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0章 八千金币(三)
有一些人,即便你离他很远,甚至完全没接触过,但你只需看一眼,便能知道会不会与他成为好友。
可有一些人,即便他站在你的面前,对你真诚地微笑着,说了一堆貌似掏心窝的话,然而,你的判断好似瞬间没了底气,完全分辨不出来他是敌是友。
南宫思远就是后者。
“不会说出去?”
老许心里忐忑极了,他不由得往后挪了半步,卸下搭在他肩上的手,随后满脸狐疑地反复打量南宫思远,仿佛陷入了猜忌的漩涡之中。
“这南宫小子没表面上看的简单,他这是在套我的话呢?还是真的要替我们保密呢?哎哟,我……到底该不该相信他?”
就在老许捉摸不定之际,身后突然响起“咚咚咚”三声敲门声,老许和南宫思远同时回身望去,只见病房门外站着一个身形格外高大魁梧的人,门顶也仅仅恰好没过他的肋骨。他穿着一套轻便宽松的运动装,手上拿着一个竹篮子,可篮子里装的却不是水果,而是一些存放在客栈仓库里的干粮。
“阿恼!”老许又惊又喜地叫道。
阿恼侧身将近九十度,才总算露了个脸,看起来神采奕奕的。
“许先生,我来看您了。呀!南宫长官,您也在!”阿恼向着他们俩笑了一笑,随即拧着竹篮子,好不容易才钻过了病房门。
见阿恼的神态与往日无异,好似并没有因被电昏而受到一丁点的影响,老许不禁愣了一愣,惊诧地问道:“阿恼,你怎么看起来一点事也没有!难怪我这两天在医院里转了那么多圈,都没瞧见你的踪影,你去哪了?”
阿恼将竹篮子轻放在柜子上,正好压住了那十五页纸的缴费单,侥幸地避开了那一行怵目惊心的文字。
“这个……”阿恼驼着背,苦苦一笑。
南宫思远浅笑一下,沉声道:“他在送到医院没多久,检查都还没开始做,人就已经醒过来了。”
阿恼点了头,接着南宫思远的话,勉笑着道:“对……我身子骨一直都挺硬朗的,受了伤转眼间便能恢复过了,除了上回……护士们见我这么快醒来,也没啥医药费可赚了,就把我给赶回中层去了……许先生,您可能不知道,来探望您可真不容易!我等批准通知书足足等了两天,这不,今天一拿到批准,我就立马过来了……对了,那些干粮都是云依为您准备,他怕您在这没吃的、没喝的会觉得饿……”
老许看了一眼那些干粮,有饼干、面包和五谷馒头,每一种都是难以下咽的样子。然而,老许一想起缴费单上的巨额饮食费,再想想这两天胡吃海喝的自己,一时间,他只想抽自己两耳光,暗骂道:“瞧瞧这贪吃的嘴!怎么就不懂得忍两天!就两天,人又饿不死!唉,阿恼啊阿恼,你哪怕是来早一天也好呀!那八千金币,起码能省掉一半啊!”
待老许缓过神来时,惊讶地发现阿恼已经来到了身前,只见阿恼左右查探了两眼,确保病房附近没有护士后,随即从裤袋里匆忙地
掏出两瓶饮用水,一瓶递给了南宫思远,一瓶递给了老许。
“南宫长官,许先生,你们喝。”
南宫思远怔了一怔,满脸认真地推开了水瓶,冷冷地道了一句:“我不需要。”
而老许就没想过推辞,喉咙中的干涸感也不允许他推辞。所以,他唯有一手夺过水瓶,飞速地拧开了瓶盖,哽噎一声,随后在眨眼之间,“咕噜咕噜”地将那瓶水一饮而尽。
水滑过喉咙的一瞬间,老许的脑中一片空白,他恍惚地甩了甩头,好似喝醉了一样。直到水分子完全滋润了他干渴的身躯,在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后,他的精神才一块块重新拼凑在一起,宛如重生一样。
南宫思远见老许喝水都喝得这么畅快,不禁心生羡慕。毕竟,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如此痛痛快快地饮水了,要知道,身为银环警卫官的他,每一天都要面对上百名镇民因买不起饮用水,而最终缺水而亡。
从最初的痛心疾首,到如今的见惯释然,南宫思远还是总恨自己没能力挽回哪怕一条生命。若是他的手上正好有一瓶水,他宁愿分给那些缺水的人,也不愿意自己独享。
尽管南宫思远十分严肃地拒绝了,但阿恼还是一眼便看穿了他内心的渴望。
“南宫长官,您不用对我客气。”说着,阿恼擅作主张地拧开了瓶盖,再双手送到南宫思远的面前,语气格外诚恳地道,“要不是您出手相助,许小姐她……可就不是待在紫晶矿场那么简单了。”
话音刚落,老许猛地咳嗽了两声,带动肠胃剧烈翻涌,一时没控制住,像一个喷壶似的,喷了满床的水,场面异常恶心。缓了好一会儿,老许才勉强顺了气,一手捂着胸口,左看了阿恼一眼,右看了南宫思远一眼。
“什么?!阿恼,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南宫小子,你到底……哎哟!你们俩必须把话给我说清楚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阿恼苦笑一声,连忙解释道:“许先生,您可能不知道,当时我在医院里醒过来,满层都是警卫官,他们全都如狼似虎的,眼中就只有许小姐。但是,他们又没瞧见许小姐的身影,一个个气急败坏地来逼问南宫长官,觉得是他贪图赏金,把许小姐给藏起来了。而且,连一队的警卫官也赶来了,还人手一件武器,多方差点起冲突,把这层楼给拆了!那场面,谁见了都胆寒!”
“后来我才知道,南宫长官正是料到会发生那样的状况,所以在来医院时,刻意把我们与许小姐分成了两拨。过了没多久,就传来了许小姐被送进紫晶矿场的消息,那些警卫官见无机可乘了,才灰溜溜地离开了医院。回想起来,南宫长官,您真是高明,要不是您,许小姐真要被那帮‘禽兽’给抓走了。”
南宫思远皱了皱眉,在抿了一小口水后,回首望着窗外流动的白云,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而老许听得一愣一愣的,摸了摸下巴,迟疑道:“真……真有这么可怕?”
阿恼点了头,“许先生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您,那个秋琼到底是什么人呀?您有没有什么事情,一直隐瞒着我?”
老许心里一惊,快眨着眼睛,紧张道:“她她……她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姑娘……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有时候还傻傻的……阿恼,你别想太多,秋琼一直都待在懒惰镇里,平日里大门都不出一步,更没可能来过贪婪镇!我以性命担保,她和贪婪镇绝对没有一丝瓜葛!”
这时,南宫思远侧头瞥了老许一眼,好似在惊叹:“天呐,怎么有人把谎话说得像真的一样!”
“普通?”阿恼一时傻眼了,挠了挠头,“前些天,许小姐不是说那秋琼是懒惰镇的英雄,会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的吗?那怎么可能普通?”
老许吓得冷汗直冒,没料到,秋琼不经意的一句话,竟成了他这谎话中最大的漏洞。
“遭了遭了,该怎么回答呀!要是说她飞天遁地是靠纳米服,不就相当于摆明了告诉他,娜娜就是秋琼嘛!哎呀,老许,你快动动脑子吧!”
就在阿恼的神情越发疑惑与警觉之时,南宫思远突然转过身来,举起了右手,浅笑着答道:“很简单,他们懒惰镇最厉害的,不就是智能机械嘛!有智能机械的帮助,我想,飞天遁地也不过是件寻常事罢了。许先生,我说得对吗?”
老许两眼顿时放了光,想着,是啊!懒惰镇上又不只有她一个人能上天入地!有智械打底,直接说出来,又有什么问题呢!
“对对对!飞天遁地在我们镇里,其实完全不是稀罕事!”老许连点五下头,解释道,“我们镇上前不久经历了一次内乱,秋琼不过是众多能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人中,表现稍稍出色的那一个!唉,说来可惜,我当时碰上了很重要事情,不然的话,我也能上天入地的!”
“而我之所以说她是个很普通的小姑娘,是指在没有智械辅助下的她!阿恼,你想想,娜娜没有智械辅助,不依然一脚把你踢昏过去!可那秋琼哪行呀,没有智械的帮助,她什么也干不了……”
老许心里咯噔一下,眉头瞬间解开,忽然间,脸色异常凝重地呆滞住了。
“什么也干不了……”
在这一刻,老许也分不清楚,自己说的到底是谎话,还是真话。
阿恼摸了摸肚子,仿佛还能感到疼痛,稍过一会儿,他才恍然点了头,笑道:“原来如此!难怪许小姐在说那番话时,看起来很不开心,原来是因为她明明比那个秋琼厉害,风头却全被抢了!”
南宫思远半眯着眼,不禁冷冷地呵了一声,他是真没料到,阿恼居然完全被说服了,而且思路还如此清奇。
“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南宫长官,您为什么要帮我们?”
骤然间,南宫思远长吸了一口气,慌里慌张地翘起了手,目光略显空洞地直视前方,在唉了一声后,回道:“我知道你们很困惑,你们肯定在猜疑,我帮你们的目的是什么?可坦白讲,我也不知道……这种感觉,很奇怪……”
第061章 八千金币(四)
南宫思远一句“我也不知道”,使得老许和阿恼神色骤然凝固,同时陷入了沉默。
老许的心仍是不安定,他实在是猜不透南宫思远的想法,暗想着:“这南宫小子的城府真是太深了,一个不知道,貌似很合理,又貌似很不合理!不过……一个人怎么可能理不清自己的想法呢!”
而阿恼并没什么过分担忧,只因那是南宫思远,他的作风与气派早已成为了所有银环镇民们的定心剂。然而,收到如此模棱两可的答案,即便阿恼再信任他,心中不免还是有些困惑与不解,甚至稍稍有些失望。
见他们俩都愣了神,南宫思远的嘴角微微上扬,轻声笑了一下,紧接着,他又保持住那一副冷傲的神情,慢步到柜子前,一手提起竹篮子,一手抽出底下那十五页纸的缴费单。
“是时候该离开这里了。”南宫思远淡淡道,“许先生,再过五分钟,医院那边得算多你一天。”
“什么?!还要多算一天!太贪了吧!”老许怒叫着,急急忙忙换了一身便装,跟着南宫思远来到收费处。
“叮叮”两声,屏幕上随即弹出了一行绿色的字:【已收费——八千金币——欢迎下次再来——】。
老许满脸嫌弃地盯着滑过的绿字,暗骂道:“黑心医院,这也贵,那也贵,谁还敢再来!”
一旁的阿恼定眼一看,不禁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双眸中尽是惊恐,支支吾吾地喊道:“八……八千金币!我的天呐!许先生,您都做了些什么项目?!万幸万幸,还好我及时醒来,不然把客栈卖了也交不起!唉,原来身体好,还真能省钱!”
老许唉了一口气,一时欲哭无泪地道:“哎哟,阿恼,你可别说了,我现在一看到那‘八千’两个字,就只想抽死自己。”
转眼间,三人便移步到了草木枯黄的花园里,走入了南宫思远的飞行器。由于阿恼体型过大,他和老许只能分别坐在机舱两边,乖乖地绑好了安全绳。南宫思远则径直走进驾驶舱,稳坐在主驾驶的位置上,戴上一副深黑的墨镜,随即启动了引擎,轻轻拉动控制杆,飞行器便垂直升到了空中。
忽然,老许怔了一怔,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稀里糊涂地跟着南宫思远上了飞船,也没问过他这是要带他们去哪里。一时间,老许有些慌张,想着,万一这南宫小子废了那么多话,只是为了调查真相,现在他已然知晓答案,该不会就要执行公务,把他送进监牢里去吧!
老许两手死死地拽紧安全绳,手心直冒热汗,看得出来,他还没能完全信任南宫思远。
可就在老许越发紧张之时,南宫思远突然回过头来,左右看了他们两眼,一脸严肃地问道:“抱歉,我对铜环不是很熟,方便指一下客栈的位置吗?”
“客栈?”老许心里一惊,皱了皱眉,呆呆地盯着南宫思远,许久才眨一次眼。
“不会吧……”老许想道,“这南宫小子真这么容易放过我了?还把我们送回客栈里去?”
阿恼显然没有老许这么多心思
,他应声解开了安全绳,踏着小步钻进驾驶舱里,两根大手指在显示着贪婪镇全貌的小屏幕上小心地滑动,最终在铜环里轻轻地点了一点。可他的指头实在太大,一不小心就点到了三条街外的地方。
阿恼吓了一跳,只因他标注的位置正是那帮疯人最为集中的地方。
“不对不对!这地方可绝不能去!”
阿恼慌里慌张地擦去了标注,食指紧贴着屏幕,将地图慢慢地向右挪动几公分。紧接着,只见阿恼弯下腰,瞧准了客栈的具体点位,一时咬着下唇,异常谨慎地按一下屏幕,客栈图形的正中心处随即冒出了一个小红点。
“呼……”阿恼长松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般,满脸喜悦地笑道,“南宫长官,就是这里!”
南宫思远微皱着眉,神情惊诧地看完了阿恼一连串的举动,他是丝毫没想到,这么一个大块头,居然如此严谨与细致,跟个小标点都能较劲好半天。
“其实,你随便点出来就可以了,毕竟到了那里,还需要你引路。”
阿恼愣了一愣,满脸喜悦瞬间变成了满脸尴尬,在勉笑一声后,他一手挠着后脑勺,缓缓道:“对哦,我咋就没意识到呢。”
南宫思远微笑着摇了头,呵了一声,“没事,我刚一时没想起来,你应该是来自暴怒镇的人。你们镇子的人,办事严谨细致也是出了名的,你们还称这种习惯叫什么?”
“呵,我们叫它,强迫症。”
“对!想起来了,你们有好多强迫症,这也强迫,那也强迫的!银环警卫所就有一个人,也是你们镇子的,他的生活就像是被定了型,杯子该怎么放就得怎么放,流程是怎么样就必须怎么办,不按他说的做,他还发脾气,逼得你一定要按他的方式办事,真是比中心区里的人还要‘烦人’!不过,虽然有时候觉得他挺死板固执,但仔细想想,他那些强迫症起码把警卫所里各种事情都理顺了,也替我们挡下了不少糟心事。”
“嗯……”阿恼哽噎一声,“我们镇子的人,就是脾气不太好,要是平常不那么易怒的话,应该挺受欢迎的吧。”
老许斜着身,竖着耳朵,把他们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进耳里。直到阿恼向南宫思远礼貌地鞠了个躬,脸色沉重地回到自己的座椅上,老许才收起了好奇心,转而显露出担忧之情。
在这贪婪镇上,绝大多数人一听见“暴怒镇”三个字,第一反应都会联想到“危险”二字,随之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远离有暴怒镇之人出现的地方。
一来,暴怒镇的人个个身形庞大,是普通人的两到三倍,而且浑身肌肉更是结实得如钢铁一样,试问,一个小巨人站在身前,谁能不怕?
二来,“暴怒”就如同懒惰镇的“懒惰”一样,影响着暴怒镇的镇民们的性格,使得他们一个个暴躁且易怒,他们一旦发起火来,极容易失去理智,抡起拳头就是东砸西砸的,那时他身边的一切事物可全都要遭殃了。
然而,在阿恼的身上却很难看到暴怒镇之
人的性格特征,除了体型相似外,他既不暴躁,也极少发怒。若不是他坦白,老许根本不会把他与暴怒镇联想到一块。
阿恼的性格,更像是暴怒的另一面:隐忍。记得上回,他的哥哥“怒”把他打到重伤,他却始终没有还一次手,并将所有的疼痛都忍下来了,直至忍到昏厥;爬一百层楼,他表面上毫不费力,难道就真的感受不到一点辛苦吗?当然不是,他只是把疲累都忍下来了。
见阿恼心情忽然间如此低落,老许暗骂了南宫思远一句,人长得是一脸正派,可怎么净说些让人不舒服的话,一点儿也不考虑听者的感受!随后,他向着阿恼招了招手,笑着安慰道。
“阿恼,你别想太多,别人怎么样那都是别人的事,关键是你自己。就拿我们懒惰镇的人来说,有的人懒到发霉,但也有的人却非常勤快!这贪婪镇里的人,不也有南宫长官这样不贪不厌的人。我说,阿恼,你的脾气已经非常好了,和我见过的暴怒镇之人很不一样,你坚定地做自己就好,别管他人的说法。相信我,大家都很欢迎你。”
阿恼缓缓抬起头,呆呆地看了老许一眼,又扭过头去,看了驾驶着飞行器的南宫思远一眼,随后,他不禁长吸一口气,深有感触地低沉道:“原来……每个镇子都有与镇名不符的人呀……”
一听此话,老许心中顿时泛起了好奇,他料定,阿恼一定有许多辛酸的经历,背后的故事绝对又长又“精彩”。
可就在老许想要进一步深谈时,驾驶舱里的雷达突然闪烁起红光,一个拇指大的白点正飞速地靠近中心点。不久后,通讯器里响起了“沙沙”噪声,紧接着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思远,你这是要去哪?”
南宫思远一听便认出来了,这声音正是他的顶头上司,银环警卫长。
南宫思远咬了咬牙,摁下了一个蓝色的按钮,飞行器瞬间悬停在了空中。随后,他拿起了对讲机,沉下了一口气。
“长官,我就送两位朋友回他们该待的地方。”
“朋友?”警卫长的语气极其生硬,“你该不会是要告诉我,你的朋友就是前两天抓回所里的人吧!”
