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天魔乱舞
脱脱摸了摸自己的几绺髭须,叹了口气,然后拍了拍哈麻已被汗水浸透的后背,“士廉啊,如今朝堂上的担子太过繁重,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了。”
听其话风转变,哈麻心中稍安,赶紧接话道:“大人为何事所忧,哈麻定当竭力为您分忧。”
脱脱淡然一笑,搀起哈麻道:“起来吧,你的忠心我是清楚的,今日胡乱发了些脾气,你不要往心里去。”
哈麻察言观色的能力非比寻常,心中思量着朝中局势,呼吸间便明白了脱脱忧虑之处。
如今至正帝突然对朝局政事甩手不管,所有重担便都压在了脱脱一人的肩上。
反观至正帝,却自暴自弃,整日躲在这无碍堂中声色犬马,君臣宣淫,乱了礼法不说,如今连国事都已漠不关心了。
这还是当初那个想要重整朝局的少年天子么?
这俨然已是大元昏君!
哈麻想清楚其中关节,立刻有了主意,谄笑道:“治河一事您劳心劳力,圣上这里,哈麻自会向其陈述其中利害,保准不叫圣上怪罪大人就是。”
脱脱听后点点头,陷入了沉默,心中对哈麻这样的人又爱又恨,他向皇帝引荐奸人,为祸内廷,导致皇帝愈发沉溺玩乐之道,荒废朝事,可自己几次遭遇险境,皆靠其施展援手才能幸免于难,若不是依赖他在皇帝身边替自己斡旋,自己又怎敢在朝堂上大施拳脚,一展抱负呢?
沉吟良久,脱脱还是放下了杀心,轻声道:“我等身为臣子,自然不敢干预宫中之事,可也要时常劝诫圣上,如今内廷荒唐成什么模样你心中清楚,莫要忘了你当日在朝堂中被御史群起而攻的情景。”
哈麻面对脱脱的提醒,立刻躬身道:“哈麻牢记大人恩情,自不敢忘。”随即叹了口气,苦着脸道:“今日后宫情形确实是哈麻之错,我也未曾想到这演蝶儿法如此荒唐,可圣上既已乐于其中,我怎敢阻拦?不过大人放心,有哈麻在这里帮您盯着,保管后宫之中无人敢对您指手画脚,但凡朝堂之事,全凭大人您一人处置。”
既然不能见到皇帝,提点哈麻的目的也已经达到,脱脱没有接着多说,深深地看了一眼无碍堂的门扉后,紧了紧腰束玉带,踏着皂靴大步离去。
哈麻躬身目送其离开后,长长地吐了口气,心中复杂无比。身为人臣,谁不渴望成为脱脱这样一心为国的贤相,哈麻也是如此,可卑贱的出身限制了他与脱脱这样的天之骄子无法比拟。所以,为了能在这充满争斗的朝局中站到最后,自己只能紧紧抱住至正帝这棵最粗壮的大树。
晃了晃满是横肉的脑袋,摒去胡乱的思绪,准备往“无碍堂”去侍奉至正帝。
正欲进门,后方忽然传来一女性威严的声音。
“哈麻大人。”
哈麻听见声音,心中叫苦,怎么今日如此倒霉,连番碰见惹不起的人物?遂回过头,躬身行礼。
来人正是后宫中权势最盛的第二皇后奇皇后。
元朝可立多位皇后,但正宫只有一名,现任正宫皇后伯颜忽都淑德温恭,从不参与权力争斗,奇皇后便因此掌握了实际上的皇后权力。
奇皇后原本是高丽贵族之后,以高丽贡女的身份被献于元廷,初为至正帝的奉茶宫女,因为长相美艳,聪明伶俐,便得至正帝宠幸,对她喜爱有加。
后因诞下皇子爱猷识理达腊,被册封为第二皇后,居住在兴圣宫,与至正帝最宠爱的太监朴不花勾结,大肆排除异己,独揽大权。
哈麻能在后宫中站住脚,自然与其颇为亲近。
至正帝、奇皇后、脱脱三个元廷权力最大之人对哈麻尽皆视为心腹,哈麻八面玲珑之能由此可见一斑。
奇皇后已有三十五六岁的年纪,仍旧风韵犹存,靠近哈麻后,轻挑细眉,问道:“圣上在里面吗?”
哈麻行礼后直起身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奇皇后伸出右手,身旁的太监朴不花赶忙过来搀着,哈麻趁着皇后不注意,朝其使了个眼色,示意带皇后离开。
朴不花眨了下眼睛,表示明白,便扭头小声劝道:“皇后,近些日子圣上心情不好,我们就别进去了吧?”
奇皇后没有理他,朝哈麻扬了扬下巴,示意其开门。
哈麻面带难色,犹豫道:“皇后,此刻进去,我担心会惹恼了圣上。”
奇皇后瞪了他一眼,抻着声音道:“那……你是甘愿惹恼本宫了?”
哈麻与奇皇后交情匪浅,对其不似对脱脱那般惧怕,摇了摇头,苦笑道:“哈麻开门就是。”
旋即引着奇皇后和朴不花从侧门进去,刚一入门,奇皇后便被眼前景象气得七窍生烟,惊怒道:“好啊!我道外面传闻都是夸大之词,想不到居然真的如此不堪!”
此处秘密法堂为至正帝亲自设计,工匠按照他的图纸搭建,堂中置一宽大床榻,其广可容数十人居于其中,此刻至正帝帽带金玉佛,手执数颗菩提珠,坐于床榻正中。
榻前正有十六名宫女翩翩起舞,宫女头发梳成若干小辫,头戴象牙制成的佛冠,身披七彩璎珞,下着大红色绡金短裙,上穿金丝小袄,肩负云霞披纱,合袖天衣,绶带鞋袜。
各人各执法器,其一人执铃杵领舞,又有宫女十一人用龙笛、头管、小管、筝、琵琶、笙、胡琴、响板、拍板等作为乐器进行伴奏,妖艳至极。
此舞在元廷中流传已久,原为西夏旧乐舞,后因其宝相庄严且有香艳飘逸,被改称为十六天魔舞。有诗赞曰:
西天法曲曼声长,璎珞垂衣称绝装。
大宴殿中歌舞上,华严海会庆君王。
西方舞女即天人,玉手昙花满把青。
舞唱天魔供奉曲,君王常在月宫听。
宫女出身的奇皇后自然认得此舞,可此刻场中香艳之状哪是此舞本有的样子?
奇皇后气不打一处来,立刻冷着脸走上前去,想要劝慰皇帝。
第一百六十六章 排挤汉臣
场中天魔舞虽然香艳,却总好过修炼“大喜乐”时更为不堪的场面。
哈麻长出一口气,心中暗叹,好在至正帝已修炼完毕,否则被奇皇后看到,指不定要气成什么样子。
随后赶紧清了清嗓子,出声提示道:“陛下,奇皇后来了。”
至正帝循声看过来,淡然一笑道:“这十六天魔舞经朕亲自改曲编排,颇为好看,皇后且来一同观赏,看看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
奇皇后生性善妒,又喜权势,后宫之中有了这么大的动静,自己却被蒙在鼓里,心中已是恼怒无比。表面上尽量保持平静,走近至正帝施礼后,耐心劝慰道:“陛下贵为天子,还当以国事为重,歌舞虽好,却不该沉湎于此啊!”
至正帝听罢收起笑脸,眉头紧了紧,漠然道:“天子便是天子,你若愿意待着,就陪朕好好听歌赏舞,若不愿意,就回你的兴圣宫歇着,少拿这些闲言碎语来烦朕。”
奇皇后得宠多年,此刻突然被皇帝当着一众宫女的面冷漠呵斥,心中大为不安,冷着脸扫视了一圈,宫女们顿时停下奏乐和舞步,垂手而立。
场面一冷,至正帝也觉得丢了面子,恼火道:“都反了不成!”
奇皇后一时急火攻心,立刻反驳道:“陛下改歌排舞,难不成要学那亲作《玉树后庭花》的陈后主吗?”
此言一出,满场大惊,哈麻皱紧了眉头,向朴不花连使眼色,可话已说出,哪里再有改过的机会?
至正帝闻言一怔,登时大怒无比,将手中拿着的佛珠尽数砸出,咆哮道:“你竟敢咒朕!滚出去!”
奇皇后自入宫便得宠爱,哪里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知道自己一时情急,说错了话,顿时心惊胆战,吓得不敢出声。
哈麻毕竟在场,赶忙挪动着肥胖身子从奉茶的凝香手里拿过茶盏,迎上前去,圆场道:“陛下息怒,皇后也是与陛下多日未见,记挂着陛下,才亲自赶来觐见的。”
朴不花也附和道:“是啊,陛下,皇后还亲手为陛下熬制了羹汤,陛下可莫要一时气急,坏了龙体啊!”
至正帝发了脾气,见奇皇后现出害怕的样子,才稍稍平和下来,斜眼看着二人,挪揄道:“你们两个倒是知道心疼皇后。”
哈麻装傻充愣,谄媚道:“陛下与皇后是天造地设的二圣,哈麻知道只有龙凤祥和,我们大元才能得上天护佑。”
至正帝好观天象,且笃信“天命”,哈麻这样一夸,任其恼怒,也不至于对奇皇后做出什么大的责罚。
果然,至正帝再次露出笑容道:“还是你懂得怎么说话。”旋即瞥了奇皇后,冷声道:“你也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了,若是被朕宠溺惯了,便一个人好好静静吧。”
朴不花一听,心中稍感放心,这已经不算处罚了,赶忙奉承道:“陛下如此宽厚,难怪百姓都称陛下为仁君呐!”
至正帝挑了挑眉毛道:“哦?百姓真是这么认为的?”
哈麻接话道:“那是自然!陛下下令变钞,如今又使丞相脱脱率领百官设法治理黄河,受灾百姓莫不称颂,尽言陛下为千古明君。”
至正帝满意地笑了笑,“脱脱做得不错,而起看起来百姓也是懂得感恩的。”
哈麻恭声道:“作为臣子自然该多为陛下分忧。”
至正帝倍感欣慰,摆了摆手道:“下去吧,朕累了,要休息一会。”
奇皇后赶忙谢恩,由朴不花搀扶着退出去了。一边凝香走近皇帝,从袖中掏出一丹匣,恭敬递给至正帝,后者打开丹匣,取出一粒红色药丸一口吞了,便躺下休息。
哈麻皱了皱眉,凑近凝香小声询问道:“这又是什么?”
西番僧伽璘真等人上呈的丹药多为壮阳之物,至正帝毕竟是哈麻立身的保障,哈麻比其他人更在乎皇帝的身体,是以对“十倚纳”和众番僧留有戒心,吩咐安插的一众宫女太监,不准让皇帝滥用药物。
凝香附在哈麻耳边道:“大人放心,照您的吩咐,西番僧呈上来的丹药都被我给换掉了,这些不过是些安神的药丸罢了。”
哈麻赞许地看了看凝香,随后也退出了法堂。
脱脱回到府邸,见管事在门口候着,便知道定是府中来人,问道:“谁来了?”
管事恭敬回道:“是吴老先生。”
脱脱赶忙迈步进去拜见,见到苍老的吴直方,问候道:“学生最近忙于公务,没能去看望您老,恩师身体可好些了?”
