷花昂然挺立。
右手边则有一个颇为精致的凉亭和一个不知作用的八边形石台。
带路的弟子将二人带到议事堂主厅之后便施礼退走了,文轻吸了口气,叩响了门扉。
“进来吧。”文显忠的声音从屋内缓缓传出。
听到父亲的声音后,文毫不迟疑地推开了门扉,与沐冲迈步而入。
厅子并不算大,最前方放着一张石制的莲台法座,下面则摆着十二个纹着白色莲花的黄色蒲团。
眼下只有文显忠和另一位老者盘膝坐在蒲团上面,其他的十个蒲团及法座上则空空如也。
文显忠看到文和沐冲后摆了摆手,示意二人走近些,然后指着身边的老者介绍道:“这位便是朱雀堂的彭堂主,也是我多年的知己好友。”
“阿弥陀佛。”文显忠身边的老者是个光头胖和尚,袒胸露乳地坐在蒲团上,见到文后双手合十,笑眯着眼睛念了一句佛号。
文和沐冲立刻躬身行了一礼。
“文见过彭堂主。”
“沐冲见过彭堂主。”
胖和尚收回手后摸了摸浑圆的头顶,温声道:“上次见到你们两个的时候,你们尚在襁褓之中,没想到这二十多年的时间一转眼便过去了。”
“是啊,你我的头上也再无青丝了。”文显忠说完指了指自己的满头白发和胖和尚的光头。
姓彭的和尚嘿嘿一笑:“不过是些烦恼丝罢了,要它作甚?”
第三十五章 声闻六顿
“我老眼昏花了,你们两个都走近些,让我好好瞧瞧。”彭和尚冲文和沐冲招了招手。
文有些疑惑地看了父亲一眼,但见到文显忠也面容带笑之后就放下心来,凑到胖和尚面前蹲了下来。
沐冲行了礼后却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彭和尚咧嘴大笑着冲文道:“来,臭小子,叫一声彭伯父。”说完一把揪住了文的耳垂,将他向自己这边拽。
文哪能想到一个和尚会有这样的举动,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拽了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一跤,只好无奈地往前凑了凑。
待靠近后,彭和尚突然又将他那脏兮兮的双手一左一右捏起文的脸颊,口中急不可耐地道:“还不快叫!”
文本想躲开,但听到父亲的朗声大笑之后反倒鬼使神差地又往前挪了半步,连额头都几乎要定到了彭和尚的脸上,苦着脸叫道:“彭伯父。”
罢了,为了让父亲开心,自己就暂且忍耐这一会……不过这人真是个和尚吗?怎么如此为老不尊,没有一点出家人的模样?
“哈哈哈,好小子,这声伯父老朽不会让你白叫!”彭和尚狂笑了一声后将双手飞快地抓向文的双肩。
文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可彭和尚那双胖乎乎的大手却已经死死地扣住了他的肩骨,紧接着便飞快地沿着两条胳膊向下摸去。
这是……摸骨?文发觉他没有恶意之后便盘膝坐下,任由他摆弄起来。
彭和尚捏过了文的每一根手指后,猛然间又拍出一掌打在文肩头,使其调换了一个方向,将背部面朝自己,然后伸出拇指沿着他的脊骨一节一节按去。
做完这一系列之后,彭和尚逐渐止住了笑意,脸色变得异常峻肃。
文显忠很少看到老友露出这样的表情,赶忙问道:“怎么了?”
彭和尚眯着眼睛反问道:“他真是你儿子?是文家的种?”
文显忠撇了撇嘴,斜着眼睛道:“废话,自打他生下来就几乎没离开过我!”
彭和尚虽然年岁已高,但表情动作却像个孩子一般,嘴里嘀嘀咕咕地道:“你若不解释我还以为这小子是赵家皇帝的血脉……”
文显忠听了他的话后瞳孔一缩,阴沉着脸道:“姓彭的,这种话可胡说不得。”
彭和尚不屑地撇了文显忠一眼,摸着弥勒佛一般的大肚子道:“那就是你命好,生了个好儿子。”
“你说的是真的?”文显忠喜不自胜。
“我犯的着逗你么?”彭和尚翻了个白眼,全无半点出家人的样子,嘟囔道:“不过有一点倒是奇怪得很……”
“哪里奇怪?”
彭和尚挠了挠头顶,满脸不解地道:“这小子从面相上来看明明是个短命鬼才对,可偏偏生龙活虎地站在我面前。”
文显忠听了之后双眉一吊,指着彭和尚的鼻子骂道:“你这贼秃驴好端端地为何非要咒我儿子?”
“你急什么?我话还会说完呢。”彭和尚的神色郑重了几分,凝声问道:“我且问你,他最近可经历过什么怪事?”
“怪事?倒的确是有一件……”文显忠遂将文得了失魂症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原来如此……”彭和尚解释道:“既然魂魄有失,那命数自然会发生变化,这小子也算因祸得福,恰巧避开了命中此劫。”
“是这样!”文显忠的面色这才缓和下来,淡淡点了点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彭和尚和文显忠的对话将文的内心惊起了滔天巨浪!
摸骨相面?这个胖和尚究竟是谁,竟有这样高明的本事?短命鬼,命数变化……他说的竟是那般精准!文觉得这个彭和尚仿佛一眼便看穿了自己,心中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彭和尚与文显忠议论完之后才转过头缓缓看向沐冲,轻声道:“是我对不起沐家,对不起明教……”说完之后惭愧地低下了头,脸上一副懊悔不已的表情。
站在原地的沐冲双目通红,紧咬着牙道:“这些话彭堂主还是留着百年之后亲自跟我爹他们去说吧!”
“阿弥陀佛,老朽死后必将堕入阿鼻地狱,而他们却早已往生极乐,想要再见面怕是不可能了,这些歉意只能由你代为收下了。”彭和尚说完双掌合十朝沐冲深深地鞠了一躬。
沐冲犹豫了一下,还是侧步躲开了,冷声道:“这样的大礼晚辈经受不住。”
文显忠见状出声劝道:“冲儿,袁州的事情已经过去整整十年了,你心中的恨意也该放下了。更何况此事我也有责任,不能将所有的错都怪到彭堂主的头上。”
看来这位彭堂主就是十年前的罪魁祸首了,难怪沐冲是这般反应……结合这两日里众人对当年那件事的回忆,文已经逐渐理清了事情的脉络。
沐冲沉默了片刻后摇了摇头,面带伤感地道:“文伯,我出去等你们。”
说罢快步从议事厅中退了出去,整个过程没有再看彭和尚一眼。
“罪过啊罪过。”彭和尚的面色十分痛苦,再不是先前放荡不羁的样子。
“若非当年我一意孤行,也不会铸成大错,害死韩教主和这么多兄弟。”
文显忠深深地叹了口气,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位老友……
彭和尚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盏茶时间后便恢复了情绪,看向文显忠道:“你不是有要紧的事要等儿到了再说么?现在说吧。”
“此事至关重要,涉及到整个明教的未来,也关系到反元大计能否顺利进行。”文显忠的声音极其凝重,“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多余一人知晓!”
彭和尚和文自然正色以对,不敢马虎大意。
文显忠刚要开口,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清晰无比的悠扬钟声。
“是声闻钟!”彭和尚的面色倏然一变,惊呼出声。
不待三人作出反应,钟声又是一连响了五下!
这次连文显忠也坐不住了,急促地站起身惊声道:“声闻六顿!不好,出大事了!”
第三十六章 代师受过
声闻钟……声闻六顿?
从父亲和这位彭堂主的神色来看,这似乎是某种预警的钟声?
