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求死之心
人能够将生死置之度外之时,所怀念的都是最平凡普通的往事,韩咬儿便是如此。
他没有读过书,没有习过武,家乡闹灾,家人为了躲避徭役四处搬迁求生,几次三番下来,他也就成了最低等的没有户籍之人。
加入明教之前,他同无数日夜操劳着求生的百姓过着一样的生活。
在地里务农的时候便祈求着来朵云遮挡日光,免得让自己背后烫伤。
久旱无雨的时候就嚷嚷着龙王爷快来施展法术,若真求来了雨就跪地叩头谢恩,求不来雨就只能抬头骂一句“他娘的”,解解心中的怨气——因为他们骂老天不会迎来报复,骂田主和衙役会迎来自己无法承受的后果。
亲人病重后没钱请郎中看病,就只能到寺院、道观里逢人便拜,求僧人和道士给画个符,念个咒,祈求让他们多活几天。
他们朴实、简单、纯粹,这样的淳朴百姓有一个共性,那就是爱恨分明、敢爱敢恨。
庄稼熟了,我自己尚且吃不饱肚子,你们官兵却要来尽数抢走,我对你们就只有恨。
家人都饿死了,我正在嚼树皮挖草根,饿的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时候,有人给了我一张大饼填饱肚子,那我这条命就理所应当是他的。
元廷当官的人、得了贵族封号的人、身为田主的人,都是他们心中的仇敌和希望进行反抗的对象,农活做累了休憩时免不了要骂上几句。
反过来,哪个行省有人造反、起义,惹得给这些官老爷们不自在了,那就是他们心中的大英雄、真豪杰。
明教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得以壮大声势的,韩山童想尽了一切办法救济穷人,拉拢富人,此中付出的心血不言而喻。
拉拢到的富人如刘福通、芝麻李等一心向善,甘愿放弃家财资助百姓,投身明教推翻元廷。
就记到的穷人便是韩咬儿这样的贫苦之辈,他们不光受到了实打实的恩情——用来果腹的无偿的面饼,也受到了韩山童这样的大英雄的尊重。
这样的尊重比吃食更加重要,这样的尊重犹如黎明前的曙光拨开了他们心中的黑暗和绝望,让他们找到了自己活下去的意义,并甘愿为了这个看似不切实际的理想去奋斗,去努力,去忍受。
就是这样的一群人聚集成了这一时期的明教,将腐朽元廷压制下的希望之火悄悄点燃。
只可惜,明教毕竟是一个创始人和领路人带着私心和野心创立的杂糅组织,它来者不拒的接纳方式逐渐暴露出了一个又一个致命的缺陷。
人心不齐便是其中首要的一条。
人心背驰之下难免各行其事,派系林立,产出害群之马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虽无实据能够证明是杜遵道在背地里加害了韩山童,但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让韩咬儿这样的明教元老所憎恶,所以大家才愿意站在刘福通的一方,哪怕是需要他们顶在前线对抗元兵,奋力杀敌。
你杜遵道一声不吭,背后使坏,屡屡想给韩大哥辛苦种的“庄稼”抢走,那你就是这天底下独一份的大恶人,我就与你势不两立!
好嘛!
你见老子打起架来厉害,就背地里要给老子钱财,甚至要给老子讨个俏婆娘,来让老子给你卖命?
我呸!
老子偏偏就不稀罕你这些腌臜玩意儿!
你给我再多的好处也抵不过韩大哥的那一张救命的大饼!
我情愿去死!
韩咬儿就是带着这样一口咽不下去的气愤拼命死战,以丢掉一条胳膊的代价斩了元军的先锋副将,将数万元兵托在一个毫无战略位置的上蔡县上长达月余。
“徐先生,今年若是没有战事,收成该是如何?”韩咬儿此刻正靠坐在一颗老树下面盯着县外的方向发呆。
被问话的徐县令今日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新衣衫,这是他送走亲人时特意留给自己的。
作为读书人,他想战死的时候也能稍微体面一些。
徐县令手中正捧着妻子为他缝的香囊放在鼻子下面嗅,努力地抽动了几下鼻子也只闻到了上一次交战时留下的腥臭味——有元兵和自己的血渗了进去。
“收成总是有的,只不过要看最终进了谁的口袋。”徐县令叹了口气,将香囊揣到怀中侧面回答了韩咬儿的问题。
韩咬儿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然后开始摩挲放置在腿上的斫柴大斧的锋刃,“恐怕到了乡民自己手中的粮食两成都不到吧?”
“两成?”徐县令突然笑了起来,以至于本就发肿的眼睛都眯到了一起。
“若是往年还有可能,可今年本就是灾年,朝廷……”
徐县令说到这蓦地住嘴,一本正经地重申了自己的用词:“元廷要治河,皇帝要修宫殿,各级官吏又要从中索取自己的那一份利益,勉强收上来的粮食里只怕最后一成都剩不下。”
“听你的意思,你之前当县令的时候也是个狗官了?”韩咬儿笑着问。
徐县令苦笑了几声,再一次重重地叹气,然后发出一声释怀了的感叹,“人活在世有许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是生是死,是善是恶,都是一个念头的事儿,我最后选择当个叛逆官员就是为了以死谢罪,下了地狱也好少遭些罪。”
“阿弥陀佛!”
韩咬儿突然念了句佛号,然后笑着道:“用我韩大哥的话来说,徐先生你这是立地成佛了,死后不会下地狱了的。”
徐县令苦笑连连,“你的韩大哥真是个英雄豪杰,史册上会留下他的名字的。”
“是么?”韩咬儿惊喜莫名,身子都从靠着的老树上弹起了一些,将左边空荡荡的袖筒带动着晃了晃。
“那咱呢?咱这些兄弟们呢?”他激动地追问。
徐县令心中其实认为不会,但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都会的。”
“嗐!只可惜咱要没命了,否则好好给那些先生们讲一讲咱是如何用大斧劈了那个先锋将军的!”韩咬儿砸着嘴感叹。
第二百七十一章 唯有死战
徐县令刚想称赞韩咬儿的勇武,从远处跑了一个神色慌忙的士兵,呼嚎着喊大批元兵已经包围了己方。
韩咬儿脸上的笑模样顿时烟消云散,凝重地感叹:“徐先生,今日恐怕就是你我的死期了。”
徐县令反倒变得轻松了许多,强撑起笑意回道:“黄泉路上有这么多弟兄们作伴,倒也不是太害怕。”
徐县令说完走到韩咬儿身边将他的大斧拿在了手里,又将另一只手伸向他,将他拽了起来。
韩咬儿起身后道了句谢,然后接过大斧扫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袖筒,惋惜道:“可惜了,丢了只胳膊,没法握住缰绳上马杀敌了。”
旋即吹了个口哨,不远处正在吃草的一匹黄鬃马便听话地跑了过来。
韩咬儿右手提着大斧,便没法如往日一般爱抚坐骑的鬃毛,只能用脸挨住马匹蹭了蹭。
“老家伙,今日恐怕就是咱的死期了。”
黄鬃马听不懂人言,但却与主人心有灵犀,感受到主人情绪的低落后昂首嘶鸣了一声,示意威风凛凛的自己在马群中也不是怕死的孬种。
“好样的!”
韩咬儿好像听懂了坐骑的回应,扬声盛赞了一声,旋即转过头问:“徐先生,会骑马吧?”
徐县令点了点头。
“上马吧,这一战你替我指挥。”
徐县令苦笑了几声,点头答应下来。
二人正说着,县内的其他人也都陆续集结到了一起。
“韩千户,徐先生,元兵已经将上蔡团团围住了,我粗略地扫了一眼,只怕得有几千人,看着密密麻麻,很是骇人。”报信的红巾军士兵声音有些颤抖。
“怕了?”韩咬儿笑着问。
士兵认真且诚实地作答:“死倒不怕,但俺怕疼,只希望这帮元贼的环刀磨得锋利些,可不要让俺多挨几刀。”
他的回答引得众人哄笑起来,将气氛变得轻松了些。
“放心吧,快着哩!瞧咱这条胳膊,不是一刀下去就干干净净的没了?”
韩咬儿笑着应了一句,然后面向仅剩的人马展开了最后一次战斗动员。
“此战与先前不同,上蔡已经被团团包围了,援军也是绝对等不到了,纵使我韩咬儿有心让大家逃命也是做不到的事情了。”
韩咬儿刚一开头便断了大家等待救援的念头,人群的气氛再次压抑起来。
不待有人回应,他又接着将众人最后的退路给斩断:“上一次我将元贼先锋副将的脑袋给砍下来当夜壶了,所以这伙元贼心里定然对我们憎恨无比,这一战就算是大家跪地求饶,只怕他们也不会留下我们的性命。”
这句话说完,无异于宣布了众人的死期,站着的每一个人都陷入了真正意义上的沉思,开始回想自己经历过的最美好的事,竭力找出一个能够在这个战场上达成的心中还未完成的夙愿。
“掉脑袋是铁定的了,不过大家放心,我们不会白白送命。李千户走之前答应过我了,大家留守上蔡拖延元贼大军,立下了极大的功劳,刘元帅一定会加倍善待我们的家眷。”
没有退路,了却后事,决心死战,这就是韩咬儿打算传达给每一个人的战斗意图和战斗意义。
留给众人一个短暂且沉默的喘息时间后,他又发挥了自己带头冲锋的本领。
“推翻元廷,唯有死战!弟兄们,杀一个不亏本,杀两个就赚到了!来世咱们再把酒言欢!”
韩咬儿单臂提起大斧声嘶力竭地喊完话,率先朝县外冲去,冲向多不胜数的精锐元兵。
二百多人聚在一团,没有结成战阵队形,甚至没有等到刚骑上马的徐县令发出任何战斗指令,便凝成了一股汹涌而至的浪潮向外冲去。
迎接他们的是严阵以待的元兵军阵,双方不约而同地来到了上一次作战的地点进行决战。
披甲戴盔的元兵还在原地等待上级的指令,红巾军一方便发动了第一轮冲锋。
他们几乎没有马匹可以骑乘,九成以上都是步卒,但其冲锋的速度、发出的气势皆令元兵将领不敢小觑。
“这群人不要命了?”
巩卜班身边的一名裨将忍不住发出这样的疑问。
红巾军冲在最前头的两人一马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骑马的徐县令左手死死地拽着缰绳,右手将捡来的一柄长剑高高地聚过头顶,一马当先引领着部队向正前方进攻。
韩咬儿不甘示弱,两条腿奋力狂奔,直追自己爱马的后蹄,硕大的大斧根本没有成为他的拖累。
再之后是怕疼的年轻人,再然后是上一战丧父的中年男子……
红巾军的冲锋队因各人的脚力不同而逐渐拉成一条不规则的长线,他们挥舞着各式各样元兵从未见过的兵器杀了过来。
“他娘的,真的不要命了!”
