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四章 血染行宫
洛阳城皇帝行宫。暮色时分,内外戒备森严,如临大敌。终于赶回来的左内史倪宽正在神色紧张的禀报今天发生的一切。
早些时候的地震并不算严重,在洛阳城中也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害。虽然也倒塌了几间房屋,有些人受伤,但在突发的自然灾害面前,这已经算是最轻微的损失了。
其实就算是长安,也曾经历过好几次严重的地震。皇帝对于这样的事,倒是表现得很淡定。他本来已经按照太医的嘱咐服用了药物,准备休息静养的。但倪宽所带回来的消息,却一下子就让他重新坐了起来。
“你说什么?朕要你再说一遍!”
“陛下,臣等不辱使命,终于……在最好的时机下除掉他了!”
皇帝刘彻惊愕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他抬头向外面望去,天色乌黑,灯笼亮起。当长久以来所担心和犹豫的事终于有了水落石出的明确结果,出乎意料,心里感到的竟然是无尽空虚和迷茫。
而随后,倪宽神情复杂的又说出一个消息,却让他情不自禁的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陛下,程不识将军在太岳山中自刎身亡……。”
中州将军是被部下们抬回洛阳城的。“匡正”宝刀果然锋利,程不识一刀就把自己的脖子割断了大半,当场毙命,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
地震、城外的洪水、太守大人的死,还有从太岳山回来的人所带回来的消息,让整个洛阳城都陷入了一片死气沉沉中。很快,经过亲身经历者的诉说,令人震惊的消息开始长了翅膀一样的传播出去。
无论是从长安来的人,还是洛阳的人,没有谁会想到,太岳山中的祥瑞竟然会带来这么大的灾祸。而且更令人不敢相信的是,据说元召也已经死在太岳山中,无论是真是假,这件事已经足以震动天下了!
程不识的死,已经得到确认。许多人都曾经在城门口,亲眼看到满脸都是悲愤神色的军士们抬着他们的将军回来。而关于元召的事,现在开始流传的有两种说法。
跟随在巡行队伍中的有司官员,不知道是遵照了谁的命令,说元侯是为了捕获神兽麒麟,在奇峰谷不慎从山崖间落入洪水,然后失去踪迹,生死不明。而在许多洛阳百姓的口中,却与此截然不同!
西城巷陌口,微亮的灯火中,三个怒发冲冠的少年正从里面转出来。佩刀执剑,全副武装。他们刚刚在这里寻得知情者,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师父他……不可能的!以他的本事,这世上绝对不可能有人伤得了他。”
李陵还穿着他的那身盔甲。只不过几天来的得意心情,在此刻已经被突然得知的噩耗击得粉碎。他瞪着血红的双眼,恶狠狠地看着其他两个人,一万个不相信听到的消息。
陆浚和季迦也好不到哪里去。脾气最暴躁的季家公子早已经拔出刀来,如果现在有哪个不开眼的敢过来招惹,指定就血溅五步不死不休。就算是陆浚一向少年老成考虑事情最周全,但这会儿也方寸大乱,早已经顾不得去想太多。
“正大光明,当然不会有人伤到他。可有人卑鄙到在那种情况下突袭啊……这些被师父所救的民众绝对不会撒谎的!”
“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现在我们该做的是去杀人……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给师父报仇雪恨。”
季迦咬牙切齿。他继承了祖先的血性与忠义,虽然入元召门下最晚,却早已经把这个年轻师父看作和自己的祖辈“季氏双雄”一般的敬重。
李陵和陆浚一起点头。虽然不愿意承认,可是耳中听到的那些诉说却不得不让人相信,师父元召这次很可能凶多吉少。少年热血,何须再多顾!也许唯有手中的长剑,才能宣泄胸中的怒气和悲伤。这就去诛杀罪魁祸首,大闹洛阳城!
然而,他们手中的刀剑也许注定不能手刃仇人了。有人的剑,比他们的更锋利,也比他们行动得更快!
洛阳城的夜很黑,天上没有明月,只有淡淡的星光。春秋名剑“墨染”就在这样的夜色中出鞘,星光洒落在上面,好像晶莹的泪滴,寒芒刺目!它的主人,在战场上面对着千军万马的伤亡,也不曾落过泪。但今夜,他咽下苦涩的泪水,要用这把宝剑去饱饮鲜血。
没有人可以了解卫青此刻的心情。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阻止这次悲剧的发生。但现在,一切无法挽回,只留下无限的悲伤和悔恨莫及。
单骑匹马,一人一剑,长平侯卫青走在洛阳长街上。夜凉如水,耳边好似又听到当年那个少年的爽朗声音。
“功名但在马上取!青哥,你的未来天地,应该在辽阔的北疆战场、长城内外……而不是这区区的宫廷侍卫!”
“青哥,这把宝剑给你,只有你才配得上它的锋芒。”
“我们并肩作战,分两路共灭匈奴……!”
洛阳城很大,长街却并不长。当终于走到尽头的时候,卫青抬头看了一下乌黑的苍穹,也许,元哥儿还并没有走远,那么就稍待片刻吧,等着以仇人的血为你送行!
好似会预感到今夜会发生什么重大的事一样,到处空荡少人行。马蹄敲打着青石板的街面,并没有披甲的大将军来到了皇帝行宫之外。
洛阳作为中原最重要的城市之一,皇帝行宫很广阔。除了随侍圣驾的宫中各职司人员之外,护驾的两千羽林军也驻扎在这里。
今夜的气氛格外紧张。稍早些时候,所有羽林军将士都得到将军刘广陵的命令,从现在开始加强警戒,直到离开洛阳为止。羽林军中的大多数人虽然并没有亲自参与太岳山之行,但白天发生的重大事件,也都已经听说了一些。不管真实情况为何,每个人的心中也都是沉甸甸的,有些不知所措。
看到从马上下来的身影,带队巡守的羽林军校尉吃了一惊。他不知道卫将军这么晚了还要过来到底有什么事,连忙上前行礼。卫青脸上却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随便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然后径自向里走去。
“大将军恕罪……刘将军吩咐过不许放外人进入行宫,您看……?”
羽林军校尉满面羞愧,十分为难地搓着手。就算是再不情愿执行这条命令,可是也没有办法。自从韩嫣将军去后,新来的这位皇室子弟异常骄横,对待属下格外严厉,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有好几位军中同袍被重重惩罚过了。
卫青点了点头,把宝剑抱在胸前,淡淡的说道。
“那你去通禀刘将军,就说我有军情商议,请他出来一见。”
校尉如释重负,连忙转身而去。卫青看着那些羽林军侍卫们眼神中的躲闪,他感到了深深的隔膜。昔日情义再深厚,也抵不过时间和权力的消磨,就如同他和元召……自己终究没有在他去太岳山之前就告知他皇帝最终想要达到的目的。想到这一点时,他便心如刀割。
身后脚步声响,默默看着洛阳行宫峥嵘飞檐的卫青并没有转身。然后他便听到了刘广陵那傲慢无礼的声音。
“怎么……大将军屈尊至此,有何赐教?”
门开之处,羽林将军按剑走下台阶,身后跟着一群心腹。另有一人站在门边光亮之中看着,脸上全是得意的冷笑,却正是听到消息后急忙来探听详细情况的侍御史吾丘寿王。
这位英俊的侍从官,现在简直是从心底透着得意。他恨之入骨的那个人终于死了!传说的那些消息果然千真万确,就在刚才,刘广陵亲口告诉他,元召身中数箭后被大水卷走,绝对不会有生存的可能。
心腹大患既然已经除掉,有皇帝陛下的宠信,吾丘寿王感觉到未来的辉煌之路正在眼前展开。他已经暗中思量过,将来的皇帝身边,有他、倪宽和刘广陵组成一个铁三角,朝堂之上的任何人都不会再有和他们相抗的资本。这巨大权力的诱惑,让他忘乎所以。刚才听到卫青忽然来访,他和刘广陵都相对哈哈大笑起来。
“你猜,他这么晚了来行宫干什么?”
“刘将军,这还用猜吗!陛下早就暗中晓谕过卫青一些话。只是此人优柔寡断,并不曾明确表态。今日元召已死,他这是急急忙忙来陛下面前表达自己立场的呗!呵呵!”
刘广陵点头称赞,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他也正是这么想的。
然而,他们却都想错了。因为他们从来就不了解卫青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想错了的结果很严重,严重到要把性命葬送!
“没有什么可赐教,我来……是杀人的!”
一语既出,杀气大涨。周围的所有羽林军侍卫都惊骇的望过来。眼中所见,昔日儒雅有礼待人和蔼的大将军长平侯卫青,长剑在手,横眉立目霸气十足,剑芒闪过,人头落地血染行宫!
第七百五十五章 贬逐塞北
洛阳行宫之外,三个全副武装的少年正踏上台阶。他们这次来目的只有一个,虽然知道也许很难,但就算是以命搏命,也要杀了他们的仇人。
然而,眼前看到的一幕,却让他们惊呆了。行宫大门之内,宽敞的前庭苑中,有人正收回长剑,神色淡然向四周扫视了一眼。那张面孔,陆浚三人无比熟悉,正是大将军卫青。而在他的面前,有一人慢慢倒下,尸首两分,鲜血流淌。随后,惊呼声开始响起,满院哗然。
“你、你、卫青!你竟敢在行宫禁地杀了羽林军将军!快来人……造反啦!”
首先厉声尖叫的人,是原本站在台阶上看热闹的吾丘寿王。他万万没有想到,只不过是眨眼之间的工夫,刚才还和他谈笑风生的刘广陵已经成了一个死人。而卫青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当着羽林军的面杀他们的将军!
在四处警戒的羽林军侍卫们目瞪口呆,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羽林军的职责当然是应该上前就地格杀行凶者,或者马上把他抓起来。可是……那是卫青啊!朝廷的大将军万户侯,皇后的亲弟弟,当今太子的舅舅。因此,就算是听到吾丘寿王的大喊,他们也只是都条件反射一般的拔出了刀剑,却并不曾上前一步。
不过,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刘广陵身边的几个心腹却早已经怒吼着拔剑扑了上来。这几个人都是从辽东跟着到长安的,算得上是他的死忠,亲眼看着将军死在面前,反应过来后岂肯罢休。
“还等什么!杀呀!”
门口一声大喝,陆浚三人也已经舞剑冲了过来。他们才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呢!眼睛都被仇恨的怒火烧红。
几声清脆的刀剑碰撞之声,然后是痛苦的惨呼和倒地的声音。还没等到三个少年冲到跟前呢,那几人已经纷纷中剑倒地。砍过来的锋刃都被“墨染”宝剑斩断,连同它们的主人一起,被摧折了一地。
所有人都惊惧的看着,大家只知道卫青在战场上所建立的功勋,却恰恰遗忘了,他在长乐塬上的那几年里,和元召朝夕相伴切磋讨教,早已经身手非凡。当他真正的拔剑出鞘时,将军之威武不可阻挡,无论是在马上还是马下!
说起来,吾丘寿王也算是文武全才的人物。在上林苑中陪伴君王走马骑射还是可以的,自然有些胆略。但在此时此刻,他眼睁睁的看着脚下一片狼藉血污,而杀人者正抬起头来,目光冰冷的望着他,长剑染血,令人胆寒。他不由得倒退几步,又惊恐的喊道。
“你们还等什么……快把他抓起来啊!陛下就在后面殿内,还等着此人去刺王杀驾不成!”
为首的羽林军校尉脸色苍白,不管怎么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们今天在场的所有侍卫恐怕都罪责难逃。他咬了咬牙,却没有去看卫青,而是指着手中执剑的三个少年厉声喝道。
“擅闯行宫欲行不轨,先把他们抓起来!”