吴直方面容愈发清癯,没有与脱脱寒暄,拄着拐杖站起身来,声音不急不缓,“我听说你已经着手变钞了?”
“不错。”
吴直方凄然一笑,露出已所剩不多的牙齿,接着道:“变钞如若失败,你可曾想过后果?”
脱脱沉默许久,没有答话,走过去搀扶着吴直方往院中花园慢步走去。
看着满园春色,老人的脸上难得的充满了笑意,“自从你回来,不少百姓都抚掌相庆,看来你当朝主政以后做得不错。”
脱脱平静地道:“都是恩师教导有方。”
吴直方走着走着突然停住了身形,仰起头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变钞一事我知道你有苦难言,可也没必要因此连集贤殿的大学士都给赶走吧?”
吴直方所说是当日在殿中反对变钞的集贤殿大学士兼国子祭酒的吕思诚,因其当日陈述之时大声厉色,后被监察御史弹劾,夺了诰命和所赐玉带,调任行省左丞。
脱脱依旧搀扶着他,沉声道:“他反对的声音太大了。”
吴直方斜视着自己最引以为傲的门生,语气平淡至极道:“朝中的汉臣为数不多了。”
脱脱轻轻地松开了扶着恩师胳膊的手,侧过头盯着门廊上蒙古贵族特有的纹样,冷漠地道:“危急存亡之秋,重大国事我不放心交给汉臣执手。”
吴直方盯着脱脱宽厚的背脊,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第一百六十七章 石人之计
师生二人沉默良久,“咔”的一声传来,吴直方将纹有汉式青松祥云图样的拐杖用力击打在刻有乌嘎拉吉犄纹图案的门廊扶手之上。
拐杖应声折断,七十六岁的吴直方推开上前想要搀扶的丞相府管事,颤颤巍巍的向府门走去。
待走了十几米后,还是忍不住转过身后,从嘶哑的喉咙中蹦出几个字,“你好自为之吧……”
随后佝偻着的老人再不停留,离丞相府而去。
丞相府的管事自马札儿台一辈便为其家族效忠,与脱脱极为亲密,此刻出言劝道:“吴先生年岁高了,何必与他怄气呢?”
脱脱神色怅然,失落无比,垂首看着地上折断的拐杖,小声道:“自父亲将他引为我的启蒙先生,我才能学习汉学,通读了汉人古籍,《左传》中有一句我记得清楚,其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先生一心为国,自然是忠心无比,可现今朝廷危机重重,任用汉臣一事怎能一概而论?”
管事也是蒙人,自然清楚脱脱的忧虑,捡起折断的拐杖默默地站在脱脱身后。
……
元廷在脱脱主政以后忙于变钞治水,文瑄则在下山以后同韩凌玥一起暗中寻访了玄武堂的各处分坛。
玄武堂的弟子大多由白莲教的教众转化而来,受到元廷打击、围剿不断,因而与江浙的青龙堂相比而言行事更为隐秘,有韩凌玥这个伪教主带路,二人逐一打探清楚各分坛的底细也用了半年多的时间。
时间耗费的越久,文瑄的心里就越是不安。
如今已是年关将至,只要寒冬一过,很快就要迎来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年)的春季,文瑄心中很清楚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天下即将大乱。
乱世人不如太平犬,文瑄因此愈发担心父亲文显忠的安危。
好在江浙一带在他的布局之下稳步发展,沈富已经通过海上贸易赚取了巨额的财富,无忧岛也在方国珍和苏生的统筹之下固若金汤。
而且如今有了周家的臂助,王伏之带着温州路辖境之内的隐秘势力尽数相投,可以说温、台二地任何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文瑄。
在大乱之前,文瑄已然将自己能够把握到的所有利益都收入囊中,届时再不济也足以割据一方,不会因乱丢了性命。
“玄武堂的各处分坛我已都带你走了一遍了,且不说没有打探到文伯的踪迹,便是我兄长和其手下的骨干都毫无踪影,想必他们是在刻意躲着我们了。”
韩凌玥清冷的声音传来,让文瑄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去颍州吧。”文瑄心中无奈,只能到那里碰碰运气了,韩山童既然准备举事,那便一定会露出破绽的。
既然各处分坛不见其踪影,也就只能到他起义的地方去探寻一番,总好过继续做一只无头苍蝇。
“颍州?”韩凌玥听了文瑄的提议后眼眸一亮,“若你不说我都险些忘了,刘福通便是颍州人氏,我们或许真能在那里找到他们的踪迹。”
韩山童、刘福通、杜遵道……文瑄心中不胜唏嘘,这些历史上的豪杰之辈终于忍不住一个个浮出水面了。
文瑄温声道:“韩姑娘,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
“噢。”韩凌玥冷漠地应了一句。
文瑄苦笑连连,心道女人还真是记仇。
同一时间,颍州颍上县的白鹿庄内,韩山童正聚集了手下的一众心腹在议事堂议事。
“文伯的状态如何?”韩山童坐定以后询问道。
书生打扮的杜遵道回道:“虽然气愤难平,但好在肯吃东西,身体也还硬朗。”
“老人家毕竟年岁大了,一定要派人好生照顾。”韩山童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
杜遵道默默地点了点头。
简单地询问了文显忠的情况以后,韩山童正襟危坐,将视线扫向手下的心腹,“大都有书信传来,腊月一过,元廷就要变钞了,贾鲁主事的治河工程也开始着手准备了。”
韩山童的声音低沉有力,短短的一句陈述,夹杂了数层意思。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变钞谈何容易?百姓本就苦不堪言,经此一乱,就算是想不反,也被元廷逼得反了!”
“若只论变更钞法,可以说元廷在铤而走险,但脱脱如今任用贾鲁大举治水,百姓听了可都是抚掌相庆。”
“这对我们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若此举真的得了民心,咱们便很难再借着水患一事造势。”
“是啊,听说贾鲁此人为官干练,又久为行都水监,他没准真的能将黄河水患治理好。”
正议论着,外面有一人推门而入,传来了爽朗的笑声。
“韩大哥不必多虑,我有一计,保管让元廷此举是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来人身长七尺,浓眉大眼,两腮上的虬髯正显示出其豪爽仁义的性格。
韩山童一见来人,眼中一喜,站起身道:“贤弟有何妙计?”
刘福通勾起嘴角,捋了捋美髯,缓缓道:“我们之所以等到现在还没有举事,不就是等待时机么?脱脱治水的本意就是稳定民心,但我们如果能让其适得其反,便可以将其当成我们举事顺理成章的理由!”
韩山童闻言大喜,“贤弟快快讲来!”
刘福通清了清嗓子,侃侃谈道:“待其治河工程开工之前,我们便安排教中兄弟在河道中埋设一石人,在其背后刻上‘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字样,待民工将石人挖出,到时候一传十、十传百,人心必然浮动!届时我们明教高举义旗,打出复宋的旗号,天下义士自当望风来投!”
“贤弟这一石二鸟的计策甚妙,只是我担心……”
刘福通对韩山童非常了解,知道他心中是会为了百姓着想的人,于是解释道:“您不必担心,脱脱等人既然已经想清楚了治理黄河的重要性,那么不惜一切也一定会将水患治好,我们起事之后只要不去干涉水患区域,自然不会影响到治河工程。”
第一百六十八章 刘杜之争
“贤弟说的是个好计策,这事情便交由你亲自去办!”韩山童对刘福通向来极为信任。
杜遵道本是元廷的国子监生,后为枢密椽吏,但因对**的元廷极为不满便弃官还乡,结识了韩山童,与其志同道合,同谋举义反元。
杜遵道也因此自恃才气,心高气傲,历来瞧不起刘福通这等巡检出身的粗人,双方私下里多有摩擦。
杜遵道的手下不甘心让刘福通抢了十足的风头,便出声提示道:“杜坛主针对元廷变钞一事不是也有个好计策么?”
韩山童闻言一笑,伸手示意了一下,“不知杜坛主针对变钞有何妙计?”
杜遵道清了清嗓子,平静道:“元廷敢如此雷厉风行的开始变钞,说明如今元室的财政状况已经入不敷出。可众所周知,自打元朝建立,蒙古和色目的一众贵族便成了最大的财主。如今伪钞遍地,元廷又张罗着通宝与纸钞并用,到时候物价必然上涨。”
“物价上涨与我们有何关系?”刘福通一派的人皱着眉头问道。
杜遵道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道:“诸位听我说完,自会知晓。”
韩山童见状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
杜遵道接着道:“以我对元廷的了解来看,就算脱脱才能出众,自身也依旧是个蒙古贵族,他不会,也不能削弱蒙古贵族的权力来讨好汉人。这也就意味着,所谓的‘变钞’不管形式和方法正确与否,被蒙人视为牲畜一般的汉人百姓一定是受苦的那一方!物价越发变贵,百姓手中的钱财却不会增多,如此一来,百姓们只会变得更加贫穷!”
众人听后才意识到变钞一事的复杂,纷纷皱紧了眉头。
杜遵道轻笑道:“所以这变钞一事就是这些元贼亲手给自己挖的坟墓!”
“此话怎讲?”刘福通也忍不住发问。
杜遵道也不再卖关子,说出了自己的计策。
“如果我们现在立刻屯粮,待物价涨起来后,再将粮食贱卖给百姓,百姓必然更加信赖我等,怎能不誓死追随?”
刘福通听后连连摇头,沉声道:“此计虽然可行,但却是条毒计,若我们举全教之力购粮,势必加快物价的上涨,虽说到时候会搅得元廷焦头烂额,可也会让更多无故的百姓陷入饥荒啊!”
说罢立刻转头望向韩山童,“韩大哥,此计万万不可!”
饶是杜遵道城府极深,但是被刘福通等人轮番指责,脸色也变得阴暗下来,“我们设法屯粮不也是为了最终造福百姓?值此紧要关头怎可似你这般妇人之仁?”
听闻二人呛声,其手下们也纷纷吵闹了起来,议事堂登时乱作一团,只听“咣当”一声,韩山童站起身将座椅给一脚踹倒在地。
“都给我住口!”
众人见韩山童发怒,都坐了下来,不敢再闹。
韩山童见场面稳住了,沉声道:“此事再议,福通和遵道留下来,其余人先出去吧。”
众人散去后,韩山童面对自己的左膀右臂再也控制不住火气,斥责道:“大事将起,若是连你们二人都不能心往一处想,教中兄弟又该如何自处?”