巩卜班身边的裨将见状骂了句娘,得了巩卜班的示意后立刻拍马上前,引领着自己的部下迎敌。
这支规模上千的部队隶属于探马赤军,是名义上训练有素的精锐部队,每一次有王公大臣领了圣旨去检阅军队的时候,他们都要最先被拉上去接受检阅。
所以不论战力如何,这支队伍所用盔甲武器的精良程度在元廷所有军队中都是首屈一指的。
这是一场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不公平的较量。
但是红巾军步卒的冲锋实在是太快了,他们没有进行骂阵,没有任何的事前准备,他们带着一往无前的决死之意冲锋。
他们拿着最简陋的武器,但他们此刻是最勇敢的战士。
第一轮交锋就是这双方都没有什么心理准备的基础上展开的,但锋线上发生的情况却让观战的巩卜班皱起了眉头。
包括巩卜班在内的所有元兵都以为红巾军里一马当先的人是个勇猛的将领,所以由勇武的裨将亲自迎了上去。
怎料还没对决,其侧面便发生了骇人的一幕。
一个衣衫不整的独臂莽汉举起大斧将第一个敢于迎敌的元兵给活生生劈成了两半!
第二百七十二章 全军覆没
策马迎敌的裨将自然也注意到了独臂凶猛的韩咬儿,为了在主将面前证明自己的勇武,他立刻对自己的作战目标做出了改变。
“哪里来的残废!”
他拨转马头,将身前按着的长矛倏然提到了手中,呼啸着搠向韩咬儿,
这一简单平常的招式若是放在平常定会遭来韩咬儿的耻笑,可如今这一枪却携带着马匹强大的冲击力,施展起来如风驰电掣一般。
韩咬儿虽然抱着必死的决心,但并不意味着他就放松了防备,与之相反,他早就绷紧了自己的神经。
至少在战场上,我要令敌人胆寒!令敌人生怯!我要让这群平日里趾高气扬的人在我面前颤抖!
面对令寻常人避无可避的一枪,韩咬儿却突然狞笑起来,目中露出了野兽猎食时才能见到的凶光。
他将身子飞快地向右一挪,将空荡荡的袖筒留给了枪尖。
裨将万万没想到韩咬儿居然会将自己的劣势当作优点运用,脸上的喜色立刻消失,变得凝重起来。
“元贼受死!”
不待韩咬儿反攻,迟一步赶来的徐县令从另一侧急促地向裨将挥了一剑。
裨将慌忙抬起枪杆招架,挡住了徐县令颇有把握的偷袭,旋即手臂猛地发力,将徐县令的长剑给推了回去。
文弱的徐县令哪比得过武将的蛮力,身子一歪,差点就栽下马去。
倒是身下的黄鬃马比他更有战斗经验,马蹄连踏之下将背上的新主人给稳稳地托住。
韩咬儿既关心徐县令的安危,又想力斩敌将,怎能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站稳身形之后手腕紧紧地抓住斧柄,携着千钧之力横劈向裨将坐骑的马腿,刹那间马腿便被大斧硬生生砍断,迸溅出的马血染了韩咬儿的满脸满身。
战场上骑兵最忌马匹受伤,裨将乘骑的马匹轰然向前栽倒,整个人也被携带着砸向面前的地面,一时间摔得头晕眼花,险些昏了过去。
徐县令瞧准了好机会,一剑砍去,却只砍到裨将坚硬的铠甲之上,未能伤到其分毫。
韩咬儿正要再用大斧去劈,却被赶来支援的元兵给阻挡了去。
眼见裨将又要从地面上站起,黄鬃马突然马鼻哼哧了一声,然后高高地扬起双蹄无情地砸向准备站起的裨将。
马蹄踏下之力重逾千斤,饶是盔甲再精良也抵挡不住,瞬时间裨将的脊骨便被踩断,背部塌陷下去一大块,当场丧命,死状惨烈犹如肉泥一般!
徐县令胃中顿时翻江倒海,紧拽着缰绳弯腰呕吐起来。
“小心!”
韩咬儿击退了面前元兵后赶忙又赶回来援助徐县令,挥斧替爱马挡下了元兵砍来的刀锋。
见到对面冲上来的将领被踩成肉泥,红巾军一方顿时士气大振。
“敌将被徐先生杀了,弟兄们快冲啊!”上蔡首战中丧父的中年男子颇为聪明,知道两军交战士气最为重要的道理,所以立刻举起兵器呼嚎,引领着身后的人继续向前冲锋。
眼见短兵相接之后己方落在了下风,又有一名亲信将领阵前被杀,巩卜班勃然大怒,咆哮着道:“取我的兵器来!”
身后的亲卫知道巩卜班这是动了真火,不敢怠慢,立刻将他的流星铁锤给扛了上来。
“全军冲锋!这群贼人一个不留,全都给我碎尸万段!”
暴怒的巩卜班再也没有耐心等待下去,拎起自己的兵器后立刻发出了全军出击的将令。
部队后方的鼓兵闻言立刻抡起鼓槌,“咚咚咚”的战鼓声立刻将战场的战况烘托至了第二个阶段。
由于人数差距过大,且都是步卒,红巾军一波冲锋之后便陷入了缠斗之中。
此刻元兵战鼓一响,兵力又悬殊几十倍之巨,红巾军的攻势顷刻之间便已瓦解。
面对人潮的围攻,红巾军残余部队即使拿出了死战的决心和勇气,也仍然只有被屠戮的份。
怕疼的年轻义军被轰天的战鼓声吓得双腿发抖,却还拼了命地向前挥动柴刀,却被后面来的冰冷刀刃砍掉了头颅。
失去父亲的中年男子浑身是伤,兵器脱手而出便扑倒元兵用牙去咬对方,与对面同归于尽。
徐县令骑着的黄鬃马也未能继续坚持下去,被元兵用长兵掼穿了身体,轰然倒地。
徐县令和韩咬儿背靠着背抵挡四面八方的攻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战友一个又一个地倒下,整场战斗持续了不到一刻钟便已经分出了胜负。
越来越多的元兵涌上前了,他们手握长兵将二人围在场内,逼得他们进退不得。
直到巩卜班纵马赶到,元兵才让出了一条通道,让自己的主将宣判二人的死亡。
拎着铁锤的巩卜班高坐于马上,俯视着二人质问:“你们杀了追随我多年的下属。”
韩咬儿并不害怕巩卜班阴森的语气,反倒变得轻松起来,嘿笑着道:“只可惜你不能做第三个我手下亡魂。”
“第三个?”
巩卜班闻言脸色立刻变得更加阴沉,“也速哥也是你杀的?”
“也速哥?就是那个喊着‘阿卜阿卜’的孬种?没错,就是被老子亲手砍了的,他的脑袋还被我当作夜壶用了一次。”韩咬儿竭尽所能地逞口舌之快。
“你们的那些骑兵呢?从实招来!”巩卜班接着质问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上一次交手的壮汉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不待韩咬儿回答,徐县令突然狂笑了起来,“原来如此,我们还当你们为何久久不来进攻,原来是害怕了!你们带来的部队足有数万人,竟然被区区千骑给吓得在此耽搁了这么多时日,也不怕传扬出去被人笑掉大牙?”
韩咬儿也立刻明白了过来,当即大笑了起来,“元廷果然都是一群酒囊饭袋!你们这群孬种连给爷爷提鞋都不配!”
这二人一唱一和,无疑最大化地激怒了巩卜班,如韩咬儿所言,数万大军竟被不足千人的乱贼给挡住了这么多天,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他的脸只怕都要丢光了。
第二百七十三章 临阵单挑
“一群见不得光的老鼠也敢无端生事,闹得河南鸡犬不宁,现在死到临头了居然还敢嘴硬!”
杀死两个无力抵抗的反贼事小,挽回自己丢掉的尊严事大,巩卜班力求在气势上压倒韩咬儿和徐县令。
“我呸!”
韩咬儿不屑地啐了一口,然后扬起下巴挑衅:“依我看你才是个无胆鼠辈!有胆量与老子单挑,依仗着人多势众算什么本事?”
韩咬儿一边说着还一边凌空抡了一斧,巩卜班的坐骑被锋利的斧刃所吓倒,思索着马头嘶鸣了一声。
包围韩咬儿二人的元兵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们方才可是眼睁睁看着凶悍的韩咬儿取走了十来名战友的性命,这一斧子若是挨在自己身上当真不可想象。
“怕了?老子早就知道你是个孬种,待会爷爷还得再杀你们几个贼人,你要是怕了就赶紧转过脸去,否则容易吓破了胆!”
韩咬儿在言语上乘胜追击,拿出一副泼皮无赖的样子激怒巩卜班。
这番话语将巩卜班的脸气得煞白,胡须都跟着微微发抖,暴怒道:“贼人休得狂妄!今日本将军就偿了你的愿,亲自取下你的首级!”
一旁的徐县令眼睛一转,知道巩卜班这是中了韩咬儿的激将计,想要跟他单挑,便趁机往他的怒火中加了一把干柴。
“呦呵!还当真是个有些胆量的威武大将军!不仅披甲戴盔,还要仗着坐骑的优势来与一个独臂的半残之人单挑!”
此言一出,连带着包围着二人的元兵都不禁在心中犯了嘀咕,心道巩卜班就算是赢了也的确是胜之不武。
巩卜班此时已经看出了二人的激将法,但话既然已经说了出去便无法收回。
骑虎难下的巩卜班看着身边军士的表情后犹豫再三,咬牙切齿地道:“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莫说本将军胜之不武!”
说完之后立即翻身下马,吩咐几名亲卫过来为自己脱下铠甲。
韩咬儿见目的已然达成,也不再多言,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后又扭动了几下脖颈,右手五指紧紧地攥住了斧柄准备发起自己人生中最后的一次挑战。
不过多时,巩卜班已经卸下身上的重甲,两颗圆目之中的火气也愈演愈烈,恨不得立刻手撕了韩咬儿以解心头之恨。
韩咬儿看着壮硕的巩卜班点了点头,“我韩咬儿算你是条汉子,也不知是元廷的哪一个将军?”
巩卜班冷哼了一声,“无名鼠辈也配知道本将军的名号?还不快来受死!”
巩卜班叫阵之后再也忍不住火气,手中猛地发力,挽着的铁链倏然脱手而出,人头大小的铁流星伴随着铁链“哗啦啦”地砸了出去。
这一链子锤何止带了千斤之力?
饶是勇猛如韩咬儿都倒吸了口凉气,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处。
“嚯!将军好气力!”
“这链子锤该有几十斤重,一下子砸下去该不会将红巾贼砸成肉饼了吧?”
围观的元兵立刻开始抚掌叫好,另一头的韩咬儿却变得狼狈起来。
韩咬儿一向自恃力大,所以才选用了这把大斧作为武器,在战场上杀敌也都是大开大阖直来直去的打法。
可今日这蒙古人巩卜班的气力却让他也自认不及,抡动的链子锤饶是他手中的大斧也不敢硬抗,一时之间只得到处躲避,一时之间竟然被逼的满地打滚。
“嘿嘿!本将军看你还能躲到何时!”
巩卜班将链子锤舞得虎虎生风,将自己的看家本领都用了出来,自然是极难应对的。
韩咬儿躲闪不及就只能抡圆了大斧去挡,可一经碰撞之后,整个虎口都迸裂开来,渗出了丝丝鲜血。
韩咬儿的整条胳膊立刻都变得麻木不堪,大斧都险些脱手而出。
观战的徐县令眼见韩咬儿斗不过巩卜班,心中焦急如焚。
索性都是一死,只要能够换得元廷大将军的一条性命,必定能够挫败元军的锐气!
徐县令微不可察地向左右两边扫视了一遍,只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二人的打斗所吸引,根本没有人注意自己,于是决定出手相助。
徐县令打定了主意,便耐住性子继续等待机会。
围着的元兵已经将场中让出了一个大圈,以免被巩卜班的铁锤误伤,韩咬儿在其手下苦苦支撑了几个回合之后意识到自己即将遭难,便在心里酝酿着反击的机会。
“贼人看锤!”