文显忠和彭和尚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深深的担忧之色。
彭和尚呢喃自语:“这声闻钟可多少年都没有响过了……没想到这一响便是六下!”
“事不宜迟,我们赶快去寻教主!”文显忠立刻作出判断,一把推开了议事厅的大门。
“文先生,师父……”那名被文和沐冲认作保守派的弟子正等在门外,见到他们出来,便立刻躬身行礼。
沐冲则不远不近的站在一边,埋头不语。
师父?他原来是彭堂主的徒弟,难怪对我们这般友善……文这才仔细打量起他。
这人看上去三十来岁,身形偏瘦,不笑的时候一双丹凤眼颇具威仪,笑起来的时候便眯成一道狭缝,同彭和尚一样,看上去和蔼可笑,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感。
“普天,出什么事了?”彭和尚十指交叉放在身前的肚子上,语气难得的加快了一些。
“师父不必担心,不过是山下来了些元兵而已。”彭和尚的徒弟说起话来依旧不疾不徐,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
彭莹玉鼻子差点没被徒弟气歪,没好气地道:“什么叫不过是来了些元兵而已?这可是覆船山!咱们明教的总坛!这等大事到你嘴里怎么跟吃饭一样简单?”说罢郁闷地给了徒弟一个爆栗。
文忍不住咧了咧嘴角,这徒弟真是比他师父还奇怪……眼看着火烧眉毛了,居然还是这副不温不火的样子。
文显忠在旁打趣道:“你这徒弟还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徒弟却丝毫没将文显忠的话当作调侃之言,再次认真地施了一礼,恭声谢道:“多谢文老先生夸奖,普天愧不敢当。”
这样一来,文显忠反倒露出了一丝惭愧之色,感慨道:“好一颗赤子之心!”
听到多年老友赞赏自己的徒弟,彭和尚脸上自然有光,展颜笑道:“都是老兄弟了,还在这夸来夸去地作甚?元兵可都要杀到家里来了!”
文也找机会凑到了沐冲身边,勾住他的肩膀道:“走,下去看热闹去。”
沐冲瞄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看热闹?你真当元兵的反曲弓是吃素的?”
“没想到这群元兵来得竟这样快!看样子阵仗也小不到哪去,彭兄,你我还是赶快去见教主吧?”文显忠建议道。
彭和尚思索后答道:“李教主既然命人撞响了这声闻钟,想必他一定已经在山下集结护教的弟子,我们去山下寻他便可。”
文一听到两人谈论到那位冒牌的李教主,立刻出声道:“爹,彭伯父,让我和沐冲也去吧,权当见见世面了。”
文显忠稍作犹豫便点头答应下来,“也好,不过一定要注意安全!”
“放心,有沐兄在身边保护,我一定毫发无伤!”文说完之后又看向沐冲,“你说呢?沐兄。”
沐冲撇了撇嘴道:“真拿你没办法。”
五人遂一同离开总坛的议事厅往崖下走去,一路上见到的明教弟子都是一副凝重的神情,拿着自己的武器朝山下赶去。
山顶的小镇也从一片祥和的桃源变得风声鹤唳,只剩下教中男丁快步行走发出的脚步声。
五人也在下山的路口看到了正在等待他们的周氏和拉着小沐英的李乳娘。
“听说元兵又来了,而且人数不少……”周氏的声音充满了担忧。
文显忠拍了拍夫人的手,安抚道:“放心,这覆船山明教经营了何止百年?这一小撮元兵不过是来送命的罢了,更何况这次还有儿和冲儿在我身边帮我,你就放心吧,安心在山里等我们回来。”
李乳娘则凑到文和沐冲身边关切地道:“这些元兵自有明教的人去应付,你们两个都给我小心着点,千万别以身犯险!尤其是儿,你身上的毒随时可能发作!”
沐冲见到自己的娘亲后,先前紧绷着的表情缓和了不少,安慰道:“放心吧娘,有我在呢,不会让元兵伤到他的。”
“是啊,乳娘,有沐兄在,你就放心吧。”文也笑着回道。
小沐英则伸出双手一手一个拽住二人的小腿,仰着脖子天真地问道:“哥哥们要去打坏人了?英儿也想去!”
沐冲弯下身子摸着沐英的头温声道:“英儿乖,等你再长高些才能去打坏人,现在先替我们保护娘亲可好?”
小沐英懂事地点了点头,重重地“嗯”了一声。
李乳娘看着身边的三个孩子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可当眼角余光无意间扫到彭和尚时,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恨意,手中不知何时现出了一把匕首,银牙一咬便冲了过去。
“你这个天杀的秃驴,还我夫君的命来!”
“糟了!”文和沐冲的心思都放在了山下的元兵身上,早就将身后的彭和尚忘了,所以都忘了拦住李乳娘。
彭和尚口中默诵“阿弥陀佛”,身子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静等着李乳娘向自己刺来。
反倒是他身边那个火烧眉毛也慢条斯理的徒弟挡在了李乳娘的身前,将宽大的衣袖轻轻一拂,露出手掌后一把握在了匕首的刃上。
李乳娘这一刺卯足了全力,匕首瞬间将他的手掌割得皮开肉绽,鲜血顺着匕首流淌出来,骇人无比。
李乳娘双眼一瞪,寒声道:“你是何人?给我滚开!这是我与这贼秃的恩怨!”
彭和尚的徒弟好似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依旧面露笑容,温声回道:“在下况普天,是您口中贼秃的徒弟。”
李乳娘听罢嗤笑道:“好你个彭莹玉,十年不见竟学会做缩头乌龟躲在小辈的后面了?”
说完又看向了面前的况普天道:“这是我与你师父的恩怨,与旁人无关,你给我让开!”
况普天的手上依旧紧握着匕首,但面上笑容不减,声音也变得愈发谦卑,轻声道:“您若想出气,杀了晚辈便是,还请饶过我师父的性命。”
第三十七章 生离死别
念及丈夫的惨死,李乳娘再也不是那个疼爱孩子的温柔母亲,眼神之中处处流露出无尽的恨意。
“真当我不敢杀你吗?”说罢又将刺出的匕首奋力向前捅去。
就算况普天武功再高,毕竟也是用鲜血淋漓的手掌在抵抗无情的兵刃,疼痛之下匕首一寸一寸地接近他的胸口。
“够了!”文显忠飞快地迈出一步,按住了李乳娘的胳膊。
“袁州一败虽然他难逃其咎,可沐云却全然是为了救我才丢掉性命,你若真要动手便将我也一起杀了吧。”
李乳娘紧咬银牙,一字一句地道:“姓文的,你真当我不敢吗?”
文有心劝阻,可此事毕竟涉及到上一辈人的恩怨,就算他能够一时拦下怒火攻心的乳娘,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而已。
解铃还需系铃人,这场恩怨纠缠终究是要有一个结果的。
“普天,退下!”胖和尚彭莹玉停下了口中默诵着的经文,上前一步拍了拍徒弟的肩膀道:“师父知道你的心意,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自己欠下的债只有我自己才能偿还……”
况普天听了彭莹玉的话后,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温和的笑容逐渐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悲色,带着一丝哭腔道:“可是师父……”
“给我退下!”彭莹玉突然大喝了一声。
况普天咬了咬嘴唇,重重地叹了口气,才将攥着匕首的手掌松开,留下的伤口血流不止,触目惊心。
李乳娘咬牙切齿地道:“十年了,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要缩在你的朱雀堂里不敢现身!”
彭莹玉昂然直视李乳娘的目光,回道:“明教正值用人之际,老朽虽然无用,但也愿为明教一死。”
“为明教一死?亏你说得出这种话!”
李乳娘仿佛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嗤鼻笑道:“早在十年前你就该死了,今天我就替袁州城内的无数冤魂宰了你这个贼秃,为他们的家人雪恨!”