杜遵道情绪调节得很快,又变成了一副沉着冷静的模样,劝慰道:“您别着急,议事过程中有些争论在所难免,诸位兄弟也都是为了大局考虑,私下里还是很和睦的。”
刘福通也止住火气,耐下心来劝道:“韩大哥,是我不对,杜舵主的计策不错,只是我的性子急了些,这才打断了他,您别怪我。”
韩山童对两人非常了解,杜遵道的小心思他很清楚,可纵使他再有谋略,也比不过刘福通在自己心中的重量。
此番斥责旨在暂时稳住二人,毕竟想要成事,缺少不了杜遵道这样的谋士,更缺不了刘福通这样的忠心之人。
知道二人皆是违心之语,韩山童也不强求,装作欣慰的样子道:“这样才对嘛。”
刘福通不愿在此事上多做纠缠,转移话题道:“韩大哥,埋设石人一事还需早做准备,明日一早我就动身。”
韩山童略作思索,回答道:“林儿大了,我想让他也多磨炼一番,这次的事情就劳烦你带他一起去一趟吧。”
“没问题。”刘福通欣然应允。
韩山童转过头道:“遵道,你的计策确实是个妙计,但我们明教立教之本便是为民着想,若依你之计,恐怕事后会因此令百姓心生怨恨,还需再考虑考虑,想个更稳妥的法子。”
杜遵道听罢笑了笑,抱拳道:“是我考虑不周,教主责罚的是。”
韩山童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这说的是哪里话?我明教能发展得如此迅猛,可都得益于你出众的谋略。”
杜遵道忙称不敢。
“时候也不早了,今日就说到这,有什么新主意你们随时来寻我。”
三人离开议事堂以后,刘福通又在庄内绕了一个圈子,兜转到了韩山童的住处。
韩山童将刘福通迎进门后亲昵地拉着他坐下,“我原本想,元廷变钞后百姓必将更加不堪重负,届时我以宋徽宗八世孙之名公开于世,你既姓刘,便可自称是南宋名将刘光世的后代,我二人以恢复宋室为名,高举义旗,天下英雄必来相投。而且配合上你方才想出的妙计,两策相辅相成,届时明教之名必将响彻天下,我们便可一举推翻元室!”
刘福通感慨道:“不枉我们经营多年,如今终于见到一丝曙光!”
随即想到了文显忠,有些担心道:“可若如此,文老必不甘心!听说其子文瑄才能出众,更是借着青龙堂平乱一事在江浙聚集了不少忠诚于他的手下。”
韩山童眯着眼道:“此人虽然文武双全,但他终归是文家的人……”
刘福通放下茶盏,低声道:“您该不会是想要除掉他们父子?”
韩山童摇了摇头,“文伯是家父生前至交,我怎能做出这样不仁不义的事情来?”
第一百六十九章 明争暗斗
韩山童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我是万万没有想到文伯他会将那个赵完普给调换出来,文伯他也不想想,赵家气数已尽,光靠一个赵姓的小子能起到什么用处?”
刘福通点了点头,他深知韩山童为明教耗费了多少心血,若今更是不惜以亲生妹妹为质,若让他拱手将这些成果让人,与杀了他几乎无异。
韩山童唏嘘道:“如今之计也只能将文伯软禁起来了,否则若是让文家父子扶持赵完普起义,那可与我可就变成真正的敌人了……”
刘福通转念问道:“您可知道那个赵完普身在何处?大事一起,赵家血脉早晚要成为我们的阻碍。”
韩山童瞥了他一眼,“我知道贤弟在想什么,可文老行事向来谨慎小心,除了他本人估计连文瑄这个亲生儿子都不知道其所在。”
“可我们躲文瑄八成是躲不掉的,若是他寻到我们,我们又该当如何?”
韩山童扬起嘴角道:“若他真的寻来,那不是正好让他们父子相聚么?”
刘福通恍然道:“原来您早有准备,好一招守株待兔!听说文瑄手下的人在江浙闹出了不小的动静,若是能将他留下,以他的名义将江浙一带的人马收入麾下,那我们起事的把握可就大了许多!”
韩山童微笑着道:“而且杜遵道终究是个外人,我对他放心不下,待贤弟办好了石人的事情之后,这看管文家父子的事情还是要交到你的手上。”
刘福通心中感动,“大哥放心,福通一定尽快带着林儿将石人的事情办好!”
二人在屋内高谈阔论,殊不知屋外的一名韩山童侍卫正在附耳偷听。
待韩山童送走了刘福通以后,天色渐浓,这名侍卫也借着轮值的时候溜了出去,将韩山童和刘福通商议的内容一五一十地学给杜遵道听。
杜遵道听到心腹的回禀后恼怒不已,面色阴沉如水,狠声道:“想不到韩山童表面上待我如兄弟,背地里竟然如此待我!既然如此,就休怪我杜遵道无情了。”
其手下颤声道:“杜大哥,您这是想……”
杜遵道决然道:“在此乱世,怎可甘当俎上鱼肉?凡事还需先下手为强!”
“可他们人多势众,就算我们有些心腹,也无法在正面与其抗衡吧?”
杜遵道斥责道:“蠢货!是不是让人吓破了胆?不能正面抗衡,就想些其他办法,韩山童既然如此待我,那便不要怪我不仁不义了!”
手下被骂了一通之后试探着道:“您可有妙计?”
杜遵道脸露出渗人笑容,缓缓道:“待起事前,只要派人向官府故意放些风声,透露出韩山童所在,自会有元兵来找他的麻烦。”
“借刀杀人?好计策呀!”手下恭维了一句,接着问道:“那刘福通呢?韩山童一死,他的手下多半会同从刘福通的号令。”
杜遵道得意地道:“就因为韩山童一死,得到更多好处的是刘福通,我们才要选在此时动手。”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就洗清了我们的嫌疑!外人自会认为是刘福通谋害了义兄!”
“不错。”杜遵道点了点头,“韩山童一死,这教主之位多半就是其子韩林儿的,韩林儿视我为师长,与我颇为亲近,到时候定会对我信任有加,待我得了明教的权势以后再慢慢收拾那个可恨的刘福通!”
手下不禁赞叹道:“此事若成,您便再也不用忍气吞声!凭您的才能,我相信一定可以带领明教覆灭元室,名垂青史!”
杜遵道主意打定,立刻开始筹划具体事宜。
韩、刘二人则对此一概不知,还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埋设石人一事。
一个月后,刘福通已带着韩林儿前往水患灾区的黄陵岗一带行事。
韩山童则站在庄内建好的八卦台上,身着粗布白衣,头绑红巾,昂然而立。
大事将起,韩山童已经开始提前动员麾下教众,只待刘福通将石人之事办妥,便可立刻起事!
吉时已到,韩山童恭敬地跪下焚香祭拜。
礼毕,振臂一挥,心腹教徒挥舞屠刀,利落地宰杀了一头黑牛,一匹白马,韩山童遂以牛头马面作为祭品,誓告天地。
手下的杜遵道、罗文素等人见状将祭台旁的两幡扛起,高声呼喊。
“明王出世!”
“弥勒降生!”
台下教众皆着白衣,一眼望去如皑皑白雪罩住大地,听到台上舵主呼喊,无数人异口同声道:“日月永存!日月永存!”一时间喊声振聋发聩,气势磅礴如天雷滚滚,经久不息。
韩山童微微一笑,抬手止住众人呼声,朗声道:“胡虏侵我疆土,覆我汉室,辱我百姓,毁我山河。承蒙各位英雄慧眼,入身明教,如今承接天时,顺应民愿,我也不愿再做隐瞒。我实为宋徽宗的八世贤孙,元贼毁我祖业,辱我百姓,我自当与各位勠力同心,共同除贼!恢复我大宋山河,还各位一个朗朗乾坤!”
罗文素等人借机大喊道:“难怪教祖有训,言明待明王出世之日,即为汉室光复之时!教主实为明王转生,山河共主啊!”
玄武堂的几位坛主轮番唱和,台下安插的心腹扯着嗓子呐喊道:“驱逐鞑虏,复我汉室!”
一众教徒哪见过这种壮观场面,被情景所感染,均以为韩山童真是神仙下凡,佛陀转世,都跟着喊道:“驱逐鞑虏,复我汉室!”
本是团结教徒,尊崇日月的“明教”顷刻之间化为乌有,变为一心复汉的起义军队。
在韩山童等人的准备下,盏茶时间内,给每个人都配有一碗清酒,一块红布。
韩山童端着酒水,高声道:“元贼欺辱压迫我们汉人,如今已是民不聊生,我们怎可一忍再忍?如今上天发怒,导致黄河泛滥,蝗灾频发,我等须满饮此酒,集结成军队,将贪心的贼兵赶出我汉人河山!大家无论高低贵贱,待系上此块红巾,你我皆为同袍!”
第一百七十章 庄内惨案
韩山童煽动人心的手段早已炉火纯青,教众久被压迫,心中仇恨瞬间被激发出来,配合着此刻情景场合,一片呼喊之中均已系上了红巾。
下方的人群之中,有一男一女并肩而立,正是文瑄和韩凌玥。
“令兄这鼓动人心的手段当真是一绝!”台下的文瑄见识到了韩山童聚集教众的场面后感慨道。
韩凌玥的脸上却无半点喜色,没想到竟然真的又被文瑄说中了,二人在颍州的地界找到了兄长。
文瑄似乎看破了韩凌玥的忧虑,温声道:“放心吧,如果可以的话,我绝不会与你兄长起冲突。”
韩凌玥叹息一声,美目星眸之情仍然满是担忧,“希望如此吧。”
“走吧,你我就姑且在颍上县住下,救我爹的事情还得一步一步来。”文瑄说罢便带着韩凌玥离去,到白鹿庄附近的颍上县住下。
文瑄心中清楚,韩山童应该早就得知自己和韩凌玥下山的消息,他绝不会让自己这么轻易地就将人救走,如果自己也着了他的道,同父亲一同被囚,那才真是没有了同他讲条件的机会。
文瑄来之前便已经想好,只要韩山童愿意放人,自己愿意拿出无忧岛上积累来的大笔财富相换。
韩山童急于起事,兵器粮食尽皆匮乏,想必自己开出的价码足够诱人。
文瑄虽然相信韩凌玥愿意配合自己救出父亲,但保险起见,还是不敢单独行动,在颍上县住下以后也只是小心翼翼地打探消息。
一转眼又过了两月时间,已到至正十一年的春季,元廷已然开始变钞,韩山童也已经聚集了不少愿意随自己起事的义军。
眼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文瑄愈发着急,虽然在连日打探中发现杜遵道的行踪,但对于父亲的下落却是没有半点头绪,故而文瑄终于下定决心冒险带着韩凌玥去面见韩山童。
与往日热闹祥和的氛围不同,这一日的白鹿庄空无一人,安静的可怕,一片死寂之色,让人心生敬畏,不敢打扰。
越是这样,文瑄和韩凌玥就越是紧张。
莫非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文瑄时刻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下意识地拽了下韩凌玥的柔荑,将其护在身后。
韩凌玥脸上一红,静静地跟在他的身后。
“等一下。”二人进庄后走了百步,韩凌玥突然拉住了文瑄。
“怎么了?”文瑄立刻停下了步子。
韩凌玥将嫩葱般的手指伸出一指,“你看那边。”
文瑄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望去,只见八卦台上的经幡和桌案全被打翻,竟是被打砸过的样子。
“糟了,出事了!”文瑄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对,刚想带着韩凌玥撤出白鹿庄,便听到附近又传来了阵阵的喊杀声。
听到人声中夹杂着的蒙古语,文瑄的脸色更是阴沉,“有元兵!”
“跟我来!”韩凌玥一拽文瑄的胳膊,带着他跑向八卦台。
文瑄虽然不知道她是何用意,但还是选择相信她,跟着她一同快步跑去。
“将这些杂物都扔下去!”站到台上之后的韩凌玥说罢便率抬起一个小些的桌案给扔到了台下。
一头雾水的文瑄只能照做,转眼功夫便将台上的东西都给扔了下去。
做完这些事之后,韩凌玥示意文瑄后退,站到自己的身后不要乱动,然后迅速地在八卦台上跑动起来,接连跑向八方形石台的各个角落。
文瑄这才注意到韩凌玥每到台子的一角,便要抬起秀足重重地跺上一脚。
这是……机关?
