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四章 一刀分赢输
从小在深宫长大的刘琚,在过去的岁月里,虽然也经历过数次危难,但却从来没有面对过今天这样的场面。
无数凶神恶煞的大汉手执刀剑、弓弩,从院门和围墙外蜂拥而入。隔着十几丈的距离,都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杀气。这里虽然不是广阔战场,但在这个院子里发生的一切,却格外惊心动魄。
身为皇帝的他,终于亲眼目睹了什么是名将的绝杀!在他瞪大眼睛目不转睛的这半个时辰之内,从厅堂到院门的这段距离,变成了修罗战场。
大黄弓射出去的每一支铁箭,都会带走一条生命。那些死去者都是被一击毙命,绝对没有再活的可能。当李广展现出他真正实力的时候,这世间几乎无人能挡。皇帝刘琚此刻终于理解了汉文帝那句流传天下的赞叹。
“李广才气,天下无双”!绝对是名副其实。
然而,终南山北麓的这处别院终究不是那叱咤风云的战场。已经七十多岁的李广也不再是当年具有无敌锋芒的飞将。大黄弓虽然厉害,可人的力气终究有用尽的时候,壶中的箭也终究会射完。
而冲杀进来的敌人,不仅没有害怕后退,反而都被眼前的死亡场面刺激红了眼睛。人在极度的恐惧支配之下,要么魂飞丧胆,要么就变得更加疯狂。而这些在刘左车督促下前仆后继杀过来的人,显然是属于后者。
已经连续射杀数十人的老将面色冷峻,大黄弓威力虽然厉害,但这样的硬弓最是耗损力气。然而此刻他却顾不得臂膀酸麻,伸手再从箭壶中取三支箭出来时,心中一动,箭壶空荡,铁箭却已经所剩不多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缕冷风扑面,夺命的弩箭从对面黑暗中刺破空气,直取他的要害而来。耳边听到皇帝刘琚的大声惊呼,李广却并没有侧身躲避,因为他怕如果自己闪开了,也许就会伤到保护在身后的皇帝。
煞气扑面,李广只是微微动了动身子,躲过咽喉致命之处,那支弩箭直接就射进了他的左肩。劲力奇大,几乎深及入骨。
老将身子趔趄了一下,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刘琚见他受伤,已经顾不得其他,疾步上前连声问道。
“李将军……伤的怎么样?赶快进来躲避吧!”
李广却摇了摇头。他把大黄弓扔到台阶下,顺手拔出了宝剑。忍着伤口的剧痛,对皇帝说道。
“陛下且退后!老将虽然伤及一臂,不能再以弓御敌,但还有剑在!这些宵小之徒,也休想进前!”
话音未落,却忽听得院墙转角处有人冷冷笑道:“李广老匹夫,你还真能逞强啊!你以为以你一个人的力量,就能够改变今夜的一切吗?真是痴心妄想,不自量力!”
没有了飞将神箭的威胁,进攻者便再也没有顾忌。几百条彪悍的汉子纵身而入,虎视眈眈,步步紧逼过来。而为首执长刀大笑者,正是这次叛乱的主要协谋者之一刘左车。
刘左车的刀很长,他以宗室亲贵子弟的身份,并不曾亲历战场。但骨子里的阴狠劲,却是与生俱来的。一旦走上这条杀戮的不归路,他的嗜血本性便完全暴露出来。今夜丧生在他刀下的百十人,他并没有感觉自己有丝毫的残忍。在他心目中,走向成功的路上,本来就需要鲜血的祭炼。就算是死上几千上万,也是应该的。
现在,他已经确定无疑,逃出长安的皇帝刘琚就在这处别院中。只要除掉挡路的李广,杀死或者是活捉这位帝王,只不过是举手之劳尔!所以,已经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刘左车和他手下这些人共有的炙热之心。为了这一目标,神挡杀神,魔挡杀魔!
长夜漫漫,黎明还早,正是最黑暗的时候。月亮不见了踪影,星辰也全部隐没在苍穹深处。远处的山林间传来虎狼的啸吼声。李广单手横剑,在惨淡的灯光和火把照亮下,他以无比蔑视的眼神扫视过数百凶徒,胸中不仅无惧,反而豪气陡生。他仰天大笑道。
“哈哈哈!贼子敢尔!若十年之前,早已尽诛尔等宵小之辈也!今夜李广在此,想要伤害陛下,就都拿命来换吧!”
李广说完,再不犹豫。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满脸泪痕的皇帝刘琚,什么都没再多说,直接用剑斩落门辕机关,厅堂厚重的大门落下,隔绝了内外。而他站立长阶上,大喝一声,长剑挥舞,夜战八方,与三面围杀过来的死士们绞杀在一起。
被隔绝一切光亮的厅堂内,目力所及处,都陷入了无边黑暗。而被李广以最后的力量保护在这里的皇帝,耳边听着外面山呼海啸般的厮杀声,他的一颗心如同在油锅里煎熬翻滚,难受的几乎就快要窒息。
如果早知道最后会付出这样惨烈的代价,他绝对不会选择夜出长安这条路。如今,一切后悔都来不及了。这么多的人为了保护自己而牺牲了性命,就连老将李广恐怕也是在劫难逃。而未央宫中的形势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如果最终免不了死在叛逆者手中的话,那还不如留在宫中,和母后她们死在一起呢!只是,就连这,也不再可得,只是一个奢望罢了。
刘琚绝望的背靠着被封死的厅堂门口,他听着外面的刀剑拼杀声,忍不住心惊肉跳。他甚至非常希望老将不要再拼命,如果他能够杀开血路,自己去逃得性命,他一点都不会怪他。但刘琚却很清楚的感觉到了,李广仍旧站在原来的位置上,以手中剑和他坚韧意志牢牢守护这个入口。从始至终没有退开一步!
当又一轮扑上来的死士全部被杀死在阶下的时候,老将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努力地站直身子,咽下喉间涌上来的鲜血。没有人知道,他威风凛凛的身姿背后,已经是千疮百孔,伤痕累累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半阙下弦月重新破开云层,惨淡的月光再次笼罩了远近山林。这处小型战场有片刻的安静。脚步间沾满同伴流淌血迹的叛乱者们,都神情复杂的紧张盯着占据台阶高处的那一人一剑。今夜,他们终于明白了世间名将称号的由来。
半个时辰的时间里,从院墙门口到厅堂台阶前,死在李广手中的已经将近百人。横七竖八的尸体遍布这方院落。而在青石阶下,那些断刀、残肢、死不瞑目的头颅,更是令人触目惊心,不寒而栗。
指挥众人进攻的刘左车脸色深沉的和这黑夜一样浓重。他虽然知道李广很厉害,在下定决心连他一起铲除之前也作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当真正以死相搏的时候,他和很多人才吃惊的发现,已经古稀之年的老将竟然会厉害到如此变态的程度。
以一人之力守住厅堂入口那方寸之地,而数百披甲执利刃死士不能前进一步。如果这是在真正的战场上,还可以理解。可是在这么一处区区的普通院落间,就不得不让人恍惚怀疑,发生在眼前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实!
“既然已经做到现在的这种地步,我们所有人和身在长安的宗室亲贵们一样,就再也没有退路了……皇帝就在里面,只要杀了他,我们的计划就一定能够圆满完成。到时候,受所有宗室拥戴的新皇帝不会忘记任何一个在这其中出过力的人。所以,今夜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必须冲进去!想要无尽的荣华富贵,只在此一搏……杀!”
长刀举起,冷若冰霜。全部死士齐声应诺,大声怒吼着再次扑了过来。发出最后命令的刘左车带领三四十名最彪悍的刀手冲在所有人前头。他在灯火中看得明白,李广虽然神威不减,却已经是强弩之末,亲手砍下这位盖世名将头颅的殊荣,他势在必得!
当如潮的杀气又一次卷地而来,长刀与宝剑再度拼刺出火花,从厅堂缝隙中拼命睁大眼睛看着外面的皇帝刘琚,很想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看即将发生的悲剧。可是,他无能为力!
也只有到了这样的时刻,他才会悔恨自己的手无缚鸡之力。如果手中有刀,力能杀人,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跳出去,就算是拼死力尽而殒身丧命,也好过这样眼睁睁的饱受良心煎熬。
刀剑激荡碰撞的光芒中,刘琚亲眼看着保护他的老将又被四面八方的围攻者砍了好几刀。终于,如同苍山厚重的身影踉跄几步,后背撞到了厅堂门壁上。皇帝眼前一暗,脸上感觉温热黏稠,他痛苦的闭上眼睛,心里明白,这是李广伤口喷出来的热血。
“不必留情……把这老匹夫乱刃分尸!”
刘琚听到了这句冷酷残忍的命令。他很想大喊一声“住手”!可是,这简单的两个字,却哽咽在了喉间,任凭张大嘴却嘶哑无声。不过,下一刻,在这位落难天子的泪眼模糊中,他好似看到有闪电的光芒蓦然划破夜空……然后,方圆百丈之内的黑暗天地便都沸腾了起来!
第九百六十五章 生杀我做主
血泊之中,诛杀过百的李广,用手中剑最后支撑住身体。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战了。之所以能够坚持到现在,依靠的是与生俱来的铮铮傲骨。
当最后的时刻来临,眼睁睁看着无数锋刃交织成的刀山劈头盖脸砍下来的时候,他没有悲伤和恐惧,更没有闭上眼睛。那双愤怒的眼眸中迸射出的不屈之气,便是他对这个世界最顽强的抗争!
死,对于他这样的人物来说,早已经不足为惧。在他身经百战,壮怀激烈的一生中,面临过许多死亡的时刻。
“人之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元召,我今日死则死尔,只恨最终也没能救得皇帝脱离危险。一切身后之名,便再无意义了!”
不知道为什么,当死亡的血滴从那些刀锋落到苍白的须髯和眉间的时候,因为失血过多而精神有些恍惚的李广,忽然就想起了那个年轻人说起过的话,还有他淡然而笑的那张脸。
无数刀锋与血腥,带着死神的狰狞狂笑而来。英雄一生,最后也免不了失败!但老将已无能为力,荣耀与功勋皆成过往……那就这样吧!
也就在这样的时候,云开乍破,缺月如钩,杀机忽然横贯天地而来。电光火石之间,人潮翻滚,刀剑断折,惊呼惨叫声响成一片。
李广蓦然睁大了双眼,他感觉自己出现了幻觉。似乎是天上的连勾月落到了地面,有一人拖着这轮月光,然后幻化成了纵横无极的万千刀光!方圆几十丈内,挡者披靡,摧折满地。
老将背靠着厅堂入口,悲壮的脸上忽然浮现出笑意。虽然没有感觉到乱刀砍斫之痛,难道这就是死了吗?如果不是,为什么会在恍惚中看到了那个年轻人的身影呢?
“老将军,我回来晚了……对不起!”
青石台阶儿上,光华消失,长刀如水,敛没了月光。也许唯有锋芒之间的血迹,才能让人真切的知道,刚刚发生的不是幻觉,而是一场残酷的杀戮。
风穿过远处的山林,灯火的光亮摇曳间,所有被突然发生的变故惊得连连后退的人,都清楚无比的看到,有一个身穿青衫的背影,出现在了刚刚他们想要杀人的地方。在他周围,无一活口。
“这是谁……?!”
骇然的疑问浮现在每个人的心头。刚才的那一幕,有很多人并没有看清楚。但那些冲过去的人都死了,却是无比真切的现实。
激烈杀戮之后的死寂,格外令人压抑。而听到刚才那句话的李广,却心中大震,眼睛里散发出无与伦比的神采。因为,他终于确定了,自己没有神智混乱,心中所念的人,就站在面前!
“元召……你回来了?呵呵!”
手中的剑,不用再紧握不放了。强撑的那口气,也不用再耗费心神坚持。只要此子在,一切无碍!
被血染红的宝剑跌落石阶,发出铮鸣之音。轻声而笑的李广倚着厅门坐到地上。好像一个耕种回来的老农夫,疲劳的不想再动一动,笑容却很轻松。
千里征尘,满目寒霜。连续几天不眠不休自玉门关一刻不停赶回来的元召,把手中杀人的刀插入石阶。他俯身用自己的胳膊托住老将的半边身体,看到那一处处触目惊心的伤口,脸上满含悲伤与铁血,再也没有往日的从容之色。
“老将军……发生这样的事,都是我考虑不周造成的!我……。”
元召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嘶哑而干涩。这一路上,他听到了太多令人悲伤的消息。虽然他已经尽力的赶了回来,但有些错误和遗憾,因为生命的逝去,将再也无法挽回了。
“这不是你的错……元召,你不是神,只是一个凡人!”
好似已经感受到他心底的万千愧疚,李广用力喘了几口气,尽量的平缓情绪。他并不希望这个背负国家重任的年轻人再有任何的包袱。
可是,元召却又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能够释怀呢?他为这个国家所付出的那么多努力,差点儿就将毁于一旦。而曾经肝胆相照的朋友和同行者,已经阴阳两隔,再也不能相见。这样巨大的代价,是他完全不能接受的。
只不过,他想要伸出去替李广查看伤情的手,却被对方推开了。随后,耳边听到老将严厉的声音说道。
“现在是做这些事的时候吗?你的责任是去战斗!陛下就在里面,他的安危都交给你了。这个院子里的人,都是弑君作乱的叛逆者,罪孽深重,无需留情。”
“可是,老将军!你身上的伤若不赶快医治,就再也来不及了……!”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想我李广征战一生,杀人无数。今日才死,已经是赚了……小子又何必作儿女之态!拔刀去战吧,老将就在这里替你观战。凡叛逆者,当尽诛之!”
李广盘膝而坐,直视着元召,眼中放射出信任和期待的光芒。自古英雄最相知!元召读懂了他目光中的含义。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不再相劝。也许,相比起生死,去完成对方未曾完成的遗愿,才是更重要的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山林中的风停了,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这个杀戮之夜最黑暗的时刻即将过去,而有些人,却注定不会再看到第二天的朝阳。
“啊、啊!他、他是……元召!”
围攻这间山间别院的宗室势力豢养的数百死士,万万没有想到,在最后的关键时刻,他们最意想不到的人会出现在了面前。当有人终于惊恐地喊出了这个名字,好像有一道无形的闪电划过头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感觉到了身体的颤栗。
刘左车也大吃了一惊。他虽然担任殿前将军并没有多长时间,但当然认识元召。自从他刚才突然现身,把想要置李广于死地的围攻者全部杀光之后,他就已经心中惊疑不定。不过,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看不太清对方的样貌,他一直不敢确定。而现在,却已经再无怀疑。因为,那个淡淡的青衫背影站直了身子,慢慢的转过头来,只冷冷的说了一句话。
“我本来已经决定封刀了……可是今日,却不得不再次以刀饮血,维护社稷。但愿这是最后一次!”
话音未落,长刀如雪,身形如幻。万丈光芒,吹开刹那的莲花!黎明之前的最后一场杀戮,就是这一个人的主战场!
身为宗室子弟的刘左车,从很早的时候就听说过元召的威名。如果不是巨大的利益诱惑,没有人会想和这个人作对。即便是高傲自大的他也不例外。不过,这一次的计划既然是整个宗室亲贵势力的策划,他却也不能置身事外。
更何况,他心底深处始终认为,如果在没有拥护者的帮助下,一个人的力量就算再厉害,会能厉害到怎样的程度呢?只要长安大局已定,即便是元召回来了,他恐怕也已经无能为力。这样的想法,不能说没有道理。历史上有许许多多的厉害人物,最后还不是也都屈从了大势所趋?
但很可惜,刘左车和他阵营中的很多人从来不知道,这世间总是有些例外的存在。就如同他们根本预料不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元召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赶了回来。也根本无法想象,这一个人和一把刀,会搅动起怎样的血海深渊!
而等一心想要砍下皇帝头颅的刘左车明白这一点儿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后悔都来不及。因为,那把刀的光芒是如此耀眼夺目,又是如此锋利无匹!杀气一旦笼罩四野,那种纵横八方的气势,是他从来没有想象过到的一种境界。可谓是“横扫千军,力劈山河”!
几百名精心挑选出来的死士,都是虎狼之众,如果组织起来,完全可以进行一场小型的战争。可是,在元召的刀下,他们都变成了待宰的羔羊,几乎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只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已经没有一个完整的站立者。
就连曾经不可一世的刘左车,也和其他人一样,很快就倒在了血泊中。只不过,他比别人幸运,或者说是,比其他当场死去的人更不幸。因为,只剩半边身体的苟延残喘,还不如被一刀毙命呢!