“慢着!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与他们无关,放他们走。”
卫青面无表情的看着那校尉说了一句。正欲上前的羽林军停住脚步,校尉嘴里发苦,却不敢看卫青的眼睛,只是低下头万分为难地说道。
“大将军,千万不能再杀人了……否则弟兄们谁也活不了。”
卫青收剑回头,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乱杀无辜的人,所杀的都是该死的。拍了拍校尉的肩头,示意他不必紧张。然后严厉的瞪了陆浚三人一眼。
“你们来干什么!赶快回去,离开洛阳,去做你们该做的事……。”
他的话中似乎大有深意。陆浚心中一动,激动的情绪过后,理智终于恢复下来。他看了卫青一眼,什么话都没再说,拉着李陵和季迦转身就走。羽林军却并没有阻拦他们,任由他们离去。
“卫将军杀了那个刘广陵和他的党羽,势必难以脱身。我们正应该帮着他杀出去……为什么要走?”
不远处,李陵挣脱开陆浚的手,与季迦不解的看着他。陆浚回头望了望,摇了摇头说道。
“在这里什么也帮不了他,只会帮倒忙!我们马上动身,一刻也不能耽搁……回长安!那里必然会有一场大变将生!师父他……呜呜呜。”
长夜漫漫,前路渺茫。陆浚终于再也忍不住,大声的哭了出来。其他两人也心中慌乱同时落泪。不久之后,他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的黑暗中。
卫青长叹了一口气。收剑入鞘,回转身来递给那羽林校尉。然后闭上眼睛自缚双手,神色坦然的说道。
“绑起来吧,带我去见陛下。”
所有的羽林军也都收起了刀剑。校尉走上前来把卫青用绳索绑缚起来,低声说了句“得罪!”。然后几个侍卫簇拥着他,往里面走去。吾丘寿王脸色铁青的看了看地上一地死尸,有羽林军已经过来开始收拾残局,也不知道这场变故会怎样收场。
片刻之前,在行宫之内刚刚听完倪宽详细解说太岳山中之事的皇帝,还并不知道即将又发生的一场麻烦。他正在细细思量没有元召之后朝廷面临的格局变化。却没想到,太监总管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陛下!大事不好,大将军卫青作乱……马上就杀进来了!”
皇帝刘彻一愣,他的脸色沉了下来。第一反应就是, 此事绝不可能!要说是元召作乱,他信。可是卫青作乱……?
“你说什么?陛下面前不可胡言乱语!到底是怎么回事?”
左内史倪宽大惊失色。卫青要是举兵作乱,以他在军中的威望,那可就是大麻烦了!
“陛下!内史大人,此事千真万确啊!就在前边行宫门口,卫青亲自用剑杀了刘将军,大开杀戒啊……!”
“什么!杀了哪个刘将军?”
皇帝脸上终于变了颜色。周围的许多人也马上紧张起来。来报信的太监总管刚才看到那场面吓得不轻,连忙又说道。
“卫青一剑砍了刘广陵将军头颅,奴才亲眼所见!”
宫内一片安静,君臣面面相觑。难道卫青真的要造反吗!就在此时,羽林军侍卫们簇拥着被绑缚起来的卫青来到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着被绑的结结实实的卫青,皇帝放下心来。这不像是要举兵作乱造反的样子嘛。更何况,他从来就不认为,卫青会有一天造反。只要太子刘琚的地位稳固,这个人就只能忠心耿耿的维护皇朝统治。而这正是皇帝最放心的地方。
“陛下,臣刚才杀了刘广陵和他的部下。甘愿领罪!”
卫青长身而立,神色坦然,内心深处的痛苦却不会让任何人看出来,元召受到这样的遭遇,他感觉到自己的责任最大。就算是为他报仇而死,也算是偿还了以往情义。
“陛下!刘将军死的好惨呐!而且微臣刚刚也差点儿死在剑下……求陛下做主,严惩凶手啊!”
拜倒在地,痛哭流涕的吾丘寿王,心中异常痛恨卫青。在朝廷政局即将大变之前,他杀了刘广陵,就等于是斩断了他们这个铁三角势力的一角。刘广陵执掌兵权,倪宽管朝廷政务,而他吾丘寿王马上就会成为内廷的权力掌握者。本来他已经打好的如意算盘,因为刘广陵的死,很可能就这样破灭了!
倪宽的眼中也流露出仇恨的光芒,他在心中暗自思量,毫无疑问,卫青杀人,一定是听到了元召的死讯。相信在此人的内心深处,一定也对他们几个怀恨在心了……如果有可能,最好借今日的这个机会鼓动皇帝诛之,永绝后患!
“陛下!卫青身为大将军,公然持剑闯入行宫禁地,当庭杀死羽林军将军,这也太骇人听闻了!按照大汉律例,罪不容诛。如果不杀,难以令内外民众心服……臣请旨,马上把卫青推出去明正典刑,斩首示众,为刘将军报仇。以儆效尤!”
他们两个人一起拜倒请命,皇帝刘彻半响无言。形势已经很明白了,他不用多问,也知道这一切的根源,还是在元召身上。
夜风渐起,宫灯摇晃,远远传来偶尔的隐约哭声,不知道是什么人,听在耳中更添凄凉。洛阳城并没有因为天子的到来而带得好运,一日之间,惊变数生,满城都陷入惶惑不安中。
没想到这次出巡,竟然如此不顺利。在赵国发生了那样的事,到了河间又弄成现在的局面……难道真的是命当该绝,天意如此吗?他出巡天下,本来目的有三:踏遍这大地山河,找机会除掉元召,去东海之滨寻求续命良药。这三件大事,皇帝刘彻都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来做得。而今,元召已死,那么到底还要不要继续走下去呢?
“卫青,朕不杀你。你走吧,以白身去塞外军中效力,没有朕的旨意,永远不许再回来!”
终于,良久之后,皇帝威严而又冷漠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第七百五十六章 青史斑驳
数日之后,当皇帝的车驾队伍终于启程东去之后,洛阳城只留下满地悲伤。
轻微地震虽然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但由此引发的黄河溃坝,却造成了许多损失和人员伤亡。黄河金堤口溃坝处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才封堵住,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
而相比较起这些,中州将军、河间太守程不识的自刎身亡,已经足以令人震动。但紧接着,更加震撼人心的消息传开。元召在太岳山中失踪,当然这是一种比较隐晦的措辞。流传开来的确切说法是他已经死了。然后就是羽林军将军被杀,大将军卫青被贬逐塞外。
短短一日一夜之间,接连发生的这些大事,几乎把从长安跟着出来走到这里的所有人都惊得不知所措。谁能想的到,好好一次出巡,刚走到半路,就会突然有此巨变呢!
只要有权力的地方,就有斗争,这是世间不变规律。当今天子继位这么多年以来,当然也发生过很多次政局的风云变幻。但都没有这一次让人感到格外不安。因为这次死去的人,是元召,大汉帝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辅政者。
许许多多双眼睛都迷茫的掠过皇帝威武的仪仗,心中情绪万千。难道真的如同传言中所说的那样,坐在丞相这个位子上的人都难以善终?几年之前公孙弘死于非命,而今天元召也难逃这个魔咒。
秉承皇帝意旨而派出的飞骑正以最快速度疾去长安,披星戴月传回去的消息和以朝廷名义发布得一样。都是长乐候元召为了替皇帝狩获神兽麒麟,而不幸遇到山崩,死在了太岳山中。其余内中隐情绝口不提,知道真相的毕竟是少数人。也许不久之后,烟云散尽,世人也只剩了无尽的惋惜和怀念。
而这正是主导这件事的某些人所期盼的。他们相信,不管元召的影响力有多大,只要他不在这个世界上再出现,很快就会被遗忘的。王朝还是那个王朝,盛世也还是那个盛世,四季轮回,春秋流转,仍旧兴衰人间……。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善忘。跟随在出巡队伍里的那位太史令,平息下心中的怒火,用手中的笔,已经在史册上清清楚楚的记下了所有耳闻目睹的始末。
大汉王朝自高祖皇帝以来,历代史官所记录下的祥瑞无数。甚至每个皇帝的年号当中,都有关于祥瑞的来源。但在名叫司马迁的当今太史令眼中,大汉朝百年以来真正的祥瑞只出现过一次!
许多年前,天下人都听闻窦太后做了一个梦,梦到先皇文帝神明有灵,不堪人间疾苦,为天下黎民苍生求得祥瑞,以为后世子孙之福……然后,那个名叫元召的少年就开始出现在世人眼中。
时至今日,当饱阅古今书籍的司马迁再一次回顾元召所做过的历历往事,不禁掩卷叹息。三代之下,能与此人比肩者,寥寥无几尔!大汉王朝的未来在这个人的带领下,究竟能达到怎样的高度,本来是一件令人无比期待的事。然而现在,随着他的突然夭亡,一切都成了幻影。
“太史令,陛下出巡,事关重大。凡所记载者,不可遗漏,也不可增减……你明白吗?”
走出洛阳城的时候,以侍御史身份暂时兼任羽林军统领的皇帝宠臣,当面问起司马迁这句话的时候,眼中带着刺人的寒芒。而以铁笔作直书的当代太史令却对此视而不见,他的回答如春秋的季风,没有任何温度。
“职责所在,无需多问!”
已经越发傲慢的吾丘寿王心中初生三分怒气。凡是在以前与元召关系过于亲密的人,不管是谁,都已经被他列入了黑名单。
“此事非同小可,其中干系,不是你一个小小的太史令所能斟酌辨别的。可拿来一观!”
自以为完全掌控大局的吾丘寿王,一点都不再掩饰自己的企图。并没有什么权力的太史令,确实不放在他的眼里。他可不希望洛阳发生的这次轩然大波,会在他即将开始通往的贵臣道路上留下什么难以抹去的污点。而这其中的关键,自然就在司马迁身上。如果此人识时务,就会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
吾丘寿王善学识,有辩才。然而,他却并不了解,这世间有一种人,不识时务,也不懂得权变。但向直中取,不从曲中求,纵使刀剑加身,也难使卑躬屈膝!
“竖子何德?敢观青史!”
司马迁望了一眼渐渐远去的太岳山,字字如刀,语气严峻而轻蔑。
吾丘寿王脸色大变,胸中气,已满七分。他伸手按剑,厉声断喝道。
“岂有此理!胆敢如此当面羞辱……!”
“怎么,你敢杀朝廷史官不成?”
“你……哼!司马迁,现在当然不会对你怎么样。但你如果执意要做对,就休怪不客气!”
“哈哈哈!你们这些鼠辈,也就只会暗箭伤人。元侯之死,尔等罪莫大焉!我已经尽数记录在册,就算天下人都被暂时蒙蔽,后来者也自会明白这其中的是非曲直!”
针锋相对,半句不饶。吾丘寿王怒气十分!他很想现在就拔出剑来,当场杀了这个不知道变通的家伙。然而,想了想皇帝一直以来对太史令的重视,他又咬了咬牙阴沉沉地低声说道。
“触怒天意……你会死的!难道你真的不怕死?”
司马迁脸上的笑意更冷。他本来并不是一个疏狂的人,但现在他很想疯狂的大笑!从来诗书所学,天道轮回,惩恶扬善。却谁知道今日所见,竟然是贤者冤死,宵小嚣张!
“天意?这世间……谁又能真正的代表天意呢!不要拿死来吓唬我。从来只有断头的史官,却不见曲笔写就的史书。天日昭昭,黑白善恶自有后人评说。”
脸色发青的吾丘寿王气咻咻地走了。他心中已经暗起杀机,有必要去皇帝面前好好进言几句了,此人绝对留不得,否则任由他在史册上胡乱编写,后患无穷!
不久之后,坐在马车里的皇帝刘彻听完紧紧跟随在车窗外的这位宠臣汇报,他睁开了微微闭着的双目。吾丘寿王心中暗喜,不过随后听到的,却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司马父子都是这样的耿直脾气,朕也无可奈何。史官是杀不得的。春秋时候晋国杀了他们的太史,结果几百年来都蒙受世人的骂名……此朕所不为也!”