文瑄刚看明白韩凌玥的用意,八卦台的正中央便传来轰隆的一声,露出了一处黑色洞里。
“你先下去!我设法将我们来过的痕迹抹去。”韩凌玥飞快地扫视了一圈,确认了没有元兵后急声道。
文瑄没有犹豫,扶住洞口边缘便跳了下去。
洞口距离落脚处不高,文瑄落地后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将其吹燃,发现这处密道虽然不深,但前行的道路却是极窄,正常人需要弯着腰才能勉强前行。
须臾之后韩凌玥也跟着跳了下来,站稳身形之后头上的八卦台洞口便跟着关上。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密道?”文瑄疑惑地问,韩凌玥应该不知道白鹿庄的所在才对。
韩凌玥解释道:“这是明教历代教主特有的习惯,他们都会在自己传教的八卦台上设置一处密道,已被危机时刻逃往自己的住处进行脱身。家兄虽然还没有继承教主之位,但我却知道他也有这样的习惯。”
文瑄突然想到了小阜舍村和光明顶上也曾见过类似的八卦台,恍然道:“原来如此。”
韩凌玥没有多言,率先走在了前面。
二人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到了密道尽头,韩凌玥借着火光摸索了好一会,才听到“咔”的一声,成功的开启了机关。
等了一会之后,见上面没什么动静,韩凌玥才直起身子用力掀开铁板。
铁板吱呀作响,正是一处床榻前方的位置,韩凌玥缓缓探出身子后见屋里没人,才爬了出来,文瑄也紧随其后。
屋内无人,二人对视一眼,都没有出声,韩凌玥小心翼翼地将头探出卧室门外。
刚探出头看了一眼,韩凌玥便花容失色,仿佛见鬼一般,张大了嘴,眼见就要喊了出来,文瑄见状快步上前,用力地捂住了她的嘴,以防被人发现。
韩凌玥死死的咬住了嘴唇,没有发出声音,但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文瑄收手后皱着眉探出头瞧了一眼。
眼前地狱般的景象让他双颊皮肤徒然发麻,脑海中嗡的一下,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只见用来会客的堂屋此时密密麻麻的摆满了尸体,鲜血如低潮般,渗进地中缝隙,染红每具尸首的白衣。
尸体还未生出臭味,殷红的血迹还在流淌,一切迹象表明了此惨状酿成不久。
韩凌玥抱着头蹲在地上,紧紧闭着双眼,颤抖间泪水布满了脸颊。
文瑄沉声道:“这些人……都是明教的教众吧?”
第一百七十一章 明王之死
韩凌玥努力平复着心情,哭着道:“他们都是家兄的心腹。”
说罢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一惊,推开了文瑄,向堂屋冲去,喊道:“兄长!”
韩凌玥飞快地确认每一具尸体的面貌,文瑄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能帮她检查有没有剩下的活口。
“是……玥……玥儿吗?”
韩凌玥无比紧张,被突然传出的沙哑声音一惊,立刻跨过一具具尸体冲了过去,循着声音在堂屋角落才找到了出声之人,瞪大了双眼,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颤抖道:“兄长……”
只见倒在角落之中的人赫然正是韩山童!
文瑄也是一惊,赶忙过来检查他的伤势,只见其四肢满是鲜血,身上无数伤痕,已被折磨的不成样子,叹了口气道:“他的手筋脚筋都被人以利器挑断了,且全身大小伤处无数,恐怕命不久矣……”
韩凌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赶忙将韩山童扶起,哽咽着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咳,咳……”韩山童想稍微直起身子,却发现根本用不上力,反而又是吐出几口鲜血。
韩山童虚弱地道:“玥儿,真的是你,快离开这,估计很快元兵就要寻来了。”
韩凌玥已经方寸大乱,连声道:“我先救你出去!”
韩山童苦笑道:“不必了,他们是故意给我留了口气的,一会元兵就要被他们引来,我手脚筋骨都断了,根本动不了……”
“有密道,我们进密道暂避!”韩凌玥急声道。
“没用的,害我的是杜遵道,他知道八卦台的机关,若是你们将我带到密道中,也不过是多连累了你们二人罢了。”韩山童说着嘴里又接连不断地流出鲜血。
韩山童说罢将视线越过韩凌玥,盯着她身后的文瑄。
文瑄迎着他的目光抱拳行礼道:“韩堂主。”
“文伯的事情你不要怪玥儿。”韩山童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恳求。
文瑄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韩凌玥忍不住提醒道:“兄长,你伤势太重,先别说话了,不然……”
韩山童知道自己撑不住了,不顾妹妹的劝告,大口的喘着气道:“我死以后,你们一定要将明教的义旗接过去,继续带领弟兄们起事。”
文瑄已经冷静下来,凝神听着韩山童的话,心中有些漠然,此人竟是临死之前都念念不忘起义的事情,。
“那我爹又在哪里?”文瑄见韩山童伤势过重,担心他随时会支撑不住,赶忙问出心中疑惑。
“在杜遵道的手里。”韩山童如实答道。
韩凌玥有些哭得喘不过气,不停地帮韩山童擦拭着嘴角流出的鲜血。
文瑄接着问道:“韩堂主,你可知是谁向你下的毒手?”
韩山童凄然道:“杜遵道或者刘福通,只有他们二人有能力做这样的事。”
糟了!父亲还在杜遵道手里,若真是他背叛的韩山童,那父亲可就危险了……文瑄心中愈发不安。
韩山童已经有些睁不开眼,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们……一定要找出真凶,替弟兄们报仇!”
话音未落,外厅突然传来“哐”的一声,随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文瑄眉毛竖起,小声道:“不好,有人来了!”
韩山童费力地出声道:“快……快走!”
韩凌玥听后痛哭流涕,长兄如父,比她年长许多的韩山童被他当作父亲一般,此刻眼见他命不久矣,哪肯弃他离去?
文瑄拽了拽韩凌玥,见她死死地抓住韩山童的胳膊,只能将用力一掌击在她的脖颈,将她击晕。
横抱起韩凌玥后,文瑄深深地看了一眼韩山童道:“韩堂主放心,我会替你保护好玥儿的。”
韩山童的眼前已被血迹染成通红的一片,嘴角动了动,却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对着文瑄点了点头,然后闭上了眼睛。
文瑄飞快地收拾好二人来过的痕迹,钻入密道中去,然后盖好铁板。
文瑄盯着怀中佳人的泪眼婆娑的样子说不出的心疼,真没想到韩山童这样的枭雄也是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堂屋中的韩山童看也不看冲进来的到底是元兵还是教中叛徒,闭上了眼睛,忍着面部剧痛,将嘴角翘起。
细数自己这一生,仿佛生下来就是要掀翻这元朝的,所以自称为明王出世好像也没什么不妥,真是可惜,不能亲眼见到我们汉人北定中原之日了……
冲进来的一队元兵见到屋内惨绝人寰的景象也有些震惊,不过还是逐个检查面貌。
“找到了!”一名元兵指着韩山童道。
为首之人走了过来,蹲下身子挑眉问道:“你就是韩山童?”
韩山童不屑地道:“不错,就是你爷爷我。”
一众元兵登时狂喜,活捉明教玄武堂的堂主可是大功一件。为首的元兵首领道:“你这妖人蛊惑人心,今日终于……”
“呸!”话没说完,虚弱的韩山童突然用力地将身子坐起了一些,将嘴中鲜血一口吐在了他的脸上,随后倒在地上挣扎着大声狂笑,全无将死之人的模样,怒吼道:“我韩山童一世英雄,怎可被尔等元贼所俘?”
话音落下,韩山童虎目圆睁,咬舌自尽,留下屋中呆若木鸡的一众元兵……
一炷香之后,昏迷过去的韩凌玥终于醒了过来,刚一睁开眼便要惊呼。
文瑄立刻用手捂住了她的嘴,轻声道:“元兵应该还没走远,别出声,否则你兄长就白死了。”
韩凌玥点了点头,但还是忍不住抽泣起来,呜咽的哭声将密道中骇人的幽深刺破,显得那样凄惨,可怜……
“刚才屋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兄长的心腹,平日负责着教中各项事务,为明教尽心尽力,想不到最后却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中……”
文瑄回想起刚才堂屋中的惨状,也是胆战心惊,感叹道:“这等反复无常的叛逆,实在是丧尽天良!你放心,我一定会帮助你找到真凶,为你兄长和这么多明教的弟兄们报仇雪恨。”
第一百七十二章 铁血儒帅
韩山童在河南颍州遇害的同时,江浙东海之上也不再风平浪静。
在运送货物的船上,一个男孩正呜呜啼哭。
男孩的父亲正在掌舵,回过头板着脸斥责道:“男子汉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男孩的娘亲见相公心情不好,便将儿子拉远了些,在空阔些的甲板上坐下,吓唬道:“再哭下去,你爹可又要揍你了。”
男孩用袖子擦了擦脸,止住哭声,可怜巴巴地道:“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怎么就成了贼寇了,邻家的阿兄都要赶来海上捉我。”
男孩的娘亲正欲解释,眼角扫到在甲板上躺着的一名黑脸汉子,面色有些慌乱,推搡了一下儿子,佯怒道:“别胡说!”然后领着孩子往另一边去了。
躺着的汉子正是方国珍,母子二人所言自然被他听在耳中,待他们走后,缓缓坐起身子叹了口气。
自文瑄走后,元廷已经下达数十道旨意,许以重金,招募沿海壮丁镇压无忧岛的海寇,是故不少的滨海壮士纷纷来海上讨伐。
来攻之人尽是岛上众人的往日乡邻,所以尽管大多数都是方国珍所部得胜,但士气却逐渐不复以往。
方国珍对此大感头痛,看着母子二人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谁又甘心以海寇自居呢?可亭户也好,农户也罢,谁能逃得过元廷的剥削?”
“三哥,又在想什么呢?”方家老四方国瑛不知在何时走来,端着些酒菜,拍了拍出神的方国珍。
方国珍苦笑道:“没什么,就是有些疲惫而已。”
老四对此已经习以为常,轻笑着问道:
“又是一些妇孺偷偷议论被你听到了吧?”
方国珍点了点头,说道:“希望恩公的计策可以管用,否则长此以往,大家可就真没了士气。”
方国瑛笑着回道:“文公子向来算无遗策,我们只要依他之言,溯江而上,窥视江东,一定可以割据一方。”
方国珍叹息道:“大伙到岛上来为的是能活命,有口吃的便满足了,我只担心战事一起又要葬送多少条无辜的性命。”
方国瑛宽慰道:“我就随口一说而已,你别放在心上。苏兄弟已潜回台州贿赂官员,江浙的官员本就贪腐,如此一来,奉诏讨伐我们的沿海百姓不能得到应有的奖赏,便无人再会相信朝廷,我们就等着他的好消息吧!”