巩卜班使用的链子锤毕竟太重,接连挥舞也让他满头大汗,心急之下打算赶紧了解战局,于是先拽动铁链收回铁锤,然后肩膀一沉,使出全身的力气突然砸了过去。
韩咬儿辗转腾挪已久,哪里还有力气抵挡着这来势汹汹的杀招,刹那之间便做好了以命搏命的准备。
“一起下地狱去吧!”
韩咬儿怒目圆睁,如同佛家金刚一般不退反进,整个人都没有避让,反倒将所有的力气集中到握着的大斧上,拼尽全力甩了出去!
“咚!”
流星锤一击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韩咬儿的胸膛上,将他砸飞了出去。
韩咬儿瞬间失去了意识,他来不及去看自己丢出的斧子有没有命中,便从口中喷出了漫天的鲜血。
韩咬儿整个人胸脯都被铁锤砸得凹陷了进去,整个人如同折翼的飞鸟远远地摔到了地上,眼睛来不及闭上便丢掉了性命。
另一边的巩卜班也不好过,韩咬儿死前奋力丢出的大斧不逊色于他手中的铁锤,将巩卜班吓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抱住脑袋蹲了下去。
可惜韩咬儿扔出大斧之前身体便已经失去了平衡,这一斧尽管是以命搏命的一大杀招,准头却差了许多,并没有集中抱头蹲下的巩卜班,只是砍在了远处围观的一名元兵身上,夺去了他的生命。
众人一时之间都慌了心神,巩卜班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只听见背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怒吼,整个人的心瞬间都沉了下去。
观战的徐县令突然向前蹦了半步,双手握剑凌空劈了下来,“元贼,纳命来!”
第二百七十四章 皇帝梦魇
“糟了!难道我今日竟会命丧于此?”
巩卜班不用回头便意识到身后发生了什么,汗毛一时间都倒竖起来,身上起满了鸡皮疙瘩。
他的恐惧和悔恨被身后发出的铿锵之音打断,徐县令的剑终究是没能砍到巩卜班的身上,一名亲卫眼疾手快,用长矛挡飞了这致命一击。
“我跟你们拼了!”
读书人出身的徐县令已经再也没有顾虑,一击不成又想继续挥剑,可反应过来的元兵哪肯给他这样的好机会?
俄顷之间便有几柄长矛和环刀刺进了他的身体,无情地将他架到了半空之中。
迸溅出的滚烫鲜血喷洒到巩卜班的后脖颈上,将他吓得一抖,过了半晌才敢回过头去。
只见没了性命的徐县令也是死不瞑目,一双眼睛满含怒意地瞪着他看。
“将军,您没事吧?”两名亲卫也吓得不轻,若是巩卜班有什么闪失他们只怕也要丢了脑袋。
巩卜班回过神来,擦了擦头上的汗,看着两具死尸心有余悸地道:“这二人如此凶恶,想必定是红巾贼的头目,将他们的脑袋上砍下来带回去,其余人等格杀勿论!”
“遵命!”一众偏将领命下去,顿时将俘虏的几十名红巾军杀了个干净。
巩卜班喘匀了气之后才翻身上马,得胜回营,心想着该如何向朝廷奏报自己的功绩。
“这次差点一不小心丢了性命,日后可再不能以身犯险,这些打打杀杀的事还是交给手下去做为好。”他在心中如此告诫自己。
上蔡一战惨绝人寰,空气中的血腥味久久不能散去,只有一些元兵留下来负责清理尸体。
反观大都的皇宫之中,至正帝妥懽帖睦尔正在偏殿中酣睡。
他正做着一个噩梦,一个困扰他多年的梦魇。
那是风和日丽的一天,大明殿内正值举行盛大隆重的质孙宴。
即位不久的妥懽帖睦尔站在殿上,一身红色质孙服上紧下短,腰间用金线加织襞积,肩背挂以宝珠,冠以红金褡子暖帽,这样精致的打扮满足了他对于皇室生活所有奢华的想象。
时辰已到,在仪凤司乐官的示意下,辖下云和署中的一众乐工笙鸣乐起,教坊美女打扮得花冠锦绣,翩翩起舞……
歌舞罢后,皇帝却未落座,一众大臣也尽皆站立于席座之旁,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如此怪异景象持续了约有半炷香时间,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太监的声音:“答剌罕到!”
听到这一声音,百官顿时噤若寒蝉,连妥懽帖睦尔也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紧接着便有一人昂首挺胸,大踏步地朝从殿外走来。
此人头顶七宝冠,身穿一套翦茸质孙服,脚踩金丝驼靴,肩背所挂宝珠比殿上皇帝更多一颗,所带威势睥睨天下,目光逼视之下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将头低了下去。
待行至殿中央,这人向殿上站着的皇帝拱手施了一礼,朗声道:“朝中要处理的琐事繁多,致使伯颜误了时辰,还望陛下见谅。”
殿中群臣听到此言无不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这伯颜竟已经敢如此放肆!
妥懽帖睦尔却似乎习以为常,面露微笑作答:“答剌罕耽于国事,劳苦功高,无须多礼,快请入座吧!”
“答剌罕”是蒙元极为崇高的一种封号,意为自由者、不受管辖者,能够得到这样含义的封号,自然意味着此人具有滔天的权势。
这位答剌罕正是脱脱的伯父,父亲马札儿台的亲兄长伯颜!
待伯颜就座首位,皇帝方才坐下,一众大臣遂敢落座,皇宫内象征皇权的质孙宴赫然犹如伯颜的家宴一般!
伯颜原本就是文宗和宁宗两朝顾命,不过一直被权臣燕帖木儿压制。
后来权柄滔天的燕帖木儿由于纵欲过度而死,伯颜遂扶植妥懽帖睦尔登上帝位,以此翊戴之功受封中书右丞相、上柱国、答剌罕。
燕帖木儿虽死,其家族势力却仍然意图把持朝政,妥懽帖睦尔任命其弟撒敦为左丞相、其子唐其势为御史大夫、其女伯牙吾氏封为皇后。
燕帖木儿一党眼见伯颜日益独大,有取代他们家族地位的意图,遂蓄谋政变。
御史大夫唐其势等人谋划许久,但最终被郯王彻彻秃告发,将他们的真实意图和动向告诉了伯颜。
伯颜一怒之下召集兵马直接捕杀了唐其势等人,皇后伯牙吾氏也被伯颜定为包庇之罪,被放逐出宫后又被逼饮下毒酒身死。
妥懽帖睦尔当时还是一个傀儡皇帝,手中无权,对此无可奈何,为了讨好伯颜,只能对其一封再封,专命其为中书右丞相,罢左丞相不置,赐其“答剌罕”之号,子孙世袭。
自此朝堂大事悉归伯颜独断,军政尽在他一人之手,所以才令他敢如此专权自恣。
伯颜权倾朝野后,在政治上实行“排汉”的民族压迫政策,甚至取消科举制度。
妥懽帖睦尔有心励精图治,以“祖述世祖”为名改年号为“至元”,试图再现世祖忽必烈的开元盛世,却因手中无权而不能发出自己的政令。
质孙宴进行多时,妥懽帖睦尔却有一多半的时间都在观察伯颜的脸色。
伯颜稍一皱眉,妥懽帖睦尔便连忙吩咐太监调换曲目、更改歌舞,直到伯颜满意为止,皇帝卑躬屈膝的模样令质孙宴上的大臣们见了都心生愧疚。
直到伯颜将美酒灌满肚肠,喝得酩酊大醉之后,质孙宴才算是接近了尾声。
“答剌罕醉了,朕派人送您回府吧?”妥懽帖睦尔瞧着伯颜打起了瞌睡,探出身子试探着问。
怎料伯颜突然睁开双眼,发出了一声怒吼:“谁敢?”
这一声将满场的大臣连同皇帝都吓了一跳,妥懽帖睦尔赔着小心道:“答剌罕,您醉了。”
“我没说自己醉,你怎么敢说我喝醉了?”伯颜突然耍起了酒疯,站起身指着妥懽帖睦尔质问。
“啊!”酣睡着的至正帝至此突然惊醒,吓出了一身冷汗,“来人啊!快来人!”
第二百七十五章 香妃丧子
听到皇帝这般慌张的叫喊,当值的太监和宫女立刻慌作一团,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回事?可是陛下出什么事了?”
正巧哈麻与凝香慢步走到了殿外,哈麻见到他们慌乱的样子后立刻皱紧了眉头,急切地发问。
一个机灵的小太监一见到哈麻便立刻凑了过来:“禀大人,陛下他半个时辰前说有些困乏,便到偏殿小憩一会,我们见陛下睡熟了才小心着退了出来……”
“捡要紧的说!”哈麻板着脸催促了一句,他已经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偏殿中皇帝发怒的声音。
小太监眼睛滴溜溜地一转,突然做了一个相当冒昧的动作——他大胆地逼近哈麻,对他耳语了几句。
从小太监的表情来看,他对自己冒犯哈麻的举动很有信心,他认定了自己这个动作只会获得哈麻的赏识,而不是责问。
果然,哈麻听了立刻露出恍然的表情,看向小太监的眼神也变得亮了起来,夸赞道:“你倒是生了个玲珑心窍!”
原来这个小太监初进宫时曾认了一名颇有资格的老太监当了干爹,所以耳濡目染了不少常人听不到见不着的宫中秘闻。
这些秘闻趣事之中,有一种事最被他们看重,那便是权力的更迭。
皇宫是全天下最安全也是最不安全的地方,身为不完整的阉人,他们只能小心谨慎地洞察宫中大人物的心思,猜测他们的意图,以便谋求自己的利益。
朝廷上的大事更是超脱一切,成为他们务必要记在心里的求生本领,若是一不小心站错了队伍,跟错了人,那很有可能便被突然鞭挞至死。
毕竟连皇帝的正宫皇后都曾被人明目张胆地用毒酒害死,更何况他们这些贱如蝼蚁的存在?
这个机灵的小太监便是这其中的佼佼者,他自认为已经将这浑浊如泥水一般的局势看得清楚明白。
就连困扰妥懽帖睦尔已久的梦魇,他也已经机敏地洞察了真正的原因,所以他斩钉截铁地做出判断,并且将其作为获得赏识的方式对哈麻耳语:“陛下他应该是梦到那位权相了。”
哈麻何等玲珑心窍,转瞬之间便明白了小太监话中指的是何人。
作为妥懽帖睦尔最重要的心腹,哈麻对伯颜也是畏惧至极的,当年他可是亲眼目睹了皇宫里血流成河的场面。
小太监得到了哈麻的夸奖,心中狂喜,若不是竭力克制,只怕嘴角都要扬到了天上。
小太监正在心中盘算着哈麻会如何奖赏自己,却突然听到了哈麻冰冷刻骨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人啊,将这个小杂种拖出去乱杖打死。”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在这群太监和宫女的眼中,哈麻是超越至正帝的存在。
因为高高在上的皇帝不会在意他们是死是活,更不会花半点心思记住他们姓甚名谁,入宫前是何出身等等杂事,但哈麻会。
皇宫之内除了奇皇后和朴不花一党作为哈麻紧密的同盟可以享受到他的尊重以外,其他的任何身份卑微的人想要接近皇帝都要经他点头许可。
今日这个自己不认识的小太监居然能够听到皇帝的梦中呓语已是犯了他的忌讳,更不必说这个小太监自作聪明,敢将这样的大实话说了出来。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太监蓦地明悟了自己所犯的错误有多么可笑,可惜旁边的几名太监却丝毫都不手软,三下两下便将他给紧紧地按住,拖拽了出去。
哈麻身旁的凝香对此已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能被哈麻精心培养找到机会送到皇帝身边侍奉,足以说明她说话做事多么贴合哈麻的心意。
尽管她如今已获了“香妃”的称号,按理来说比哈麻尊贵的多,但她却始终将步伐放慢,没有与哈麻并肩同行。
香妃自始至终没有多言半个字,因为她心里清楚,该是她知道的哈麻都会主动告诉她。
不该她知道的,倘若知道了,说不定便是祸事一桩。
搞懂了至正帝陷入梦魇的缘由,哈麻便昂起胸脯继续前行。
距离到皇帝所在的偏殿还要走上一条回廊,这通常都是哈麻用来嘱咐香妃一些要事的地点。
“香妃近来身体可好?”