熟读史书的吾丘寿王自然知道这些事。如果继续劝说皇帝杀司马迁,反而适得其反。他眼珠一转,紧走几步跟上马车,又低声的说道。
“陛下,司马迁一直以来都与元召多有交往。臣恐怕……此人落笔记事的时候会有所偏颇啊!如果任由其所为而不加监管,万一其中有什么悖逆不臣之词……?”
皇帝一声冷哼。眼角余光暗自察言观色的吾丘寿王连忙低下头去。车辚辚,马萧萧,皇帝的车驾并没有停,前边即将到达齐鲁之地,东岳泰山在望。
“宣召过来……朕问他几句话。”皇帝马车停下,太监总管急忙而去。
片刻之后,司马迁到来。出乎意料,皇帝竟然让他上了御驾马车。这样的荣幸,让吾丘寿王简直嫉妒到两眼发红。不过,随后走过来的倪宽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两个人对视一笑,心中却已经都明白,皇帝对于洛阳之行所留下的印记,一定格外重视。
果然,他们猜测的没有错。宽敞奢华的八骏马车之内,皇帝看着拜伏在眼前的司马迁,只平静的问了一句。
“朕想亲自看一眼你所记载的史册,如何?”
“这个问题,陛下不久之前不是已经问过了吗?臣的回答,仍旧是恕难从命!”
早就预感到会发生什么的司马迁神色无比坦然。看到他的这个态度,强忍着怒火的皇帝嘶吼了一句。
“朕,一定要看呢?”
司马迁立起身子,脖子挺直,他淡淡的笑了起来。
“陛下想要看也容易,砍下臣脖子上的这颗头颅,随便翻看甚至篡改……就自然再也听不到这个‘不’字了!”
这句话已经毫不留情面,直接就指出了皇帝刘彻内心所想。这样当面顶撞,已经是大逆不道。皇帝一口老血涌到嗓子眼儿,差点儿把刚服下去不久的药都吐出来。
“朕不杀你,也不会让你好过!哼!”
于是,等到巡行队伍里的人再见到这位太史令的时候,他被戴上了沉重的枷锁,有两名侍卫看押,徒步跟随在大队之后。皇帝陛下的命令是,让他就这样跟着记录出巡所见,一直到回长安为止。
众多的随行官员和侍从们,都以怜悯的目光看着以戴罪之身艰难行走的这个人。铁链磨破了他的脚踝,斑斑血迹渗透出来,但这个倔强的人依然昂首挺胸行走着,虽然有些步履阑珊,头颅却再也没有低下。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不过如此而已!”
司马迁压下心头的愤懑,眼中有光芒闪亮。前方厚重巍峨的高山在望,齐鲁圣地东岳泰山,终于到了。
第七百五十七章 东海尊者
就算是在天下名山大川中,被称为五岳之尊的东岳泰山,也是排在盛景之列的。自古以来,齐鲁大地就文华瑰宝,春秋诸子多有在此留下深刻印记者。
而当年大秦皇帝以前无古人的隆重仪仗登上泰山之巅,祭拜天地,封禅天下。传说领受天命,更是给这座名山蒙上了另一重神秘色彩。
汉朝的前面几位皇帝,其实也在不同的时期分别来祭拜过泰山。当然,规模都不大。与秦始皇那次封禅泰山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而当今天子在从长安出发之前,不管在各个方面,都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因此,进入齐国境内之后,浩浩荡荡,车马遮蔽道路,规模空前壮大。
圣驾来到,非同小可。分封在齐地的五六个汉室诸侯王和郡守等官员,早已经在百里之外迎接。当地的驻军将军率领兵马戒严道路,一应事宜,不必细说。
迎候的这些人,大多已经得知这一路发生的许多事。心中忐忑者不在少数。尤其是那几位齐地的诸侯们,更是情绪复杂。一方面惊喜的是,当年与齐王有过极大过节的元召,终于死在到来这里之前。他们作为齐王的子侄,自然是大为安心。
然而另一方面,圣驾经过燕赵与河间时,所发生的那些事实在是骇人听闻,没有人可以猜测到皇帝陛下的真实想法。如果圣驾在齐鲁之地停留期间,再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发生,那么谁也不敢说会有怎样的后果。
不要说他们了,就是齐鲁之地的郡守、将军和大小官员们,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看着皇帝在所有臣民们拜见之后,进入行宫,大家便各司其职打起精神,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地方的供奉,皇帝例行的接见和赐宴,以及各种赏赐,诸如此类繁琐的事,忙碌了两三天时间。不过,真正能够见到皇帝本人的地方官员并没有几个。就连因为要迎候圣驾而没有去长安觐见的几个齐地诸侯王,也只不过是和郡守、将军们一起,被皇帝赐了一杯水酒而已。
根据代替皇帝陛下出面主持这些事的侍御史、羽林军统领吾丘寿王说,皇帝千里行程,一路劳顿,需要好好的休息好身体,然后为登泰山封禅做准备。
这件事关系重大,做臣子的都晓得轻重。往大了说,封禅事宜事关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即便这一切都是一种虚幻的寄托,既然皇帝陛下这么大张旗鼓的重视,就算是心中有些腹诽,那么也无人敢于公开的再说什么。
其实,关于皇帝陛下修养身体这件事,吾丘寿王说的虽然没有错,但还有些不便公开的原因,现在属于绝对保密,他自然不会泄露半分。
就在离开洛阳后不久,皇帝刘彻的身体状况已经急转直下,被药物所深深压制的隐疾发作的越来越频繁,而且每次发作时的症状也越来越严重。这位帝王痛苦不堪,甚至吐血。那些跟随的太医院医官们都慌了手脚,但却束手无策。他们不知道皇帝为什么非要坚持着来到这东海之滨,即便是在身体状况根本就不允许长途跋涉的情况下,他还非要隐瞒了所有人,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帝王心思,当然不是做臣子的所能猜测。就算是唯一知道他真实病情的这些太医们,却也并不知道皇帝拼着极大的毅力来到这里,一个是为了完成封禅天下的夙愿。而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要等待着一个能为他改变天命的人到来!
身为皇帝,这繁华盛世万里江山,他还远远的没有领略完。向天再借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甚至五百年,都还是不够啊!
如果说,前些年的时候,那些一次次求仙问道所带来的失败,让他已经感觉到渐渐失望,也不再抱有多余幻想的话。那么这一次不同,皇帝刘彻是抱着最后的希望,来东海之滨寻求可以延缓生命的仙方良药。
皇帝行宫设在齐郡城内,这里种植着很多高大的樟树。风从山间来,有几片脱离了树干飘飘荡荡坠落下来。服药休憩过后渐渐恢复精神的皇帝,微微睁开眼睛,感觉到眼前阳光有些刺目。一片叶子落在他的袍襟上,拈在指尖看时,禁不住叹息了一声。
光阴如流水,不为谁停留。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离开长安时,正是春末夏初,走到这齐鲁之地,却已经是初见秋风微凉的端倪了。
在不远处地方看着皇帝醒过来的侍从太监们,连忙走过来听候吩咐。不过,皇帝没有起身。锦绣卧榻却正设在小轩窗边,推开窗户,可以看到后边花园中的草木葱茏。
“也许不用太久,秋风劲起,草木成霜,秋天就要真正到来了吧!”
皇帝陛下自言自语的感慨,并不需要别人多嘴。内外伺候的人也都只是更加小心地恭候着。不过稍后不久,有人满面喜色的走了进来,躬身来到皇帝身边,告诉了他一个等待许久的好消息。
在羽林军的严密警戒中,现在能够随意出入行宫内外的人,自然就是那位地位迅速窜升的侍御史吾丘寿王了。用春风得意,志得意满来形容他,一点儿都不为过。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经是皇帝驾前的头号红人。
“此话当真?他真的来了!”
听完在耳边的低声通报后,皇帝精神一振,语气之中带了几分兴奋。虽然前几天就已经听吾丘寿王说那人已经从海外仙岛启程,却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微臣哪敢欺骗陛下啊!东海尊者就在宫外等候传见。陛下,要不要……?”
“当然要见!你去,代表朕把尊者恭迎进来。不可怠慢!”
皇帝一边示意侍从们给自己更衣,一边吩咐吾丘寿王赶快去宫门外迎接。这个人他已经等了很久,如今终于来了,希望能带来惊喜!
风从海上来,一日到泰山。站在齐郡行宫之外的东海尊者,手执拂丝,须髯洁白,仙风道骨,不染尘埃。他不动声色的看着走出来迎接的吾丘寿王,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却并不表露他们之间的关系。
吾丘寿王引领着这位东海尊者走进行宫。转过回廊,附近无人之处,他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喜悦,激动的低声说道。
“师尊,您终于还是来了!这可真是太好啦。”
东海尊者淡然一笑。数十年来,他避居东海荒岛,出自他门下的弟子并不多。而这其中,最出色的就是吾丘寿王和摩风子。不久之前,他接到吾丘寿王来信,详细叙说了在赵国发生的事。东海尊者又惊又怒,自己寄予厚望的弟子竟然被人所杀,而且仇人如此厉害,此仇不报岂肯甘休!
“不必多说。我既然来了,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
听到他这么说,吾丘寿王连连点头。师尊的本事,他最清楚。不必说修为武艺,就是心智计谋,放在尘世间,也是少有敌手。
“只是可惜,我在来的路上听说那元召已死,这件事可能确定?”
“师尊放心!他确实已经死了。虽然没能亲手替摩风子师兄报仇,但也足以消除心头之恨了。”
出乎意料,东海尊者脸上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太高兴的神色。他之所以从海上归来,一半是为了皇帝而来,另一半却是为了会一会名满天下的长乐候元召。却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死了。所谓世间无敌,高手寂寞,就是他现在的心情。
“好了,不说这些。你一直在皇帝身边,他的真实病情怎样,你可知道?”
偷眼看到东海尊者脸上表情的吾丘寿王连忙收敛了笑容。这件事事关重大,在师尊面前却是一点儿也马虎不得。
“太医们的口风很紧,很难得到最真实的第一手情况。不过,据我暗中观察,陛下身患的隐疾恐怕很严重,宫廷当中应该是没有什么良药可治……。”
越来越走近戒备森严之处,吾丘寿王住口不再多说。他相信师尊能够听明白自己话中的意思,至于如何去斟酌操作,现在却不便多问。
半刻钟之后,海外归来之人就见到了万乘之尊的当今天子。他只扫视了一眼,就已经在心中判断了个七八不离十。
“尊者远来,一路辛苦。可有以教朕的吗?”
皇帝客气的声音中带了几分热切。东海尊者行礼之后,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托着一个玉瓷瓶奉上。
“我以海外仙方炼制了丹药数颗,特意赶来献给陛下!”
太监总管连忙接过来,打开放到皇帝面前。药丸,又是药丸!忽然想到上次赵王的那档的事儿,皇帝刘彻紧皱眉头,似乎感觉到胸口翻腾又难受起来。
“陛下,无需多虑。我这几粒丹药,以晨露为玉液,以千年何首乌为炼材,另外添加海外岛上的各种珍贵药材,熬以时日才炼制而成。服用之后,神清气爽,身轻体健。至于有没有效果,陛下一试便知。”
皇帝大喜。三日之后就要登泰山而封禅大典了,正需要有一个最好的精神状态。果然,仙药来的正是时候啊!
第七百五十八章 此去江湖
在遥远东海之滨齐鲁大地正欲登泰山而小天下的皇帝陛下和他的新进宠臣们,虽然已经料到元召之死肯定会激起很大的波澜,为此也采取了许多必要措施,本以为会很快就能够平息下这件事。但却怎么也没想到,还是严重低估了元召的影响力。一石激起千重浪,风云激荡才刚刚开始!
