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黄沙埋玉骨 草木葬红颜
岁月沉浮,塞上风烟无数。枉回顾,英雄白发疏,半截黄沙埋忠骨。
铁蹄金戈,龙旗遮日暮。丹青难绘天涯路,只在断肠处,染红血花一簇簇……!
在遥远的雁门关外,激烈的战斗过后,断剑、残戈、破碎的旗帜、为国捐躯的士卒、风卷而过的匈奴骑兵,组成一副悲壮的画面。
而在长安城未央宫内,一身束袍箭袖的青年天子把剑扔给一边的侍卫,顺便接过小宦官用托盘递过来的布巾,擦了擦手上的汗迹。
剑气舞罢,心气难平!本来最近因为几桩喜事而大好的心情,又有些愤懑起来。
匈奴人又叩关了!这次直接绕过雁门关,长驱直入,马蹄竟然踏到了右北平城下。几百里平原沃野,数万村庄百姓,都暴露在弯刀铁蹄的威胁下。
秦时长城早已经残破不堪,挡不住塞外射来的凌厉弓箭,大汉明月冷冷挂在天上,看着那一幕幕杀戮、逃亡、生离死别、人间悲欢……!
也不能怪戍守北疆的将士们不勇敢,这几年,在与匈奴铁骑的一次次遭遇战中,英勇赴死,慷慨悲壮的汉家战士成百上千、从未畏缩过。
可是,无济于事!流干的血,死去的英魂,丹心白骨,依然挡不住匈奴人的马蹄。因为,几千里的北疆防线太长了!而且,那些驰骋草原的烈马来去如风,侵略似火,倏然而至,劫掠践踏过后,转瞬又远遁……!
“如果朕的军中也有那许多战马就好了!”刘彻默默想道。
他的心中比谁都渴望与北边的宿敌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决战!一雪心中之耻。
可是,在他的命令下,经过大臣们无数次的推演、评估、实力计算后,结果令人沮丧……现在还打不起这场仗!
不是打不起来,而是没力气去打啊!大汉综合国力还支撑不起这么大规模的国战。
既然短时间内没有办法改变,那么,匈奴人这次提出的条款就不得不认真考虑了。这是几个重臣统一的意见。
他一路走一路思考着这些事,穿过几处大殿,沿御阶而上,抬头看了看,”建章宫”几个大字是几年前自己亲笔所书。那时,他与居住在此处那个美丽女子的第一个孩子刚刚出生。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女儿,他给她取名叫做”素汐”。
“素汐……!”刘彻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在心中叹了口气,往里面走来的脚步有些沉重。
卫夫人正在里面绣着一副刺锦,那是准备装饰一件半坎披肩用的,是送给自己的女儿素汐公主的生日礼物。公主就要度过自己的十岁生日了,她早就答应过要给她好好的庆祝一下。
小刘琚在一边作着功课,一边不时的偷眼去看卫夫人手中的活计。娘亲做的可真漂亮!想必大姐儿看到了一定会惊喜的叫起来吧?
他们姐弟三个感情很好,尤其是大姐素汐,从小就懂事,照顾自己和云汐,帮助卫夫人分解了不少忧愁。
听到父皇的声音,刘琚赶紧站起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刘彻摆了摆手,在案边坐下来,随意问了他几句功课的情况,刘琚一一作答。见父皇今天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他感到有些奇怪,又呆一会儿,就知趣的行了个礼退出去了。
卫夫人沏了一杯茶过来,见皇帝斜倚在案后软榻上,有些很疲惫的样子。她悄悄地把茶杯放在案边,屈膝在刘彻身后,慢抒柔夷,玉指轻柔,替他按摩着脑际,舒缓疲劳。
室内麝香与佳人体香糅合,清幽空灵,旖思无限,刘彻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的郁闷也减轻了许多。
“陛下,今日有心事呀?为何倦乏如此。”卫夫人暗中猜测着出言相问。
刘彻把一只手伸过来,握住那只嫩滑如玉的小臂,沉吟片刻却并没立即回答。
宫女内侍早已经都退了出去,殿内有些寂静。卫夫人看着皇帝那张年轻英俊的面庞上,眉头紧缩,似乎有什么为难的事,不禁感到有些心疼。
这么辽阔的大汉疆域,天下事多如牛毛,他一定很累了吧?她把他的头轻轻揽在自己膝间,手依然轻抚额上,静守这难得的温馨时光。
“当了这么久的皇帝……都说是天子威严不容侵犯!可是,到今日朕才理解了先祖高皇帝的无奈啊。”低低的话语,似乎是梦中的呢喃。
卫夫人只是静静的听着,她是聪明的女子,知道有些时候皇帝只是需要找个人认真的听他诉说而已,并不需要去回答。
又是长久的沉默,四周依然安静,殿门阶下有秋虫鸣叫 。她的心中突然感觉一阵没来由的发慌,皇帝今天有些反常!
“子夫,朕……。”刘彻慢慢坐直了身子,握着她的手却没有松开。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卫子夫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可恶的匈奴人!……朕,何尝不想一雪这几十年的耻辱啊!可是……需要时间。 为了我汉家天下,为了等待最好的开战时机,有些条件不得不暂时答应……。”
说到这儿,他把她的身子搂在自己怀里,感觉到那具身体的僵硬,他忍了心中的悲伤,微微叹了口气。
“别的孩子都还太小了,素汐,是唯一一个合适的汉室公主了,所以……。”
卫子夫的脸色唰的变得惨白,双手抖的厉害,眼中有泪汹涌而出。她很长时间以来的担心终于变成了现实!
刘琚失魂落魄的从殿后门出来,刚才父皇对娘亲说的话,他在帷幕后全都听见了。虽然有些事他还不懂其中的因果必然,但,他听懂了一点,父皇答应了大臣们商议的结果,要把大姐儿送去匈奴和亲了!
父皇微微的叹息,娘亲压抑的悲伤哭泣……他不知道和谁去说,也不知道怎么办,在后园鱼池边走着,唯一的念头就是,素汐如果知道了这个消息,会怎么样呢?
当匈奴使团在安远馆驿接到正式消息的时候,也利胡冷冷的笑了。汉廷拖了这么久时间,终于顶不住了吧?
对于草原提出的三点要求,汉朝廷前两条全部答应了下来。只有第三条,要汉室公主草原和亲一事,给他的答复是,需要再稍等几日,以便挑选合适的人选。
对此,也利胡的答复是,稍等几日也无妨,但为了大单于的尊严和后代的纯正血统,必须是要正宗的汉室公主,旁系的绝不可以!
看着铁青脸色离开的汉朝官员,也利胡与手下的离芉等人相顾冷笑。这就是弓马外交与赫赫威仪的力量!在这个世界,所提出的任何条件都是要与自身实力对等的。
心里再不情愿,在相差巨大的实力面前,也不都不低头认输。
至于坚持要正宗汉室公主和亲这件事,倒并不是大单于贪恋这些中原女子的美色,而是对汉家皇帝的一种试探,妥协与否,从中正好可以窥探当今天子的态度如何,好制定以后打交道的方法。
长乐宫内,当刘彻对窦太后说完答应给匈奴人的条件后,窦太后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生气,她的脸色很平静。
“当年高祖被围白登山 ,那时的朝廷内外条件才叫险恶。内有不轨之臣,外有倾覆之祸!无奈答应下匈奴人的种种条件,开始纳币、献赋、汉家公主和亲……!以换的两家的和睦与安宁。这就是此例的由来了。”
岁月风尘,掩埋多少耻辱与血泪!此时这位帝国老人娓娓道来,话语中透出无尽沧桑与无奈。
这些旧年往事,身为大汉皇帝的刘彻自然知道的清清楚楚,现在听到窦太后无悲无喜的说来,不由得抿紧了嘴唇,双手握得紧紧的。这些对帝国的羞辱终有一天要用血来洗却!
“这些年来,运送的金银财帛这些东西都不必再说了。光是宗室女子、公主们去到草原的就不下二十几个了,这些娇滴滴的温室花朵,去到那个大漠风沙的所在,一去之后,从此无人得还……那条通往草原深处王庭的路上,草木枯荣,想来已是斑斑血泪染成了深红吧!”
有隐隐约约的低声饮泣声从殿角传来,那是一些上了年纪的宫人,想起自己曾经服侍过的某个小公主,也许早已埋骨在万里之外、异域黄沙中,芳魂渺渺,故里难还!因此,情不自已,难过悲伤。
“可是,这些有什么办法呢?文、景两位先帝已经称得上是贤德的皇帝了,可是对匈奴,也只能做到积极防御而已。大汉健儿没有能力跨进草原一步!彻儿,现在轮到了你,而今天……你会有那个能力吗?”
窦太后说完,眼睛紧紧的盯着刘彻,他的脸色逐渐由激愤转为黯然……。
有些话不必说出来,两位大汉帝国的最高决策者都心里明明白白。现在朝廷还没有能力发动一场对匈奴的国战。
“所以,牺牲一个女儿,换得一段宝贵的发展时间是值得的!去告诉卫夫人,让她好好跟那孩子说,既然生在了未央宫,就有义务为这个天下去做一些事。她为汉室做出的奉献,后人自然会记得的。”
刘彻默默地点了点头,这件事就算这样决定了下来。
“皇帝啊,对于元召那孩子,你有没有自己的想法呢?”刘彻听到窦太后对自己转换了称呼,他敏锐的感觉到窦太后对这件事很关心。
“回老祖宗话,先不说他献上的那些新奇东西,单凭了医治您眼疾的功劳,就应该大大的封赏了!只不过他年纪幼小,具体要怎么个封赏法,孙儿还未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但不知老祖宗可有什么好的意见?”
“皇帝这几天可曾听到长安城内民间的传闻?”窦太后微微笑起来,显得有些神秘。
“哦,确实听到一些传闻,说是有神童天降,献上了神器云云……呵呵,百姓无知,以讹传讹 ,老祖宗却不要放到心里去才好。”刘彻近日听到西凤卫的人禀报过此事,不过莞尔一笑,也没太在意。
“那皇帝你可知道,这传闻是从何处而来?”窦太后的话越发显的高深莫测起来。
“这……孙儿却未曾令人细查过,难道其中有什么不妥之处吗?”刘彻有些迷惑,不明白窦太后为什么对这点小事问的这么详细。
“彻儿,告诉你啊,那些神器之说啊,都是从这儿开始传出去的!呐,就是秀鱼,就是他第一个说出去的了!呵呵。”说到这儿,窦太后指了指侍立在旁边的秀鱼,话语里竟然带了一丝玩笑的意味。
“啊?老祖宗……您?”。刘彻听的有些糊涂,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那孩子是福星!是我大汉的祥瑞!彻儿,你一定要记住,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一定要好好保护好他……这是先皇文帝的亲口嘱托!”
窦太后的眼睛里带了虔诚的光芒,好似看到了帝国的辉煌前景和遥远未来。
第七十七章 长安书锦绣 年少已封侯
《大汉帝国史??元公世家》记载:“建元六年,初冬,有诏封为长乐侯。时公年仅八岁余,民间谓之神候。元公之英雄伟略自此始……!”
在这一年秋尽冬来之际,汉天子先后颁布了两道册封诏书。在当时不知情的人看来,不过就是两个普通的封号而已。但在熟知其中由来的大臣们心目中,这两个封号的重量却都很重!
当然,现在还没有人会预知到,因此而引发的对于这个国家几次重大事件的开端。
建章宫卫夫人之女刘素汐被册封为利安公主。这是当今天子的几个子女中最先被赐予封号的,“利安”二字包涵了深深的福佑之意。
消息传开,未央宫内有人艳羡,有人嫉恨,有人前来恭贺,有人真心祝福。而懂得这两个字更深一场含义的人,心里就只有对这位小公主的同情与悲伤。
“利安”,既是祝愿素汐公主本人吉利平安,更有利于汉家天下安宁之意!而此时的这个称号,恐怕就是后者的原因更多一些了。
当然,和亲之事现在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公主的封号有何意义,跟普通百姓关系不大。
但另外一个赐封就不同了。一个八岁多点的孩子被天子御旨亲封为长乐侯!而且,据说此人就是不久前坊间盛传的那位神童。一时之间,朝野震动,议论纷纷。
不得不说,窦太后前期派秀鱼造的势还是很管用的。“天降神童,福佑大汉。献上神器,泽被苍生!”
大汉开国至今,对爵位的封赐还是要求很严格的。非大功军功者要想封侯,难于登天!而一般人更是非莫大的机缘不可。
就算是名震天下的老将李广,至今也没有得到一个侯爵的赏赐。
这次元召以白衣之身弱冠封侯,可谓是天大的机缘了。而这其中更是包含了窦太后的一片苦心。虽然只不过是一个虚名的侯爵,并没有实际的封地,但这“长乐”二字就足以使人联想很多了……。
任谁都知道这个封号一定是长乐宫那位老人的意思。不管是对元召今后的道路寄予了怎样的含义,光是这份恩宠,就使人不敢再轻视于他。
更何况,他本身所做出的一切,已经使这位新晋侯爷在民间有了一定的声望。当日,他在宫中殿上所说的那些话语,经过有心人的故意流传,已经被听到的文士书生们赞叹不已。
巧的是,长安城内这几个月来正是天下文人聚集之地,因为等待已久的词林苑选贤就要开始了。
当这些心怀天下、忧国忧民、满腹经纶的人,听到“位卑未敢忘忧国!”“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些话的时候,心中的触动可想而知。而这就是皇帝最想达到的目的。
长安城绿柳巷梵雪楼内,每天慕名前来的人的络绎不绝,客满盈座,高谈阔论。但想见试一下长乐侯风采的人,却都失望了,因为元召最近没有时间再一直待在这儿了。
苏红云等人从来没有想到过,那个在身边朝夕相处了这么久的孩子,会一下子平步青云,短短几日,就升到了那么高的一个高度。大家既替他高兴,又感到有些失落和不舍。
“元哥儿……还会回来吧?他会不会不再理会我们这些人了?”候五赵远几个人忧心忡忡。
钱掌柜看了看自己的这几个生死兄弟,哈哈大笑起来:“放心好了!元哥儿不是那样的人。我们应该为他高兴才是!八岁的侯爷啊……除了那些门第世袭的,历朝历代还没有听说过有谁凭自己的本事挣来的呢!哈哈,元哥儿果然不是一般人啊!”
“是啊!想当初,我和七哥在城外刚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他不简单嘛。呵呵。”这是赵远的声音。
“那时,他是那么孤单的一个孩子,跟着我们来到了这里,也算是有缘了。”苏红云脸上带了回忆的微笑。而自己的女儿则乖巧的抱着她的臂弯,在痴痴的想着心事。
小冰儿把手中的短剑用纱布轻轻的擦着,看到一边的崔弘也在发呆,师父已经好几天没有时间教他们东西了呢!
初冬微寒,说起这些,众人却都心头温暖。也许,明天他就会回来了吧?
元召其实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忙。此时,他正百无聊赖的在案边用小刀刻着一根竹箫。而对面的书案后,刘琚则在认真的翻动笨重的竹简,默默的背诵着什么。
这是刚刚建起不久的一处宫殿,装饰与别处不同。虽然也是高大宽阔,却并没有那些豪华金玉饰物,只是素白帷幔,古朴几案,竹编书简倒是堆满了各处。
这就是皇帝特地为这个最喜欢的皇子琚所建的读书之所”博望苑”了。
而元召现在被皇帝派予的任务是陪太子读书!呃,忘了,眼前这家伙还不是太子,不过应该也快了吧?元召记得从前在史书上看过,刘琚被立为太子好像就是在六七岁的时候,不过,因为自己的到来,这件事会不会有所改变?他现在也无法确定了。
平白无故捡了个侯爵,元召有时候想起来会暗自好笑。他自然不会知道窦太后对皇帝刘彻说过的那些话,只是觉得凭了一番忽悠,这么轻易就被封了侯,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啊!唉,自己的脸皮还是太薄了些哦。
他记起“李广难封,冯唐易老”的名句,不禁对不远处老将的身影有些同情。人家大半生的杀敌功劳都还没有得到一个封爵呢,至今仍在未央宫看大门。自己又有什么不满足呢?何况还有俸禄可以领。哈哈!
所以陪着刘琚这家伙读书就读书吧,虽然有些郁闷,那些大部头的笨重竹简自己又看不懂。不过,这几天发现刘琚有些情绪不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还有,那利安公主,呃,就是素汐,这几天倒是十分兴奋 ,老是跑到这边来问这问那的。被赐封了封号也不用这么高兴吧?不管后世还是古代,小姑娘们果然都是容易被一点小事就影响情绪的多。
至于她悄悄的告诉自己生日就快到了,让元召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和我有关系吗?看到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小公主脸上有些失望。
不过,自己看在他老爹送了一个侯爵的份上,就送她一个小礼物好了。答应做一种好听的乐器在生日那天送给她,就当是对她的祝贺了。
素汐的神色马上变成了喜悦,一双弯眉如新月初弦,嘴角勾起好看的笑靥,燕语莺声,宫中岁月,看檐边云生云灭,而檐铃西风萧萧,桂树最后的落叶,点缀了这紫禁深处的庭院。
看着她蹦蹦跳跳走远的身影,元召微微笑了起来,美好的东西总是让人陶醉,纯真与浪漫,少女情怀哦……!
回过头,不经意间却看到刘琚飞快的低下头,把脸掩在书简后,装作在认真读书的样子。可是元召已经清清楚楚的看到,那张流满泪水的脸庞一晃而过。
“怎么了这是?好好的……怕背不好书被先生打板子啊?”元召调侃道。
孩童终究还没有学会掩饰自己的情绪,看着那如花儿般飘走的身影,想象到那些有可能会发生的可怕事情,心底的悲伤终于再也忍不住。
“元哥儿,我……我……。”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起。
“有什么事就说啊!放心,就你现在的那点事,完全可以帮你搞得定!呵呵。”
“可是……没有办法的。你虽然那么厉害,也是会没有办法的。父皇都已经答应了的,答应了那些大臣,答应了那些可恶的匈奴人了!”刘琚把脸上泪水擦了擦,低低的声音里带了无尽的哀伤。
“答应什么?”元召还是有些没听明白。
“和亲。朝廷要把大姐儿送去草原了,送给那些经常来我们国家杀人的匈奴人!整个未央宫的人都知道了,就只有大姐儿自己还不知道……!”
说到这儿,他的眼泪终于又忍不住,索性伏在竹简堆里呜呜的哭起来。
和亲……利安公主!这几个字眼儿,让元召一下子都明白了。呆立了片刻,他默默的回到案边跪坐下来,拿起那把小刀,继续认真的雕琢起那根竹箫,一刀一刻,这次他的动作变得很仔细……。
盛世哦,杀戮哦,功绩哦……!青史斑斑,刻字成书,百世流传!却唯独漏写了某些美丽女子的孤独,悲欢可有人在乎?!