“元召……你好狠毒啊!”
爬在地上的刘左车,大口大口的吐着血,拼命的想用胳膊支撑起半边身体。可是这根本就只是徒劳。他的眼中所见一片血红,断肢残体流淌出来的鲜血,把青石铺成的院子和台阶儿都浸泡在了血泊中。
刚刚经历过一场屠杀的长刀被重新插入地面,那上面的斑斑血迹记录了无数痛苦灵魂的挣扎和死亡呐喊。只不过,它的主人脸上无悲无喜。听到脚下的怨毒诅咒声音,逐渐收敛杀气的元召连看都没有看一眼,直接踏着满地鲜血走向厅堂门口。
阴谋阳谋,杀场朝堂,二十年纵横无敌,他杀的,都是该死的!身后血莲花开,如火如荼,从来也不曾后悔过……。
第九百六十六章 铁血刀不负
“元召,你回来就好……只要有你在长安,大汉帝国无论面临任何艰险,都将固若磐石……老将既死,所求不多。记得往后年年祭日,杯酒相酹,黄泉之下,也足以欣慰了!呵呵……。”
镇北侯、飞将军李广死了。这是他对元召所说的最后的话。元召默默的用手替他合上双眼,重重的点头答应。看到在晨光中那张苍老脸上逐渐消失的笑容,他没有再流泪。
英雄的归宿,不应该是平庸!对于他们来说,死在一场战斗之后,也许,才是最恰当的方式。
当然,这样的想法,只是英雄对于英雄的认同和惺惺相惜。世间之人,又有几个能够理解呢?不要说是其他人,就算是亲身经历刚才场面的皇帝刘琚,此刻填满心中的,也只剩下万分的悲伤。
天光大亮,东方的第一抹朝霞重新给天地之间镀上了彩色。位于终南山北麓的这处山间别院,由动变静,万丈杀气停歇,从破损的厅堂间走出来的大汉帝国皇帝陛下,已经是泪流满面,伤痛不能自已。
“元哥儿……你终于回来了!谢谢你又救我一次。可是……李将军他却已经死了,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让这么多无辜的人为此而丧命……也许,我真的不是一个好皇帝呢!”
眼中所见的鲜血,和最近许多人的陆续死去,让刘琚在伤心之余,更加意志消沉,心灰意冷。即便是看到元召出现在面前,并且一举消灭了来追杀他的人,他也并没有安心和高兴。
这个从小就心性仁慈的人,在成为大汉帝国君王十年之后,亲眼看着他的子民因为某些人的野心和利益需要而流血丧命,成为无辜的牺牲品。此刻感受到的苦涩滋味,可想而知。
元召把死去的老将放平身子,用战袍盖住他的遗容。然后又把大黄弓重新放到他的身边。回过头来时,平静看着皇帝忧伤的眼睛,他的眼眸深中有闪烁的火星。
“陛下,发生这样的事,既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无论哪一个王朝,或者是任何一个国家的发展,到了一定程度,都必然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这是没有办法避免的。而这次长安的叛乱,就是其中的一次具体体现……陛下的仁德,天下百姓都蒙受恩泽,赞誉有加,又何必为此而自责和伤心呢?”
“可是,毕竟有许多人因为这次叛乱而死去,而且,在没有平息之前,一定还会有无辜者牺牲的……我每当想到这一点,便非常后悔没有在不久前事情刚开始发端的时候,自己有能力做出最恰当的处理方式,以至于最终酿成了大祸的发生。每念及此,悔恨不已。”
“叛乱既然已经发生,任何后悔和自责都已经没有用处。那么,请问陛下,接下来该怎样做才是最合适的呢?”
“朕……我不知道!元哥儿,我只是不想再因为这件事而死人了。”
皇帝刘琚有些痛苦的抱住头,他心里很明白,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宗室叛乱长安,天下震动。不要说是大汉律法不能相饶,就是眼前的这个人,对这样的事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果然,元召随后所说的话,证实了他对他一向以来的了解不会出错。踏着血泊而来的国家重臣,向他的皇帝陛下郑重请旨。
“臣奉陛下车驾即日回长安。一切平叛事宜,当以身担之,请授权!”
红日初升,霞光穿透山林。皇帝刘琚忽然发现,眼角满是风霜之色的元召,在光线之中所透露出来的坚毅,令人不可抗拒。此时此刻,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再是亲密信任的朋友,而是维护这个帝国稳定的君臣。
“元哥儿,长安城中,形势更加危急。宗室亲贵们已经围困未央宫多时,你不应该先来救我,而应该先去宫中的。母后安危重于一切!更何况,元丰那孩子也在其中,我离开的时候,已经给皇后留下遗诏,万一身有不恻,就当众宣读,立他为……。”
“陛下,这不是你选择逃避的理由!”
元召暗自叹了口气,打断了刘琚的话。他平静的盯着对方眼睛,辽阔清澈,二十多年的情谊,尽在其中。
“城中的事,尽管放心,我自有安排。如果陛下还依然信任我的话,就请答应我的请求吧。”
皇帝刘琚迎上元召的目光,他感受到了那其中的深厚情谊。数次相救,一路扶持,如果连眼前这个人都不值得信任的话,他不知道还应该相信什么。
这个身负天下之重的人,千里驱驰的赶回来,他没有直接进入长安。虽然他的家和最重要的人都在那里面经受着最危险的考验,但他还是义无反顾的选择最先来相救自己。一把刀,一颗心,生死相搏,万千杀戮!
如果整个天下的人都不值得再托付,那么只有这一个人,就够了。
“好!元哥儿,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无条件的支持!”
皇帝站直了身体,语气坚定。他收起了心中的仁慈和懦弱。因为他相信,元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国大义和天下苍生。即便他这次金刚怒目,杀人如麻,也一定有必杀的理由!
那把杀人的刀,安静的插在霞光里,没有再拔出来。有些时候,平定叛乱,并不需要刀锋的杀戮。巨大的权柄一旦被掌握在掌中,那便是无与伦比的力量。翻江倒海,天下俯首!
苟延残喘挣扎着又多活了半个时辰的刘左车,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如同山岳一样的身影披着满身光芒走过来,伸手从他怀中取走了那枚调兵虎符。然后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朝门口走去。
曾经雄心满满的宗室贵子,喉咙里发出狼嚎一般的嘶吼,他的眼神变得绝望无比。灰色与黑色铺天盖地而来,在被死亡吞噬之前,他脑海中最后的念头就是“宗室势力完了……彻底完了!”
而在别院的外面,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而带领着数千骑兵从外围簇拥过来的细柳营将军,却绝对不可能料想到,他即将面对的是怎样的场景。
骑兵将军名叫张句,当年也曾经在匈奴战场上立下过战功。他和细柳营中的许多人一样,都是一些铁血汉子。在很多时候,并不曾真正了解外面的世事和朝廷动向。在他们眼中,军中命令就是一切。他们只是大汉帝国的锋利战刀,将军令下,让砍向哪里就砍向哪里。
只不过这一次,这把刀却砍错了方向。而他们也将为此付出代价。
几千细柳营骑兵,在长安城外,几乎就是无敌的存在。朝廷派殿前将军以虎符调令命令他们听从指挥,参加平叛。对于他们来说,这简直就是杀鸡用牛刀,张句并没有太过于重视。
在他们这几千人被分派跟随殿前将军刘左车追缴逃跑的叛乱分子之后,一路追到终南山,却并没有用到他们的机会。虽然对刘左车将军指派他们在外围封锁道路,而只带领着那些宗室势力去行事有些疑惑,但却也并没有多想。军中将士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是从很早之前就灌输给他们的理念。而他们也很好的执行了这种精神。
大半夜的封路和外围搜索,并没有发现什么。虽然听到山麓北侧那边有些激烈的喊杀声,但在没有得到命令的前提下,张句却并没有带领他的人马赶过去。而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天亮,直到有巡查的骑兵发现了异常,他才感觉到有些不妙。
骑兵很快就包围了别院附近。千骑簇拥下,血腥气浓,张句拔刀在手,心中大惊。因为,他和左右许多人一样,都看清楚了这处小型战场上所发生的一切。
“所有人,准备战斗。冲……!”
别院内外都是尸体。而他们大部分都是死去的宗室势力。毫无疑问,刘左车将军和他所带领的人都被杀光了。这里有极其厉害的敌人。张句在第一时间就发出了进攻的命令,长安附近竟然有人敢如此猖獗,简直岂有此理!
然而,放下面甲准备带头冲锋的骑兵将军,却并没有听到身后左右喊杀声的动静。因为,许许多多的部下刚要追随着他们的将军去冲杀,却又猛然用力地勒住了战马,眼中不约而同流露出不可思议的惊恐眼神。张句大怒,刚要回头叱喝。却忽然听到在一片马匹嘶鸣中,有刀落到地面发出的清脆碰撞声响。
万丈霞光之中,有一个人从里面出来,就站在那院门口。他面对着刀锋林立和扑面而来的杀气,平淡的一眼扫过来,却如同是传说中的无形之刃,挡者披靡,摧折勇气,令人再也生不起一点儿抵抗之心!
有一个全身铁甲的骑兵不相信的使劲揉了揉眼,等到看清楚那身影时,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就把刀扔到了地上,然后翻身下马,重重的拜倒在地。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直至全军!弃刀,下马,俯首,无敢仰视者!
第九百六十七章 烈烈战未央
长安城终于从噩梦中醒来。
当未央宫殿建筑群顶的琉璃瓦映照在同一片霞光中的时候,有许多人陷入了绝望。而更有人欢呼雀跃。
自从控制朱雀门之后,宗室势力便取得了绝对的主动权。经过连夜部署,到天亮为止,这座皇宫的大部分地方都已经落入了他们的手中。
虽然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但当胜利真正来到眼前的时候,以颍川侯刘泽之为首的宗室贵族们还是感到欣喜若狂,禁不住互相弹冠相庆。
皇帝逃出长安城,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并没有觉得是一件什么出乎意料的事。而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更是认为,这反而是一件好事。
毕竟,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无论以任何理由说起来,他们这次的行动都称得上是一次严重的叛乱。如果成功了,一切都好说。而如果失败了,那便万劫不复,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而如果皇帝真的死在他们的手中,那就是“弑君”大罪。谁也不想让自己的手上沾染帝王之血,留下千载的骂名。
从这一方面说起来,皇帝出宫而走,反而是把自己送上了一条绝路。既然是在长安城外,这位天子因为各种“意外”而不幸身亡的机会就太多了。正因为考虑到了这些,颍川侯刘泽之在命令刘左车亲自带人去追击的时候,才暗中下了必杀令!
并没有什么太厉害和过人之处的皇帝,不可能再活着回到长安。这是他们每一个人的共识。而正是因为本着这样的确定,当他们气势汹汹的大步走过含元殿旁,从这座至高无上的权力宝殿经过的时候,抬头看着这处煌煌威严的皇权象征,心中的感慨可想而知。
不过,这种心情与从前的不同。因为,很可能从现在开始,他们这群身体里同样流淌着高祖皇帝血脉的人,将会成为这座宫殿甚至是整个天下的权力主宰者。
没有了皇帝的未央宫,好像是失去了灵魂,在宗室势力所拥有的绝对优势力量面前,变得缺少抵抗意志。并没有经过多少太激烈的厮杀或者是战斗,他们就轻易地控制了包括含元殿在内的大部分地方。
不过,颍川侯刘泽之和宗室贵族们想要进入含元殿的企图却没有得逞。大殿门前,长阶之上,几十个朝廷大臣沉默地站立在那里,满脸寒霜,目光如刀,他们将用澎湃的热血和自己的身体捍卫这座宫殿最后的尊严。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皇家内部事务!与尔等无关。如果还想继续享有你们的荣华富贵和家族荣耀,就袖手旁观,休得多事!否则,大祸临头,勿谓言之不预也!”
颍川侯刘泽之挥手制止了身边人的跃跃欲试。这些朝廷上的重臣,他还留着有大用处,不能随随便便就杀了。
然而,他这几句带着刀锋的劝说,换来的只是沉默。以尚书令东方朔和御史大夫司马相如为首,这些为大汉王朝的繁荣盛世做出过自己贡献的大臣们,平静面对着扑面而来的杀气腾腾,没有一个人脸上表现出畏惧和退缩。
在他们身后,这座威严显赫的宫殿,是整个天下的权力中心所在。百年以来,无数影响天下苍生的决策,都是在这里决定而产生。赫赫华表,辉煌肃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便是这个伟大帝国的象征,更是华夏精神所在,容不得一点儿亵渎和玷污。如果他们每一个人只剩下最后一种选择,那便是用自己的生命来坚决捍卫。
秋风乍起,掩映在霞光里,那一层一层高高的台阶儿和白玉栏杆,曾经经历过许多风雨沧桑和刀剑如梦。世间通往权力的阶梯上,从来都避免不了鲜血和生命的凝铸。而当真正的考验来到面前的时候,何去何从?都需要每个人做出正确的选择。
“怎么……都哑巴啦?东方朔,你不是素来能言善辩吗?难道没有什么想说的?”
即将收获全部胜利果实的颍川侯,这会儿有着很好的耐心。他非常喜欢这种胜券在握的感觉。生杀由我,随心所欲。这些平日里的朝堂重臣,在他眼中就像是待宰的羔羊,已经失去了讨价还价的能力。
东方朔身上佩剑,司马相如也横剑当胸。虽然他们也能舞剑,但在这样的大规模叛乱面前,以他们这点儿可怜的武力值,想要对抗,显然起不到任何作用。而其他的那些朝廷大臣们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本来就只是经纶天下的社稷之臣,让他们奋起杀戮四方,却是勉为其难。
只不过,他们虽然没有手诛凶徒的能力,但既然不顾危险赶到宫中来,却都早已经把生死荣辱置之度外。看着围拢过来的这些叛乱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尽管都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没有丝毫的畏惧。如果有必要,他们将用手中的剑战斗到最后,不管是饮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尔等身为汉室宗亲,为了一己私欲,今日却做出如此行径,乱臣贼子,祸害苍生,人人得而诛之,又复何言!你们不要得意的太早了,自古邪不胜正。等到他日身败名裂,遗臭万年……在黄泉之下,看你们有何脸面去见列位先皇帝!”
东方朔守在金阙白玉栏杆之前,用手点指着面目不善的宗室贵族们,他的声音里带着苍凉和坚定。事到如今,社稷危急,已经用不着再掩饰心里对这些人的憎恶。自古艰难唯一死!如果连死都不怕了,那其他的又有什么呢?
听到他这样说,早就已经杀心大起的许多宗室贵族们禁不住怒火万丈。做贼的最怕被人说成贼。本来他们心里就有鬼,如今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当众说出来,只觉如芒背刺。好像冥冥中列祖列宗的魂魄正在愤怒的看着他们一样,令人感到极其不自在。
“颍川侯,跟这些人何必多说废话呢!他们有胆子在这个时候进入未央宫,就已经表明了其态度……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这个机会把他们全部杀光,免除后患!”
身后有人恶狠狠的提议。顺者昌,逆者亡!既然不听话,管你是什么社稷之臣,栋梁之才,那就去死好了!
颍川侯刘泽之不满的回头瞪了提议者一眼。宗室势力虽然都地位显赫身份尊贵,可是大部分都是庸庸碌碌之辈,想要依靠他们成就大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让他很无奈。
“这些家伙虽然态度恶劣,可是都是身负重望之辈,在朝廷之上占据着非常大的话语权。如果随随便便就把他们杀了,将来谁替我们打理这个天下呢?你们能行吗?哼!”
周围的宗室亲贵们大眼瞪小眼,一起摇了摇头。他们之所以冒险发动叛乱,为的是安享富贵,可不是为了费心费力的去操劳天下大事。
“那……大宗正的意思是?”
“不要伤害他们的性命。先派人都抓起来,严密看管。等到大局已定,他们会转变态度的。到时候有的是办法让他们乖乖地替我们效命!”
“大宗正,万一他们执迷不悟,坚持不肯就范,那怎么办?”
“这个无需顾虑。就算他们有骨气,不怕死。难道一个个都没有家族和亲人吗?到时候若不听命,便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我倒要看看谁有这个胆气!”
“大宗正高!实在是高!哈哈哈……!”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颍川侯厉害!佩服、佩服!”