“……”
南宫思远紧皱着眉头,沉默了好一会儿。
“对。”
“呵,真是笑话,我从来没见过有警卫官把犯了事的人当作朋友。对了,我要警告你的朋友,同时也提醒一下你,他们身上还有处罚,而且两人和那秋琼有很深的联系,暂时还不能离开银环。”
“这!”
忽然,警卫长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思远,你别想着把赏金独吞,我总有办法将那个女孩从紫晶矿场里挖回来。”
“您……你敢!”
话音刚落,一阵“隆隆”巨响即从空中传来,灰色的阴影更是盖过了整个飞行器,使得机舱刹那间像地下洞穴那般昏暗。紧接着,只听见“哐哐”两声,飞行器好似被某种巨大的东西吞噬了一样,引擎也熄了火,却没有坠向地面。
第062章 八千金币(五)
北望七零号,贪婪镇上机型最大的环镇巡逻飞船,机身长达九十米,翼展将近百米,机头呈扁扁的圆锥形,而机舱则呈饱满的椭圆形,像极了一个在空中飘动的体育馆,机翼横穿机舱顶部,两端各有三个硕大的发动机,噪声震耳欲聋。
外壳上一片淡淡的灰绿色,站在地上望去,整台飞船就像是一只胖胖的青鸟。而机舱内却与外壳的风格完全不同,一切物件都喷上了铮亮的银漆,总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人若是身处这机舱内,不过半秒就感到头昏与全身发麻。
这台北望七零号,它唯一的任务便是环绕贪婪镇飞行,以阻挡一切危险于镇外,确保镇内的安全。它每日每夜地巡逻,一天内至少要转二十圈,除非有突发的特殊任务,它才会脱离既定的航线。
然而,即便它一圈圈地绕着贪婪镇转,可银环中下层的绝大多数镇民们却没亲眼见过这台庞然大物,甚至有一部分人压根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之所以会造成这种现象,完全是因为银环的大楼实在太高了,纵横交错的高架桥实在太密集了,如此庞大的北望七零号若是进入银环,就如同误入竹林的雄鹰,稍不留神就要撞个机毁人亡的下场。正因如此,它每一回巡逻都必须避开银环,不得不加大航线的弯度。
眼前忽然银光乍现,南宫思远缓缓合上了眼,用力地咬了咬牙,默默地憋下一口气,一手紧紧地抓着控制杆。
随之,“”的一声巨响,机舱门居然自行打开了。老许和阿恼诧异地扭头望去,惊讶地发现,目光所及之处竟只有单调的银色,而就在这片银色的最深处,脚穿深棕色皮靴,腰间缠绕黑色皮带,吊着一个银色牌子,身穿银色皮绒大衣的银环警卫长正朝他们走来。
这时,老许才猛地意识到,原来吞噬他们的东西,是比他们懒惰镇上的智能无人机更为巨大的飞船。而同一时刻,银环高层的镇民们无不闻声赶到窗前,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地盯着这难得一见的北望七零号,猜想着,让它进入银环的突发任务到底是什么?
就在警卫长前脚踏入机舱的一刹那,南宫思远猛然睁开了眼,此时的他脸色冷如霜,眼神却怒如火。如果可以,他当真会一手将控制杆推到底,逃离这银光灿灿的大机舱。可是,这小小的飞行器毕竟归银环警卫所有,他们只要在远端摁下一个按钮,他便失去了对飞行器的控制权。
逃,是不可行的。更何况,为什么要逃。
南宫思远“噌”地起了身,踏着重重的步伐,以一种极不尊重的姿态站定在了警卫长面前。而警卫长显然也不是吃素的,两手擦在腰间,摆出了一副漠视一切的样子,怒瞪着南宫思远,眼神仿佛再说,你动我一个试试。
一时之间,机舱里弥漫起浓烈的火药味。见他们俩谁也不让谁,老许吓得哽噎一声,不由得夹紧了大腿往后靠,两手抖抖颤颤地拽住安全绳。阿恼则猛嗅了嗅,双眼忽然犹如灯泡一样亮起了金光,好似特别钟爱这股火药味,盼着他们打起来一样。
但是,就如先前说的,贪婪镇上最严重的问题应该就是阶级固化了,他们习惯把人的等级分得太清,尤其是在警卫队里,等级观念更是根深蒂固的。即使南宫思远心中再愤怒,就因为警卫长比他官高一级,他必然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所以,到了最后,南宫思远还是咬着牙压低了头,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厉声喊道:“长官好!”
听见这一声,那警卫长不屑地冷笑一下。南宫思远仍低着头自然是没瞧见,可一旁的老许却看得清清楚楚,见他这一副让人讨厌的嘴脸,莫名就来气,若是他有能力,此刻必定已经冲上去揍他一顿了。而另一旁的阿恼并没有老许这么大的反应,他只是怔了一怔,随后失望地叹了口气。
就在几秒种后,那警卫长突然变了一副嘴脸,假惺惺地大笑了起来,一步跨到南宫思远身旁,轻拍了他的肩头三下,语气温和道:“思远呐,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气盛,办起事来容易冲动!我不早就跟你讲过,当警卫官要戒骄戒躁,哪怕是办一件小事,也要三思而后行!你今天的做法,要不是我刚好拦着你,你得让多少弟兄寒心呀!这不,你已经把二队里的自己人全给气跑了,何必呢!”
南宫思远皱了皱眉,紧咬着牙关,沉声道:“多谢长官提醒,但是,我有自己的判断。”
警卫长抽吸一口大气,立时指着老许,轻浮地问道:“难道……这就是你的判断?把一个身上有重罚的人放到没人管的地方?”
南宫思远闭上了眼,缓了一会儿后,才开口答道:“是。那里至少对他来说,可以远离危险。”
“呵!好一个远离危险!”警卫长气得一拳捶在舱壁上,怒吼道,“到底谁是危险!一台货车上有那么多先进的智能化武器,甚至还有我们贪婪镇从未见过、还没掌握的技术,而且还带着一个身份有嫌疑的女孩。只要他们动一动念想,就能伤害无数无辜的人,那才叫作危险!”
老许听得一愣一愣的,心中奋力呐喊着:“等等!我身上什么时候有重罚了!就因为货舱上的那些武械?!有没有搞错!那就是我们懒惰镇普普通通的东西,有什么好出奇的!这都能怨!”
然而,老许始终都没有开口,只因那警卫长的一拳猛击,把他整个人都给震懵了。
可南宫思远却心不惊肉不跳的,只见他缓缓放下了手,渐渐挺直了腰背,侧过身去,目光宛如尖刀地瞪着警卫长,全然一副正气凛然的姿态。
“长官,那按您这么说,整个银环高层以及中心区,都要纳入‘危险’的行列!我是否可以认为,您是认定了,终有一天,他们会拿出绝大多数人未见过、也未掌握的武器技术,来残害无辜的镇民吗?”
一听此话,警卫长脸色骤然煞白,慌忙摆了摆手,急道:“这话你可不能乱说,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南宫思远,我劝你别太放肆,这里是银环,不是你的家!况且,你可别忘了,你只是一个被赶家门的孩子,我是出于好心才收留你的!你给
我听好了,我给你的,也能瞬间拿回来!”
南宫思远撇过头去,憋着满肚子火气,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警卫长也不想再废话了,狠狠地撞了南宫思远肩头,气势汹汹地走到机舱正中心,随即打量了老许两眼,并招来了一位捧着一叠文件的警卫官。
“你叫许山?”警卫长冷冷地问道。
老许愣了愣神,微微点了头,抖索着道:“我……我是……”
“宣读吧。”
一声令下,旁边的警卫官立马摊开了文件,高声宣读道:“……现经查明,被告人许山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擅自进入贪婪镇范围;且在未进行任何申请的情况下,载未领身份牌的不明人士进入铜环与银环下层;并在银环中层东区,拒绝警卫官上前检查,态度极其恶劣。为此,依据贪婪镇现有法则,判决如下:一,被告人许山从今起不得离开银环;二,对被告人许山处以两万金币罚款;三,暂扣被告人许山所有财产,直指交齐罚款……”
“两万金币……我的天呐……”阿恼神情绝望地喃喃一句。
老许听完,一时间,只觉整片天都塌下来了,脑海里更是一片空白。
“拷上。”
警卫长随手一挥,另一名警卫官便立即蹲下身子,从腰后拿出了一个黑色的电子镣铐,并将其绑在了老许的脚踝处。
只听见“滴”的一声,老许猛然惊喜,一脚将那警卫官踢开,满脸惊恐地喊道:“你!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警卫长呵了一声,“这是追踪器,可以精确地定位你的位置。我有必要提醒你,哪怕你踏出银环只是小半步,这装置都会释放出强电流,虽然不致命,但足以电糊你的身体。”
“你们凭什么罚我钱!”老许喊道,“我只是过来买点东西!很快就走的!”
“我们贪婪镇欢迎一切过来买卖的人,但规矩就是规矩,所有来到贪婪镇的人都必须清楚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况且,我们没把你关进大牢,已经是过分宽容了。”
老许气得直跺脚,“你这算什么宽容,两万金币!两万!我连八千金币的医药费都付不起!还翻了一倍多?!而且,你们还把我的货车给押走了,我拿什么赚钱!疯了!你们真是疯了!”
然而,警卫长只是冷漠地撇了撇嘴,“我们只管罚钱,怎么赚钱付罚款那是你的事情。”说罢,他便转过身去,慢步走出了机舱。
“回来!你娘的,你给我回来!什么狗屁玩意儿!”
阿恼无声地叹了口气,想着:“两万金币,其实对许先生来说,还真不是什么大钱,以他货舱里的那十来箱水计算,那只是些零花钱。可是,他的车没了,也意味着水也拿不到了,在如今的世道下,恐怕没有几个人能付得起这罚款……这到底该怎么办呀?”
南宫思远落寞地垂下头,两眼空洞地盯着自己的鞋头。
“怎么那些没有心中毫无恶意的人,却总是碰到充满恶意的事情?”
第063章 不速之客(一)
深夜,铜环,昏天黑地的,阴森得让人心生恐惧。
巷子中、空楼里,上百名疯人聚在了一起,一个个衣衫破烂,浑身上下都是铜锈色的灰。可即便有这一层灰盖着,他们苍白的脸色,以及干裂成两半的嘴唇,依旧是显而易见的。
相较于那些饿死的、渴死的人们,他们算是“幸运”的,就算付出的代价是自己的神智。
月色底下,他们围坐在了一起,干瞪着血红的双眼,发着阵阵渗人的低吼。
“水……水……”
忽然,一位看似是他们领头的疯人走到了人群中央,有气无声地“啊啊”嘶喊了一声,随即挥动起他那双僵硬得如木头的手,像是在发号施令。紧接着,其余的疯人也发出了几声嘶吼响应,随即相继拿出了各自今日搜刮来的食物,有未开封的罐头,也有恶臭的腐肉。
他们将食物通通堆集在那领头的疯人脚下,然后又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双膝跪在地上,举直着手弯下了腰,作出了朝拜的姿势。
而那领头的疯人在清点了脚边的食物后,站定在了中心处,缓缓伸出双手,渐渐闭合眼睛,嘴上好似念叨着什么,掐指算了一算。半分钟后,他才慢慢睁开了眼,在长吁了一口气后,从容地蹲下身躯,有条不絮地将那堆食物分成了近百份。
“啊……”
大功告成,那疯人再喊了一声,其余的上百名疯人顿时群起而冲至他脚下,争先恐后地抢夺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食物。
按理说,这分配好的食物,不都是一人一份的么?何必拼命地去抢呢?
答案其实非常简单:若是还能用道理来衡量他们的行为,那他们也就不会被成为“疯人”了。在如今这个世道里,“强抢豪夺”已然是他们唯一生存下去的方式。
“啊!啊!”
得到了食物,这帮疯人突然无法自控地嚎叫了起来,就像是一群兴奋的豺狼。但是,这种激动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饥饿感便完全占据了他们的身体。
可就在他们张开血盆大口,要将那散发着臭味的食物塞进嘴里的一刹那,三条街以外的地方,突然响起了一阵奇怪的声响。所有的疯人僵硬地扭过头去,瞪大着红眼,咧开了嘴,同时发出“呵”的长啸声。
“砰!砰砰!”
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打着盹的欧阳云依,她迷迷糊糊地扫视了好几圈,才发现客栈大门剧烈地震了两震。
“谁……”
欧阳云依回头瞧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凌晨两点半。她心里一惊,急忙抽出前台底下的大铁锤,随即悄悄地来到门前。
“砰砰!”
敲门声更急,也更乱了。
然而,欧阳云依并没有开门,她只是举着大铁锤,两眼紧紧地盯着门缝,反复地告诉自己:“不就是几个疯人嘛!阿恼加固后的大门,他们也闯不进来!就算大门真的被他们撞开了……我……我就……”
“砰砰!砰砰砰!”
听着越来越急的敲门声,欧阳云依心里还是有些紧张与害怕,她回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大厅,不禁哽噎一下,又想道:“万一我劈不中怎么办?那
岂不是让他们闯进来了?他们肯定是知道客栈里就我一个人,才会突然找上门来的!阿恼啊……你到底在哪呀……快给我滚回来……”
一时间,欧阳云依有些后悔,早知道会碰到这档子事,在阿恼出门的时候,她就应该叮嘱一句,让他探望完许先生后早点回来。可不知怎的,一整天过去了,除了收到阿恼一条“到医院了”的短信外,其余一点消息都没有。
“砰砰砰!砰砰砰!”
敲门声听得人越发焦心,欧阳云依脸上顿时没了血色,手心与后背直冒冷汗,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抓紧了木柄,在稍稍向后挪了半步后,猛然高高举起大铁锤,歇斯底里地喊道:“啊!你们这帮疯人!快给我滚呐!”
“……”
敲门声戛然而止,一切仿佛又归于平静。
“这……”欧阳云依怔了一怔,不禁纳闷了,想道,“不会吧,那帮疯人现在都这么听话了?我才喊了一句,他们居然真的停手了!那也好,快快滚蛋,等阿恼回来就好了……”
然而,谁料,这种平静不过持续了十秒左右。敲门声突然又响起,大门也随之频频震动着,这一回,显然是更急迫,也更让人诧异了。
“救命!拜托!救救我!”
“求你了!善良的人啊!开开门吧!”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他的嗓子已经完全喊哑了,可他并没有放弃的意思,依旧扯着脖子,竭尽力气地嘶喊。
“啊?”欧阳云依彻底傻眼了,只见她渐渐放下了大铁锤,神情呆滞地盯着客栈大门。话说,这几个月来,她碰到过不少疯人,但其中就没一个能讲一句完整的话,她和阿恼猜想,是他们在失去神智的同时,连言语能力也丢失了。
“啊!他们来了!求求你!开开门吧!”
欧阳云依皱了皱眉,突然转念一想,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是完全弄错了。
站在门外的人,不是什么疯人,而是一个逃难而来的人。他之所以把门敲得这么急,不是为了进来抢食物,而是在求救。
“不好!”
欧阳云依惊叫一声,急忙丢下大铁锤,吃力地搬起了大门上的铁栓,“哐”的一声扔到边上。可忽然,她又发现大门上了锁,于是赶紧跑到前台,拿了钥匙串回来,慌慌张张地拧开了门锁。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快开门!求求你了!”
“知道啦!”欧阳云依喊着,两手抓紧了门把,使劲地向里拉。
这一扇深黑色的实木大门,本来就已经很沉重了,而阿恼为了防那帮疯人破门而入,在门上又多焊了五层指头宽的钢板,如此一来,不借任何外力的情况下,连阿恼他自己也要费点力气方才推开门。
所以,光凭欧阳云依这一女儿身,别说拉开门了,哪怕拉开一条缝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她并没有放弃。只见她咬着牙左右看了两眼,瞧见了摆在大厅角落的一根铁杆,那也是用来对付疯人的。
“先生!你等一等!”
“啊!还等什么呀!求求你了!开开门吧!好人有好报啊!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先生
……唉!”
欧阳云依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手,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了大厅角落,捡起了铁杆。紧接着,她又飞速地回到了大门前,将铁杆平放在地面上,又拿起了脚边的大铁锤,用力把铁杆一头给捶扁了。
只听见“咔”的一声,铁杆完美地插入了门缝中。
“先生!你用力往前推!一定要用力!”
这时,门外传来了“隆隆”脚步声,以及那此起彼伏的、渗人的嘶吼声,仔细听动静,他们明显是向着客栈来的。
欧阳云依心头一紧,忽然间有点不敢开门了,毕竟这客栈里就只有她一个人,这孤立无援的,要是门一开,他们全数冲了进来,那这三个月来的苦苦支撑到底为了什么?和阿恼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一切,不就都化作一场泡沫了吗?
“我推!推不动啊!他们来了!他们就要来到了!求求你!你能回应我!就已经说明,你一定是个好人!但是,拜托你!不要放弃!不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求你了!”
他的话宛如一支羽箭,直中欧阳云依的心。她猛地甩了甩头,才总算清醒了过来。
如今的铜环,已经有太多人离去了,难道要为了一点私心就见死不救吗?一条人命,或许在中心区的那帮人看来,比一块烂铜币更不值钱。但如果连一个普通的镇民也如此认为,那这贪婪镇还会有希望吗?