李乳娘说完最后一句话的同时,抬肘逼开了文显忠的胳膊,一刀刺入了彭莹玉的肩膀。
“胡闹!”
文显忠惊叫了一声,连忙跑过来搡开了李乳娘。
“师父!”况普天的眼泪瞬间就流了出来,急忙扶住了受伤的彭莹玉,冲附近的人群求救道:“来人!快来人!”
倒在徒弟怀里的彭莹玉嗓子一甜,一口鲜血涌到嘴边后硬是咽了回去,只有少许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李乳娘的两道弯眉如同两柄软剑,仍旧带着一丝杀意,但眼角颤动之下有些疑惑,凝声问道:“你为何不躲?”
彭莹玉虽然常年习武,但毕竟已经年近六旬,深深地喘了几口气后才虚弱地答道:“袁州兵败之后,我本无颜苟活于世,奈何韩教主生前曾将一件秘事托付与我,我才不得不留下自己这条贱命。
这次回山我便早已做好了准备,只要能消去你们与明教的隔阂,化去你们的怨念,我死不足惜。”
李乳娘将头微微仰起,慨然长叹之后将目光看向彭莹玉和文显忠,轻声道:“我们沐家向来恩怨分明,沐云的这条命是因你们二人而死,所以我避开了要害,只取这贼秃的半条性命。”
“至于另外半条……”李乳娘逐渐将头埋下,黯然道:“我们沐家从今往后与你们文家和明教再无相欠!”
“你这……又是何苦呢!”一旁的周氏闻言之后泣不成声。
李乳娘凄然一笑,“早在得知沐云身死的一瞬间,我的心就死了,眼下大仇得报,冲儿也已成年,我终于死而瞑目了……”
“乳娘!”文的心中突然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冲着李乳娘急奔而去!
但无奈为时已晚,李乳娘是用药用毒的医中圣手,她若一心求死,天下又有何人可拦?
李乳娘的口中突然涌出一口鲜血,紧接着便径直倒了下去。
小沐英虽然还没看懂这半刻钟内发生了什么,但眼见娘亲的口中有殷红的鲜血流出,瞬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嚎着想要去抱娘亲,可却被脚下的石块所绊,“扑通”一声摔倒在地,鼻子里登时流出了血。
沐冲则呆立当场,双目无神地望着这突然发生的一切……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文显忠张大了嘴,想要喊些什么,可就是说不出话,两道老泪从眼眶中奔涌而出。
受伤的彭莹玉不忍去看服毒自尽的李乳娘,闭上眼睛,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乳娘!”文三步并作两步地扑到她身边后伤心欲绝地喊道。
刚刚与她才相识不到两天,明明知道她并不是自己真的乳娘。
可文知道人的眼睛不会撒谎,关心、担忧、慈爱、骄傲……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与母亲周氏的一模一样,也与看向沐冲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她,早就将自己当做儿子了。
文死死地攥着双拳,指甲入肉都浑然不知,他不敢去探查李乳娘的鼻息,不敢去同她讲半个字的话来告别,他只能静静地将她抱在怀里,眼睁睁地看她流失自己的生命。
李乳娘撑起最后一丝力气看了看自己的三个孩子,努力地翘起嘴角后缓缓闭上了双眼。
沐云,久等了,我这就到黄泉路上去寻你。
“娘!娘!别扔下我!”
与欲哭无泪的文和昏厥在地的沐冲不同,小沐英的哭喊声撕心裂肺,凄惨无比。
沾满了泥土和鼻血的脸上被眼泪一遍又一遍地冲刷后依旧脏污无比,一只小手在脸上不停抹着眼泪,另一只小手则抠着地面向李乳娘爬去。
他今年刚满五岁,可那个名叫沐云的爹却早在十年前便死了。
他被下山采药的李乳娘捡到时尚在襁褓之中,所以他这辈子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爹亲娘。
于是他便将沐云和李乳娘当作自己的亲爹亲娘,蹲在李乳娘背着的药筐里陪她采药,到沐云的忌日时为他磕头烧香……
他想要长大以后学会沐冲的枪法,学会文的画技,当小阜舍村里的大王,让李乳娘以他为傲!
可世间最悲伤的事情莫过于此,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娘亲殉情而去,他便再一次变成了孤儿……
第三十八章 山外御敌(一)箭诛叛逆
即便场中众人都是明教中屡经生死,举足轻重的人物,可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五岁大的孩子。
年迈的彭莹玉也在重伤之后几近昏迷,况普天背起师父便向距离最近的屋舍狂奔而去。
泪流满面的周氏走过来拉起小沐英,用自己干净的衣袖去擦他满脸的血迹,越擦越是心疼,最后干脆坐到地上与小沐英抱头痛哭。
附近赶往山下的明教弟子听到况普天的呼喊后,涌过来不少人,大家七手八脚地将昏迷的沐冲和李乳娘的尸体抬到一旁的空旷处。
文显忠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老泪纵横,任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这个结果。
沐云,我愧对于你啊!
文虽然同样难过不已,但也知道眼下不是伤心的时候。
山外虎视眈眈的元兵,不知何人假扮的李教主,有叛教嫌疑的徐农,自己身上还未解决的噬心之毒……
所有问题悬而未决,这些迫在眉睫的事如果不能尽快解决,李乳娘这样的悲剧难保不会再次发生。纵是文的心理素质极其强悍,但在此刻他也不免惴惴不安起来。
“爹,现在不是懊悔的时候。”
文显忠听罢点了点头,但却忍不住再次看向沐家母子,对抱着沐英的周氏道:“夫人,我与儿还要赶往山下,这里暂且……”
周氏自然清楚声闻六顿所传递的紧急状况,止住泪水打断了文显忠的话,轻声道:“快去吧,这里有我在,你们不必担心。”
事已至此,只得以大局为重,毕竟已经见惯了生死,文显忠强忍悲痛决然地转过身,挺起脊背带着文朝山下而去,将所有的怒火转向了进犯的元兵。
文跟在父亲身后,在心中盘算了一番之后还是出声问道:“爹,您跟明教究竟是什么关系?”
文显忠的身形微微一顿,凝声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文轻声道:“既然有些事情我早晚都要参与,那早些知道总比晚知道要好,趁着眼下我脑子里还记着的事情不多,一股脑多装一些也没什么,也好早些捋清这些盘根错杂的秘事。”
文显忠盯着儿子坚毅的眼神,本想一口气讲出来,可一想到死去的沐云和李乳娘,无助的沐冲和沐英,又将心里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这些事情自有爹去处理,你只管安心……”
“可是您已经老了。”文出言打断了父亲,然后苦笑着道:“彭堂主躲了乳娘整整十年,不也依旧酿成了这出惨剧?有些事情终归是躲不掉的,我既然是您的儿子,那就理应帮您承担这一切。”
文显忠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儿子,没想到这一个多月之前还在因为执意作画而跟自己吵得面红耳赤的臭小子会说出这样的话。
从前自己总是恨铁不成钢,巴不得他赶紧长大做个像沐冲那样懂事听话的好孩子,为文家祖宗争光,替江山社稷出力。
可当这个臭小子突然长大了的时候,自己又突然难过起来,希望他回到从前那个没心没肺的样子,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不让他参与到这些诡谲权谋和生死争斗中来……
每个子女的成长,总是要将摄取父母旺盛的生命力作为代价。
就在这一弹指的时间里,满头白发的老人忽然间又苍老了许多。
“儿真是长大了。”
文显忠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抹慈祥的笑意,缓缓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将山外的元兵灭了以后慢慢讲也不迟。”说罢便转回身继续下山。
父亲不想说,文也没法勉强,只能跟在他身后默然下山,眼睛却始终都盯在文显忠已经被压弯了的脊梁上面。
……
覆船山山脉西起于黄山,联属断续之下演变为浙右诸山。南北左右俱是高山名峰,盘桓百里对峙成峡。
元兵想在这样的群山峻岭之中去寻一个传闻中的明教总舵,自然如同海底捞针一般。
但这一切夺天地造化,拒元兵于外的巧妙设计在潘五的引领之下都变成了无用的风景。
迫不及待地想拿下功劳的巴雅尔带着先锋部队急行而至,畅通无阻地绕过了一个又一个迷惑外人的山口。
人一旦出卖了自己的底线和信仰,那尊严一定会变得一文不值,潘五就很好的证明了这点。
眼看距离覆船山越来越近,骑在一匹枣红色马匹上的潘五微微转身看向巴雅尔,谄媚道:“千户大人,再往前十里就是进覆船山的山口了。”
为了方便潘五领路,巴雅尔特许他骑在马上,以防他身上的伤势过重而耽误了指路。
“嗯,不错。”巴雅尔对潘五非常满意,“放心,只要这次我能将魔教老巢一窝端了,便免除你的死罪,提拔你做我的亲卫!”