帝都长安,风微凉,夜未央。华灯初上时分,失魂落魄的大汉太子刘琚走出建章宫。慢慢穿过重重宫殿回廊,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皇帝钦使带回来的消息,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经过一天时间的冷静之后,到现在他心中已经渐渐接受了这个现实。
元哥儿死了!那个在长安郊外和他挥手告别的最好朋友,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太子并不是一个意志刚强的人。他的仁弱,一直以来都不被皇帝所喜。从小在博望苑中接受的教育,虽然也有一些帝王权术在内,但那些博士们所传授的,大多数却还是诗书典籍经纶文章。这些对他从小性格养成,更是具有极大的影响。
更何况,他还有元召这个朋友。长乐塬上的那座学院里,也经常会有他身影出现。在那里,足以让他接触到更多与皇家教育不同的东西。
在过去的这些年里,皇帝不是没有曾经产生过更换太子的想法,这件事虽然没有付诸于实行,但并非没有端倪可察。不管是太子还是皇后以及他们的追随者,也并不是傻子。数次产生的危机感,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令人忐忑难安。
如果不是有元召和卫青的背后支持,度过来自皇帝和宫中其他势力的压力,那么恐怕根本就没有今天他作为储君的安稳地位。
自从当年在密林伏杀中被元召救了性命之后,这个站在他身后的背影,便成为巨大的屏障。以至于每次遇到艰险的时候,只要一想到他就站在不远的地方,太子刘琚心中便充满了无尽的力量。
然而从今天开始,一直替他遮挡明枪暗箭的那个巨大身影,已经不复存在。满怀无限悲伤的太子走向博望苑时,感觉到未央宫幽长的深巷中,似乎有无形的恶魔随时会跳出来追魂夺命。即便是身边有大批侍卫跟随,这种恐惧感依然挥之不去。
太子已经长大,他不再是有了任何委屈都会跑到自己母后怀里寻求保护的孩子。虽然在接到消息后的第一时间就跑到建章宫,不过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在当前的局面下,来自卫皇后的安慰显得异常苍白。她强忍着泪水,言辞之间的伤感和对素汐公主的担心,却比对太子即将面临的处境更加感到束手无策。
然后,祸不单行,紧接着传来的就是卫青一怒杀人被贬逐塞外的消息。在这样的巨大打击下,一向端庄自持的卫皇后也乱了分寸,母子两人相对惊惧而泣,虽然还不知道具体情况,却也明白这其中一定存在着惊人的隐情。
“元哥儿……你让我到底该怎么去和姐姐说啊!”
到了博望苑自己的住处后,太子刘琚却并没有进去。夜凉如水,空阶寂寞,他就坐在宫殿台阶之上,抬头望着那一轮明月,嘴里喃喃自语,眼角泪珠已滚滚而下。
素汐长公主是在元召走了两月之后,才惊觉怀有身孕的。这本来应该是天大的喜讯,所有人无不喜出望外。苏灵芝拉着素汐的手,仔细的算了算日子,原来两个孩儿之间竟然相差了不到三个月时间,这可真是太巧合了。
这样的好消息,灵芝表现的比素汐还要兴奋。毕竟,前些日子她被诊断出喜讯之后,素汐脸上的失落神情早已落在她的眼里。现在这样可太好了,可谓双喜临门。按照她的意思,是要赶快派人去追上元召告诉他的。
不过,脸带羞涩的素汐公主却制止了她。
“也许,等到他回来的那天,我们一起……出现在他眼前,不是更惊喜吗?”
女子的心里总是喜欢更多的浪漫,这一点,古今中外并没有什么不同。苏灵芝自然拍手叫好。想到当元召再次踏进侯府大门目瞪口呆的样子,一定很有趣!
当日听到这个消息的太子刘琚和卫皇后,也是惊喜的不得了。皇后还亲自出宫,去探望过自己这个最贴心的女儿。那时的笑语盈盈满堂皆欢还在耳边萦绕,可是现在太子的脑袋里却都是无边无际的悲伤。
夜色渐深,太子宫所有的侍从们都被他撵的远远的,不敢靠近。就连那几个素来受尊重的博士老师也只能摇头叹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劝慰。谁都知道元召的存在对于太子、皇后这一系意味着什么,如今斯人不再,太子今后的道路上必将缺少一个最重要的臂助,这个巨大的损失将无法弥补。
“小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啊……到现在我也不愿相信!呜呜!”
太子痛苦的抱着头,模糊的视线中看到那个与他形影不离的侍卫兼朋友斜倚在假山石旁,他再也不顾及身份,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名叫朴永烈的年轻侍卫神情冷漠,他已经在那边站了很久,手中的那把短刀抚摸千百遍。如果不是这些年已经很好地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早就飞越这重重宫殿,直去东海边。
“那就不要相信好了!”
出口的低沉话语有些嘶哑。痛楚灼烧了他的喉咙,如同许多年前亲眼看到他的授业恩师玄刀神死去时一样,这是他生命中第二次经受怒火炼狱。
“可是,元哥儿他真的是已经死了啊!千真万确……。”
“不!这世间没有人可以杀的了他!”
“小烈,他是死于意外的山崩。不是被……。”
“太子!你确定自己内心也相信这样的消息?”
朴永烈眼神冷冽如刀。太子刘琚低下头痛苦的闭上眼睛,他不敢直视对方,更不敢直视自己的内心。他当然知道这背后一定有更多的隐情,只是逼着自己不去多想而已。
朴永烈不再多说,抬头仰望着东边的星辰,如果有可能,他其实很想现在就走。骑烈马,负玄刀,直奔中州太岳山,去好好的寻找师父元召的踪迹,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只不过,心中想到曾经答应过元召的事,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保护好太子的安全,就只能无奈的留下来,默默忍受内心的煎熬。
“明天,我们去侯府吧……今夜我要好好想想该怎么说才好。”
宫灯摇曳,心乱如麻。良久之后,太子刘琚说了最后一句。既然知道避免不了,他总是应该要去面对。
朴永烈可以强迫说服自己留在长安。但有人却不会。同一个夜晚,比太子早先一步知道更多消息的还有很多人。
长乐塬码头,几艘快船停靠在那里。而沿着江河漕渠以最快速度星夜赶回来的几波报信使者,把在中州洛阳发生的事正陆续的传递到某些人的手中。
暗淡的灯光下,主父偃剧烈的咳嗽着。他脸色苍白,把所有的消息都看完后,手指有些颤抖。他长久以来的担心变成了现实。皇帝的忍耐心终于到了极限,他对元召下手了!
“主父先生!这绝不可能……!”
自从赵远死后,就接手了那支暗中秘密力量的崔弘抢过那几页纸柬,匆匆看过之后,眼睛通红,低声嘶吼。即便是沉稳如他,忽然得知这样的消息,也是惊怒交集,不可自已。
拼命赶回来传消息者,既有崔弘派遣去跟随元召的人,也有遍布各地的聂壹家族设在中州地界的人。他们陆续传回来的消息,已经足以拼凑起整个事件发生的始末。
主父偃摆了摆手,示意崔弘冷静。他又详细的询问了几句,然后派人带着这些跋涉江湖千里而来的报信者去好好休息。
“既然是失踪……那么元侯的生死就还不能确定!我们先不要急着慌乱,如果乱了分寸,什么事都办不好。”
听到主父偃的语气平静下来,崔弘也深吸口气,点了点头。在他心里,从来就不相信元召会这么轻易的死去。想当年在雁门关外匈奴军中那么凶险,他都安然无恙。何况今日。
有一声战马的嘶鸣从外面传来,打破了夜色的宁静。两个人脸色大变,都意识到了什么。随后,果然不出他们所料,门被打开,有人站在外面,月光下,一身远行的装束。
“冰姑娘……想去哪里?”
“去找师父回来!”
“你先不要着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长安这边府中……。”
“不用和我说这些。冰儿,只要师父!”
飞身跃上龙马的女子冷漠打断了主父偃的话,在这一刻她不再是什么巾帼将军冠军侯,也不需要什么理智的思考!她只是那个人的红颜,此去决绝,山河千里,不管上天入地碧落黄泉,她都要找到他的行踪!
“好吧!你去就是,这边一切有我。”
“师兄,多保重!”
话音落地,策马背负长剑的背影早已没入夜色中。多年以来第一次听到她叫一声师兄的崔弘,再也难以忍住彼此感同身受的无尽悲伤。英雄泪,落如雨。
第七百五十九章 何日当归
长安梵雪楼,经过这么多年的经营,以茶香满长安而闻名。可以说是文人骚客聚集地,谈古论今逍遥所。只是,今日却闭门谢客,门庭冷清无人。
卫皇后便装出宫,在侍卫们的秘密保护下,进入梵雪楼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就在这个秋风微凉的早晨,她亲自来告诉了苏红云那个不幸的消息。
多年以来,除了两位公主,卫皇后在宫中并没有可以说心里话的人。而在未央宫外,苏夫人是她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平日里有了什么窝心事,都会让她进宫寻求宽慰。只不过今天,她们两个人却并不知道应该是谁安慰谁。
该说的都说过了。卫皇后和苏红云相对而泣,跟着母后出宫的云汐小公主也是难过的不成样子。她虽然还没有经历过许多人间险恶,却也记得当初元召对她的呵护。更何况,想到姐姐素汐知道真相后的情景,她不敢想象,那会是何等的伤心。
“真没想到,元哥儿这孩子……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苏红云眼中含泪,半天才平静下来。十几年的时光匆匆而过,就算是没有灵芝的关系,她也早已经把元召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而今物是人非,看着眼前这座规模日益扩大的茶楼,她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经过一日一夜的平息心情,卫皇后现在已经勉强接受了这个现实。她握住苏红云的手说道。
“现在我们就先不要只顾悲伤了。今天之所以来此,是想要找你好好的商量商量,该如何面对灵芝和素汐这两个孩子呀!毕竟她们不光是元召的妻子,还是我们的女儿。更何况,都身怀有孕……。”
苏红云听到皇后这么说,连忙忍住悲伤,焦急的问道。
“娘娘,你有什么好办法没有?前天我刚去看她们的时候,两个人在侯府中还正领着一帮侍女在裁剪小娃儿衣服呢。哪料到会突然有此变故呢!这可如何是好啊?”
卫皇后稍微沉默片刻。看着苏红云的彷徨无计,她内心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不过,她毕竟在波诡云谲的宫廷生活中呆的久了,思考问题更全面周全一些。
“在出宫之前,我就已经想好了。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在她们两个面前保密,绝对不能泄露一点儿风声。最起码在她们都平安的诞下麟儿之前,不能让她们知道。”
“对、对、对!还是娘娘考虑周全。要千万保佑孩儿的平安,这是当前最重要的。”
苏红云连连点头。虽然知道这样的事终究难以瞒得太长久,但只要度过这段最悲伤的时期,等到元召的骨肉都平安降生,也许那个时候再让她们知道这个消息,也许才是较为合适的时机。
卫皇后昨夜一夜未眠,今天一早她阻止了太子的出行,而是自己亲自轻车出宫来梵雪楼,就是为了叮嘱好苏红云这件事。而且为了绝对万无一失,她恳求苏夫人暂且从梵雪楼搬去侯府,随时在身边照看好灵芝和素汐,以防府中的内外人等不小心说漏了嘴,而造成无法预料的后果。
就算是卫皇后不来托付,苏红云也正打算这样做,这本来就是她责无旁贷的事。当下两个人说定,又细细的商量了许多细节之处。然后一起坐上马车,带着云汐公主直奔侯府而去。
虽然长安的许多朝廷显贵官员们,已经通过不同的渠道,得知了发生在中州的一系列事件。但长乐候府到目前为止,显然还并不知道。
见卫皇后竟然没有提前通知就来到府中,侯府上下人等都有些吃惊。连忙把她和苏夫人迎接进去。
自从元召走后,素汐公主便从安国侯府搬到这边来了。她和灵芝姐妹情深,从少女时代便一起长大,感情自然与别人家的争宠夺爱不同。听说是皇后和苏夫人来了,心中欢喜,出来相见之后,却是苏灵芝已经能看出腹部微微凸起,而素汐只是脸色有些不好看,长裙之下身形倒是没有什么变样。
照顾好两位少夫人的生活起居,是侯府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头等大事。管家元一为此制定了详细的各类该注意的条条框框,细致之处,就连夜间巡更护卫们都严格不准弄出什么太大的响动,就是怕影响少夫人的休息。据说睡眠不好,会影响还在肚子里的小侯爷健康成长,此事关系重大,岂可儿戏!