“先生!你用力推!”
说着,欧阳云依用尽全身力气推动铁杆,就在脚步声离得很近之时,只听见“嘶”一声,客栈大门总算被撬开了一条能钻人的缝。紧接着,她又连忙扔开铁杆,两手抵着大门,准备在门外之人钻进来的一瞬间,把大门给推回去。
“先生!快进来!”欧阳云依急喊道。
可谁料,先进门的并不是人,而是两个雪白色的大包裹。欧阳云依傻眼了,赶紧探头一看,却见离客栈不到五米的大街上布满了一排排血红的目光,那帮疯人就要跑到脸上了!
就在这时,门缝中突然穿过一个灰色的人影,欧阳云依立时咬紧牙关,费力地将大门往前推去。可那大门难开,也更难关,所以,那人影在成功钻入客栈后,并没有一丝停歇,而是即刻绕过欧阳云依,同样两手推着大门,只不过,与安静的欧阳云依不同,他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啊!我不想!再看见你们了!”
“嘣”的一声巨响,数十名疯人不顾一切地撞在了大门上,并且拼了命地向前涌。
要是在平常的情境下,不管是谁,恐怕都挡不住那帮疯人的冲击。可这是能逼发出一个人所有潜能的绝境,欧阳云依与这位神秘人虽然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但都默契地使出了平生未有的最大力气,将客栈大门一点点推了回去。
所以,就在那帮疯人专门的一刹那,门缝竟奇迹般地合上了。然而,这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先生!你再顶一会儿!”
欧阳云依喊着,又急忙搬起地上的铁栓,将其扣进了大门上的凹槽里。在铁栓固定好的一瞬间,她才长松一口气,瘫坐在了地上,有空瞧一眼这进门的人。
“你!怎么会是你!”
第064章 不速之客(二)
暗如黑洞的铜环里,唯有这一家客栈开了灯,尽管已是凌晨半夜,大厅里却依然亮如白昼。
此时,理应是夜里最为安静的时分。然而,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彻底打破了铜环的寂静,他的出现,就像是有人往命运的长河中扔去了一块微小的石子,起先它看似毫不起眼,但实际上却稍稍改变了命运的流向。
“咚!咚!”
“哇啊!嘶!”
“水……水……”
客栈外,那帮疯人一个个馋红了眼,仍不顾一切地向前冲。但很快,他们便发现大门被锁死了,于是又相继退回到大街上,转换了路线,朝着大厅两边的窗户撞去。
那帮疯人或许是因为饿得太久了,在丧失理智的同时,竟忘却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那便是为了抵御冲击,阿恼在窗户上下的功夫比在大门上的还要重。
每一个窗户前,阿恼都加装了十层合金材质的防护栏,且每一层防护栏都通了电,电流大小由内到外逐步递减。
忽然,窗前闪过一道紫光,只听见“啪”一声巨响,几个“奋勇当前”的疯人就像是撞入电网的蚊子,刹那间被电得全身焦黑,头发卷成了鸟巢模样,顶上更生起了一缕灰烟,散发着浓浓的焦糊味。其余的疯人吓得退后了好几米,谁也不敢靠近,眼见着倒地不起的同伴,他们渐渐互相拥抱在了一块儿,痛苦又悲伤地“嗷嗷”嚎叫了起来。
然而,几缕烤肉的香气飘入疯人堆里,鼻子轻轻一嗅,他们刚有一点人性的眼神,又顿时变得凶残与冷血。
而客栈里,气氛却一度冷到冰点,连空气都仿佛带着寒刺,能将人的皮肤刮出一道深口子。欧阳云依与这位不速之客谁也没说话,其中一个的眼中莫名复杂,有愤怒,有仇恨,也有疑惑与苦恼,而另一个的双眸则简单许多,只有一丝尴尬与惊恐。
不知过了多久,大厅正中心处的水晶吊灯突然左右摇晃了两下,两人才好似解开了定身,同时大吸了一口气。
欧阳云依皱了皱眉,一手捡起了身旁的铁通,眨眼间便站起了身,高喊道:“你!钱泰邵!你还好意思过来找我!”
谁料,这名叫“钱泰邵”的男人扑通跪倒在地,合起双掌,举到眉心处,神情痛苦地哀求道:“欧阳小姐!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求求你!不要把我赶回去!我真的不想……不想再看见那帮疯人了!你要我怎样补偿都可以!要什么尽管说……只要别开门……”
听名字或许有人会误以为钱泰邵是这铜环本地人,只因“泰邵”读起来很容易就变成了“太少”,试问,哪一个大富大贵的家里会起一个“钱太少”如此晦气的名字,也就只有生活在铜环里的底层之人会没精力计较。
可在许多时候,事实往往没有从表面上看的那么简单。
钱泰邵的名字,在贪婪镇上并非默默无闻,他也不是低下的铜环人,更不是日子过得酸苦的底层人士,而是正儿
八经的金牌人,从出生那天起就待在高人一等的中心区里,享受着许多人根本想象不出来的优质生活。在完成了学业后,他顺理成章地接手家业,当上了贪婪镇商品管理会的主事人,任何从事商品贸易的人都绝对听闻过“钱泰邵”三个字,换言之,他的名字,在贪婪镇上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不过,与南宫思远成名不同,镇民们之所以会记住“钱泰邵”这个名字,绝不是因为他干了多少好事,颁布了多少条利真利民的好政策,而是他那视财如命的个性。
在钱泰邵的眼里,好像永远都只有“取”,而没有“舍”。
在商品管理会内部,钱泰邵一味地压榨经理人,不仅提成给得低,还试图榨干他们每一滴心血,逼他们耗尽劳动力。可就在他们创造利益的能力减少后,他又一脚将他们通通踢走,随之换上一批新鲜的经理人。周而复始的,经理人们都无比痛恨他,可他们都是被商品管理会光鲜的表现骗进来的,签了“卖身协议”后,即便早早发觉真相,但那时说再多抱怨的话都晚了。
而在商品管理会之外,钱泰邵通过贪婪镇上的各种消息渠道,散布了巨量关于他如何刻苦、如何大义、如何心慈好善等带着正能量的故事,将自己包装成了一个散发光芒的正面人物,获取无数镇民的支持与信任。随后,他又以援建贪婪镇东区为由,以筹建基础设备的名头,再以带铜环银环的镇民走上富有之路的口号,不断地吸纳那些相信他的镇民们的钱财。
可到了最后,镇民们把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都捐出去了,却发现贪婪镇东区的贫困一点也没有改善,镇上各处也没见多少新的基础设备,铜环银环里的日子也是依旧艰苦。这时,镇民们才惚然醒觉,他们的钱并没有转移到镇上的建设去,而是通通流入到钱泰邵的荷包里,他所说的话,一句都不会实现,更可怕的是,越来与富裕的有且只有中心区,而铜环和银环只会越来越贫苦。
镇民们一时极怒,只想冲入中心区把钱泰邵给活捉,逼他把钱都吐出来。可不幸的是,等他们知道这个真相时,贪婪镇已经陷入断水绝境之中,即使他们再愤恨,也已经顾不上区区一个钱泰邵了。
世道上,人的贪念是最可怕的东西,若是不对它加以控制,再坚实的文明,也难逃毁灭。
如今,钱泰邵的招牌算是砸得稀烂,遭人痛恨唾弃,但“账单泄露”这一回事是两个月前才有的事情,所以在那以前,还是有不少镇民被骗入了他的圈套,从此陷入山穷水尽的境地。
阿恼与欧阳云依便在其中,这栋被包装成“绝不能错过”的客栈就是通过钱泰邵的介绍买下的。
这时,欧阳云依一想起她这三个月来与阿恼经历过的重重困难,骤然间,满肚子都是怨气,只见她向着愤怒地挥动铁杆,一改她往日温柔的面貌,歇斯底里地呵斥道:“岂有此理!要不是因为你,大家手上就能多些钱,也就能多买一些饮用水,熬过多一些时日!要
不是因为你,我和阿恼如今也不会过得举步维艰!还想让我收留你?我收留任何人,也不留你一个!老虎不发威,你当是病猫呀!你快给我滚!”
钱泰邵吓了冷汗直冒,连忙起身步步后退,直到背靠在墙上,发现没了退路,才伸出双手,一把抓住了铁杆,嘶喊道:“欧阳小姐!你别冲动啊!我……我真的知错了!我也不是故意骗你的!我只是没料到,镇上一断水,就是断这么长时间!”说着,他又双膝跪在地上,无比卑微的恳求道,“欧阳小姐!我知道你是好人!所以我被赶到铜环后,第一时间就是想到来找你们!我连补偿你们的东西也一并带来了!只求你们能让我有地方躲一躲……”
“赶到铜环?躲一躲?”欧阳云依顿时愣住了,一脸的困惑不解。
钱泰邵见欧阳云依泄了劲儿,急忙轻轻地挪开铁杆,随后飞速地跑到客栈大门前,将那两个雪白色的大包裹一一打开,并把里头的东西通通倒了出来。
只听见一阵“飒飒”的声音,眨眼间,地上便多出了一座食物山,而在山脚下,还有二十来瓶饮用水。与那帮疯人搜刮来的食物不同,这一堆食物中有各种不同类的罐头,有可以即食的香肠与薯片等零食,也有新鲜的水果蔬菜,甚至还有冰冻好的肉……
难怪那帮疯人隔着老远,也都要不顾一切地冲过来,原来是他们闻到食物和水的味道了。
欧阳云依怔了一怔,看着那堆食物山,一时晃了神。她也许久没见过这么多种类的食物了,客栈的库存里就只有一些难啃的干粮,那些好吃的食物一部分在交接前就被前任主人带走了,一部分又在断水不久后分给了来求助的人,剩下不多的一部分吃着吃着也就没了。
“怎么样?这都是我给你们的补偿!”钱泰邵紧张地哽噎一下。
欧阳云依皱着眉,慢眨着眼睛,脸上渐渐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问道:“你……你哪来这么多食物?”
钱泰邵尴尬地笑了笑,呵了一声,“这些食物,都是我一路从中心区带过来的。不知道,够不够呢?”
“够什么?”欧阳云依冷冷道,“你以为,我会看在这些食物的份上,就原谅你了?你想得美!我和阿恼永远都不会原谅你,还有许许多多的镇民也是!我不会收留你的!你马上给我滚!”
“欧阳小姐!拜托你……”忽然,钱泰邵好像想到了什么,眼前犹如开了灯一样亮,急叫道,“欧阳小姐,那我住店总可以吧!”
欧阳云依嫌弃地哼了一声,双手插在腰间,摇首道:“钱泰邵!你到底懂不懂啊!我不收留你,就是你不能待在客栈范围内!还要住店?我们客栈招待不起你这样的客人!马上,立刻给我离开!”
钱泰邵心都凉了,一时又跪倒在地上,绝望地垂下头,声泪俱下地哀嚎道:“欧阳小姐,我……我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了……你们恨我,我理解……但那都是一场……一场阴谋……我真的后悔了……”
第064章 不速之客(三)
正所谓“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到万不得已,相信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轻易下跪。而钱泰邵这一连跪了三次,一次比一次跪得更重,一次比一次更悲痛,这着实让欧阳云依有些错愕。
欧阳云依微微皱了皱眉,右手抓着铁杆,左手握拳在胸口,心里犹豫不定,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善念这头讲道:“这家伙连一个人基本的尊严都不要了,想必他是真的被逼到了绝处,说的话应该不会有假。要是赶他出去,带着这些食物和饮用水,那帮疯人肯定不会放过他。唉,世道如此,他也是挺无辜无力的,还是给他安排一间房间,先住下来再说吧。”
然而,恶念那头反驳道:“绝不能让他留下!他算哪门子无辜,他坑了那么多镇民,哪一个不是无辜?若不是他,铜环至于落到如今的地步吗?对敌人若是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绝不能把这种人留在身边!而且,他们中心区的人本性难移,为了生存,他肯定会反过来谋害我们!要是被他抓到机会独霸客栈,那阿恼也得跟着一起受罪!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他的食物通通拿走,然后把他赶出去!”
但善念也没有放弃,辩解道:“如果真那么做了,和外面那帮疯人有什么区别?而且,也不能直接把人赶出去,那太无情了!总得过问一句,把他经历了什么问个明白吧!待搞清楚缘由,再决定能不能把他留下也不迟。更何况,他有那么容易独霸客栈吗?在阿恼面前,他有这个本事吗?”
显然,善念的说法更有人性。
欧阳云依怔了一怔,提着铁杆来到大门前,略微低着头,神情凝重地盯着钱泰邵。
“你……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钱泰邵缓缓仰起头,此时已是满眼泪花,只听到抽噎一声,忽然,两道豆大的泪珠顺势而下,滴落在他的膝盖上。他想说,也想解释,但话总是赶不上眼泪与鼻涕下落的速度,连着哽咽了数次。到了最后,他自己也着急了,可越急浑身就越僵硬,越是吐不出一个字。
眼看着这么一位三十好几,身形瘦小的男人泣不成声,哭得像个小孩子,欧阳云依不免有些心软,定眼一看,她才发现钱泰邵身上那一套标志性的洁白西服如今被泥土染成了棕黄色,要是不仔细看,还以为它本就是这个颜色,而他的手臂与脸上更是裹了一层铜锈色的灰,与那帮疯人几乎一模一样。但是,他千辛万苦背过来的两个大包裹却雪白如初,一点灰都没沾,实属不可思议。
“那个……你先喝口水冷静一下……”欧阳云依随即从地上捡起了一瓶水,好心地帮钱泰邵拧开了瓶盖,并将水递到了他面前,她不禁抿嘴苦笑一下,叹气道,“唉,放心吧,我不赶你走就是了。”
钱泰邵顿时惊愕住了,两眼呆滞地眨了一眨,双手接过了水瓶,一口气喝了半瓶。待情绪完全平复了,他又忽然深长地叹了口气,一脸懊悔地道。
“欧阳小姐,我对自己曾犯下的错供认不讳,我就是私心太多,太贪财了,才会酿成今日的大祸。但我真的知错,也已经
付出代价了,我的财产都被收走了,家人也和我断绝了关系,把我赶出了家门,如今我真的什么都没了。如果时光能倒流,我向天发誓,我绝不会那么做!”
“你发誓有什么用,那些因没钱买水而渴死的人能复活吗?
钱泰邵摇了头,难过地道了一句:“不能。”
欧阳云依呵了一声,“那你还说!而且,像你这样的人,发出来的誓言,转头就忘了,不值得人相信。”
一听此话,钱泰邵的双眸变得像两个黑洞,只见他一手重重地锤击胸口,咬牙道:“以前,我确实把说谎当成习惯,但这一次,我是最认真的。要不是因为我,大家也不会买不起饮用水!”
欧阳云依立时怔住了,满脸的困惑。
“那个臭名昭彰的投机者,阿柴,他本来是铜环里一个不起眼的经理人,虽然隶属于商品管理会,但没有人在意他,我也不例外。所以,当我第一回来到铜环视察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把他当作人一般看待。可他这份人太精明了,也太能隐忍了,拳打脚踢之下,他居然一声都没叫,只是对我傻傻地笑。看他这副狗样,我当时心里挺过瘾的,就把他当成宠物一样,留在了身边。”
“可就在某一天,他犯了一个大错,他‘乱改’账目,将应报上去的数额少报了一半,更可怕的是,他为了贴合账目上的数额,将那少报上去的钱通通摆在了我的面前。起先,我是愤怒的,骂他要是被查账的人发现了,我和他都要被送到紫晶矿场里,永不见天日!可万万没想到,查账的人向来誉为火眼金睛,却不知为何,对他做的假账居然愣是没看出一点破绽。一时间,我贪念一起,萌生出让他继续错下去的想法。”
“后来,我才忽然明白,他是故意犯的错,为的就是彰显他做假账的本事,引我入他的圈套。也是在那时起,我便深陷泥潭,且越陷越深,什么建设建设美好家园的话,什么改善镇民生活的决心,全都被我自己给抛弃了。”
说着,钱泰邵又叹了口气,继续道:“唉,就怪我一时被钱财冲昏了头脑,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野心,也没发现他把仇恨都埋在了心底。‘账单泄露’这整件事,就是他一手策划的,目的就是要报复我,完全击垮我!”
欧阳云依眉头一挑,惊叫道:“什么?!怎么会是他?报纸上没有提过他呀!”
钱泰邵呵了一声,“很意外是吧,他有那做假账的本事,有造就他今时今日成就的能力,就更不用说撇清与洗白自己的本领了。从头到尾,他把自己所有的痕迹都悄无声息地抹去了,我想拉他一起死,连一点办法都没有。”
欧阳云依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恍然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还奇怪那个爆料者手上怎么会有出奇完整的账单,还以为那是你不小心被人偷走了,没想到,那账单原来是他自己做的。人心,怎么可以可怕到这种地步!”