潘五顿时大喜,连忙弓着身子谢恩。
可他没想到,自己的性命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一支从树林中悄然射出的冷箭径直射穿了他的喉咙!
潘五栽倒在地,他骑着的马匹也跟着嘶鸣起来,元兵的整个先头部队都惊慌起来。
“御敌!御敌!”
巴雅尔的副官立刻大喊大叫起来。
“慌什么?你这个废物!”巴雅尔拿过铁锤,一脚将副官给踹倒在地,然后振臂喊道:“都别慌,将魔教妖人的脑袋都给我割下来!”
话音刚落,茂密的树林中又射出一轮箭雨。
山路上的元兵没有掩体,猝不及防之下便有十余人中箭身亡。
“将这群天杀的元贼都给我杀了!”
在潘五死后,树林之中一名四十多岁的青衣中年人立刻向明教弟子下达了命令。
“杀!!”
近百名身穿麻布青衣的教众立刻携着冲天的喊杀声冲了出去,挥舞着各式兵器与惊慌失措的元兵斗在一起。
青衣中年人手中拄着一杆与他身高仿佛的铁棍,下达命令后皱着眉冲身旁问道:“还撑得住么?”
“死不了。”回话的人赫然正是徐农,伤重的他仅用一箭便射杀了潘五,但也因此累得气喘吁吁,险些跪倒在了地上。
第三十九章 山外御敌(二)内斗不休
“若我没记错的话,那个潘五是你一手提拔上来的吧?”青衣中年人站在原地,丝毫没有去扶徐农的意思。
徐农不满地嘀咕道:“林浩,我可不是叫你来看我笑话的!”
叫做林浩的中年人正是青龙堂角木坛的坛主,由于角木坛是距离总舵最近的分坛,所以林浩刚一得到元兵向覆船山开拔的消息后便立即带了手下精锐赶来,正巧遇到了只身下山的徐农。
二人虽然同为青龙堂的坛主,但林浩却是青龙堂里唯一的保守派,因而与徐农本无交情。
但眼下元兵来犯之事毕竟牵涉到总舵的安危,所以林浩采纳了徐农设伏偷袭元兵的建议,答应充当护教的第一队人马。
林浩的想法很简单,自己就算无法带着兄弟们尽诛元兵,但只要能为山内的弟兄赢得一些布置的时间,这些牺牲便是值得的。
林浩歪着脑袋道:“我可不会拿角木坛兄弟的性命开玩笑。”
徐农这时已经站起了身,看向林浩的眼中带着一丝敬意,认真道:“算我欠你的人情。”
林浩这才舒缓双眉,洒然一笑,反驳道:“是你欠整个角木坛的。”
说罢提起铁棍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倒提在身后猛然冲了出去。
巴雅尔能坐上这千户的位置自然也是有点看家本领的,双方短兵相接之后,他便抡起铁锤一马当先冲在前头。
身无盔甲的角木坛弟子哪能拦住这样的猛将,几个呼吸之后便有几人接连丧命在其铁锤之下。
巴雅尔高举铁锤狞笑着道:“看来魔教妖人也不过如此!”
“无名鼠辈也敢来覆船山放肆!纳命来!”
冲出树林的林浩立即将目光对准了不可一世的巴雅尔,双手高举铁棍悍然砸了过去!
巴雅尔轻蔑一笑,也不闪躲,单臂举起铁锤就迎上了砸下的铁棍将其轰退。
林浩一连退了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整个虎口都微微发麻,心道这狗贼真是好大的力气。
“就你这种瘦胳膊瘦腿的货色也敢来找死?去,换个能打的来!”巴雅尔无情地嗤笑道。
“休得狂妄!”林浩也是性情中人,哪能受得了这般羞辱,抓紧铁棍后身子一矮,将棍子横扫了半圈,向巴雅尔下盘攻去。
“雕虫小技也敢在你爷爷面前献丑。”巴雅尔冷哼了一声,倚仗着铁锤的万钧之力便于林浩斗在一起。
先锋部队遇伏自然非同小可,在后方压阵的乌力罕立刻坐不住了。
“大人不必担心,不过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妖人而已,怎能奈何得了巴雅尔千户?”董抟霄在旁微笑着劝道。
乌力罕叹了口气道:“我总觉得这山林里有股说不出的怪异,希望是我多虑了吧。”
董抟霄眼睛一转,接话道:“若大人不放心,我便带人去看看?只是我担心巴雅尔千户那里会怪我抢了他的功劳……”
乌力罕脸上略过一丝不喜,心道这些汉人果然肚子里都是花花肠子。
若自己允他前去,那这次的功劳免不了要被他分上一小半;若不允他前去,倘若巴雅尔不幸战败,则战败的责任也被他推了个一干二净。
于是冷声道:“我心中的有数,你做好分内之事便好。”
“既然如此,属下告退。”
董抟霄虽然心里早就知道这会引起乌力罕的不满,不过为了布局着想,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比任何一个在元廷中任职的汉人都清楚这个王朝中各项制度的弊端,可他对此无能为力。
若想要出人头地,他就不得不一步一步踩着别人的尸体上位。
权力这个东西,永远都是握在自己手中才作数……
与此同时,随父亲下山后的文也再一次被明教隐藏的实力所震惊。
自声闻钟响起不过半个时辰,只见山下的安乐村附近已经聚集了几百名明教弟子!
在佛全寺的院门之前,文也终于再次见到了那位将自己包裹在黑袍中的冒牌李教主,以及他身旁左右两侧的十几名教中长老。
文显忠见到他们后立刻快步走了过去,拱手见礼。
黑衣教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眼神瞟到文时倒是微不可闻地停留了一瞬。
“教主,现在文老也已经到了,您不妨说说这次我们该如何御敌?”一名长老急切地问道。
“呵,文老真是好大的架子,让我们等在这里也就算了,连教主都要候着他老人家!”另一名身穿紫色长袍的长老讥讽道。
若是放在寻常,文显忠对这样的闲言碎语多半也就忍了,可眼下心头正因李乳娘的事而憋着一团怒火,哪肯再受这番嘲弄?
于是立刻阴沉着脸回道:“盛文郁!文某虽老,但把你这张臭嘴给缝上的力气还是有的!”
“哦?那你便来试试好了。”一身紫衣的盛文郁虽然是个身姿挺拔的汉子,但声音却阴柔无比,说起这种嘲弄的话语更是惹人生厌。
不待文显忠作何反应,站在他身后的文突然动了,手中正握着一根从绝尘谷底带出的飞针!