入夜,无声寂静。武安侯府后院某间密室内,依然亮着灯光。
这是侯府庭院深深最隐秘之处,但四周依然戒备森严,暗中甚至伏有弓箭手,如果有不相干之人接近,他们的使命就是无论是谁,格杀勿论!
一场有关于阴谋与报复的商议几近尾声。田玢把手中茶盏放下,轻轻赞叹了一声:“无怪乎那间茶楼生意如此火爆,这种茶果然饮后唇齿留香,明心静气,余味悠长啊!”
“这种茶树本是出自淮南最多,自古以来煮熬吃茶,习以为常。想不到竟有人发明这种饮法,也算得上是世间妙物了,呵呵。”
下垂手一人,身形消瘦,脸色阴鸷,却是那淮南王世子刘健。
而旁边侧坐的一个中等身材,相貌普通的中年男人却只是笑了笑,并没有附和着说什么。
“郭兄,可有所得?”另有一人,笑呵呵的对这中年人问到。问话的人长得有些矮黑,名叫籍福,正是武安侯府的头号心腹兼智囊。
“郭某乃是一个粗人,承蒙侯爷与小王爷不嫌弃,引为座上客,已是感佩于心,对于这些雅事,又哪里敢多所妄言呢!籍师就不要为难与我了。哈哈。”中年人说话中气十足,显得很是豪爽。
“郭帮主既然雅事不愿多言,那么……手上的功夫可不要软了就好!”小王爷刘健冷冷一笑。
“这个,无需小王爷担心。”名叫郭解的天下第一帮帮主正容以待,眼底隐隐有精光四溢。
“这次我的人到长安,不是来喝茶的,是来杀人的……!”
第七十八章 借我翻云手 为你摘星辰
谁不想淋漓痛快! 知世间真情难买。
道却是痴心最苦,我怕执念再重来。
今日胜它输赢手,天意难料分黑白。
高山江海云低处,兴衰荣辱凭谁猜?
建章宫在整个未央皇城建筑群中,地势算是较高的了。前庭开阔,空气清新。这也是皇帝当初把这处绝佳之地赐予宠爱的卫夫人的原因。
当然比起层层起高的前面几处大殿来,规模那是远远不如的。但在这后宫内,却是最好的一处所在了。
此刻,暮色阑珊,利安公主素汐趴在木窗边,静静的看着远近假山树影,灯火明灭,在呆呆的出神。
手中的小陶瓶已经握了很久了,掌心温热,指尖微凉。
夜渐渐黑如深墨,可是她一点也不想关窗进去。这片深宫看上去的夜空陪伴了她十一年了,明天过后,还能看多久呢?
小瓶中的香露水她一直没太舍得用,只是偶尔的拔开塞子闻闻就已经很满足了。知道妹妹云汐也很喜欢,可是自己从来没有想过把这东西分享给别人。也许,应该留给她吧。
素汐正想的出神,忽觉窗边有黑影一闪,一个淡淡的影子立在了窗外横栏上。她大吃一惊,正要叫喊,却听来人低低“咦”了一声,似乎没有想到有人会静静伏在夜色黑影中。
素汐听的声音有些熟悉,心中惊疑不定。
“元……元哥儿,是你吗?”
“哦,你怎么在这儿啊?呵呵。”果然是元召。
他……黑灯瞎火的,他怎么会到这儿来的?他想干什么啊!素汐忽然感觉有些慌乱,心儿咚咚的跳起来。
两个人都压低了声音说话,唯恐被不远处的侍卫发现了。
“你别乱想啊!我只是现在有时间,想悄悄把东西给你放到窗边就走的。没想到……你就趴在这儿呢。”
“东西?什么啊……你要给我什么东西?”素汐紧张的一时半会儿没有回过神来。
“明天我会出宫回去的,可能没有时间过来了,所以,呐!这是那天答应给你的生日礼物,就提前送给你了 !”
借了远处檐角宫灯的光影,素汐看到他从腰后取出一个用绸巾包裹的长形物件,隔着窗棂递了过来。
“啊!你、你真的记得啊?我……谢谢你!”素汐接到手中,紧紧的握住,感觉到那层丝绸的柔滑,一如她现在的心情。
“你……你怎么上来的啊?这么高呢!”她这才想起自己的房间在这间偏殿的三楼,离地面大约七八丈高,不禁惊奇的问到。
“这你就不用管了,好了素汐,东西已经给你了,我要回去了。”元召说完,转身就要隐入夜色中。
“等等!你别走。”素汐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突然心里有一种冲动。
“嗯,还有什么事?”元召转过头,语气淡然的看着她。
素汐感觉脸上发烧,热的厉害,虽然夜色很黑,但她觉得对面的元召好像能看透自己似得,刚刚鼓起的勇气又有些不足了,她一下子又胆怯起来。
但……想起那些自己暗中听到的传言,和命运将要强加给自己的未来,她咬了咬嘴唇,平静下来心情。
“元哥儿,今晚我想出去好好看看长安城 ,看看这片天空!你帮我出去,好吗?”
窗外的那个影子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我知道,这样的要求是很奢侈的吧?可是,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我就一直生活在这个宫殿里,被娘亲呵护着,就如同一只金丝编成的鸟笼里的鸟儿,从来没有自由的飞翔过一天……!”
说到这儿,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从未对任何人敞开过的心扉、那些委屈、那些怕娘亲弟妹担心而故意装作一无所知的开心,都只想找个人好好的倾诉一番。
素汐没有发现倾听的人心底已经渐渐涌起的波澜。这一刻的守候,已尽我温柔。人非草木皆有情,此身相遇误倾城!
“我不知道明天以后会怎么样!可是,真的好想自由自在的去看看这片星空,哪怕只有半个晚上也好……做梦都想……。”
说到后来,素汐的声音几不可闻,想来是自知此事如梦,不可能实现,只不过是一时的痴念罢了!
“好!我带你出去,随便你想去哪儿。”
如黑暗中蓦然闪亮的火花,光芒刺破了眼前的迷茫!即将迎来自己十一岁生辰的素汐公主惊喜的抬起头,窗外的人就站在那里,身后是层层宫殿的重影和无尽的远方苍穹……。
当素汐换好一身衣服从窗子里爬出来时,元召发现这正是她上次偷偷跑到梵雪楼时穿的那一套。看来这小妮子的某种野心是预谋已久的啊。
“好了!我们怎么走?是要用老祖宗给你的那块可以进出皇宫的金牌吗?”素汐明亮的眼睛里闪着如同星星般的光。
“那多麻烦啊!再说了,宫门已关,他们是不会放我们出去的。”她看到近在咫尺的他的脸上有神秘的笑。
“来,往前挪一点,伏在我背上,闭好眼睛。”
素汐错愕之间,却没有多想,小心的在狭窄的窗外栏边往外挪了挪身子,双手伏在了他的肩头。
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与一个陌生人如此身体相亲近过,脸红心跳,又有些慌张起来。
“别怕,一会儿要抓紧了啊,我们很快就可以出去了。”似乎是感受到了她身体的僵硬,元召小声转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没想到,感觉到那温热气息呵在耳际脖颈间,素汐心里更加慌乱起来,只把手紧紧的搂着他的脖子,头伏在背后,一声也不敢吭了。
元召赶忙挣了挣,才舒服一些。小妞儿!你想勒死我啊!
素汐正羞怯间 ,忽然之间脚下一空,感觉身体腾空而起,一声惊呼刚要出口,又连忙忍住了。
而离此不远处的某个暗影中,见到此景,两个已经静伏在此多时的宫中暗卫大吃一惊!刚要示警阻拦 ,一只手从身后轻轻的按住了他们。
示意这两个宫中高手莫要声张后,名叫秀鱼的老宦官静静的目光追随着那道在宫殿顶端如同一只灵猫般闪过的身影,心底的惊异比那两个晚辈更甚。
片刻的功夫,那个淡淡的身影已消失不见,唯余琉璃瓦泛着夜色的微光,殿角飞檐依旧,仿佛刚才的只是一个幻觉。
“秀老,这……世上竟有如此轻身功夫!此人是谁?”
抛开他长乐宫大总管的身份不说,秀鱼乃是西凤卫资格最老的前辈了,对大多数的晚辈都曾经有过提点,因此,所有的这些暗卫高手都对他毕恭毕敬的。
“他……就是新封的长乐侯了。想不到,他还有这样的本事!果然,老祖宗的眼光是从来不会错的啊。嗯 ,以后此人在宫中,只要没有特别出格的行为,你们不用对他那么严格就好了。”秀鱼淡淡语气吩咐道。
那两个人对视一眼,心中震惊,低头领命,表示明白,然后自去了。
“小子,看来你身上的秘密还有很多啊!以后免不了要在老祖宗耳边多念叨念叨,逼着你多贡献一点出来为老祖宗分忧,也是好的。只是……看你却是个性情中人,终究心肠软些的,只知道看到小公主可怜,这样轻易的就带她出宫去,却是自己捡了个烫手山芋呢!到时候看你如何是好……唉!”
老宦官自言自语,有些淡淡的喜欢,又有些默默的唏嘘,沧桑浮尘,无尽虚烟,消散于宫殿的角落中……。
元召其实早就发现了潜伏的两个暗卫,但他并不在意。不过是带这个心情不好的小姑娘出去兜兜风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何况,他不管在前世还是今生,都是一个铁血柔情的人。对待敌手可以做到冷酷无情、杀戮不惑于心。遇到儿女情意、人间温暖,却总是会付出真心对待的多。
自从听了小公子刘琚说的关于和亲之事后,元召的心里是一直有些不舒服的,甚至有着隐隐的愤懑。这并不是说他对素汐有了什么想法,也与公主的身份无关。
那是一种对同宗同根同一血脉相连族群的感情!虽然相隔几千年,但从未改变。
“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抵御外辱,抗击敌虏本来就是男儿本份,妻子、儿女就应该被保护被爱惜才对,怎么可以屈从于强敌?任其凌辱!
即便是以英明神武著于史册的汉帝刘彻,难道现在也需要忍下暂时的屈辱,双手奉上自己的亲生女儿,任其去葬身于荒漠草原、凄寒朔风之中吗?!
明天,元召不想再看到那个明媚无瑕的面庞,那样,他会感到这个世界的残忍!所以,今晚他来了,只为答应过的那个承诺。
一件小小的生日礼物,但愿能给她带来一点快乐,这是唯一可以为她做的事吧?他本来只是想悄悄的放在素汐的窗边,明天早上她打开窗户就会看到的吧?
可是,一切都不在他的预计中!刚刚被册封的利安公主,她在这儿无助的看那片夜空……她跟他诉说了自己的苦闷……她想去长安城内享受一夜自由的人生……她想有一个梦想中的英雄带她去实现一个梦!
于是,在这个平淡的夜晚,他带着她穿越了半个未央宫 ,又穿越了半个长安城……!
当最后来到皇城最高处,在那个钟楼的顶端,抬头是满天繁星,缀满苍穹。俯首苍茫大地,尽是红尘人间。名叫素汐的女子安静的伏在那人的身后,已是泪流满面!
若非似情?
人间踏歌、锦绣盛开,
婉转温柔红颜误。
若非似缘?
此心相悦、一见如故,
流水落花如当初。
若非似痴?
陌上风起、千回百折,
素手应写悲欢句。
若非似梦?
流光幻影、黯然**
独立黄昏难归去!
第七十九章 沧海珠有泪 滴落明月边
《大汉帝国史??文苑志》曾经详细的记载了武帝建元六年冬天的那场词林苑盛事。
天下文学之士,翰墨琼林几千人或被推荐,或者是自己前来,齐聚长安,由天子亲自策考,选贤备用。
这是当今天子即位以来,所做的第一个大动作。最先的初衷是为小皇子刘琚挑选几位饱学师傅,授学于博望苑,以便这位被寄予厚望的皇子好好成长。
后来,因为某些事的发生,刘彻的想法也有了更多,期待感也更急迫起来。
在未央宫金马门前的铭柱上有他不久前御笔写下的一篇《秋风辞》,也许从中更能窥见他此时的真实心情。
秋风起兮云飞扬,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时光不待,渴求良才,奋勇激昂之音已经隐隐而鸣矣!
当时还只有极少数的人意识到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皇帝的耐心已经有些等不及了。而大多数人却更多的是惊奇于这次选贤与从前的不同。
天子亲自出题,只要是这次来长安参加词林苑的文士,不论身份地位,在光禄寺报备记录以后,都可以据题作一篇策论,以备考评优劣。
这是一次破天荒的尝试,与从前的郡县推举推荐都不一样,可以说是千年以后科举制度的第一次雏形。
当刘彻在含元殿的御座后,一卷一卷的翻看那些天下士人言论不一,观点不同的策论时,心里对这次的尝试感到非常满意。
大汉立国至今七十余年,尤其是经过“文景之治”的稳定发展,盛世全景已经初步显露端倪。但功臣勋贵、高阀门第也已经渐渐形成,朝堂上暮气沉沉,墨守成规当做寻常。
如果只做一个守成的君王,也就只求安逸,随他而去了。但,刘彻却生就了一颗不羁的野心!他渴慕的是高祖的功业,甚至犹有过之……。
“这小子……还别说,这个点子还真不错。”此刻,他把看完的一卷放到案上,手指点了点,眼前浮现出那个惫懒影子,语气中有些许的赞叹之意。
内侍把酙好的茶盏轻轻放在御案一角,偷眼见皇帝的嘴角挂着微笑,知道他今天心情很好,不由得暗暗舒了口气,悄悄往身后摆摆手,示意侍奉的人都走远一些,不要打扰了陛下的思考。
所有人都轻手轻脚的退到帷幕边,待在一个合适的距离,以便听候随时的召唤。不论宫女太监都倍感轻松,阴云笼罩了几天的未央宫终于渐渐开晴。
说起来,皇宫内的这场小小风暴,是由那位新晋小侯爷引起的,也是由他想办法摆平的。
“拐带公主,夜出未央宫!”当刘彻终于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阴沉着脸,下令羽林军校尉李敢,去!把那小子给我捉了来!
三百红袍羽林军飞驰而至,包围了梵雪楼,把刚回来没有半天的长乐侯又带走了。
元召一早回来时,所有人都欢呼雀跃。徐乐、司马相如、主父偃等人都早已等待多时了。
前段时间元召所说的那些事宜,川下徐家和蜀中卓家得信之后,尽皆大喜!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必须要抓住了。因此,立即派家中得力之人星夜前来,待命听候。
刚刚互相见过,还没来得及详细商谈呢,羽林军就赶到了,宣天子口谕,带元召立即进宫。
众人面面相觑,哎……这又是咋回事啊?不过看到元召在马上回头时满脸轻松的模样,甚至还朝灵芝他们几个孩子做了个鬼脸,又都安心不少,料想不是什么大事。
押解路上,名叫李敢的青年校尉在马上盯着元召看了好一阵,越看越觉得这个身影可疑,想起那个在宫墙外月色中打落自己羽箭的人,他曾经为此心情郁闷低落了很久,一度成了他箭术修为上的一个魔障。
“你是不是那夜在宫外的那人?”李敢语气有些严肃。眼前之人虽然有着侯爷的称号,但他并不会放在眼里。
“哦?不知道你说的什么。”元召头都没抬,漫不经心的嘟囔了一句。
“你既然有本事夜出未央宫,就不要对自己做过的事不敢承认!胆小鬼,哼!”李敢眼神锐利,咄咄逼人。
“哎,我说,你既然那么有本事,就不要在这宫中看门护院了吧,去雁门关外啊!你的箭应该射向匈奴人的方向,那儿才是你们父子的主场。”元召针锋相对,话不饶人。
“你……小儿只会逞口舌之厉!却懂的什么。”不能如父亲那样纵横边关、杀虏敌酋,正是李敢的心头遗憾。却被这小孩子揭了伤疤,不由得有些羞怒。但又不能对他怎么样,只得恨恨的打马跃到前面去,不再理他。
元召笑着撇了撇嘴,老李一家人虽然素称忠烈骁勇,但都有心高气傲的坏毛病。可以说,从李广到他的儿子李敢,再到后来他的孙子李陵,一代比一代心气儿高。
老李跟自己斗气,自己抹了脖子自刎而亡。小李跟霍去病斗气,被更骄傲的小霍一箭射杀了。等到小小李,跟气节斗气,结果丧身辱国,埋骨大漠。这一家人都不得善终的悲剧,与骄傲是脱不了关系的,以后找机会好好挫挫其锐气还是对他们有好处的。
来到未央宫,李敢把元召交给等候的侍卫,再不看他一眼,气哼哼的转头走了。 殿内,皇帝刘彻孤独的坐在高高的宝座上,板着脸看着垂手而立的人,好半天没有说话。
“自己说说吧,谁给你那么大的胆子!竟敢带着大汉公主夜出禁宫。你可知道这是多大的罪过?哼!”沉闷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带了帝王威严。
“靠!带你家女儿出去散散心,让她高兴高兴而已,这算是什么罪!倒是你这做老子的狠心,要把她往火坑里推啊!”元召脸色不变,暗中腹诽。
“陛下,小子本是出身山野,自幼随了师父流浪四方,不太懂这些规矩,还请陛下恕罪。”他装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
听到他这样说,刘彻神色动了动,有些释然。
“小子,看不出来,本事不小啊!听侍卫们说,竟然能穿越深宫,飞檐如履平地。啧啧,好功夫!”刘彻转换了语气,带了一丝调侃之意。
殿角不远处侍立的内侍和宫人们都心里吃惊,皇帝用这种口气对人说话,是极其罕见的事。
元召也有些愕然,您好歹都赏了一个侯爵的封号了,还这么小子小子的叫,让人情何以堪啊!
“哦,回陛下的话,小子自幼虽然也曾学的些粗浅功夫,不过都只是些防身健体之术罢了,却是不值一提。”
话音过后,又是一阵沉默。刘彻没有再就这个话题为难他。摆了摆手,殿内所有侍从人等都退了出去,四周安静下来。
“你可知道,利安公主这个封号意味着什么吗?”冷淡话语,隐含沉重。
元召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并未正面回答,只是低低说道:“斑斑青史,尽是血泪。莹莹白骨,曾经红颜!”