钱泰邵苦笑一声,双目无神地盯着墙上的时钟,秒针自顾自地一圈圈转动,可他的心思却永远停在了半年前的那个午后。
那一
个明媚的下午与往常无异,钱泰邵带着阿柴回到了中心区的商品管理会,他也是唯一一个可以进入中心区的铜环经理人。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入一间偌大的会议室里,站定在了一面落地玻璃窗前。
眼看着窗外金色的夕阳,钱泰邵的心情无比愉悦,嘴角忍不住地上扬了。
“咳咳……”
咳嗽了两声,阿柴便立刻明白了钱泰邵的意思,从怀中掏出了两块懒惰镇产的智能平板,点亮屏幕后,递到了他的面前。
一个显示的是真实的账目,另一个则显示的是做了手脚后的。
钱泰邵粗略地看了一眼,即心满意足地点了头,笑道:“阿柴啊,你也从中抽了不少油水吧。”
阿柴装傻充愣地笑了笑,弯着腰回道:“我们都是贪婪镇的人嘛,就抽了一点点,不值一提。”
钱泰邵突然沉下脸来,大喝道:“哪怕是一点点,那也是贪!”
阿柴吓了一大跳,连忙道歉道:“大人,小的知错了!我马上把钱都送回您府上去!”
“哈哈哈!”钱泰邵又忽然大笑,拍着阿柴的肩头,“我都是吓你的!你帮我做了那么多事,拿点奖励也是应该的!不过,阿柴,你以后也得注意了,你毕竟住在铜环,离中心区虽远,但不代表他们不会注意到你。所以,有钱了也不能大手大脚,绝不能买那些一看就很名贵的东西!要买,也买比较常见的,不容易引起误会的。”
阿柴若有所思地点了头,问道:“比如呢?”
“嘶……这我倒一时给不了你建议。”
就在这时,钱泰邵的通讯器亮起了灯,他向阿柴比划了一个闭嘴的手势后,便接通了呼叫。
“喂,傅大爷啊,您最近身体可好啊?那行,我改天上门去看您……”
“什么?水厂那边彻底断水了,这个月第几回了?哎,才头一回呀,那没事,再等两天,若还是没水,我再联系西门的人颁布调价急令。”
“放心放心,可能就是天气不好,或是上游有些堵塞罢了。真的不用那么急,再等一等呗。”
“我知道断水对镇子很大影响,放心,市面上还有足够多的饮用水。哎哟,傅大爷,我知道您也想赚多那两分钱,但这还不是时候,要是现在就发布消息,很容易引起哄抢,那时再想调高价格就难多了。”
那时候,钱泰邵只顾着按住那傅大爷要立马调高水价的心,却丝毫没有留意身旁的阿柴渐渐咧开了嘴,露出了一个极其奸诈的笑容。
而第二天,水厂还是来水了,一切都好似如常,可贪婪镇却是在那一刻起,彻底走向了黑暗。
忽然,钱泰邵打了个寒颤,一时脸色如灰,怨恨道:“那个阿柴的确很可怕,但最可怕的人应该是我,以及中心区的那几个人!他为什么会知道镇上会断水,为什么会提前大量囤积饮用水,是因为我!是我想出这一条发财路的!是我不小心说漏嘴了!怪我!全他娘的怪我!”
既然是同一条发财路,那谁是哪个投机者,又有何不同呢?
第065章 不速之客(四)
可以肯定的,即使是同一条发财之路,不一样的人能走出不一样的风格,不一样的结果。
生活在贪婪镇中心区里的贵族人士们,他们贪图财富的方式虽然多,但不管是什么方式,他们总能掌握好度量;他们的贪念即便再旺盛,可也不至于到伤天害理的地步,更不会让大量镇民饥渴交迫与流离失所的事情发生。
毕竟,那些比他们低级的镇民们才是他们创造财富的基础,若是下层都乱套了,那处于顶层的他们,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作为贪婪镇商品管理会的钱泰邵深知这一点,所以他在想出这条发财路时,第一反应不是要从普通的镇民身上刮下多少肉,而是跑去压制住中心区里几位大商户的冲动。
“我,还有几个大人物事先约定过,不能无上限地调高水价,最多只能调高原价的百分之二十,这已经是他们能接受的最底限度了。我们一切都规划好了,但就在开始收购市面上的饮用水时,才发现晚了一步……那个阿柴原来不止在我这儿做假账,他还从他的雇主那儿抽了不少油水!而且,他办事实在太精明,太狡诈了,我们当时完全被蒙在了鼓里,怎么查也查不出线索。直到三个月前,水源彻底断了,市面上突然冒出了一家贩水的商户,我才知道是他,一直是他。”
“这三个月来,那个阿柴敛财的速度太快了!但他毕竟只是铜环里一个小卒,中心区的大人物们起先还是没把他放在眼里,直到他肆无忌惮地踏入中心区,我们才意识到已经不可能再阻止他了。他握着所有镇民的命门,那些大人物与四大家族的人都不得不忌惮他,阿谀奉承他,他说什么,他们就只能听什么。有了资本,有了人脉,他便能做他想做的事!”
此时,欧阳云依已经坐下来了,她将铁杆收在前台底下,一手托着脸颊,另一手则平放在台面,食指规律地叩起“咚咚”声,回响在大厅各个角落。
而客栈外也完全安静下来了,夜晚总算恢复成它该有的模样。
欧阳云依皱了皱眉,放下了食指,微微撅起来嘴,歪着脖子问道:“那个该死的投机者,他还想做什么?”
钱泰邵依然跪着,欧阳云依让他到一旁的沙发坐下,他也只是摇头拒绝,说什么跪着让他感觉更安心一点。
听欧阳云依这么问,钱泰邵突然深长地叹了口气,双目无神地盯着自己的膝盖与双手,一脸失落地道:“那个阿柴之所以要把我的账本泄露出去,是因为他要坐上我的位置,可他也不打算管理镇上的商品贸易,他只是……要对我实施报复,做我曾对他做过的事情……”
“仅……仅此而已?”
欧阳云依一时傻眼了,不禁坐直了身,满脸不可思议地盯着钱泰邵。谁料,钱泰邵并没有回话,他只是默默地脱下了棕黄色的外套,解开了衬衫扣子,双手缓缓拉下了衣服。
无数道刚刚愈合的鞭痕,肋骨处四五块紫黑色的淤血,后背上烙下了一个焦黄色的“贱”字,以及在腰间留了一个永久的脚印。
想来也可怕,这还只
是钱泰邵上半身的惨况。
欧阳云依惊愕住了,不由得哽噎一下,淡淡道:“这……你身上这么多伤啊……客栈里有药,我马上给你拿过来吧……”
“不用了。”钱泰邵说得十分坚决,“早就不疼了。”
那伤痕累累的身躯,实在太惨不忍睹了,所以欧阳云依急忙摆了摆手,让钱泰邵赶紧把衣服盖回去。谁要是再看多两眼,准会犯恶心而呕吐不止。
“你……就是这样对他的?”欧阳云依轻声问道。
钱泰邵不假思索地点了头。
“那你真是活该,但凡是个普通人,被你这么虐待,肯定会记仇记你一辈子。”
“有句话说得好,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是真体会过了。他,也只是一个开始,”钱泰邵拿起水瓶,将余下的半瓶一饮而尽,苦笑着道,“账本泄露出去后,我明显感到所有人看我的目光都不同了,连我的家人也一样,我那不到四岁的孩子居然指着我,喊我一声大坏人。没过多久,我就被上头撤了职,冻结了所有财产,我去找朋友求助,他们全装不认识我了。甚至到了最后,我被他们赶出了中心区,到了银环,因没钱吃饭,抢了别人一个面包,就被银环警卫官一路追捕,东拼西凑才勉强付了罚金。”
“我告诉他们,我是被那个阿柴一步步拉下深渊的,可他们不相信,他们只认为是我自作孽……欧阳小姐,我原本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变成这副模样!”
欧阳云依冷冷一笑,“紫晶矿场里的那些人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
钱泰邵两手捂着眼睛,抽泣了好一会儿。
此时此刻,欧阳云依才真正感受到,钱泰邵他是真心实意地悔过了。但奇怪的是,如果他真要悔过,也应该和那些犯了事的人一样,在紫晶矿场里面壁思过,他怎么可能会来到铜环里呢?更不可能拧着两大袋食物与饮用水走动?银环警卫官们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了?
一想到这,欧阳云依心中顿时泛起阵阵不安,问道:“这些食物到底哪来的?你得说清楚!”
钱泰邵突然怔住了,缓缓抬起头,左右查探了两眼,小声回道:“我在铜环里,还有一个朋友,他是这儿的警卫长。”
瞬时间,欧阳云依傻了眼。
“前些天,我在银环实在是待不下去了,于是一路逃到了铜环,投奔到他的警卫所里去。但这几天,他们忙着处理铜牌大赛的事宜,怕我的存在会给他带来‘灾难’,所以,我就被他赶出来了。这些食物和水,都是他留给我的,欧阳小姐,你放心,我一没偷,二没抢,你们尽管拿去就是了。”
“他从哪里得来的?”欧阳云依皱了皱眉,恍然道,“难怪这几天都不见他找上门来,原来是食物和水都够了。”
钱泰邵撇嘴想了一会儿,突然“啪”一声拍了手,激动道:“我想起来了!虽然他没有直说,我也不好意思问,但无意之间,我听他提到过一个叫‘秋琼’的女孩,说是如今满镇的警卫官都在找她。”
“原来是这
么回事……他就是那个举报者啊……”
欧阳云依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中一时万分懊悔,想着,要是当时她再努力一下,控制好阿怒的情绪,许小姐就不用出手相助,更不会因此而被误认为秋琼,还被送进紫晶矿场里。
欧阳云依渐渐闭上了眼,双手合掌在胸前,暗暗祈祷道:“苍天呐,您一定要保佑许小姐平安无事,保佑她在紫晶矿场里少受些苦,保佑她早日达成挖矿量,可以早日出来。”
就在这时,钱泰邵也跟着合起了掌,向着欧阳云依低声下气地道:“欧阳小姐,我是真的没地方去了。拿着这两大袋食物,我才发现这铜环里居然还有比野兽恐怖的疯人存在!我哪是他们的对手啊,东躲西藏之际,我发现这整片区域,就只有你们这一家客栈还亮着灯。”
“噢,”欧阳云依点了头,冷傲道,“原来是到了生死关头,才回想起自己还骗过两个人。”
“不是不是,”钱泰邵挥着手,急道,“我是感到庆幸,这样的环境下,你们还能开着店,实属奇迹。”
“呵,那你应该庆幸我们还活着。”
就在这时,大厅侧门突然传来一阵滑轮运转的声音,欧阳云依心里一惊,立时起了身,笑着冲进了停泊区。眼见着五扇铁闸都卷上去了,她二话不说冲了出门,直扑进了阿恼的怀抱里。
阿恼显然被吓了一跳,诧异地打量了欧阳云依一眼,才渐渐扬起了嘴角,两手轻轻地抚过她的后背。
“云依,你这可不行,万一开闸的人不是我,那得多危险呀。”
“那怎么办会呢?我听声音就知道,那一定是你!你一定会回来的!只是今天晚了一点。”
阿恼顺势抱起了欧阳云依,目光温柔地看着她的脸,一手摁下了落闸按钮,小跑着进了大厅。
可前脚刚踏进大厅,钱泰邵的身影可谓是煞了风景,毁了心情,只见阿恼皱起了眉,慢步到前台,轻缓地放下欧阳云依后,随即怒火冲冠地走到钱泰邵面前,忽然抬手掐起他的脖子,将他一把举到了吊灯下。
“你还有脸过来!看我现在就……”
“慢着!”欧阳云依急叫一声,匆匆奔到阿恼身旁,使劲拉下他的手,“阿恼,我等会儿再向你解释,你别伤害他!”
阿恼听得一头雾水,不情不愿地放下了钱泰邵。
“咳咳!咳咳!”钱泰邵脸色全然红胀,双手捂住脖子,脸上尽是痛苦。
欧阳云依皱了皱眉,沉声道:“钱泰邵,我把话说在前头,我能让你待在客栈,但我始终都不会原谅你,阿恼也一样。你要清楚,我是见你可怜才收留你的,若你但凡有一点歪心思,我们也绝不会留你,你最好马上卷包袱走人!听到没?!”
“云依,为什么?就是他害我们的!”
欧阳云依沉下一口气,摇首道:“现在这世道,还哪有谁害谁呀,落得今日下场,只能怪我们自己……不过,有一点他说对了,我们是应该感到庆幸,如果不是这间客栈,我们也活不了这么久……”
第066章 不速之客(五)
生活总爱开玩笑,它给了你某样东西,却又会在某一天、某一刻突然收回去。而如果它先拿走了你某样东西,它又会在你不经意间,送你一个惊喜。
所以,不到最后一刻,千万不要轻言事情的好与坏。
阿恼也是如此宽慰自己的,尽管他对钱泰邵仍有成见,心中仍有一根拔不掉的刺,可那毕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若是真把他赶出去了,这不正对那帮疯人的胃口,相当于给他们送了一份大礼?而且,双手也会因此沾上血债,良心永远都过意不去。
“唉,云依,你真的放心?”阿恼小声问道。
此时,阿恼与欧阳云依正躲在餐厅的门帘后,掀开了一条小缝,四目紧盯着在默默打扫大厅的钱泰邵。
“阿恼,你这个问题,已经连着问了我四天了。”欧阳云依侧过头来,神情不悦地瞪了阿恼两眼,“我怎么可能会放心呀!可你看他……”
一连数日,钱泰邵包办了客栈内所有的工作,不仅将大厅与餐厅都彻底打扫干净,还将全部客房重新清扫规整了一遍。而且,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变化,如今的他就像是一个土生土长的铜环人,身上不见一丝娇贵之气,每日都是卑微地埋头苦干,即便从清晨一直忙到了半夜,可愣是没听见他喊过一个累字。
到了后来,就连欧阳云依也有些看不下去了,要知道,这铜环里早已没有了来客,把整间客栈弄得再光鲜亮丽,又能给谁看呢?
“他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欧阳云依再瞥了钱泰邵一眼,叹道,“唉,我让他歇一会儿,他也不听,整天就知道拿着个扫把到处扫,一粒灰尘都不放过!”
“噢,难怪我觉着这两天呼吸顺畅了许多。”
“怎么?你是在嫌弃我打扫得不够干净,是么?”
阿恼一惊,摸着脑袋,急忙摆了摆手,叫道:“云依,你别胡说,我怎么可能嫌弃你呢!”
“嘿,”欧阳云依会心一笑,摇首道,“真是奇怪,瞧你这么大的一个人,居然就怕我这么一个小小的女人。”
忽然,阿恼沉下了脸,一脸正经地回道:“云依,我们暴怒镇的人谁也不会怕,男人嘛,用拳头说话。但是,我们就唯独怕自己喜欢的人。”
阿恼与云依相视着,就像是一只大熊,俯身望着自己心爱的小灰兔。
就在这时,客栈外突然响起一阵“砰砰”巨响,如同天雷打在了身旁,钱泰邵更是吓得直接丢了扫把,两腿顿时发软瘫倒在了地上。而更让他大惊的,是阿恼与云依突然冲出了冲出了餐厅,赶到了前台边。
“啊!你们……”
钱泰邵一时傻了眼,心里头既是惊吓又是失落,他本以为阿恼与云依总算是对他放了心,才会留他独自在大厅打扫。可谁知,他们之所以没出现,其实是躲在了暗处,偷偷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根本谈不上放心。
“发……发生了什么?”
话还没说完,又是一阵巨响,而这一次明显是更近了,整栋客栈都随之剧烈震了震,晃下了无数飞尘。眨眼之间,好不容易打扫干净的大厅便好似陷落在漫天飞雪之中,一切都
变成了灰白色。
钱泰邵心里咯噔一下,两手猛然抱住了头,此时此刻,他只想挖个洞把自己给埋了,一了百了。然而,他绝不会这么做。
只见钱泰邵沉住一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一手捡起了扫把,一手揉着隐隐作痛的后腰,一瘸一拐地来到前台边。
“欧阳小姐,阿恼先生,外面什么情况?”
屏幕里,从十六个不同方向的视角中,可见以客栈为中心的方圆一公里内正浓烟四起,两架小型飞行器盘旋在上空。地面上,数十名铜环警卫官手持武器,正对每一间房屋进行排查。
欧阳云依皱了皱眉,不禁有些纳闷,满脸苦恼地道:“真是奇怪,这帮警卫官好日都不出来一下!这大中午的,太阳又毒又辣,他们居然挨家挨户地做检查!哈,看来,他们是因为有了充足的食物和饮用水,才重新出来干活的吧。”
钱泰邵愣了一愣,赶紧放下扫把,俯身瞧了一眼屏幕,在那数十名警卫官之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庞大身影。他随即手指着那人影,激动地大叫道:“还真是铜环的警卫官!我认识这个大家伙!他是这儿的警卫长!我那些食物和水,就是他给我的!”
阿恼与云依同时抬起了头,呆呆地看了钱泰邵一眼,不约而同地叹气一声,又低下了头,继续盯着客栈外的形势。
“他,又在搞啥啊……”阿恼喃喃一句,随即点开了东边的视角,定眼一看,他很快便认出了那几栋冒起浓烟的房屋,不禁大吃一惊,高声叫道:“不会吧!那都是疯人最为集中的地方!”
“什么?!”欧阳云依一怔,连忙将画面再放大三倍,大喜道,“真的是!那帮疯人就喜欢躲在这些照不到阳光的屋子里!难道说,这帮警卫官终于良心发现,开始驱赶他们了?”