缝嘴是吧?试试就试试!
盛文郁连文显忠都不放在眼里,自然也没有正眼去瞅他背后的文,还没来得及反应,文的手指便已经捏到了他的喉咙上。
文的声音冷淡至极,一字一句地道:“看来在总坛崖上刻意羞辱我和沐冲的两名弟子也是你指派的吧?”
“你……你是文!”盛文郁认出文后惊恐地道。
身为激进派领军人物的他从没有想到这个文家的废物竟然有一天能够悄无声息地捏住他的脖子。
“放肆!”
眼见盛文郁被文扼住了咽喉,另有一名同样身穿紫衣的中年人大喝一声,然后握紧拳头向文打来。
“滚开!”文不屑地斥责了一声,然后一脚将他踹了出去。
“闹够了没有?”
黑衣教主等他们将心中的怨气发泄了几分之后才缓缓开口,声音始终不带有一丝感**彩。
第四十章 山外御敌(三)水落石出
“放开他。”
黑衣教主的低沉声音再度响起,但文却不买账,身体一动不动,继续掐着盛文郁的喉咙。
“儿,松手吧,盛长老说的也不过是句气话。”
文显忠虽然见过文力斩元兵的场面,但此时赤手空拳擒住盛文郁的样子无疑更令他心底惊叹,看来那彭和尚说的不错,我的确是生了个好儿子!
“我不管你是激进派的人还是保守派的人,是长老还是堂主,你都给我记好了。
我若再从你嘴里听见半句侮辱文家和沐家的话,便将你的嘴给缝上,我文说到做到。”
文说罢将手中的飞针缓缓地刺到了盛文郁胸前的衣襟上,然后才缓缓松开手放开了他。
可恶,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盛文郁虽然感觉屈辱万分,但也能够看出文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气,思量之下还是将攥紧的拳头松开了一些,没有敢说什么狠话,将这口气忍了过去。
被文踹倒的那名紫衣长老也已经起身站到了盛文郁的后面,两眼冒火似的盯着文。
吃瘪的二人自知理亏,现如今又被凶悍的文在气势上压了一头,只能将这口气咽到肚子里留到日后再报。
黑衣教主对激进和保守两派长老的明争暗斗早已司空见惯,只要他们不闹得太过火,也就不会强行干预。
有时候面对面拌两句嘴,甚至打上一架,总比在关键时刻背后放冷箭要强。
明教的长老们都还沉浸在文的话语里没有回过神来,所以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文返身回来的时候多绕了几步,以便能从黑衣教主身边经过。
文走到黑衣教主身前的时候微不可察地用鼻腔深吸了口气,然后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深深地与面罩后的教主对视了一眼。
他从来都不是做事莽撞的人,之所以突然对盛文郁动手无外乎有两点原因。
其一因为曾经的自己软弱不堪,导致文家和沐家这些年受了不少的窝囊气,于情于理他都要光明正大地展露一些手段,使这些瞧不起文家的宵小之辈不敢继续放肆。
其二便是为了能够悄无声息地走近黑衣教主身边,闻到他身上的气味!
人可以隐藏自己的容貌、身份、性别,甚至是声音,但是身上的气味却是很难改变的。
盖因他在绝尘谷底昏迷之前闻到的那缕香气实在让人难以忘怀,所以当文再次闻到同样的香气后已经可以肯定,眼前冒充明教教主李红瑶的就是那名神秘的黑衣女子!
石室机关、腹语术、女扮男装、噬心丹……当这一件件古怪的事情联系到一起时,答案自然也就浮出水面。
见双方已经冷静下来,黑衣教主看向文显忠道:“文老,彭堂主不是回山了么?”
提到此事,文显忠的脸上又闪过一丝痛惜之色,然后将方才山顶发生的事情大概地讲了一遍。
“所以还望各位长老见谅,文某并不是有意要各位等候。”说罢文显忠再次向众人致歉。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等他了。”
黑衣教主转身看向众人道:“想必各位都已经知晓了小阜舍村的事情,我也就不再细说,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元兵已经知道了进山山口的位置,出动了三百多名披坚执锐的士兵向此处开拔。”
“三百多人?这应该是一个下千户所的全部兵力了吧?”一名保守派的长老凛声道。
黑衣教主点头道:“这也是我命人敲响声闻钟的原因,由于元兵动作太快,除了距离最近的角木坛以外,我们根本来不及调派其他人手支援总舵。”
话音阴柔的盛文郁轻哼了一声,鄙夷地道:“这覆船山的山路里满是机关陷阱,只要依险据守,别说是三百元兵,就算是三千元兵又能奈我何?”
保守派的长老反驳道:“话虽如此,可如此一来,岂不是完全暴露了我们明教总舵的具体位置?这一次来的是三百人,下一次来的就是三千人,再下一次就是三万人!就算是三万头猪也能把覆船山拱平了不是?更别说是提着三万把环刀的元兵!”
盛文郁反驳道:“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我们明教弟子何止区区三万?难道还怕了这群元贼不成!”
保守派的长老没有理会聒噪的盛文郁,躬身对教主道:“教主明鉴,依老朽之见,我们不如撤回附近的人马,封山不出,谅这些元兵在这崇山峻岭里也找不到我们。”
这次轮到文显忠出言反对:“今时不同往日,元贼既然知道了山口的大概位置,就算我们立刻封山断绝了和外界的联系,也难保他们不会找到我们的藏身之处。”
保守派的长老对文显忠的表态有些不满,反问道:“那依文老之见,我们该当如何?”
文显忠捋着长须说道:“这些元贼大多欺软怕硬,他们之所以如此心心念念的想要抓住我们,不过是想多领一些功劳和赏钱而已,我们越是退让他们便越会认为这其中有利可图。
但如果我们迎头痛击,将他们打疼了,打怕了,让他们知道覆船山对他们来说是会丢掉性命有来无回的地方,让他们损兵折将,无功而返,才能让他们不敢继续来犯!等到那时再封山,岂不是效果更好?”
“什么?您的意思是到山外御敌?”保守派的长老惊恐地问。
文显忠的提议自然深得激进派的赞赏,盛文郁眯着桃花眼笑道:“文老倒是难得的硬气了一回,方才是晚辈唐突了。”说罢朝文显忠拱了拱手,眼中的恨意也消退了一些。
文也明白了文家同时不受两派待见的原因,父亲这敢想敢说的性格不得罪人才真是怪事。
“文老倒与我想到一处了,与其闭门不出或者在家门口迎敌,都不如放手一搏,叫这群元贼有来无回!”黑衣教主的声音极具威势,一群长老立刻颔首以对,不再多言。
文心底觉得有些好笑,这群平日里斗做一团的老头子若是知道了让自己俯首帖耳的李教主实为女人所扮该是什么样表情?
第四十一章 山外御敌(四)主动请缨
凭借熟悉地形的优势,所以明教自然而然在选择战场方面占据了牢牢的主动权。
两派长老在教主决定了御敌的计划后也不再争来吵去,共同聚在一处商量计策。
在文看来,被明教雄踞多年的覆船山根本不是区区三百元兵就能攻破的,而且他对行军打仗之事并不在行,这场战役究竟该不该打,该怎么打,都不是他想要操心的事情。
而且就算明教真的战败,凭他和沐冲的本事,大不了带上父母和英儿跑路就是。
因此文也就没有参与到一群纸上谈兵的老头中间,而是安静地靠在一颗果树上饶有兴致地盯着黑衣教主看。
当知道眼前教主的真实身份就是那名救她性命的黑衣女子时,文心中的忐忑与不安顿时烟消云散,紧绷着的心弦也悄然放松了许多,此刻将自己沐浴在落日余晖之中,懒洋洋地闭上双眼小憩。
也不知道她面纱后的面容究竟是什么样子?