距离皇帝所在越来越近了,哈麻便也放慢了步子,脸上重新堆起了招牌式的笑模样。
“有劳大人关心,凝香的身子已经调养好了。”香妃尽管已经成了得宠的妃嫔,但在哈麻面前还是一如既往地恭敬。
她清楚哈麻从不愿多说废话,他此刻询问起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是为了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罢了,故而香妃回答得非常小心。
“奇皇后善妒,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心里面不要怪我。”哈麻难得地叹了口气,说了一句体己话。
香妃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努力撑起一丝笑意回复:“大人放心,凝香明白,此事除了您秘密派遣到我寝宫的太医和安排的宫女以外,绝无他人知晓。”
“唉!”
哈麻又接连叹了几口气,“近来陛下召你侍寝的次数越发频繁了,待得空的时候,我还得亲自带你去拜见一下奇皇后,带时候只要你姿态放得低一些,她看在我的面子上应该也不会太过为难于你。”
至正帝最爱女色,但遍数后宫之中,能诞下皇子皇女的妃嫔却是少得可怜,这其中自是出自奇皇后的手笔。
香妃屡被皇帝临幸,好巧不巧地也怀上了龙种,哈麻知道此事奇皇后是一定要插手的,与其等着奇皇后派朴不花送来鸩酒要了香妃的性命,还不如提前封锁消息,抹杀这个胎儿的存在。
“大人放心,凝香知道该怎么做。”香妃谨慎地应答。
哈麻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不由起了几分同情心,安慰道:“只要过了奇皇后这关,你的封号指不定还能更进一步,到时候你家里的父兄都会跟着沾光,我会为他们在朝中安排一份好差事。”
第二百七十六章 哈麻献宝
香妃听到哈麻如此许诺,心中激动无比,“凝香替父兄先行谢过大人。”
哈麻微笑着点了点头,旋即说起了正题:“陛下近日来屡被梦魇所扰,你可知道是何原因?”
香妃诚实地点了点头,“大致猜得到一二。”
“既然心中清楚,可就千万不要触碰到陛下的逆鳞,只陪他玩乐便好,莫不可主动谈及朝事,尤其是军权!”
“那若是陛下他主动谈起,我该如何对答?”
哈麻信心十足地回应:“你放心,以我对陛下的了解,他绝不会正面问你这些事,但是陛下或许会与你提及到脱脱大人。”
“丞相大人……”香妃听罢思忖了片刻,想清楚了其中的关联之后再次点头应下,“凝香明白了。”
哈麻也不打哑谜,结合近来朝局的变化解释清了皇帝心理上的变化:“陛下现在重用脱脱和也先两位大人,他们又是亲兄弟,所以这全国的军政大权可就都交付到了一个家族的手上,陛下也是因此心生忧虑。”
香妃美目一凝,思忖了片刻,说出了自己的主意:“待会我吩咐太监点上些安神香,侍奉陛下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想必就将这些烦恼事给忘却了。”
哈麻赞许地点了点头,“走吧,进去吧。”
香妃抬起头,才发现二人不知不觉间已经到殿门口。
守在门口的太监见到哈麻二人,立刻就要高声宣唱,却被哈麻拦了下来,轻声询问道:“陛下可清醒了?”
太监压低了声音道:“刚折腾了好一会儿,喝了些御医送来的宁神汤后才好下来。”
“我进去看看,你去派人去弄些安神香来,待香妃伺候的时候悄悄换上。”
太监得了哈麻的吩咐不敢耽搁,赶忙去办。
哈麻这才深吸了口气,轻轻推开了殿门,请香妃先进,剩下的另一名太监则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殿门。
至正帝喜欢随时随地小憩一会,因此大多数偏殿和书房都设置了精美柔软的床榻,这一处清心殿便是他常来午睡的地方。
偏殿寝宫那么多,至正帝偏偏选择了一处“清心殿”,足以看得出他心中有多么烦躁和焦虑,以及他急切地想要换上好心情的愿望。
哈麻自然是要带着十成的把握才敢在皇帝心烦的时候觐见,以至于不弄巧成拙,他身边的香妃便是其中的五成把握。
皇帝热衷于西藏密宗,从清心殿的装潢上便可见一斑,哈麻和香妃进殿以后足足绕过了十余条经幡和纱幕才得以见到龙颜。
“噢,你们来了。”
坐在床榻上的至正帝目光有些呆滞,明显还未从吓人的梦魇之中恢复正常。
香妃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状态下的至正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找些什么话语打开场面,还是哈麻较为熟练地换上了讪笑的样子先行走到了皇帝的身边。
“陛下,臣昨日在民间发现了一个好宝贝,今日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来献给陛下。”
“哦?好宝贝?”
皇宫之中什么稀罕之物都有,以至于至正帝倒是好久见过有什么物件配得上“好宝贝”这个封号。
香妃心中则暗叹哈麻讨皇帝欢心的本领真是无人能及,不知道这次又能拿出什么好东西出来。
见到皇帝被吸引,哈麻才小心翼翼地从袖袍中抽出一个精雕细琢的长方形玉匣,玉匣表面刻着的尽是祥瑞的图样,让人只看一眼便知道此中装着的东西有何等贵重。
“只怕光这一个玉匣便是一个好宝贝了!”香妃在心中暗叹。
不过至正帝的目光却没有被玉匣的质地所吸引,反倒是急忙取到手中观察其做工。
“好手艺!”至正帝毫不吝啬地发出赞叹之声,活脱脱地变了个人一般,旋即急切地问:“哈麻,这玉匣是出自哪位玉石匠之手?快快将他寻来!”
哈麻嘿嘿一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陛下的眼睛,这玉匣是民间一位七旬高龄的玉石匠呕心沥血之作,姑且不论玉料的珍贵程度,光这手艺便是无价之宝。”
至正帝是此中行家,哪里还需要哈麻进行解释,不耐烦地继续追问:“朕问你人呢?人在何处?朕要拜他为师!”
香妃闻言一惊,生怕是自己听错了什么,堂堂一国之君居然想要拜一个玉石匠为师?
哈麻却并不意外,脸上的媚笑却突然换成了一副惋惜的样子,苦着脸道:“臣怎么能不知道陛下的爱才之心?自打见到了这玉匣便立刻派人去寻此人,只可惜……”
至正帝毫不掩饰自己心急如焚的样子,催促道:“可惜什么?难道找不到吗?赶快派人去张贴告示,务必将此人给朕寻来!”
“陛下,这位老人家已经在两月之前过世了。”哈麻可怜巴巴地做出回复。
“哎呀!可惜了!可惜了!”至正帝闻言惋惜无比,一连叹了好几口气。
直到至正帝缓和了情绪,哈麻突然转而提起音调,自信地道:“陛下也不必神伤,此人虽然已经离世,但他几十年不离身的一件至宝却被臣给寻到了。”
“哦?”至正帝的双眼立刻又亮了起来:“在哪里?”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哈麻笑呵呵地指向至正帝手中的玉匣。
“哈哈哈,朕光顾着看着玉匣,倒忘记了其中还有件好‘宝贝’了!”至正帝边说着边动手解开了玉匣封口处系着的精美绳扣。
此时不仅至正帝满怀期待,就连香妃都不禁将脚尖踮起来一些,探出脖子去瞧。
“咦,这是……”至正帝看着匣中的东西有些惊讶,只见匣中放着三枚小刀,准确地来说应该是刻刀。
这三柄刻刀的刀身只有拇指长短,看上去锋利无比,刀柄则是细心的哈麻为之配制的玉石握柄。
香妃不禁有些吃惊,只不过三把小刀而已,能有什么珍贵之处?莫不是另有玄机?
至正帝却变得沉默起来,将玉匣放在腿上后,聚精会神地将三柄刻刀分别拿出来摩挲敲打。
第二百七十七章 皇帝心声
“果然是好宝贝!”
至正帝毫不犹豫地做出了精确的判断,方才颓废的样子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非比寻常的欣喜之情。
皇帝能喜欢此物是哈麻意料之中的事,但其喜爱的程度却令哈麻也没有想到,心中不禁窃喜万分。
“这刻刀究竟是何种材料制成?”至正帝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几柄刻刀,继续追问起他们的来源。
哈麻既然能够弄到这些物件,自然就对这些事烂熟于胸:“什么事都瞒不过陛下的慧眼,据那位老匠人的子嗣讲述,他当年曾在游历之时有幸得到过三小块天外陨铁,回到大都后不惜花费了重金求我们大都中最有名的铁匠锻造,最终才有了这些宝贝出炉。”
至正帝听着哈麻的讲述连连点头,心中对三柄刻刀更加喜欢。
哈麻也找准时机提议:“陛下亲自设计的‘仙庭宫漏’这次正好可以用这些宝贝还制作。”
“对呀!若你不说,朕都险些将此事给忘了!”至正帝听了哈麻的提议更是欢喜,“快!香妃,去派人将朕的设计图取来!”
有道是“天生我材必有用”,至正帝既不擅长书画,更不喜欢处理政务,就连蒙古人无与伦比的骑术他都不感兴趣,偏偏是这样一个惫懒的皇帝,在建筑工艺和工程制作等方面都是一等一的天才。
至正帝于此道可谓是无师自通,拥有极为出众的天赋。
大都的皇宫中扩建翻修等事他都要亲自过问,并召集工匠共同设计,长年累月得以进行这般简洁有效的实践,至正帝进步神速。
没过多久,他便不满足于宫殿和园林的建筑设计,而是喜欢花费时间亲自动手做些脑海中想象出来的新鲜玩意儿。
有一次至正帝突然起了兴致,想要泛舟湖上,可又觉得乘坐的船只不具气势,便亲自设计建造了一艘“龙船”。
龙船由至正帝亲自绘制样本,船首尾长达一百二十尺,广二十尺,船上帘棚、穿廊、暖阁等设施应有尽有,船体通身五彩金装。
船头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镂空龙头当作装饰,船体前端两侧设计有两个龙爪,船尾的阁楼上又装有可以随风而动的龙尾旗帜。
龙船上的二十四名水手执篙而行时,水浪带动龙船的暗阀转动,龙首、龙爪、龙尾随之而动,整艘龙船便如真龙现世一般分波,实乃巧夺天工之物。
哈麻此前因党争之祸被放逐出京,缺了他陪伴的至正帝便将更多的时间用在了设计机巧之物上,此时哈麻口中的“仙庭宫漏”,便是至正帝心血来潮下的又一杰作。
漏壶一物是用来计时的工具,宫内有专门的太监掌管,用以报时。
至正帝突然有一日对此物起了兴致,觉得这是一个妙不可言的好东西,于是便命人找来一个漏壶亲自拆开了瞧了瞧。
结果由于宫漏的内部构造过于简单,导致至正帝极为不满,便与身边的香妃抱怨道:“这与凡夫俗子用的俗物有何区别?岂可用来为朕报时?”