方国珍摇头道:“我们与元兵多次交战,我已经看清了形势,这一省的官吏大多贪腐不堪,招抚我们也是为了应付上司而已,我们越是折腾,他们就越是害怕,越要许给我们好处。只要我们逃往海上,他们便拿我们没有办法,怕就怕……”
老四知道方国珍担忧之事,无奈地道:“那个泰不华的确很难对付,咱们几次都差点折在他手上,好在为首的官员都比较迂腐,否则元廷若以他为帅,我们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二人议论之人名为泰不华,字兼善,为人颇有风骨,最重气节。十七岁便在江浙科举乡试中考头名,次年在朝廷考策论,策进士及第,以此入朝为官。
妥懽帖睦尔即位时,为拉拢文宗皇后、燕帖木儿、伯颜等人,欲加文宗皇后以“太皇太后”的称号,对大臣燕铁木儿、伯颜皆赐地封王。
泰不华认为此事不可,据理力争,上书道:“婶母不宜加此称号,相臣不当受土封王。”
文宗皇后碍于声名,只好纳谏并表彰其耿直忠贞。
脱脱回京之后,其好友太平被罢相,朝臣畏惧脱脱一党的权势,皆与太平划清界限,唯独泰不华敢昂然为之饯行,一直送到大都城外。
太平劝其止步,不要以此受到牵连,泰不华却道:“士为知己者死,何惧祸患?”
尽管泰不华因为此事被脱脱一党排挤出大都,但满朝文武却没有一人能说出他品行的不是。
无忧岛逐渐势大以后,朝廷便诏令泰不华到江浙一带,屡经迁调,最终安排他负责调查海寇这件棘手的差事。
泰不华将方国珍血洗县衙的事情查清之后,立刻上报朝廷,认为此事可以安抚,献招安之策,但朝廷却不予采纳。
在此之后,方国珍按照文瑄的指示,不断在沿海一带生事,骚扰元兵。
因泰不华调查过方国珍,便调他为浙东道宣慰使都元帅,方国珍上次劫掠温州官船失败,就是被泰不华所败。
泰不华暗中埋伏火筏,以此偷袭焚烧方国珍的船只,此战方国珍等人惨败,仗着水性高超才侥幸逃脱。
泰不华一心为国,完全不屈服于方国珍海上不断袭扰沿岸的方法,是故方家兄弟视其为真正的大敌。
方国珍感慨道:“但愿苏兄弟行事顺利,只要让沿海百姓意识到朝廷的昏聩无能,不与我们作对,甚至配合我们行事,就算这泰不华有通天才能,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
西风怒号排浊浪,东海寥廓洒春霜。
南存百舸刀光影,北有朱门酒肉香。
海上的方国珍担心自己部众的安危,岸上的泰不华则对朝廷充满了担忧和无奈。
泰不华的随从捧着件外衫,走过来披到他身上,小声道:“大人,有消息了。”
泰不华将近五十岁的年纪,须发已白,背脊在海风中挺得笔直,接过随从递过的回信,微微侧首道:“你先下去吧。”
随从垂首退下,远远望着仿佛与崖石融在一处的泰不华,惋惜无比,自家大人有勇有谋,若得朝廷重用,必是一代名臣良将,怎至于沦落成这种孤苦模样?
远处的泰不华将信阅罢,眉梢之间露出一抹欣喜,将外衫扯下,快步走回,边走边道:“快,回府衙!”
“大人,是有什么好消息吗?”
泰不华朗声笑道:“看来这江浙行省的官吏也不尽是愚昧无知的人,行省左丞孛罗帖木儿回信于我,谋定于六月乙未合兵进讨海寇。”
随从喜道:“大人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地方大员的支持,这次定能一举击溃海寇,荡平东海之乱。”
第一百七十三章 先发制人
面对来之不易的机会,泰不华自然不能放过,回到府衙立刻整集军备,只待日期一到,便要讨伐方国珍等人……
月余之后,苏生也办事归来,回到无忧岛上,方国珍亲自带人到浅滩处迎接。
苏生在这两年的时间里可以说是以海寇的身份纵横于整个江浙官场,借着行贿的手段打探往来消息,见到方家兄弟后嘿笑道:“此行顺利得很,我带着金银财宝见了三四个官员,都对我好吃好喝的招待,我看他们巴不得我再多去几次哩!”
方国珍见他进展得如此顺利,才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笑眯眯地道:“恩公果然是个奇人,可惜他本人没在岛上,否则怎会让那个泰不华如此嚣张?”
苏生点了点头,叹气道:“头儿来信说河南等地也要生乱了,眼下到处都不太平,咱们能在海上逍遥已是福分,还需将差事办好。”
“这是自然!”方国珍点点头,接着问道:“还有其他的消息么?”
苏生点了点头,脸色也随之凝重起来,沉声道:“此行倒的确有意外发现,我在台州行事时,打探到行省左丞孛罗帖木儿打算与那温州的泰不华合兵一处,到海上征讨我们。”
“什么?”
“这下该如何是好?”
方家兄弟几人闻言惊讶不已,一个泰不华就已经让他们吃过亏了,若他再得援助,岂不是如虎添翼?
方国珍心里也是焦急,但知道现在不能乱了方寸,所以表面上装作镇定的样子道:“不用慌,我们回去再说。”
岛上备好了酒菜,几人开怀畅饮,由苏生引着话题闲聊些逸闻趣事。
酒过三巡,方国珍才将话题转至正事,问道:“苏兄弟,讲讲泰不华的事吧。”
苏生放下酒杯正色以对,答道:“我只打听到他们暂定于六月在大闾洋合兵。”
“大闾洋?”
“不错,就在台州松门镇附近。”
方国珍呵呵一笑道:“敢在台州屯兵,我们也是时候使出点真本领让朝廷肉痛一次。”
“对呀,我们兄弟对台州的形势和地貌太了解了!要是在温州开战我还对那个泰不华有些忌惮,可选在台州,那无异于在我们的家门口作战,哪有输的道理啊?”
“就是,只要别再让那个瘟神埋伏到我们,这江浙行省的官军就是一伙酒囊饭袋!”
苏生苦笑道:“各位兄弟,有信心取胜是好事,可我就是担心待他们合兵一处后皆有泰不华统一管辖,我们可就真的麻烦了。”
“这……”
方国珍抬手打断了他们,露出笑容朗声道:“那便不等他们合兵,便先将这伙官军灭了。”
苏生闻言眼睛一亮,赞同道:“是个好主意!以往都是他们追我们,这次我们便攻其不备!”
“嘿嘿,上次捉了那个朵儿只班,便换回了一个‘定海尉’的头衔,这次若能将这行省左丞捉回来,岂不是得封我们一个海道千户当当?”
几人大笑,尽皆听从方国珍和苏生的安排,两天后,便分成几伙潜到了台州……
行省左丞孛罗帖木儿心里清楚方国珍等人极难对付,也担心自己无力指挥官军海上作战,因而提请下令调兵遣将,带着手下海军动身前往大闾洋练兵。
“大人,我们这是要去往何处?”元兵船上,一名参知政事向孛罗帖木儿问道。
已至戌时,天色渐深,看不到二人面目上的表情。
孛罗帖木儿皱起眉毛,不耐烦地斥责道:“军机大事,岂容你随意置喙!”
参政碰了一鼻子灰后不再多言。
孛罗帖木儿则凝神在心中琢磨自己的事:“江浙的平章政事如今只有一人担任,还空着个位置,这次若能将这伙海寇除掉,再差人到大都打点一番,没准自己屁股下面的位置还能往上升一升。”
“不过也不知道这泰不华是否识相,听闻其人颇为执拗,但愿自己这正二品的官职能将这位秩从二品的宣慰使司都元帅压住。”
孛罗帖木儿正反复思考着合兵后的事宜,做着讨贼升官的美梦,突然之间火光四起,叫喊声震耳欲聋。
“有敌人!”
“海寇来袭!”
船舱外卫兵呼喊起来,孛罗帖木儿大惊,赶忙探出头来,急道:“怎么回事?”
“禀大人,敌军旗帜上写着‘方’字,八成是……”
侍卫话音未落,一支弩箭插在了他的脖子上,鲜血咕咚咕咚涌了出来。
“迎敌!快迎敌!”孛罗帖木儿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叫喊道。
方家四兄弟和苏生带人在大闾洋埋伏已久,见大鱼终于上钩,哪里会给他反抗的机会?
老二方国璋亲自带着几队水性好的人潜到水下,拿着凿子去破坏官船的底板。
老四方国瑛勇猛凶悍,带人驾驶轻快的渔船径直撞向孛罗帖木儿所在船只,跳上敌船近身搏斗。
老五方国珉领着一队弓弩手,分批乘坐小船,在官军两翼以火箭点燃船舱。
方国珍和苏生则站在己方的大船之上,观察着海战形势。
见自己的兄弟作战有序,方国珍欣慰无比,高声喊道:“方国珍在此,左丞大人若再不投降,我便将尔等一网打尽!”
孛罗帖木儿从没有过实战经验,哪曾想过还未等练兵便遭到了埋伏?
只能慌忙地替了把刀后颤栗着躲在船舱中不敢出去。
方国瑛穿着从官军处抢来的柳叶甲,一把朴刀使用得非常熟练,无意中见到脚边正在装死的参知政事,一把将朴刀插在他耳边的甲板上,厉声道:“还敢装死!”
参知政事被这么一吓,睁开眼看到眼前立着的朴刀,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赶忙起来下跪,求饶道:“好汉饶命啊!”
方国瑛觉得好笑,一脚将他踹倒,问道:“你可是左丞?”
“不,我不是,他……”
“他什么他!到底在哪?再不说我一刀宰了你!”
想到先前对自己冷言冷语的孛罗帖木儿,参知政事咬了咬牙,指向船舱道:“那里,他躲在那里!”
第一百七十四章 威胁贪官
方国瑛立刻将视线转向船舱,参知政事则灵机一动,突然跳下船去,妄图躲过一劫。
方国瑛冷笑一声,将朴刀拔出用力掷了出去,正中他的后心。
参知政事顿时感觉浑身冰冷,四肢逐渐麻木,淹没在大海之中。
“你,你就是方国珍?”孛罗帖木儿拿刀指着冲进来的方国瑛道。
方国瑛歪了歪脑袋,打量了他一番,粲然笑道:“看来你就是左丞大人了,跟我走一趟吧,放心,我不会伤你的。”
孛罗帖木儿冷哼一声,给自己打了打气,两手握着刀柄,愤然道:“无礼贼寇,你做梦!”
“哈哈哈,如今还敢嘴硬?”方国瑛说罢赤手空拳朝其逼去。
孛罗帖木儿紧张不已,挥刀一顿乱砍,却不敢向前一步。
方国瑛找到空隙,猫着腰向前一扑,将他扑倒在地,宽厚的手掌攥起,一拳便打在了他的鼻梁之上。
孛罗帖木儿“啊呀”一声,扔掉了兵器,痛苦地捂着自己的面部。
“呸!真是个不经打的玩意儿!”
方国瑛站起身,拽着他衣服的后领,一把将其拖了起来,讥嘲道:“走吧,左丞大人,再不老实可就不是一拳这么简单了。”
孛罗帖木儿鼻子酸疼麻木,眼泪不自主地混合着鼻血流了下来,很是不堪。
方国瑛擒住他走出船舱,冲着不远处的方国珍喊道:“三哥,抓住他了!”
方国珍放声大笑,对着元兵扬声喊道:“你们的左丞大人已经被俘,还不束手就擒?”