听她的声音,应该是个妙龄女子才对,至少不会是个老太婆……
而且声音这么好听,想必容貌也不会太差。
可她为什么要装扮成李教主呢?
她既然随身带着噬心丹,该不会是跟那位韩教主有关系吧?
这个明教,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一群人都急得火烧眉毛了,你倒在这里惬意得很。”
身着紫衣的盛文郁不知何时出现到了文身旁,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音量嘀咕道。
由于他的嗓音实在太过阴柔,文一听便知是他,于是撇过头后下意识地瞄向他的下身……
这位覆船山里最年轻的长老登时气得七窍生烟,涨红着脸指向文,身体颤抖之下都不知该如何指责文的无礼。
抱着双臂的文眉毛一挑,歪着脑袋调侃道:“你指着我干什么?我不过是觉得你靴子上的纹样比较精致而已……怎么?怕看啊?”
盛文郁一甩自己纹着莲花图样的袖袍,恨恨地道:“你别高兴得太早,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盛文郁一定会找回来今天丢失的颜面!”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如此光明正大的告诉别人我要报复你……文突然觉得这个阴鸷的家伙好像没有看起来那么坏,反而是单纯天真得有点可爱。
正在这时,一名负责传递消息的弟子十万火急地冲了过来,拜倒在黑衣教主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禀教主!角木坛坛主林浩率领着百余名角木坛的弟兄已经与元兵的先锋部队战在一处了!”
“你说什么?我明明吩咐林浩直接带人进山,他怎会如此莽撞行事?”黑衣教主急声问道。
传信弟子用袖筒抹了把流淌到眼眶上的汗珠,喘着粗气回道:“是箕火坛坛主徐农,他说服了林浩坛主在山外伏击元兵!还有兄弟看见徐农亲手射杀了为元兵指路的潘五!”
“知道了,你先下去歇着吧。”黑衣教主立刻陷入了沉思。
各位长老听了之后神色各不相同,三两个凑在一团议论起来。
文显忠的眼睛再次眯了起来,他自然不会忘记李乳娘所说的奇怪伤势。现如今徐农自己身上的嫌疑都没洗清,便火急火燎地跑到山外去诛杀叛逆……这个人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一旁的文则不禁想起了明王洞中徐农与铁牛的对话。
徐农虽然对文家的态度很不友好,但从二人的对话中无疑可以看出他是个激进派的狂热分子,且在村中昏迷的时候并不知道那个元兵将官差点要了他的性命,所以文此时也无法确定这个箕火坛坛主到底有没有做出叛教的勾当。
至少从现在来看,除了他身上的伤势比较古怪以外,找不到半点证据证明他是个明教的叛徒。
黑衣教主沉吟了半晌后将目光对准了场中众人,凝声道:“按照方才我们商议的方法虽然有极大可能将这伙元兵的性命尽数留下,但需要布置的事情太多,需要准备的时间也太长。眼下林浩已经带人和元兵交手,事不宜迟,我们还需派人速去支援!”
激进派的人立马闭上了嘴,默默地站在原地,没有一个人去接话。
“你们这帮家伙平时不是都叫嚣着要去杀元兵么?怎么现在倒变成蔫茄子了?”一名直率的保守派长老看不惯他们这副做派,立刻瞪着眼睛骂道。
代表激进派的盛文郁耸了耸肩膀,嗤笑道:“大家谁不知道林浩是你们手底下的人,让我们带人去救?你自己那张老脸打算往哪里搁?”
被他嘲笑的长老火冒三丈,掐着腰骂道:“放屁!还不是徐农干的好事!要不是他……”
“闭嘴!都什么时候了还吵?再聒噪就都给我滚到明王洞里去!”黑衣教主终于忍不住冲两人怒喝了一声。
教主发威后,两人立刻缩了缩脖子,退回去不再吭声。
文也在这时候凑到了父亲身边,小声道:“爹,不如让我去。”
“你要去救林浩?”文显忠有些意外地看向儿子。
没等父亲多问,文便咧着嘴角笑道:“您老不是对那个徐农放心不下么?就让我替您去看看吧,如果他心怀不轨,便一定会露出马脚的。”
文显忠虽然对儿子想帮助自己的心意很是感动,但却更顾及他的安危,担心道:“可这毕竟是真刀真枪的战场,没你想象中……”
“您放心!”文打断了父亲的叮咛,自信地回道:“只要我不想死,这世上便没人可以杀得了我!”
文显忠怔怔地望着儿子,不由得想到了那个曾经提着毛笔画山画水的废材儿子。
那时候的他也是如此自信“只要是我文画的,这世上便没人可以临摹出来!”
“好小子,爹等着你的好消息。”
被回忆感染的文显忠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然后转身冲众人道:“文家得明教庇护多年,可却未曾立过寸功,今日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便让犬子代诸位效劳吧!”
第四十二章 山外御敌(五)人尽其才
“什么?让文去?”
“文显忠竟然舍得让他的宝贝儿子去冒险!”
“这游手好闲的小子虽然看起来身手不错,可是真能行吗?”
两派的长老不约而同地小声议论起来,都对文的能力心存质疑。
“在下愿为李教主略尽绵薄之力。”
文就在这样的一片质疑声中走了出来,观察入微的眼中满含自信,笑意吟吟地望向黑衣教主。
“战场无情,刀枪无眼,那些凶残的元兵可不会因你是文家唯一的骨血而手下留情,你当真要去?”黑衣教主确认道。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文向来说到做到!若不能将林坛主救回,您只管惩戒就是。不过……我还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
“我毕竟资历浅薄,又与那位林坛主素不相识,若能派一位长老与我同行便再好不过。”
“哦?你想让谁陪你去?”
文没有回答,而是将目光缓缓看向了另一边的盛文郁。
盛文郁瞬间成了众人瞩目的对象,盛文郁颇感意外,不过此时成了众矢之的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去就去,谁怕谁?若你不幸丢了性命我也好替你收尸!”说罢便从人群中走到了文身边。
“既然如此,我调拨给你们一百教中精锐,务必要帮助角木坛的弟兄们拖住元兵!”黑衣教主说罢递给文一块手掌大的古朴令牌。
“教主放心。”文接过令牌后微微一笑,便转身走去,盛文郁也只好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
“盛长老,这东西你会用吗?”文摆弄着令牌,发现上面除了刻着一个“戒”字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这是戒律堂的令牌?”盛文郁看清了令牌后瞪大眼睛道。
“戒律堂?这么说教主派给我们的一百精锐都是戒律堂的弟子?”文疑惑的问道。
盛文郁朝文翻了个白眼,酸溜溜地道:“自韩教主仙逝以来,戒律堂的事务便由李教主亲自兼管,这一百戒律堂的弟子也就与教主亲卫无异,是山里最精锐的护教弟子!没想到教主居然会将他们派给你。”
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文摸了摸鼻尖,然后一把将令牌丢给了盛文郁,“呶,既然他们这么厉害,那就交给你统领了。”
“交给我?”盛文郁不可置信地看向文。
文耸了耸肩膀,无奈地道:“我可不会带兵打仗,我只说了我会把林浩坛主救出来,其他的你看着办吧。”
盛文郁的表情纠结无比,不可思议的问:“你……你居然相信我?”
文有些好笑地道:“不然我为何叫你来?躲在后面看我出风头的吗?”
“难道不是么?你们文家不是向来更喜欢与那些保守派的人走在一起。”盛文郁不解地问道。
文粲然一笑:“那你也太不了解文家,太不了解我爹了。就拿刚才为例,不是我爹亲口反驳了他们立刻封山的提议?”