在一片心领神会的恭维声中,这位叛乱的组织和策划者心中暗自得意。他手捻须髯,哈哈大笑。其深谋远虑指挥若定之态,舍吾其谁乎!
很快,大批接受指令的宗室势力死士们冲上前去,把这几十位朝廷大臣都包围了起来。颍川侯带领着宗室贵族们转身而去。既然他们要在这儿死守着这座宫殿,那就让他们在这儿守着就是了。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去办呢,却没有闲功夫在这儿耽搁。
被重兵围困的东方朔和司马相如互相对视一眼,彼此心中苦涩异常。平日里的才学文章,经纶天下之策,在此时此地竟然派不上任何用场。在刀兵簇拥之中,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宗室贵族们往后宫的方向而去,他们却无能为力。
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在很多时候,以死殉社稷非常容易。可是,想要保存有用之身继续活下去,却非常难。难在忍辱负重,难在人心的变幻……!
“但愿建章宫能够得到保全,太后和皇后无恙……!”
怀着悲壮心情死守含元殿的人,都不约而同升起同样的期盼。虽然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这种希望很渺茫,但总是盼望着能够出现奇迹。
世间并不缺少奇迹的发生。带着重兵进入未央宫的宗室亲贵们,绝对没有料想到,他们的胜利将会止步于建章宫。而且,以此为转折点,一败涂地,再也无法收场。
因为,洒满金色阳光的建章宫门口,白衣身影手挽玄刀,正在平静的等待。落叶飘零,星眸如电。为了一个承诺,他将战斗到最后一刻。
八月桂花香,英雄肩头上。十年情意在,刀剑染玄黄!
第九百六十八章 烽火岁月长
秋心如海复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
当中庭那两棵高大桂树上的叶子又落在眉间的时候,已经在建章宫中度过将近三十多个春秋的卫子夫,不再是当初倾城天下的模样。
虽然在以往的宫中岁月里经历过那么多的波澜,刀光剑影,波诡云谲,她早就习惯了这些,也看淡了生死荣辱。但当今天,最艰难的局面来临的时候,埋藏在心底的哀伤,也终于无法掩饰。
不久之前,卫青的死讯传来,已然使她悲伤不已。还没有消化这个令人难过的消息,却谁知道,祸不单行,紧接着就发生了这场有宗室亲贵们掀起的叛乱。而且局面急转直下,一发而不可收拾。
眼角已经布满细微皱纹的卫太后坐在桂树下的石凳上,身边四周虽然有大批的宫人和侍卫保护,但她的心中却异常孤独和无助。
曾几何时,这座庭院中充满了欢笑和温馨。素汐、琚儿、云汐……她的儿女环绕在眼前,在四季轮回的时光里,平淡的消磨岁月。
如果上苍重新赐予一个选择,自己还会不会再次进入这座皇宫呢?落叶金黄,心绪杂乱。伸手轻轻拂去落在臂弯间的一片叶子时,她无声的叹了口气。何去何从,却已经身不由己。
建章宫就像是一个最后的堡垒,在风雨飘摇中坚守。宫中所有还有能力奋起抗击的力量,已经全部退守到了这里。不管是太监、宫女还是侍卫们,他们心怀忐忑的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所有人心里都很明白,如果没有坚强有力的援助,所有人的结局大概都不会太妙。
“琚儿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希望他能够在那些忠勇侍卫们的保护下,顺利到达长乐塬。只要他安然无恙的度过这段时期,一切就都还有希望……还有长安城中的素汐她们,但愿没有被波及。”
想到女儿时,卫太后低头看了看被她亲自抱在怀中的元丰,心中有几分后悔。如果那些叛乱者真的冲进宫来,恐怕不会放过这孩子。留在这里,反而是害了他。只不过,现在已经无法可想,更没有能力派人保护着送出去。
好在,元丰虽然还不到三岁,却显得异常懂事。不哭也不闹,更没有害怕。宫中乱糟糟的动静,让他在凌晨醒来的早。这会儿却又偎依在皇太后的怀里睡着了。
相比起来,尚没有出嫁的云汐公主,反而是这建章宫中最惊恐不安的一个人。自从听到叛乱的消息开始,她就一直没有平静下心情。此刻寸步不离的跟在自己母后身旁,就好像仍旧是当年需要时刻保护的那个小姑娘一般,战战兢兢,唯恐失去这最后的依靠。
坐在旁边的皇后,则显得很安静。一向温婉贤淑的颜容下,看不出丝毫的慌乱。不管是尽力掩饰自己的情绪,还是真的已经看淡了生死。这位身上带着皇帝留下的最后一道旨意的女子,在大难来临之前,留给其他人的印象,已经足以称得上是皇后的典范。
“如果事不可为,真的会糟糕到那种地步……皇后千万不要多说话。宗室亲贵们的目标是卫氏,与你无关。料想他们也不会太为难于你。”
耳边听到太后又一次语重心长的叮嘱时,已经沉默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皇后抬起头来,她的嘴角有淡淡的苦笑,摇了摇头说道。
“母后,不用再说了。臣妾既然身为大汉的皇后,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应该与太后和陛下同心同德,共赴难关。怎么能够因为自身的安全,而背离初衷,置身事外忍辱偷生呢?!”
卫太后叹了口气,拉住她的一只手,心中有许多歉疚。在过去这些年里,她其实很清楚皇帝和皇后其实并非情投意合。只是有许多事,她也不好说什么。但今日此番劫难面前,皇后从始至终的表现,却让她和许多人大感意外。原来,在皇后柔弱的外表下,却有着非常坚韧的心志。
“母后也不必太过忧心了。不管怎么说,发动叛乱的宗室们所求的只是利益而已,当着天下人的面,他们难道还敢以死相逼吗?”
皇后虽然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她始终不相信,同样流淌着宗室血脉的那些人,会做的那么绝!而面对着她的宽慰,经历过无数人心险恶的皇太后无奈的摇了摇头。善良的人从来不会想象到人间的恶会到怎样的极致!巨大的权力和利益面前,亲生父子尚且能够自相残杀,何况其他呢?
“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事……宗室亲贵们既然已经破釜沉舟,不达目的必然誓不罢休。身为外戚的卫氏族人一定会在他们的铲除之列。而且,就连这个孩子,恐怕他们也不会放过。”
皇后骇然变色。这样残酷的事,在以往的经历中,是她想象不到的。她低头看着被太后抱在怀中的那个小小孩童,虽然来到宫里的日子并没有多久,而且和自己也没有血缘关系,但想到他很可能会死于非命,被别人残忍的杀害,她的身体就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难道……他们真的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会的……他们来了。”
卫太后轻声回答了皇后带着惊慌的疑问。虽然已经听到了宫门外的喧嚣和刀剑声,却没有再往那个方向看。她只是紧紧地抱着睡着了的元丰,坐在桂花树下,等待着未知命运的来临。
建章宫门紧闭。空空荡荡的门前,独自一人站在石阶上的朴永烈,终于睁开了微微眯着的眼睛。对面刀光剑影,许多被即将摘取胜利果实而刺激的双眼发红的面孔,在凶神恶煞的看着他。
“杀了他……破开宫门!”
听到身后的命令,最前面的十几名死士毫不犹豫就纵身扑了过来。从长安城中杀到这里,他们手中的刀已经沾染了太多的鲜血。区区一个侍卫就想挡路,真是不自量力!
身穿白衣的身影依然沉默。今日此战,避无可避,没有援助,更不可能逃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牢牢的守住这座宫门。以一敌千,绝不退后……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为止。
下一刻,宫门之前刀光如雪,杀气纵横。鲜血飞溅在落叶上,生命在秋天里凋零!
当冲过去的死士都变成尸体的时候,许多宗室贵族这才辨认出来,那把犀利无比的刀的主人,就是在这些年里一直贴身保护皇帝的那名侍卫。
他们没有想到,这个不起眼儿的高丽人竟然这么厉害。在吃惊之余,不免更加恼怒。颍川侯刘泽之沉下脸来,挥手示意后面的人继续上。斩草除根控制整个未央宫只差这最后一步,他绝对不允许因为一个人的阻碍而耽搁时间。
就算不用他吩咐,后面的人也早已经忍耐不住。第二拨百十人一拥而上,乱刀齐下,就要把朴永烈砍成肉酱。
一声长啸响起,掌中玄刀光芒四射。出身于遥远东海之外的朴永烈,终于可以无所顾忌的杀人了。为了一个承诺或者说是肩负的使命,他在这座深宫中默默地守候了已经十余年的时光。如果说今天是他最后的任务,他将竭尽全力,不让一个人突破这道宫门。
建章宫前的激烈战斗就这样开始了。这是一场不对称的较量,一个人挡住了数千叛乱者的脚步。忠诚与野心的对抗,必将惨烈无比。
而就在这同样的时间里,长安西城永宁门外,也正风云激荡尘土飞扬。一支千人左右的骑兵披着满身征尘,出现在了城门口。
在这里执行警戒任务的细柳营骑兵将军大吃一惊!他当然认识这支骑兵的戎甲装束。大红战袍映衬着铁甲,红缨战盔,长刀在握,弩箭齐全……而且,更加显眼的是,每一个骑兵的臂上,都系着一条黑纱。
不用等到靠近,那种铁血气息就扑面而来,即便是像将军这样曾经上过匈奴战场的人,也感受到了这种令人可怕的锐气。这是真正的百战之师!
“打开城门!”
有一匹战马矫若游龙越众而出,它的主人随口说出的命令,不容任何人抗拒。
带着清脆口音的这几个字,好似具有魔性的力量。空气中有稍微的凝滞,随后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掠过严阵以待的守城门骑兵队伍。有人回身,就要去开城门。
“不许开城!不管来的是谁,也要听从虎符命令……!”
骑兵将军回头厉声呵斥。只不过他的话还没等说完,就戛然而止了。而且,从现在开始,他已经再也没有机会对他的部下发号施令了。一柄长枪快如闪电,直接就刺穿了他的咽喉,魁梧的身体从马上坠落,连人带甲发出沉重的响声。当场就死的不能再死了!
所有守在城门口的细柳营骑兵,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的将军被一枪刺于马下,却没有一个人敢把手中的刀动一动。
战袍飞扬的束甲身影轻舒玉臂,收回长枪,顺手甩去战盔。如同墨染的长发束起在头顶,秋水一剪,双眸清冷,令人不敢直视。她用手轻轻抚了抚臂弯间的那道黑纱,眼中闪过一丝悲伤。这个姓氏的荣耀,从玉门关千里至此,将跟着一起走进大汉长安!
“进城!”
第九百六十九章 贼势何嚣张
自从汉朝初年丞相萧何营造未央宫,建成如此大的规模,到今天为止,时光流转,岁月易逝,不知不觉已经是百年沧桑。
春华秋实,夏雷冬雪,这处规模宏大的皇家建筑群,不仅没有在这些年的风雨洗礼中变色,反而越来越呈现出它的辉煌。尤其是经过汉武皇帝对其中某些建筑的修缮和扩建,更是让它增添了无尽魅力。
巨大的琉璃瓦殿顶栉次鳞比,在太阳的光芒下散发出神秘而尊贵的气息。如同这个东方伟大帝国的深厚底蕴一样,登峰造极,无法复制。这样的情景,曾经令无数远道而来的四方朝拜者赞叹拜伏,心存畏惧。
而外人也许永远不会真正了解,发生在这宫殿深处的一幕幕波澜壮阔场景。数不尽的宫闱暗斗,波诡绞杀,就藏在这悠长的宫中岁月里,从开始到现在,伴随着帝国的日渐强盛,一直都没有断绝过。
发生在王朝百年盛典即将到来之前这个秋天的一场血战,与从前这些年里未央宫中的战争相比,算不上是最严重的。但毫无疑问,这一次却是最惨烈的。
建章宫门口,石阶上血流成河。一个人与几千人的战斗,已经持续了半个时辰之久。宫墙两侧斑驳,都是鲜血迸溅的色彩。厚重的宫门布满刀砍斧凿的痕迹,变得破碎不堪。在其中的一扇轰然倒地之后,从洞开的大门口,甚至已经可以看得见里面中庭中的情形。
然而,即便如此,却没有一个人可以踏上台阶儿,冲进这道门口一步。因为,挡住这道门的一把刀,它的光芒是如此之盛,在此时此刻,盖压过了一切的刀剑之光。
黑白无间,刀与身合,锋刃入骨,发出轻微的声音,死去的人身体重重倒地,滚落下台阶儿。在又解决掉几个冲上来的死士之后,朴永烈身形飘落在地,抖落玄刀上的血珠,长吸一口气,平稳下胸口翻腾的气血。白衣染血,斑斑点点,尽被殷红渗透。
白衫黑发,玄刀如墨,风吹来,身上的血衣裹在若松柏直立的身影上,显得格外挺拔锐利。没有人知道他身上究竟受了多少处伤,也没有人知道这个如此拼命的人还剩多少勇敢,还能杀伤几人?
离建章宫门口十余丈外,自以为胜券在握的宗室亲贵们面面相觑,心中都有些吃惊。他们绝对没有想到,在这宫中还有这样的高手。以一个人的力量能够做到如此地步,这世间除了大家都忌惮的元召外,竟然还有这么令人可怕的家伙存在?!
“怪不得皇帝一直把他带在身边……这个侍卫竟然如此厉害!”
身后有人带着惊惧的语气叹息了一句。而其他的许多人也不禁暗自摇头。几千人的包围之中,这么长时间还没有突破这道宫门,难道真的要被这一个人阻挡在这里吗?
“这名侍卫是个高丽人,当年元召东征的时候,从海外把他带回了长安。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成了太子的贴身侍卫,直到今天……据说,此人受过元召的亲传,实际上是他的弟子。”
有多少熟悉一些情况的宗室亲贵低声把自己所知道的情况说了出来。颍川侯刘泽之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会这么拼命呢……哼!真是一条忠心的看门狗。不过,在当前的局面下,个人武勇就算再厉害又能怎么样?大半个长安和整个未央宫几乎都已经落入了我们的控制中,这区区一道宫门,难道能阻挡的住我们的脚步吗?”
从昨天夜里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休息过的颍川侯眼睛里布满血丝,不过,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疲倦之色。而其他人也是同样。在巨大的野心刺激下,他们忘记了疲劳。眼睛里看到的只是厮杀、鲜血、还有通往至高权力的光芒大道。
“这个家伙已经没有多少战斗力了!我们在这里耽搁的时辰已经够多,马上速战速决,去解决掉他!只要把建章宫再拿下,皇太后和皇后掌握了在我们手中,就算皇帝那边会出什么差头儿,也万无一失,对大计无碍!”
颍川侯刘泽之虽然并没有多厉害的武力,但他眼光毒辣。早就看出力战之下的朴永烈已经难以保持最开始的尖利锋芒。强弩之末,不足为惧!他现在争取的是时间。只有完全达成预定计划,才能够真正的让人放心。
很快,在他的命令下,重新组织起来的几百死士挥舞着各自的兵刃,再次朝着建章宫门口台阶上的那个守卫者杀去。时至今日,不管是宗室贵族还是他们的追随者都已经明白,这条路退无可退,成功则生,失利则死。所以唯有努力向前拼命,不必再有丝毫的迟疑。
颍川侯冷冷的目光穿过那门口,他已经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庭院当中的人影。他相信,卫太后和皇后一定就在那里,一个也跑不了!
“记着吩咐下去,卫氏家族,当全部诛灭,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至于那个孩子,倒不必忙着杀了……呵呵!”
“大宗正,据传闻,皇帝不能生育,他有意让皇后培养这个孩子……更何况,那是元召的儿子,岂能留着啊?”
“正因为他是元召的儿子,所以才不能杀呢!我要留着他性命,还有汉国公府的那些人,这些都是筹码,等到将来大局已定,就算是元召不死,他回到长安,我也要让他生不如死,活着比死了更难受……哈哈哈!”