元兵见果真如此,便纷纷放弃抵抗,孛罗帖木儿则被带到方国珍的船上。
在方国珍的示意下,有人递给他一块棉布手帕,孛罗帖木儿顺手接过后看着脏兮兮的手帕,略显迟疑,没有立刻擦在脸上。
方国珍笑了笑,挪揄道:“左丞大人,实在抱歉,毕竟是在海上,我们又都是些粗人,将就着用吧。”
孛罗帖木儿也知道自己已经沦为阶下囚,偏过头去擦拭脸上血迹,刚一碰触到鼻子的伤处,便又是发出一声惨叫,然后喘着粗气威胁道:“方国珍,我可是朝廷命官,你若是敢伤了我的性命,可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方国珍眉毛一挑,嘿嘿笑道:“我哪敢呀?大人,我们这船上环境虽然差了点,但干粮充足,供您在这住个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你到底想怎样?”孛罗帖木儿已经至此境地,也没有好怕的了,厉声质问道。
背后的方国瑛哪里看得惯他这脾气?
一巴掌就招呼到了他的后脖颈上,轻蔑道:“赶紧把你官场上的架子收一收,我三哥愿意跟你好言好语,我可见不惯这些,别在这找不痛快!”
这一巴掌用足了力气,孛罗帖木儿只感觉脖颈处先是剧痛,然后又是火辣辣的炙热之感,咬着牙没让自己发出声音,瞪了方国瑛一眼,然后道:“说吧,要如何才肯放了我?”
站在一旁的苏生拍了拍手,赞许道:“大人果然是聪明人。”说罢朝方国珍使了个眼色,方国珍从旁拎过来一把椅子让其坐下。
孛罗帖木儿也不客气,理了理官服,靠坐在椅子上,连连叹气,无奈道:“我自做官以来时刻如履薄冰,这次的确是我大意了,轻视了尔等,现在落到你们手里,倒也不冤。”
苏生心中早就有了打算,看着他颓废的样子,安慰道:“大人的军队训练有素,在下若不是预先设伏,怎会是大人的对手?”
孛罗帖木儿听着他恭维的话语,抬了抬眼皮,瞥了他一眼,没有出声。
“却不知英明神武如左丞大人,怎会听那泰不华小人的一面之词,竟然答应与他合兵一处?”苏生狡猾地问。
孛罗帖木儿挑着眉毛道:“你们是怕了泰不华吧?”
苏生轻笑一声,也不与他辩驳,接着道:“大人,我等逃往海上也是迫不得已,若大人愿意将我等的真实情况上报朝廷,为兄弟们谋个出路的话,我们便将这招安海寇的功劳赠与大人,如何?”
孛罗帖木儿斜眼反问道:“你当真想要归顺朝廷?”
“那是自然,大人久居官场,应当清楚该如何进言才能替我向朝廷争取个不错的官职。”苏生笑着回复。
“若我不答应呢?”
“那我倒是好奇大人这身子……到底能挨得住兄弟们的几拳几脚?”
方国珍等人听后狞笑着捏了捏手指,关节处发出“咯咯咯”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孛罗帖木儿也是只老狐狸,很快便有了主意,回道:“好吧,你们若将我放回去,我自会禀报朝廷此中情况,届时你们接受我的招抚,我必当为你们争取个好点的官职。”
“大人莫要说笑,空口无凭的便想逃回去,难道当我们兄弟是傻子不成?纸笔早已为您备好,只要大人修书一封即可,待朝廷招安的旨意下来,我便亲自护送大人上岸。”苏生哪里会将其放走,招了招手,手下立刻拿着纸笔走了过来。
“你!”
孛罗帖木儿心中无比郁闷,看来这伙贼人是早就打了自己的主意,悔不该提前来这大闾洋,若等到与泰不华合兵一处,怎会遇此劫难?可此刻身陷囹圄,若不按他们的要求行事恐有性命之危……
正在心中盘算,方国珍几兄弟却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一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恫吓道:“究竟写是不写?”
孛罗帖木儿被这几名愣头愣脑的莽夫一吓,顿时没了底气,重重地叹了口气,取过纸笔,书写起来。
盏茶之后,苏生对手中的书信颇为满意,露出笑容道:“若此事能成,日后我等与大人同朝为官,还要多多仰仗大人提携。”
孛罗帖木儿皮笑肉不笑,对着他点了点头,心中却是懊悔万分。
自己之所以急着与泰不华联手讨贼,就是因为听到了朝廷要派大司农达识帖睦迩来招安的风声,想要赶在他们到来之前将功劳抢占,谁曾想这方国珍等人居然如此狡诈?
第一百七十五章 司农招安
此番行事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功劳得不到了不说,这战败之责也难以交代,但当务之急还是以安全为重,大不了回去后破财免灾,多使些钱财贿赂上级罢了。
孛罗帖木儿捋清了思绪,向苏生嘱咐道:“将这封书信送到我家中,我家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方国珍点了点头,差人立刻去送信……
与沦为阶下囚的孛罗帖木儿不同,温州海岸边的点将台上,泰不华身穿战甲,泛白的胡须随海风吹拂而动,看上去气势逼人。
看到台下正在操练的士兵们军容焕然一新,顿时心情大好,对此颇为满意,看来最近的严加操练已经起到了效果,只要约定日期一到,便可到海上一举击溃方国珍所部。
出神间,贴身近侍快步等上点将台,轻声喊道:“大帅。”
泰不华转过身,微笑着询问道:“可是左丞大人那边有了消息?”
近侍面露难色,点了点头,不知如何开口。
泰不华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心腹,心中不祥的预感生出,沉声道:“快说!到底是什么消息?”
近侍躬身垂首,小声答道:“左丞大人于昨日提前率兵赶赴大闾洋,却遭方国珍等海寇的埋伏,其部损失惨重。”
“什么!竟有此事?那左丞大人现在如何?”
“据逃回来报信的兄弟说,谁也没想到海寇竟然敢主动攻击官军,所以防备颇为松懈,大部分士兵不战自溃,赴水淹死者就超过半数。此外,随行的参知政事被杀,左丞大人则被方国珍部所俘。”
泰不华闻言大惊,急声道:“赶快集结军队,去救援左丞大人。”
近侍不忍看见泰不华的表情,接着道:“左丞大人被俘以后,传了亲笔书信回来,称方国珍等人已准备受他招抚,且特意下令,命沿海官军只可以布防,决不可以率军出海……”
本以为孛罗帖木儿是难得的忠臣,敢与自己一同肩负起除贼的重任,没想到他竟如此不堪!泰不华对他莫大的期望瞬间化为泡影,眼看着敌人在海上猖狂不已,自己却无能为力。情急之下,本就身体疲惫的他额头上急得冒出冷汗,再经海风一吹,眼前一黑,腿一软便瘫倒下去。
身旁之人赶忙将他搀扶下去,副将见此情形,令众兵士停止操练,回营驻扎。
稍过歇息之后,泰不华才勉强睁开双眼,众将官均候在榻旁,不敢出声。
泰不华坐起身,看了看屋内的一众心腹,苦笑道:“看来这一次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众人相互对视,不知如何答话。
泰不华突然转移了话题,缓缓道:“跟着我这样的铁疙瘩,日子不好过吧?我知道自己平时对你们严苛了些,但是希望你们知道我的苦心。你们也都清楚,我泰不华是因为在朝堂备受排挤,才被贬谪到了江浙。虽然做事尽心尽力,却仍旧不受重用,你们作为我的下属,难免会觉得抬不起头。可无论如何,我这名字是当年文宗皇帝亲赐,所以无论我身处何方,官居何职,都时刻提醒着自己要如何做一个为朝廷尽忠的臣子,我也希望你们能同我一样。”
听着主帅的肺腑之言,众人接连劝慰道:“大帅,您别这么说。”
“这海上之乱是因何而起,温、台等地的每一个百姓都清楚,您来了以后尽职尽责,已经多次挫杀了海寇的锐气,兄弟们都将这些看在眼里,跟着您做事我们从来不觉得委屈。”
“是啊,大帅,谁是好官百姓最清楚!”
泰不华无奈道:“本以为这次能够一举击溃海寇,可还未等行动,台州的军队便已经伤亡过半。事已至此,就只能静观其变,等着朝廷的诏令了。”
……
自从得知孛罗帖木儿被俘的消息后,泰不华一连辍食数日,苦苦思索着如何才能剿灭方国珍等人。
亲随再次热了饭菜,劝慰道:“大人,吃些东西吧。”
“打探到什么消息了吗?”
“没有海寇的消息,不过倒是听说朝廷派来招安的大司农快到了。”
泰不华冷着脸道:“据我所知,三个月前他就已经从大都出发了吧?三个月,整整三个月啊!他将海防安危置于脑后不管不顾,只知道聚众结党,饮酒作乐,这一路上天晓得耗费了多少民脂民膏。”
由于康里崉崉、朵儿只班等人隐瞒兵败之事,所以关于无忧岛上海寇的事情大部分朝廷都未予以查明,对江浙形势一概不知。
以至于在脱脱的一再要求之下,枢密院派出大司农达识帖睦迩前往江浙,意图对他们进行招安,意在简单快速的了结此事。
大司农达识帖睦迩此刻正依照枢密院的诏令,从大都奔赴江浙行省招抚方国珍等海寇。
可海贼却丝毫没有被他放在眼里,一路上结交各地官员,饮酒作乐,是故走得极慢,对江浙行省的事务一概不问。
与积郁成疾的泰不华不同,达识帖睦迩此时正沉醉于歌舞声中,拉着旁边的官员醉醺醺地吹嘘着过往为朝廷立下的功劳。
大司农秩从正二品,此时又是朝廷钦差,地方上的官员自然得罪不起,只能奉承着吹捧他。
一参政谄媚道:“大人当年在湖广任平章政事之时,我便久仰大名。分治各族的招安之策,非大人不能想出。”
达识帖睦迩之所以被朝廷器重,便是由于在至正九年间,任湖广行省的平章政事时,向朝廷提出了“分而治之”的招安政策,朝廷采纳他的意见以后,湖广的少数民族果然对元廷尽数归顺。
所以这句马匹拍的十分高明,达识帖睦迩一把将参政搂住,笑道:“果然还是有懂我的人!那么难对付的各个部族我都能顺利招安,更何况是浙东的区区海寇?要我说啊,老章随便抽调个人过来便可,何必非要我亲自跑一趟?”
老章是脱脱的心腹,也是朝廷枢密院的首脑,达识帖睦迩敢开他的玩笑,其他的官员却不敢放肆,只能装傻赔笑。
第一百七十六章 腹诽心谤
“那我就预祝大人马到成功!”
“是啊,大人所到之处,贼寇必定授首来投!”
众人伺候着他吃饱喝足,又往房间里安排了侍寝的舞女,这才放下心,逐渐退去。
又歇息两日,达识帖睦迩才将官服穿好,以朝廷钦差的身份到府衙视察。
朝廷钦差到来,地方上的官员尽皆聚在一处迎接,达识帖睦迩背着手扫视了一圈,脸上却浮现出一抹冷意,沉声询问身边的官员道:“泰不华呢?”