盛文郁摸着下巴回忆道:“文老先生做事确实高深莫测。”
“你仔细想想方才的十余人里面,除了李教主和我爹以外,可还有人说话做事的时候不在乎派别之分?保守派的人想要提早封山,是因为那样就可以晚一些让自身被战乱所波及;激进派的人想要据山而战,何尝又不是想要把保守派的人一同拉下水?”
身为激进派的盛文郁被文这一番话羞的面红耳赤,急声为自己和激进派辩驳道:“可若是人人都像他们一样无所作为,甘心在山上等死,我们岂不是永远无法推翻元廷?”
“那难道激进派就有什么作为了?且不提十年前袁州的惨剧,就拿眼下东边的青龙堂之乱来说,不就是由于所谓的激进派坛主内斗而导致的?”
“那依你之言,偌大个明教岂不都是些不识时务之人?”
文摇头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大家都能够放下心中的偏见,去追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而不是沉溺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里面。大宋吃过的亏,难道你们都忘了么?”
盛文郁低声道:“你说的倒是简单,可……”
“可不试一试,你又怎么知道呢?”
文接话话柄,直视着盛文郁的双眼道:“就拿这枚令牌而言,人人都知道它很珍贵。
可是它放在我手里分明就是一文不值,我若执意将它握在手里,暴殄天物不说,又会因此造成许多无辜的伤亡。
相反,只要我肯将这份信任送给你,想必你一定也会还给我一些惊喜,不是吗?”
盛文郁长吁一声,由衷地道:“看来从前我的确是小觑了文家,更是小觑了你……”
文笑呵呵地道:“不过话说回来,这一百精锐交付给你到底行不行啊?”
面对文的质疑,盛文郁立刻给出了自己的保证:“单打独斗我不是你的对手,但若论排兵布阵,我盛文郁敢说自己是第二,覆船山便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
文爽朗笑道:“既然如此,分工也就明确了。带头的人归我,其余的人归你。”
“没问题。”盛文郁拍着自己的胸脯保证,然后立刻拿着令牌跑去调度百名精锐向山外出发。
……
巴雅尔所率领的先锋部队有近两百人,所以尽管徐农和林浩占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先机,但当战局陷入缠斗后局面便落入下风。
虽然林浩的棍法大开大阖刚猛无比,但无奈与他交战的对手是巴雅尔,连番的硬碰硬之下林浩两只手的虎口都已裂开,只能苦苦支撑着不被铁锤砸到身上。
“就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在老子面前献丑?”巴雅尔一边嘲笑,一边玩弄似的逼着林浩连连后退。
狼狈不堪的林浩连握着铁棍的双手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身边跟他冲出来的角木坛弟子也已经伤亡过半,逐渐被巴雅尔麾下的元兵包围起来。
徐农虽然焦急万分,但碍于身上的伤势也无力出去帮忙,只能继续隐藏在树林中张弓搭箭,等待合适的机会射杀巴雅尔。
第四十三章 山外御敌(六)再救徐农
信仰可以救赎一个人的灵魂,但在战场上绝对拯救不了一个人的生命。
倒在血泊中的明教弟子有的默念佛经、有的轻声祈祷、有的抱头痛哭、有的哀嚎求救……
但当元兵手中锋利的环刀砍进他们的血肉时,他们无一例外地失去生命。
幽冥地狱也好,极乐天堂也罢,每一个倒在战场上的生灵都带着绝望和恐惧奔向未知的世界。
于杀戮之中绽放的血色莲花将这条狭窄的山路染得分外妖冶,也为遍野的枝繁叶茂描绘出一道又一道深红暗痕。
“放下武器投降的,我可以考虑给你们留个全尸。”巴雅尔将大铁锤扛在肩膀上,语气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之前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副官这时也昂首挺胸地蔑视着被逼到角落里的明教弟子,狐假虎威地道:“识相的赶紧投降,不然惹得千户大人生气,将你们的皮都给剥下来!”
林浩在接连打斗之下疲惫不堪,拄着铁棍才能勉强站稳身体,边喘着粗气边怒目骂道:“你爷爷的性命就在这里,有本事的来取就是了,何必说些废话?”
副官闻言大怒,瞪着三角眼睛道:“好你个胆大包天的妖人,来人啊!给我剁碎了他!”
可话音刚落,一支锋利的箭镞便穿透了他的胸甲,掼穿了他的心脏!
“是谁!给我滚出来!”看着身旁副官缓缓栽倒在地的巴雅尔怒火中烧,冲着树林吼叫道。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接连射杀了潘五和他的副将,自己定将这个无耻的妖人碎尸万段!
藏身在树后的徐农面无表情,只以三支凌厉无比的连珠箭作为回应。
“大人小心!”巴雅尔身边的两位亲卫一同举起手中的铁质小型圆盾将箭矢挡了下来。
“给我抓住他!留活口!我要他生不如死!”巴雅尔气愤地下达命令,几名精锐亲卫立刻奔着徐农暴露的位置冲了过去。
糟了!
徐农向来以箭法著称,心里清楚负伤的自己不是这些亲卫的对手,于是慌乱地张弓射了几箭逼退他们之后转身便逃。
可徐农毕竟重伤在身,茂密的山林之中又都是崎岖不平的山路,不过几息的时间便被亲卫赶上。
精悍的亲卫双手举起环刀就向徐农砍去,徐农躲闪不及只好抬起胳膊去挡,然后便是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惊飞了山林中的鸟群。
徐农挡在身前的左臂竟被环刀齐整整的砍掉一截,血迹顿时飞溅得到处都是!
面目狰狞的亲卫并没有理会徐农的痛苦,一脚踢开掉落在脚前的断臂后一把将徐农给拽了起来,狠声道:“若再不老实,掉的就是你的脑袋!”
但在下一刻,正想着邀功请赏的亲卫便止住了笑容,从口中涌出一口鲜血,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掼穿了自己胸腹的刀刃。
文从他的手中接住了已经站立不稳的徐农,轻声道:“记着,这是我第二次救你了。”
说罢将他缓缓放倒在地面上躺好,然后从倒下的元兵身上抽出沾满鲜血的短刀,面无表情地看向稍迟些追上来的其余几名元兵亲卫。
与几名披盔戴甲的精锐元兵正面相抗,怎么看都有些蚍蜉撼树不自量力,但为了护住身后的徐农,文也只能想办法拖延一些时间。
姓盛的,你最好给我快点赶到……文如今只能寄希望于那百名戒律堂的精锐以及不知道靠不靠谱的盛文郁早些赶来。
场中的四名元兵谨慎地盯着突如其来的文,再三确认了只有他一人之后,才不约而同地散开了开来,逐渐将文和徐农围在了中间。
“别管我了,快走!你不是他们的对手!”徐农死死地咬着嘴唇,努力让自己没有昏迷过去,冲着挡在身前的文说道。
“不试试怎么知道?”文淡淡地回道,语气中散发出一股强烈的自信。
不待徐农再说废话,文的身影便冲了出去,直奔正前方的元兵!
与其在困境中等死,不如径直地杀出一条血路!
覆船山的处境如此,文的处境亦是如此。
既然心中清楚被他们围住只能是死路一条,那拼出一个缺口便是唯一有可能取胜的途径。
直面文的元兵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子竟然敢主动送死,但还是将环刀斜在胸前凝神应对。
直到二人还有一步之遥时,文突然笑了,然后将左手中攥着的沙土一把撒向元兵,这是他扶着徐农躺下的时候趁机抓在手里的。
为了活到最后,可以利用身边的一切东西作为武器!