御座后“咔嚓”一声轻响,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被抓断的声音。
“你又懂得什么!家国大义相比起儿女私情,孰轻孰重,朕心里比谁都分得清。素汐是朕的骨肉,难道朕的心里就会那么好受吗?”刘彻的声音带了激动。
一直以来他的屈辱、难受、不甘、愤懑……身为天下至尊,无人诉说,只能郁郁心底,无可排遣。
今天也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竟然莫名对金阶下的这个只有八岁多的孩子产生一种信任。从未宣之于外的情绪脱口而出,激动下手指不觉握紧,竟然连御座的雕栏都抓断了。
元召神情不变,低头沉默着。
“怎么?为什么不回答朕的话!朕舍却一个女儿,换得天下十年的发展机会。难道做错了吗?到时候这笔账会让匈奴人十倍百倍的偿还的!朕有这个信心。”
“可是……素汐呢?有谁在意过她的命运!”元召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男人。
“不管是公主还是普通人家的女子,既然是我大汉的子民,就有义务为这个天下做出自己的奉献!为了保护更多的天下苍生,牺牲任何人都是值得的。朕的女儿岂能例外?”冷漠的话语中带着隐隐的痛楚。
“如果一个国家连自己的女儿也保护不了,又何谈其他。”平淡中并无一丝怯意。
“大胆!无知小儿,竟然敢如此对朕说话。真以为你凭借了老祖宗的偏爱,朕就不能杀你吗?”
帝王威严不容侵犯,心底对女儿的愧疚早已让他的心敏感不堪,怒意涌上了脸,刘彻手指着元召,大声呵斥。
“我知道,陛下有自己的无奈,朝廷短时间内无力对抗北方的强敌……。”刘彻俯首看着那个矮小的身影 ,见他并无害怕之意,反而站直了身体,神情变得正式,继续侃侃而谈。
“……如果……不用等十年……,我有一些粗浅的想法,本来想再计划成熟些,才上书给陛下和太皇太后定夺的……。”元召没有看向皇帝的方向,只是平视着殿前的九龙盘柱,巨龙虬角峥嵘,麟爪飞扬。
刘彻心底忽然有一种惊奇和隐隐的期待。太皇太后对自己说过的话难道是真的吗?这个平常的孩子难道真的蕴藏着某种神奇的力量?
“……如果能按照我说的某些事去开始准备,也许,不用等待那么久时间,陛下想做的就可以放手去做了。”
元召终于抬起头,与九重之上的人对视一眼 ,大汉天子目光深邃,静静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只要陛下答应我一个条件……收回和亲之命,让素汐公主留在长安。”风动帷幕,有一个应允过的诺言,淡淡出口。
那次陪她看一夜流星飒沓,那次陪她踏遍长安繁华,只为收回那颗滴落于沧海红尘的泪珠,钟楼十八层顶,天涯明月边,曾有人轻轻语。
“走吧,带你回家,不要怕……!”
第八十章 新府画楼畔 故人尽余欢
冬季渐深,西风烈,寒意沁骨漫长安。
当秀鱼以长乐宫大总管的身份宣读完窦太后口谕后,走到有些发呆的元召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有些感慨。
“小子,老祖宗对你啊,这份恩宠可真是没的说。谢恩吧!”
元召连忙行礼谢过,请秀公公代为转达给太皇太后,这次他的感激倒是发自内心的。
一座巍峨的府邸就在身后,朱门高第,雕栋画廊,庭院深深,往后延伸不知几重……。
这就是以窦太后的名义钦赐给元召的侯府了。而紫檀匾额之上”长乐侯府”几个大字,苍劲凝重,气势如松,却是当今天子御笔亲书。
近百仆从侍女已经分列内院两侧,等待着觐见新主子。他们都是被秀鱼亲自挑选而来的,众人或惊奇或喜悦或担心或迷茫,有的在悄悄小声谈论,说着那些道听途说来的关于这位小侯爷的传闻。有的低头不语,各怀心事。
正在此时,一行人从府门外拾阶而上,逐渐走来。身穿正式服色,令人望而生畏的秀鱼公公走在前面,四周是宫内侍卫。一个比他们矮了许多的身影跟在后面,一边走着,一边满脸好奇的东张西望。
新漆的府门被阳光照射,有淡淡的光晕,一时间还看不清来人模样,上百双目光一起聚集处,身形还未长成的长乐侯府主人脸上有些微微的腼腆。
这是泠霜和泠雪第一次见到元召。此后很多年,这个冬日微寒的场景,这个恰似人生初见,就再难忘却。
泠霜眯着一双好看的眼睛,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妹妹泠雪,见她的表情调皮而好奇。又转而悄悄盯着那个身影,那一定就是自己姐妹要服侍的长乐侯了吧?虽然早就知道新主人年龄不大,但……他也太小了!
泠雪和泠霜是一对双胞姐妹,她们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她们的父亲曾经是窦太后身边那些暗卫的一员,后来在截杀某次藩国刺客的行动中死去了。
窦太后把她们收在长乐宫中抚养长大,而那些暗卫前辈们更是教会了她们一身绝技。原以为长乐宫和老祖宗就是自己最后的归宿了,可是,今天,她们被送来了这处新府邸,有了新的主人。
想起临出宫时,老祖宗吩咐过的那些话,泠霜心里就怦怦直跳。自己姐妹今后就是这个小小侯爷的人了吗?可是,他会怎么对待自己和泠雪呢?
元召当然不会知道这些女儿家的小心思。他现在有些不知道怎么安置这些人。前世今生,大多是如飘鸿孤旅,自在人生。蓦然多了这些人需要照顾,他有些不知所措。当然,这是他从前生带来的思维。
撇见老宦官那带了揶揄的眼神, 元召挠了挠头,站到了这群人面前。
“那个……呵呵,既然从今天开始,大家都要在这个院子里一起生活了,嗯,有什么需要尽管说,能帮忙的一定会帮。”
呃?闻所未闻的开场白,所有人都惊讶的抬起了头。这……这是一位侯爷主子说出来的话吗!
一位五十几岁的微瘦老者走出来,抱了抱拳:“小侯爷何出此言!我等皆是您的奴仆,有什么要我们做的尽管吩咐就是,怎敢有事劳烦侯爷呢!”
秀公公不禁暗笑,心说这小子收买人心的本事还是有的。可是再听下去,他的神情也渐渐惊讶起来。
“哦,不是不是,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不要以为我是在说客套话。大家都来自不同的地方,既然有缘聚在一起,甚至在以后的日子里会朝夕相处,荣辱与共。那么,就是一家人了。不管能待在这个府中的时间是长还是短,只要进到这个府门来,那么……就好好的相处吧!嗯,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他神色认真,语气真诚,所有人听在耳中,都心下感动。虽然大多数仍不相信一位侯爷会真的对下人这么好,但他能说出这些话来,想必不会是一个坏主子。
更何况,先前在长安城内流传的那些关于这位小侯爷的神奇说法,让大家早已对他抱有好感,此刻以后,再看向元召的眼神中都带了真心亲切之意。
片刻之后,各自散去,自有管事人等安排打扫收拾,人手安置,不必细说。
老宦官拍了拍元召的背,脸上带了赞赏欣慰的神色,没有再多说什么多余的话,转身带人回去复命了。
等到再稍晚些时候,大批庆贺人马已经闻讯陆续而来。梵雪楼的人、司马夫妇、徐乐连同他们的几个朋友和各自家中管事,主父偃、卫青与公孙敖,长安府衙的姚尚这次连同总捕头云猛一起带来了。
元召在庭院中笑着迎接,人群最后,一个胖胖的商人闪了出来,惊喜的一把抱住了他,原来正是刚刚从北疆燕地赶回来的聂壹。
大家纷纷恭喜罢,又到处看过了长乐侯府的各处景致规模,不禁赞叹不已。御赐之地果然气势不同,元召小小年纪 ,就已简在帝心,未来不可限量!
元召其实并不在意这些,不过是一个安身之所而已。他倒更愿意住在梵雪楼。不过,自己既然已经对天子承诺了许多事情,以后要抽出精力去做,去结识许多层面的人,为了方便,有自己的府邸还是很有必要的。
而今天来的这些人,都是在这个世间伴随着他行走的脚步慢慢认识的,也可以说,是他将要去开始做一些事情所依靠的初步班底。
卫青悄悄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刘琚和素汐本来也非要来的,是卫夫人怕人多眼杂,多有不便,所以才没让他们来。不过,过后一定会过来的。还有,这是夫人让带给你的,关于素汐的事,感恩不尽!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塞给了他。
卫青自从上次被陷害差点送命,已是格外小心。那次皇帝从上林苑回来后,立即就给他加了一个建章宫侍卫总管的头衔,虽然听从窦太后吩咐没有去大力追究,但也算是表明了对那件事的态度。
卫夫人对元召更是感恩戴德!自己的一双儿女都受惠于他,此情难以报答,只有牢记心底了。因此这次她托付兄弟把一双玉璧带给元召,以示庆贺之意。
当下众人聚集一起,都为元召感到高兴。今日不谈别事,只为庆贺。
见府中刚刚安置好,什么东西都没有准备,钱掌柜候五等人早已去酒楼安排好一切,几桌上好席面送到长乐侯府,酒却是卓文君最近按照元召的方法新蒸馏出的几种,正好带来,自己人先品评一下滋味如何。
画楼西畔,大厅正中,排开几案,布菜斗酒,气氛热烈。几巡酒罢,却是分成了几派,各自为战!
主父偃、司马相如、徐乐、严安、枚皋、严葱琪、终军等几人与姚尚高谈阔论,机锋百出,斗个旗鼓相当。他们都是饱学之士,又皆是怀才不遇之辈,因此,烈酒入喉,块垒难浇,不免豪情勃发,一时间大为敞怀。
而另一边,卫青、公孙敖、赵远、宋九、与云猛这几个人倒是谈的来,说些江湖轶事,武艺技能,互相切磋,不时传来阵阵大笑。
北地大商聂壹却与钱掌柜、候五以及蜀中卓家和川下徐家来的管事在一张案上侃侃而谈,说些天下商闻南北密事,探讨一番,各有心得,微笑敬酒小酌。
聂壹心中尤其震动,与元召相识短短数月,自己不过就是来回一趟北地的功夫 ,那个当初腼腆着叫他聂叔的孩子,如今已是大汉天子钦封的长乐侯了!还已经积累了这些人脉。
他走南闯北,识人无算,虽然还并不清楚在座所有人的底细,但察言观色、举止言行,早已看出这些人或英气逼人、或内敛于心、或胸藏锦绣、或大智若愚……没有一个是平庸之辈!
小侯爷不简单啊!小小年纪,识人之术已经如此了得,光凭这种眼光,已是让聂壹惊叹不已。
而苏夫人与卓文君则领了几个孩子在另一张几案上,说些最近发生的事。尤其是关于元召的话题,渐渐说到他受两宫宠信,弱冠封侯,真是世间少有的机缘。
灵芝、小冰儿、小胖子、崔弘几个眼中闪烁着一种叫做崇敬的东西,看着近在咫尺的元召,感觉他好像笼罩了一层光芒,变得有些陌生起来。
元召受不了这种眼神,忍不住拍了身边小胖子一下,笑骂道:“嘿,小胖子,我说你这家伙怎么了?才隔了几天就不认识啦!忘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怎么打闹了?”
小胖子嘿嘿笑着。
“元哥儿,那是以前,你现在身份不同了,以后……还会越来越厉害吧?不好再像以前一样与你打闹了呢。”
灵芝、小冰儿、崔弘也停下了手中的吃食,各种怀了不同的心情看着他。尤其是苏灵芝,心中好久以来的担忧困惑,尽浮现在眼底眉梢。
时光流离,岁月百转,那年陌上,谁将相逢当做因果?青郊外,大路旁,是你温柔眉眼,清澈面容……!
元召心底叹息一声,敛了笑意,低了声音:“怎么会呢,你们……是在我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先给我温暖的人,元召有生之年,或不敢忘。”
然后,端起面前杯酒,一饮而尽。
苏红云早已湿了眼眶,忙装作一笑掩饰过去,手抚着元召后背,低语笑嗔道:“这孩子,好好的,说什么痴话呢!大家自然知道你心意就是了。”
煽情的结果,就是元召多喝了十几杯酒,而那几个孩子却是兴奋的不行。因为元召答应了他们,宽阔的长乐侯府里,都给他们每个人留了专属的院落,随时可以来这边住。
案上酒温,岁月清浅,暮色苍茫,灯火阑珊,良朋挚友,从此相伴!元召的目光掠过座中一张张脸庞,透过夜色,望向深沉的星空,梦想与野望,就从今夜吧!
曾把因果红尘渡,明灯次第,长安千万户。
那年豪情无数,磅礴青史忆当初。
弱冠封侯,英雄谋划处,风中已作唏嘘句。
晚照山河,锦绣蓝图,碧血丹心莫负。
当时只见,庭院桂树,家国春秋,唯有香如故!
第八十一章 豪情将进酒 红袖玉温柔
《大汉帝国史??文苑志??元公轶事》记载:“元公天赋卓绝,文骨清奇,平生所作所写,或豪迈,或飘逸,或婉约……,皆神来之笔,不似人间文字。公弱冠封侯,开府之日,曾作《将近酒》篇,开一代文风先河,传遍天下,为翰林文苑之冠!帝曾笑问元公,师从为何?公笑而不答,以他言避之。世人皆谓,元公之文学,乃天授也!”
新封长乐侯元召,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感觉头有些涨晕。昨夜饮酒过量了,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醉酒。
放纵身心,畅意满怀。他后来不记得喝了多少杯了,反正最后与云猛又喝光一坛的时候,那个眼神直勾勾、摇摆着身子的大汉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地,嘴里喃喃自语,不知所云。
而此前,与他一一拼过酒的人早已都东倒西歪,醉态百出了。
除了醉卧的这些家伙不时发出几句呓语外,四周变得有些安静,记得当时自己还感觉奇怪呢,苏夫人她们为什么都在呆呆看着这边不说话?还有家里的那些新仆人们,在堂下像些木头一样,眼神发光的只管看,也不知道来帮忙收拾啊!
“呃,不管了,先睡一觉再说吧!头好晕……。”这是元召最后模糊的记忆,然后,他也卧倒毡席,就此不知了。
元召懵懂中像是做了好多支离破碎的梦,梦中情形看不清楚,一会儿回到从前,继续与战友执行那些血与火的任务,杀戮、呐喊、生死狙击……。一下又掉落深渊,无尽漆黑,恐惧、孤独、挣扎无助!
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要把他吸入未知寒冷的黑洞,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挣不脱!正在绝望的时候, 有一种温暖蓦然包裹了他,那种感觉熟悉又陌生,熨帖又疏离。元召如同溺水的生命抓住了稻草,又如同婴儿找到了母亲的怀抱,一下子抱得紧紧的,手和嘴贪婪的享受着柔软和安全,然后渐渐安静下来,渐渐又睡去了……。
此时醒来,元召有些发呆,梦中的某些荒唐画面竟然逐渐清晰起来。他摇了摇头,暗暗笑骂自己的这个灵魂单身日久,想入非非,这里哪有那些荒唐事可以发生啊!只是,昨晚不记得脱衣服睡觉的啊?怎么会……他看了看被子里的身体,有些疑惑。
忽然,耳边听到有些轻微的响声和蹑手蹑脚的走动,门口帘幕被轻轻挑起,光线倾泻进来,一个轻巧的身影随之而入。
元召不经意间抬头看时,不禁大吃一惊!他连忙拉起被子盖住**的上身。
“你,你是谁?怎么会到我房间里来的。”
绿萝衣裙,长佻身形的女子没有想到他会在这时候醒来,慌得差点把怀里抱着的衣服扔到地上。
“啊!小侯爷,你……你醒了?”声音里带了一丝怯意。
“嗯,你认识我?可是,我不曾记得见过你啊?”元召定了定神,平静下来。
“我就是这府中的人啊,昨天在内院中都见过的呢!”声音中隐含了某种淡淡的失望。
“呃,抱歉抱歉!昨天实在是太匆忙了,难免遗漏……那个,小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元召这时已经看清,面前站着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身形苗条,肌肤如雪,弯眉眼秀,长得十分惹人喜爱。
“我的名字叫泠霜,是老……啊,就是这府中的侍女了,小侯爷叫我名字就好,小姐姐的称呼却是不敢当的。”泠霜听的元召竟然用那么亲切的语气叫自己,心里终究是有些喜欢的,差点脱口把“是老祖宗派来照顾你的”这句话说出来。
“那,好吧!泠霜,你手上的衣服是我的吗?可以给我了吧?”
元召这时已经大约猜的明白,昨夜自己醉酒后,一定是眼前名叫泠霜的少女照顾自己来着,脏了的衣服拿去清洗整理过了,这会儿正好送了过来。
没想到,听他提起衣服,泠霜似乎刚想起一些什么事情似得,白玉般的脸上蓦然一片嫣红,羞得低下头,不敢再看元召一眼,把怀中衣物放到他面前,懦懦的说了句“都洗干净了的”。然后转身出门跑掉了。
元召揉了揉额头,不明白这妞为什么会这么害羞的,自己还是小孩子的身体嘛,有什么好怕的呢!真是的。
却不知道,在庭院拐角无人的地方,少女泠霜停下慌乱的脚步,手扶胸口,勉强平静着砰砰的心跳。又想起昨夜那小侯爷对待自己的情形,羞得已是不可抑制。
原来,昨夜众人大多尽兴而醉。到后来,更是放浪形骸,纵歌作赋,更有终军严安几公子即席舞剑助兴,府中上下人等都聚集在厅堂四周,一睹这难道的聚会场面。
再后来忘了是怎么引起的,司马相如抚琴吟唱那首不久前元召所作的《侠客行》后,众人一起喝彩,大声叫好!纷纷要求元召今晚必须再来一首,方不负此盛事。
元召也是今天高兴,酒意上来,有词句随口而出!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四周寂然,人人屏息静气,倾耳听来,一字一句,心底波澜大起!
主父偃、司马相如、姚尚等人早就知道元召胸中丘壑非同一般,此时酒意填膺之际,蓦然听到如此诗句,只觉胸中豪气陡生,恨不得跳将起来,手舞之、足蹈之,大吼大叫一番,方才人生惬意!