虽然不知道元一是听谁说的这些理论,但既然关系到少夫人和小侯爷,当然就是天大的事。必须是要严格遵从的。根本就不用元一跟在后面督促,所有人都是小心翼翼轻手轻脚,自觉得很。看到大家这么细心,反而是灵芝和素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过在劝了几次无效之后,也只得作罢,任由他们去了。
卫皇后与苏夫人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作出高兴的样子,看着她们的女儿在面前喜悦地展示着亲手做的那些小小衣衫、鞋子,心中酸楚无以复加。而云汐公主刚要红了眼眶,被皇后狠狠地瞪了一眼,连忙拼命地把喉咙里的哽咽又咽了回去。灵芝和素汐听到苏红云要搬到这边来和她们同住,自然都很欢喜。
皇后难得出宫一次,侯府准备了许多精致的饭菜来招待。虽然吃在口中如嚼蜡味,但卫皇后笑语嫣然,仍旧装作吃得津津有味儿的样子。
管家元一和侯府的护卫仆从们都在大厅外边守候着,偶尔听到里面热闹交谈之间两位少夫人发自内心的笑声,所有人便都感觉到共同的喜悦。两座侯府中的人,都有差不多的想法,生活在自家侯爷的庇护下,彼此尊重安静祥和,这样的好所在,恐怕天下再也找不到第二处。要一辈子都在这里才好呢!
大家的内心所想,忠心耿耿的元一当然都清楚。侯府中的人,都经过他的精挑细选,侯爷虽然心地和善对待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但他当然要尽到一个管家的职责,绝不能让任何一个心思不良的人混进府中来,尤其是侯爷在外时期,让生活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有一个大家庭的氛围,不发生任何一点儿意外,才能对得起侯爷的信任。
等到侯爷回家,两位少夫人也快要生了吧?到了那个时候,可真是要好好的庆祝一番呢。元一早就在开始与几个管事的人策划这件事,虽然还要好几个月的时间,这件在他们心里比天还要大的事,必须要提前准备,一点儿都马虎不得。
元一正在眯着眼睛想到得意之处,有人穿过前厅走了过来,隔着院落站在台阶那边向他招手。元一连忙迎了过去,欢喜地说道。
“崔兄弟,今天怎么有空回府的?来的正好,一会儿我们好好的喝两杯!呵呵!”
在侯府之中,并没有身份的尊卑,这是很早之前元召就定下的规矩。崔弘虽然是元召的亲传弟子,但身为管家的元一也只是与他以兄弟相称,彼此之间也从不介意。
不过,元一的笑容很快就从脸上消失了。因为他看到,素来温和有礼的崔弘神情非常严肃。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从心头升起。崔弘冲他点了点头,以目示意,然后两个人去了一边的侧厅。
不久之后,在附近的护卫们忽然听到侧厅之中发出几声压抑的哭声。纷纷惊疑不定地抬头望过去时,却只听到里面两个人低声地说话,听不太清楚。
那边侯府正厅里依然是欢喜的气氛,整座侯府也都沉浸在对未来的希望中。两鬓已经添了秋霜的元一,用牙齿紧紧的咬住嘴,才抑制住想要发出的嚎啕大哭。如他这般的年纪,即便是已经看惯了生死,可是在猛然听到崔弘带来的惊天噩耗面前,也忍不住胸口翻涌悲痛难当。
“元一叔,主父先生让我急速回府,是想告诉你这件事必须在两位夫人面前严格保密。请你告诉府中上下所有人等,不管在外面听到什么动静,都绝对不能让她们知道一丝一毫……。”
元一忍着悲痛点了点头。他当然明白这其中的用心良苦。可是,自家侯爷难道真的会……?!
面对着他期盼的神色,崔弘痛苦低下了头。虽然都从心底不愿意相信,还存有一丝希望。可是就连他也并不能给别人一个安心的答复。
然而,马上就有人给他们带来了最确实的信息。陆浚他们这三个少年终于一路不眠不休的赶回来了。
真相很残酷,与主父偃推测的事实基本一致。虽然早就知道是这样,但真正听他们悲愤难当的从头细说一遍,还是令人心底震惊气冲斗牛。
“师父到底下落如何?”
崔弘狠狠地按着无阙重剑,他很想拔剑大杀大砍,可又不知道该去砍谁,该去杀谁!
“我们离开洛阳之后,去太岳山中搜寻了三天三夜,可是什么都没发现。师父他下落不明,生死难知。”
陆浚眼睛血红,身体疲惫,原本俊朗的脸上都是血口子。其他两人也好不了哪里去。可想而知这一路上心理和身体所受的折磨。崔弘并没有责备他们。他只是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跟随在元召身边呢!
第七百六十章 中山狼牙
苏灵芝和素汐一直都不知道,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许多人在她们的身边筑起一道无形的铜墙铁壁,用心良苦地把她们的生活和外界隔离了开来。这里面充满了良知、感恩、忠义、壮烈……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不管外面袭来的是惊涛骇浪还是腥风血雨,都会有人义无反顾的用自己的牺牲换来侯府内的安宁!
陆浚三人并没有在侯府停留,免得引起苏灵芝和素汐的怀疑。他们去了长乐塬,而崔弘留了下来,和护卫们一起,担负起了守护侯府的任务。在来之前,主父偃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诫过他,元召生死未明之前,侯府很可能会经受严峻的考验。
背负长剑的青衫男子安静的坐在高处,看着辽阔的夜空,星辰寥落,月亮已是大半圆。自今夜开始,他将一步也不离开这里。
“灵芝姐,你快看,月儿又快圆了呢!元郎说过,到一年当中月亮最圆的时候,就会回来的……。”
小轩窗前,素汐公主惊喜的看着渐渐升起的明月,神色中有无限的憧憬。而苏灵芝则有些慵懒的坐在绣凳上,仔细绣着一副麒麟送子图的肚兜。虽然有苏夫人和侍女们的帮助,根本就用不着她动手。但能够有机会亲自为那肚子里的小娃儿准备这些东西,总是感到满足和幸福的。
“哦……这话最近在耳边已经听到好几遍了呢!某人心里就这么想他吗?”
听到苏灵芝的调侃口气,素汐脸上一红。不过,她们之间的感情早已经如同亲姐妹一般,彼此的心事不必隐瞒。遂微微咬了咬嘴唇,走到灵芝的身边,一边低头看着灯光下那针线间鲜艳的色彩,一边轻轻地叹了口气。
“灵芝,最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总是感觉有些心神不宁的。元郎一去这么久,千里迢迢的……也不知道何日才能返程。”
“素汐,你这是关心则乱。当初他刚走未远,,我要派人去把你的好消息告诉他,谁让你执意不让的呢。现在后悔了吧?”
苏灵芝放下手中的东西,温和的双眼看着素汐。她很理解她的心情。素汐公主则笑着点了点头。只是在她低垂下眼眸时,灵芝并没有察觉已经被迅速隐藏的几缕不安。
素汐公主从小在宫廷中长大,细腻聪慧体察入微。不久之前从赵地邯郸传回来的消息,已经让她开始在心中升起担忧。只是她身为大汉长公主,是绝对不能把一些怀疑的东西公开表露出来的。每念及此,便会寝食难安。
“好了,你们两个呀,都是需要保持合理休息时间的人。以后不许多想,更不许熬夜做这些东西。快去好好睡吧,也省得让大家担心。”
推门进来如此吩咐她们的自然是苏夫人。两个人互相吐了吐舌头,笑着答应下来。然后在侍女们的簇拥下,各自回去休息了。苏红云看着她们的背影转过回廊,想起刚才听到她们的说话,哀伤又重新遮盖了笑容。长夜漫漫,却不知明日又如何。
侯府被严密的保护起来,暂时隔离成了一个安全的孤岛。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是暗潮涌动,风云潜生。
长安东城,尚书令、中山侯刘屈牦府,这一段时间可谓是宾朋满座,夜夜笙歌。从来权力都是世人最崇拜之物,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古今中外,大同小异。
皇帝出巡,太子留守长安监国。而元召与卫青随驾,暂时处理朝廷大小事务的权力,自然大部分就集中到了刘屈牦手中。身为中山靖王之后的这位皇室贵胄,如今放眼长安,可真是志得意满,气宇非凡。
太子刘琚一直谦逊谨慎,尤其在朝廷政务上,从来不会主动揽权。处在他现在的位置,不管是因为东宫属官们的建议还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当然不宜显露峥嵘。把一切细务交给刘屈牦和留守的大臣们处理,自己只观其大概,便是一种极好的方式。
正因为如此,现在的刘屈牦大人便成了长安炙手可热的人物。有一些见风使舵之辈,主动靠拢过来,一时间势力大涨,而自信心也随之空前膨胀。
也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陆续接到出巡途中发生事情的刘屈牦,先是目瞪口呆,然后是震惊雀跃,手舞足蹈……真是没有想到啊!元召,你也有今天。
虽然只接到了左内史倪宽最早派人传递回来的简略消息,详细情况还不得而知。但已经足以令刘屈牦拍案而起,大呼畅快。庆贺!必须要庆贺!
于是,中山侯府当晚大摆宴筵,闻讯赶来的党羽们无不兴高采烈。当然,缘由不便明说。对外的名义就是刘屈牦侯爷又娶了一房小夫人,所以随便热闹一下。
贵胄豪门,皇室子弟和最近投奔到刘屈牦门下的许多朝廷官员们,来的人数还真不少。年近五旬的中山侯,子侄环列,娇妻美妾成群,整座侯府中,笙歌曼舞,真是一派繁华气象。
“侯爷!今夜良辰,您可要不醉不休……来、来、来,再饮一杯!”
“尚书令大人,我敬的这杯,你可不能不喝呀!”
“老大人喜事临门,我们共进一杯吧!”
大厅之内,灯火辉煌。劝酒之声此起彼伏,刘屈牦满面红光,哈哈大笑着,一杯饮完又是一杯,几乎是来者不拒。
“大家今夜尽欢。放开肚量,不醉不归!老夫府上别的不多,美酒管够。哈哈哈!”
群情踊跃,气氛热烈,很快在座之人都沾染了酒意。刘屈牦看着气氛差不多了,以目示意,身边的管家和护卫们早已经知道主人的意思,连忙出去布置好警戒,然后安排闲杂人等都退的远远的,不许靠近。
“今日大家能够光临府上,便都算是老夫的贵客。以后不论是在朝堂还是在别处,有所需要支持的地方,还望你们勿要轻言退却!来!老夫再敬大家一杯,喝完之后,共进退,同富贵!”
酒是同样的酒,但这话中的意思,只要稍微有点脑子的人,便都明白究竟暗藏着什么,也更知道喝完这一杯之后,意味着什么。
虽然也有些人在心中犹豫了瞬间,但看到大家都举杯响应,也不再迟疑。宴会厅中几十人几乎是同时举杯一饮而尽。然后齐声呼应。
“愿听尚书令大人差遣!”
这就是结成朋党,明确表态了。刘屈牦大喜过望,有了这些人的支持,在今后的朝堂上,他将秉承皇帝意志,一呼百诺,裁决天下!
“侯爷,那个消息确实吗?”
终于,有人问出了最想知道的事。而这,也正是今夜所有人来的最终目的。偌大的场面忽然都安静下来。同为皇室中人的大宗正刘不识,放下手中酒杯,满眼热切地看着刘屈牦,希望听到自己最盼望的答案。
果然,刘屈牦没有让这位族兄失望。他站起身来,以手抚额,似乎怕因为得意而失态一般,特意压了压激动的语气大声说道。
“千真万确,绝对不会有错!想必此时,陛下亲自派人传递的消息也已经到了未央宫中。诸位,中州惊变,元召意外身死,卫青触怒圣意远斥塞北……长安的大变局要来了!呵呵!”