“泰不华大人他……”
一旁的官员心里知道泰不华是赌气故意不来,又不敢向达识帖睦迩如实回答,楞在原地半晌也没有想出个理由回话。
达识帖睦迩对泰不华早有耳闻,知道他不喜逢迎上级,可自己此行前来是帮助他平定祸乱,他倒装起了清高,让自己颜面扫地。
“好你个泰不华!”达识帖睦迩袖袍一甩,气愤而去,留在不知所措的一众官员。
有人仗着往日的功劳寻欢作乐,自然也有人忧心忡忡,为生乱的国家而叹息。
台州军营之中,泰不华的亲随知道他的脾气,劝道:“大人,那位大司农今晚便到了,他也是为了平乱而来,与我们也算是同袍战友,您……”
泰不华一声冷哼,打断了他,恨声道:“这样的人,你居然想要我去卑躬屈膝地迎接他?”
亲随哑口无言,不知道如何劝慰,毕竟泰不华是当年连文宗皇后都敢得罪的人,像达识帖睦迩这样的权贵他自然不屑一顾,可长此以往,怎能每次都有如此好的运气,逃过劫难。于是只能深深地叹了口气,退了出去。
泰不华将手中的兵书放下,在昏暗灯光的映衬下,苍老的脸上愈发显得落寞。
我这条老命就算留在这里又能如何?我若是卑躬屈漆,又与他们有何区别?眼下已经错过了招抚海寇的最佳时机,强行招抚只能加大他们内心的贪婪。中原生乱朝廷尚且无法应对,这伙海寇若不能彻底击溃,温、台等地早晚要尽陷其手。
“大人,都已经安排好了。”一名将官走近营帐恭敬道。
“我们安插在海寇中的眼线怎么说?”
“不得不说方国珍思虑的确长远,很久前便派人到京师疏通关系,所以朝中很多人都替他们掩盖罪责,因此包括丞相甚至圣上在内可能都并不知道他们沿海祸乱的严重性,以致于始终没有重视此事。”
“混账!”泰不华震怒无比,一只手狠狠地拍在案上,发出“咣”的一声。
将官无奈道:“不光如此,这次达识帖睦迩这次行程缓慢,更是给了海寇与他私下接触的机会,他很可能不顾我们的意见直接对其进行招安。”
泰不华点了点头,认可道:“不是很可能,是必然,看来我们的计划还得调整。”
将官苦笑道:“大人,不是小的多嘴,达识帖睦迩毕竟是朝廷钦差,代表着朝堂的意思,我们若公然与其作对,可是要掉脑袋的。”
泰不华嘴角带着笑意看向自己最信任的年轻将官,挪揄道:“怕了么?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将官摇了摇头,无比认真的回答道:“我是汉人,若不是大人赏识,恐怕现在还是名普通士兵,大人当初在大都敢孤身送知己出城,我自当慨然随大人赴死。”
真想不到啊!到了这个时候,自己为了镇压汉人的叛乱,身边唯一能信任的将官反而却是汉人,若是朝堂中的这群人能够目睹此景,该是怎样的表情?心中又会作何想法?只可惜,自己可能见不到他们瞠目结舌的模样了。
泰不华缓缓从袖中抽出一份奏折,缓缓道:“此次若能成功,你便赶去大都将这本奏章亲手交给中书右丞相脱脱,他虽然不会因此治这些人的罪,但也可以保住你们的性命。”
将官强忍泪水,接过这份奏折后咬了咬嘴唇,直接将其置于烛火之上。
泰不华不忍看着燃烧起来的奏折,喟然道:“你这又是何苦啊!”
年轻将官的泪水流了出来,哽咽道:“为国尽忠何须要让奸臣知晓?浙东若无大人,则再无安宁之日,与其亲眼目睹海寇横行,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我们不如陪您一同为国捐躯,待到黄泉路上继续陪伴大人。”
泰不华心中感慨万千,用力睁了睁眼,不让眼眶中的热泪留下,张大了嘴却因为喉咙发干说不出话来。
将官逐渐将心情平复下来,建议道:“大人,我们莫不如用一招借刀杀人,既然达识帖睦迩一定会招抚方国珍,我们不如就在方国珍受降的时候动手,将他们一网打尽。到时候朝廷要杀要剐,由得他们去便是。”
泰不华有些犹豫道:“这……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我们若这样做,岂不是会辱没了圣上和大元的威名?”
将官摇了摇头道:“大人,朝廷并未下达明确的旨意要求我们必须对其招安,如何处理海寇全是达识帖睦迩一人说了算。只要我们先下手为强,并将这功劳让给他,届时他也只能将计就计,否则没法回京交差。”
泰不华眼睛一亮,赞道:“好主意!如此一来,也免得你们随我遭此横祸!”
接风洗尘过后,达识帖睦迩才带着江浙行省的参知政事樊执敬姗姗来迟,出现在温州泰不华所在的军营。
不同于地方官员主动接风,朝廷钦差视察军营,泰不华必须得遵循军规,于是早早地便披盔戴甲,恭敬候在营门。
泰不华驳了达识帖睦迩的面子,后者对他自然也没有好脸色,,本想挑些营中的毛病,以此来责难泰不华一番,可巡视了几圈之后,仍是找不出泰不华作为宣威使都元帅的失职之处,不由得更是气恼。
好你个泰不华,任你能文能武,不还是只能守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自命清高是吧?有本事就一直装得像模像样,否则被我抓到了把柄,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举棋不定
达识帖睦迩对泰不华腹诽心谤,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参知政事樊执敬看着尴尬的气氛,便出言调和道:“大司农以国事为重,一到浙东便立刻军中馈赏将士,可谓当朝贤臣,都元帅的治兵之能也让我等大开眼界。已至晌午,不如大人们去稍稍歇息片刻?”
泰不华知道他们来军中视察不过是做做样子,一群人在营中转悠了许久,除了樊执敬询问了一些事情以外,其他人连一句与军务相关的话都没有提到,尽是在绞尽脑汁溜须拍马。
樊执敬此言让达识帖睦迩有些尴尬,朝廷财政尚且入不敷出,何时拨款让他来馈赏将士了?可这么多将士在场,自己也不好交代,只能硬着头皮道:“将士们屡次与海寇作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家放心,此次若能将海患之事解决,我回到京师后必定向圣上讲述大家的功劳。”
泰不华心中冷笑,面上装作认真的样子回道:“如此我便先替将士们谢过大人厚意。”
达识帖睦迩点了点头,说道:“今日便到这里吧。”然后看向泰不华道:“都元帅,待我将政务视察完毕,再与你商议海患一事如何?”
泰不华没有拒绝的理由,应允道:“理当如此。”达识帖睦迩等人遂离开军营,折返回府衙。
“樊大人,泰不华管辖的军营之中可有你的亲信?”达识帖睦迩向樊执敬询问道。
樊执敬微微一怔,不明就里,疑惑道:“大人这是何意?”
达识帖睦迩粲然一笑,略有深意地道:“樊大人坐在这参知政事的职位上已经有很久了吧?”
樊执敬闻言心中一动,自己的确苦于无人提拔,多年来在官场上也不曾再进一步,达识帖睦迩突然提及此事,难道是想帮自己一把?可这官场上向来利益至上,既然他许下了条件,不如就听听他想要自己如何帮他。于是开口问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达识帖睦迩大笑一声,朗声道:“我就喜欢与樊大人这样的明白人打交道,我既然是奉旨前来,便定然是为国做事,樊大人不必担心。”
樊执敬陪笑道:“还请大人明示。”
“明人不说暗话,泰不华的才能你我心里都清楚,若朝廷将浙东海防的总领之权交到他手里,方国珍之流也不会发展至这种火候。但其人实在难以相处,这样的人就算有才能,又有谁敢重用他呢?因此朝廷才将此大事委任于你我。”
樊执敬颔首以对,表示赞同。
达识帖睦迩接着道:“既然你我身兼重任,则必须认真对待此事。今日我去那军营之中,虽然没有看到军纪松弛之处,但肃杀之气太重了些,这分明是与方国珍等人不死方休的态势,可国库空虚,根本无法调拨额外的钱财来对付这群来去自如的海寇,唯有招安才是解决问题之策。”
樊执敬苦笑道:“大人有所不知,都元帅初到浙东,就曾经上疏阐明招抚海寇利大于弊,可因为当初海寇势弱,便没有得到朝廷的首肯。如今海寇势力愈发壮大,形势不同以往,方国政等人降后复叛,此次能轻易接受我们的招抚吗?”
达识帖睦迩神秘一笑,轻声道:“你放心,此事我心中有数,报官方国珍率部来降便是。只是我担心泰不华会不甘心我们轻易招抚了海寇,抢走他的功劳,会因此从中作梗。”
樊执敬见他如此神情,心中发寒,原来传闻中这伙海寇在朝堂中有人撑腰是真的。
“樊大人?”
樊执敬略微出神,被达识帖睦迩喊了回来,忙不迭地回道:“那不知大人有何计策?”
“泰不华性格执拗,必定不肯放任海寇归降朝廷,樊大人在江浙为官已久,想必在军中也颇有威望,我想请你打探清楚泰不华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樊执敬有些为难道:“这……不太好吧。”
达识帖睦迩的脸突然冷了下来,寒声道:“樊大人莫非也想学那油盐不进的泰不华?”
面对他的威胁,樊执敬心生寒意,无奈道:“属下不敢,遵照大人吩咐就是。”
达识帖睦迩轻哼一声,嘴角扬起一抹弧度,按着樊执敬的肩膀道:“这件事只要顺利的完成,不光是我会受到朝廷的嘉奖,你和泰不华也有不小的功劳,如此皆大欢喜的事情,为什么非要与海寇弄得你死我活呢?”
樊执敬心中复杂,但迫于他的权势,也只能颔首答应道:“在下领命。”
敲定了各项部署的细节,樊执敬才告辞离去,一路上心神不宁,纠结无比。
明明清楚都元帅是为国为民的贤臣良将,我若当真这样做了,对得起他在浙东付出的心血吗?海寇降而复叛,不断骚扰沿海州县,日益猖獗,就算要对其招安,也应该先将其主力击溃才对。
可若不配合达识帖睦迩行事,恐怕此后我也会像都元帅一样,被其他官员排挤在外,官场上再难更进一步。
俄顷樊执敬已经回到了自己家中,见长子在院中读书,略感欣慰,刚想上前夸赞几句,却看到自己的夫人端着碗羹汤先自己一步走到了儿子身边。
樊执敬来了兴致,想听听母子二人有何对话,便靠在长廊的门柱旁观看。
“来,娘给你熬了些热羹,快喝了吧。”樊夫人如天下的慈母无二,宠溺的看着自己的儿子道。
樊执敬长子接过羹汤,却迟迟没有享用,沉默了半晌后,看向母亲感叹道:“娘,我听管家说外面有好多百姓都只能饿着肚子,有的甚至易子而食,我却能衣食无忧,不必担心冷暖,看来上天的确不太公平啊!”
樊夫人莞尔一笑,柔声道:“你我母子二人能衣食无忧,盖因你爹在朝为官。天塌下来自然有个子高的人顶着,百姓闹饥荒的事也有像你爹这样的官员来负责,你只管读你的书,将来也好做个像你爹一样的好官。”
第一百七十八章 约见亭场
其子听罢母亲所言,抿了抿嘴,试探着问道:“百姓现在私下里都在骂朝廷,说赈灾的钱粮都被各级官员贪墨了大部分,到手的不过十之一二。娘,我爹不会也做这些事吧?”