颍川侯刘泽之冷冷的笑着,脸上露出的残忍之意,令人觉得害怕。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系,就连素来追随他的这些宗室亲贵们,也不由得低下头,虽然口中赞叹,却不敢与之对视。
听着得意的笑声和刀剑争鸣之音,朴永烈重新握紧了玄刀,准备更激烈的应战。他擦去嘴角的血迹,却顾不得管身上的伤痕。在他身后的大门之内,虽然那几十个仅存的宫中侍卫想要过来帮忙,但却都被他挥手制止了。如果自己都守不住这道门,他们更无能为力。还不如留在里面,做最后的屏障呢。
战斗到现在,究竟已经杀了多少敌人,他没有空去想。只知道身上每一次刺痛,都是又增添了一道伤口。虽然他尽力的都避开了要害,但在每一次都是数十上百人的围攻中,终究还是不能避免累累的伤痕。
这些年陪伴皇帝的宫中生活,终究还是消磨了他的锐气。玄刀虽然犀利如旧,但胸中的热血,却不复那种无敌的澎湃。这种感觉,让他很不爽。现在,也许唯有拼命,才能坚持到更久。至于生死,他早已抛却脑后。不管是为了皇帝的情义,还是不辜负师父元召当年的托付,他都将义无反顾,流尽最后一滴血,在这座宫门前!
一声清鸣,玄刀再次出手。即便今日千刀万刃加身,那又如何?英雄气概,正当秋风时节!
以刀换刀,以血换血。这是真正的以命相搏。尸体遍布的建章宫门口,浑身被血染红的朴永烈,已经再也看不出昔日白衣的身影。杀、杀、杀!杀死每一个想要进入宫门的人……不管扑上来的是怎样凶神恶煞的面孔,眼中所见,胸中所想,唯有这一个念头而已。
惨烈的杀戮终于到了最后的关头。杀红眼睛的死士们在严厉的命令催促下,大批大批的扑了过来。前面的倒下,后面踩着满地鲜血和尸体继续冲杀。守卫宫门的那个厉害家伙就快不行了,每一个人都想砍下他的脑袋!因为他们后面的主人已经说了,这颗首级的价值,是千两黄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是这些已经被逼上绝路的亡命徒呢。百炼玄钢的刀,沾满了鲜血,变得异常沉重。而它的主人,也终于到了力竭的时候。
在又斩杀了十几人之后,一柄短剑刺进了他的左肋。朴永烈身子一趔趄,在随后而来的数把刀砍中,伤痛之下被迫退后几步,还没有等他缓过气来,疾如风雨的锋刃就把他的身影淹没了……而趁着这个空隙,宗室势力豢养的死士们终于冲进了建章宫的大门。
几十名宫中护卫组成的防御,根本就抵挡不住这些已经变得疯狂嗜杀的家伙。中庭溅血,染红了地上的黄金落叶。
“太后,请把你怀里的那个孩子交出来吧!否则,刀剑无眼,若有损伤……。”
紧跟着进入建章宫的颍川侯和宗室亲贵们,冷漠的看着被包围在当中的皇太后和皇后。保护她们的侍卫转眼之间已经死的差不多了。就死在她们的眼前。现在只剩下一群宫女和太监战战兢兢的站在那里,想用自己的身体拼命掩护他们的主人,等待未知命运的来临。
面对着威胁,卫太后摇了摇头,什么话都没有说。她用手抱紧了元丰,转过头低声宽慰皇后和自己的女儿,却不想再看这些逼宫的乱臣贼子一眼。
颍川侯刘泽之心中恼怒。他不想再多说,以目示意身边宗室子,过去把那孩子抢过来,然后再把这两个看不清形势的女人都先关进宫中软禁。却听到身边有人低声说道。
“皇后可以不死,至于太后嘛……大宗正,想要彻底铲除卫氏,岂能手软?”
“那……取白绫来!对外就说,太后受到惊吓,不幸故去了。是我们的保护不利……。”
第九百七十章 热血染秋霜
如果说在进入未央宫之前,颍川侯刘泽之还并不想杀死建章宫主人的话,那么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已经别无选择。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既然要做,那就做到彻底残忍吧!
几个年轻宗室子在他的指使下,冲上前去,在太监和宫女们的惊叫声中,粗暴抢走了卫太后怀中的孩子。就连太后也被带了一个趔趄,幸亏皇后和云汐公主扶住了,才没有摔倒。
卫太后脸色苍白。环顾四周,建章宫中的侍卫非死即伤,庭院和宫门都已经被死士们控制。那些面目不善的宗室贵族们,正虎视眈眈的围拢过来,紧紧簇拥在一起的她们这些人,此刻显得如此无助。
“你们不要伤害这孩子……!”
皇太后顾不得自己的安危,她抬起头,看着落入对方手里的元丰,语气焦急,眼角已经隐隐带了泪花。被从睡梦中惊醒的元丰,还并不懂得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是被人弄疼了什么地方,他眼泪汪汪的看着这边,大声啼哭了起来。
“太后,这也怨不得我们。要怪,就只能怪您的那位好儿子这些年对宗室的刻意冷淡吧!事到如今,为了更好的生存,我们也不得不出此下策了……!”
秋风之中,一片肃杀之气。树上的叶子纷纷坠落,落在每一个人的头顶,又飘飘荡荡落在地上。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人的生命有时候也不过如同这落叶一般,脆弱而单薄。
“冤有头,债有主!如果你们恨我们母子,那就来杀好了,只是不要伤害无辜。这个孩子,还有皇后,以及这些宫中的人,又有什么错呢?如果你们还有一点儿仁慈之心,就请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听到养尊处优的皇太后竟然流露出哀求的语气,宗室亲贵们不仅没有感到怜悯,反而更加嚣张兴奋起来。曾几何时,这个以才情和容貌而名动天下的女子,是那么的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她凭着自己的智慧和宽容,还有其他后宫妃嫔所没有的幸运,在这座宫中以超然的地位生活了这么多年。她和她的皇帝儿子一样,对大多数宗室亲贵从来都不假以辞色。早就有不少人暗中嫉恨已久,只是碍于卫氏的强大,一直隐忍不发。如今掌握大权的卫青已死,那么还有什么需要顾忌的呢!
“太后,您能说出这样的话,老夫一点儿都不感到奇怪。呵呵,真是妇人之仁啊!她们能不能活命,就先别去考虑了,还是先多想想自己吧!”
颍川侯冷冷的笑着,他看着当年冠绝当世的卫子夫,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种快意。万千荣耀,不过如此。这样一个人能够死在自己手上,让他有莫名的畅快。他使了个眼色,两个自告奋勇的宗室亲贵手中拿着三尺白绫,走上前去,丢在落满一地的黄金树叶上。
“那么,太后是要自己了结呢……还是需要我们兄弟来帮忙?”
秋日的阳光透过高大桂树的枝叶缝隙,落到那白绫上,惨白的是如此刺目!云汐公主紧紧的抱着自己母亲胳膊,大声哭泣起来。皇后的脸色也变得苍白无比,她鼓起勇气大声说了一句。
“你们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朗朗乾坤,光天化日,要逼杀太后,简直是、简直是……。”
她在气愤之余又惊又怕,却终究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自己的情绪。而其他的宫女和太监们也纷纷哭声一片。只是他们在那些持刀死士的控制下,根本就无能为力。
卫子夫一生清贵,岂容受辱?死到临头,反而不怕。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淡淡的笑了起来。岁月无情,春光易逝。虽然红颜不再,但她倾眉一笑之间,仍可见秋韵之美。
“不要怕,你和琚儿还有素汐都已经长大了……就算这时候死去,母后也已经没有什么牵挂的。好好活下去……!”
看到自己的母亲伸手去拿那条白绫,云汐公主如五雷轰顶,她感觉到天都要塌了下来,用手扯住她衣襟,禁不住撕心裂肺的大声喊着。
“母后!不要啊……呜呜呜!”
看到卫子夫甘愿自缢而亡,以颍川侯为首的宗室亲贵们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如果是他们动手,心理上总是有些障碍。而对方选择自己去死,这当然是最好的结局。
又一片落叶从树上掉下来,落在手背上。手掌中的白绫柔软在握,映入眼眸的那片黄叶,却如同金色的过往,风华绝代,从此再不可得。略微弯了一下腰的卫子夫叹息一声,耳边却忽然听到地面上传来一种非同寻常的声响。她脸上的表情愣了一下,随后直起身子,转头看向建章宫大门之外。
几乎与此同时,许多人都听到了动静。就像是大晴天里忽然响起的闷雷滚落到了地面上。由远及近,眨眼之间,卷地而来!
“怎么回事?哪里来的骑兵……进长安来的细柳营兵马不是在未央宫外守卫吗?难道是刘左车将军他们回来了,不会这么快吧?”
颍川侯刘泽之满腹狐疑的问身边的其他人,大家一起摇头,纷纷表示不清楚。正要吩咐人出去查看究竟时,却看到有先前布置在朱雀门口的人已经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一路大喊着。
“不好了!大事不妙……有一支自玉门关而来的骑兵从西城而入,直驱未央宫,现在、现在……他们已经进了朱雀门了!”
什么?!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之后,在场的宗室亲贵们无不大吃一惊。别的不用多想,只听到“玉门关”这三个字,就可想而知这支骑兵的来历为何了。
“谁放他们进入长安的……为什么不拦住他们?守卫永宁门的细柳营兵马呢?真是岂有此理!”
一种危险的感觉莫名涌上心头。颍川侯大声怒喝着问道。而来报信的人仓促之间却并不明白这其中的究竟,更不知道早些时候永宁门外发生了什么。不过,他却知道,从天而降的那支骑兵是什么人。因为,他们的铠甲装束独一无二,天下无双!
“大宗正……来的是赤火军!永宁门守军恐怕没有胆量能够拦住他们……。”
听到报信者的补充说明,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随着西征军团出征西方大陆的赤火军骑兵忽然杀回长安,毫无疑问,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们一定是知道了长安城里发生的事,所以才星夜赶回来的。
“马上组织起来,堵住宫门各处……准备应战!赶快去命令未央宫外的细柳营兵马,绝对不能让他们进入朱雀门半步……!”
察觉到危险来临的颍川侯,已经先顾不得处置眼前的事了。相比起卫太后的生死,即将来临的新一轮较量,才更加重要。只不过他的命令刚刚说出口,就已经有些晚了。
建章宫门口一阵大乱。在一片兵刃撞击和惨叫声中,一匹神骏非凡的战马踏阶而上,直接从大门口踩着躲避不及的身体飞纵进来。那马长声嘶鸣,声若龙吟,马蹄停住。在纷纷后退的死士面前,马上身影娇叱一声,横枪而立,一双冷眸如电,直扫过来。
“霍去病……原来是你!”
当年在整个长安面前连败十八将而夺取将军印的巾帼英雄,宗室亲贵们当然都认识。虽然她后来恢复了女儿身,并且因为种种原因逐步退隐出军中,但当今天,她再度披上那袭火红战袍的时候,仍然是身姿飒爽,英武非凡。
“一群乱臣贼子!也配跟我说话?更何况,世间已经没有了霍去病这个名字。我是云冰,你们的表演到头了,受死吧!”
长枪尖头,点点血迹。束发立马的女子不屑一顾的看着神色各异的作乱者,眼睛里尽是睥睨之色。
“你们还等什么!还不趁此机会去杀了她……难道要等到赤火军冲进来,大家都死无葬身之地吗?”
听到颍川侯气急败坏的命令,没有人敢再迟疑。当初的冠军侯虽然威名远扬,但那是在战场上。现在眼前只不过是一个单枪匹马的女子而已,有什么可怕的!
刀枪剑斧,杀声如潮。没有什么好说的,也许,唯有杀戮,才能最终解决问题。
并不算宽敞的庭院中,云冰顺手把长枪插入地面。纵身跃下马背之际,红芒闪烁,赤火剑出鞘,一轮血雨如注,中剑者纷纷倒地,或死或伤,痛苦挣扎。这一次的激战,却比刚才更加惨烈。
颍川侯刘泽之和宗室亲贵们在后面看得清楚。见对方如此厉害,情势有些不妙。他皱起眉头,耳边听到小元丰在哭闹不停,心中焦躁,一把把他抓了过来,顺手拔出宝剑,厉声喝道。
“住手!否则,老夫就把这孩子斩成两段!”
拼杀暂停,赤火剑收敛了锋芒。云冰透过眼前的刀锋与剑芒,她看到了那个被敌人抓在手中的孩子。那是元召和素汐公主的儿子。她宁愿自己牺牲,也不会让他伤及分毫!
“老贼!你想怎么样?”
“老夫只是想看看,你手中剑杀别人快,杀自己也会不会这么快呢?”
第九百七十一章 落叶更苍凉
位于朱雀大街南端的汉国公府,在第一时间得知长安发生叛乱消息后,马上就全力加强了戒备。
元召虽然出征在外,但府中的人手已经足够自保。更何况,明月楼的季英亲自部署,派出了大批高手,暗中在国公府周围保护,就是怕万一有何不恻,对不起元召多年来的帮助。
整个国公府严阵以待,忠心耿耿的护卫们在老管家元一带领下,把每一处都把守的密不透风,日夜不休巡守防范。听着外面不断传回来的消息,没有人知道这场叛乱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元一对所有人下了最严厉的命令,在这段非常时期内,不管外面乱成什么样,都不许去管,更不准打开府门。大家唯一的使命,就是保护好这座府邸,不让两位少夫人受到一点惊吓。
这位已经在府中半辈子的老管家看的非常明白,宗室亲贵们的势力非同小可。他们选在这个时候突然发难,一定已经做好了周密准备。恐怕这场叛乱短时间内不会平息。不过,他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并不十分担心。大汉王朝发展到今天,人心所向,没有人希望打乱目前的安定生活。就算宗室亲贵们短时间内占了上风,也绝对不会持久。他们的失败,只是早早晚晚的事。
不过,这段时间也决不能掉以轻心。两位少夫人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她们安安稳稳的待在府中就好,至于外面的消息,元一早已经嘱咐所有上下人等不许透露一字,免得她们担心。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长安城里就算是天翻地覆,汉国公府的后院仍旧是一片安宁。所有加强警戒的人们心中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在元召回来之前,他们不管付出任何代价,也要把所有的动乱隔离在府门和院墙之外。就算是滔天巨浪扑来,他们手里的刀和心中的信念,也会铸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顽强守护,固若磐石!
然而,事情的发展又怎么会因为人的意愿而改变呢?他们终究还是避不开这场劫难。随后惊人的消息接连传来,宗室势力祸乱全城,皇帝陛下夜出长安,紧接着未央宫被围困,宗室亲贵们开始攻打朱雀门。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已经彻底失去了控制。就算是元一和其他所有人想继续维护府中的平静,也已经不可能了。因为,未央宫中不仅有卫太后、云汐公主等人在,更重要的是,自家的小公子元丰也在建章宫啊!
果然,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素汐公主大惊失色,立刻就乱了分寸。元丰就是她的心头肉,现在面临着危险境地,她又怎么能在府中坐的住呢?更何况,自己的母后,妹妹还有皇帝刘琚生死难料,她当机立断就下了决定,马上进宫去查看究竟,不管发生什么事,她也必须要亲眼看到自己的儿子和亲人们。
苏灵芝也同样忧心。只不过她还有元月需要照顾,即便是心急如焚,除了劝慰素汐不要把事情想的太糟之外,却帮不上什么大忙。
已经苍老驼背的元一什么话也没有多说。他红着眼睛,留下足够人手严密保护府邸。然后挑选了府中最精锐的力量,亲自扛着刀在前面开路,一群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就这样保护着他们的少夫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未央宫中来。
他们来得却正是时候。宫门口一片混乱,连夜赶到的赤火军以绝对的威慑力量,让宫门外的细柳营骑兵不敢与之对抗。从将军到士卒,没有一个人拔刀相向。也许,在形势不明之前保持沉默和不流血,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素汐公主顾不得其他,她的一颗心早已经全部挂念在元丰的身上。急匆匆穿越宫殿和甬道回廊,当终于进入满是血迹和破损不堪的建章宫门口时,她已经惊恐的简直就要无法行走了。
然后,她一眼就看到了她的元丰儿。那可怜的孩子正在大声啼哭着,被满脸凶狠之色的颍川侯倒提在手中,寒光闪烁的剑锋只在尺寸之间。
素汐公主眼前一黑,扑倒在台阶前,她撕心裂肺的大喊了一声“丰儿……!”,泪珠滚滚而下,忍不住哭了出来。
建章宫庭院中,有片刻的平静。秋风吹的树叶哗哗作响,落下的叶子飘落在每一个人头上和脸上。空气中似乎有凝固的气息,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孩子的哭叫,而且,他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哭得更加凶了起来。
进入宫门的素汐公主和汉国公府的所有人,却只能远远的看着那小小孩童的无力挣扎,一时半会儿没有办法过去。因为,他们中间不仅隔着千百刀锋和人丛,还有元丰随时会受到伤害的危险,纵然是心头万丈怒火,却不敢轻举妄动。
卫太后也哭了起来。她看一眼门口的女儿,又看一眼陷入危险中的外孙,一颗心简直就要碎了。在这座无比熟悉的庭院中,这咫尺间的距离,却犹如相隔着千山万水,生死轮回!