阿恼摇了头,沉声道:“那帮疯人没那么容易驱赶,他们盘踞在这儿,少说也有两个月了,对房屋的布局可谓是了如指掌,如此大的动静,估计啊,早就躲到别处去了。”
就在这时,客栈大门突然响起两声“咚咚”敲门声,阿恼与云依相视了一眼,随后神情都异常凝重地相继走出了前台,慢步到大门前。欧阳云依吃力地卸下了门上的铁栓,阿恼则两手放在门把上,忐忑地长呼一口气后,才使劲将门往里一拉,这扇重达五百斤的大门竟被他轻而易举地就拉开了。
不出他们所料,站在门外的正是铜环警卫长,阿恼的亲哥哥,阿怒。
阿恼呵了一声,“你们来得也太晚了。看你的人两手空空,应该是连一只苍蝇也没找到吧!”
阿怒双手插在腰间,两眼怒瞪着阿恼,冷冷道:“哼,找不到?可笑至极!等我把这片区域炸成废墟,我就不信他们不给老子爬出来!”
“你!你敢!”阿恼猛然举起了拳头。
“阿恼,你冷静一点!”欧阳云依心里一惊,急忙高高跳起,抓下了阿恼的拳头。随后,她又挤出了那一副标准的笑容,向着阿怒弯下了腰,语气温和地道,“抱歉抱歉,阿恼只是一时冲动,无意冒犯您的。不过,长官,小店正好就在这片区域的中心,还劳烦您高抬贵手,千万别
把我们也炸着了呀。”
阿怒用力拉了拉衣领,一脸恶狠地道:“哼,那取决于你们能吐出多少有用的信息!”
“信息?我们没有信息给你!”阿恼瞟了阿怒一眼,随即撇过头去,摆出一副不愿再搭理他的样子。
“哎呀,阿恼,你别这样!”欧阳云依着急地拉住阿恼的衣角,脸上仍是标准地笑着,在道歉了三声后,弱弱地问了一句,“长官,您要什么信息?如果有我们知道的,我们定会如实说出来。”
“云依,你别跟他废话了!就是因为这帮家伙不作为,才害得铜环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要是他们能早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普普通通的镇民也就不至于发疯,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阿怒咬了咬牙,随意地挥了挥手,空中的那两架小型飞行器随即调转机头,悬停在了客栈上空,并且飞行器底部还弹出数个炮口,瞄准着客栈大门。
“小恼啊,你长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懂事啊!你不顾自己的安危就算了,还一点也不顾及心爱之人的!可笑至极,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弟弟!”
阿恼咬紧了牙,两手攥紧了拳头,若是他能动手的话,他早就动手了。
就在火药味正浓之时,只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三人靠近。
“谁!”
阿怒大叫一声,本能地向后撤了两步。自从上回被那小姑娘狠狠地打了一拳,他每天晚上都要做一次噩梦,梦到黑暗的巷子深处忽然冲出来一个大拳头,把他整个人都给揍飞了。
可他是知道的,那小姑娘绝不会出现在这客栈里,绝无可能。
“嘿!阿怒!”
一声叫唤,让阿怒顿时间松懈了下来,他斜身一看,只见钱泰邵挥着手向门口奔来。
“泰邵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时,钱泰邵已经来到了三人之间,站在阿怒与阿恼身旁,他那瘦小的身板就像是巨人国中的矮人精灵。只见他举手拍了拍阿怒的手臂,突然撅起了嘴,埋怨道:“还不是你把我赶出警卫所的!我无路可去之下,幸好有这阿恼先生和欧阳小姐收留我,不然的话,我骨头都被啃干净了!”
“呵,你称呼他们什么?”阿怒满脸疑惑,打量了阿恼与云依两眼,随后又弯下腰,语气一改先前的暴躁,异常平和地道,“泰邵兄,你也体谅体谅我,我也是没办法,最近上头会派人下来,你待在警卫所,只会给我们带来麻烦。不过,我不是派了两个人护你到安全的地方吗?”
钱泰邵拍手大笑一声,一手指着眼前这片浓烟四起的区域,厉声道:“哎,这铜环里哪还有比这客栈安全的地方?说起你那两个手下我就来气,疯人还没来,转眼就被吓跑了!非常不靠谱!”
“有……有这么回事?我这就罚他们去!”
“是了是了,一定得重重地罚!还有,那帮疯人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给找上来!一个也不能放过!只是……这炮弹嘛,能不用就别用!更不能把这整片区域炸成废墟吧!我还在这儿呢!”
阿怒罕见地浅笑一声,点头道:“是……还是泰邵兄的安全要紧。”
第067章 红舟鬼市(一)
“你们两个,最好确保泰邵兄的安全!”说着,阿怒上下瞪了阿恼与云依两眼,随即将他那保龄球般大的拳头用力攥紧在阿恼眼前,咬牙切齿道,“他少一根毫毛,小恼啊,你知道我的脾气!”
阿恼撇着头,呵了一声,反驳道:“你是误会了吧。在这铜环里,最不安全的因素就是你。”
眨眼间,“砰”的一声巨响,阿怒一拳打在客栈大门上,那五层各有指头宽的钢板立时凸起了一个小坡。紧接着,他只留下“哼”的一声,便猛然转过身去,踏着震感匆匆回到大街上,指着那帮忙里忙外的警卫官,大喊道。
“扩大范围!继续搜查!注意屋中有无地下暗层!绝不能错过一丝线索!谁要是敢给我偷懒!断水断粮!”
一声喝令,那数十位警卫官全都好似木偶突然被提线一样,同时振作起精神,不敢不认真地搜查房屋中各个角落。就在这时,浓烟之中传来几声异常的脚步声,附近的警卫官连忙跳出窗户,毫不犹豫地冲入了一片灰蒙里。
此刻,站在阿恼腰前的钱泰邵突然长叹了一口气,这倒让阿恼与云依觉得十分奇怪,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在了他身上。
“你唉什么?”欧阳云依好奇地问道。
阿恼点了头,一脸困惑地道:“对啊,以我这亲哥的态度来看,你对他不是一般的重要啊!而且以你如今的境况,他居然还能对你保持足够的尊敬!不可思议!说实话,从小到大,我都没见过他对一个人像对你这般心悦诚服!你应该知足了,还叹什么气!”
钱泰邵轻笑一声,视线紧锁在阿怒的身上,摇首道:“嗨!我这又不是对自己,或是对他叹气!我是对你们两个叹气!”
“啊?你什么意思?”阿恼与云依异口同声地问道。
“你们两个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以前,我还不知道他有一个弟弟,现在想来,原来当时他……”钱泰邵兴致刚起,可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一个自己曾许下的承诺,虽然他这一生已经违背了太多诺言,但对这一个承诺他还是有必要坚守的。
一时间,钱泰邵急忙摆了摆手,话风急转,笑道:“嗨!我是想说,客栈未来一段时间说不定会很忙噢!欧阳小姐,阿恼先生,你们虽然拥有这家客栈,但对经营应该也没什么经验吧。我是害怕,等客人都来了,你们应付不了。”
阿恼与云依听得一愣愣的,完全理不清钱泰邵到底要说什么。
见他们俩一头雾水的样子,钱泰邵不急也不慌地转过身来,慢步到前台里,随手拿起了一支笔,在挂墙的日历上三天后的格子里画了一个圈。
“哎,我就直说了呗。三天后,铜牌大赛开赛,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来铜环看大赛的人数,零。既然没有人来,那也就意味着,没有人的生命财产会受到威胁,那么何必去理会那帮疯人呢?让他们自由地疯去吧,多省事啊!但这一回开赛,状况明显不同了,铜环警卫官离奇地听从了上头的指挥,居然尽心尽力地驱赶疯人去了,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什么?!”
“其实,他们的目的已经显露得十分明显了,那意味着,”钱泰邵眉头轻挑,自信满满地道,“有某位大人物会前来铜环看大赛!”
“大人物啊!谁呀?!”阿恼与云依睁着大眼,大惊失色地盯着钱泰邵。
一时之间,客栈里的气氛稍稍有些混杂,一边是以钱泰邵的激动与兴奋为主,他只要一想到随着那大人物的到来,势必会起到羊群效应,带动更多的人前来看大赛,但如今整个铜环里就只有这一家客栈,所以,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包揽所有生意;而另一边则以阿恼与云依的惊恐与担忧为主,只因“大人物”三个字本身就蕴含着痛苦与麻烦,像他们俩这样的普通镇民根本应付不了,况且,如今的铜环早已千仓百孔,不管那大人物是谁,只要他出现在铜环里,就如同给奄奄一息的病人打去一击重拳。
这一拳,可是致命的。
钱泰邵摇了头,激动道:“我不知道!但管他是谁!我只知道,这是一个绝佳的时机!我想,那让铜环警卫官都乖乖听话的大人物,绝不是银环里的小官,极可能是中心区里的顶层人士,或是四大家族的人!他们之中随便来一个,身后都必会跟着一大帮人!那一部分人能住哪儿?就是这里,这家客栈!阿恼先生,欧阳小姐,你们知道的,中心区的人花起钱来哪有尽头!所以,只要把握住这次机会,必然能狠狠地赚一笔大钱!说不定,能把你们这三个月来的亏损一下子补回来了!”
一听见能赚钱,阿恼与云依的脸色瞬间明朗了,他们俩惊喜地互望着对方,十指紧扣着,即使客人还没来,可他们却好似已经赚到了那笔大钱般激动,就差拥抱在一块儿高声欢呼了。
然而,就在下一刻,一盆冷水便朝他们泼了过来。
“可是,以客栈现在的条件,容纳不了那么多客人。”钱泰邵渐渐沉下了脸,叹道,“唉,就说那餐厅吧,餐桌和座椅有一半是烂的,餐具也不够每一桌都配齐,更重要的是,客栈里的食物和水,也就只有几个人几天的分量……而且,客栈人手也不足,阿恼先生,欧阳小姐,你们也没什么经验,恐怕……难呐,要想赚这笔钱,仔细想想,真没那么容易。”
欧阳云依心里咯噔一下,疾步到前台,两手压在台边,慌张道:“我和阿恼确实什么也不懂,客栈交到我们手上时,连让我们练练手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我认同你说的,我们没什么经验。但你不同呀,你是中心区的人,还是商品管理会的,我们不懂的,你肯定懂!你教,我们学!”
阿恼皱了皱眉,两手抓着欧阳云依的肩膀,把她拉到大厅另一边,俯下身低声道:“云依,他讲的确实让人心动,可还是要小心有诈呀。你想想,我们是怎么买下这家客栈的?”
欧阳云依一怔,才猛然想起来,三个月前,钱泰邵也是以这样的姿态向他们介绍这家客栈的,一度夸得它“天上有地下无”一般,还不停地重复着“要抓住机会”,不断地警告他们“一时犹豫就是将金钱拒
之门外”。听着听着,她和阿恼心中渐渐有了一股紧迫感,正是这种紧迫感使得他们眼睛也不眨一下就把客栈给买下来了。
可就如先前说的,接手客栈的那一刻,就是他们噩梦开始的时刻。
“啊!”欧阳云依惊叫一声,一手顺着胸口,逐渐清醒了过来,缓缓道,“阿恼,多亏你提醒,不然的话,我又激动过头,稀里糊涂地就全盘听他的了。”
阿恼苦苦一笑,悄声回道:“云依,其实我刚才也有些激动过头……只是我现在一激动吧,脑海中就浮现出那帮疯人的面孔,一想起他们,我整个思绪都跳脱出来了。”
“阿恼,我们千万要守住自己的钱,他的话不要听,也不要理,记住了,那笔钱是要用来解救许先生的。”
阿恼与云依相视着,互向对方点了个头后,不约而同地沉住了一口气,一时间,两人的神情都变得格外的正经与严肃。可当他们回过神来时,却惊讶地发现,前台空荡荡的,不见钱泰邵的身影。
“人呢?”
阵阵不安侵袭着阿恼与云依的心,他们俩手牵手,小心翼翼地走近前台。突然,台边窜起了一只手臂,吓得他们满脸惊恐,不禁大吸了一口凉气。可当他们再走近一点,不安放的情绪里又多了几分纠结与不解。
此时,钱泰邵正低头奋笔疾书,纸上布满了一条条复杂的数学公式,他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不一会儿,钱泰邵猛然抬起了头,两眼放着金光,兴奋地大喊了一句:“行嘞!我算出来了!”
阿恼愣了愣,摸着脑袋,一脸疑惑地问道:“有啥好算的?”
“嗨!我们中心区的人把这叫作精算!就是将一门生意成功的概率,具体的定价为多少合适,利益有多少等等问题算出来!这里条件有限,我只是粗略地算了算如果客栈开门迎客的利润!”
欧阳云依不由得哽噎一下,紧张不已地问道:“有有……有多少?是高……还是低呀?”
只见钱泰邵咧嘴一笑,在纸上画了一个小圈,圈住了公式最低端的一行数字:15000。虽然他们也看不懂那些公式,但还是莫名觉得这行数字十分靠谱。
“才一万五铜币呀……”阿恼失望地道。
这一回,轮到钱泰邵呆呆地左右看了他们两眼,随后冷呵一声,道:“铜币?你们格局也太小了吧,我这是一万五金币!而且,这还只是一天的利润,你们想想,铜牌大赛要进行多少天?”
“嘶……”阿恼与云依一下傻眼了,犹如石化了一般。
“不过嘛,刚才也说了,要想赚这笔钱,没那么容易,得先把客栈里的一切物件都买齐了!因为,哪怕缺一样小小的东西,他们都会大发雷霆,让你退钱!”
“要买什么!”欧阳云依激动道。
“买……”阿恼苦恼道,“铜环商品交易会已经荒废了,上哪儿买东西?”
“嗨!欧阳小姐,阿恼先生,你们难道没听说过铜环的‘红舟鬼市’吗?”
第068章 红舟鬼市(二)
“红舟鬼市,来去无悔。欧阳小姐,阿恼先生,你们真没听说过?”
阿恼与云依皱了皱眉,瞪着满是疑惑的大眼睛,同时摇了摇头。
忽然,钱泰邵一拍脑门,惊叫道:“嗨!瞧我这记性,你们都是银环人,怎么可能会听说过这句话呢!”
此时已是凌晨一点整,可他们三人却各背一个大包裹,大摇大摆地漫步在幽暗的大街上。
与往日不同,今夜的铜环明显寂静了许多,既没有那“隆隆”脚步声,更没有了那阵阵渗人的低吼;一排排楼房间不时扫过几束白光,那是警卫官设下的探测灯;而空气里仍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硝烟味,竟完全盖住了原先的血腥味,更可怕的是,竟嗅不到意思一丝恐惧的气息……
如此看来,警卫官的驱赶还是有效的。
“来去无悔……这句话具体什么意思啊?”欧阳云依问道。
钱泰邵走在前头,回头向他们俩浅笑一下,像是在说,就是字面意思。然而,这一句话所蕴含的内容却不仅仅是字面意思,唯有那些去过红舟鬼市的人,才能深刻地理解到,何为“无悔”。
“嗨!鬼市嘛,就是买卖见不得光的地方。不过,和那些卖假货或是货品鱼目混珠的鬼市不一样,这红舟鬼市上的买卖可都是正品,还是一等一的好货!在那里,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有,只有你想不到的,绝没有你买不到的!所以,去到红舟鬼市的人,没有谁是买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一来一去间,既不会让人失望,也不会让人觉得不值得,换个说法,不就是‘无悔’了嘛。”
“哇,铜环里居然还有这么好的地方!”阿恼难以置信地道,“可是,这么好的地方,为啥要叫鬼市?”
“嗨!这世上,有买卖,就有鬼市!因为,有见得光的买卖,自然有见不得光的,有透明公开的交易,自然也会有地下暗中操作的!况且,这贪婪镇是什么地方,是天底下买卖最多的镇子!有个鬼市,也实属正常!而且,欧阳小姐,阿恼先生,你们也知道的,不管是铜环还是银环,商品交易有无数的规矩,有数不清的文件手续,但在红舟鬼市就不同了,那里的人只谈价钱,不谈规矩,价钱合适了,买卖当即大臣,可以说是最单纯的交易了。更重要的是,那里能买到市面上没有的东西。”
欧阳云依愣了愣,慢眨着眼睛,一脸惊讶地问道:“没有的东西?不会吧,我们贪婪镇的商品那么全面,你说那里能买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还是相信的,但说买到市面上没有的,我不信。”
钱泰邵耸肩大笑一声,一手指了指铺满繁星的夜空,不紧不慢地道:“商品再怎么全面,市面难道会有上头明令禁止或限制的东西吗?譬如,那未加工的紫晶原矿,紫级危险的武装智械,高智能工具的芯片,或是对人体有害的五香花……那些东西,谁敢在市面上卖!”
欧阳云依连连点头,恍然道:“噢……原来你是说那一类违令品,好吧,我勉强心想你。毕竟那种东西,
谁卖谁倒霉,要是被发现了,管理会的罚金可不少的。”
“等等!”阿恼虎躯一震,惊呼道,“钱泰邵,你不就是商品管理会的头头嘛?违令品噢!你们管理会的人咋不管啊!”
“嗨!”钱泰邵无奈地叹息一声,摇首道,“我们管得了才行呀!都说了是鬼市嘛,我们是管理会,又不是道士协会,哪有本是抓鬼呀!”
“哇,一句话就撇得这么干净!你要不要脸?你们管理会挣的可是我们普通镇民的血汗钱!”阿恼愤然道,“怎么可以敷衍了事呢!我现在听明白了,那红舟鬼市就是一个不法之地!无论如何,你们也应该想方设法取缔它呀!难不成……你们中心区的大人物也在利益链中?!”