樊夫人微微一怔,然后耐心解释道:“放心吧,你爹就是因为两袖清风,才在这个职位上止步不前的,到什么时候百姓也怨不到你爹这样的好官头上。”
其子听母亲如此自信,才露出笑容,将羹汤喝下。
远处的樊执敬听着妻儿所言,心中万分惭愧,他们心中的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好官员,自己怎能因为畏惧权贵便坏了都元帅的全盘打算?若海寇因此再生祸乱,导致民不聊生,自己万死莫赎!
樊执敬咬了咬牙,打定主意,回到屋中换了身便服,孤身骑乘快马往军营赶去。
已至戌时,天色渐暗,今日巡逻的年轻将官正是泰不华倚重的心腹之人,见到樊执敬孤身赶来有些惊讶道:“樊大人,您怎么来了?”
樊执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快带我去见都元帅。”
年轻将官见他神色郑重,急忙领着他赶到泰不华的帅帐。
“大人,樊大人他……”
不待将官禀报完毕,樊执敬已经走了进来,抱拳道:“都元帅。”
泰不华见到急匆匆的二人心生疑惑,询问道:“樊大人突然来访,想必是有要事?”
樊执敬面色波澜不惊,站直了腰身,昂首道:“国事。”
泰不华看出樊执敬此举必然事关重大,于是向心腹吩咐道:“樊大人来访的事务必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违令者斩!”
心腹将官点了点头道:“大人放心,我这就去办。”
早些时分樊执敬逢迎达识帖睦迩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此时却突然变了个模样,泰不华不得不对其多看几眼,正色问道:“樊大人所说到底是何事?”
樊执敬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想起了妻儿对话的场景,于是沉声道:“都元帅对海寇应该早就有了应对之策吧?”
泰不华沉默不答。
樊执敬接着道:“恐怕大司农达识帖睦迩与海寇有所勾结,此行意在对其招安了事,大人的除寇之计……恐怕要无用武之地了。”
泰不华感慨道:“贩盐、海运等事牵连甚广,谁也不愿意做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所以才给了方国珍之流足够的喘息时间,不疾不徐地发展势力,积蓄钱粮,其部发展至今整个浙东道很少有没被他们以重金收买的官员,看来樊参政便是其中清流了。”
樊执敬深深吸了口气,正襟危坐道:“樊某今日来寻都元帅便是为了解决此祸。”
泰不华也正色以对,“愿闻其详。”
……
几日后,台州黄岩。
这是方家兄弟的故乡,达识帖睦迩特意选在此处与这个久闻其名的海寇首领见面,就是为了尽可能地消除他的戒心,表示自己的诚意。
尽管煮盐的亭场每年能为朝廷贡献不菲的一笔财政收入,本地百姓却并不富裕,以至于达识帖睦迩很难找到一处适合他身份和排场的见面地点。
正在他纠结的时候,方国珍差人回信道,“不必大费周章,就在亭场见面。”
今日约见方国珍不是代表朝廷,所以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地穿着官服,但纵使达识帖睦迩寻了套常服套在身上,也仍旧与亭场中正在抛洒汗水辛苦煮盐的亭户们格格不入。
正值午时,头顶的烈日无情地炙烤着大地,亭场中却连个遮凉的地方都没有,达识帖睦迩来回挪动着步伐,无奈于脚下石沙尽皆滚烫无比,烦躁之余将手中折扇狠狠地一拍大腿,拧着眉毛向下属责问道:“怎么回事?方国珍怎么还没到?”
负责传信的下属比他更急,心中早就骂了方国珍千万遍,真不该轻易相信这贼人的鬼话,说好了巳时末见面,半个多时辰过去了连他的人影也没见到!
心急如焚的下属谄媚地凑到自家大人身侧,快速地摇摆着手中扇子道:“或许是这姓方的怕了,所以不敢现身。大人,不如我们先回去,这日头太毒,可得小心着,万一晒伤了您,小人就是豁出去这条贱命也没法补救呀!”
拙劣的逢迎之词将达识帖睦迩逗得一笑,挑眉打量着这名办事尽心尽力的汉人下属,挪揄道:“若是方国珍这些汉人都像你这般识趣,我也不至于亲自从大都跑来一趟。”
“那是方国珍没有见识过大人的威势,待大人对其晓之以理后,想必他也不会不识好歹。”
“那就再等等。”达识帖睦迩移转目光,看着亭场中劳累的鬻海之人来打发时间。
人群之中有两人正在窃窃私语,“苏兄弟,再拖延一会午时可就过了。”
说话的人正是方国珍,他身旁的就是苏生,两个人早就以亭户的身份混到了亭场之中,暗中注视着达识帖睦迩的一举一动。
苏生有些迟疑地道:“都说这个人平日里仗着功劳飞扬跋扈,可今日看来却与传闻中有些不同。”
方国珍觉得是苏生太过小心,于是劝道:“这位大司农好歹也被太阳烤了这么久,今天若是就这样将他晾在此处,他一定会记恨我们的,到时候他若是毁约,与泰不华站在一处,我们可就很难应付了!”
苏生也在担心此事,沉思了半晌才咬牙下定决心,嘱托道:“一会我扮做你的样子出去,要是发生什么意外,你就赶紧逃回岛上。”
方国珍也知道自己的口才不如苏生,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苏生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在亭场中绕了一圈后才向达识帖睦迩走去。
“干嘛的?去去去!一边去!”凑在达识帖睦迩身边的下属见到穿着破衣烂衫走过来的苏生后还当他是不开眼的普通百姓,不耐烦地想要将他轰走。
苏生常年同江浙官员打交道,知道其大多都是吃软怕硬之人,心知万万不能丢了气势,于是把心一横,一巴掌扇在了这名下属的脸上,厉声喝道:“滚开!”
第一百七十九章 讨价还价
见到有人闹事,远处的两名扈从立刻冲了过来,将刀拔出对着苏生道:“哪里来的贼人,休得无礼!”
苏生已经接触到了达识帖睦迩的目光,知道此时更不能服软,于是目光更加凶狠地看向扈从,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态势,道:“我来找人。”
达识帖睦迩的目光始终打量着苏生,穿着虽然不堪,但从他逼人的气势来看,绝对不是凡人。
于是快步走上前,将抽刀出鞘的两名扈从拦了下来,表情玩味地试探道:“你是……”
苏生嘿嘿一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方国珍!”
达识帖睦迩对此没有怀疑,吩咐左右道:“都退下吧。”
待众人散去后,才缓缓出声,“方国珍,你真是好大的架子,见面的地方是你选的,却让我多等了你一个时辰。”
苏生这才绽出一个笑脸,拱手道:“毕竟您是官我是贼,身份天壤之别,行事自然需谨慎些,得罪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看你的装扮,应该是早就混在了这些煮盐的亭户中吧?”
“大人果然慧眼如炬,我自然要比大人早到些。”
达识帖睦迩将头昂起,眯着眼直面刺眼阳光,“眼看着我在这毒辣的日光下熬了一个多时辰……方国珍啊方国珍,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达识帖睦迩终于开始以身份施压,不过苏生却不吃官场的那套,直接摊开了手嗤笑道:“朝廷钦差私会海寇首领,这可是杀头的死罪,怎么论也都该是您胆大包天才对。”
“好胆色!”达识帖睦迩也并非等闲之辈,任湖广行省平章政事的时候出色的功绩可是实打实地摆在那里,所以在面对无法无天的苏生时,心里并不打怵。
苏生看着他镇定自若的样子,心里开始犯起嘀咕,这达识帖睦迩果然不是泛泛之辈,这样的人若是真跟泰不华联手,自己应付起来必定要吃些苦头。
“大人今日约我前来,想必是有些事情想要交代吧?”
达识帖睦迩的声音带着笑意,“方国珍,你可知道自己死期将近?”
苏生的眉毛顿时立了起来,“大人,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达识帖睦迩开门见山,“宣慰使都元帅泰不华,与你应该没有少打交道吧?”
“大人何必明知故问。”
“泰不华与我不同,他可是下定了决心要将你这伙海寇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苏生对此有些不屑,“就算如此,我不也好好地站在这里?”
“不得不说,你的确有些本事,凭借着一群臭鱼烂虾便能跟官军斗得有来有回。”
达识帖睦迩说罢话锋一转,“可你也不要因此低估了朝廷,若是再这么闹下去,对你没有什么好处。这次枢密院将我调来,对你来说是天赐良机,至于能否把握得住,便要看你自己造化了。”
苏生眼珠一转,带着笑意问道:“大人说的是招安一事吧?”
“你果然是个聪明人。”
“我曾经替兄弟们做主,接受过朝廷的招安,可事与愿违,你们许诺的官职不过是个虚衔而已,毫无诚意。大人坦诚相待,我也不愿欺瞒,这样的虚职满足不了我的胃口,至少我得保证手底下的兄弟们都能有口饭吃。”
达识帖睦迩点了点头,“这次招安一事由我总领,你尽可说出条件,只要在我权责范围之内,我都可以做主。”
苏生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既然如此,又何来‘死期将近’一说?我是真心归顺朝廷,大人又可以替我做主,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么?”
达识帖睦迩饶有深意地道:“表面上虽然如此,但也架不住有人从中作梗。”
苏生好奇地道:“泰不华虽然对我恨之入骨,但我若投靠朝廷,对他来说不也是一件好事么?他又为何非要生出额外事端?”
“这个家伙的骨头可是硬得很,莫说你在他手上占不到便宜,就算你能将他打得节节败退,他也绝不会接受你们投诚。”
“为什么?”
“因为你曾经背叛过朝廷。”
“就因为这么简单的理由?”
达识帖睦迩哈哈大笑,“简单?若不是朝廷懒得理会你,你真当自己有能力与整个大元作对?泰不华是何等人也,他连当年权势滔天的燕帖木儿和伯颜都敢顶撞,会任由你这样的小角色反复无常地骚扰他治下的官民吗?就算你这次能被朝廷顺利接纳,依着泰不华的性子,他也定会将你视作附骨之疽,时时刻刻紧盯着你,提防着你。”
苏生突然陷入了沉默,须臾过后淡淡地回了一句,“若江浙行省的官员人人都如泰不华,我们又何须避居海上?”
达识帖睦迩没有理会他对于泰不华的赞赏,自信满满地道:“我会派人时刻紧盯着泰不华,以保证不会出什么差错。至于你想提出什么样的条件,回去后慢慢考虑,差人回信于我便是。”
苏生见他如此自信,露出一抹笑容,抱拳道:“我特意备了些薄礼聊表心意,估摸着这个时候应该已经送到大人住处了,还望大人笑纳。”
黄岩会面的结果让达识帖睦迩和苏生都很满意,他们都很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诚意,彼此心照不宣,各取所需。
只要能绕过“不懂变通”的泰不华顺利完成招安,方国珍和苏生等人就会得到一个可以让他保留部下编制的军职,达识帖睦迩也可以向朝廷交上一份非常令人满意的答卷。
达识帖睦迩和方国珍等人私自接触的时候,樊执敬也在背着达识帖睦迩与泰不华互通往来。
樊执敬心里清楚,自己做的事可能会将自己和家人陷入何种险地,所以没有将此事透露给任何人,始终亲力亲为,选择在深夜赶赴军营与泰不华密谈。
泰不华也因此将军营中酉时以后负责巡逻守夜的将官都换成了绝对信任的心腹,以保证樊执敬顺利出入营帐而不被任何外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