凛冽的杀气中,这样的场景令人动容。只不过,被死士们保护在后面的颍川侯却一点儿也不为所动。恰恰相反,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冷酷和狰狞。却没想到,手里的这个小娃儿,果然是一个最厉害的杀手锏。现在自己这方重新掌握了主动权,对方来救援的人就算是再厉害,那又怎么样呢!
这个亲手策划这次叛乱的宗室皇族,冷冷的扫视了一下四周,心中迅速盘算一遍。在这座宫中,以他为首的宗室势力,除去死伤的,大约还剩一千多人。他们都聚集在他的周围,手执利刃,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再展开杀戮。
而被云冰保护在内殿阶前的卫太后那些人,不足为惧。至于刚刚进入建章宫的素汐公主和汉国公府的护卫们,更是不可能会构成什么威胁。既然如此,他的计划就可以继续实行下去了。而手中的这个孩子,无疑就是最重要的筹码。
就算是赤火军已经进入长安,那也没什么可怕的。只要把带领他们来的这个人杀了,在失去将军号令指挥的情况下,区区千余骑兵也翻不起多大的浪花来。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左手高高举起元丰,右手长剑映着阳光发出刺眼的光芒,嘴里发出狰狞的狂笑。
“哈哈哈!你们这些人,不要再心存幻想了。离开长安的皇帝陛下这会儿说不定早已经不幸驾崩。为了防止社稷动荡,宗室亲贵们必须立刻掌握权力,控制局面……所有反抗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说到这里,他斜眼瞅着几丈之外那个手握长剑的身影。语气中带着讥讽又说了一句。
“还有你!不是很厉害吗?怎么不拿剑杀人了?听说你是元召最钟爱的弟子,这些年跟在他身边,为了他什么都可以舍弃。老夫一直很好奇,这样的一个天纵英才,竟然是一个女儿身。现在看起来,你和元召那小子之间,果然是不清不楚的很呐!哈哈哈!”
颍川侯刘泽之猖狂的大笑着。他身边的那些宗室亲贵也都笑了起来。其中更夹杂着许多人言语不堪的议论声。这样的事,果然更能引起他们的兴趣。
染血的披风,更加红艳。低垂的剑,有些微微的颤抖。云冰抬起头,一缕低垂下来的发丝挡住了她的眉梢,心中升腾的怒火却让她的脸变得通红。如果不是在这样的生死杀戮面前,红颜娇美,剑骨英姿,在秋风落叶中本来是最令人心旷神怡的画面。但,现在她只想杀人!骄傲无比的心,岂容丝毫的亵渎?更何况,这些家伙还侮辱到了她此生最最重要的人。
“无耻老贼!我必把你碎尸万段!”
听到她咬牙切齿的话。颍川侯却笑得更大声了,露出的牙齿阴森森,像是随时要吃人。
“别做梦了!来,看看这小家伙儿吧,元召的儿子!啧啧,这一剑下去,断胳膊断腿儿的,应该不会拖泥带水吧?”
颍川侯一边说着,一边举起了长剑,眼睛瞅向元丰在不停挣扎的小腿。却早听到素汐公主在那边悲痛欲绝的大声喊着“不要!求求你……不要伤害他啊……!”。一边挣扎着想要冲过来,却被身边护卫们拼命拉住了。
“先把丰儿放了,随便你想怎样!”
“一个小孩子而已,想让他活命也很简单。不过,需要有人拿命来换!”
“谁的命?”
“你!”
空气凝滞,略一迟疑。颍川侯狞笑一声,剑锋晃动,作势欲砍。
“好!”
清脆的一个字出口,红芒掠过,剑锋倒转,那双曾经杀敌万千的手,一下子就把剑刺进了自己的胸膛。鲜血喷涌出来,落叶斑驳,一地碎红。
震惊和惋惜的神色浮现在许多人的脸上。不管是怎样的敌人,对于如此刚烈干脆的行为,也不由得心头掠过敬意。
“冰儿!你……不要啊!呜呜呜!”
素汐公主的声音远远的传过来,听在耳中,似乎有些模糊。云冰没有回头,她紧紧咬着嘴唇,眼睛只一眨不眨的盯着元丰。
“放开他!”
“你这一剑没有杀死自己啊?那我只好砍掉元召儿子的这一条腿喽!哈哈!”
人间争斗,冷酷无情。一剑斩下,斑斓的秋天世界也变得惨白无色……。
第九百七十三章 立马斜阳处
长安南城门,名“含光门”。它并不在这座城的正南,而是稍微偏西多一点。相比较起其他几座城门的重要性,它的防御作用似乎也显得薄弱。
不过,今日这座城门外却有重兵在此严阵以待。这支从终南山方向急匆匆赶来的军队,肩负着重要的使命,从将军到士兵,他们的心里都非常清楚,如果不能圆满的完成任务,他们也就失去了最后的弥补错误机会。那么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懊悔终生的结局。
秋风阵阵,身穿甲胄的人感觉到很凉爽。然而,为首名叫张句的将军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满头大汗,心中焦急不安。他和他手下的这几千人马一样,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共同的期盼,那就是如果宗室亲贵们真的失败了,可一定要从这含光门逃亡啊!
从终南山别院门口一直到含光门,张句这一路上都后悔万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鬼迷了心窍,糊涂到失去了辨别是非的能力。竟然助纣为虐,帮助叛乱的宗室势力追杀皇帝陛下。虽然他们一直不明白事情的真相,被蒙在鼓里,算是被利用了。但大错既然铸成,终究是罪责难逃。
他们这些人并不知道,将来事情平息之后,会受到怎样的责罚。如果因此而让整个细柳营驻军都受到牵连的话,那无疑是一场灾难。也许,唯有将功补过,才能够减轻追责吧。
“细柳营军包围长安,无形中对叛乱者形成了很大的帮助……今日之局势,你们所有人都难以逃脱责任!哼!虽然是受人蛊惑,不明真相。但如此愚钝不堪,岂能配得上大汉帝国的这身戎装?”
即便是现在回忆起这几句严厉的话,张句和他的部下心中还是悔恨欲死。其实,自从在终南山看到元召突然出现在面前,他们就已经顿时醒悟到自己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及至弄明白他们跟随刘左车出城追击的所谓“祸乱长安者”竟然是皇帝陛下后,更是如遭雷击,一个个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末将等自知罪大,无话可说……甘愿领死!”
在无与伦比的巨大威压面前,低下头颅拜倒尘埃中的张句只说了这一句,就再也没有辩解什么。参与弑君叛乱,无可饶恕!唯有一死,才能消除罪孽。
虽然已经做好了自刎谢罪的准备,不过,元召没有让他去死,也没有惩罚其部属任何一人。这些将士,都曾经上过匈奴战场,为国家和民众流过血,付出过许多。死在他手里的敌人很多,但绝不包括他们。
于是,不久之后,以戴罪之身接受新任务的这一部细柳营骑兵,便来到了长安城含光门外,列阵待命。他们虽然并不知道元召为什么有那么大的信心让他们来这里。但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这是他们最后立功赎罪的机会,没有任何理由错过。
焦急的等待,无疑是一种煎熬,尤其是在不确定的情况下。好在这种令人心神不安的情形并没有持续太久。风过之处,有乱七八糟的嘈杂声音和巨大的喧嚣从城内传来。叛乱终于蔓延到了这里。含光门外,早已经拔刀而待的将士们神情大震,随着一声令下,马上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含光门城门紧闭,高大宽厚的城墙隔绝了内外。如果说城外是自由的天地,那么这一道关城隔绝的,便是失败者的死亡地域。虽然这么说并不确切,但起码在颍川侯这些人的心中,就是这样的感觉。
秋风起渭水,落叶满长安。曾几何时,在这样的季节里,正是他们这些贵族豪门人家骑马弯弓城外射猎的时候。烈马华服,前呼后拥,追逐驰骋,尽情豪纵……然而现在,这一切已经都不可再得。惶惶如丧家之犬,茫茫似漏网之鱼。才是他们真实的写照。
颍川侯刘泽之一手挥舞着宝剑,一只手不断的掠起遮挡住面目的灰发,好看清楚前面的道路。他的身上和脸上都溅上了鲜血,苍髯乱发,显得很是狼狈。在他养尊处优的这些年里,还从来没有人看到他现在的这个样子。
不过,与他眼中的怒火比起来,外表的形象怎样,他已经一点儿也顾不得理会了。颍川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失败,他像一条潜伏的毒蛇一样,在草丛中等待了十分久,本来是想要利用这次绝好的机会,一击毙命的。可是,现在需要考虑活命的,反而变成了自己。
前方,含光门在望。在忠心死士们保护中的这位叛乱组织者,回头看了一眼跟随他的人,禁不住用嘶吼的声音仰天悲叹,嘴里发出了恶毒的诅咒。
“真是该死啊!多年策划,毁于一旦……宗室休矣!我等皇室血脉将死无族类……!”
怨不得他如此灰心绝望。谁又能想得到,天机难测,命不在我!明明是选择了最好的时机发难,却仍旧避免不了失败的命运。难道上苍就真的对他们这些皇室族裔如此无情吗?
颍川侯刘泽之和跟随他起事的这些宗室贵族们都一直坚信,在外戚势力已经发展到如此壮大的今天,皇权早晚会被架空,甚至会被削弱到可有可无的地步。这绝对不是一种危言耸听的想象,而是他们根据这些年来大汉王朝政局的实际发展情况所做出的准确判断。
这样的一个未来,是属于宗室势力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愿意看到的。因为这触犯了他们的根本利益。更对他们内心深处“家天下”的无上优越,产生了深深的威胁。
而且,最令他们感到失望的是,当今天子没有能够继承汉武帝后期想要抑制外戚势力的遗愿,或者是说他根本就没有过这种想法。当只顾念亲情和友情而忽略了王权至上的皇帝坐在含元殿宝座上的时候,在不久将来可能产生的严重后果,随着他在位的时间越久,就会越不可避免的发生。
这次的长安叛乱,虽然说事发突然。但宗室亲贵们之所以能够一呼百应,积极响应了颍川侯的举动,与长期以来心中的不满和埋怨是分不开的。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果客观一点儿来说,在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王朝之下,却发生了这样的悲剧。已经不能用简单的是非善恶来区别。虽然这其中野心和怨恨占了一大部分,但更大的原因,还是许许多多人在一个惊天动地的划时代改变之前的命运抉择。
到现在为止,还很少有人能够预感到,这是一次必将到来的选择,事关天下苍生福祉和千秋万代的安稳。随着一个人平定四海归来的脚步,它已经拉开了历史大幕!
这样一次波澜壮阔,前无古人的改变。注定将会是这个伟大帝国的蜕变。在此过程中,死亡和殉葬者将会不可避免。而很不幸,发动长安之乱的这些宗室亲贵们,就是第一批!只是现在他们还并不知道自己将面临的悲惨命运而已。
“开城门!全部出城……我们且东去洛阳,等到站稳脚跟,号召天下忠义之士聚集……再兴汉室!”
颍川侯咬牙切齿发出新的命令。自从建章宫失利开始败退,一路至此,为了保护他们,死士们已经死去了一大半儿。就连许多宗室亲贵也丧命在赤火军的刀下。长街染血,尸横遍地,那些铁血无情的家伙,简直杀人不眨眼。不管是任何身份的叛乱者,也不管被追上后是抵抗还是投降,一律就地处死,不留活口儿!
世间没有人会不怕死,如果能够活着,谁又想轻易的死去呢?当鲜血淋漓的杀戮从天而降,那些铁蹄声声敲打在背后,如同追魂索命的无常,已经失去抵抗意志的这些叛乱者,也许现在心中最强烈的念头,就是赶快出城去,才有可能逃得一线生机。
但很可惜,他们想的太简单了。有人早已经在城门外给他们准备好了惊喜。不管是神机妙算还是误打误撞,含光门外,注定是他们逃亡的终点。
城门打开,吊桥落下。蜂拥而出的宗室亲贵们踏过护城河,纷纷长吁一口气。只是他们的这口气还没有喘匀呢,就都目瞪口呆面无人色的愣在了护城河边。
“所有人放下兵刃,原地勿动……束手就擒吧!”
严厉的命令从对面将军口中传来。刀出鞘,箭上弦,阳光刺目,杀气凛然!
“不要理他们……夺路,冲过去!”
城门内马蹄声大作,赤火军已经随后追来。退无可退的宗室亲贵们和死士一起举起刀,冲杀过去。然而,迎接他们的是又一轮又一轮的雨箭……对面的骑兵没有留情,三轮箭罢,一地伤残。随后刀光大起,三面包抄过来,凡有抵抗者,格杀勿论。很快,护城河里的水开始变红。
没有人注意到,在距离这处小型战场不远处,有一小队羽林军骑兵停住了前进的脚步。他们如众星拱月一般护卫着当中的两骑,安静看着这边的杀戮。
“元哥儿……他们终究和朕一样,都是高祖皇帝血脉。你……?”
“好吧!去传令,停止杀人。如果还有活着的话……哦,算他们命大。”
长安城外,出城避难的皇帝和他的重臣兼朋友并马而立,身后斜阳晚照,霞光满天。
第九百七十四章 弹指一盘输
颍川侯刘泽之的命很硬,就算是在乱军格杀之中,他仍旧活了下来。虽然身上也受了几处轻伤,但和眼中所见的悲惨场面相比,已经算得上是万分幸运。
不过,如果这位老资格的宗室皇族能够提前预知自己将来命运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就在含光门外挥剑割断自己的脖子,以免受那种屈辱。
但很可惜,他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心中更是依仗着皇族的高贵血统,以及想要隐忍活下去等待机会复仇的信念,所以,在最后部分死士的拼命保护下,他和其他十几名宗室亲贵坚持到了止杀令下,那些疯狂攻击的骑兵终于停止了杀戮。
被逼退到护城河边的颍川侯眼睛里一片血红。他心头的万丈怒火,恨不得喷薄而出,点燃这一天云霞,让身后的长安城和这天地一起毁灭!
在从前的时候,这些宗室亲贵们只是听说大汉军队的威武能战,纵横万里,如何无敌。但他们却终究没有亲眼见识过他们是怎样杀敌的。而等到今天终于亲自目睹的时候,却没想到是这样的一种情形。自己这些人竟然成了他们挥刀指向的目标!
从建章宫到含光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宗室亲贵们好不容易纠集起来的这几千死士力量,在赤火军和含光门细柳营骑兵的追击攻杀中就已经死伤殆尽,只剩下了眼前簇拥在周围的这百十人了。而且,尤其令人感到绝望的是,此前一直嚣张无比的宗室势力,在这些骑兵的凌厉刀锋面前,简直不堪一击,没有任何的还手之力。就如同是待宰的羔羊,除了败退逃跑,没有其他办法可想。
被三面包围在护城河边的这些幸存者,都脸色苍白的看着那些身披铁甲的骑兵。他们也在沉默的盯着他们。秋色里的落日晚霞最是壮美。半天火烧云的色彩落在地面上,染红了城墙,河流,战马,滴血的刀尖,还有辽阔大地……这座雄伟的城市,如同在野而战的苍龙,遭受祸乱,其血玄黄!
长安城还是那座长安城,但每个人心中都明白,从今往后,这也许已经不是他们的长安城了。有一些影响深远的变化,因为这次流血的叛乱,而提前加快了步伐。
“你们、你们身为大汉帝国的军队,领受王朝的粮饷,却用手中的刀来屠杀皇室血脉!看看你们的身后,马蹄下的亡魂都是高祖皇帝的子孙啊……苍天无眼!尔等,真是罪无可恕!”
颍川侯仰面朝天,振臂悲嚎。其他十几贵族也戟指而骂,悲愤呜咽起来。既然手中的刀剑已经没有了作用,那么现在最有力的武器,就只剩了他们高贵的身份和皇族血脉了。虽然有许多参与叛乱的宗室子已经死在了刚刚结束的激战中,但他们不相信,这些奉命行事的骑兵敢把他们都赶尽杀绝。如果他们真的敢这样做,那么将会激起天下人心中的愤慨。不管对方占据着怎样的大义和理由,都将会失去人心。毕竟,大汉帝国是由汉高祖刘邦创立的,而这位王朝的开创者死去还不到百年。他的子孙后代,怎么能够让人这样随意的屠杀呢?