其余诸人也尽皆感怀,一对双姝姐妹痴痴瞪着美丽的眼眸,再看向那个举杯而立的身影,真如谪仙飘逸!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元召声音清亮,句句吟来,结尾后,众人已是大呼喝彩不绝。
早有人执笔写下全篇,从头再读来,更添酒兴!这样的结果就是,到后来,除了苏夫人、文君和几个孩子外,余人全醉趴下了。
此时天已交更时分,醉的人都早有侯府的仆从们安排房间,分别去伺候休息。苏红云终究不放心家里,带了灵芝和文君赶回梵雪楼,钱掌柜马七没怎么喝酒,当下相随回去,好在见侯府内仆役众多,也不用担心元召的安全。
而元召拼倒众人之后,终于也不胜酒力,熏熏醉意,被仆从们抬回房间,清理一番,留下贴身的泠霜泠雪姐妹服侍,余人自去收拾酒席残局。
当房间内只剩下姐妹两人,看着安静躺在那儿的小侯爷,心中满是敬慕。
既有酒量豪情,又能赋锦绣诗篇,对下人又体贴尊重……想起太皇太后说过的要自己姐妹好好服侍,不许他受一点伤害的话,两人心中对未来都有小小的满足和期待。
夜色渐深,府中远近的喧嚣逐渐安静下来,见妹妹泠雪有些打盹犯困的样子,就让她先回去休息,自己再替小侯爷稍微收拾一下就回。两人虽然年纪一般大,但泠雪性子跳脱,心思单纯,平时却是依赖她的多些。
泠雪抱了抱姐姐,在她耳边悄悄说“好吧!就把这个独处的机会让给小姐姐了,可要对小侯爷好好的看仔细些哦!”然后,不等泠霜反应过来,已经咯咯娇笑着跑远了。
泠霜对着妹妹身影轻啐了一口,娇嗔一声以示抗议。
待到她把房间内几处窗边帷幕放下,隐暗了灯光,正要退出去时,回头看一眼元召,只见一张宽大的睡榻上,小小身体蜷缩成一团,睡相有些可怜。
泠霜叹了口气,轻手轻脚走到他旁边,想要替他盖好被子时,昏黄的光影下,她忽然看到他衣袍的胸口有一大片酒渍,湿漉漉的贴在身体上。
“啊!这样会很不舒服的吧?睡着了会不会生病……。”泠霜一直就是个体贴人意的女子,在长乐宫能得到窦太后的喜爱,一方面因为是出于对遗孤的怜悯,另一方面也是因了她素来对人温存体贴的性格。
她稍微犹豫了片刻,但转眼看到元召紧皱着眉头,脸上神情似乎有些难受的样子,就不再迟疑。
泠霜一双柔软的纤手轻巧的解开了元召的衣服,手指划过他**的肌肤时,不由一阵羞涩,小侯爷虽然还小,但终究是男子,她的脸还是红了起来。
玉臂半搂着他的身子,微微翻转了一下,以便把压住的下端衣服整个脱下来。她是身具武功的人,手上动作轻柔,怕惊醒了他,因此,很有分寸。
可是,意外还是发生了。泠霜刚要把元召的身子放平,蓦然,这小侯爷不知道受了惊吓还是做噩梦了,忽然双臂一下子收紧,紧紧抱住了这具柔软身体。
猝不及防上半身被人抱住,泠霜如遭雷击,整个人瞬间懵了。下意识的收拳曲肘,凝劲于臂,就要狠狠击打犹在怀中的那个脑袋。
手臂落下,未及一半,才想起这人却是自己的小主子,怎能用对待坏人的手段来对待他呢?可是,他现在真的很坏啊……!
原来,元召抱住她后,并不老实,手上用力,竟然一下把她绿萝裙的胸襟连同贴身亵衣都扯开了!凉意沁入火热的胸腹间,泠霜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简直快要跳出来了!
“他怎么可以……!他……竟然把手伸进……啊!……”柔软高耸被一双不大的手握住,泠霜手臂再也没有力气,一身功夫也没了用处,身体软的半倚在他身边,脑际一片空白,心里只是在想“他要干什么?接下来他会干什么……?”
好在,接下来他什么都没干。只是紧紧的抱着那软玉温香,安静下来,继续睡去了,面色恬静,像个真正未长大的孩子……。
人间故梦里,曾有暗花香。时光瘦减了繁华,从此为你而不朽,只因你就是心中那不再凋零的花朵,清新如旧。
昏黄烛光中,绿萝裙轻柔拂过,剪影无痕,有女儿心事坠落了红尘!
第八十二章 万字平戎策 一语定兴衰
小公子刘琚今天有些心不在焉,不时的探头探脑向门口张望,教授他的博士已经轻咳提醒他好几次了,可他依然如故,不由得有些无奈。
博望苑内的几位师傅都是博学之士,是皇帝亲自选定的。对于这位皇子的要求很严格,平时讲经释义,从不懈怠。而刘琚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聪明好学 ,举一反三,倒是让几位师傅感觉很满意。
博望苑大殿内外的初冬显得有些萧瑟。一如刘琚这几天的心情。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元哥儿了呢,他的长乐侯府自己还一次也没有去过,听卫青舅舅说他很忙,可是……唉!好怀念他在宫中的那些日子。
今天听说元召进宫了,本来满心期待他会来看自己的,可是父皇又把他诏去了,都快到中午了,也还没有来,小皇子心里有些焦急。
未央宫偏殿内,元召已经口干舌燥的讲了快两个时辰了。天子刘彻在御座后稳稳坐着,偶尔插言询问几句,不急不躁。
阶下却并没有其他大臣,只有丞相窦婴和太中大夫郑当时在此,两人跪坐于几案后,捻须髯仔细倾听。
有太常寺的书记官在一边铺开竹简笔墨,从头详细的整理记录下来。当时还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这次普通召见的意义,即便是当朝宰辅重臣也不曾预料到这些话的重量。
当在几年之后,这次偏殿对答被史官命名为《伐匈奴策》,公开宣扬于天下时,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原来两国之战早在当日就已决胜于庙堂矣!
而那时,赫赫大汉铁骑已经踏出雁门关外,在千里塞上,追亡逐北,与匈奴帝国展开最后的较量了!
元召今天是来兑现承诺的。为了救人家的女儿不去跳火坑,而要给人家出谋划策想点子,还要劳心劳力……!元召用眼角瞥了瞥微笑着安坐于高处的那个男人,有一种被坑了的感觉。
“君子一诺,千金不悔!”没办法,既然答应了的事,总是要去做的,何况面对的是一个帝王,更是反悔不得。
“献赋、开市、公主和亲……!这种种屈辱,朕心中岂无感触?”良久之后,身为天子的刘彻开了口。
“只是,匈奴之患,自高祖皇帝以来,一直没有彻底解决的办法啊!这些年,朕的汉家士卒不可谓不勇敢,将军不可谓不忠烈,可是,北疆的侵略却越演越烈,匈奴人狼子野心也越来越大了!此为何故?”
窦婴看了眼郑当时,叹息一声 ,两国情势如此,不是只凭了忠勇就可以的啊!正要接口作答。
“元召,你来说!朕今天要听听你的说法。”刘彻摆手,示意窦婴不要说话,目光炯炯的盯着元召。
元召从坐案后爬起来,整了整袍角压起的褶皱,话说这套袍服还是苏红云给他赶制的。
“做了侯爷,就要有个侯爷的样子,虽然你年纪小,还没有什么官位,但也不能被人看低了去!”这是她的原话,哦,还是很有几分道理的。因为窦婴那老头现在看自己的眼光就有些不屑嘛!
“陛下,小子年幼,学识尚浅,原本不该在这些国家大事上妄言,但既然有过承诺,无论对错,即便陛下不问,小子还是要把有些话说出来的。些微见识,有的是曾经听家师说过而记在心里的,有的就只是小子所思所想。呃,如果有什么失言的地方,先请陛下恕罪!”
高高在上的刘彻点了点头。而窦婴和郑当时就暗骂这小子滑头,还没说什么呢,就预先打下这些埋伏。
“小子曾听家师讲解过《司马法》,里面有句话说得好'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
此言一出,刘彻和窦婴、郑当时都不禁对他刮目相看!这话正是安邦治国的大道理。
“所以,兵者凶器也!而战争就是两国交往最后解决问题的手段了。没有必胜的把握 前,就不要轻易的去用这把凶器。因为,这把凶器本性难定,有可能杀敌,也有可能伤己。”
他这种说法却是新鲜,几人大感兴趣,正容以待,静心倾听起来。
“家师闲暇之余,曾经讲史给小子听过。昔日秦始皇帝统一六国,挟天下之余威,欲攻打匈奴,以除后患。当时的丞相李斯极力反对,说以国家现在的形势,很难以战而尽全功。”
“哦?是吗!小子,你能不能详细的说说李斯当年的进谏之语呢?”
这段史事因为秦末战乱,档案消亡,很少有人知道,此时听元召说来,连刘彻都有些惊奇于他所知的渊博了。
又叫我小子!元召暗中翻了个白眼,以示对某人的鄙视。
“陛下,当时李斯说,匈奴人没有城郭,没有定居之所,没有钱粮库府。在几千里草原荒漠之中,行动如同鸟兽迁徙,如同飓风来去,很难捕捉到他们的踪迹。而如果兴兵攻伐的话,轻骑深入呢,粮草跟不上,重兵团大举挺进呢 ,行动又不灵活,根本寻不到决战时机。这是与匈奴骑兵交战的不利之处。”
君臣点头,大赞有理。就算是现在也还是有同样的问题困扰,与那时并无不同。元召缓了缓,继续说下去。
“而且,就算是取得几场战事的胜利又能怎么样呢?占据那些深草丛生的土地有害无利,俘虏那些狼子野心的异族也只是留下祸端而已。又不能随便杀戮他们,那不是我们礼仪之邦的作风,如果养着他们,又徒劳的耗费国家财力!所以,想要尽快的用武力征服匈奴,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国策。”
“可是,据老夫所知,始皇帝终究还是派大将蒙恬引兵攻胡,辟地千里,以河画界,建立了赫赫功勋啊!这不也算是对天下的一大功劳吗?”窦婴终究是军伍出身,对这些掌故还是有所耳闻的。
“是啊,蒙恬是领着大秦最精锐的军队打败了匈奴,把他们撵得退后了几百里。可是,据家师的评价,强秦只所以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迅速灭亡,有一半的原因就是在这儿了!”
“此话怎讲?难道抗击敌虏,有功于天下人倒成了灭国的原由了!小子,休的信口开河,胡言乱语啊!”窦婴瞪起了眼睛,有些气恼上来。
“嗨,老爷子,您别急哦,听小子慢慢说下去就会明白了嘛!”
看到窦婴气哼哼的坐下,元召又忍不住翻个白眼,跟这些一根筋的家伙说道理真累!早知道就不捡这个烫手山芋了。
“当时,那些匈奴人是被打败撵到河套以北去了,可是他们稍稍恢复元气以后,还会回来的啊!那怎么办?于是始皇帝就只好想办法在北疆边境垒一道高墙来挡住匈奴的马蹄,这就是万里长城了。说起来,世人但见长城巍峨之雄姿,可是这背后的代价,有谁计算过呢?”
天子刘彻心中暗惊,元召说的果然大有道理啊!这背后种种,他身为天下帝王,当然眼界与别人看到的不同。兴衰之间,败亡之际,有时转换就是如此玄妙。
“因为与匈奴的战争,大秦精锐之师暴于北疆十余年,再精锐的军队也变成了疲敝之师了!然后加征天下赋税,强役数十万男丁修筑长城。致使田园荒芜,无人耕种,孤寡老弱,无人抚养,道路死者相望,四海骚动,遂风烟骤发,揭竿而起,天下叛乱矣!这难道不是引发大秦灭亡的原因吗!”
元召一口气说罢,面色肃然,朗朗清音,回响殿内,似有金玉之声。在殿内人眼中,这时他不再是一个弱冠小儿,而是真正谋国之忧的长乐侯了!
御座之上,有人击案赞叹:“大善!说的好!只这一番言语,就足以立于朝堂,做朕的臣子了。”
殿中人都心中吃惊,天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绝不是贸然而语,这会不会是一种信号,他要大用这长乐侯了?可是,他年纪也太小了吧……!
刘彻赞完之后却并没有再多说一字。只是笑了笑,示意元召继续说下去。
窦婴听皇帝都赞赏了,当然不能再就这个话茬继续诘难元召了,更何况,他现在也已经对上面那些话心悦诚服。当下也朝对面拱了拱手,以示赞同。
元召团手为抱还礼,然后继续说道:“至于本朝,高祖皇帝以来的事就不用说了,陛下与两位大人都明白。防御备守而已,从来没有能力踏入过草原一步。”
“是啊,即便以文、景两位先帝之贤,开创三代以来未有之盛世!可是,对待匈奴人,也还是绥靖妥协的多……唉!库府虽然丰盈,可是要想除掉匈奴这百年大患,此非短时间内所能做到的啊。”郑当时身为太中大夫,掌管天下库府钱粮,对国家实力知道的最清楚不过了,话语中有着许多无奈。君臣深有同感,一时间殿内气氛有些沉闷。
“匈奴人虽然素来狡诈残忍,百年难敌,但……现在也不是没有好办法!”
元召脸上带了某种神秘的笑,终于说出了御座上的人最想听到的话,这也是他今天来的目的。
殿内空气一下子静了下来。人人瞪大了眼睛盯着他,刘彻差点从龙书案后面站起来!窦婴眼角有些颤抖,郑当时一脸不敢相信的神色,就连在殿外的老将李广也回过了头,铁盔下双眸发出骇人的光芒。
见达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元召暗自好笑。哼哼!自己劳心劳力的,当然要让你们付出相应的代价才行。
“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两方面而已。形象点说,呃,就是打造一弯大弓,再打磨出一支锋芒无匹的利箭!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把这副射日的弓箭以毁灭的姿态射向草原去就好。”
“弓……箭?”刘彻喃喃重复,心中思索其中的含义。
“这把弓,小子可以替陛下去制作,只要陛下赋予小子某些权利,保证会打造的又宽又厚又有劲力!而制作箭的材料,就需要陛下亲自去挑选了,标准嘛……就具备李将军这样的锋芒就行啊!”元召转头之际正与殿门外李广的犀利目光相对,就随口如此说到。
“哦,小子,你小小年纪,李将军的事迹竟然也知道?”皇帝有些奇怪。
“当然,小子随侍家师时,曾听他品评过许多天下英雄,对李将军的箭术还是很赞赏的,对了,还曾经为他作诗一首呢。”说到这儿,元召略一停顿。
“赶快念来听听!”刘彻催促道。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清朗声音字字入耳,似有滚雷掠过,老将蓦然握紧了手中剑柄,峥嵘岁月,金戈铁马,当年万里戎机,千山暮雪,尽浮上心头!
第八十三章 未央琉璃瓦 长乐宫闱深
皇家威仪,宫禁深深,长乐宫中,元召又仔细的给窦太后眼睛检查了一次,与料想的一样,恢复的很好,已无大碍。
他是刚出偏殿不久就被秀鱼带来的,老宦官冷着脸,责怪他这么久也不来看看老祖宗,亏得老祖宗还整天念叨你!
元召连忙把最近忙的事解释一番,秀鱼这才脸上转晴。元召心里对这外冷内热的老宦官是存了几分感激的,虽然说自己的事情都是因了窦太后的恩典,但他在其中付出的一片心意,元召自然能感觉的到。
装作没有看到躲在一边栏杆后杀鸡抹猴般对他使眼色的刘琚,随了两鬓飘白的老宦官往长乐宫而来,留下那小公子一地怨念深深。
几个太医院的御医都已经年纪很大了。他们都是这个时代医术领域的佼佼者,长久以来更是内宫皇室健康的保证者。而此刻,他们都恭恭敬敬侍立一旁,用看神迹一般的眼神注视着眼前的一幕。
自神农氏尝百草,创造活人济世之术,至今几千年过去。草木药石,煎熬搭配,消病退灾,去疾保身……在世人眼中,这就是神医之术了。
可是,这次不同,元召给他们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只有太医院这些毕生研究病理的白发老者才知道,一种新的治病方法的出现是多么可贵的事。
“追根溯源,探索病灶,以利刃根除之,譬如犁庭扫穴,荡寇熬兵,迅雷一击尔!”
元召把自己医治窦太后眼睛的原理和方法详细的讲解给了这几个求知若渴的老医官,最后用这句话做了总结。
太医院的人把这句话仔细的记录了下来,作为一句铭言,很多年后会镌刻在新太医院的门柱上,以纪念某种新医学领域的启蒙。
而现在最让他们欣喜若狂的是,元召答应把上次医治窦太后时所用麻药的配方送给了他们。
那次仅剩的一点被带回太医院后,这种施用给病人片刻后就痛觉全失、神志不清的药剂已经被称为了神药!他们已经研究过很多次,可是弄不明白这其中的神奇。
老太医激动的浑身发抖,这种被小侯爷叫做麻药的东西,在治病救人时所起的作用真是太重要了!这其中的巨大意义,一点也不逊色于先前赐给天下农夫的耧车、纺室内妇人的织布机。
这堪称是济世救人的一剂神药啊!而眼前这个弱冠未成年的人就这么拱手献给了世人,在这几个崇尚医德的太医院供奉心中,就是再赐封一个侯爷给元召也一点都不为过!
向窦太后告退,又对元召大礼拜谢后,太医院的老供奉如对圣物一般捧着放有麻药配方的锦盘走了。
元召待他们走远,才直起回礼的身子。之所以对这些太医院的人这么客气,一方面是因为出于对这个时代的行医者的尊敬,他们都是真正怀有一颗济世救人的仁心的人。而另一方面,元召也有自己的打算。在他下一步的计划中,培养一批精通药理的人是很重要的一环,而这就需要太医院的大力配合与帮助了。因此,利用这个机会提早结下渊源,就很有必要了。
“唉!你这孩子,我果然没有看错。”一直在锦案后笑眯眯看着的窦太后轻声赞叹了一句。
“还不是托了太后老奶奶的洪福,才让小子研制出了一点有用的药物。正应该推广天下,救治世人,使芸芸众生都沾沾太后老奶奶的福泽!这样才不辜负了此药的由来。”元召转过身,认认真真的说道。
“哎吆!你们看看这孩子的一张嘴,可是越来越会哄老人家的开心了啊,呵呵!”
窦太后被逗得甚是开怀,满脸笑意,合不拢嘴。室内宫女内侍都跟着笑起来。
“老祖宗,您现在开心的时候可是越来越多了呢!”秀鱼躬了躬身子,一张冷脸也带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欣慰。
“可不是嘛!自从这双眼睛重见光明,心里感觉却是比从前亮堂了许多,一些放不下的事都渐渐放下了。唉!都是这孩子给我带来的福气啊。”
窦太后一边说,一边示意元召坐到案边来。
“小子何德何能!这都是太后老奶奶福泽深厚,自有神明护佑。小小病灾,只不过是禳星渡厄,更加添福添寿罢了。”元召在锦案一角坐下来。
此时天正午时,早有宫女用锦盒抬上膳食来,一样一样摆开,肴馔精致,金盘玉盏,不必细说。
“在皇帝那儿呆了那么久,想必早就饿了吧?来,好好吃些,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可不能饿着了啊。”
深居九重的老人放下了沉重的权杖,用手捻起木箸给晚辈夹菜,话语温暖,此时,她也只是一个慈祥的老人而已。
元召感到喉间有些堵,连忙端起面前玉盏喝了一口,加以掩饰,入口润滑清香,却是不知道用何物熬成的稀粥。
他两世为人,经历曲崎,杀伐冷血,习以为常,最是不知如何是好的反而是如此人间温情!