知道皇帝心意的香妃顺势提了建议:“这等俗物自然入不了陛下的眼,不如由陛下亲自设计修改,制作一件奇物留给后世子孙瞻仰?”
“这是个好法子!”
香妃的建议说到了至正帝的心坎里,当即认可了她的提议,并立即派人搜集各式各样的漏壶,进行详细的研究。
直到脱脱正式复相以后,至正帝逐渐害了心病,此物的制作才被耽搁了下来。
至正帝平日里说的每一句话,香妃都要向哈麻汇报,这样的事情自然是重中之重,故而哈麻才竭力地想要将自身参与进来。
作为至正帝独一无二的宠臣,讨好皇帝早已成了他的习惯。
他丑陋的外貌、虚伪的笑容、阴沉的心机,都是为了这一个习惯所服务的,倘若丢了这个习惯,那他便如同没了水的鱼儿,活不了多久了。
此时见皇帝极为开心,哈麻赶紧向香妃使眼色,示意她立即将这个仙庭宫漏的设计图给找来。
“臣妾这就去办。”
香妃迈着袅袅婷婷的步子出了清心殿,亲自带了两个宫女去取图,还不忘记吩咐当值的太监给皇帝和哈麻换上新茶。
香妃去取图的间隙,哈麻也没闲着,外表看似笨拙的他走近了皇帝的床榻帮他整理软被和衣物——这是哈麻专属的荣耀。
至正帝拿着三柄刻刀把玩了许久,又对着玉匣上的图案观摩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将他们收好放在身边。
“这全天下果然只有哈麻你最懂朕,最能为朕分忧了。”至正帝盯着收拾床榻的哈麻突然发出了这句感慨。
哈麻身形一顿,若无其事地回道:“大元臣子何以千计,哪个都能为陛下分忧,只不过哈麻离得近,陛下能够瞧见罢了。”
“你休得贬低自己!”
至正帝周围眉头否定哈麻的话:“朕坐在这龙椅上也有些年头了,这宫里宫外的许多事也早就瞧了个通透。”
至正帝的话语里突然又夹杂了一丝落寞之情,“这满朝臣子说是忠于皇帝,其实绝大多数都不是忠于朕,而是忠于朕屁股下面的龙椅,或者是忠于家族和自身的利益。”
哈麻低头听着,没有插话,待将东西收拾好后自行拿了把小矮凳坐了下来,认真地倾听皇帝的心声。
“那帮臣子们姑且不论,便是朕的皇后,心里都不是向着朕的。”
哈麻心里咯噔一下,心知至正帝说的十有**就是奇皇后了,但面子上却装作困惑不解的样子反问:“陛下何出此言?两位皇后贤良淑德,母仪天下,将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心里想的自然也都是为了陛下分忧。”
“母仪天下?”坐在榻上的至正帝念叨着哈麻的话冷哼了一声,旋即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软枕上感慨:“朕看莫不如说是母凭子贵!皇后的眼里早就没了朕,只有朕的皇子!”
第二百七十八章 仙庭宫漏
帝王无家事,宫中稍一有一些风吹草动便是了不得的大事,更何况现在皇帝在亲口诉说对皇后的不满?
至正帝抱怨的话语若是放在寻常百姓身上乍一听来有些幼稚,甚至有些莫名其妙,但一放到皇帝身上,就变得满是深意。
哈麻时常以皇帝和奇皇后的调和者的身份处理许多宫中事物,譬如眼下,他便得立刻绞尽脑汁地想出办法来缓解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的隔阂。
哈麻明知道至正帝是在指责奇皇后贪婪权势,急于想爱猷识理达腊登上皇太子的位置,但却只能故意装作曲解至正帝话语的样子,以免影响到奇皇后蒸蒸日上的权势。
哈麻思忖片刻就找到了一个好说辞:“虽然皇后的心中只有陛下一人,但陛下宫中妃嫔无数,又要忙于政务,难免冷落了皇后,所以皇后将对陛下的一番心意都用到了殿下的身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至正帝见哈麻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想要解释,但犹豫了半天也没将心底的不满全部说出来,毕竟他自己对于此事也仅仅是怀疑而已。
“罢了,毕竟是朕的亲骨肉,如若他们母子二人真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再训斥也不迟。”至正帝在心里如此安慰自己,因为觉得哈麻的话也有些道理,自己最近确实是有些冷落了奇皇后。
哈麻见状知道是自己的劝言起了功效,又从另一方面为奇皇后母子说起好话:“臣上一次见到殿下的时候,殿下还在拖臣向陛下带话都怪,臣当时走得匆忙,竟然给忘记了,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什么话?”
哈麻笑眯眯地扯谎:“殿下说已经很久没能与陛下独处了,想让臣向陛下求情,准殿下一天的假,让他到您这里来为研磨沏茶,侍奉您一些时间。”
任哪个父亲听到儿子能说出这样的话都会感到欣慰,至正帝自然也不例外,心中与妻儿的嫌隙瞬间便减弱了许多。
“难得他有心,端本堂的课业也确实太紧了些,这个请求朕应允了,明日便让他到朕的御书房来吧。”
哈麻立刻替皇子低头谢恩,脸上则悄然露出了达成目的的笑容。
二人说完了话,正好有太监端上来香妃嘱咐太监泡好的新茶,君臣二人等待香妃的空档又叫太监拿来双陆棋切磋起来。
一盘棋尚未分出胜负,香妃便已经急匆匆地赶回。
“还是你厉害,朕输了!”至正帝眼见自己棋局被动,便主动认输。
哈麻知道至正帝这是急于向他展示自己的佳作,便回复道:“臣急于一览陛下佳作,心不在焉,这棋走下去也一定会出错的。”
至正帝笑了笑,示意香妃自己找位置做下,自己亲自将一大幅设计图纸抻开,递给哈麻。
哈麻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接过后放到桌子上,定睛去瞧。
只见设计图纸中除了一个高高七尺,宽四尺的精美漏壶以外,还可以见到一系列与之匹配相衬的精美物件。
至正帝专门设计了一个木柜用来装放漏壶,并打算以水流作为动力运行整个漏壶装置。
整个装置之所以被称为仙庭宫漏便是因为这个设计巧妙的木柜。
说是木柜,实则被设计成了一个天上宫殿的模样,称之为“三圣殿”。
柜腰前方立一玉女,雨女手捧一漏箭,上有刻度,随时浮水而上,显示时刻。
柜的左侧悬钟,柜的右侧悬钲,钟钲前方又各立一金甲神兵,当作护卫,金甲神兵按时撞钟击钲,不差分毫。
钟钲响时,木柜两旁的雕凤镂狮亦可随着水流运转而飞舞应和。
在三圣殿两侧又有日宫和月宫两个宫殿,宫前各立飞仙三人,子、午时刻一到,飞仙便合为一队,鱼贯而行,度过仙桥至三升殿前舞拜,时间一过又自动退回原处。
此漏壶因为有日、月两宫,故名“宫漏”,其构思奇妙,精巧绝伦,非常罕见。
“此物真乃仙物!”哈麻还没看完便发出了赞叹。
香妃习惯了哈麻的奉承言语,还以为是他在故意哄皇帝开心,但亲自凑近了看过之后也不禁发出赞叹:“这真是太精妙了!”
……
照着韩二指出的近路,文瑄二人三天时间不到已将路程走过大半。
也正是在这时,变数再起。
“文堂主,来人了。”文瑄正靠在树下小憩,耳边突然传来韩二有些焦急的叫声。
文瑄立刻坐起身摆脱困意,睁大了眼睛朝韩二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大队人马浩荡地往这边赶来。
“别慌,不是元军。”文瑄拍了拍韩二的肩膀,安抚道。
“可是从他们的样貌和穿着来看不像是汉人。”韩二还是有些担心,生性耿直的他根本不擅于撒谎,一想到稍后可能要按照文瑄的吩咐装作僧人的样子和人说话便愈发紧张起来,以至于鼻尖上都覆上了一层细汗。
“别紧张。”文瑄转过头逼视着紧张兮兮的韩二,沉声提示他不要忘记了自己此刻的身份。
为了防止韩二暴露身份,文瑄在途中已经抽空将一些简单的佛门常识耐心地对他讲了一遍,所以只要他轻松些,在这些蒙古、色目人面前不难蒙混过关。
二人努力平复心境的时候,从南面过来的大队人马也同时注意到了他们,并且派了一人过来询问状况。
“阿弥陀佛。”早已站起身的文瑄快步迎了上去,说了一句佛号。
过来的中年年子赶忙恭敬地回了一礼,温声道:“两位师父,我家家主素来礼佛,现已备好了一些斋饭,有请二位过去享用。”
出家人碰到乐善好施的有缘人本就是算是一桩善事,文瑄犹豫了一瞬,并没有想到太好的拒绝理由,于是只能答应:“多谢施主。”
谈话间,长长的队伍已经停了下来,文瑄和韩二跟在中年男子身后也走了过去。
“看样子,是些从南边逃难而出的一些蒙古、色目的贵族人家。”文瑄仔细观察了队伍的规模和组成人员后做了简单的判断。
第二百七十九章 监视丞相
至正帝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终于下定决心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朕要你去可以接近、讨好脱脱,然后将他的一言一行都报给朕听!”
“什……什么?”
至正帝的话语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到了哈麻的头上,令他的身体颤抖起来。
“怎么了?朕的话说得不够清楚么?”至正帝的脸色立刻阴沉起来。
“不,不,不,臣听懂了。”哈麻回过神来,努力地平复心情。
至正帝突然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容,自言自语道:“你觉得有些可笑是吧?朕身为一国之君,统领天下,居然也有害怕的事情?”
哈麻立刻跪伏在地,不敢言语。
至正帝自问自答:“没错,朕就是怕了!朕这一辈子都忘不了燕帖木儿,忘不了伯颜,忘不了他们那张可怖的脸孔,忘不了他们逼迫朕所做出的忍让!”
皇帝咆哮着承认了自己的怯懦,接着又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问道:“哈麻,朕经历这些事的时候你便陪在朕的身边了,你应该能够明白朕的感受吧?你能理解朕的心意,对吧?”
此时的妥懽帖睦尔已经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一个独一无二的天子,而是一个饱经沧桑的可怜人。
额头贴近地面的哈麻听着皇帝的真心话,早已经泪流满面,他又何尝不是与至正帝一样,经历过那么多担惊受怕的夜晚。
他们一起经历绝望,一起承受羞辱。
他突然记起当初燕帖木儿曾玩笑着说要将自己的一身肥肉切下来下酒,吓得自己听到他进宫了便要藏起来不敢露面。
他突然记起当初伯颜曾当着自己的面逼迫皇后喝下毒酒,对其羞辱唾骂,放逐出宫。
这一切,他本以为都已经过去了,却没想到皇帝还没有忘记……
哈麻抬起头哭着道:“陛下,您放心,只要有臣在的一天,便绝不会让脱脱成为燕帖木儿和伯颜那样的逆臣!”