含光门外的骑兵和随后赶到的赤火军已经合围,这区区百十人插翅难逃。停止杀戮的护城河边有片刻的宁静,在一片悲愤的咒骂声中,掺杂着不远处乌鸦鸣叫的声音。那是嗅觉到死亡气息的乌鸦群开始来寻觅自己的食物了。
将军张句的刀上还滴着血。他知道自己亲手砍杀的人中包括两名宗室亲贵,但他并没有迟疑和后悔。只不过,听到颍川侯的怒喝声,他却不知道应该怎样来回答。在冲杀和战斗中,他和手下的将士们可以不顾生死忘掉一切。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是以他的能力所无法解决的难题。
不过,此刻并不需要他为难。城门口列阵的赤火军分开两列,一匹战马载着它的主人,正朝这边冷冷的看过来。
“老贼!我早说过会把你碎尸万段的,怎么,搬出这些理由……现在知道怕了吗?哼!”
大群的乌鸦开始在头顶盘旋。长安附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大规模的死过人了,这些家伙很想开始它们的饱餐盛宴。只是现在地面上的刀枪人马杀气冲天,让它们不敢停留。
“老夫就在这里!有本事你就过来杀吧!哼!高庙离此不远,我倒要看看,你们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对他的子孙后代斩草除根!”
到了这个时候,反倒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颍川侯须眉皆炸,怒目而视。他虽然不知道这些骑兵为什么停下来不再动手,但却隐约猜测出,他们一定是接收到了某种命令,才做出这样的举动。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可怕的。
身在龙马上的云冰忍着伤口的疼痛,她暗自咬了咬牙,很想现在就飞马过去,一枪把那老家伙扎个透心凉。但她终究又忍耐了下来。因为就在刚才,有一骑羽林军飞驰来晓谕诸军,传达了最新命令!
“元公令!且刀下留人……!”
不管是赤火军还是细柳营骑兵,他们当然知道这是谁的命令,所以才令行禁止,立刻停止作战,结阵而围。包括云冰,也收起了长剑。她在马上越过人丛四处张望,虽然还没有看到元召的身影出现,但那一双清眸中透露出的既热烈又委屈的情绪,却是再怎么掩饰也藏不住。
看到没有人再理会他们,以颍川侯为首的这些宗室亲贵们,惊恐的情绪渐渐平息。他们相信事情也许很快就有转机。所以,又有些有恃无恐起来,责骂的口气也猖狂了许多。
“大汉王朝是高祖皇帝所立,这个天下本来就姓刘!如今朝堂上有人包藏祸心,想要祸乱江山,动摇社稷。你们这些军伍之人,身负护卫国家职责,正应该分清善恶,帮助宗室铲除怀有异心者……这是匡扶社稷之功也!难道就没有人明白这一点儿吗……啊?”
西风猎猎,甲胄生寒。所有人都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位表演者的垂死挣扎。却听到不远处有人叹息了一声,淡淡的截断了他的话头。
“难道……这就是你们刺杀朝廷重臣,逼迫天子,意图谋反作乱的理由吗?”
晚风拂柳,残阳将尽,远远的有钟声响起,整个长安都听到了这钟声。这是从城中最高的那座钟楼上所传出来的,令人心头不由一震。颍川侯和剩余的宗室亲贵们一起转过头,迎着西边的光芒。他们终于看到了恨之入骨的那个最大敌人。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大汉羽林军保护着他们的皇帝陛下停留在几十丈外。而单独一骑青衫从容而来。岁月荏苒,再回长安,虽历经百战千劫,他胸中的热血,依然澎湃,如同当年。
“元召……果然是你!原来,你早就回来了!自己不入长安,却躲在背后布置。怪不得……你的手段好狠辣啊!”
颍川侯恶狠狠的盯着那一匹马上的身影,如果眼睛能够杀人,他恨不得把那人斩成十七八块,方解心头之恨。随后,其他的宗室亲贵们就发现了安然无恙的皇帝,他们脸上的表情也开始变得狰狞起来。
“颍川侯,你说错了。我不过赶到的刚刚好而已!如果能早一步回来,长安城内就不会发生那么多的流血死亡了!这都是你们的罪过。”
战马停住,所有将士以军中之礼在马上致意。元召挥了挥手,然后目光看着已成阶下囚的宗室亲贵们。他说话的口气,从来没有如此严肃过。
“哈哈!真是没想到,你从千里之外急急赶回来,竟然不是去城中保护自己的家小,而是先赶去救皇帝……元召,这不像是你一直以来的作风啊?莫非那些无上的权力荣华在你眼里就比老婆孩子还重要吗?”
颍川侯眼角不屑的看着对面的元召。他现在不管用任何手段,只想狠狠的打击这个人高傲的内心。也许,这世间只有敌人和朋友才能真正了解,这个看似淡泊一切的人骨子里到底是多么的骄傲无比!
“人生在世,须有大义和小义之分。我元召蒙受两代帝王之恩,既然以身许国,在家国社稷面前,又怎顾得上儿女私情呢?!”
言简意赅,大义凛然。在场将士无不为之动容,然后心底升起的就是更加狂热的崇拜。这是真正的国家栋梁,大汉精神所在!就连不远处在羽林军簇拥中的皇帝,也情不自禁眼角湿润了。不管是在从前,现在,还是将来,他终究还是他的“元哥儿”,兄弟之情,不会改变。
“哼……既然如此,不必多说!元召,你要对我们怎么样?要杀要剐,现在就来啊!”
“颍川侯,你又说错了。不是我要对你们怎么样,更不是我要杀你们……你们所有人的命运,将会交给大汉律法来决定!”
不用再下命令,早已经听明白元召意思的骑兵们一拥而上,把这些侥幸不死的家伙绳捆索绑了个结结实实。然后也不管他们怒骂挣扎,直接押走了。
“师父……你放心!丰儿和素汐姐姐他们都没事……。”
松懈下来的云冰低声说完这句话,终于坚持不住,晕倒在了元召的怀里。却没有人知道,表面一直镇定自若的他,在听到这句话之前,又是如何的心急如焚!
“唉!维护高大上形象的装逼……真他妈不容易!”
第九百七十五章 大道是沧桑
刀兵散尽,叛乱平息。在重新进入长安城之前,皇帝刘琚看着这座雄伟的都城,不由自主对他最信任的人问出了那个让他感到痛苦的疑问。
“元哥儿,这些宗室王族已经富贵无极,可是他们为什么还要发动叛乱呢?从前在博望苑读书的时候,曾经听师傅们讲过,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多助之至,天下助之,寡助之至,亲戚畔之……难道真的是我做得太失败,以至于连他们也要刀兵相向吗?”
并马而行在旁边的元召听出了他话中的悲伤之意。他收回目光,略微沉吟了一下。然后认真的盯着皇帝的眼睛,开始说话。
“其实,这样的问题,并不应该由我来回答。经历过这么多事,相信陛下应该已经有所领悟人性中的复杂。如果认真想一想,你就会明白的……。”
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也许,他并非完全不懂这其中的关系,只是出于一直以来的宽厚仁慈,并不愿意去往恶的方面揣测而已。
含光门宽厚的城墙遮挡住了最后的一缕霞光。承载了岁月斑驳的城门洞内有些阴暗,马蹄踏过,两个人的对答声音显得异常沉闷。
“从未央宫一直到终南山,为了保护我的安全,有那么多人在这次叛乱中死去……而在那处山间别院,我更是亲眼看着李老将军奋勇杀敌,以身为殉!死去的人永远不可能再复活,无论我心中如何悲痛,这一切也无法挽回了。只是,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什么呢?”
“很简单,都是为了满足权力和利益的需要!”
“可是,他们已经得到了这世间最大的荣华和尊贵地位,难道还不满足吗?”
“陛下,可曾听说过一句话,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人的**是永远无法满足的,贪婪是与生俱来的原罪。已经拥有的怕失去,没有得到的想得到……生生死死,周而复始,如此而已。”
“元哥儿,事到如今,我也不再瞒你。其实,自从十年前登上皇帝位开始,我就一直感觉到乏味苦累。那些整天批阅不完的天下奏章,看不尽的朝臣争斗,还有各种帝王应该遵循的规矩礼仪……这些都让我感受不到一点儿自由的乐趣。甚至就连后宫妃嫔的选择,也要考虑到各种与政治有关的因素,不得随心所欲。我越来越不明白,这至高无上的权力,真的就有那么重要吗?”
“陛下所说的这些,只是一方面。权力当然重要!只是要看它被掌握在谁的手中,又是用来干什么呢。”
“呵呵!未央宫中,还有这座长安城里,甚至是整个天下疆域内,自从百年之前高祖皇帝开创下这个王朝以来,就烽火叛乱不断,不管是内忧还是外患,几乎大多数时间都有战争发生。真正平稳安定的日子,可谓是少之又少。如果这一切的根源,就在这权力**上的话,那它可真是罪魁祸首啊!难道就没有人能够逃脱的开它的控制吗……甚至就连元哥儿你也不能?”
从城门口的昏暗走入城内的暮色中,皇帝的脸色有些看不清楚。但他最后的这句疑问,却似乎让这暮色降临的时分凝滞了片刻。后面紧紧跟随的羽林军都心中吃了一惊,他们不约而同的停住脚步,与前面的两骑拉开了距离。
远处的长街上已经开始有灯光亮起。城内的叛乱虽然平息,还有几处大火没有扑灭,更有隐约的哭泣声传来,那是一些这次被殃及的人家,遭受了突如其来的莫名之灾。
元召脸上的神情扑朔迷离。他并没有去看皇帝,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毫无隐瞒的说道。
“这世间没有人有那种能力,能够逃脱开权力的诱惑……就算是被称为圣贤者,也不能!无数人为了这种诱惑而生死争斗,伴随着王朝的兴盛和衰亡,一代又一代,循环不休。这本来就是一个难以解开的死结!”
听到他的回答,皇帝刘琚似乎并没有感到太意外。两个人并马看着远近灯火逐渐亮起。稍微沉默了一下,他忽然又问了一句。
“宗室亲贵们叛乱的理由,有很大一部分是怕你的力量太强大了,将来会大到无所控制的程度……那么,元哥儿,你也会有做帝王的野心吗?”
刘琚转过头来,平静的看着元召的眼睛。没有人知道他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换一个场合,换一对君臣的话,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滔天大祸,株连九族!
皇帝平静的问着,而在他身旁的人也依然平静的回答道:“陛下,坐在含元殿上连你自己都感觉到苦累,又何况是别人呢!”
“哈哈哈!元哥儿,我其实一直很不明白,从古至今,朝代更迭。做帝王明明是个苦差事,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不惜拼却一切踏过尸山血海去坐上那个位子呢?难道仅仅只是因为那点儿奢侈享受吗?”
这队归城的人马转过几条街,终于踏上朱雀大街南头。远处未央宫的影子已经遥遥在望。很清楚皇帝刘琚心里在想什么的元召,轻轻点了点头。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莫名的笑意,淡淡对他说道。
“陛下,就要到未央宫了。在此之前,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洗耳恭听!”
马蹄踏响街道,有许多人在暮色中终于看清楚这队羽林军的服饰。他们的脸上显露出震惊的神色,更有许多的喜悦。皇帝陛下既然已经无恙归来,那么也就是说叛乱者都被彻底消灭了……这真是一个好消息!令人安心。
而在警惕保护着一直前行的羽林军队伍中,皇帝刘琚开始听元召讲述一个不知道辗转了几个世纪的古老传说。
“传说中,在远古大地上有条恶龙,每年都会要求人们献祭贡品和美艳的女子,供其享受。人民不堪其扰,奋起反抗。每年都会有一个少年英雄被选出来去刺杀恶龙,但是都无人归还。当又一个英雄出发的时候,有人悄悄尾随去看。到了龙穴,看到了满地的金银财宝,恶龙就附在上面。然后勇敢无比的英雄用剑刺死了恶龙,坐在恶龙的尸首上看着闪闪发光的金银财宝,慢慢的,少年身上长出了鳞片,变成又一条恶龙。屠龙的少年,终有一天也会变成龙!唉!世间的事就是如此。其实只要读懂**,才能让我们有的那些“执念”不会再那么“执”。要知道当我们凝望着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望着我们……陛下,你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了吗?”
皇帝低下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继续问为什么。一直沉默着,直到未央宫朱雀门。他使劲揉了揉额头,似乎要把一些还没有想透彻的问题彻底甩开。然后他转换了话题,最后问道。
“元哥儿,现在的大汉帝国开拓万里,四海荡平。规模空前,无与伦比!接下来应该高枕无忧了吧?”
“陛下,你要这样想就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恰恰相反,我们的国家要想长治久安,以避免重蹈覆辙,不再犯前面历朝历代所犯下的那些错误……现在正是一个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关键路口呢!”
皇帝吃惊的看着他,绝对没有想到他是这样的回答。现在的大汉王朝空前盛世,前无古人。这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事实。就算是长安刚刚发生了叛乱,也对大局无碍。他是真的不明白元召为什么要用严肃的语气把事情说的这么严重。
“此话怎讲……?”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而眼下的大汉王朝,就处在这样的一个阶段。”
皇帝刘琚自幼读书,知识渊博的师傅众多。可是,还从来没有听有人说过这样的话。他神色大震,嘴里仔细的念叨着这两句,一时之间,心头掀起万丈波澜。
“给我时间。朕……要好好想想!”
“好!陛下还年轻。如果有许多事情从现在开始做,那么一切都来得及!”
朱雀门大开,迎接皇帝陛下回宫。叛乱者留下的痕迹还没有来得及清理,有许多残破之处布满了刀砍斧斫印记。侥幸不死的朝廷大臣们顾不得地上未干的血迹,他们扑倒在地,涕泪横流。
“陛下……万幸!大汉帝国万幸。”
劫后余生,君臣相对而泣。为首的东方朔和司马相如等人抬起头时,越过人丛,他们的目光与千里归来的人而遇,互相都感受到了其中的分量,彼此欣慰无比。然而心中终究难以消除哀伤。
“可惜……子云贤弟不幸遇刺身亡。再也不能与我们一起把酒言欢,共创未来了!这是他临死之前,托人带回来,让我们转交给你的。”
元召伸手接过东方朔递过来的一卷律法书册。翻开看时,那上面的笔记工工整整,条理分明,已经修改完成了大半。而那些字迹当中的颜色,斑斑点点,尽是殷红。他的眼角不觉也红了起来。
“他的血不会白流的……!”