虽然早就或多或少地知晓这个消息。但在此时此刻,亲耳听刘屈牦说出来,还是在所有人心中都激起了巨大的震荡。这件事确实太重大了。元召身担重任,无论在朝堂、军中、商界还是在其他领域,都牵扯着错综复杂的各种关系。这个人一旦真的不在了,那么接下来必然是从上到下一场利益的重新分配啊!打造富贵荣华百年大族的机遇就在眼前……想到这一点时,许多人的眼中都放射出贪婪的光芒。
“这可真是太好了……哦,当然国家有此损失,我们大家也很悲痛。唉!”
大宗正刘不识一张老脸就快要笑出花来了。不过他却拼命忍着,努力的想要挤出一点儿悲伤的神情。刘屈牦不动声色的瞅了他一眼,鄙夷的神色自眼中一掠而过,然后他淡淡的笑了起来。
“大宗正不必如此,今夜在座的都是自己人,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其实陛下早就有除掉元召的意思,此人表面是国家栋梁,世人却又怎知其大奸似忠深藏不臣之心之处呢!陛下出行之前就和老夫说过,要我纠集忠心于皇室之士,一旦听闻有变,可在长安协助太子便宜行事……。”
大厅外戒备森严,风起处,刀甲生凉。座中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寂静无声的听着从刘屈牦嘴里说出的这些惊心动魄话语。虽然有人还有些怀疑这其中的难辨真假之处,但却都已经意识到,长安内外的风云突变,在元召死后,必将难以避免矣!
“究竟该怎么做?侯爷就请示下吧!”
刘不识咬牙切齿脸色阴沉。所有与元召有关的人,都是他怀恨的对象。机会既然来了,自当绝不手软!
七百六十一章 唇枪舌剑
太子刘琚并不是没有想过元召发生意外的消息传开之后,会有人横生事端。但他却绝对没有想到,需要他作出决断会来的这么快。这些人连忍耐几天的时间都没有,马上就有大麻烦摆在了他的面前。
以尚书令、中山侯刘屈牦为首的十几名朝廷官员,在第二天例行的朝政会议上,突然发难,由此引发的剧烈交锋,让太子陷入了自监国执政以来最艰难的选择局面。
朝会一开始的气氛就有些异常,本来只不过是些日常的地方事务,各有司呈报给太子,然后例行同意后,就可以去各自实行了。然而,许多的人都已经提前得知了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好像预感到今天会发生什么事一样,并没有急着离去,而是在互相观望。
果然,随后尚书令刘屈牦咳嗽一声,首先站了出来。他扫视了一眼殿内群臣,然后躬身朝侧座的太子施礼。抬起头时,大声说道。
“太子殿下,老臣有几件重要的事想在这里说一下,请稍待片刻。”
无数目光望过来。坐在左侧的东方朔与司马相如对视一眼,都心情无比沉重。他们虽然非常怀疑那个消息的真实性,但在当前局面下,确实令人十分不安。
太子刘琚精神有些萎靡不振。他已经失眠两天了,寝食难安,时常从睡梦中惊醒。心头的愧疚和悔恨如同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让他喘不动气。其实他现在最想的就是躲到博望苑深处,谁也不见,也不再管这些繁琐的政务,好好的独处一段时间,也许才可以平息胸口的伤痛。不过,既然是这个他还要称呼一声皇叔的刘屈牦出来奏事,总要听一听的。
“中山侯不必多礼,有事直说即可。”
“殿下,你想必已经接到陛下亲自派使臣送回来的消息了吧?元召已死,却也不必再隐瞒。老臣今日想说的就是……。”
“你住嘴!谁说元哥儿……谁说他死的!”
太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猛然听到刘屈牦直接当着殿内所有人的面说出这句话,一种难以言说的愤怒从胸中喷薄而出,他从座位上跳起来,脸色铁青,厉声断喝,就连手指都有些颤抖起来。
他如此失态,完全不同于往日的彬彬有礼形象。不仅把刘屈牦吓了一跳,就连阶下的许多臣子也有些懵懂。以至于刚刚听到刘屈牦说出的那个惊人消息,在愣了片刻之后,才猛然回味回来。
听说是一回事,但在这含元殿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而且听这位尚书令大人话外之意,这竟然是皇帝陛下的使臣传回来的!这岂不就是意味着,风传长安的那些事都是真的了!
一片鸦雀无声中,东方朔看到太子眼中有泪光莹亮。他的一颗心也在逐渐下沉。随后就听到了刘屈牦的冷笑声。
“殿下,何须如此!老臣虽然年迈不堪重用,却也是陛下亲自任命的当朝尚书令和留守大臣。殿下怎么可以因为私情而在这含元殿上当场直斥呢?如果老臣说的不对,甘愿接受惩罚……太子殿下,请降罪吧!”
刘屈牦说完之后,直着脖子平视前方,老而弥辣,一副桀骜不驯的神色。他这一招果然厉害。太子深吸一口气,羞怒交集,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好像被当着所有臣子们的面抽了一巴掌似的。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尚书令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以下犯上,当殿逼迫太子殿下吗!哼!君就是君,臣就是臣,你虽然资格老,但也请注意自己的身份。”
御史大夫东方朔昂然而立,针锋相对。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作为元召走后太子党的领袖人物,他压下满腹悲伤,义不容辞的站了出来。
“该注意身份的,应该是你才对吧!东方朔,不要以为你做了御史大夫,尾巴就翘起来了。不管怎么说,中山侯乃是太子殿下的皇叔,陛下临行之际,以辅佐国政相托付。他和太子对答,岂有尔等胡乱插嘴的份!”
并不用刘屈牦自己来相抗,大宗正刘不识早已经跳了出来。这老家伙比刘屈牦的年纪还要大一些,但腿脚异常灵活,精力旺盛,最是好斗。以前元召在的时候,他不敢怎么样,现在既然最畏惧的那个家伙已经死了,更要好好的打击一下他的势力,方能泄多年来的心头之恨。
东方朔嘴角掠过讽刺的笑意。以他的聪明才智,当然知道今日之事必然难以善了。刘屈牦和刘不识,都是宗室老臣,他们两个人带头发难,非同小可。接下来会有一番怎样的唇枪舌剑,可想而知。但即便是明知如此,东方朔还是挺身而出,绝不会退后半步。不管是为了完成元召临去之前的托付之意,还是为了报答太子的知遇之恩,他都必须站在太子身前,替他挡住明枪暗箭,绝不后退。
“含元殿上,太子殿下面前,是议论国家大政的地方,这些口舌之争,多说无益。两位既然是宗室老臣,更应该为所有的臣子们做个好榜样才是,又何必如同市井之徒,在此喋喋不休呢!”
东方朔面对着两个人的怒目而视,凛然不惧据理力争。随后,在刘屈牦的示意下,已经和他结成党羽的那些朝廷臣子们也纷纷站了起来,大声指责东方朔无礼。进而更是把矛头隐约指向太子刚才的失态。
见此情形,太中大夫司马相如、司隶校尉终军、中大夫严安以及诸多新进年轻臣子也都站出来与对方辩论。一时之间双方阵营剑拔弩张,你来我往,含元殿成了菜市场。
太子刘琚神情焦躁的看着阶下乱纷纷的景象。在这一刻,他很想拂袖而去,再也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然而,理智却告诉他不能这样做。他是大汉太子,国之储君。更是与之有着生死之交的元召所期望的未来君王。即便是为了他曾经付出过的那些心血,他也绝对不能辜负。
“好了!都不要吵了……中山侯,你刚开始的时候想要说什么,现在可以继续说了。”
太子的声音很大,所有人都听出了他的不耐烦。宫殿内重新安静下来。刘屈牦冷冷的看着坐回座位的东方朔等人,心中想要去达成某些目的决心更加坚定了起来。
“殿下,老臣想说的是,自春末开始以来进行的赋税改制以及其他几项军政改革措施,都应该立即停止了!”
一言既出,满殿皆惊。东方朔诸人心头大震,抬头看着太子,都知道今天刘屈牦这些人是想要公开的挑战他的威信了。
“赋税改制以及其他措施,是丞相元召费尽心血制定出来的。并且是在得到父皇同意后才开始试点实行,其利国利民之处,不用多说。不管中山侯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些事都不是我所能决定,更不是我们就可以在这儿随便议论的。”
太子刘琚手掌紧紧的抓住椅背,掌心几乎要被上面雕刻的龙纹刺出血来。他用最大的毅力才压制住心头的愤怒,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回绝了刘屈牦的提议。然而,对方是有备而来,岂能轻易退却!
“太子殿下此话差矣!元召所制定的那些东西,到底对国家和民众有没有好处,现在根本就无法判定,何来利国利民之说?据老臣所知,有些地方闹得民怨沸腾商贾不宁倒是有的。更何况,他如今已经……呵呵!太子,陛下当时也只不过是同意暂时实行看看效果如何而已,既然有害无利,何不废之?陛下远在东海之滨封禅泰山,诸事繁杂,或许还没有考虑到这些。如果太子殿下能够提前为君分忧,又何乐而不为呢?”
一番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从刘屈牦嘴里说出来,理直气壮义正言辞,好一副忠君忧民的模样。
“尚书令大人这话可就说的不对了!元侯制定的赋税改制,利国利民,确凿无疑。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说的那些民间怨愤,即便是有,那也是极少部分因为自己利益受损的豪门贵族们所激发的。如果按照元侯方略实行,三五年之后,国家益强而民间愈富啊……太子殿下,此事绝不可议!”
受元召之命一直主导此事的少府令桑弘羊早已经忍不住,他站起身来,大声抗言。没有人比他们这些做实事的更清楚,元召所说过的那些长远目标全部达成之后,到底会对整个国家意味着什么。有人如果要借此而生事,就算拼却一腔热血,他也绝不答应!
“大胆!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对尚书令无礼。元召给了你们什么好处?现在他都完蛋了,竟然还要维护他!真是冥顽不灵啊……。”
大宗正刘不识脸色狰狞,撕下面具,不再掩饰心底对元召的恨意。而刘屈牦却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适可而止,不要再重新陷入无意义的争吵中。因为,接下来他有更重要的话想要说。
“太子殿下,如果这些事让你感到为难的话,那么等到陛下明确所命之后再做也不迟。但在此之前,掌管在元召手中那些事关国计民生的所有产业,到了收归朝廷的时候了!”
话语如刀,利刃封喉,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所在!
第七百六十二章 碧海青天
大汉长安,秋意萧瑟,风云将起。而随着那个惊人消息的迅速传播,四海之内,也即将开始一轮空前的波澜震荡。
遥远的齐鲁大地,皇帝的封禅仪式正在轰轰烈烈举行。泰山巍峨,声名远播。这一代君王,燃烧着生命中最后的灿烂,试图千秋万代,留下不朽的传说。
起自西北高原的长风浩荡,带着远古的风沙横贯西东,吹过整个中原大地后,直到沧海琅琊郡。
齐州琅琊郡,东临碣石,面朝大海,自秦朝以来就是形胜之地。在此处临海崖边远望苍茫,无边无际的东海深处到底有没有仙山诸岛?一直以来都是无数人探索神秘的动力。
千百年来,不管是帝王将相还是普通民众,有多少人曾经站在这里,远眺大海,心中升起不同的豪情。惊涛裂岸,碧波浮沉,日月升起,四季轮回。
传说里,有很多人都曾经在琅琊郡海边的悬崖上,看到过海中出现的蓬莱仙境影子。而且当地的地方志中,也多有记载。见到过的人赌咒发誓,信誓旦旦,令人不得不信服,也许真的就有蓬莱仙山在那飘渺虚无处。
海上真的有仙山仙人吗?每一个曾经到过这里的人,都仰天发出过同样的疑问。只不过没有人能得到明确的答案。这个疑问就代代相传,却终究没有一个人亲身踏入过仙境。
“那么,这海里面到底有没有神仙呢……爹爹,我为什么从来没有看到过?”