忽然,钱泰邵停住了脚步,笑得人仰马翻,乐道:“哎哟,阿恼先生,你先别冲动。我这人虽是糊涂而犯了不少事,但违令品不是一般小事,如此简单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所以,对此我完全没有贪过一分钱!说真的,我们管理会也一直在查,一直在找线索,可是过了……我也算不清有多久了,我们依然没能确定鬼市的具体位置。有的人说,它在贪婪镇外;有的人说,它藏在一些不起眼的楼里;有的人又说,它在一条紫色的银河尽头,意思是在天上;还有的人说,它在地底最深处的地方……”
“你不是去过吗?那你觉得它在什么地方?”欧阳云依一脸正经地问道。
钱泰邵撇起了嘴,眼珠子转了两圈半,淡淡回道:“我觉得……他们讲得都对,又讲得都不对……那里,像是人的梦境……”
阿恼呵了一声,嫌弃地道:“荒谬,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地方,别狡辩了,就是你们管理会的人不干正事!”
“嗨!阿恼先生,你这话说早了,等到了红舟上,你就明白了。”
“切!”
闲话说了不少,不知不觉间,他们三人已经绕了大半个铜环,来到了贪婪镇以东,铜环与银环的交界处。相比于铜环西边房屋紧凑的场景,此处要显得荒凉许多,四周一马平川的,只有满地黄土,不见草木,不见房屋,更不见人家。
阿恼心想,谁要是不慎倒在这种地方,怕是晾成了梅菜干,也没人会发现吧。
然而,就在这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黄土地中,竟有一座破落的孤庙。这座庙也不大,还没客栈大厅宽敞,在穿过一扇棕红色的烂木门后,便入了庙堂里,里头也只有一张积满灰尘的供奉台,可台上空空如也,既没有神像,也没有香炉。
微微月光照耀下,可见四处结满了蜘蛛网,门“咯吱”作响,风“嘶飒”猛吹,阴暗的角落里传来回声,就如同无数只小鬼在欢笑。而那空荡的神台,看着无物,但人的想象却给自行它补上了应有的东西,虚无的烛光间,好似有一张可怕的面孔,它在注视着你,意图吞噬你的灵魂。
小小孤庙,诡秘至极。
“阿恼,我好怕。”欧阳云依两手环抱住阿恼粗壮的手臂,浑身极度不自在地哆嗦着。
一进庙里,阿恼的心就像极了一根被拨起的琴弦,顿时间再无镇静,脑海中更是很快便生起了“马上离开这鬼地方”的念头。可他并没有表露出来,他只是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欧阳云依的头,温柔地道了一句:“别怕,有我在。”
“谢谢你,阿恼。”
两人深情地相视着,再没有说一句话。
直到一旁的钱泰邵走到庙堂中央,面向着供奉台,忽然“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阿恼与云依才从对方炽热的目光中猛然抽出身来,满脸疑惑与惊吓地打量着钱泰邵。
“欧阳小姐,阿恼先生,你们也快快跪下,双手合掌,闭上眼睛,深呼吸……”
“钱泰邵,你是不是带错地方了呀?”欧阳云依再扫视了一圈,心里不禁纳闷了,暗想着,这怎么和想象中的不一样?
“对啊!不是鬼市吗?这里……鬼倒是可能有,可市在哪呢?我们辛辛苦苦走了俩小时,难道来的就是这破……”
“嘘!别说了!”钱泰邵大吼一声,随后急忙叩首,慌张道,“红舟莫怪!他们第一次来这,不懂规矩,无意冒犯!”
阿恼与云依一时都傻眼了,不知所措地望着对方。
“你们两个,快跪下呀!不然红舟就要走了!”
“红舟?”阿恼摸着脑袋,只觉得头忽然大了两圈。
“阿恼,我们还是乖乖听话吧。毕竟,赚钱要紧。”
说罢,欧阳云依便拉着阿恼缓缓跪了下来,学着钱泰邵合了掌,闭了眼,深吸了一口气。
“欧阳小姐,阿恼先生,接下来,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睁眼!要不然的话,红舟是不会载我们的!除非听到了流水声……”
阿恼皱紧了眉头,一脸懊恼道:“啊?红舟是什么?难道是一条船吗?我还以为那个鬼市叫红舟!还流水声?贪婪镇上哪里的水?”
“阿恼先生,别说话!”
阿恼抿嘴哽噎一下,由于看不见东西,他的心中一时间担忧到了极点。于是,他悄悄地向右挪了半步,直至触碰到欧阳云依的胳膊,他才舒心地呼了一口气。
“红舟聚灵,我们行客三人,遭逢难事,唯有到鬼市方能一一解决。红舟慈悲,我们行客三人,求您施善,载我们一程,事成过后,我们定会以礼感激。”
听着钱泰邵的祷念,阿恼与云依的嘴角都忍不住地上扬了,可就在他们实在憋不住而笑出声来时,忽然迎面吹来了一阵冷风,定住了他们的身体。更匪夷所思的是,四面都传来了笑声,就像是角落里的小鬼通通跳了出来,围着他们转圈嬉笑打闹着。
阿恼人高马大的,按理说,胆子也应该很大。但在如此诡异的氛围里,他竟然连打了三个寒颤,很快,恐惧便蔓延至了全身。他想尖叫,想喊些壮胆的话,却发现嘴巴已经张不开了。
就在这时,供奉台上传来了一阵缓慢且沉重的脚步声,忽然,又一阵冷风吹来,风中隐约有一阵悠长且轻飘的声音。
第069章 红舟鬼市(三)
“哗啦啦……哗啦啦……”
急促的流水声越来越清晰,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烈晃动,惊动了失神已久的阿恼,只见他“噌”的一声坐直了身,双眸异常惊慌地盯着前方,两手仍然保持着合掌姿势。
眼前,是一位头戴竹笠,身披蓑衣的老者身影,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自顾自地撑着船;身下,是一艘长而窄的红木小舟,船头处老者的身旁吊着一盏蓝光小灯,是这地方唯一的光源,船身虽长但最宽敞处却也只能勉强塞下阿恼那壮大的身躯,而船边上有着无数道刮痕,看起来年代应是非常久远;舟底,是一条湍急的黑河,正肆意地推着这艘红舟不知往何处去。
这时,阿恼才恍然明白,原来红舟是指真的红色小舟。
“这……你好,请问……”
阿恼的心中尽是不安与担忧,敏锐的直觉反复在告诉他,此处并不安全。所以,他想问,问个清楚明白。
然而,话还没问出口,阿恼的眼前突然闪出几点紫光。他愣神一看,才发觉是那黑河正袅袅升起无数粒紫色光点,就像是成千上百只萤火虫同时出现在面前。眨眼间,整条黑河被那无数紫光抹成了淡雅的灰紫色,身下那艘红舟也跟着变化成了红紫色。
轻轻地,一粒紫光落在了阿恼的掌心,他目瞪口呆地欣赏着,它像是一粒超凡脱俗的尘埃,又像是陨落人间的闪星,莫名之间,让人有一种惋惜又窃喜的复杂情绪。阿恼再度失了神,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看一样新奇的食物看得如痴如醉。
“紫色银河……原来是真的……”
阿恼感叹一句,渐渐握住了拳头,他只想抓住这美好的时刻。但是,紫光透过指缝闪烁了两下,便骤然失却了那美轮美奂的光芒。
“不要!”
阿恼惊叫一声,匆匆展开手掌,生怕那紫色光点有一点伤害。可一切都晚了,掌心处早已空空如也,唯有掌纹间印着零星一点紫色光纹,证明它是真实存在过的。
原来,美好的东西是不能抓在手心的。
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阿恼感到无比伤感,但与此同时,他又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只是一粒渺小的光点,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忧伤?
阿恼不禁唉了一声,仰头望去,以为会看见满天的繁星,而借机抒怀一番,却不料,他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块块相连的砖块,以及一条条纵横交错生锈的铁管。
“这是……”凭着扎实的维修学识,阿恼一眼便认出了那些铁管,只见他不禁哽噎一下,惊诧道,“早已废弃的地下输电管……这条河……不对,这不是河……是贪婪镇的地下水道……”
再扫视一眼,那些不安与担忧瞬间又回来了。
贪婪镇的地下水道应该是世间最为复杂的,只因建设时,由十几家施工团队一同进行,一来是每个人都想分一杯羹,二来是中心区的大人物们想将工期压到最短。然而,每一家团队的质素与施工标准都不同,导致施工期间,出现了无数水道质量差异大、首尾不接、断层或错位的状况。无奈之下,地下水道的工程被叫停,中心区的大人物只好从中挑出独一家团队开挖新
的水道。
直至今日,这弃用的地下水道仍没有一张完整的地图。换句话说,没有人能在这里不迷失方向。
“老人家!你这是带我们去哪!”阿恼着急地喊道。
忽然,一阵风飒然袭来,吹起了那老者凌乱的银发,他仍是镇定自若地撑着船,可渐渐的,他面无表情地侧过了头。阿恼这才看得清楚,那老者面上尽是松弛的褶皱,像是一坨松垮的面团,他的眼中不见深邃的黑眼珠,只有一双可怖的白眼球。
他到底是人还是鬼?见他嘴角微微上扬,却始终不知他到底是不是在笑?
阿恼不寒而栗,脸上盖过一片不祥的惊恐之色。
就在阿恼的情绪紧绷到极点之际,那老者突然张开了口,幽幽道:“红舟,鬼市,来去,无悔。”
“哇哈!啊!”
阿恼两手向前一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歇斯底里的嘶吼,他预想着,凭借这一声震天撼地的吼叫能驱赶体内的所有恐惧。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吼声不仅将红舟附近的紫色光点全然轰散,更可怕的是,它还把那老者吓得连打三个哆嗦,双腿一时发软,本能地向远离阿恼的方向退了一步。
这红舟本就很窄,而那老者更是站在了船头尖,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已无路可退。然而,本能的力量尤为强大,那老者甚至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即已后脚跟踏了空,整个人失去了平衡,“咚”的一声掉进了河里。
更让人意外的是,就在那老者掉进河的一刹那,河里竟亮起了无数双黄色的眼睛,它们打着“啪啪”水声,飞速冲向了那老者的身体,甚至激起了高达两米的水花。
转眼间,河中飘起了一副“干净”的人骨,整条地下水道都弥漫着阵阵血腥味。
阿恼一怔,抓着从那老者手中滑落下来的竹竿,不知所措地呆望着前方。
“这这……咋地了……”
很快,一切都恢复了平静,河里也接着袅袅升起无数粒紫色光点。只不过,此时的阿恼不敢再觉得它们的光芒美轮美奂了,只因产生这些光点的不是这条地下暗河,而是河中那些长着黄眼睛的吃人怪物,这只是它们引诱猎物的工具。
也不知漂流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异动,阿恼吃力地扭过头去,只见欧阳云依与钱泰邵相继苏醒,他们都托着沉重的脑袋,好不容易才坐直了身。
“云依,原来你在我身后啊!”阿恼惊喜地道,“我还以为这艘红舟上就我一个人!”
欧阳云依两手揉着太阳穴,半眯着眼睛,一脸痛苦与困惑地问道:“阿恼,我们这是在哪儿?”
“这里是贪婪镇的地下水道,不过,这条水道问题太多,还没完全建好就弃用了。”
钱泰邵揉着眼睛,大惊道:“弃用的地下水道?我怎么没听说过?”
阿恼一边用力撑着船,一边回道:“其实没听说过也正常,这地下水道的建设与后来的失败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且,如此难堪的经历,上头的人当然不会把它拿出来说。我也是听一个老师傅在喝醉酒后讲的,他是其中一个施工者,平日里绝对
不会提,说是签了什么保密协议。钱泰邵,看来是我误会你们管理会了,要找到这个地方来,还真不容易。”
钱泰邵叹息一声,摇手道:“嗨!说这话干嘛!说到底,只能怪这贪婪镇上暗藏着太多秘密了,加上我们管理会的人才疏学浅,即使经过这条地下水道,也看不出来这具体是什么地方!阿恼先生,你才第一次来,就立马看出其中奥妙,若是管理会中有你的话,怕是早就完事了。”
就在这时,欧阳云依伸出了手,接住了飘在空中紫色光点,欣喜若狂地叫道:“阿恼,你看!这些小光点好美!”
阿恼吓坏了,连忙摇头甩手,急切地喊道:“云依,别碰!千万别碰!很危险!”
一时间,红舟左右剧烈地晃动,河里的东西立时亮起了黄色的眼睛,兴奋地摇摆起尾巴,以为大餐终于要落入河里了。
阿恼心头一紧,他深知若是此时翻船的话,那河里便要多出三具“干净”的人骨。于是,他急忙挑起竹竿,一端插进砖块的缝隙中,先稳定住了上半身,随后他再用力收紧腰腹,用自己结实如岩块的臀部,将整艘红舟固稳摆直。
“呼……”阿恼松了一口气,沉声道,“云依,听我的,千万别碰水……河里有吃人的怪物……”
惊魂未定的欧阳云依喘着大气,将两手所指胸前,连连点了头,有气无力地应和一声:“好……”
这时,钱泰邵隐隐感觉这红舟上有什么不对劲,他仔细地前后看了看,才猛然发觉船头空荡荡的,那本该把他们安全载到鬼市上的摆渡人居然不见了。
“我的天呐!阿恼先生,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摆渡的老者去哪里了?”
阿恼苦笑一声,一手向下指了指,“他……他被啃干净了……”
钱泰邵大吃一惊,双手抱着头,脸肌绷胀着大叫一声,眉宇间突然多了几分惊恐之色。
“完了完了!没有摆渡人,我们上哪找鬼市去呀!”
欧阳云依皱了皱眉,不解道:“什么意思?找不到的话,多转两圈不就好了?”
钱泰邵欲哭无泪的,掩面丧气地回道:“要是有这么容易的话,我们管理会的人早知道鬼市的具体位置了!这里的水道异常凶险!很多像瀑布一样的暗流,不然的话,就是死路一条!完了,我们这不是‘来去无悔’,而是有去无回了!”
阿恼哽噎一下,抓紧了手中的竹竿,不敢有一丝松懈或走神。
欧阳云依心里咯噔一下,但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她不能再说任何丧气的话,那样只会击垮阿恼的心绪,让大家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所以,她必须马上振作与镇静,调整自己的心态,及时给他力量。
紧接着,只见欧阳云依一手轻放在阿恼的后腰上,温柔又有力地道:“不会的。有阿恼在,我们很安全。他一定,一定能带我们离开这里。”
阿恼咬紧了牙,一时信心十足。又不知漂流了多久,在躲过几个凶险的断层后,忽然,阿恼瞥见远处的岔道里闪过一点火光,随即毫不犹豫地扎下竹竿,全力地将红舟转入岔道里。
鬼市,出现了。
第070章 红舟鬼市(四)
百里竹巷,千点烛光。
在轻薄的白雾中,隐约可见楼宇相连的景象,然此处的楼房并无铜环与银环般高耸气派,它们只是用竹子与泥巴拼凑而成,显得格外简陋。楼宇间,错综复杂的小巷中不时传来阵阵吆喝,消瘦的店家坐在门口,一手摇着破烂的竹扇,一手扫过地上摆放整齐的货品。路上的行人个个身穿黑衣,蒙头盖面,费力地推着满载的双层推车,无不压低着头,默不作声地穿过小巷。
鬼市之人,生于此,便终于此,一生都不可能见到阳光。即便红舟每天有来有回,他们也只能呆傻地站在码头,目光总是充满向往地盯着它远去。
“嗒嗒”两声,是红舟靠岸的声音。
附近的人们纷纷停下了脚步,扭头望向了白雾萦绕的远方。忽然,竹板“咯吱”作响,远处传来了三种全然不同的脚步声,那缥缈白雾中渐渐出现了三个灰色的身影,其中一高一矮一匀称,一壮一瘦一苗条。
鬼市之人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身影,乍眼一看,中间那壮的像是一只高大魁梧的棕熊,左边那瘦的像是一只短小精悍的猴子,右边那苗条的像是一只婀娜妩媚的狐妖。一时间,人群轰然四散,嘴里不停地喊着:“有怪物!有怪物!”