第九百七十六章 人间情意长
发生在大汉王朝百年盛典即将到来之前的这场叛乱,从开始到结束,只不过持续了几天的时间,就被迅速平息了。
想要趁机成事的宗室势力,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他们的失败会来的如此之快,而且是如此彻底。在这场叛乱过后,宗室亲贵们损失惨重,拥有权力和势力的大部分人都被扫荡一空。他们不仅没有得到丰厚的回报,恰恰相反,付出的代价是从来没有过的巨大。
这件事结束之后,只有极少数保持理智和清醒认识并且一直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宗室皇族,才能够有能力和资格继续葆有他们的荣华。但一切都与从前不同,他们享有的只是皇族荣耀和身份的尊贵,而那种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特权,将不复存在。
因为,一部早就在修订中的大汉律法即将正式完稿。而且很快就会付诸于实施。这件事从几年之前就已经开始有条不紊的在进行中,本来还不会实行的这么快。但这次长安的叛乱,加快了它的进程。
作为对帝国百年盛典献礼的一部重要法典,它的亲自组织和主持者,对汇集了天下郡县律法精英的修订者们下达了不容置疑的命令。要求他们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这件事圆满完成,而且不能留下任何的遗漏瑕疵。
没有人敢不遵守这道命令。因为它出自汉国公元召口中。踏着叛乱者的尸骨走进长安城的那个人,在刀上血迹未干的时候,就首先下达了这道严厉的命令,可见他对于这件事是如何的重视。
当从看到亲自保护着皇帝走进长安城的那个身影开始,所有人便都心中明白,一次前所未有的全方位时代大变革,也许就从此刻正式开始了。
期盼、迷茫、热血、沮丧、豪情万丈、忧心忡忡……各种各样的情绪,充满在每个人的心头。虽然还并不知道未来究竟会看到怎样的局面发生,但毫无疑问,随着这第一次律法变革的开始,覆盖整个帝国版图的一副波澜壮阔画面已经徐徐拉开。
当然,也有更加多的有识之士心中充满了激荡的情绪。他们比普通民众更加清楚的认识到,现在正是大展宏图的最好时机!四海平定,天下归心,一个华夏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伟大帝国,正以巨无霸的姿态横跨四方,傲视八表!这样一个地域辽阔强盛无极的国家,自有文字记载以来,闻所未闻。
参加叛乱的宗室势力很倒霉。他们可能到死也不会明白,在这样的国家意志面前,任何人的野心和努力,如同九牛一毛,根本就不值一提。
历史大势,浩浩荡荡。顺者昌,逆者亡,本来就不可阻挡。更何况,这个帝国的引导者,为了等到这一天的到来,他已经处心积虑隐忍付出了十分久!时至今日,万事俱备,只待开始。任何想要阻挡或者是阻碍这一历史进程的人和势力,不管是谁,都会被无情的碾压成粉末。
不久之后,也就是在新修订完成的大汉律法正式颁布天下的时候,长安城里举行了一次公开的审判大会。所有参加这次叛乱的人,不管是什么身份,都一律按照国家法律的条文,进行了公平正义的宣判。
那一天,朱雀门外广场上聚集的人很多。有天下各地郡县闻讯赶来的官员,士林学子,青衣书生,还有那些为了参加帝国百年盛典从四海九州之外而来的附属国使臣们,他们一起亲眼见证了这场帝国审判。
以颍川侯刘泽之为首的这些宗室亲贵们,虽然没有死在叛乱中,但想必那一刻却生不如死。他们很不幸,或者说是很幸运,以被钉在历史耻辱架上的代价,成为了这部国家辉煌法典的殉葬者。
该杀的杀,该坐牢的坐牢,该流放的流放……一切都是按照律法条文来执行。没有任何的徇私偏颇之处。光天化日,乾坤朗朗。风吹过长安,天空格外湛蓝。
而这一刻,早已经被两鬓染霜的太史令郑重的记在了史书上。这是一个里程碑式的新标志。它标志着自春秋战国以来空喊了数百年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真正落到了实处。这其中所代表的意义,是无比巨大。
人世间没有绝对的平等。但只要在大多数人所能接受的情况下,做到相对的平等和公正,就已经足以保证一个繁荣社会的平稳发展。而这样的最低要求,千百年来却只是一种奢望。无数的人间悲剧,战乱烽火,也都是由此而来。
“我们这一代人的能力虽然有限,但如果能最大可能的创造一个以律法公平为基础的环境,让后世子孙有所继承……也许还可以勉强办的到吧?”
元召亲口说过的这句话,被大汉王朝的许多官员记在心中。并且从此之后,成为他们行动的准绳。以此为标准,自责自律,习以为常。
而亲自以强硬手段打下这第一个基础的元召,当他卸却铠甲拂去满身征尘进入朱雀门的时候,纵然外面杀的人头滚滚,也已经与他无关。他现在的心底只有柔软一片,那里面灌满了无限亲情。
被素汐公主抱在怀里的元丰,终于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历经这一番劫难,在刀光剑影之中,他竟然毫发无伤。而且也一点儿没受到惊吓。此刻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在仔细的端详着越走越近的那个人。
素汐公主泪落如雨。此去经年,重逢又见,她无日无夜不在思念的人,就在她的泪眼朦胧中,走到了她们的面前。
“元郎……你……呜呜呜!”
不顾当着许多人的面,她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已经是泣不成声。千般思念,万种委屈,无数担惊受怕,都埋藏在泪水中。
“好了,没事了!我回来了……不再离开你们。”
元召伸开胳膊,把她揽入怀中,用手拍着那柔弱的脊背,心中有深深的愧疚。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对于这个国家还是天下民众,他付出的已经够多,不管怎样都无愧于心。而唯有对自己府中的亲人,他缺失的却也是太多。当初来到这个时代最重视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身不由己,却终于也不可避免的疏离淡漠……这让他感到无言的悲伤。就算是往后的日子里尽力弥补,那些错过的,也终究已经错过。
就像是躲在自己娘亲怀里的元丰一样,他用一种警惕的眼光看着近在咫尺的陌生男子的脸,伸出小手想要去用力推开他。因为他不明白,这个陌生人为什么会与娘亲这么亲近,而且惹的娘亲流泪。这让他感觉到了威胁和不高兴。
只是,当他稚嫩的小手儿触摸到男子的脸上时,却感觉到有些扎手。而且那种粗糙的感觉,也许令他很不舒服。这孩童又迅速的把手收了回来,头缩到娘亲怀里。
“丰儿,叫爹爹啊!”
察觉到什么的素汐公主擦去泪水,对元丰轻轻召唤着,一面用痴痴的目光看着元召。只有等到近在咫尺,她才恍然惊觉,昔日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脸上也终于染上了岁月的风霜。
征战疆场二十年,万丈风云尘沙里!他的眼睛依然明亮的像是天上的星辰,可他嘴边那些微微的胡子碴,还有被风砂磨砺变得粗糙的肌肤,却让人感到如此心痛。
“我的小元丰!来,爹爹抱……!”
一脸委屈的元丰还没有来得及反抗,就被那双有力的手接了过去。随后他听到被娘亲命令叫“爹爹”的男子开心的笑了起来。随后紧接着又说了一句。
“相貌倒是不像爹爹呢,随你的娘亲多些……呵呵!”
也不知道为什么,刚刚还在心里带有一丝敌意的元丰,忽然就感觉到这双有力的臂弯竟然带给他无比的安全和依赖。他不再挣扎,转过头看向娘亲时,却见她眼中的泪花又涌了出来,脸上的笑容,却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好看。
“娘亲说过,丰儿的爹爹是个大英雄……你是英雄吗?”
“哦……这个嘛,勉勉强强算得上是吧。”
“那好!爹爹……那你不要再让娘亲哭了好不好?”
“当然!在我们的丰儿面前怎么能哭呢?这可是个坏榜样。”
“那你以后都不许再惹娘亲哭呢!”
“好啊……答应你!”
一双还没有沾染这世间污垢的眼睛,纯洁无邪的看着对他立下保证的男子。他一只手拉着那只曾经万屠千杀的手,另一只胳膊揽住娘亲的脖子,咯咯的笑了起来。在这一刻,他们都只是普通人。人间烟火,淡味平常……。
建章宫中的所有人,都自觉地给他们留出这片小小的空间,让满身疲惫的归人享受这难得的片刻温情。
“元郎,冰儿为了救我们的孩子,身受重伤,她怎么样了?”
“不要紧的。没有性命之忧,放心好了!”
“她为了你什么都可以舍弃……你不可负她呢!”
“哦……知道了。”
“还有小烈。如果没有他,后果不堪设想……他好可怜……你一定要救活他啊!”
“嗯。我已经尽力而为,如果他的命足够大,但愿能够活下来。”
第九百七十七章 烈骨可流芳
这世间,有的人也许轻轻一刀就被戮死了。而有的人,命却是真的硬。出身于东海之外高丽族人的朴永烈,在这次长安叛乱之后,竟然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长安风寂,阳光斑驳。照在人身上和脸上,暖洋洋的令人发困。朴永烈睁开眼睛,感觉到口渴的厉害,环顾四周,一时之间意识有些恍惚,不知道身在何处。等到稍过了些时候,身体的麻木和疼痛,终于让他渐渐恢复过来,那些刀光剑影和鲜血淋漓的画面,从眼前闪过,似乎就发生在刚才。
朴永烈想要挣扎着起来时,却发现全身都被包裹着厚厚的纱布,动作困难。而且因为他的活动,触动了身上的伤处,剧烈的疼痛袭来,就连善于隐忍的他,也情不自禁痛呼了一声。
白衣还是那袭白衣,只是已经不是原来的白衣。想到那些支离破碎的残存记忆,他面无表情的用目光扫视了一眼,嘴角浮现出痛苦地抽搐。耳边听到有细碎脚步声传来,他又把眼睛闭上了。
有人轻轻的打开门,然后走了进来。手中似乎提着一些什么东西,叮叮咚咚的放到案头。听声音似乎是些瓶瓶罐罐。动作细微而轻柔,显然是怕惊扰到在安静养伤的人。
朴永烈却并不理会来的是谁。自己在那样的情况下既然还没有死,而且能够得到医治。显而易见,那场叛乱应该是已经被平息。这是出于他的一种直觉,更是根据自己身处的环境自然而然所做出的推断。
刚才他睁开眼睛,虽然只是匆匆一瞥,却也已经大略明白,自己躺着养伤的这地方,应该是未央宫中的一处暖阁。在这座宫中侍卫多年,他自然很熟悉这种皇家所独有的气息。
只是,这一切已经与他无关。现在的他心中万念俱灰,痛苦不堪。当翱翔在九天的雄鹰被折断翅膀,当猛虎失去了爪牙,就绝对不可能再存活。这位心性骄傲的高丽男子,也绝不允许自己的无上尊严从此之后被时光侮辱。
朴永烈心底波澜翻腾,闭着眼睛在胡思乱想着。鼻中却闻到淡淡的清香,刚才进来的人走到他的卧榻前,有片刻的沉默,似乎在端详着什么。然后轻声叹了口气,伏下身子,一双柔软微凉的手开始慢慢解开他身上裹伤的绷带。
朴永烈全身多处受伤,就连右半边脸也挡在纱布之后。脸上隐隐传来的疼痛,让他明白这道伤口很深。他依稀记得,当时建章宫门口生死搏杀之际,有一把刀曾经划过这里。那张英俊无比的脸,不用问,也已经毁在这道锋芒之中……想到这些,便更让他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那双明显是女孩子的手,首先解开了他胸膛上的包扎处。横七竖八的伤口触目惊心,不用感受,只看上去就觉得心惊肉跳。只不过,也许是她这几天看习惯了,不再如同刚过来照顾他时的害怕哭泣样子。一双手非常熟练的轻轻擦拭、消毒、重新敷药,然后再换上新的干净纱布按照原先的样子包扎好。那些换药后拆下来的旧纱布满是血污,她竟然一点儿也不嫌弃,亲手把它们放在一边。等到把上半身的伤口处理完毕之后。她伸手继续去解开男子腹部以下的部位,他小腹和大腿上的伤也有好几处,同样深可见骨。
秋日的午后,阳光煦暖。风掠过裸露的肌肤,那些伤口的痛楚深入骨髓。一身宫妆挽起袖口的女子,正在小心翼翼的给伤口换药。从小到大,身份尊贵的她还从来没有伺候过别人,可是这几天,她却心甘情愿守在这里,做这些本来应该是宫女和医官所做的事。如果被宫外的人看见这一幕,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不要动!不用管这些……你出去吧。”
冷冷的声音响起时。云汐公主手一僵,停止了动作。她暂时没有明白这话中所含的意思,脸上浮现出惊喜的表情。看到伤者睁开了眼睛,她欢快的说了一句。
“啊!你、你醒来了……太好了!”
说完这句话后,目光所及,好像忽然又领悟到了什么,她白玉般的脸上一红,触及男子肌肤的手如同被火烫着了一般,连忙收了回来。这几天她求得母后和哥哥同意,在这边照顾受伤昏迷的朴永烈。虽然在换药的时候已经数次看过男子的身体,但那是在他昏迷的时候,而且并无外人在。现在对方既然已经清醒,想到其中某些不便之处时,云汐公主心中砰砰乱跳,脸色也变得越来越红。
然而,却没想到,睁开眼睛的朴永烈像是从来就不认识这位建章宫的小公主一般。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目光冰冷而淡漠。既没有对公主的照顾表示感谢,更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之处。甚至连眼睛看都没有看她,他只是冷冷的盯着窗边透进来的光芒,又重复说了一遍。
“我让你出去!耳聋没听见吗?”
这句的声音很大,近在咫尺的云汐公主听的清清楚楚。她脸上的惊喜表情消失不见,忽然变得有些苍白。她在这宫中生长到这么大,可谓是千娇百宠,被捧在手心里长大。不管是母后还是皇帝哥哥,还有阿姐素汐,都把这个最小妹妹宠的不得了。就连姐夫元召,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好东西,也会先送给整天去府中晃悠的这个妹子尝鲜……她什么时候被人这样呵斥过呢?
“你、你岂有此理!不可理喻!简直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呜呜呜!”
想起自己这几日来的辛苦,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云汐公主情不自禁就哭了出来。她用手指着面色冷漠的受伤者,很想用最恶毒的话来骂他。不过她知道的词好像就是这几个,包括从前听姐夫元召说过的后一句。却正好拿来骂人。
朴永烈却把头侧向一边,不再理她。外面的情形不管怎样,都已经与他无关。这世间,该偿还的恩义,他也已经都偿还了。现在这残破的身体和生命,只属于他自己。他不想再去迎合任何人,也不会再接受任何人的恩情……尘归尘,土归土!既然早晚都要归去,又何必留恋这尘世半分呢?
云汐公主终于忍受不了他的冷淡,哭着跑开了。等到身边重新安静下来,伤痕累累的男子长长叹了口气。他对着离去的背影低低的说了一声。
“谢谢你……对不起!”
折断翅膀的雄鹰,终究还是雄鹰。他桀骜不驯的内心,已经给自己的生命做出了最后的选择。如果今生注定已经不能飞翔,那么他也要用最后的勇气替自己辨清回归的方向。东海之外,碧波万里,那里有他出生的地方……如果魂魄能够识别归路,但愿不会迷途。
湛黑如墨的玄刀,在光线中散发着幽幽的光芒,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身上被层层包裹的男子咬牙忍受着剧痛,伸出仅有的那一条胳膊,挪动着身体,用手抓住了曾经成就他赫赫威名的这把刀。
那上面的血已经被擦的干干净净,丧生在这锋芒中的无数敌人也早已经魂飞魄散。也许,它如果注定还要再饮血一次的话,那将会是它主人的鲜血吧!
“再见……永别了!”
脑海中闪过许多难忘的画面,朴永烈惨然一笑,玄刀横过脖颈,恩恩怨怨,从此再无干系!
一心求死的人,想死却也不那么容易。有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腕。有人在他耳边严厉的说道。
“身为男儿,刀是用来杀人,可不是教你来杀自己的!”
指寸之间,能够阻挡他自杀意志的人,这世间很少,但有人能够做到。朴永烈浑身颤抖了一下,他蓦然睁开眼睛时,门口敞开处,阳光刺目。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一人一刀独挡千军,从来流血不流泪的高丽男子,忽然就泪流满面,不能自已了。
“姐夫!就是他……他刚才骂我,赶我走!现在又要自杀……真是气死人了!哼哼!”
紧随着身后走进来的云汐公主,好像是找到了巨大的依靠,她脸上的泪迹未干,却双手叉腰,嘴巴翘起老高,看着刚才把她气走的人,有恃无恐的告状起来。
“这世间去自杀的人,都是最懦弱的表现……既然连死都不怕,你难道还怕活下去吗?”
元召点了点头,示意这位恢复刁蛮本性的公主放心。然后他把那刀扔到一边,看着痛苦落泪的朴永烈继续说着。他当然能够理解一颗高傲的心灵遭受如此重创之后,会有怎样的过激反应。只是,在有些方面他也无能为力。圣手妙药固然可以救活对方的性命,但要让一个心若死灰的人重新恢复活下去的勇气,却需要时间的良药和机缘。
“师父,我已经成了一个废人,活着还有意义吗?”