殿内人见窦太后竟然亲自给这资历浅薄的小侯爷夹菜,无不心中惊骇。这些年来,就算是先皇景帝、大长公主和当今天子这些晚辈也从来没有过这种待遇,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而唯一有过这种宠溺的是她最小的儿子梁孝王刘武,可那位王爷早已逝去在很多年前的那个春天里,人人都知道,那是老祖宗心中永远的伤痛……。
“太后老奶奶,小子……小子再吃下去,肚子就会吃爆的!这许多美味……可惜没有多带一个肚子来!”元召脸上做出一番遗憾莫名的样子。
“哈哈,你这娃儿,却是贪嘴!果然吃了我老人家好多饭。”窦太后看看元召面前,自己给他夹得菜都吃的干干净净,不由得大为满意。
“是哦!老祖宗这儿的饭菜就是太好吃了呢!嘿嘿。”
“真的好吃啊?那以后就经常来看看我,也好多吃点。还有啊,不要学着跟大家伙儿叫老祖宗了,显得多生分呐!你跟小琚儿那孩子既然亲近,就特许你称呼皇祖奶奶吧。”
“啊!皇祖奶奶……这个称呼既气派又亲切!以后小子就这么叫您了。”
“以后啊,帮着皇帝办差事,小小年纪,却是难为你了。可是,既然今天认了我这个皇祖奶奶了,就全当有一半是帮了老人家啦。皇祖奶奶老了,有些事情不想再去操心了,以后你们这些孩子经常来这宫中陪着解解闷,就心满意足咯……。”
午后清净,碎语绵长。冬阳斜射进殿内,脉络中有时光流逝,一句一答间,红尘烟火,温馨萦动,只如寻常巷陌人家。
秀鱼悄悄转过头去,擦了擦眼角的泪。老祖宗已经孤独了太久了,天家威仪禁锢了人间亲情,卸去那重重光环,天下至尊也只是一个渴望儿女绕膝的老人而已。
不久之后,天子刘彻就得知了元召去到长乐宫后的所有细节,不禁心中大喜若狂。
“这小子可真是一个福星啊!”刘彻重重的拍了一下御案。
长久以来,他的心中就有无数的梦想与野望,他想要如骏马去驰骋,如雄鹰去飞翔!
可是,长乐宫中的那道巨大身影始终笼罩在皇宫上空,“萧规曹随,无为而治”!这几个大字虽然看不见,却是无处不在!
他先前的几次跃跃欲试,都碰了壁。后来,就没有勇气再去试探了,只能如猛虎在暗中磨砺爪牙,等待时机。今天,难道老祖宗真的要开始放松那道枷锁了吗?
“小倩,你来说说,老祖宗对那小子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压抑住内心的激动,皇帝目视旁边侍立的一人。
名叫小倩的人身形略微消瘦,眉目舒朗,大约二十五六岁年纪。此时听到天子垂询,脸上微现苦涩笑意。从这戏虐的称呼可以看出,皇帝还是把自己当做弄臣对待的多些!
“陛下,太皇太后虽是巾帼,但胸襟见识,远超常人。世人所谓文景之治,大汉盛世之肇始,其中倒是有太皇太后一半的功劳啊。自陛下即位以来,太皇太后的某些主张虽然保守,也不过是为了延续两位先皇的余泽而已。等到太皇太后认为陛下能够掌握乾坤、圣心独裁的时候,自然就会放手的。而现在看来,太皇太后与长乐侯的对话中,已经透露出明确的信号了。”他侃侃而谈,在天子御前并不曲意奉承,话中之意十分坦率。
“哈哈!这样说来,朕倒是借了这小子的光了。既然老祖宗与他如此投缘,又帮了朕的大忙,那他那些小小的条件,朕就不防都答应下来,看看他能做到哪一步!”刘彻心情舒畅,说话就随意多了些。如果元召真的能成为两宫之间某些事情上沟通的一座桥梁,那可真是太好了!
“小倩啊,你不是素来自诩文赋无双的嘛?朕先前给你的那几首诗作,你品评的如何了?”话题一转,他突然提起另一件事来。
“回陛下,小臣昨夜未眠,品味良久,心有所得。”
“哦,说来与朕听听。”青年天子虽然心中崇尚的是弓马勇武,但并不表示他不喜欢文采风流,这是一位真正文武双全的帝王!
“陛下抄与小臣的《侠客行》、《将进酒》、《关山月》三首诗作,长短不一,形式各异。虽然诗中所描述情形不同,但风格新奇,从所未见,可谓开一代文风之先河!而诗句间所流动之意境如虹,慷慨激昂,一脉相承,气势凌厉无匹,皆是相同。字字句句,真绝世之佳作也!臣朔拜服仰望,自叹不如……。”
满腹才华的臣子青衫洒脱,躬身而拜,再拜,三拜!臣子复姓东方,名朔,字曼倩也!
长风如歌,待我温柔提笔,慷慨与谁和?
将青史碾成墨,回首千载,可念不可说!
浊酒眉目疏,藏多少坎坷,剑胆琴心旧,红尘难料深深惑!
磅礴沧海,梦里山河,荏苒飞花又坠落。
寂寥沉吟过,浮生添几多。
今生莫再错、错、错……!
第八十四章 风雪北归客 江山梦里人
当西北的朔风吹紧,黄沙开始漫过长安的时候,小王子余丹来与元召告别,他要回家了。
元召虽然猜到他可能是匈奴人,但从来没有想问过什么底细。与这个时代的人想法不同,他没有那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思维。毕竟国与国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的仇恨,除了战争,还是有很多别的方法可以来解决的。既然有可能,为什么不去试一下呢?
因此,一直以来,元召对这位隐藏了贵族身份的公子的态度与小胖子他们并无二致。而余丹对梵雪楼内人的亲近是发自内心的,这点,元召自然看的出。
他们在长安最后一次相见于侯府不远的街肆上,元召请他吃了一碗热热的馄饨。
暮色苍茫,灯火渐起,余丹咽下嘴边的食物,留恋的看了一眼远近的繁华。
“真想一直留在这儿啊!长安风物,让人怀念。”与年纪不太相称的叹息。
“不必如此感怀,来日方长,以后自然还有机会的。”元召看了看那紧裹在毛绒大氅里的瘦弱身子,把手边的小布包塞给他。
“北地苦寒,给你准备了一些熬制的药物,做食补之用,应该还是有些作用的。”
余丹微微一愣,伸手接过来,却并没有多说什么感谢的话。沉默半响,声音低沉。
“北地应该已经下雪了……其实,我能感觉到你与所有人的不同。元哥儿,应该也早就猜到我的身份了吧?”说完直视着元召的眼睛,元召点了点头。
“不知道未来我们都会成为怎样的人?会不会相遇杀场,成为敌人啊?”少年心事,想的很多。
“你想的太远些了,世事多变,有些不是人力能控制的,没有人能看到那么远的未来,又何须那些感慨呢!”元召淡淡说道。
“说的也是啊,是我想的太多了。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将来这片汉家江山,你的重量会非同一般的!”两人终于把各自的馄饨吃完。元召对余丹的这句话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有一件事,很佩服你!你竟然有胆量为了那小公主而违抗皇帝的意志。”余丹把大氅的毡帽翻过来,戴在头上。
“有一个秘密告诉你,在草原深处,有这个世上最爱着我的妈姆,我会把这长安的一点一滴都带回去说给她听的。因为……她也曾经是这儿的一位公主。”擦身而过时,有低低话语在元召耳边飘过。
今夜无风雪,有人载尘归。从此塞北江南,一别两宽……!
元召回到长乐侯府,夜色已深。新任的管家领着仆从们等候在府门,把小侯爷迎进来。
元召从来没有问过府中这些人的来历,一切都是秀鱼派人安排的,无论这些人有何背景有何目的,他自问所做之事无有不可见人之处,因此对待他们也是随和。
管家年纪将近五十多岁,按照规矩,进府之后已经随主人姓氏改了名字,现在他的名字就叫元一。
本来按照元召的本意,是不要他们埋没自己的本来姓名的。但仆从们在自家小主子面前态度很坚决,说是不能坏了规矩,那样会让别的勋贵人家笑话的。
说不过他们,元召又没耐心给他们一个个去想名字,那就从一开始排列好咯!元一、元二、元三……哈哈!
元召本来只是开玩笑随口说出来的,没想到大家伙都很满意,这让他有些无话可说。
管家元一很尽责,短短几天的时间内,就已经把各处打理的井井有条,所有仆从们各司其职,长乐侯府已经像模像样的了。
这几天,崔弘和小冰儿已经从梵雪楼搬了过来,每人占据了一个大院落,又可以和师父在一起了,高兴的不行。
最先一同住过来的还有主父偃。老书生笑眯眯的来到元召给他准备好的宽敞房间内,四处打量一遍各处的布置,非常满意。
至于灵芝和小胖子的住处当然也不能马虎了,虽然现在还不会在这儿住,但还是要准备好的。元召特别嘱咐泠霜泠雪两姐妹给灵芝好好的布置出一处住所来,按照她的喜好装饰一番。
果然,改天灵芝来看过后,大为高兴,女儿家的心里因为元召不再在梵雪楼居住而伤感的情绪一扫而空,表示会求了苏夫人经常过来住的。
让元召感到不解的是,自从那天自己醉酒之后,那泠霜泠雪姐妹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同。
妹妹泠雪在身边时,眼里总是带了小星星一般,问这问那的,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很是活泼。
“小侯爷,你的师父是不是神仙呀?”
元召:“…………。”
“小侯爷,你怎么懂那么多的?你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吗?”
元召:“…………。”
“天啊!你那天喝那么多酒,知不知道大家都暗中称呼你为酒仙的?徐公子他们这几天来都不敢再提喝酒的事了呢!还有哦,你作的那些诗,已经在长安城内传开了呢,酒楼、茶楼、街上都有书生士子们在吟诵…………。”
元召感觉有些头大,少女的好奇心竟然比萝莉都强大啊!小冰儿都只是在一边眨巴着眼睛听,而没有插话呢!
每当妹妹没完没了的时候,泠霜就会扯扯她的裙角,示意她矜持些。而当迎上小侯爷宽容的笑意,泠霜的脸上总是感觉发烧,想起那晚他对自己做过的事,心里小鹿乱撞。
“小侯爷那晚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故意的啊……?”这几天她心里翻来覆去只是纠结,某些奇怪的念头在脑中暗暗滋生,让人烦恼。可是,每次看到那双清澈的目光里没有一丝绮念,她又暗怪自己想的太多了。
冬日暖阳,时光静好,元一指挥着家人们在整理着庭院,青衣老书生煮了一壶茶,在窗下安静的写着什么,小冰儿与崔弘在后院新修的小校场中练习武艺,双姝娇艳少女如蝴蝶般穿来穿去,做着一些零碎事……。
元召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这片刻的闲暇是如此难得。也许,不久以后,有些事情就会来临了吧?运筹、谋划、全面展开、艰难坎坷、甚至雨雪风暴……!
自己提出的那些要求和必须掌握在手的权利,皇帝全部答应了下来。那么,自己承诺过的那些事也要抓紧开始做了。
给各处送信的人已经派去了,想必不久之后,梵雪楼、青郊外、徐家、卓家、聂壹、以及朝廷相关人等都会赶来的。元召望向远方,把将要开始的某些事又细细的想了一遍 ,静静等待着。
这世间,总是有一些出乎意料之外的事会发生,好好的期待也许会由此被打乱。
未央宫含元殿,今日朝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就发生了某些未曾预料之事。
汉天子刘彻早上的情绪还是很好的。昨夜留宿建章宫,卫子夫近日烦忧尽去,席间枕上,缱绻温柔自不必说。
锦纱帐里,红粉乡中,刘彻对她说起老祖宗近来态度的转变,显得很是兴奋。子夫恭贺过后,见他信心满满,对即将到来的新局面踌躇满志,心里也是替他感到欣慰。
后来逐渐说起元召那小子在这其中所起的作用,见皇帝脸含笑意,她免不了在旁边美言几句,顺便夸赞陛下福泽,处处有机缘相助。
刘彻也是一时心情大畅的缘故,对她透露了许多自己的打算。
“那小子,呵呵,只凭了先前的那些功劳,就算封他个官职也够格了。只是,他终究年纪太小了些,又没有多少根基。他虽然聪明异于常人,但朝堂凶险,其中的勾心斗角处,非比寻常,一个不慎,就算是朕都救不了他啊!”
子夫很少与闻到这样的话,只是伏在他怀中,静静的听着。
“不给他官职,只给他权利,这也是朕对这小子的一种保护,只是不想他去过早的经受这些残酷朝堂争斗。子夫,现在的朝堂上看似一片稳定,但朕心里有种预感,静水流深,某些漩涡就快要卷起波澜了!”
说到这些,他感到身边人有些不安起来。伸手轻抚了她枕上青丝,示意安心。
“放心,这些事,朕心里早就有数。既然有些毒瘤早晚会发作,还不如早些挑破的好。待朕都一一清理干净了,也好给我们的琚儿留一片清朗天地!”
闻听此言,卫子夫心中震撼加惊喜。这是皇帝第一次明确的说出这种话,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她顾不得夜凉清冷,只着了亵衣,下的榻来,盈盈拜倒在地谢恩,不觉已是喜极而泣。
刘彻摆了摆手,让她赶快上来,免得夜冷着凉。待的重新安稳下来,拥了怀中软玉温香,他是心中也有小小的感慨。
“此前,宫中的情形你也知道,有些事确实难做。这些时日,老祖宗的态度转变这么明显,却是多亏了那小子的功劳呢。以后如果朕开始按照自己的意愿改变朝政大计,有些话,朕不便说,你和琚儿倒是无妨。可以多多通过这小子与长乐宫殷勤沟通,倒是可以省却许多误会之处。”
他把其中隐秘曲直细细说来,卫子夫连连点头,表示明白。
“更何况,这小子我是准备留给琚儿大用的呢!他小小年纪,已是胸中万千沟壑,有些时候连朕也有些看不透啊。如果琚儿与他结下深厚友情的话,将来国政尽可以托付有人了。”
这已经是对元召最高的评价了,卫子夫都一一记在心里,自己的一双儿女还有兄弟都与此人曾有过莫大渊源,未来能得到他的臂助,这让她暗中欣喜。
这段时间,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对她们母子态度的变好,天子圣眷恩隆有加,这一切都源于与那个小小长乐侯的相识。而流传于长安坊间的传闻,她在深宫之中也有所耳闻。
“难道,他真的是老天降给汉家的祥瑞之人吗?”这个疑问,并不只她一个人。
苍穹深处,曾有人踏落流星而来,如朝露降红尘人间。
那一世,已携悲喜而成过往!
这一世,或分成两半,一半如神祗安放于**深处,一半流落在江南塞北,此间世俗……!
第八十五章 水静风不止 欲罢却难休
天道轮回,日与月交替辉映,大地四季丰盈,黑暗到了尽头就是光明,光明背后是无际的阴影……!
今日本来只是一个小朝会,含元殿中参加的也只是大夫、郎官、九卿以上的部分朝廷官员。
先是丞相窦婴奏知,匈奴人的使团今日已经离开长安北还了。同时这次答应的献赋也已经有绿柳营骁骑军押送至北疆边境,予以交割。而开放北疆两国边界三地为边贸交流所在地的朝廷诏令,早已发出多时,想必此时早已到达。
可以说,此次匈奴人所提条件都得到了满足,北方边患应该可以暂时安稳些时日了。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看了看御座之上皇帝的脸色,虽然说在坊间流传着许多传言 ,但他仍旧声音不带丝毫感情继续说下去。
“至于明年春天,匈奴单于将要迎接公主和亲之事……还请陛下早日定夺,以便臣等做出一个章程,免得失了汉家威仪。”
高高在上的皇帝嘴角不由涌起一丝嘲讽的冷笑。
“威仪?呵呵,窦卿是在说笑吗?这些屈辱的条件都已经答应了,在匈奴眼中,朕还有何威仪可言?”
“情势如此,大局为重。陛下又何出此言呢?”窦婴对皇帝的话不以为意。其余几个大臣也随声附和。
金阶高座之上,似乎是感受到了满殿暮气沉沉,刘彻觉得一阵厌烦,不想就这些再纠缠下去。
“好了!这件事朕已有决断,诸卿不必再多言。”
他摆了摆手,殿内沉寂下来,窦婴不再多说,退后归班。
太尉田玢微闭双眼,见窦婴吃瘪,心下暗暗称快。他觊觎百官之首的那个位子已久,对占据其上的窦婴已是越来越不耐烦了。
稍后却见太中大夫郑当时出班奏事:“陛下,此前交予微臣去勘察城外长乐塬一事,现已厘清明白,具体地形、草木、水土之属尽皆一一记载于册,至于封赐的地界疆域大小,唯请圣裁。”
说完之后,双手恭呈上一卷帛书,有内侍用托盘接了,恭恭敬敬放到了皇帝面前的御案上。
所有大臣面面相觑,不明白郑当时所说的是何事。纷纷以目相询,看向他站立的方向。而郑当时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低首静默。正疑惑间,天子刘彻出言解开了谜团。
“既然那块地儿没有什么妨碍之处,就不必遵循于一些从前的旧例子了。嗯,就先按照千户食邑的标准赐赏吧。”说完一挥手,早有殿前奉谕博士伺候。
“传朕旨意,以长乐塬域界赐予长乐侯元召为沐汤邑,食邑一千户!”
金口玉言,传于含元殿内外,群臣心头大震。与从前元召只顶着一个长乐侯的虚名不同,天子御旨,赐封土地,食邑千户,这就是真正的裂土封侯了!
窦婴、韩安国、郑当时、汲黯等人先前已知元召所作所为,虽然觉得这次皇帝的封赏有些破格,与朝廷规矩不合。但更多的是为那小子的好运气感到高兴。
而更多的臣子们心中是大为不平的多。一个小小的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孩子,竟然旬月之间青云直上,一步封侯,令人嫉恨。
田玢心中蓦的一动,这正是一个绝佳的切入点啊!计划中的事正愁不知怎样开始呢,现在机会来了,以这个没有什么根基的小侯爷作筏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可行矣!
千般计策怎堪用?一招锁喉正当时!大汉太尉武安侯田玢轻轻咳嗽一声,眼角余光正瞅到不远处的御史中丞赵绾向这边看来。
曾经谋划,各取所需,朋党之间,总是有些阴谋会相契于心,眉目达意,无需多言!