天气晴好,朗空白云。距离琅琊郡百里之外的海面上,有一支船队正平静地驶过。当先一艘却是高大的三层楼船,劈波斩浪,气势非凡。而在最高处的平台上,一个五六岁的小公子放下手中的?望镜,怀着满满的好奇心,问侧躺在甲板软椅上晒太阳的人。
初秋的风带着几丝凉爽,刚刚驱散夏日的炎热。耳边听着碧海潮生,正在神游天外的年轻男子听到那个带着幼稚童音的称呼,似乎心中的某处柔软所在一下子就被全部打了开来,他睁开微微眯着的双眼,看着那张眉目之间像极了他儿时的小脸儿,笑意便不由自主的在脸上荡漾。
“神仙哦,大约是没有的吧。反正我也没见过……哈哈!”
年轻男子用胳膊撑着身子,一边随口说着,一边想要坐起来。不过马上牵动了背上的伤口,疼的呲牙咧嘴,倒吸冷气。一队英姿飒爽的女兵正护拥着卸下王冠的女子从下一层踏上楼梯口,探头正瞧见这一幕,她正要疾步赶过来扶住,然而下一刻,却又连忙收住脚步,挥手让所有人都悄悄地退了回去。因为她看到,自己视若珍宝的那个小家伙正用他的身体努力抵住男子的一侧,想要替他加一把劲儿呢!
海风吹乱了满头青丝,泪水不觉就流了出来。曾几何时,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都在自己身边的情景,出现在她的梦中无数次。可是这最大的愿望一旦真的实现了,又让她在欣喜若狂之余,总是怀疑这几天以来自己都在做梦。整个东海的千山万岛都拜服在她战船之下的女子,很怕眼前看到的场景就像是他曾经给自己讲过的“海市蜃楼”仙境一般,风一吹来,就消失再也不见了。
“爹爹,我从小就听娘亲说,你是这天底下最厉害的大英雄呢!还有海岛和船上的所有人也是这么说的。大家都说,你不是我们凡间人……难道真的连你也不知道这大海深处的神仙们都住在哪里吗?”
眉清目秀的小公子似乎对被自己称为“爹爹”的这个人回答有些不满意。在从前的许多夜晚,他总是被自己的娘亲抱在怀里,听着海浪和英雄的传说入睡。而在那深情的语气里,故事的主角就是眼前的男子。
只不过,他又仔细的端详过后,却一点儿也看不出他的身上有什么光芒闪烁,除了背上的七八处伤口裹着厚厚的纱布,与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而重新换了一个舒服姿势坐好的男子,没有用随便的语气敷衍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指着远处陆地的方向说道。
“朔儿,你刚才看到的那个地方,叫做琅琊台。如果我们的战船靠过去,你站在那上面远望大海的话,会与现在的心情不同。”
“那……会有什么不同呢?”
“从那里观海,浩渺无垠,天地沙鸥……你就会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从而知道什么叫做人生有涯,而知却无涯!”
“爹爹,孩儿还是有些糊涂……。”
“朔儿,之所以给你打这个比喻,是想要让你明白,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相同的,生而短暂,不要去多想一些没有用的东西而浪费时间。人间的事,已经足够我们穷极一生也研究不透,至于那些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就更不值得自寻烦恼的去追寻了……。”
巨大的楼船竖起千尾风帆,任由它在海上顺风而行。两侧保驾护航的数艘战船上,弩床、投石机等各类犀利的远程进攻武器密密麻麻。无数彪悍水手和作战甲士环列船上,大旗在头顶猎猎作响,刀剑锋芒反射阳光刺眼。
所有领受这次巡海任务的战士和水手,每一个人都全程精神旺盛的挺直了胸脯。他们都以激动心情和无比倾慕目光追随着楼船行进的方向。在这片属于他们的辽阔东海疆域内,这次航行与从前的每一次都不同。因为,在那艘楼船上,有他们共同臣服效忠的女王刘姝,小公子刘元朔,还有……王的男人,那个最先领着他们开创东海基业的人!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轻轻响起,正在教授自己儿子放宽眼界的男子回过头来时,阳光刺眼,辽阔的蓝天碧海为背景,满怀幸福笑意朝他们走过来的女子衣裙飘飘若仙,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半点痕迹,依然是当年初见的模样。
“哦,其实爹爹说的也不全面,世间真有神仙也说不定呢……喏,回头看看,这不就有仙女来了嘛!呵呵!”
小公子刘元朔惊喜的转过身来,果然看到自己的娘亲正笑着向他伸开双臂。他一路欢呼着跑过去时,心中所想的念头就是,哦!爹爹说的果然没有错,娘亲的美貌世间少有,她就是仙女下凡,自己从小就这么认为。
“元郎……你!谁让你又自己乱动的,伤口再挣裂了可怎么办?”
刘姝白如凝脂的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润。能够得到心上人的夸奖,无论是真心实意还是开玩笑,她心里都感到甜美如蜜。把元朔揽在怀中时,见微笑看着她的男子脸色还是显得有些苍白,连忙走到跟前伸手去检查他的伤处,又柔声问道。
“元郎,身上觉得怎么样……伤处疼得轻些了没有啊?”
熟悉的女子幽香嗅入鼻端,清楚地看到那双明眸之中有莹莹的泪花闪烁,死里逃生熬过这一段艰难时日的元召叹息了一声,伸手替她掠起额前垂落的一缕长发。他与她虽未行过结发之礼,可她仍旧这样痴情不悔为他等候。又怎不令人感动!
日月轮回朝与暮,碧海晴天夜夜心。有女如此,夫复何求!心头有无限的愧疚,此刻却难以言说。千言万语也只不过汇成简单的一句。
“原是我当初不听你的劝告,过于大意了。以致遭此劫难让你们担心……姝儿,对不起!”
感受到他言语中的深情厚意,刘姝忍住心头酸楚,紧紧的握住他胳膊,想起这数日来那些惊恐和担心,饮泣哽咽,再也难以抑制心中的情绪。
“娘亲,不要哭了好不好嘛?现在爹爹终于来到东海和我们在一起了,你为什么还要哭呢?朔儿却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开心过呢!”
听到这孩子气般的话,刘姝禁不住破涕为笑。看到元召身上的伤恢复得这么快,她终究是心中喜欢多过担忧。不过嘴上仍旧娇嗔了一声,故意说道。
“朔儿自从长安回来之后,就一直念叨着你呢。亏你这么狠心久久都不来,要不是这次……哼!”
“怎么会嘛!当然要来的。这么大的一个东海,都归我的老婆大人管呢!不来看看怎么行呢?嘿嘿。”
“你这个油嘴滑舌的……冤家。谁是你老婆呢?哼!叫的真难听。”
“哦,女王大人!你的夫君现在可是有家难归,有国难回之人了。还请收留赏口饭吃……哎呀!又打人……。”
调笑的话还没有说完,脑袋上被敲了一下的元召虚张声势的喊疼起来。虽然猜到他是故意缓解气氛,可是仍旧免不了有些紧张的刘姝连忙放下元朔,顾不得羞恼,探头去检查他背上的伤口。见安然无恙并没有渗血,才放下心来。想起亲手给他换药时看到的那些箭伤之处,触目惊心,不由得心中一酸,遂轻轻伏在他身后,语气坚定而又柔情无限的说道。
“元郎,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你知道吗,看到你肯来东海找我们,我和朔儿不知道有多高兴呢!汉朝,我们再也不回去,这整个东海本来就是你的,连我都是你的……。”
话音渐低,终于悄不可闻。元召默默的拥她入怀,回首看时,巍峨雄壮的战船编队所过之处,叠浪千重,气势滔天……距离琅琊郡只不过百里之遥。
第七百六十三章 林中见鹿
曾经在邯郸市上屠狗的汉子秋五,很不习惯现在所受到的礼遇。自从救下元召一路跟随来到东海之后,所有人便都把他当成了贵宾。不管是船队的水军统领还是披甲执坚的战士,遇到他都会异常亲热地打招呼,神态中都是感激之色。
这样的待遇,让秋五在受宠若惊之余也有些担心。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被允许留在这里,更不知道侯爷的伤好了没有。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元召了,他的心中很挂念。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想跟在这位传奇人物身边,为他牵马坠镫驾驭马车。
其实,秋五的担心完全多余。不久之后,他就会收到惊喜,如愿以偿。年轻英俊的船队统领亲自带着他登上楼船,说是他们的女王殿下要见他。
秋五心情惶恐的跟在后面,一路来到楼船三层的甲板上。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船。这座在海面上平稳航行的楼船,比邯郸城里最大的酒楼还要宽敞。不仅行驶速度极快,而且海浪颠簸中,人在船上如履平地,令人叹为观止。
带他来的年轻人,皮肤被海面上的风吹得有些黝黑,笑起来牙齿却是雪白。长年累月的船上生活,锻炼出了敏捷的身手和爽朗的性格。虽然待人随和,但秋五却一点儿也不敢与之随意说笑。因为他心里很明白,眼前这个名叫元十三的家伙,绝对是最忠诚于元召的人之一。能够统率一支纵横海上船队的人,其厉害可想而知。
随后,秋五就见到了传说中身为这辽阔东海千山万岛主人的女子。而气色明显已经好起来的元召就坐在一边,面带笑容看着他。秋五不敢多看,连忙低下头,脸上却尽是喜色。
“喏,就是他了,秋五哥……我的救命恩人。”
元召淡淡的笑着,指了指显得有些猥琐的屠狗汉子。而素来心高气傲从不向任何人折腰的刘姝,并没有任何犹豫,早已经盈盈下拜施了一礼,神色诚恳,充满感激。
“这、这绝不敢当!折煞小人了……!”
秋五大惊,手忙脚乱的拜倒在甲板上。以贫贱之身受对方如此大礼,这是他绝对没有想到的。
“你完全当得起的!”
刘姝并没有多说。但她代替元召的这一拜,却能够说明一切。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元召能够大难不死,多亏他相助。她管不了天下苍生,只是表达一个普通女子的感谢之情而已。
“秋五哥,起来吧。算上赵王府的那次帮助,我欠你两次了……今后但有所求,直说就是。”
元召挥手示意元十三把秋五从地上拉起来,不料这汉子却是执拗不肯,他抬头看着元召,神情激动地说道。
“侯爷万万不可再如此称呼!当日您在邯郸铲除赵王,为民除害,也替小人报了那血海深仇。从那时候开始,我便已经立下誓言,今生今世唯侯爷马首是瞻,虽然能力有限,却也愿意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小人别无所求,只愿终身为侯爷做一个驾车的仆从足矣。望侯爷答应!”