转眼之间,码头附近死寂一片,那三只人们口中的“怪物”缓步穿过白雾,脸色都尽显苍白,气喘咻咻地望着前方,一片繁华的红舟鬼市。
红舟鬼市,分为西市与东市,区分两头的是一条从码头出发笔直延长至底的主路,一眼望到尽头,一座五层高的石塔坐落在三岔水道口下,两尊人面鱼身的石像分立大门左右,塔身上诡异的浮雕无数,且随着层数增加雕像的模样变得越发狰狞可怖。
即便并非站在塔下,人心也会被那阴森的气息感染,渐渐变得焦躁与不安。
然而,石塔内却住过通明,频频传出洪亮的钟声。门前两百级石阶上,上百号人双手合十,嘴里小声地念叨着祈祷的话,每上一级石阶都屈膝下跪,两手慢慢向外展开,掌心逐渐翻转朝上,缓缓弯下了腰,头正好磕在了更上一级的石阶边。几秒种后,他们又慢慢地挺直身,同时手掌翻转向内重新合十,起身踏上一级台阶,再重复一遍动作。
千盏烛灯照耀,虔诚的朝拜者步步坚定,一时又使得这座奇异的石塔显得庄严无比。不仅如此,那闪耀的石塔就如同当空的明月,仿佛整个红舟鬼市都浸没在了柔和的月色之下。
不用多想便能猜到,那座石塔必定是整个鬼市里最重要的建筑,而且,它还是整个鬼市里唯一的石造建筑。不管是西市,还是东市,皆是一片简陋的竹屋,相较之下,那座石塔更显得格外辉煌。
三人不由得驻足遥望,眼里都映着摇曳的光芒。
这时,钱泰邵长吁了一口气,叹道:“很美,是吧。自从上次离开后,我时不时就会梦到它,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回到这里来。那座石塔,是所有生活在鬼市里的心灵寄托,它有一个
感人的名字,叫望月塔。”
阿恼一惊,皱眉道:“望月塔?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钱泰邵骤然一副若有所想的样子,一会儿后,只见他脸色凝重地摇了头,忽然大笑道:“嗨!怎么可能呢!阿恼先生,你才第一回来到红舟鬼市,怎么会听说过望月塔呢!我想啊,你肯定是记错了!”
阿恼撇嘴沉思了一番,发觉自己只是对“望月塔”三个字有股熟悉感,脑海中并没有一刻关于它的片段。
难道是真的没有嘛?如果没有,这熟悉感从何而来?
无论怎么努力,还是没有回忆起一丝头绪,阿恼不禁有些失望,沉声道:“好吧,可能是我记混了。”
欧阳云依浅笑着,一手轻抚在阿恼的手臂上,温柔地道:“阿恼,这不关你的事,是那石塔的名字太过普通了。叫望月,望天,望星星的塔楼多了去了,弄混了也很正常。”
阿恼眼珠子一转,眉头渐渐舒展开,微笑着点了点头。
随后,他们三人便步入了主路中。一路而下,两旁挤满了坐地叫卖的摊主,仿佛来到集市上,可这里又与集市大大不同,每一个摊主身前并没有摆着多少供人选购的商品,为了省事又省地,他们将自己持有的货品通通列在了一张半人高的木板上。
近百张样式与内容互不相同的木板紧凑地排列在路两旁,就如同两面任人涂鸦的矮墙,也算是一番独特的风景。
“哇!”
“哇!!”
“哇!!!”
阿恼与云依连声惊叹,只因木板上写着的货品是越来越夸张。
一些在市面上根本没机会看到,谁卖谁就要坐穿牢底的严重违令品,在这红舟鬼市里,居然就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玩意儿。
“阿恼,要不我们买些紫晶原矿回去吧!客栈的电费花销也挺大的!有了原矿,我们就可以自己发电了!”欧阳云依欣喜若狂地道。
阿恼一脸疑惑地摸着脑袋,缓声道:“云依,现在铜环里又没人收电费,买这东西回去没用呀。”
“哎呀,这你就不懂了吧!既然都来了,当然得买些平常买不到的东西呀!虽说现在是没人管我们,但以后呢?万一中心区又突然派人下来管理铜环,我们不就得补上这三个月来的电费开支?他们都放弃铜环,不管我们了,凭什么还要给他们机会赚钱!”
眨眼间,欧阳云依便站定在了木板前,询问道:“店家,这紫晶原矿怎么卖?”
摊主是一位鹑衣百结的十一二岁少年,头发乱得像鸟巢,身上没有一处是不沾满黑灰的,五官也才刚刚长开,尚存一份稚嫩。他本打着盹,听见有人声,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屁股就像是装了弹簧一样,瞬间站起了身。只见他摇头晃脑了几秒钟,整个人才完全清醒过来,微微躬下腰,怯怯地道:“姐姐,您问什么?”
欧阳云依愣了一愣,心想,这鬼市不愧是鬼市,这些店家个个都像是懒鬼
,不管是服务质素还是态度都太差了,与铜环银环商品交易会里的服务人员比较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这些店家明显是没有经过任何训练,若是商品交易会里的服务人员都像他们这般不机灵,恐怕贪婪镇也没有今时今日的辉煌。
难道他们不知道贪婪镇对“服务体验”有多重视吗?
欧阳云依翻了翻眼,拉起阿恼的手,一字也不回,便扭头离开了摊位。这倒让阿恼有些错愕,拉住了她,轻声问道:“云依,你怎么不买了?他还没说多少钱……”
钱泰邵翘着双手,戏谑道:“嗨!阿恼先生,这你就不懂了吧。在这世上,哪有人喂狗的时候不希望小狗表现得兴奋一点或是直接感激流涕。”
欧阳云依心里一惊,惶恐地瞪大了眼,这才醒悟过来,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竟和那些趾高气昂的银环上层人完全一样。在他们眼里,比他们低级的人甚至连狗都不如。
她和阿恼就是因为不想再受这种气了,才选择放弃大好的工作,“逃离”到铜环上的。然而,阶级感在贪婪镇上还真是无处不在,即便是来到了地下深处,它还活跃于人心里。更可怕的是,你以为自己的心灵很干净,可其实,它只是藏得深且没有到发作的时候。
见欧阳云依脸色越发暗沉,钱泰邵不禁觉得奇怪,笑道:“嗨!欧阳小姐,你这是怎么了?你该不会是在意他们的感受了吧!他们……”
话犹未了,欧阳云依猛地转过身来,一手按住胸口,看似很难受的样子,气愤道:“他们怎么了?就因为他们过得没你好,就要用这样的态度和方式对待他们吗?”
“额……”钱泰邵稍稍向后挪了半步,眉宇间多了几分惊恐,勉笑道,“我好想也没做什么吧……”
欧阳云依攥紧双拳紧贴大腿,紧紧闭着双眼,大吸了一口气,随后,她便匆匆赶回摊位前,向小摊主饱含歉意地鞠了个躬,神情换上了那一副标准的笑容,十分客气地道:“对不起,刚才……”
谁料,小摊主摆了摆手,打岔道:“姐姐,您不用向我道歉,刚才都是我的错,是我不懂事,没听见有人过来,才让您有情绪上的波动。姐姐,您是地上人,身份自是尊贵。而且能被选中到这来,与鬼市也是有缘,我们感激都来不及。所以,姐姐您不用道歉,只要您开心满意,对我们鬼市人,就是莫大的馈赠。我们……知道自己的位置,你们需要什么,我们尽管满足就是了……”
“这……”欧阳云依一时语塞,心想着,怎么和预料完全不同!他明明只是一个小弟弟,虽说自己不懂事,可语气却明显要比实际成熟很多!可听他的话,他们鬼市之人又自认卑微,甚至要比铜环人还没有尊严!
也不知是造化弄人,还是缘分作祟,小摊主突然眼前一亮,很单纯地问道:“姐姐,你们有见到我爷爷吗?他怎么没跟你们一起过来?”
“你爷爷?”
“对,他是红舟的摆渡人!”
第071章 红舟鬼市(五)
“不不可能!我爷爷乃蚀魂钦定的摆渡人!几十年来,日日夜夜往返地上与鬼市,没出过一次事!怎么可能会被寒鳄吃了!你们骗我!”
小摊主的脸上骤然没有一丝血色,双目暴睁着,一边摇着头,一边抖抖颤颤地退却一步,不料后脚一时没站住,“砰”的一声瘫倒在地。
阿恼一手摸着后脑勺,沉声道:“小鬼,都怪我,要不是我那一声吼,你爷爷也……”
“不不会的!你们骗我!呜!”小摊主转身趴在干草堆上,忽然撕心裂肺地痛哭了起来。
附近的摊主闻声赶来,见阿恼的体型之庞大,一时误以为是他在欺负人,于是几个人连忙团团围住他,不让他继续动手。
要是换作旁人,被人这么冤枉,势必要理论几句,讨个公道。
但是,阿恼并没有觉得自己是无辜的,毕竟那老者掉河全因他而起。所以,他也没再说一句话,只是面如死灰地微微点头,独自走到西市边,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屈膝坐下,格外难过与懊悔地长叹一声,自闭了。
而这时,欧阳云依的脸上也是愁云密布,心想着,早知道这小店家会如此伤心,他们肯定把嘴给缝上,将刚才的经过咽回肚子里。
可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无论怎样欺骗自己,人总有一天要面对事实。
“唉,真是可怜。”欧阳云依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而望向了身旁的钱泰邵,好奇地问道,“钱泰邵,刚才小店家说的蚀魂,那是什么东西?”
钱泰邵抬手指了指主路尽头的望月塔,悄声道:“蚀魂,是这红舟鬼市的守护神,据说,鬼市之人能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生活,且有今天的繁华景象,全靠蚀魂的保佑,替他们挡住一切灾害。但是吧,这是有代价的……”
“什么代价?”
“嗨!蚀魂嘛,当然是他们的魂魄了!相传,凡是拜过蚀魂的鬼市人,一生都能免于病痛,但与此同时,他们将永远离不开这个地方。就像是签订了卖身契一样,把自己的魂魄卖给了蚀魂。我还听说,那蚀魂会偷窥人们内心的想法,谁要是有想到地上的念头,那他的下场会非常凄惨!”
“离不开这个地方?”欧阳云依愣了一愣,皱着眉问道,“那他们这些货是从哪里来的?”
钱泰邵不由得苦笑一声,摊开了双手,无奈地道:“我咋知道!我要是能搞清楚来龙去脉的话,这红舟鬼市前些年就消失了!”
二人连声叹息,默默地望着闻声而来的摊主们将已经哭昏的小摊主左右扛起,并跟随他们穿过东市小巷来到了小摊主的家。
虽然一条主路将鬼市分成了西市与东市,但事实上两边并没有多区别。不管西市还是东市,都是一排排简陋的竹屋,只不过是竹屋的高低与小巷的排布稍有差异。
然而,两边的小巷又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便是它们的模样出奇的统一,而且岔口相当多,几乎十步就有一个。
走入其中,欧阳云依才猛然发觉,原来这红舟鬼市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像一
条商业街那般小,正好相反,这里出奇的广阔,她粗略一算,起码有半个铜环那么大。
同时,欧阳云依也深刻明白到,这里的店家之所以会集中在主路上摆摊,一来是图个方便,为来客省下不少时间;二来是防止来客误入街巷,只因在无人领路的情况,这里的小巷就如同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而且不管走到何处,四周都是一成不变的景象,简陋的竹屋,单调的小巷,就像是陷入了鬼打墙似的,一直在原地打转。
唯一能指引人们方向的,是那石阶之上的望月塔。鬼市之人只需要抬头看它一眼,便能准确地指出自己所处的位置。可这种方法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在某些特别的情况,例如喝醉了酒或是身体不舒服而头脑昏沉时,他们就经常性地找不着家门,晕乎乎地睡在了别人竹屋里。
转眼之间,众人便安顿好了小摊主,望着昏睡中的她,出于愧疚与同情,欧阳云依从包裹里取出了一瓶水与两包食物,轻放在了他的床头。
虽然这水与食物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帮助,但是他们的身上也没有其他东西了。此时此刻,欧阳云依只求他在苏醒过来时,看见这些东西心里会稍稍有些安慰。
可就在她挺腰的一刹那,她瞥见了床边的矮柜上放着一个相框,相片里是一老一少两个人紧挨在一块儿。老的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一手拄着拐杖,微微低着头,脸色异常暗沉。可就在这一身灰暗恐怖的气质下,他却伸出了另一只手,轻轻地抓着站在他身旁那小孩的手。小孩腾空跳起,咧着大嘴,笑得十分可爱。
一时间,欧阳云依的心就如同被刀刮一样,血,痛苦地滴落着。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竟会以这种心情踏入红舟鬼市,更出人意料的是,他们的出现竟会害了一条人命,且彻底地毁了一个家。
“我还能为他做什么?”她忽然觉着,不管自己做什么,都显得很可笑,“安慰?失去至亲的痛苦,既不可能安慰就好,也不可能忘却或放下……无论我们做什么,补偿什么,也不能使他的心有半分宽慰……”
正当欧阳云依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时,一同而来的摊主们看见她手中的那瓶水后,忽然全都吓得汗毛直立,面色骤然煞白。只听见“嘶”一阵深长的倒吸声,他们的神情都变得异常惊恐,就如同看见了催命符一样,相继惨叫道。
“这这!这个是!”
“不不!不可能!”
“艾玛!完了完了!”
“……”
被他们这么一吵闹,欧阳云依猛地回过神来,视线扫了一圈,疑惑不解地拿起了放在床头的那瓶水,手一伸,递到了他们面前,问道:“这水有问题?还是这两袋面包?”
话犹未了,奇怪的一幕发生了:那几位摊主突然尖叫一声,人影一闪而没,待反应过来时,他们已并排站在了竹屋外,神色慌张地打量着欧阳云依。
“你们这是……”
“你你你……”最左边的摊主指着她,大叫道,“你手上的那瓶水从哪偷来的?!”
“偷?”欧阳云依一怔,双手插在腰间,愤然大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呀!我欧阳云依从来不做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站在中间的摊主急得直跺脚,两眼死死地盯着那瓶水,厉声道:“不会错的!那就是他的水!”说着,他又抖索着侧过头去,在最右边的摊主耳边悄悄说了一句,那人便急赤白脸地转身跑开了。
这时,钱泰邵皱了皱眉,方才认真地看了那瓶水一眼,这一看,果真有不对劲的地方。
“欧阳小姐,能让我看……”钱泰邵一手指了指那瓶水。
“能啊。”欧阳云依应声把水递了过去,表面上不假思索,但心里还是有些纳闷,想着,难道这水真有问题?
钱泰邵两手抓着水瓶头尾,仔仔细细地翻看了一圈,脸色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不一会儿,他缓缓抬起了头,神情极度严肃地盯着欧阳云依,好似审视她一般,沉声道:“欧阳小姐,这瓶水并不在我们贪婪镇可交易商品清单里,而且,我也从未见过这种包装的水。冒昧问一句,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欧阳云依愣了愣,弱弱道了一句:“什么呀?不都一样是水吗?管它从哪里得来的。”
钱泰邵沉下一口气,撇了撇嘴,摇首道:“当然不一样。不同地方的水,其水质、蕴含的元素、酸碱性等等都会有所差异。有差别就有好次之分,好的水定价自然高,次一些的水定价自然低点。可这一瓶水,上面既没有任何检测标志,也没有管理会的准许交易条码,更没有定价许可符号,是一件教科书级别的三无产品。欧阳小姐,让这样的东西流通在市场是,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所以,麻烦你好好想想,你到底是从哪里得到的。”
无奈之下,欧阳云依只好接过水瓶,左右看着它的包装,仔细地回忆了一番。
“这好好的一瓶水,居然这么多问题啊!”她暗想着,“出门前,和阿恼一起收拾包裹时,是匆忙了一点,所以才会没看清楚就装进去了吧。可按道理来讲,客栈里的东西都是经过正规手续入货的,怎么可能会买到这种三无产品呢?而且,这三个月以来,我们根本没钱买水呀!怎么会多……”
突然,欧阳云依的脑海中逐一浮现出了一片狼藉的餐厅,昏倒在地的阿恼,火冒三丈的阿怒,躲在角落的许先生,以及挥舞长剑、霸气侧漏的许小姐。霎时间,她心头一紧,大惊失色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终于想起来手上的这瓶水从何而来。
这瓶水,不正是一切的开端吗?
“欧阳小姐,想起来了?”钱泰邵皱眉问道。
欧阳云依不禁哽噎一下,神情有些为难地点了头,柔声道:“这是前些时日,从懒惰镇而来的客人,许先生和许小姐送给我和阿恼的。”
钱泰邵眉头一展,嘴角不自觉地颤动了三下,迟疑道:“懒,惰,镇……”随后,他缓缓走到竹屋门边,目光尤为冰冷地扫视了一圈。
最后,他盯着那高耸的望月塔,双眸中燃起了两团复仇的火焰,渐渐地将那摇曳的光芒吞噬殆尽。
第072章 风雨欲来(一)
“咔!”
一声清脆的金属卡位声。
“嗯?什么声音?”
徐天昏昏沉沉地睁开了眼,朦胧地环视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是一个宽敞且明亮的银色机舱,正对面的舱壁上挂着三块方方正正的塑料板,印着数十行密密麻麻的小字,唯一看得清楚的,是在小字最上端的一行大号黑体字:【运载舰操作规范】。
“运载舰!我不要去那个地方!”
徐天心头一紧,慌里慌张地蹬腿起身,可屁股还没离开座椅,他便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双手被反扣在椅背,根本没办法移动。而就在这时,一位身着银色防护服,头戴透明呼吸面罩的守卫官来到了徐天面前,只见他两手用力地将徐天摁实在座位上,随后从他双耳边拉过两条手臂粗细的碳纤维锁链,熟练地扣在了他胯下的银锁上。
“咔!”
徐天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清脆的声响正是这银锁扣发出来的。他慌忙左右看了两眼,从机舱口数到机舱尾,还有十九个人与他是一样的状况。
——整好二十人,全都被锁在了一排小而窄的、灰蓝相间的棉质座椅上,而在他们之中,一半人醒了,一半人还昏着。
确保锁稳了后,那守卫官便像碰到了又脏又臭的垃圾一样,嫌弃地甩了甩手,赶忙转身走向了下一个人。
“长官,您别走!”徐天惊叫一声,两手慌张地拽住了那守卫官的防护服,眼红着道:“长官,您这是干什么?您要带我去哪儿!”