“陛下且慢!臣有异议。”突兀的声音响起时,诏书墨迹犹未干也。
刘彻居高临下,面无表情的看着从列班中走出的御史中丞来到阶下,行礼毕,开始说话。
“陛下,臣听闻,名爵乃国之重器,不可轻赏!非有大功劳与国者,难以得到。简拔超群,公平赐授,如此,才能够激励人心,褒奖勇士。使弱者变勇,勇者更勇!如当做轻易之物随意授予,适得其反也。所以古之贤君授予臣下爵位时不可不慎重。”
他说的这些还是很有几分道理的,群臣中不乏频频点头表示赞同者。御座之上的人却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在安静听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赵绾见有许多大臣听了自己的话后有所意动,精神一振,不觉声音也提高了许多。
“臣最近听闻,世间有元姓小子者,年纪不过弱冠,学识不及蒙童,竟然凭了一点奇技淫巧之术,博得太皇太后欢心,骤得侯爵之赏!朝廷内外已是议论纷纷,多有不可言说之语。而今日竟然又蒙蔽圣听,得裂土封邑,此诚从所未闻之怪异事。臣身为御史中丞,负有查奸纠错之职责,因此,见此等奸逆之事愤懑于胸,不可不言。臣请陛下收回成命,驱逐此奸猾小子,以慰中外之心也!”
他一气说完,并不看皇帝脸色如何,只俯首拜服,听候回音。
“哦,如此说来,赵绾,你是在指责朕用人不明,赏罚不公吗?”淡淡的话语中,任谁都听的出其中隐含的风雷之音。
“陛下,微臣只是尽自己的职责而已,纠错指正,就事论事,并无指摘圣意之处。何况,此事本来就不是出于陛下的初衷!”
“此话怎讲!?”皇帝的声音越发低沉了,观望的群臣中有些人心中已经有些隐隐的不安。
“以陛下之英明,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小小的侯爵而做出有损圣名之事呢?”赵绾的声音里有些别的意味在其中。
“赵绾,注意你的言辞!”丞相窦婴严厉的插了一句,语气冰冷。赵绾却并没有理会这当朝第一人,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依旧自顾自的说下去。
“这件事情,追根溯源,还要从太皇太后的眼疾开始说起。那姓元的奸猾小子也不知道是怎样的歪打正着,太皇太后的眼睛就正好在他手里复明了。老人家年老心慈,做起决定来就难免草率了些,因此,就赏了那个小小的侯爵给他,作为对他的酬劳,如果微臣所料不错的话,事情的由来应该就是这样了。”
此言说完,群情大哗!赵绾这家伙今天吃错药了还是疯了?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再笨的人这次都听出来了,这位当朝的御史中丞话中带了锋芒,矛头直接指向了长乐宫中的窦太后了。
御史大夫韩安国已是脸色铁青,这位老实人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副手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发难。而且目标是那位手绾权柄隐身禁宫三十年的老人。这是想要干什么?
但,更震撼人心的话还在后头。
“俗话说,人之老矣,其善养也!因此,臣恳请自即日起,陛下独掌乾坤可也,诸事无须再报长乐宫知道,也好让太皇太后颐养天年,向天下人彰显我大汉尊老敬孝之意!”
御座之上刘彻的手有些轻微的发抖,额头青筋暴起,如果不是他控制住了自己,刚才真想抓起面前锦案上的镇玉砸过去!砸他个狗血淋头,砸他个满天昏。
自己好不容易盼到老祖宗态度的转变,一线希望就在眼前,只要自己的某些计划开始的润物细无声,循序渐进,再加上元召在两宫当中所起的作用,他相信,不用太长时间,老祖宗一定会彻底的放手的。那才是自己想要达到的最两全其美的局面!
可是现在,赵绾这个混蛋……就因为他的横生枝节,有可能长乐宫中的态度就会发生改变的!自己的一番苦心岂不是白费了?
想到这些,再看到依然拜在阶下的那个身影,心头的怒火就快压不住,正要拍案而起,呵斥责罚一顿时,局面又已改变。
只见在赵绾之后,郎中令王藏出班奏事,弹劾新封的长乐侯目无法度,竟然拐带公主夜出未央宫,实在是无法无天大不敬!传扬出去成何体统!臣身为郎中令,掌管掖庭,而无力制止,全因此人在长乐宫恃宠而骄的缘故。因此请求予以严厉责罚。
并且附议赵中丞之意,恳请归政,今后事勿奏长乐宫!
随后陆续有臣下拜倒附议,一个、两个、三个…………。
这是臣子的邀宠市恩?还是一场阴谋的开始?刘彻缓缓的坐回了身子。
风起含元殿,吹过殿瓦飞檐,檐角铜铃串响,隐隐似有金鼓杀伐之音。
长乐侯府中,元召并不知道以他为诱因的一场风暴正在酝酿中。他此刻正在详细的讲解着某些心中的设想。
大厅当中,气氛热烈。外面虽然已是冬意清寒,但此时在座众人都心中火热。
这一方面是因为元召说出的那些话使人振奋。另一方面,却是在当中的一口大锅灶上面了。
原来,冬来虽还未久,长安天气已渐寒冷。元召这才感受到千年之前的冬天与后世的暖冬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夜间冷的不行,这让他有些怀念那些有暖气的日子。闲暇有空时,忽发奇想,让管家元一挑选了几个身强力壮会做泥瓦活的家仆,按照自己的指挥,在这间大厅内垒砌敲打、改造一番,于是原先气派的厅堂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当司马相如、徐乐、聂壹等人都赶到长乐侯府的时候,从马车上下来,一个个都缩手缩脚裹紧了棉袍大氅,互相打着招呼抱怨着天气的寒冷,嘻嘻哈哈掀起厚厚的门帘,进到里面 ,却忽然呆住了。
热气夹杂了扑鼻香气迎面而来,温暖立即包裹全身,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改造过的四周是一层薄薄的夹墙,墙角巨大的壁炉里,圆滚滚的油松木块噼里啪啦燃烧正旺,空气中有着原木的另一种香气。
酒坛已经开封,元召笑嘻嘻的站在当中一口巨大的锅灶边,用长长的木勺捞起一块在沸腾中翻滚的肉块,沾了一点细盐和茱萸粉,轻轻咬了一口,含在嘴里,鲜香触发了味蕾,不禁长吁一口气,好烫啊!呃,你们在门口呆看什么嘛?都过来吃哦,还不错!
刚刚推开新世界大门的人都拥了过来!忘了年龄和身份,笑着、闹着、争抢、品味、赞叹……!
还好,寒冷来临前,有人已经将温暖屯满了一仓,待你们来到后,可以聊解这世间的寂寥与苍凉!
庭院西风凛冽,室内酒罢添茶,长乐侯元召带了一丝笑意,淡淡的想……。
第八十六章 纷纷世上潮 当时正年少
《大汉帝国史??建元大事纪略》记载“冬十月,有星饽于东北,天象变。有朝中大臣因长乐侯之故,奏请毋需奏事与长乐宫。帝震怒,御史中丞赵绾、郎中令王藏皆下狱,寻自杀。大臣多有被谴责者。丞相窦婴、武安侯田玢因当殿纷争,大不敬于御前,被勒令回家思过……。”
历史的简短记载并不会留下多少详实的真相,史官的笔墨如刀削去枝叶藤蔓,只余了大体的脉络,任由后人猜想评说。
只有当天身在含元殿的所有人,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丞相窦婴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人当殿公开直斥太皇太后之非。
当看到竟然有十几名大臣跟随在赵绾、王藏之后伏于殿前,一致附议,恳请天子独掌乾坤,以便让太皇太后颐养天年的时候。即便是耿直如他,也已经明白这绝不是一次简单的临时起意,更不是为国为社稷的忠贞行为,而是一次畜谋已久的逼宫!
随着这几年皇帝的逐渐成长,尤其是与阿娇皇后之间的裂痕加深,两宫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作为百官之首当朝宰辅,处理起朝中各系势力的复杂关系时,窦婴有时是感到有些吃力的。他能够安然而坐在那个位子上这么多年,一方面是凭借了从前平定叛乱所树立起的巨大威望,另一方面就是有几分窦太后的关系了。
好在,这些年长安一直安稳无大事,虽然北疆不时燃起战火,但朝堂上还算安稳。作为丞相,局面尽可维持的来。
可是今天,当着一干重臣的面,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看到皇帝阴沉着脸色,没有说话。窦婴早已怒火中烧。
“尔等身为人臣,竟然口出不逊,含沙射影指责太皇太后老迈昏庸!真是岂有此理!陛下,臣请对这些为臣不尊者治罪,以儆效尤。”
窦婴鬓发虽白,此时瞪起虎目,戟指而斥,又找回来几分当年沙场骁将的气势。
皇帝刘彻这会儿反而有些平静下来,摆手示意窦婴稍安勿躁。
“赵绾、王藏,你二人既然为首议者,朕今天问你们,今日之事,是为长乐侯乎?是为长乐宫乎?”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是什么意思。
赵绾稍稍犹豫了一下,但他随即想起自己暗中揣摩过的皇帝内心和某人对他说过的话,意志又坚定起来。也许莫大的富贵就从此时开始也说不定呢!
“陛下,两者皆是微臣要启奏之事,并无分别。恳请陛下纳柬言听。不负臣等苦心。”
其余十几个大臣也纷纷叩请附议。
见皇帝意味不明,另有些持重大臣心中焦急,此时朝中绝对不能闹出两宫纷争的局面啊!
“陛下,臣汲黯赞同窦丞相所言!对此妄揣圣意、欲乱国政之辈可严惩也!”
汲黯的话,震耳发聩,极有分量。
随他之后,太中大夫郑当时,御使大夫韩安国等也出班表明态度,以大局为重,绝不允许出现破坏当前朝政格局的事情发生。
而廷尉张汤、太尉田玢的态度却是希望皇帝刘彻好好考虑御史中丞等人的奏议,再做决定。
见朝中排位仅在自己之下的当朝太尉竟然也赞同那些乱臣贼子的谬论,窦婴再也压不住火气了!
窦婴与田玢两个人素日心中芥蒂已深,只不过同殿为臣,还勉强维系着表面的和气而已。今日三言二语,话不投机,终于撕去了那层浅薄的面纱,露出了权利那狰狞的真实面目。
当殿中群臣分成了两派,对峙争论,而大汉丞相与大汉太尉已经撸起袍袖,要出去上马轮刀见个真章的时候,九重宝座上的青年天子霍然起身,拔出了身后剑架上的龙璋宝剑,“咔嚓”一声斩断了御案的半边!
“你们,还是这大汉的臣子吗!成何体统。”龙颜震怒,非同小可,臣下一起躬身请罪。
“朕今日在此重申,大汉天下,两宫一体,朝政大计,治国主张,仍旧都需要太皇太后的提点。内外众臣再有妄议政体者,罪无可赦!都给朕谨记!”所有人都心中一凛,更有的脸上暗暗变色。
“至于今日事……。”他略一沉吟,终是下了决心,转过身去,不再看阶下的臣子们。侍立一边的内官连忙躬身静听。
“传旨,赵绾、王藏掳去官职,下诏狱,着廷尉府审理情由,具结来报。其余附议此事者,杖责。”
圣心难测,帝王威严,口含天宪,一言决生死!
相关臣子们已是面如土色。早有羽林军殿前侍卫上前来,拖将出去,各施惩罚不提。
刘彻缓缓转过身来,看了看底下从乱哄哄转为噤若寒蝉的场面,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厌烦,这不是他想要的锐气,也不是他想要的朝堂!
“丞相窦婴、太尉田玢身为宰辅、百官表率,竟然当殿互相咆哮,有失大臣体!着交卸差事,回家思过……。”
说罢,挥手退朝,自回后宫去了。
底下众臣散去,未曾想今日有此风波,各怀心事。
而看到走在身前不远处窦婴有些佝偻的身形,田玢暗自得意,自己虽然与他一样,也受到了皇帝的斥责,但窦婴在帝心中的失分却更严重的多!
他心性狡猾,早就看出当今天子的野心与抱负,只是窦太后健在,诸事都压制着而已。窦婴老矣!早就不堪少主之意了,可笑那老家伙还栈位不去。哼哼,这次就再给你在皇帝心中抹些黑!
至于自己受得这点小小惩罚又算得了什么!只要能想办法把窦婴拉下位来,这些代价还是值得的。
如果窦婴去位,无论是资历还是人脉,大汉丞相的位子就非自己莫属了。到那时,想必太皇太后早已经故去了。宫中有亲姐姐王太后照应,朝中凭自己的手腕,还不是呼风唤雨,一代权臣遥遥在望矣!
何况,田玢心中还有着更隐秘的想法和期待。与淮南王刘安的某些秘密约定,与大长公主府的某些权力交易,都让他的内心滋生了无尽的野望!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么……九五之位呢?”
这次利用朝中某些大臣挑起事端,虽然没有达到他最理想的预期,但他相信,已经在两宫之间又扎下了一根刺!虽然现在不会怎样,但总有会发作的那天的,那就是他这个八面玲珑之人的机会了。“浑水摸鱼、火中取栗”可正是他的拿手本领呢!
“那两个傻蛋,还真是以为这样就会投了天子心意呢!呵呵,真是蠢得可以。不过,可不能让他们说出去自己对他们教唆过的那些话啊!而要不想泄露天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变成死人了。诏狱之中嘛,倒是需要费些手脚……。”
事实证明,就算是在诏狱之中,要想把活人变成死人,还是有许多办法的。
所以,等到第二天,御史中丞赵绾、郎中令王藏就自知罪大,自缢而亡了。
而当传旨内侍来到长乐侯府的时候,暖洋洋的厅堂中,品茶谈论,正在热闹。
接旨完毕,众人大喜,都替元召高兴。天子亲诏,裂土封侯,小小年纪 ,恩宠无加!
传旨的内侍却是老熟人了,正是当初最先去梵雪楼采办新茶的庆松,因为办差得力,讨了老祖宗欢心,现在已经升为甘泉宫总管了,也算是沾了元召的光。因此 ,到了长乐侯府,满脸堆笑,格外欢喜。
元召对他一视同仁,并不因为他的身份而不同对待。拉了他手,对大家略一介绍,然后让至座上,喝杯热茶驱寒。
庆松总管看着元召,心下感慨。这才几天功夫,昔日那个普通孩童就成了钦封的侯爵了!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当下几杯茶罢,皇命在身,不可久待,庆松告辞,带了一班宫中侍卫往外走之际,拍了拍元召肩头,附在他耳边轻声低语,把上午时分含元殿中朝会发生的事情简明扼要大略说了几句,元召会意,点头示意已记在心里。
目送车马走远,众人重回厅内,再次给元召道喜。喧闹一阵后,安静下来,看向他的眼光更是不同。
早些时候,元召已经对他们大略说过一些打算。他原先的计划是在长安城附近找一处宽敞之所,把自己想发展制作的一些东西集中一下,利用这个时代的条件,建造一处类似于后世工业区性质的所在。
此前,他在天子御前所提的某些要求,都是围绕这个目的来的。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皇帝刘彻竟然直接把长乐塬赐封给了自己,这一下子就成了长乐侯的私人领地了?元召不禁挠了挠头,有些不太适应这万恶的封建社会的特权啊!
不过,这样一来,以后在自己的地盘上,有些事就更好办多了,元召不禁信心大增。
面对大家期盼与欣喜的目光,元召淡淡的笑了。回头对在窗边观望的双姝姐妹打声招呼,不一会儿泠霜泠雪抱过一卷布帛,在厅堂中间铺开来,但见在灰白底色上,涂抹了五颜六色的图案。
元召看着这卷耗费了自己五六个夜晚的东西,还是有些遗憾的。没有纸啊!制作不了标准的图纸,只能用这些暂时代替了。
“这就是我想要的长乐塬未来的模型了。现在,万事俱备矣!”
阳光透过世间红尘,似已参透这布帛间的因果,寥寥数笔松墨,勾画不出年轮的颜色。相逢又琴声悠扬,意气风发少年郎。他年长乐塬上,谁在轻声唱,犹记当初旧模样!
第八十七章 山长水阔处 曾为谁驻马
冬日的长乐塬,有淡淡的薄雾弥漫,渭河环绕半边,径奔东流,直至长安城东。所谓“八水绕长安”,渭河就是其中最汹涌的一条支流了。
深草枯败,草木凋零,就连远处连绵起伏的终南山也失去了生命一般,天地灰蒙蒙一片,等待着初雪的到来。
一阵马蹄声响,踏碎草末,惊扰了寂静,也打破了长乐塬的苍凉。
有三匹马遥遥飞驰在最前面,互相追逐,最先不分前后,相持片刻的距离后,终于,那匹黑色的如同闪电一般,越过左右,脱颖而出。
看到黑马上那个娇小的身影随着颠簸起伏越来越远,两匹枣红马上的俏丽女子边打马追赶边对视一眼,心中大为不服气。
明明是一起学的控马之术,她为什么就比自己姐妹强?哼!一定又是小侯爷偏心了……。
似乎是感觉到了某种深深怨念,早已经被远远甩在后面的元召突然打了个喷嚏,带住了坐骑,眯眼遥望了一下在草木起伏间的三个黑点,又看了看在边观察地形边议论的主父偃和徐乐聂壹等人,揉了揉额头,有些许的无奈。
马是北地大商聂壹特意从燕地运来送给元召的,算是庆贺元召封侯开府的礼物。
一共二十匹,全是精挑细选的纯种草原烈马。在这个时代,一匹好马的价格不菲,而聂家出手如此大方,也足以看出其深厚实力了。
看到拴在侯府后院马厩里的这一溜雄俊的高头大马,小冰儿的心里蹦跳,眼睛发直,长久以来的某个梦想似乎触手可及!
而当她听到身边的小侯爷师父隐含了揶揄的笑意说让自己去随便挑选一匹时,那一刻,满身心的巨大幸福汇聚起来,只有一个念头,师父真是世间最好最好的人!
就算是在这个时候,她也没有忘了照顾师弟,呃,虽然他一直死活绝不认可这个称呼。看过去时,却见那木讷的少年有些呆,不禁向他连使眼色,示意赶紧开口也要一匹啊!
崔弘转头时,看到元召对自己笑着努嘴,示意赶快去挑。他心中大喜,早已顾不得理会小冰儿边走边嘀咕也不知道谢谢师姐的提醒话了,直直的奔了马厩而去。
崔弘选的是一匹大青马,而小冰儿却是一匹大黑马,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它。
元召扫了一眼,也不禁暗赞这匹马的雄俊。
他前世因了某种需要,曾经在军马场中待过很长时间,从那些马场前辈那里学过很多相马之术。
小冰儿挑的是一匹幼马,身量刚刚长成,但身形气势已初现峥嵘,四蹄硕大,头小颈长,元召一眼而定,此是龙马而非凡马也!
而小冰儿乍得爱马,喜欢的神采飞扬,顾盼之间,无形中流露的一种凌厉之气倒是人马相得益彰!
看到元召凝视自己牵着马的专注眼神,小冰儿心中有些忐忑,难道这匹马不好吗?还是师父舍不得呢?