至正帝这才放下心来,亲自将哈麻搀扶起来,“脱脱是个忠心的能臣,朕也不愿怀疑他,只不过这涉及到国事……”
“请陛下放心,哈麻绝不会辜负陛下的期望!”
至正帝很满意哈麻的态度:“既如此,此事便全都交给你了。只要脱脱忠心,朕自然会真心厚待他,可他若生出二心,你一定要立刻向朕奏禀!国事当头,切不可念着你们二人的往日旧情包庇于他!”
哈麻哪肯放过表忠心的机会,语气真挚地道:“臣之所以推崇脱脱,便是因为他敢于大义灭亲,是个忠心于陛下的能臣,倘若他真的生出反意,不待陛下吩咐,臣也会立刻将他碎尸万段!”
至正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道此事让哈麻去做果然是对的。
二人商榷完此事,香妃也已经带着几盘精致的糕点回来了。
君臣二人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一边享用着糕点一边聊起了河南的军情。
“算起来也先离京也已经有不少日子了吧?近日可有奏报回来?”
“陛下莫急,或许捷报已经在路上了,这些鼠辈怎能敌得过我数万大军?”
“话虽如此,可结果不还是出师不利?”至正帝的话中已经明显地带了不满之意。
哈麻试探着问:“陛下若不放心,我过会儿就到枢密院去问问?”
至正帝摇了摇头:“那倒不必!用人不疑,也先毕竟也是第一次挂帅,催促得太紧恐怕会打乱了他原有的计划,朕就耐着性子再等等看。”
“陛下圣明。”哈麻适时地逢迎了一句。
至正帝解决了忧心事,心情大好,一连吃了半盘糕点才将盘子推了出去。
香妃见此情形立刻递上干净柔软的手帕,供皇帝将双手擦拭干净。
“你们二人也别急着走,留下来陪朕再看看这宫漏的设计有没有可以精进的地方。”
“陛下的手笔臣妾哪有资格胡乱点评?”香妃微笑着反问,旋即凑到皇帝身边去为他揉捏肩颈。
至正帝哈哈大笑:“既然爱妃不愿,那哈麻你可就不能再推托了。”
哈麻躬身领命:“这是臣的荣幸。”
三人在清心殿中说说笑笑,度过闲暇的午后时光,却不知前方将士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
收复了上蔡县的巩卜班回营复命之后,也先自是大喜,立即下令犒赏三军将士。
卫王宽彻哥难得地迈步出了自己的大帐,亲自过来与巩卜班道喜:“将军此番出马斩获首胜,不愧是朝廷的柱石能臣!”
巩卜班心不在焉,拱手随意地应付了几句了事。
宽彻哥冷脸贴了热屁股,还以为是巩卜班铁了心要与也先站在一处压制自己,心中不禁大为恼火,连庆功宴都没有露面。
大多是元兵还没见到红巾贼的影子便连带着沾了光,一同被赏了酒肉,在营中庆祝起来,一时间热闹非凡。
营盘之外,却是骇人的场景。
由于韩咬儿和徐县令临死前彻底地激怒了巩卜班,所以导致上蔡县留守的军民被屠戮一空,进行反抗的红巾军更是人人都被砍下了头颅。
这些首级此刻就被堆砌在元兵营门之外,不知情的人衬着夜色远远地望去只会是当作一个寻常的小土包。
“土包”前方立了两个长杆,分别悬挂着韩咬儿和徐县令的头颅,营盘内的火光照拂出来更是显得阴森可怖。
巩卜班自然是正常庆功宴的主角,欣喜的也先一连敬了他三杯烈酒,并许诺一定会将他的功劳记下来,待班师回朝之后亲自在圣上面前为他美言。
巩卜班回敬之后提出了下一步的作战计划:“多谢元帅,依末将来看,此战过后还应乘胜追击,一举收复汝宁府才是。”
“乘胜追击?”也先嘴中嘀咕了一句之后摇了摇头,“将军莫忘了赫厮所犯的过错,如今老章率领的援军还没抵达,我们切不可贪功冒进。”
巩卜班反驳道:“赫厮之败,在于轻敌大意,而我们现在已经探得红巾贼的虚实,还是早做进攻为好。”
第二百八十章 随机应变
本来心情大好的也先立刻生了些怒气,用力地将手中的酒盏按在了案上,沉下声音道:“将军只管领兵作战便好,何时大举进攻自有本帅亲自做主。”
“可是……”
巩卜班还想理论,却被坐在旁边的一位老将暗中给拉了回来。
“也先元帅首次领军,必定在意自己的威势,将军切忌在众人面前违逆他,有什么话私下里再说不迟。”
巩卜班心知此话有理,便按住不言。
同一时间,文瑄照着韩二指出的近路,几天的时间内已将路程走过大半。
天色已晚,马匹已疲,文瑄便带着韩二休息片刻。
这一路上遇见的不少次元兵,好在文瑄早有准备,在离开徐州城之前便弄到了两张僧人度牒,与韩二一同扮作还俗僧人,以解释自己的身份。
“文堂主,来人了!”
文瑄刚靠在树下小憩不久,耳边突然传来韩二焦急的叫声。
文瑄立刻坐起身摆脱困意,敏锐地朝韩二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果真有一大队人马浩荡地往这边赶来。
“别慌,不是元军。”文瑄拍了拍韩二的肩膀。
“可是从他们的样貌和穿着来看不像是汉人。”韩二还是有些担心,生性耿直的他根本不擅于撒谎,要不是有文瑄帮忙,一路上只怕早就被人发现了真实身份。
韩二想到稍后可能又要装作还俗僧人的样子和人说话便愈发紧张起来,以至于鼻尖上都覆上了一层细汗。
“别紧张,照我教你的回话便可。”文瑄转过头逼视着紧张兮兮的韩二,沉声提示他不要忘记了自己此刻的身份。
明教的教义本就与佛教有许多共同之处,文瑄作为戒律堂堂主早就将这些教义捡重要的记在了心里。
此行为了防止韩二暴露身份,文瑄特意抽出时间在途中将一些简单的佛门常识耐心地对他讲了一遍,所以只要他放轻松些,在这些蒙古、色目人面前不难蒙混过关。
二人努力平复心境的时候,从南面过来的大队人马也同时注意到了他们,并且派了一人过来询问状况。
“阿弥陀佛,施主有何贵干?”早已站起身的文瑄快步迎了上去,说了一句佛号。
过来的中年年子见二人是还俗的僧人,赶忙恭敬地回了一礼,温声道:“这附近起了战乱,到处都是贼寇,二位不如与我们同行?我家家主极为好客,又素来礼佛,想必是与二位有场缘分也说不定。”
出家人碰到乐善好施的有缘人本就是算是一桩善事,文瑄犹豫了一瞬,并没有想到太好的拒绝理由,于是只能答应:“多谢施主。”
谈话间,长长的队伍已经停了下来准备在此处过夜,文瑄和韩二跟在中年男子身后也走了过去。
“看样子,是些从南边逃难而出的一些蒙古、色目的贵族人家。”文瑄仔细观察了队伍的规模和组成人员后做了简单的判断。
本以为只是遇到了心善礼佛的施主,文瑄二人逐渐放松下来。
吃过了斋饭,中年男子礼貌地道:“不瞒二位师父,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文瑄微笑道:“施主但说无妨。”
“是这样的,我家少主自幼时起便体弱多病,现如今好不容易有所好转,可近些时日却又总在夜里睡眠时堕入梦魇,所以我想恳请两位师父能为少主诵读些清心的经文,替他祈福一番。”中年男子一副忠心的下人模样,恭敬地请求。
“什么?念经?”韩二惊呼了一声。
“有何不妥么?”男子疑惑地问。
“没什么。”文瑄见状摆了摆手,贴近男子小声解释道:“我这位师兄求佛之心甚笃,一向不喜临时抱佛脚的发愿方式,待我稍稍劝劝他,相信他会同意的。”
文瑄说罢回头狠狠地瞪了韩二一眼。
男子听后信以为真,态度愈发恭敬:“二位师父不要误会,我家少主自幼时起便与佛有缘,常到寺中礼拜,请二位为其诵经也只是我临时起意而为。”
韩二自知失言,哪敢再轻易张嘴,只好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任凭文瑄来应付此事。
“请施主到前面领路。”
文瑄让了半个身子让管家走在前面,自己则凑到韩二身边对其耳语道:“稍后你只管随意小声地嘟囔些什么,千万不要多言,一切由我应对。”
管家领着二人在已经原地休憩的队伍中快步穿行而过,在接近中央的位置后步伐逐渐慢了下来。
与方才有些吵闹杂乱的人群不同,越靠近队伍的中央人丁越是稀疏,在见到一名神情萎靡不振的男孩之后领路的管家才停下身形。
“小主人。”男子恭敬地低着头颅问候。
无精打采的男孩惫懒地抬了抬眼皮,不情愿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男子的语气恭敬且诚恳:“仆听说您近日里睡得不踏实,便擅自做主将方才邂逅的两位还俗僧人请过来帮您瞧瞧。”
连一个家奴的心思都如此玲珑,想必这个家族的身份一定不简单。
文瑄心中如此想着,定睛打量起眼前的男孩。
“哦?”男孩听了男子的话后立刻起了兴致,从斜卧着的姿势转到坐姿,探头看向他身后的文瑄和韩二。
男孩的态度立刻变得不同,笑着问候道:“两位师父可用过了斋饭?”
“阿弥陀佛,劳施主挂念,方才已经用过了。”文瑄微笑着回道。
“做得不错。”男孩背负着双手,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居高临下地夸赞了男子一句。
“那不如现在就请两位师父为您诵些清心的经文,将梦中的邪魅都驱散出去?”
“好!”男孩一口答应了下来。
这下轮到文瑄头疼了,这男孩看起来自幼便与佛门亲近,说不定对佛家教义和经文的理解比自己还要深刻得多,于是赶紧在心里琢磨起别的办法。
“听这位施主所说,小施主是睡眠时常有梦魇缠身?”
男孩立刻点了点头,“我最近总做些噩梦。”
第二百八十一章 冤家碰头
“这应该都是因为小施主白日里心神不宁所致,再加上路途颠簸水土不服,才有了如此症结。”文瑄侃侃而谈,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这位师父还懂医术?”文瑄学的像模像样,由不得男孩和家奴不信。
“略懂而已,小施主可否让我把脉一看?”
“当然可以。”男孩大方地伸出胳膊。
不过几息,文瑄便有模有样地把过了脉,结合着了解到的男孩情况斟酌了片刻出声道:“小施主的脉象和缓有力,气血亢盛且正气充足,并不似得病之人,只是……”
“只是什么?您尽管说。”男孩急切地问。
一旁的家奴也附和道:“我家小主人心地纯善,小师父尽管说便是,就算说错了小主人也不会怪罪的。”
文瑄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不答反问道:“敢问小施主最近家中可是出了一些大的变故?”