那守卫官一顿足,如同慢镜头一样,一帧帧地扭过头来,透过呼吸面罩,用极其鄙夷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徐天两眼,像是嘲讽了一句:明知故问。
徐天确实心知肚明,或者说,生活在铜环或银环的镇民们对这艘运载舰都相当熟悉。每一回铜环大赛开始后不久,上空都会出现一艘硕大的运载舰,在既定的航线上,向丛林不断地投放猎物。美其名曰是猎物,实际上就是满足参赛体验的炮灰!
“这不就是那艘运载舰嘛!谁不认识!”
徐天心里咯噔一下,不禁绝望地垂下了头,无力地松开了双手,深长地叹息了一声。
忽然,两滴热泪,落在冰冷的银锁上。谁又会想到,这一枚小小的锁扣,尽可以彻底地锁住一个人的未来。
“我怎么这么倒霉……”徐天抽泣着,惨嚎道,“不就是上班迟到嘛!怎么转眼间,生命就到头了呢!我这辈子,还有好多东西没有尝试过!人间美食,还没攒够钱吃过!跳伞和滑翔,还没请假去玩过!就连心心念念的女朋友,也没有交过!凭什么!老天爷,我已经够惨了,你怎么还要这样对我!”
徐天愤恨地扭动身躯,顶撞得锁链“哐哐”作响,吵闹极了。可机舱内的守卫官门也没打算搭理或阻止他,毕竟这样的场面他们已经见多了,而且,比他喊得更撕心裂肺的多的是。
既然如此,那就宽容一点吧,毕竟,这或许就是他生命中最后一声呐喊了。
“喂!”忽然,一个熟悉的声线传入徐天耳中,她压低着声音,叫道,“嘘!别吵了!你能不能像个男人!哭哭
啼啼干什么!”
徐天立马收住了声,皱了皱眉头,大惊失色地望向了声音所在的方向,只见秋琼就坐在与他相隔两人的位置上。帽檐被她压得很低,脸色几乎全黑,要是她不出声或徐天没留心的话,还真发现不了她的存在。
然而,就在那一片黑压压的脸上,她的双眼却像北极星一般明亮。
徐天一怔,不禁哽噎一下,惊呼道:“许小……哥!你……你怎么会在这儿!是他们把你选进来的,还是……”
秋琼苦笑一声,语气异常平淡地道:“我自愿的。”
“哎呀!”
徐天懊悔地低下头,暗骂道:“天啊天,你可真是个废物啊!从小到大,你办成了哪一件事情!眼看着许小姐要去送命,你本有大好机会拦住她的!可结果呢,你不仅人没拦住,还把自己的命也给搭进去了!你这已经不是倒霉了,是愚笨!笨到天了!”
秋琼用力一跺脚,引得徐天抬头望向了她,随即低声问道:“徐天,这是什么情况?我明明记得,刚才还在紫晶矿场里,走着走着,忽然浑身乏力……再睁眼时,就已经到这来了?”
“唉,是**药。”
“迷药?难怪这些守卫官都穿戴全套的防护服……”秋琼微微点了头,但心中仍有不解的地方,又问道,“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明明可以把人直接押到这里来,还用什么**药啊?难道不觉得多此一举吗?”
徐天叹息一声,双目无神地盯着舱壁上的“运载舰操作规范”,淡淡道:“许哥,你有所不知,这紫晶矿场,一向都是进来容易出去难。据说,从地下到地面出口,需要经过十六个分岔口。要想从里头出来,就必须一次不错地选中安全的路,因为另一条路上布满了机关。人生毕竟不是游戏,没法重新来过,让你重新选择,一旦选错,游戏就永久结束了。”
“但我们贪婪镇的人吧,记事、记数字和记规律的本事还是挺强的。不管他十六个分岔口,还是三十六个分岔口,我们只要走过一遍,路线就像是烙印在脑子里一样,倒着走都能走回去。所以,他们害怕有人在清醒的状态下走过一遍后,会把唯一安全的路线泄露出去,那样的话,大家就不怕来这干活了,只要想走,随时都可以。于是乎,他们就在岔口前加装了一个喷药装置,人只需要吸一口,就会如同灵魂被抽走般,立马昏睡过去了。”
秋琼若有所想地点了头,戏谑地道:“原来如此……不过,哈,按你说的,你们贪婪镇的人岂不个个都是人肉导航?我说嘛,难怪你们贪婪镇里的路呀,可以那么复杂!”
徐天又唉了一声,面色如灰地回道:“都这时候了,你居然还有兴致开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秋琼浅笑着,扭头望向了敞开的舱门。
这时,应该快入夜了吧。
舱门外的霞光越来越红,那辽阔无垠的黄土地此时就像是盖上了一层红布。一阵疾风掠过,那些被吹起的黄沙在红霞的渲染下,竟完全褪去了荒凉萧瑟的气息,蜕变成了一颗颗淡红的宝石,无比的引人向往。
然而,机舱里的人恐怕再也
没有机会沐浴在那样美丽的夕阳下了。这一枚银锁与那两条锁链,已然明示着他们的结局,任你再努力也无法改写。
一时间,秋琼有些想念老许了,只见她的脸色渐渐暗沉下来,暗暗想道:“老许,如果你在这里的话,你应该会不停地开我玩笑,直到我笑出声为止吧。可你现在都不在这儿,我该怎么笑,怎么面对呢?”
忽然,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老许的模样,他一边笑着,一边朝她挥手,温柔且有力地道了一句:“小琼,越是看不到希望,越要努力地微笑。因为,它不喜欢愁眉苦脸的人噢!”
秋琼愣了愣,发自内心地笑了。
“老许,我相信你,一切都会没事!但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等我找到机会逃走,我马上就来找你!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等我噢!”
随着**药的药效退散,其余的人陆续醒了过来,可在看了一眼当前的状况后,他们的情绪都轰然崩溃,歇斯底里地嚎哭了起来。
“妈妈呀!我不要当炮灰啊!妈妈呀!你快来救我呀!”
“呜啊!呜啊!”
“求求你!放我出去!你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再不然,我给你买个一官半职!!别走啊!”
“……”
谁曾想,这十八个大男人,一个比一个哭得更悲痛欲绝,整个机舱就好似变成了喧闹的菜市场,听得秋琼的脑袋嗡嗡作响。
可就在这时,舱门外传来了一阵沉重的“隆隆”脚步声,听着它越来越近,机舱内就越来越静。不一会儿,所有人都止住了啼哭,瞪大着双眼,屏气凝神地望着舱门,心里是既忐忑又害怕。
“吵吵闹闹的,都不想活了是么!”
在那逐渐弥散的红霞中,出现了一个壮硕的身影,他一手拿着电棍,一手攥着巨大的拳头,浑身厚实又坚硬的肌肉,实在令人望而生畏,不敢再看多一眼。
骤然间,机舱内静若真空,每个人的呼吸都变得轻微且沉重。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过来恐吓一下他们时,却不料,他竟然慢步到秋琼身前,冷冷地盯着她头上的工作帽,忽然皱了皱眉,略微张开了口,发出了一阵阵可怖的“嘶嘶”声,随后咬牙道:“万万没想到吧,我们又见面了。”
秋琼哽噎一下,虽然她一直死死地压低着头,并没有瞧他一眼,但一看他那双长而宽的大脚便能猜出,他是阿怒,铜环的警卫长,那个惹不起的人。
“呵,可笑至极。瞧瞧你现在这副怯懦的样子,先前的威风与霸气呢?藏起来了?呵,说不定不用藏,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可怜了我那个不中用的弟弟,还有你那个所谓的哥哥,都被你连累不轻啊!”
“连累?”
秋琼一怔,心里顿时冒起了一团怒火,只见她咬紧牙关,猛然抬起了头,双眼如冰刀般瞪着阿怒。可与此同时,她头上的工作帽顺势滑落到了肩头,那本就绑得松垮的长发也骤然散开,足足翻了三圈后才披在了背上,略显凌乱。
阿怒撇嘴冷笑一声,缓缓俯下身去,脸对着秋琼的脸,低沉道:“别人信你不是,可我偏不信。”
第072章 风雨欲来(二)
丝滑的长发飘然落下,震惊了机舱里的所有人,徐天也不例外。
她那雪白的脸上,虽有几道黑灰,但这并不能掩盖她的灵动与可爱;她那坚定的眼神,时而凶狠,让人害怕,又时而温柔,惹人怜爱;她那细长的双唇,红润得像含着一颗红丹果,总让人有一种吻下去的冲动……
“居然是女的……”
“奇了怪了,怎么会有女人上来了……”
“艾玛,人家只是个小姑娘……”
“不敢相信,人家小姑娘一声都没有哭……”
“嘿,有个小姑娘陪着,也不错嘛……”
“对对,值了值了……”
听着其他人议论纷纷,徐天的心一时像落入了无底洞一般,脸色是越发苍白与难看。他深知,在那铜牌大赛里,什么豺狼虎豹都有,他们对一个普通男子尚且都毫不留情,做尽了人间污秽之事,更何况是一个来当炮灰的女子!
在身份牌大赛开办初期,为了吸引已经没有多余精力的镇民们入场观赛,他们在赛场里投放了不少身材高挑、性感火辣的兔女郎,以为这样不仅可以提高参赛者的热情,大大增加观赏性,还能引起观赛者的怜悯心,大大增加关注度。
然而,他们还是高估了人性。在那丛林里,人们仿佛都回归了动物的本性,忘却了身为人的原则与底线。谁也不想看到,一群野狼肆意地蹂躏一只兔子,直至那只兔子奄奄一息为止。但是,那样的画面就是发生了,而且要比想象中更惨不忍睹。
正因如此,他们在抽选炮灰时,才会刻意地拦下女人,不让她们进入地下操场内。
徐天不禁打了个寒颤,暗想道:“许小姐不能留在这里呀!和这帮人待在一块儿,还没到铜牌大赛里,估计就已经……”
这时,秋琼急得用力一跺脚,两眼愤恨地瞪着阿怒,咬牙道:“你别以为用这些话就能刺激到我!他们是不会有事的!”
阿怒冷哼了一声,一脸不屑地道:“是么?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在紫晶矿场这么多天,怎么不见他们过来赎你呀。你该不会不知道吧,在这贪婪镇上,哪有金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只要钱到位了,你自然随时都可以出去。你们懒惰镇的商户,不至于缺那一点钱吧!可是,你那姓许的哥哥,人呢?”
这一番话,虽说并没有彻底击溃秋琼的心理防线,但也足以让她的心绪颤了两颤,顿时乱作一团麻。
“哎哟,还有一个消息你可能不知道,你被送来紫晶矿场的事情早已传得满天飞了,估计没几个人会不知道你在哪里。所以,你好好想,细想。”
秋琼心头一紧,满脸的愤怒瞬间弱化成了惆怅,她那锐利的目光也随之变得空洞且灰暗。
“老许……你怎么没来救我……你是不是……已经放弃我了……”
阿怒见诡计得逞,不禁得意地邪笑了起来。他心知,唯有击溃她,才能清楚她到底是谁。
而就在这时,一位守卫官不合时宜地来到了阿怒身旁,向他敬了个礼,厉声道:“长官,到点出发了,不能再耽误。”
“出发?”
秋琼一惊,猛然回过神来,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自己的心绪。
阿怒眼盯着秋琼,不忿地咬了咬牙,向着那守卫官摆手示意了一下,同时在她面前冷哼了一声,嘀咕道:“我还会来找你的。我要你,亲口说出自己的名字。”随后,他便缓缓挺直了腰背,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向了舱门。
徐天顿时傻眼了,心里呐喊着:“这是怎么回事!他是眼瞎了吗?居然不带许小姐出去!”
就在阿怒前脚踏出机舱的一刹那,徐天忽然用力扭动身躯,肩头顶撞着锁链,发出刺耳的“哐哐”两声。
“喂!你别走啊!”
阿怒一顿足,满脸不悦地扭过头来,轻蔑地打量了徐天两眼。
“你是不是瞎呀!她是女的啊!不能当炮灰的!”
阿怒呵了一声,收回了前脚,随手指了指舱壁上的“运载舰操作规范”,邪笑道:“这上面哪一条规定说了,炮灰就不能是女的?况且,一时失误挑错了人,也实属正常啊。”
“可那里根本就不是女人能待的地方!你要是个男人!就马上放她出去!”
“呵,可笑。这偌大的贪婪镇,根本就没有她能待的地方!”说罢,阿怒冷眼扫过了秋琼,随即便匆匆走出了舱门。
徐天拼了命地挣扎,嘶吼道:“喂!喂!你回来啊!看你人高马大的,居然一点也不像男人!”
而机舱里的守卫官也终于受不了吵闹,拿起了一团毛巾,塞住了徐天的嘴。
“嗯!嗯!”
可徐天仍不肯放弃,一边咬着毛巾哼着话,一边用力地跺着脚。
“徐天,够了。”
秋琼冷冷的一句话,定住了徐天的身体。两人互望了一眼,眼神各有不同,一个淡漠,一个着急,一个如寒天的飞雪,一个如翻滚的熔浆。
渐渐的,最后一缕红霞也消散了,舱门在“隆隆”运转声中缓缓抬升,直至“嘶”的一阵排气声,牢牢地闭紧了。
徐天像泄气的气球一样,干瘪在了座椅上,不甘心却又绝望地叹息一声。这一声叹息,不是给他自己的,而是给固执的秋琼。
这一路,她必将经历无数的折磨,而且不管最后她是生是死,他们也只会像看个笑话一般,一笑了之,根本不会在意。
“徐天,别板着脸。都说了,我是自愿的。还有,相信我,我会带你活着出去。”
徐天愣了一愣,无奈地摇摇头,叹道:“许小姐,坦白讲,我见过不少痴心妄想的人,但你……你是最疯的那一个……”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喷出了一股墨绿色的浓烟,瞬间便填满了机舱各个角落。守卫官们警觉地按住了呼吸面罩,确保面罩与皮肤间没有一丝缝隙,同时冷眼旁观着那二十个人一个接一个地昏迷过去。
…………
“呵……呵……”
秋琼只觉呼吸异常困难,好不容易才吸入一口大气,可那口气就像石子卡住了气管,怎么也咽不下去。
“救……救命……”秋琼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呻吟一声。
就在秋琼即将断
气的一刹那,她的后背忽受“砰”的一声重击。这一击,不仅打通了她的呼吸,还打回了她的神智。
“咳咳!谁啊……”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恍惚间,秋琼还以为自己回到了沙漠,回到了来到这个地方的头一天。然而,她的身下并不柔软,萦绕在她身旁的也不是沙堆的温暖。
恰恰相反,那是一种宛如阴间的彻骨冰寒。
“许小姐?娜娜?”
一声温柔的呼唤传入耳中,就如同一股温泉流入冰窟。
秋琼呼着白气,浑身剧烈地哆嗦着,勉强睁开了眼,却只见一片漆黑。她心头一紧,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只有黑暗的地方,不禁害怕地后挪一个身位,却不料,被一块半软半硬的东西挡住了退路。
而就在这时,秋琼耳边吹过一阵暖暖的口风,酥麻得她忍不住蜷缩住身体,心里犹如千万只蚂蚁爬过。
“嘿,许小姐。”
“嗯?!是人!”
秋琼吓得一激灵,警觉地侧过头去,双目暴睁着望向了身后之人。
只听见“嗒”的一声响,秋琼面前燃起了一团小小的火苗,而在微弱的火光,竟是一张模糊却熟悉的面庞。
——瘦长的脸上,一对细长的柳叶眉,一双时常呆愣的眼睛,一副高挺的鼻子,一个上细下厚的嘴唇。
这张脸,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秋琼怔了一怔,惊喜地叫道:“顾城子!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知不知道,大家都好担心你呀!”
然而,面前的这位“顾城子”只是呆傻地歪着脖子,两眼满是疑惑地眨了一眨,一手摸着后脑勺,苦笑着道:“许小姐……你……看看清楚……”
秋琼皱了皱眉,费尽半身力气,好不容易才抬起了手,揉了一揉双眼。待眼前的朦胧感全然消失,她再定眼望去时,只见柳叶眉变成了一对粗眉,高挺的鼻梁稍稍有些坍塌,两片嘴唇同样的宽厚。
唯一相同的,是那双呆傻发愣的眼睛。
一时间,秋琼心凉了一半,淡淡道:“徐天……是你啊……”
徐天眉头轻挑,呵了一声,神情难堪地道:“许小姐,你这失望的反应……冒昧问一句,顾城子是谁呀?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吗?”
秋琼咧嘴笑了笑,尴尬地回过头去,失落地道了一句:“他……他谁也不是……就是一个混蛋……”说着,秋琼有些松懈,不自觉地枕下了头,底下又暖又软,舒适极了。
“没想到,这种冰冷昏暗的地方,居然还有这么舒服的枕头。”秋琼心想着。
可不过一会儿,秋琼便察觉到了不对劲,惊叫一声:“不对!”随后,她又急忙坐起了身,回首看去,她果然没有想错,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舒服的枕头呢!
那是徐天的大腿。
两人脸红地互望一眼,都不禁哽噎一下,连连向后挪了一个身位。
“这……这是哪里……”秋琼结结巴巴地问道。
“这里……是……是丛林……丛林禁地……”
没想到,还有一个人更结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