她把疑问说出来时,却看到眼前只比自己大了一岁而被自己称为师父的人笑了起来,笑容里似乎藏了某些神秘。
“小冰儿,这是一匹宝马啊!师父今天就把它送给你了,嗯,送它一个名字吧,就叫'冠军'。希望它能配的上你的将来。”
将来啊?师父,我的将来会怎样呢……年仅七岁的小冰儿用手轻轻抚摸着冠军的鬃毛,任由它用粗糙的舌头舔着手背,歪头看着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的元召,心中是金色的梦想。
而八年之后的某个大漠落日的黄昏,万军之中,金色的晚霞映射在红袍金甲的将军身上时,卸去胭脂妆,手挽梨花枪的女儿心中有对万里之外的某人的淡淡思念。那时,今日的这些话又会浮上心头。
千军万马,纵横驰骋,威震天下,冠绝六军!坐下名驹字“冠军”,大旗飘扬“冠军侯”也!
那时,“小冰儿”这个名字,在这世上也只会有一个人还能叫的。
当然,现在她还要跟着师父好好习练武艺,还要认真的去努力看懂他写给自己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所谓兵法战术,虽然她不知道有没有用,但,只要是他要求的,自己都会去做好的,并且要做的最好!
因为,最近她感到了一种小小的威胁。
“一定要比她们强一百倍啊一百倍!哼!”小冰儿又一次用手摸了摸自己稀疏而发黄的头发,低头看了看一点都没有发育的身子,感到有些气馁。但随即又暗暗给自己打气一番。
威胁的来源是侯府中新来不久的那对姐妹花。小冰儿敏锐的感觉到师父好像对她们有些特别对待。
“不就是长得好看些啊?有什么嘛!整天在他房间出来进去的。”小小的怨念累积着却无人诉说。
终于有一天,愤愤不满的萝莉与青春无敌的少女狭路相逢,擦出了火花。满心想教育她们一番的小冰儿才震惊的发现,对方是隐藏的高手!
谁胜谁负,结果如何,那场比试经历了什么?除了她们三人,无人知道。只是从此以后小冰儿练功更努力了。
在闲暇时,小冰儿发现她们姐妹竟然也在侯府小校场上打马飞驰,引弓射箭,她心中的危机感更加严重起来。
好在,她天赋极高,学什么都快。又肯吃苦,很快就掌握了控马的诀窍。现在已经与“冠军”建立起了很好的感情,相信离师父所说的人马合一,灵性相通的境界已经不远了。
小冰儿一手控缰,在奔驰中转身回头,见泠霜泠雪已经被远远甩在了身后,不由得心下得意,哼起师父经常在嘴边的那首小曲。
“高山与明月,不曾有过盟约。
星辰与大海,伴潮汐起落。
春风温柔拂过绿叶,盛夏玫瑰怒放如火。
寒夜曾冰封千山寂雪,明眸双剪倾尽秋水碧波。
痴心人迷路在纵横阡陌,心甘情愿戴上世间的枷锁。
勘不破红尘执着,放不下两两相悦。
去日因、今日意、来日果。
万般对错都是我!
爱恨又如何?
只是可念不可说……。”
她小小年纪,并不太懂的这些句子中的意思,只是单纯觉得好听而已。而且,每次看到师父边做事边小声哼唱时,那种偶尔流露的神态,却有一种她不知道怎么去形容的感觉。
那是大人们的世界里叫做沧桑还有略微忧郁的东西吧?可是,师父还不到九岁啊!也许他真是如前段时间的传言所说的那样,从天外而来?小冰儿的心里充满了疑惑和神秘。
此是今日无事,在管家元一的一再要求下,元召终于答应带着他们来自己的新领地视察一番了。
喝茶写字的主父偃放下一切,穿上了长袍。最近就暂住长乐侯府的徐乐聂壹听说后也十分感兴趣。泠霜泠雪换上了一身劲装。崔弘小冰儿早已牵马在等待着了。元召瞅了瞅大家兴奋的表情,呃,好吧!既然都要去,就权当是一次集体郊游了。
此时看着这块已经属于自己的土地,一眼无际,满目苍凉。元召感到的是前路的漫长。好在,蓝图已经绘就,相信不久之后这儿就会变得不同。
“此地背靠终南山麓,面临渭水之滨,林木葱茏,气运蒸腾,真是一块风水宝地啊!小侯爷得赐封此处,必将如鱼得水,吉人天助。”
主父偃手捋须髯,游目四顾,大为感慨。他精通诸子百家经史子集,占卜星象纵横之术也有所涉猎。对长乐塬的地形走势水土草木看罢多时,心有所感。
元召点点头,他虽然不是太在意这些,但此处临近长安,政令通达,大道顺畅,毗邻渭水,船舶方便,将来水运自然也可以利用的上。这些便利条件却都是省却不少功夫。
徐乐聂壹想起不久前看到元召所绘制的那帧模型来,又不免细细询问,元召一一详解,对照地形,大略指点一番。
两人心下火热,小侯爷办事实在是让人大可放心!虽然现在此地还是刚刚开始谋划肇基,但相信以他的手段,再加上占据如此四方辐辏之宝地,荒原变繁华指日可待。
而管家元一等人更是心中振奋,听完小侯爷的那些高瞻远瞩,再看向脚下的辽阔土地,仿佛已经开始长出金子来了。
他们在此处边缓缓纵马边指点议论。而不远处的那对姐妹与小冰儿早已来回驰骋了个够了。
泠霜泠雪自小一直就在长乐宫中长大,从来没有如今天这般放纵高兴过。如同一对出笼的鸟儿,广阔天地,无拘无束。
原来她们刚被太皇太后安排来到长乐侯府的时候,心里是有些惶恐不安的,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未来命运是什么。
后来就见到了小侯爷,原来自己的新主子竟然是这样的人。她们虽然没有伺候过人,但也听到过许多勋贵之家的那些虐待甚至私杀家仆的传闻。太皇太后甚至还为此专门下过懿旨,严厉禁止私刑!实际仍旧是制止不了的。
可是,小侯爷与她们听到见到的所有人都不同。这一段日子的贴身服侍,她们能感觉得到他对所有府中仆从的态度都是一视同仁的,很多事情上甚至是同他自己一样平等相待的。
对待自己姐妹,除了他喝醉的那晚毛手毛脚过之外,别的任何事情上都是很尊重的。在某些时候,内心敏感的泠霜甚至有一种错觉,小侯爷是把她们当成了家人,就如同兄弟姐妹一般的随意。这个发现让少女心里充满了满满的喜悦和满足。
听说,小侯爷从小在这世间已经没有了亲人,虽然有过一个师父把他抚养大,但后来也不知所踪。他一个人流浪到长安,才有了现在的这番际遇。
既然太皇太后交代的任务是要好好的保护好他,那么今后就好好在他身边,无论遇到什么艰险,解他烦忧,悲喜相伴。
至于现在在不远处一箭射落一只秃鹫后挑衅般向这边张望的小丫头嘛……姐妹俩对视一眼,心意相通。
怎么能输给一个黄毛丫头呢!山长水阔,两匹枣红马如风卷过,三个人莺声燕语嬉笑打闹的声音又渐渐远去……。
第八十八章 侠骨何须剑 深草无形杀
长安府衙的总捕头云猛今天有件事难以拿定主意。他来回姚尚的签押房几次了,却发现姚师还没有来。
“姚师”这个称呼,是府衙上下人等对姚尚的尊称,这是他用自己的智慧和多年来处理内外关系所积累的威望得来的。
云猛急切的需要把昨夜的事报给姚师知道,听他分析个明白。
昨夜巡城捕快偶遇入室采花大盗两名,追捕缉拿时,未曾想对方武技非凡,打斗过程惨烈,巡捕死伤五六,后来还是在闻讯赶到的骁骑校尉帮助下,一轮羽箭射过去,一死一伤,总算把人留了下来。
带回府衙略一审问后,此人却十分彪悍,拔去腿上箭枝,满面血污,破口大骂,敢坏爷爷的好事!今夜过后,必让这长安城大乱。
巡捕领队见手下伤亡,而此贼又如此大言不逊,不敢自作主张,连夜报给总捕头云猛知道。云猛赶到狱中,详细问过情形后,一时无法判断这家伙说的是真是假。见贼子一脸倨傲冷笑,云猛对左右使个眼色,手下人都明白,老大要上手段了!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事实证明,再倨傲再坚强的贼人也很难熬过酷刑的折磨啊!
半个时辰后,昏黄的光亮中,夹杂着受刑后的痛苦呻吟与喘息,捕快们“哗啦”把狱中栅栏用铁链锁上,又关上沉重的木牢门,隔绝了内外。
云猛擦了擦手上的血迹,脸色阴沉,刑讯后得到的消息让他有些隐隐不安。
“流云帮……又是他们!这是要搞事啊?”
被骁骑校尉射死的那个是流云帮的一个堂主,而在府衙大狱的这个,据他自己招供名叫郭京儿,正是那位传闻中的流云帮帮主郭解的亲外甥。
云猛未曾跟随汲黯之前,也曾经在江湖道上是一位人物,少年侠气,肝胆慷慨,自然知道关西郭解的大名。
郭解成名已久,修习的是从春秋剑客传袭而来的钝剑术,本人的武艺修为据说已臻化境。
而且,帮中暗堂高手云集,传闻不乏当年七国叛乱的许多余孽隐藏其中。只是,郭解与朝堂内外的某些官员关系复杂,因此有司无力去追查。
流云帮的势力在郭解手上短短几年时间,就已经遍布天下,不得不说与他背后力量的支持是分不开的。
而现在,一直身在关西流云帮老巢的帮中精锐竟然齐集长安,说是要来为死去的兄弟们讨还公道!
这让云猛想起了几个月前的那桩公案,尸横遍地、血字立威!那次死的果然都是流云帮的人马啊!如果是为了那次的旧怨在城中闹出什么大事来,倒是一件很棘手的事。
“只是这件事情……与长乐侯有什么关系呢?”
此时,看到坐在对面的姚尚听完自己的详细诉说后变得有些凝重的神情,云猛不禁迷惑的问到。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几个月前那次的事……就是长乐侯所为了。”素有“智囊”美誉的姚师脸上流露淡淡的苦涩之意。
“什么……你是说?啊啊,这不可能!”长安总捕头瞪大了双眼,这一惊非同小可。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真是好气概啊!”姚尚并没有给他过多的解释,只是低低吟诵了两句,心下无限感慨。
那次长乐侯府豪饮,云猛也曾与元召拼酒而醉,自然记得这两句出自当日席间那位司马公子抚琴而歌的《侠客行》。
这样的诗句,但凡豪侠之士无不喜欢!也曾少年任侠过的云猛当然不会例外。酒意上涌,血脉偾张之际才知道此诗就出自身边低眉浅笑的小侯爷手笔,当时还为此又豪饮三盏,以示激赏来着。
可是,现在他的思维有些乱,怎么也不能把那个有些腼腆的影子与无上凌厉的杀神重合起来!
“别多想了,我们赶快把这件事禀报大人吧。流云帮这次倾巢而出,恐怕来者不善,劝大人早做些安排,别弄出太大的乱子就好……对了,长乐侯今日何在?”
“听说,好像是一早就出城去长乐塬看新赐的封地去了。”话一出口,云猛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与姚尚对视一眼,尽皆神色大变!
未央宫皇城中,因今日并不是朝会的日子,所以皇帝刘彻的心中还是有些轻松的。此时正在皇城东南角的甘泉宫露台上,一盏新茶,袅袅清香,倒是惬意。
侍卫内监们把燃烧了通红木炭的熏笼抬过来,阵阵暖意,驱散了帷幕间透过的清寒。
刘彻把手中一卷竹简放下,喝了一口暖茶,扫了一眼侍立在侧的几位侍读文学博士。
“上次词林苑选贤的文章,朕虽然还没有一一看遍,但到今日为止,却已发现了不少良材了。呵呵,朕出的这个题目,果然还是能从中看出许多人的心性如何的。”
“位卑未敢忘忧国!陛下此语振聋发聩,令人振奋。”为首一人,躬身施礼。
“哦,小倩有何见解?说来听听。”
“陛下,此次选贤,开前所未有之先河,与从前举贤不同。所有士人按题而作,直抒胸臆,发心中之感慨,直达圣听,择优而录! 可谓真正为国选贤矣。”
被天子昵称为“小倩”的侍读一番话很是诚恳。
“哈哈!是啊,世间芸芸,如明珠遗草泽,玉璧抛山野,此类不可胜数!这样的尝试,可以说是一个好办法,能真正为国家发现良才美玉。”皇帝很是得意。
“至今日,朕所阅卷册,发现博学多才之士众多,见识非凡者也大有人在。”说到这儿,他手指点了点御案。内侍会意,连忙铺笔记录。
“庄助、朱买臣、吾丘寿王、枚皋、司马相如、终军……。”皇帝连着念了十几个名字,内侍不敢懈怠,一一记下。
“这些人的策论风格不同,文笔各异,却都言之有物,朕观之,皆有可圈可点之处!尔等可选其精彩编辑成册,以备后览。”
“陛下英明!圣意天纵,匠心独运,社稷之福!”几个侍读一齐躬身接旨拜贺。
“好了,这些恭维话就不必说了!这个法子却不是朕想出来的,无需夺人之美。只不过这第一次为国所用的却是朕,也足以载之于史册了。呵呵!”
刘彻好大喜功的性格却是天生的,对能铭记于青史的事情素来都很热心,史上第一次出考题选贤才这样的首创之功当然要好好记载下来了。
一边的太史令属官连忙润笔铺开竹简,把皇帝的一番话完整的记录下来,待回去后报太史令司马谈大人修改后,就可以记于史册了。
“别忘了添上一句啊。”刘彻转头看了看史官,想起什么似得。属官停笔,静耳倾听。
“命题释义,为国选贤,首议者长乐侯也!其功不可没。”
宫台寂静,帷幕轻飘,只有史官运笔走墨沙沙作响,侍立之人无不心动。
“长乐侯还真是简在帝心啊!此人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位卑未敢忘忧国,原来也是出自此人之口。能作此语者,心中胸襟令人钦敬!看来,有必要去长乐侯府走一趟了,如此人物结识一番,倒也不辱没了曼倩的操守。”
身形洒脱、英眸睿智的东方朔双手笼在袖中,心里淡淡思量。
在这个时代,东方曼倩,这是一位真正的智者,有着敏锐的触觉,这次皇帝亲自出题选贤,而题目就是“位卑未敢忘忧国”!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标志着地位底下的学子、普通的百姓也可以凭借胸中学识参与国政大计了!
皇帝已经对勋贵大臣、贵族门第把持的暮气沉沉的朝堂非常不满了!青年天子需要的是一股锐气勃发!这次选贤后,也许就会有一批新鲜血液很快补充进来了!虽然现在还只有很少的人意识到这一点,但这就是将来的事实。
“也许,从无名山野小子而一跃青云的长乐侯就是这第一个幸运儿吧?”东方朔暗自想道。
果然,他的猜想没有错。皇帝今天兴致很高,话语就轻松许多。
“此次朕之所出题目出处,有人知道,有人不知。这正是当日那小子金殿奏对所说的原话。其言虽浅,其意却深!此次朕就是要借用其意,来看看这天下有多少真正的忧国忧民之士能为朕所用!”。
天子纶音,朗朗露台,传于中外,广播四方……!
而此时离城八十里之外的长乐塬上,元召率领的“郊游团”还并没有玩的尽兴。都跑马半天了,还没有看到边际。这片地面可真辽阔啊!这是现在所有人的感叹。
此时初冬,灌木草间、小片树林里有的是飞禽走兽。最先只是小冰儿与泠霜泠雪在引弓射猎,暗中较劲儿,互相不服气的比试着箭法高低。
后来看到她们马鞍后挂着的丰厚收获,崔弘终于忍不住了,也不再在元召身后装稳重了,瞅个机会撒开大青马,也跑去追赶猎物了。
公子徐乐也是文武双全的任侠之人,见此情形哪里忍得住手痒,从家仆手里接过弓箭,哈哈大笑着打马追着就一起去了。
主父偃、聂壹却是年纪大些,玩不动了,只是笑眯眯看着这些年轻人风驰电掣、纵马驰骋的情形,有些感叹年华似水,白发无情。
元召是个尊老的好孩子,自然要陪着他们,在一处平坦地儿扎下帐子,暂且休息一番。又取出随身带着的酒壶递给他们,两人大喜,各饮几口,意兴大发,与元召谈论些将来在这片地界上所想的一些打算,却是畅快。
一箭之地外,红衫黑马的影子越奔越远,飞骑过平岗,矢去点寒芒!小冰儿扭身挽弓之间,一只欲要扑袭她的苍狼已被飞羽贯脑而亡。
正要挥手向甩在身后的泠霜炫耀时,忽听一声娇呼“小心!”,小冰儿心中一惊。
眼角撇过时,有几道绳索蓦然从深草间升起,“冠军”将要落蹄之处,避无可避!几丈开外,寒光闪亮似雪,如刀山盖顶,杀机突现……!
第八十九章 刀光藏魅影 剑气碧烟痕
几座小丘之后,面相厚朴身形如山的男子盘腿而坐,一把连鞘的重剑横在膝前。
西风吹动垂下的鬓发,有丝缕的霜白,身虽不动,气机凝聚,一如这连天深草,无尽绵绵。
江湖相传,春秋九大名剑墨锋、澡雪、赤火、紫钗、干将、碧水、无缺、鱼肠、青戈。世间流传,皆是绝世神兵!
春秋战国历经几百年,无数侠义肝胆、英雄传说,都铭记在这些名剑锋芒之中。只是可惜,后来历经秦末战乱,九剑大多已湮没在风烟深处,不知所踪。
而男子膝间所横正是流云帮之宝“无缺”!重剑“无缺”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鞘了,这把春秋古剑在这世间的最后一次扬威是五年之前。
素有大侠之名的剧孟在流云帮总坛被一剑破功,喋血大殿,从此再也没有能力对抗新帮主的命令,流云帮就彻底从朱家天下变成了郭家天下。
而今又五年过去了,距离当初那夜帮中巨变也已经十年。只是,缠绕他心中的余孽仍旧无尽,心障不除,百尺竿头难以更进一步!
这次就彻底都了结吧!名叫郭解的男子终于睁开了微闭的双眼,已经有轻微的人声和马蹄踏响在不远处。
郭解四周扫视一眼,帮中的高手精锐这次来了大半,都在静伏等待着一会儿的捕猎。
而更远的地方,看似寻常的草径树梢、林边石后,有隐隐气息流动的地方,那是帮中暗堂几个长老的所在了。
“狮子搏兔,必尽全力!”这是他一贯的作风。虽然知道根本用不上这些力量,但,这些帮中高层都已经赋闲的太久了,锋芒磨损了可不行,杀人的刀还是要经常见见血的!否则,真正到需要大用的时候会误事。
至于要对付的人据说很厉害,这不在他的考虑之内,因为他有这个自信。不论其他,暗堂的长老们可都是在当年那场七国之乱中幸存下来的顶尖高手,都是曾经在各蕃国王府中供奉着的人物!