这是他前世从小就被灌输的生存之道。
元兵的盔甲就算再坚硬,也终究挡不住这无孔不入的沙土,猝不及防的元兵中招后立刻就陷入了惊慌之中。
元兵还没来得及将眼睛中的沙子揉出来,文手中的短刀便已经划过了他的脖颈,收割了他的生命,以至于其他三人连文的汗毛都没有碰到一下。
厚重的盔甲在战场拼杀时是保命的一大重要防护,但在这复杂的山路之中无疑成了累赘,更何况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如鬼魅般身形飘忽的杀手?
文如同一个有着多年经验的老猎人一般,耐心地带着三个猎物一圈又一圈地转了起来,时不时地还突然回身捅出一刀。
不过盏茶时间,三个人便已经大汗淋漓,将体力耗去了大半。
正当逐渐占据了上风的时候,文扬起的嘴角却突然凝滞下来,噬心丹的毒性竟然在此时隐隐地发作了!
再次挥刀逼退了三人后,文赶忙从怀中取出李乳娘拿给他的清心丸吞了下去。
李乳娘虽然在医道上天赋异禀,制出的清心丸也是可以护住心脉缓解痛处的上等丹药,但毕竟不是噬心丹的解药,只能让文暂时不会失去神智而已。
文只感觉那种奇痒噬心的痛苦瞬间遍布了全身,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三名元兵还以为这又是文的什么伎俩,一时之间犹豫着不敢上前。
第四十四章 山外御敌(七)援兵解围
就在文几乎没有力气握紧手中短刀的时候,树林中突然传出了嘈杂的人声。
“快!快!快!”盛文郁极具辨识度的阴柔嗓音传到了文耳中。
三名元兵立刻紧张了起来,这陌生的山林和诡计多端的文已经让他们吃尽了苦头,如果再来几个魔教的妖人……真是不敢想象!
“快走!”三人一瞬间便打定了主意撤退。
对他们来说立功虽然重要,但绝对犯不着赌上自己的性命。
看元兵的身影逐渐在树林中消失不见,文立即盘膝坐到了地上。
看来自己还是有些大意了,清心丸虽然能让自己保持清醒,可噬心丹的毒性仍旧猛烈无比,还好盛文郁等人及时赶到,否则难保自己不会有性命之危。
“文!”
从树林中探出头的盛文郁便见到坐在地上满脸痛苦之色的文,还以为他是受了什么严重的伤,惊声喊道。
“我没事,先想办法救治徐农。”文忍着奇痒指了指躺在血泊里的徐农,几名有眼力的弟子立刻去察看徐农的伤势。
“你怎么样?可是哪里受伤了?”盛文郁说着从头到脚看了文一圈。
文苦笑道:“我误服过一粒毒药,现在碰巧是毒性发作了而已。”
“中毒?难怪呢……”盛文郁露出了一副恍然的神情,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一个亮白色的小瓷瓶。
“这是我在拿令牌去调度戒律堂弟子的时候,李教主派人给我的,说在你有危险的时候拿给你。”
看这样子她应该是猜到自己已经认出她的身份了……文接过瓷瓶后没有迟疑,一把将其中的丹药吞了下去。
随着解药入腹,身上奇痒难耐的感觉立刻轻了不少,文的表情也跟着舒缓起来,随即表情凝重地对盛文郁道:“事不宜迟,你赶紧带人去援助林浩!”
盛文郁点了点头,冲着戒律堂弟子一招手,带着百人精锐立刻向交战的山路跑去。
文则默默地站起身,待众人的身影消失了以后,将目光瞄向了倒在地上的元兵尸首……
“大人,树林里又钻出来一群魔教妖人,正往这边赶来!”逃回巴雅尔身边的三名亲卫喘着大气道。
“来得正好!我正愁这点臭鱼烂虾填不饱牙缝呢!”巴雅尔边说着又挥动铁锤将一名角木坛的弟子砸倒在地。
此时的林浩看着身边仅剩下的十余名弟兄,目中尽是绝望之色。
他带来的这百余人全是他在角木坛培养出的心腹,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倒在血泊里,他的心中都在跟着滴血,只恨自己武艺不精,不能一棍砸到那个元兵将领的头上!
就当林浩准备带着十几名兄弟拼了性命最后一搏时,盛文郁和戒律堂的弟子终于赶到!
没有冲天的气魄,也没有轰动的声势,与元兵打招呼的赫然便是十几支锋利的箭矢!
早在进入山林中的时候,盛文郁便知道这场惨烈的战斗已经开始,跟那些披坚执锐的元贼硬碰硬,可不是他盛文郁会做的蠢事。
利用有限的力量最大程度地杀伤元兵,不紧不慢地消耗他们的体力,才是最佳的选择。
于是他将这一百人分成了两拨,一拨就躲在山林里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远程袭扰元兵,剩下的人则绕到另一侧去救林浩。
面对如同跗骨之蛆一般的明教弟子,巴雅尔烦不胜烦,这帮人就真的不怕死吗?
若是寻常的贼人早就跪下投降了,可这伙身穿青衣的家伙偏偏如同蚂蚁一般,一脚下去踩不死便钻到你裤腿里去狠狠咬上一口,有十余名丢掉性命的士兵都是被奄奄一息的明教弟子拉着同归于尽。
林浩等人见到援兵一到,士气也立刻振奋起来,立刻将以命搏命的惨烈打法收了起来,逐渐向后退去。
“来人!将藏在树林里的贼人给我揪出来!”巴雅尔本就心中装满了怒火,如今又被树林中突如其来的援兵给坏了好事,更是火冒三丈,带着身边的人就冲向了弓箭手的方向。
盛文郁毫不惊慌,有条不紊地下令布置道:“退!带这些套着龟壳的笨王八兜两个圈子,看他们还有多少力气!”
一应弓箭手立刻收弓后退,奔着更加杂乱偏僻的山林撒腿便跑。
追近来的元兵顿时傻了眼,苦着脸问道:“大人,还追吗?”
巴雅尔虽然愤怒,但仍然没有失去理智,没好气地道:“追个屁!鬼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条岔路,回去先将那伙青衣的妖人宰了再说!”
千户大人一发话,亲卫们立刻唯唯诺诺地掉头退回,哪知刚一转身,这群弓箭手又抽出空来朝他们放箭。
“真是气煞我也!我定要将你们扒皮抽筋!”巴雅尔怒吼着道,可话音未落,便有一支箭镞插在了他的肩甲上。
亲卫们急忙举起圆盾架在他的身前,劝道:“大人,还是回山路上去吧。”
盛文郁见状信心更足,大声下令道:“弟兄们,瞧见拿铁锤的那个大王八没?都给我朝着他射!”
巴雅尔胡子都要被气歪了,却拿他们毫无办法,只好咬着牙道:“撤!”
山路上有了五十多名戒律堂弟子的援助,林浩等人立刻缓了一大口气,撤到稍远一点的地方恢复体力。
“林大哥,咱们角木坛的兄弟都要死光了!”一名角木坛的年轻弟子鼻子一软,眼泪立刻流了出来。
“是啊,您忍气吞声了这么多年才攒下的家底,这一仗就都打没了……”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他们都清楚这位林坛主在背后为角木坛付出了多少心血。
“你看你们,都目光短浅了不是?”
林浩此刻却咧着嘴角安慰起众人:“早在加入明教之前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在很多时候努力和汗水并不见得有用,反而是那些飞蛾扑火般的牺牲更加有力一些。”
“可是……人死了不就什么都没了么?”年轻弟子抽泣着问。
林浩给了他一记爆栗,笑着道:“明教的教义都被你当饭给吃了吧?连‘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的道理都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