朴永烈痛苦的问道。如果连这个引领他走上人间高峰的人,都不能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那他就真的彻底绝望了。
第九百七十八章 糖蜜甜如霜
据说是世间所有少女的心中,都有一个英雄的梦。即便是身为公主身份的云汐,也不会例外。
其实认真说起来,按照这个时代标准的话,云汐公主今年也已经老大不小了。如果迟迟不能嫁人,难免会惹人笑话。母后和姐姐素汐即便是嘴上不说,可暗地里已经为她着急好久了。
不过,这种事强求不来。缘分未到,她们干着急也没有办法。更何况,这位小公主有着很倔强的个性,心中自有主见。在经过数次催促和撮合没有效果之后,她们也只能无奈的放弃努力,随她去了。
金枝玉叶,身份贵重,小公主的婚姻大事,自然会牵动许多人的目光。尤其是在许多豪门贵族眼中,如果能够攀附上这门亲事,不管是对于个人还是家族来说,那无疑都是一种巨大的机缘和荣耀。
多少长安子弟青年俊彦,为了能够得到小公主的清眸一顾,曾经做出过许多努力,但最后都无一例外以失败而告终。宫外的人都传说,云汐公主是汉宫中最冷艳的公主。但世间却根本就没有人知道,外面的大千繁华,红尘万丈,从来都不曾被小公主高傲的目光所顾及。
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是所有爱护她的人,给她钩织的天堂,犹如一座无形的城墙,在安全的保护着她,不受一点伤害。
可以这么说,自从云汐公主懂事起,她的眼中便只有善意的微笑,无微不至的关怀,还有五彩缤纷的梦。
已经成为汉宫皇太后的卫子夫,绝对不允许那些帷幕间的残酷争斗,再出现在自己女儿的生命中。对于素汐公主是这样的愿望,对云汐,更是同样。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她没有答应任何一个朝中亲贵们的请求。云汐公主的婚姻大事,她会完全遵从她自己的意愿,而不会陷入任何的政治联姻当中去。这是身为一个母亲对自己小女儿曾经的亲口承诺。
不过,虽然说不强求这位小公主,但当岁月消磨,时光荏苒,日子在一天天过去,她在母后眼中也终于成长为风姿绰约的美貌女子之后,皇太后心中的暗自着急,却是不可言说。
这些儿女之事,当然不值得去让皇帝儿子和元召他们去考虑。在不为外人所知的情况下,皇太后曾经和素汐公主以及经常进宫来的苏夫人私下里提及过,希望她们能够好好的上上心,替云汐解决这件终身大事。
姐姐素汐自然也很着急。亲眼看着妹子从一个跟在她身后的黄毛小丫头成长为今天的尊贵公主,她当然也很希望她能够顺利寻找到如意郎君。但这件事确实急不得,素汐也只能宽慰母后,说机缘未到,不必太过于心急。而且,万一妹子真的现在就有了倾心的人,那么她离宫下嫁之日不远,到时候建章宫中寂寞,只剩下母后一个人在,岂不伤心?
果然,在听完素汐公主的劝解之后,卫太后叹了口气,她回头对苏夫人满怀感慨的说道。
“不管是素汐,灵芝还是云汐,她们几个都是在我们眼前长大的……这么多年过去,倒是多亏了素汐时时在我身边开解,免除许多忧心。上苍垂怜,让素汐和灵芝遇到元召那孩子,寻得终身依靠,不用再让人牵挂。而且她们两个又如同真正的亲姐妹一样,彼此信任,亲密无间。这样的情意,本来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听说外间已经传为佳话……唉!她们可都是有福气的人呢。现在啊,唯有云汐的终身大事,却成为了我的一块心病。”
苏夫人脸上也有许多感慨。她和卫子夫本来是两个世界的人,身份天差地别。却谁知道,因为机缘巧合,竟然成了最贴心的朋友。这么多年风雨同舟走过来,梵雪楼和卫氏互相之间的信任支持,也早已经密不可分。听到卫子夫这样说,她也微笑着说道。
“听说每个世间儿女的姻缘,早就已经被月老牵线撮合好了的呢。千里姻缘一线牵。冥冥之中,说不定小公主的心上人早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只是我们大家都还不知道而已。太后你又何必着急呢?呵呵!”
“唉!但愿如此吧。只是,我可不要把女儿嫁的那么远……不要说千里了,就是百里也不行。要她们姐妹都守在长安,守在我们的身边,一大家子人长长久久,团团圆圆,才是最好呢!”
“太后所想,自然如愿!这也是我们大家共同的心愿。”
时光清浅,岁月绵长。当时在建章宫的午后闲谈这些话的卫子夫和苏红云,可能绝对不会想到,有些话可能一语成谶,在不久的将来,以她们意想不到的方式浮现。
突然爆发的长安叛乱,它的开始和结束,都非常的短暂。当秋风落叶积满了朱雀大街和各处街巷,那些血迹和悲伤,被深深的埋藏。不久之后,就会随着这些落叶腐烂和消失,再也不会被民众提及。
盛世浩荡,此消彼长。正义的力量,终究会战胜邪恶。没有人会再去揭开伤疤,更没有人愿意回忆曾经的悲伤。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人们的心中总是充满了更多的希望。
当王朝以律法正义的形式砍落一地人头的时候,建章宫内外,也正有一些波澜在许多人的心头浮动。不过,却与宫外的那些事无关。生生死死,本是天定。皇太后心里已经不再关心宗室究竟会怎么样,皇帝和元召他们自然会处理好这些。她现在目光中最关注的,只是自己的小女儿。
云汐公主突然跑去照顾身受重伤的未央宫侍卫。得知真相的卫子夫和许多人一样,都在心中大大的吃了一惊。而且,尤其让她感觉到不同寻常的是,这次的云汐与从前的表现截然不同。
云汐是在几天之前那场叛乱刚刚结束的时候,亲口求得母后的同意后,去看望昏迷不醒的朴永烈的。当时在宫中乱七八糟的情况下,卫子夫并没有多想,便同意了。然而,她却没有想到,这位小公主竟然一去不复返,连续好几天一直待在那边,没有回来过一次。
等到宫中逐渐平静下来,定下心神之后,卫子夫这才感觉到其中的蹊跷。虽然说朴永烈这次奋不顾身的保护这座皇宫,值得肯定。尤其是在最危急的关头,以自己一个人的力量,阻止住了宗室势力踏进建章宫的脚步,为后续赤火军的紧急救援提供了宝贵时间,可以说是功不可没。如果他侥幸不死,留得性命在,皇帝给他怎样的封赏,都不过分。
但是,云汐公主的突然举动,却让身为母亲的皇太后察觉到了什么。在这些事情上,她不得不格外敏感一些。
这件事,却不便于去和回到宫中的皇帝儿子说。更不可与外人商议。好在,素汐公主这几天一直在宫中陪伴,找她和皇后两个人过来一起说道说道,却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外面的叛乱虽然已经平息,元召也已经回来了。素汐公主却并没有出宫。建章宫受到宗室叛乱的波及,受损严重。而且她也不放心母后受到惊扰的身心,所以带着元丰亲自留下来,加以照顾。另外,皇后的表现,也让她心中存了一份感激。在那样危急的情况下,她并没有舍弃保护自己的儿子,小元丰虽然受到惊吓,却安然无恙,毫发未伤。这其中当然有皇后浓烈的爱护在内,她必须承受这份恩情。
皇后却并没有居功。她的神态依然如同往昔一般温婉,只是其中更平添了一份从容。皇帝回宫之后已经来看望过她,话语当中流露出的情意,让她感受到了与从前的不同。也许,另一个充满希望的开始,已经在她生命中出现了。
在听完皇太后的忧虑之后,皇后和素汐公主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目光中感到了惊喜之意。
“母后,这还用多想吗?不用再怀疑了……我们的小公主已经长大,她找到自己生命中的英雄了。”
素汐公主和云汐一起成长,比谁都了解自己妹子的性格。如花似玉的年纪里,她从来都没有对任何男子假以过辞色。至于放下高傲的身段儿,亲自去伺候别人,更是不可想象之事。
“可是……朴永烈他只是一个宫中侍卫身份,而且还是一个来历并不明确的高丽人……云汐和他?这怎么能行呢?!”
皇太后卫子夫语气急躁的说道。她心中其实早就对此有过猜疑,只是还不敢确定而已。如今听到连素汐都这样说,十有**就应该是真的了。
“母后,其实你说的这些都不是问题。如果云汐真的喜欢上了朴永烈,那么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想想汉国公当年,在大家眼里,他不也是一个身份来历不明的人?可是现在,他和素汐的恩爱羡煞世人……难道这不是最好的例子吗?”
皇后也在一旁温和的笑着劝解。然而,卫子夫看了她们两个人一眼,却仍然坚持着摇了摇头。随后,说出了自己最深的忧虑。
“那侍卫身受重伤,而且已经失去了一条右臂……你们认为他真的能够带给云汐幸福吗?”
第九百七十九章 红颜英雄泪
一剪秋水,拼得红颜醉。明月白,青枝翠。
不似花上露,却是云中泪。
听说他,未曾识得年华媚!
长安千秋雪,谁知柔情味?灞桥柳,声声催。
英雄无奈短,心字难成灰。
长天外,鸿雁成双相伴飞。
多事之秋的未央宫深处,皇太后卫子夫内心的忧虑,没有人能够化解。她最担心的事,更没有人能做出保证。
皇后不能,苏夫人不能,就连素汐公主也做不到。也许,这个天大的难题,只有小公主自己最终的态度,才能让大家都放心。
秋意更深,景色阑珊。被无数目光悄悄关注的云汐公主,此刻却心无旁骛,她正在建章宫后面小厨房里,专心致志展现自己的厨艺。
说是厨艺,其实就连她自己都感到汗颜。仅有的几个简单饭菜,她已经反复练习了无数遍,可是看着做出来的那些样子。不要说色、香、味俱全了,如果有人能够眉头不眨的一口气吃完,那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不怕死的勇士了吧!
在旁边负责指点的几个御厨大师傅心中有些不忍。看着小公主满头大汗的样子,他们很想过来帮忙,小公主金枝玉叶之身,怎么能够亲自下厨干这些粗活呢?如果传扬出去,恐怕会把全长安人的下巴都惊掉的吧?
不过,小公主的命令却是不可违背。她来的时候就已经亲口说过,不许任何人帮忙!这几天给伤者准备的膳食,必须有她自己亲自动手。
负责打下手准备食料的两个御厨师,倒是看过公主带过来的那张单子。他们自然知道,那上面所列每道饭菜的食材搭配,都非常有助于调理受伤的身体。据说这张单子,是在小公主的强烈要求下,由汉国公在百忙之中开列出来的。对于伤者的身体保养,自然作用极大。
只是可惜呀,云汐公主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做过饭呢。让她亲自下厨,可真是有些强人所难了。不过,这座宫里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本来就是公主自己心甘情愿这么做的,却与其他人并没有关系。
几个御厨大师傅都是看着这位小公主长大的,看到她锲而不舍,又一次在油烟中被呛得连声咳嗽的时候,都不禁心中有些心疼。浪费一地食材,在这个时候自然没有人去可惜。大家关心的只是小公主的健康。
“呀!这次应该差不多了吧?”
大师傅们正要忍不住出言相劝,却忽然听到云汐公主惊喜的大声嚷嚷着,然后端着刚刚做好的一道油焖松滋菜走了过来。她小巧的鼻子翘了起来,然后用一个小碟子盛了一点儿,递给大师傅们,示意他们赶快尝尝,到底好不好吃。
资格最老的御厨师傅夹了一口放到嘴里,然后竖起大拇哥赞叹了一声:“公主,真好吃!不过半日的功夫,你就把菜做到这样的水平,已经很了不起啦!”
其他几人尝过之后,也纷纷夸赞。这次倒不是他们故意说好话,而是小公主的厨艺真的不错,进步神速,很有天赋啊!
云汐公主的脸颊上溅了几点油腻,好像还有片菜叶子,不知道怎么就粘在她的头发上。不过现在她自然无暇理会这些。听到御厨们的夸赞之后,她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神色。然后转身轻轻的哼着小曲,又去忙和起来。
御厨师傅和在院子里等候的宫女们,都在心中暗自惊讶。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够让这位高贵无比的公主放下身段儿,不辞辛苦,亲自洗手烹调的呢?
等到暮色降临,傍晚时分,云汐公主终于圆满的完成了她的“营养大餐”。七八个互相搭配好的菜,还有熬了好久的莲子粥,以及其他的营养饭食……零零总总三个大托盘。她满意的拍了拍手,却有些疼痛。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上被油火烫起了几个大水泡都没有发觉。她顾不得自己又累又饿,就命令宫女们赶快跟她一起送到不远处的那处小院儿里去。
所有的贴身侍女都知道,自家公主费了这么大的劲儿精心准备好的饭菜,究竟是给谁吃的。她们小心翼翼的端着托盘儿,心中既为小公主高兴,又有些莫名的心酸。
而迈着小碎步满脸兴奋走在前面的云汐公主,却没有其他人的那些复杂情绪。她已经决定了,从现在就要改变自己的过往生活习惯,试着去开始另一种全新的体验。
“……哦,其实你问我怎么样才能让他恢复信心,我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呢!这需要时间,还有他内心需要的关怀……嗯,有个小建议,你不妨去试一下。”
“元召……啊!姐夫,那你快告诉我,有什么好办法?”
“云汐啊,身为女孩子,你难道没有听说过那句流传很广的话……想要抓住男人的心,就首先要抓住他的胃!呵呵!”
“……什么啊?!哪有这样的说法?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你骗人!我去告诉姐姐……哼!”
“哦……算了、算了!你没听说过就没听说过嘛。总之你记住我说的,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用温情愈合那些伤口,如果你能够做得到,就一定会达成自己心愿的!”
“……嗯!”
朴永烈养伤的小院儿转眼就到,脚步轻盈的云汐公主想起元召曾经和她说起过的这番对话,心中仍然怦怦乱跳,脸上不知不觉又红晕了起来。
元召那家伙,竟然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这让她在害羞的同时,又不由得心中暗自的喜悦。心中所想的一些事,现在既不能去和母后说,也不能找姐姐和皇后去倾诉,这整个未央宫中更没有其他人可以商议。好在,有元召在,这个聪明无比的家伙,不知不觉就被她当做了最大依靠。
打开房间,里面有些安静。暮色之中,贴身宫女们轻手轻脚地放下东西,然后点亮几处灯光,在公主的目光示意下又都悄悄退了出去,关上门,守在外面的台阶儿下。
云汐稍微皱了皱眉头,因为她闻到了空气中浓烈的酒气,而且旁边还有没开封的酒坛。一定又是宫中的哪个侍卫偷偷给他带来的酒!受伤的人不能喝酒,难道他们都不知道吗?
明亮的灯光下,她亲手烹调的饭菜发出诱人的香味儿。虽然自己的肚子里也有些饿,但在幸福的期盼中,却似乎没有感觉到。
安静躺在那里的人似乎睡着了。云汐公主悄悄走过去,俯下身子看着露出来的那半边脸,依然是那么英俊。她正要唤醒他起来吃饭时,忽然察觉到对方似乎轻声哼了一声。然后冷冷的说了一句。
“不必叫醒我!你回去吧。”
云汐公主愣了一下。没想到,他根本就没有睡去,原来只是闭着眼睛不想看到她。心中忽然有些气恼起来,她嗔怪的说道。
“早就说过这段日子不许你喝酒!你为什么不听啊?等我查出来是哪个侍卫送来的,一定让他好看!”
“我的事不用你管……!”
依然是满身缠着白纱布的朴永烈翻过身去,背朝着她,话语冷冽如冰。
“这样……你的伤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好吧,先不说这些了。这几样饭菜,都是有滋补食材在内,对你的身体恢复有很大好处。赶快趁热吃,好不好?”
心中的无限委屈都被柔情压下,对天下无数青年才俊的仰慕都没有看过一眼的汉家公主,亲自端过来饭菜,放在案上。然后伸手来扶他起来。然而,一只满是伤痕的手伸出来,推开了她。
“你是尊贵的公主,请注意身份,以后不要再到这地方来!”
声音里没有一点儿温度。他和她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是天上彩云霓裳,他却是地上泥污废人……从此之后尘归尘,土归土,永远不会有交集,才是最好。
“你、你……这么多天,你难道还不明白吗?难道非要一个女孩子亲口说出来……那天,你独自一人持刀守在建章宫门口的身影,我永远不会忘……!”
又羞又恼的云汐,顾不得矜持,声音低若蚊蝇。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用这种方式对一个男子主动表白。可是,她现在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胸怀激动之下,心中的情意不觉流露。
朴永烈睁开眼睛,灯光之下,他看到少女的眼中泪花闪动。心中暗自叹息一声,却有些不知所措。在他的生命之中,从来只有刀和铁血,并不懂得究竟怎样面对一份柔情。
看到伤重满身的男子依然在沉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云汐公主心中有着莫名的伤痛,情愫初开,最是热烈。自己的满腹深情如果被就此辜负,她不知道以后怎样面对这世间。
泪光之中,她顺手抱起那半坛烈酒,咕咚咕咚的大口喝了下去。眼角泪珠滚滚而下。
“如果你继续这样自暴自弃……那就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