男孩怔了一下,旋即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了,小施主幼时虽然体弱多病,但因常年强身健体之功,脉象早已从虚浮无力变为平缓有力。此番有梦魇缠身,盖因小施主郁结肝肺,心神不宁所致,病因即是心事,只要平心静气地休养几天便可无碍。”
文瑄哪懂如何把脉,此番言论不过是因为心中早心中已经判断出这支队伍中的人多半都是从南边逃难而出的蒙古、色目贵族,于是断定了男孩的症结是由他的心事作祟。
“师父的确说到了正处,只是我的心事恐怕一时无法释怀,不知有没有其他的解决办法?”男孩已经将文瑄的话信以为真,语气变得愈加柔缓和婉。
“请小施主脱去鞋袜。”文瑄之所以将话头转到此处,都是一早在心里设计好的,为的就是快速从此事中脱身,带着韩二离去以防暴露了身份。
男子立刻从旁边抽过两条杌子,请小主人和文瑄坐下。
待男孩脱了鞋袜,文瑄便将他光着的脚放到自己的膝上,捏起他的足第二趾末节外侧揉按起来,并随之说道:“肝主魂,肺主魄,小施主盖因心事难解郁结肝肺,是以导致魂魄不安连番生梦,噩梦影响睡眠便会导致白日心神不宁。若想快速凝神静魄其实不难,我揉按之处名为厉兑穴,小施主只要在睡前如我这般反复轻揉按捏,刺激穴位,便可达到镇心安志,开窍醒神的功效。”
文瑄哪里懂得医术,这都是在跟彭莹玉师徒二人同行前往天堂寨时,从况普天那里学来的办法。
男孩闻言大喜,满口赞道:“师父真乃高人也!”
一旁的男子也在心中窃喜起来,没想到自己竟然偶遇了不世出的高人。
“小施主可感觉好些了?”文瑄为他揉捏了盏茶时间之后才将他的双脚放下。
“多谢师父,我的确感觉好多了。”男孩这本就不算是什么病,只是因为其较为早熟的心性才会想得比同龄人更要多些,故而时常闷闷不乐。
今日有这名家奴找来文瑄和韩二两名假冒的和尚陪他闹了这样一出,男孩自然大感开心有趣,这所谓的心神不宁等病也就自然好了大半。
“既然如此,我们便先行告退。”文瑄在心中长出了口气,心想着终于算是成功地蒙混了过去,还得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且慢!”男孩和家奴还未等说话,文瑄身后突然传出一道低沉的男子声音。
“啊!父亲回来了!”男孩听到声音后惊喜莫名,立刻向来人跑了快去。
出现杨州,坐断寿丘。脚跟不点地,赢得一身愁,不是冤家不聚头。
男孩的父亲眼大如牛,浓密且长的双眉将脸上的棱角衬得愈发分明,待站定后浑身周围立刻散发出一股逼人的气势,赫然正是与文瑄有着恩怨纠葛的察罕帖木儿!
“父亲,您回来了。”男孩满脸都洋溢着笑意,文瑄和韩二这时也转过身来向这位家主看去。
“糟了!怎么是他?”文瑄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嘴角不禁露出一抹苦笑,并悄悄地将手缩回袖中,握紧了圣火令。
“主人,这二位师父是仆从……”
男子正要向察罕帖木儿介绍二人,可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察罕帖木儿挥手打断:“你先下去吧。”
对于察罕帖木儿来说,自己之所以落魄到如今的境地,说到底还都是因为文瑄和方国珍等人在江浙闹出的那些事情,这个胆大包天的贼人就是化成了灰他都认识!
这个反贼怎么会跑到这里来?难道是要加害自己?察罕帖木儿一时之间也陷入了困惑之中。
文瑄面带微笑,让人猜不出他心中所想,但是他在看到李察罕的一瞬间便已经悄然挪动步伐靠近了男孩一些。
他们二人既然是父子,那这个小家伙看来就是王保保了?文瑄立刻对男孩的身份做出了判断。
没想到日后红巾军最大的两个敌手此刻竟然都站在自己的身旁。
李察罕见识过文瑄的本事,知道自己不可能毫发无伤的将他擒住,更不必说此刻养子的性命也握在了他手中。
但就算如此,见识过大风大浪的李察罕没有放弃与文瑄对峙的机会,立刻将目光对准了更靠近自己一些的韩二。
察罕帖木儿深深地看了文瑄一眼,文瑄则微笑着对他点头,二人极有默契地没有道破对方的身份。
“父亲,这二位师父精通医术,正在治儿子的病。”王保保满面欣喜,想要向父亲介绍文瑄二人。
“哦?那可要多谢二位师父了,敢问这位师父法号?”李察罕嘴上说着,脚上则快步逼向韩二。
韩二心头一颤,只能硬着头皮按照文瑄教的回答:“贫僧法号道宏。”
察罕帖木儿“噢”了一声,继续问道:“敢问道宏师父还俗之前在哪里修行?”
“我……我,噢,贫僧在徐州兴化寺出家为僧……”韩二并没有文瑄一般好的心理素质,此时的答话已逐渐出现漏洞。
第二百八十二章 先发制人
“徐州的兴化寺?我倒是去过几次,不知现在寺中还有几尊石佛?”察罕帖木儿有些玩味地笑着,露出一副等待着猎物主动上钩的表情。
“石佛?”韩二连兴化寺的门都没迈进去过,如何能答得上来?只能支支吾吾地道:“我,我记不清了……”
“大胆贼人!还敢满嘴胡言!”前一刻还和和气气的察罕帖木儿突然发出一声暴喝,韩二哪见过这种场面,腿一抖就差点跪了下来,好在旁边的文瑄伸手扶住了他,才没有当场出丑。
“李将军别来无恙。”文瑄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索性也就不再隐瞒,抬起头微笑道。
李是察罕帖木儿的汉姓,文瑄这一声叫得异常熟络,倒打乱了察罕帖木儿在心中早已拟好的说辞。
“文瑄,你倒是让我找的好苦啊!”察罕帖木儿微眯双眼,寒声说道。
“你们认识?”韩二颤抖着问,他不敢相信身为明教骨干的文瑄居然跟色目人有所交集。
男孩很少见到父亲如此认真的神情,疑惑地问道:“父亲你认识这位师父吗?”
李察罕已经在心里认定了韩二是个蠢笨的废物,丝毫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听见儿子也有此问,才耐下心来解释:“可还记得我与你讲过的在江南之地的那段遭遇吗?”
原来李察罕始终对自己在江浙一战的失败耿耿于怀,并将这件事视为耻辱,时刻提醒自己做事再不能疏忽大意。
教子有方的他不惜放下颜面将这件事亲口讲给王保保,为的就是让儿子引以为戒,不再犯与自己同样的错误。
“孩儿都还记得。”王保保认真地点了点头。
李察罕恶狠狠地道:“你口中这位医术高超的还俗僧人便是那个带领魔教众人胡作非为的贼首文瑄!”
文瑄也不害怕,谦虚地作出回应:“几番行事李将军都在明处,难免要吃些暗亏,是在下胜之不武。”
察罕帖木儿轻哼了一声,“当年你靠着运气好从我手上捡了一条性命,今日却又将自己送到了我手上,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文瑄无奈一笑,没有接嘴,他也没想到天意竟弄人至此。
“还不从实招来!你此来意欲何为?”李察罕怒气冲冲地质问。
“文某也是路过而已,本以为是遇上了心善的施主施舍一顿斋饭,没想到竟在这里碰到了李将军。”
“好个谎话连篇的反贼!真当我是这么好骗的不成?”
李察罕面上看起来咄咄逼人,心中则始终都在盘算文瑄此来的目的。
看他们二人的样子,的确不像是冲着自己来的,文瑄、魔教、红巾贼……
思忖片刻,李察罕便得出了自己的结论,“看来河南一地的战事也与你和魔教脱不了干系了。”
“看样子李大哥的确对明教花了不少心思。”面对察罕帖木儿的逼问,文瑄不置可否。
察罕帖木儿见文瑄面上毫无惧色,再这样逼问下去也只能适得其反,能从他口中得知这些叛逆的虚实才是急迫的事情,于是换了个话头问道:“文瑄,你可知道参与谋逆是何等重罪?”
文瑄对这般威逼利诱早有准备,嗤笑道:“按照你们元廷的律法,恐怕我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掉的了,哪里还怕多这一条谋反罪?”
“既然你贼心不死,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文瑄越是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李察罕便越是恼火。
若不是文瑄在江浙接连闹出了那么多的乱子,康里崉崉也不会被迫辞官,他李察罕也不会虎落平阳。
文瑄冷笑了一声,迅疾地站在了王保保的身后,并将圣火令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李将军可莫要吓到了文某,否则我的手一抖,恐怕你们父子二人就要天人永隔了。”
李察罕不禁大急:“文瑄,你虽是反贼,但李某此前也在心里敬你是条汉子,想不到做起事来竟是如此卑鄙无耻!”
文瑄面色不变:“李将军,文某说过了,我们只是路过此地而已,并没有其他所图,只要你放我们二人安然离去,我自不会滥杀无辜。”
李察罕冷哼了一声,“托你的福,如今李某已经没有官职在身,犯不着用自己儿子的命还换两个反贼的命!”
“如此甚好,文某也不愿在此地与李将军动武。”文瑄不紧不慢地回答。
“那你快不将这凶器放下!”李察罕亲眼见到过文瑄用圣火令杀了仇四,知道此物的厉害,深怕文瑄伤了王保保。
“李将军放心,文某晓得轻重,只要我们二人能够脱身,我一定放了令郎。”
“你说什么?”李察罕立刻听出了文瑄的言外之意,心道此事果然有些棘手。
文瑄微笑着保证:“李将军放心,我对令郎的性命没有兴趣,只要你允许我们二人逃出此地十里,我一定将他放回。”
正在李察罕犹豫着要不要答应文瑄的要求时,王保保却突然出人意料地开始了反抗。
他自记事起便已经习武,在赛因赤答忽和李察罕二人的悉心教导之下,武艺精湛,气力之大早就远超同龄人。
王保保早就在心里记着文瑄这个名字,他的生父赛因赤答忽就是被文瑄所害才成了半残之人,自己时时刻刻不想手刃这个反贼。
王保保年岁尚浅,个子比文瑄矮了不少,此刻突然蹲下身子想要躲开文瑄的束缚。
若是普通人恐怕很难反应过来,但文瑄却是早有准备的,他始终留意着身前少年的动作。
王保保骤然发力推开文瑄的胳膊向下蹲,文瑄则干脆顺势一脚将身前的少年给踹倒在地,右手将圣火令的机关一扣,三尺软剑倏然迸发出来,抵在了王保保的后心位置。
“可惜你现在还嫩了点,不是我的对手。”文瑄飞快地将他制服以后将他又拉了起来。
“扩廓,不要乱动,按他说的做!”李察罕也吃了一惊,赶忙责令王保保不要再意气用事。
第二百八十三章 尔虞我诈
“您不必救我,赶快调派人手将这个反贼就地正法!”不过十岁出头的王保保一副大义赴死的样子,想要与文瑄同归于尽。
文瑄这一次动作更加狠辣,左手直接捏住了王保保的喉咙:“省省力气吧,你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想跟我过招以后有的是机会。”
“文瑄,你若是敢伤到他,我必定将你碎尸万段!”李察罕目眦欲裂,心中只想活撕了文瑄。
几人正在对峙,忽然听到“咣当”一声,只见康里安宁正走过来,惊慌之下打破了手中的瓦罐。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康里安宁不可思议地看着文瑄,面色变得复杂起来。
当日在阿柒的客栈中,是文瑄救了她一命,但也因此划伤了她的面容。
以至于每当康里安宁回忆起此事,都不知究竟该感激文瑄还是憎恨文瑄。
文瑄早就得知她与李察罕成婚的消息,对她的出现并不感到意外,仍旧镇定地回应:“文某与李将军也是偶遇,如今只求脱身而已。”
李察罕冷着脸提示:“夫人莫听他扯谎,此人突然出现在扩廓的身边,不知道究竟有何用意。”
康里安宁也觉得文瑄是在说谎,蹙眉道:“文瑄,你与我们夫妻二人之间的恩怨姑且不提,眼下家父和察罕都已经没有官职在身,你何必要主动寻我们的麻烦?”