在那场血雨腥风中,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曾经沾满了无数对手的鲜血,是真正的血浴魔神!他不相信这世间有人能敌得住暗堂两名长老的联手,就算是自己也不行。
几个月前,关汉道分舵大半精锐折损在长安,只余副帮主林八方狼狈逃回,缺了一臂,也已是废人。
“流云帮人等再入长安城者,死!”林八方带回的口信让人愤怒。就只为了这句狂妄至极的话,不管对手是人是神是魔,流云帮上下也必要血债血偿了!
所以,这次郭解亲自来到了长安,要把所有的恩怨来一次总解决。清除余孽,雪耻前恨!也好让某些背后的朝廷大佬看看,流云帮仍旧是解决世间事最好用、最锋利的刀!
这段时日在长安街肆,道左楼头,暗堂长老曾远远的观察过林八方所说的那个孩子,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从外表也看不出身手如何。
练武之人都知道,再有天赋的人,即使有世间最高明的师父教导,没有十年的苦功,也绝对不会有什么大成!他才多大?
因此,长老们评估之后认为,林八方所说的对方以一人之力斩杀无算是绝无可能的事。那次应该是有人在暗中帮助才是真的。
本来,流云帮人众聚集到长安后,就已经做好了动手的准备了。只是后来,接到背后势力的密信,才又暂缓了这些时日。这倒不是因为对方是一个侯爷的缘故,流云帮连刘姓王爷都曾经弄死过,何况是他!
真正的原因是这小侯爷身上据说有着很多有用的秘密,要求不能伤其性命,最好是掳走完事,留待有大用处。
既然如此,就需要等待一个机会了。一番策划后,自昨夜开始行动,却是顺利。今早又接到在长乐侯府附近监视的帮众来报,那小侯爷奔城外来了。此正是天赐良机!
长乐塬上,风吹草低,杀机冲天而起,小冰儿一马当先,无意中就踏入了生死圈中!
“冠军”从草原被运送到长安,多日已经未曾尽情的奔驰过了,这次好不容易可以撒开欢儿的飞奔,这小半日下来,正是鬃毛乱乍、四蹄翻飞的时刻。
踏碎衰草,飞跃平岗之际,忽觉背上小主人惊呼声中,纤足用力踩紧了马镫,手中缰绳使劲拉起马头,示意它快躲!
“冠军”眼眸如灵镜,映射出向自己袭来的几道寒冷光芒,电光火石之间,长嘶一声,人马心性相通,后蹄用力,一跃而过,三道绊马索落空!
小冰儿反应迅速,她虽然没有什么对敌经验,但从小在街道上打群架惯了,保命的经验却是丰富的很。飞马而过的瞬间,眼中所见刀光人影,早知道不妙,心念急转间,屈膝轻点“冠军”的脖颈,猛的转个方向,斜刺里冲了开去。
几柄砍过来的刀就此被躲过后,偷袭的几人没想到她如此灵敏,稍一愣神,随后追来。而前方蓦然一根长棍自右边扫过,直奔小冰儿腰间,小冰儿眼疾手快,借了马力,左手用掌中弓挡了一下,右边顺势把鞍下的长枪已挽在手中。
用棍之人是一条壮硕的大汉,臂力沉重,素来在帮中以威猛著名。本来看马上只是一个小小女童,并未在意,手上也不过用了五六分力气,满以为一棍就能扫落,不想她身子灵活,以柔克刚,竟然用弓弦化解了招式的劲力,心中倒是略感惊奇,见她马儿已驰过眼前,欲要逃窜远方。
这汉子大喝一声,一招“泰山压顶”凝劲而生,木棍挥到一半时,嗡嗡声大响,显得气势非凡,夺人心魄!
他也是帮中的一名头目,武艺自不必说,正为这一招之威而暗自得意时,忽觉马上的小小背影似乎转了下身子,眼前如同桃花乍开,一点寒芒吞吐,闪电而至!
在后面追赶和周围拥上来的流云帮众眼中,看到挥至一半的木棍凭空凝滞了一下,然后再无法前进半分,然后慢慢垂下,跌落尘埃。
小冰儿看了一眼那大汉因为恐惧惊骇而瞪大的双眼,却并没有感到一点害怕,血从枪尖边缘涌出来,与红樱相映,更显殷红。
“唰”的一声,当锐利的锋芒从死去的敌人喉间撤回,师父亲手做成的腊木杆长枪挽在臂间时,小冰儿第一次感知了生死由我的力量!有一种奇怪的情绪从心底渐渐升腾!她现在还并不懂得,那是因为手刃敌血而激发的骨子中的野性。
原来杀人是这样的感觉哦!往日那些枯燥累乏的训练在这一刻终于让她知道是多么宝贵。
“一招制敌,后发先至!”这就是小侯爷师父交给她的对敌绝技。
“我教给你们的是杀人的招数,如果做不到一招毙敌,那就是失败!”
心头默默记起师父用严肃的语气对她和师弟说过的话,面对蜂拥而来的刀光与狰狞面孔,第一次杀人的小冰儿停止了逃跑,长枪横挽,稳坐鞍上,心似静水,人马如松!
这一切发生的很快,也就是几个呼吸之间的事。原本埋伏者只是想把这单骑闯入的人快速料理了,免得打草惊蛇,吓跑了已经相隔不远的猎物。没想到这不起眼的女童竟然如此厉害,一个照面就把他们这一队的头目给杀了。
“一枪封喉!”这么凌厉的杀招出自马上的小小身影,余人无不大惊!再也无人敢于轻视,各持兵刃,围将上来,刀影如虹,杀意陡生!
“冠军”体型高大,小冰儿掌中枪又长,占了很大便宜,当下挑、扎、崩、打,疾如闪电,一时间五六个高手近身不得,倒是被她乘隙又刺死了两人。
但她终究年纪幼小,招数虽然精奇难料,令人胆寒,却不能持久,体力渐渐有些不支起来。
几丈外支援的大批各持器械的人已经又逼近了过来,然后目力所及处,连绵起伏间,数不尽的人影开始显现……!这些都是敌人吗?他们要干什么?小冰儿的心中终于开始渐生惧意。
正在她奋力拼斗欲求脱身,要冲回去示警于师父知道时,嗖嗖几只羽箭飞过,射倒了她身边缠斗的几个大汉。
“小冰儿,快走!”少女急促的声音来自小丘坡顶。
小冰儿闻声精神一振,唰唰几枪逼退了马前几人,拨转马头,双腿用力,“冠军”直窜而出,冲出了包围,往回跑来。
平坡之上,泠霜泠雪一边回头向不远处正在射猎的崔弘示警,一边不停引弓拉弦,射向在小冰儿身后追赶的人,暂时阻止一下追敌的脚步,以便为小冰儿争取时间。
只是敌人太多了,隐隐分成几队开始包抄,刀光剑影,如卷波浪,怕不有上千人之众!两姐妹心里也有些害怕起来。
好在他们只是步众,没有骑手,小冰儿终于依仗着“冠军”的雄健与之拉开了距离。当极速的马蹄踏上坡顶的时候,三个人都稍微松了一口气。看到崔弘的马已经转过另一道山丘,只剩了一道残影,想必是去告诉元召他们了。当下不敢逗留,挥鞭打马,就要赶回去与大家汇合。
“三个小女娃儿,要往哪里去啊?”
突兀的声音响起在马前,似乎是刚刚出现,又像是早已等候在此多时一般。小树林边,五六个灰白胡须,鬓发苍然的人或倚或靠,堵住了去路。各自负剑,只不过有的斜背,有的就抱在怀中。脸上都带了意味不明的笑,上下打量着马上的一个萝莉和两个少女。
小冰儿还未觉得怎样,泠霜泠雪已心下暗凛,这些人气机流转,功力深厚,应当是和宫中从小教授自己姐妹的那些西凤卫老供奉们一个级别的了。只是他们身上的气息更加邪魅血腥!
自己姐妹万万不是敌手!今日事该当如何?两人对视一眼,心意相通,拔出宝剑,暗下决心,如果敌人真是冲着小侯爷来的,就算拼却性命,也要保得他周全!
第九十章 红缨染白雪 素手破锋芒
长乐塬上,雪花终于开始飘落下来了,轻柔无声,落在草际,落在林梢,落在少女发丝上,也落在纤手素挽的剑尖。
泠霜的右手有些微微的颤抖,一如心中微凉。她有些担心的看看妹妹泠雪,见她无碍,心下稍安。
刚才见情势不妙,泠霜泠雪把小冰儿护在身后,催马欲要硬闯之际,对方有矮小老者轻描淡写挥剑跃起拦了一下,双姝娇叱,两剑联璧,左右分击,清脆响过后,又倏忽分离,却是不能前进一步。
一招过后,臂膀酸麻,对方果然如同所料,内力修为远非自己所敌。泠霜向妹妹使个眼色,示意带小冰儿寻机快逃。
但在这些百战余生的魔头面前,三个涉世未深的少女却哪有脱身的机会呢!
流云帮暗堂共有十多名长老,而这次跟随来长安的就有六个,只是这些人素来桀骜自大,自是不屑于对这几个小姑娘怎么样。
当中名叫水凌子的却是性子不同,最喜欢虐杀柔弱,残忍非常,是个心理有些变态的家伙。见这三个小妞在马上冲杀帮众,倒有几分凶悍,正和他的口味,是以出手拦截,想要戏耍一番。
其余人相处日久,知道此人的心性,此刻便都袖手旁观,在一旁静观热闹。而大队的流云帮人马已经远远迂回,开始从远近潜伏逼近一箭之地外的目标。
泠霜暗自焦急,三人中以她心性最为成熟些,早见眼前情况不妙,显而易见这些人就是冲着小侯爷去的!但愿崔弘赶去报信后,小侯爷他们能有时间逃离。
至于现在……她咬了咬樱唇,握紧了手中剑,下定决心,脚尖点了下枣红马,前冲而去!明知不敌,就算拼死,也要为两个妹妹争取一个逃生的机会!
水凌子见这女子来势汹汹,却并不慌张,待马将要到得跟前,剑将要及胸之际,嘿嘿一声冷笑,脚下飞纵,身子如同一只苍鹰般拔地而起,手臂暴长,戟指如铁钩,直奔泠霜细腻的脖颈抓来!
泠霜瞬间感觉连人带马似乎被笼罩的煞气所凝滞住一般,竟然躲不开这简单的一扑,心中大惊,两者修为相差太大,自己恐怕连一招都接不住!
眼见危急,水凌子正在得意,满心抓个柔夷软玉好好折磨一番,忽听耳边风声不善,有劲风如缕而来!
这家伙艺高人胆大,并不回头,身在半空,听风辩形,右手快如闪电反臂后抓,飞羽雕翎堪堪触手,却心里一惊,来箭力道竟如此强悍!
水凌子对自身修为很有信心,指勾似铁,三五石弓射出的羽箭根本就伤他不着。只是他却没有想到,小冰儿为解泠霜的危险而激射的这只箭却不普通!
元召因为小冰儿力气还弱,所以把她的弓是做过小小改造的,两端各加了一个木刻滑轮,虽是寻常的一把弓,但射出的力道比起十石大黄弓已不逞多让。
这么近的距离,他又怎么能躲得过呢!
说时迟那时快!待到水凌子发觉有异,反应过来却来不及了,虽然尽力握住了箭杆,仍然没有止住夹了冷风而来的劲道,铁箭头“噗”的扎进了他的后背肩胛之间,凝聚的气息被一箭击散,闷哼一声,跌落马边。
自小师从宫中前辈修习,泠霜机敏过人,回眸大喜,那肯放过这个机会,飞马之间,凝聚全身力气于右臂,“甩剑式”平胸而过,剑锋正掠过水凌子脖颈,一颗好大头颅冲天而起,血染衰草,暗堂长老就此而亡!
流云帮众聚集地后方,冥神静坐气机流转的男子仍旧原地未动。有人躬身请示,要不要把后面那辆用黑幔遮着的马车赶上去?
片刻后,郭解点了点头。有人跃上马车,挥了挥鞭子,有些沉重的车辙沿着崎岖不平的草间小径,随着大队人马向前方驰去。
而离此不远,一片高坡密林间,另有憧憧暗影隐蔽其中,不知是哪一方的潜伏者在此秘密探看着这片方圆之内的动静……。
见那么厉害的水凌子被泠霜诛杀,小冰儿与泠雪精神大振,齐声欢呼,紧随在后,就欲策马奔逃。
却听一声怒喝“女娃儿却是手狠!敢杀我暗堂长老,今日须留你们不得!”
只见那五个老者大多面露怒色,已是动了杀心。刚才也是他们大意了,以为凭那水凌子的手段,捉拿三个小娃儿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未曾想,只片刻之间,那平日桀骜不驯杀人如麻的暗堂水长老竟然身首异处了,真是邪门!这是暗堂多年未有之事,怎不令人怒意勃发。
其余五人名号分别为月中子、砂节子、流云子、无剑子、火云子。能为略有高低,但这些年来,已都是少有人敌。
因为手上的冤魂太多了,生命,在他们眼中已无分男女妇幼。只有该杀或者不该杀的分别。
而现在眼前的这三个女娃儿,自然就是该杀的了!
火云子和无剑子性情最暴烈,与那死去的水凌子倒是很合得来,见故友惨死,两人怒喝声中,已是长剑出鞘,直刺而出,手下再不容情。
当头的双胞姐妹早已打起十二分精神,把手中剑舞成两团剑花,勉强接下来对方的第一道凌厉招式,却是连马都退后了几步。
对方一招剑势未尽,第二招剑意又升,如波浪相连,扑袭而来!少女气息紊乱,拼尽全力递出长剑招架来式,却听一声脆响,手中剑已经齐齐折断。
火云、无剑两人招式却还未老,各跨一步,剑刃反撩,斩向左右少女的腰间!
他们两人旧年时对敌曾联手多次,心中默契最深,这一套双剑杀敌术曾斩落对手无数,今日要不是心伤水凌子之死,他们是不屑于两人联手对付这几个女娃的。
泠霜泠雪急切间拼命使劲催马躲避,仗着草原马雄俊,蹬蹄转身间堪堪避过剑锋,两人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对方却还不罢休,已是怀了必杀之心!见马儿左右躲避,不过盈丈,马上少女正在慌张,遂提气挥剑过头顶,就欲痛下杀手。
刚才身前姐妹两马一分,向左右躲避之际,却正闪出红衫黑马的小冰儿来,见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伙缠杀不休,小冰儿早已把红樱梨花枪平握于鞍间,此刻情势危急,容不得她再多想,素腕翻转,小臂用力,“扑棱棱”抖出两个硕大的枪花,指东打西,分刺向火云、无剑侧肋而去。
火云、无剑正攻杀间,眼角余光早发觉有人偷袭,如果手中剑继续斩向前,自然可以杀了那两个少女,但自己也势必被长枪所伤。无奈之下,只得含了怒气撤剑回挡枪式,先解决这偷袭之人再说!
泠霜泠雪暂时脱却险境,已是心跳气喘 ,弃了断剑,连忙一边调匀气息,一边闪目去看小冰儿时,却发现在这眨眼的功夫,那边情势突变。
原来火云、无剑两位暗堂长老被小冰儿偷袭,不得不回剑自保,让剑下亡魂得以逃生。今天费了这许多功夫竟然没有杀却一人,两人怒意更甚,现在把这火气都怨到小冰儿头上来了!
看清是那马上持枪的女娃儿作怪后,两位暗堂长老把剑一振,气机凝结,朔风起处,雪花迷眼,冷冽寒气直扑“冠军”和马上的小冰儿。
当两道寒芒飞掠而至时,小冰儿的脑际忽的浮现出元召说过的话“平心静气,寻其破绽。以慢击快,敌愈强,己愈强!”
“啊!原来这是另一种境界!师父,我明白了!”
清澈的眼眸中,只见那两道剑芒残影拖过之处,虽然犀利,但,还是有破绽可寻的!
红樱在马头处静止不动,雪花晶莹染白了丝缕。蓦然,似是梨花初绽,又如落英缤纷,长枪蛟龙出水,抖出几道幻影,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直奔持剑者刺来!
无剑大惊,看敌枪来势正是自己防御空虚之处,连忙横剑去格,却一下子闪了个空。原来这只是小冰儿的一记虚招尔!
真正的杀招是刺向火云的那道幻影!“虚虚实实、实实虚虚。”
元召没有看错,当初那瘦弱的女娃儿果然是天赋异禀,学武奇才,这第一次实战就已经领悟良多!
火云子也是托大,绝没想到夺命的时刻就在眼前!等到感觉不对,再想去躲避或招架时,为时已晚。
枪长剑短,搅破风雪乱,眼看这第二名暗堂长老就要丧命当场!
一声长啸,有灰影如幻而至,左手拂尘轻轻缠住梨花枪的一点寒芒,右手剑携千钧之势直劈下来,剑气如山,丰沛无极,落处当人马俱碎!
小冰儿在瞬息之间,感觉似被一块巨石压住一般,气息不畅,手中枪被对方柔丝轻缠,却好像有巨大吸力,自己用尽力气已握不住。
“这是师父亲手做给小冰儿的啊!怎能给人夺去……”这一刻,她竟然没有去理会头顶巨剑劈来的生死,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可是,她没有力气了!她面对的是流云帮暗堂第一高手!也是这天下仅存的寥寥几个大宗师之一。
风吹雪花越来越大,沾满了眉间,模糊了眼前。杀意乱卷,剑气涌波澜!
“就要死了吗?别无憾,只是……好想再看元召哥哥一眼啊!”原来自己的内心深处是把他当做了世间最亲的人了呢。小冰儿闭上了眼,晶莹泪珠滑落,脸上很冷很冷……!
心思正迷乱,茫茫风雪中,似乎有春的温暖忽然包裹了全身,如骄阳融化了冰雪,似霹雳荡开了迷雾!
耳边有惊呼、惨叫、破空大震的声响、慌乱的纵跃躲避……。
“冠军”打了个响鼻,小冰儿诧异的睁开眼,有人坐在她身后,一双手臂绕过她的身子,正把那杆滴血的梨花枪缓缓收回……。
红缨抖却白雪,
英雄一生寂寞。
天意苍凉无言,
世间容若在何方!
爱恨情仇唯有鲜血酣畅,
胸中块垒需要刺破锋芒!
心头朱砂眉间上,
好一场天地茫茫。
都埋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