文瑄苦笑了几声,“我的本事你们清楚,我要是想在暗中对你们动手,你们只怕早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李察罕也是心高气傲之人,自是听不惯文瑄这般说辞,“有本事你与李某一决生死,劫持人质算是什么本事?”
文瑄也颇为无奈,“你们夫妻二人若是不信,只管将方才施斋的管事男子叫来,一问便知。”
李察罕救子心切:“夫人,你去将乌涂尔叫来,看看这贼人说得是否属实。”
康里安宁点了点头,不多时便将名叫乌涂尔的那名中年男子给叫了过来,与此同时也叫来了大批扈从将文瑄团团围住。
康里安宁担心文瑄鱼死网破,先行解释道:“你放心,只要问清楚了此事,我们夫妻二人保准放你离开。”
于是当着几人面,乌涂尔将此事的详细经过给讲述了一遍。
“主人,仆事前真的没想到这二人竟然会是魔教的反贼,若小主人出了什么意外,仆宁愿以死谢罪!”
听到乌涂尔解释完毕,被扈从按住围住的韩二也急切地叫喊起来,“听到了吧?我们只是路过而已!”
乌涂尔是李察罕家中侍奉多年的忠实仆从,所以听了他的讲述之后脸色立刻缓和了许多,安抚道:“乌涂尔,我知道你的忠心,你不必自责。”
接着李察罕便开始思考文瑄此行的目的,凝声分析道:“你们既然是扮做徐州来的还俗僧人,想必就是从叛乱不久的徐州而来……”
“既是从东面来的,若你们想去汝宁府投奔红巾贼的大军,绝没有理由走这条路……”
“除非……你们两个是想赶往上蔡县!”
李察罕不多时便将二人的目的地给猜了出来,吓得韩二出了一身冷汗。
“上蔡?恐怕你们来晚了一步……”康里安宁摇头叹息了一声。
文瑄闻听此言,心中蓦地一沉。
这句话要是放在李察罕嘴里说出,文瑄只会以为他是在诈骗自己,可从康里安宁嘴中说出就多半是真实的含义了。
韩二听见此言立刻急了:“你这婆娘说什么?什么叫来晚了一步?”
康里安宁历来近佛,不喜杀戮,说到此事神情变得落寞至极:“虽然不知道你们去上蔡的目的为何,但是我说的却是真的,朝廷派了数万大军来河南平叛,上蔡县已经在昨日被大军收复,参与反抗的军民都已被屠戮一空。”
“混蛋!你们这群挨千刀的畜生!”韩二突然之间变了一副模样,叫喊着就要冲向康里安宁。
“滚开!”李察罕正愁满腔怒火没有地方释放,抬起腿便踹倒了韩二的腹部。
韩二本就不是李察罕的敌手,眼下又没有防备,这一脚险些要了他半条性命,躺在地上捂着腹部缩在一团,面上尽是痛苦之色。
文瑄皱了皱眉,“李将军,这一脚先记在你的账上,若是你再擅自对我朋友动手,我今日便在此地大开杀戒。”
“真当我们怕了你么?父亲,快杀了他!”王保保一副不服软的样子。
“扩廓!把嘴闭上!”康里安宁见识过文瑄的冷酷心性,知道如果真的惹怒了他,王保保一定不会好过。
王保保听到养母的训斥,虽然面上满是怒色,但还是立刻闭上嘴不再言语。
康里安宁知道这父子二人都是急脾气,不适合与文瑄谈判,便自己做主与文瑄商量:“我们此前的恩怨姑且不论,今日的事却总要有个了结,你现在只要放了我儿,我便让你们二人安全离去。”
文瑄不为所动:“我说过了,待我们安全之后,我便放令郎安全归来。”
李察罕闻言又是一声暴喝:“我们怎敢轻信你这贼人!”
文瑄回瞪了他一眼:“李察罕,你可知道在许多汉人眼里,你们才是真正的贼人?”
“你……”
李察罕还要与他争辩,却被康里安宁给拦了下来:“既然我们双方都不敢轻信对方,便各退一步如何?”
文瑄这一次终于点头答应:“文某也正有此意。”
康里安宁这才将心中的办法说了出来:“不妨让你的这位朋友挟持扩廓先走,待他将扩廓放回来,我们便再放你离去。”
李察罕听后心中不禁暗赞妻子聪明,那个软弱无能的贼人无足轻重,只要己方先将文瑄擒获,事情便好办的多。
王保保也立刻在心中盘算起来,想着如果文瑄答应母亲的请求,过一会该如何想办法从另一名贼人手中脱身。
文瑄听罢却笑了起来:“李夫人不愧是康里丞相的爱女,耳濡目染之下,连救人的主意都带着这么多算计。”
第二百八十四章 莫名仇怨
文瑄的这句话连带着将康里崉崉都给骂进去了,气得康里安宁脸色煞白:“那你究竟想要怎样?”
文瑄嗤笑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鬼主意,想让我束手就擒是不可能的,不过办法倒还是可行。”
计划失败,李察罕夫妇只得冷着脸等着文瑄说出最终决定。
“我也不瞒你们,我们二人此行的确是有要事需要立即赶往上蔡,撞见你们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这样吧,我带令郎先走,我这位朋友留下当作人质,待我到了上蔡便放令郎回来,届时也希望二位遵守约定将我朋友放了。”
李察罕夫妇虽然还是有些不放心,但眼下的情况也由不得他们不答应。
“将这个贼人押下去看管好了。”李察罕立刻吩咐人将韩二带了下去。
文瑄莞尔一笑:“此外还得劳烦二位为我准备一匹快马。”
李察罕冷哼了一声,吩咐乌涂尔去牵了匹马给文瑄。
文瑄则飞快地在挟持着的王保保后脖颈上敲了一掌,将他击昏过去先放到了马背上。
李察罕咬牙切齿地盯着文瑄,警告道:“你若是耍什么花样,我必定将那个贼人碎尸万段!”
文瑄不屑地回应道:“这句话也正是文某要说与你们听的。”
“等等!”康里安宁突然叫住了文瑄。
文瑄扼住缰绳,回首问道:“还有何事?”
康里安宁抿了抿嘴唇,以近乎恳求的语气道:“我知道你们汉人的心里都记恨我们蒙古、色目诸族,可我们中的许多人也都是无辜的受害者,眼下生灵涂炭实是朝廷的过错,还请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文瑄不禁回想起了灵隐寺中偶遇的那个单纯少女,这几年以来也不知道她都经历了何事,心性竟然有这么大的转变。
看着她脸上的那道骇人疤痕,文瑄点了点头:“放心吧,我答应你,绝不会伤了他的性命。”
文瑄说罢便扬起马鞭,飞驰在夜色之中,不知所踪。
康里安宁焦急之下只觉得天旋地转,眼睛一黑径直向旁跌倒,好在李察罕眼疾手快,将妻子给揽到了怀中:“夫人切莫心急,料那文瑄也不敢对扩廓如何。”
搀扶着妻子到帐篷中躺好,看着她昏昏睡去之后,李察罕便转身去寻韩二。
对他来说,养子的性命固然最为重要,但弄清这些反贼的动向却也是重中之重……
文瑄离开色目贵族的营地之后,一路快马加鞭,直奔上蔡的方向。
方才康里安宁说的不似假话,看来自己很有可能还是来晚了一步,没能救出韩咬儿。
所以文瑄才会答应让韩二留下当作人质,否则若见到元兵之后他还是冲动误事,反而会白白葬送了性命,甚至连累自己。
至于王保保这个日后红巾军最大的敌人,文瑄暂时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理。
罢了,既然向康里安宁许下了诺言,不伤他性命便是了,至于他能否回到他们夫妇身边,那就要看李察罕会不会老老实实地将韩二放回了……
翌日清晨,文瑄终于赶到了上蔡县的附近,王保保也已经从颠簸的马背上醒来。
“你这贼人果然是要来上蔡!”聪明的王保保看到刻有地名的石碑之后立刻出言讥讽。
文瑄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你该不会真以为我不敢对你怎么样吧?”
王保保不甘示弱:“有本事便将我一刀杀了,否则有朝一日我定能尽数杀光你们这群犯上作乱的反贼!”
文瑄不怒反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罢飞快地捏住了王保保的双腮,迫使他张大了嘴,将右手不知于何时捏着的一颗药丸扔进了他的口中。
王保保竭力想要挣扎,可无奈这颗药丸一到嘴里碰到唾液便瞬间融化,消失不见。
文瑄见他服下了药丸后便收回双手,带着坏笑盯着他看。
“无耻贼人!你给我吃的什么毒药!”文瑄几次三番地将他当作一个孩子一样逗弄,王保保已经恼羞成怒,忍无可忍。
见文瑄在自己的逼问下还是不为所动,王保保一咬牙便挥拳向他打了过来。
“倒!”
文瑄连躲都没躲,只是淡淡地喊出了一个字之后,王保保整个人便摔倒在地,浑身抽搐起来。
文瑄缓缓蹲下身子,难得地露出了有些怜悯的表情道:“你服下的药丸名为噬心丹,是这世上绝不仅有的一种毒药,虽不能立刻使人致命,但毒发之时却会令人有钻心蚀骨之痛,恭喜你成了在我之后第二个体验到这种滋味的人。”
有时候让一个人持续地保持在痛苦的状态,远比杀了他更为折磨,所以自古以来的诏狱之中才有了那么多的酷刑。
体验过噬心丹的文瑄深知此种毒药的厉害,所以便将韩凌玥手中剩下的几枚噬心丹给要了过来,以备在紧急的关头可以令敌人就犯。
眼下无疑是最好的时机。
王保保努力地想要克服这种疼痛,詈骂文瑄几句,可却于事无补,转眼之间便浑身是汗,脸色发白。
文瑄本意也只是想让王保保不给自己添乱而已,眼下担心此物过于刚猛,害了他的性命,所以赶忙又拿出了一粒解药喂给了他。
“这粒解药能免除你三天的痛感,只要你乖乖听话,三天后我便将此毒彻底地为你解除。”
解药入口之后不过半刻时间,王保保的症状便得到了缓解,但这短时间内的噬心之痛也让他变得极为虚弱,眼看着就要晕厥过去,文瑄只得又将李乳娘留下的清心丸喂给他一粒。
文瑄一边将马拴在树上,一边笑着挪揄道:“这颗清心丸就当是我送你的见面礼,日后记得报答。”
体验过噬心之毒的王保保好转之后果然老实了许多,只是看着文瑄的目光中仍然满是怨恨。
文瑄困惑地问:“你小小年纪,看我的眼神怎么比你爹的还要恶毒?仿佛我是个天大的恶人一般。”
“察罕帖木儿是我的养父,我的亲生父亲是他的姐夫,是被你亲手斩断臂膀的赛因赤答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