元召叹息一声,自古草莽之中,忠义之士何其多也!这小小的要求,他自然是点头应允。他这次在太岳山重伤之后,九死一生,确实是多亏了秋五不顾艰险,一路照顾。才能够辗转到此。这份恩义,自当好好报答。
秋五得偿所愿,大喜过望。不顾劝阻,又在甲板上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然后才爬起来欢天喜地的站在元召身边。
十几天前,重伤在身的元召被元十三率人跋涉江河送到东海来之后,刘姝便一直在惊惧担忧的日子中度过。此时见他伤势大为好转,方才略微静下心来。而听他们再次详细说起太岳山中的惊险,心中对这件事的主导者愤恨之余,却也不由得深深后怕。如果不是元召命大逃过此劫,也许往后真的就永远再也见不到他了!一念及此,即便心性骄傲如她,泪珠却又忍不住,不由自主的滚落下来。
世间最毒辣,果然是人心。当日在太岳山中,元召为了救人,不惜耗费元气,以纯阳至罡之力,刀劈截断山谷洪水的半边山峰。虽然最终解救了数万人的性命,但他自己也终于耗尽力气,所以才被一心想致他于死地的刘广陵暗算。身中数箭,被洪水卷走,就此昏迷不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耳边是轰隆隆的水声,凭感觉是躺在一处乱石堆中。背部疼痛难忍,浑身更是酸软的没有力气,就连想要探查一下周围的环境都做不到。
元召又重新闭上了眼睛,强忍着一阵阵袭来的痛楚,他需要休养力气,更需要好好想想此前的遭遇。既然还没有死,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虽然眼前的境况有些糟糕,但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他一直都深信不疑。
不久之后,他已经大约观察明白,这应该还是在太岳山中。奇峰谷中的洪流奔涌而下后,转过几道弯,就会与山间的溪流汇合。而离此不远,就是一道几十丈高的悬崖瀑布,自己应该是被水流从那上面冲下来,然后摔在这乱石堆中的。
元召苦笑一声,现在的情形,倒是像极了许多年前他从另一个时空刚到这儿的时候,那时也是如现在这般荒山野岭迹无人踪,只有自己独自面对这巨大的心理落差。
看时辰应该是下午时分,斜阳晚照,草木风起。元召感到口渴的厉害,不过虽然隔着水流只有几丈距离,但在当前的情况下,他想要挪动身体也十分艰难,更不用说过去取水喝了。
元召很清楚,这是失血过多后的虚弱。虽然自己看不到背上的伤口,但想必也非常严重。现在当务之急,是赶快恢复力气,去附近采集一些草药,然后拔去背上的箭枝,好歹先把血止住,才是保住性命的第一步。
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听到耳边有草木簌簌响动的声音。然后感觉到脸上微凉,有水滴溅落。连忙睁眼去看时,却不由得有些惊奇。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只白鹿从不远处的灌木丛中钻出来,正站在他的眼前,把全身水滴抖落他的脸和身上。然后又转头去跳到那溪流中,等到白色的绒毛被水浸透后,又再跳上岸跑到他的身边……如此往复几次,元召全身已经都被水湿透了。
元召感觉到眼角有些酸涩。万物有灵,生而知恩。他早已经认出来,这只鹿正是在潜龙岭上被他解救的那一只。却想不到,它竟然会以这种方式来报答自己。
这只白鹿果然极通灵性,当暮色四合傍晚来临,天渐渐黑下来的时候,它竟然没有离去,而是蜷缩下身子,偎依在元召身旁,用舌头舔着他的手背,眼中流露出温驯的色彩。月光朦胧,山林依稀,一人一鹿,如此和谐。
经过大半天的调匀气息,终于有了些力气的元召,伸手轻轻抚摸着白鹿的脖颈,嘴里喃喃自语道。
“却不曾想,落难之际竟然是你这兽类赶来相助……怎料得世事浮云,人心难测,受此劫难,却也是我自找的呢……。”
他如此灰心丧气,却是这些年来的第一次。背上中箭之处本来应该尽快处理伤口敷药医治,只是现在这荒山深处,无人帮助的条件下,他却不敢轻易地去拔箭。
正在有些昏沉之中,白鹿却猛然的抬起头,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一般。元召眯着眼睛,心中暗忖,如果这时候来一只老虎之类的猛兽就乐子大了……自己这副小身板可能还不够它饱餐一顿的吧!
不过下一刻,正在苦中作乐自嘲的元召,看到远处山林中好像有隐约的火把光亮晃动。他心中一动,这个时候难道还会有人到这山里来……自己该不该出口呼喊求救呢?
他正在犹豫不定,那白鹿却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般,爬起身来进入草木丛中,片刻就消失不见了。而等到它再显出身形的时候,后面不远处紧追着它而来的人,分开灌木杂草探出头来。手中举着的火把光亮摇曳,见那头一直频频回首的白鹿终于停了下来。来人似乎惊愕了一瞬,随后惊喜交集的声音颤抖着朝横卧在那边的身影低呼了一句。
“侯爷……是你吗?”
元召松了口气,答应一声。虽然相处的日子还并不长,但他却已经听出说话的人,正是那位自邯郸城跟随而来的屠狗汉子秋五。
终于确定自己找到元召的秋五,高兴的差点把手里的火把给扔了。午后时分,他在洛阳城门口第一个听到自太岳山回去的人说了奇峰谷的惊天巨变,当时又惊又悲。不过,他绝不相信元召会就这么轻易死去,一个连势力那么庞大的赵王都能彻底铲除的人,不是随随便便就会死得。
“侯爷!小人一路搜寻,终于找到你了……吉人自有天助,果然如此啊!这可真是太好了!”
看着那只通灵的白鹿,还有这个忠义无双的燕赵汉子,元召也淡淡的笑了起来。
“看来,老天爷还不想让我死哦……!”
第七百六十四章 深海有鲸
来自东海的战船编队,在距离陆地百里之外已经停留了三天。许多人并不知道重伤未愈的元召什么要到这里来。就算是统领这支船队的元十三,心中其实也有些疑惑。
不过,他和船上的所有人一样,都不会多问半句。侯爷既然要来,那就来好了。就算是下一刻元召命令他们对陆上目标展开攻击,甚至与汉朝的军队作战,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就去做的。
元十三的心中压抑着一股怒火。自从十几天前他在大江上接到元召的传书,而带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去接应之后,这把火就烧的他肺腑难受,一直不能消减。
在当年窦太后派给元召的第一批护卫中,他是还活在世上的五六人中最年轻的一个。而其余的人都在这些年的腥风血雨中逐渐死去了。也只有他们这些忠心耿耿的护卫,才知道元召这些年走过的究竟是一条怎样的艰难历程。
可是,即便是像元十三这样出身宫廷侍卫的人,也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皇帝会用这样的手段要致元召于死地。当见到勉强支撑重伤后的身体在一处废弃庙宇中等着他们到来的元召后,愤慨惊怒之下,元十三不知道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
昔日一腔热血的小小侍卫,这些年来已经成长为纵横江海搏击巨浪的船队统领。只不过,他见识了海洋的广博,却还不曾认识人心的险恶。
元召阻止了怒发冲冠拔刀想要杀去洛阳尽诛宵小的元十三和他的手下们。以杀止杀,在他的心里从来都不是解决问题的最根本办法。更何况这次罪魁祸首可不是普通权贵,而是万乘之尊的帝王。
在船上顺大江东去的元召,心底深处的伤痛其实比身上的箭伤更重。主父偃曾经嘱咐过他很多次的那些话再次浮现在耳边时,元召看着滚滚长江水自船头奔涌不休,一切不再同于往昔。时至今日,就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只知谋国不知谋身之人,果然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那位被腰斩于市的晁错,在长安人的口中谈论起来好像只在昨日。而今,难道自己也要重蹈他的覆辙吗?元召苦笑着摇了摇头。如果不想人亡政息,好像他已经别无选择。
击打在船头的浪花,从滚滚长江水换成了滔滔碧海波。在这一程水路辗转中,元召却始终也没有做出最终的决定。而之所以选择来到东海,他也只是想在这暂时的平静中再看一看,到底该怎么做才是最合适。
面对着所有人的群情激奋,元召没有提及一句所谓报仇雪恨的话,他考虑的是皇帝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还有……今后大汉王朝究竟该走向何方?
在东海瀛洲岛得到精心护理和医治的元召,很快就开始陆续收到他所关心的消息。因为他的缘故,程不识自刎而亡,卫青闯宫杀刘广陵,然后被逐斥塞北……他丢下手中的急件,无奈的揉了揉额头。这些事都非他所愿,然而终究还是发生了。相信在不久之后,随着这些消息的传播,天下风云激荡,不可避免。
其实,从离开长安的这一路出巡开始,元召就故意保持了对卫青的淡淡疏离。在不为人所知的内心深处,他是希望卫青能够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然而,这位性格含蓄内敛的名将,终于还是没能压抑住内心的情绪。一怒拔剑,闯宫杀人,从而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
“现在的局面……就太被动了……。”
入夜之后,海面上终于平静下来,一轮明月升起,撒下柔和的光芒。深海有蓝鲸的巨大身影开始出没。伏身弦窗看着外面水上月光的元召,心中想到某些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时,嘴里喃喃低语了一句。
一双柔软的手轻轻给他披上长袍,以防他的背部伤处着凉。然后,女子嗔怪了一声。
“让你别去多想这些的嘛……伤好还有些时日,我可不许你再去冒险管一些不该管的事!”
小元朔早已经沉沉睡去。刘姝看着元召沉思的神色,虽然不知道他心中的全部想法,但也能够猜得出,他一定还在考虑朝廷上的那些事。如果按照她的愿望,当然是希望元召从此以后就留在东海,朝朝暮暮厮守相伴……但她却清楚的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个男子的心里装着天下,自己不能够羁绊他的脚步。
“怎么能不想呢?呵呵!本来有卫青以大将军身份坐镇 ,朝廷上的一些人心思还可能会收敛一些。但现在……恐怕不用等到皇帝回去,长安就必当有变了!”
“那……侯府和长乐塬会被牵连吗?需不需要马上派人回去?”
刘姝抬起头来,看着元召那张坚毅的脸。她深深地知道,在重情重义的这个男子心里,这世间的很多人在他心里有着怎样的重量。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该发生的怎么也难以避免。有些动荡,可能现在已经开始了……这次,就算是所有人都要经受的一次考验吧。”
元召看着那轮明月,他的语气有些落寞。这简单的一句话里,也许会包含着巨大的牺牲。他只在心里暗自祈愿,但愿不会出现太糟糕的后果。
“其实,如果你想回去,我可以现在就集中起整个东海的力量……。”
刘姝咬了咬嘴唇,手中握着他当初送给她的定情信物,那把春秋名剑半尺鱼肠。她相信元召能够听懂自己这句话的意思。为了他,她可以赌上一切。如果他想要这个天下,她将用这把剑去破开万丈碧波,指挥十万大军直驱长安。虽碎骨焚身,亦无怨无悔!
“哦,知道你很厉害啊,我的女王大人!但……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我想要的只是天下所有人的安宁,而不是挑起战争烽火离乱。”
元召的这句回答有几分严肃。刘姝有些气堵,使劲瞪了他一眼,甩开两个人紧握着的手。却不料,元召接下来的话,又把她气乐了。
“再者说了,那长安未央宫可不是一个好所在。当皇帝嘛,那里面美女如云千娇百媚……老婆,你真愿意我去左拥右抱风流快活吗?”
“你!人家一片好心,你总是胡说八道。你敢去左拥右抱,看我不拿剑砍你……连想也不许想!哼!”
元召哈哈大笑。重新握住她的手,不再故意调侃,而是认真的说道。
“我当然知道你心中所想,都是一切为我。但那确实不是我的志向。自古皇权霸业皆成尘土,富贵荣华也不过过眼云烟。人生在世,似白驹过隙,如果能够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在这有限的生命里为天下苍生多做一点事,也就是我的心愿了。”
刘姝偎依在他身侧,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明月之光、海水之阔!如果换成任何别的人来说这句话,她只会嗤之以鼻。但自己深爱的这个男人,一直以来本就是这样做的,天下人有目共睹,无不钦服。
“可是,你就算不为了其他,在长安还有灵芝、素汐……她们如果听到消息后,心中的感受你想过没有啊?”
刘姝终于问出了她最关心的问题。她一直都知道元召也许可以放弃其他所有,但她们在他心中,想必如泰山之重。稍微的静默之后,元召平静的说道。
“我相信大家都会保护她们的……在我回去之前,不会出什么事。”
天上的月亮,又一次圆了起来。他曾经答应过她们,当一年当中月亮最圆的时候,就会回去的。可是,他能够如愿吗?
“那……元郎,我们在这琅琊台外的海面上,究竟要等待什么呢?”
也许是为了转移他心中的情绪,刘姝没有再继续问长安的事。听到她问起当前,不远处在甲板上巡守的元十三和秋五等人也竖起了耳朵。他们也很想知道,元侯命令船队在这儿徘徊不去的原因。
“很简单,我们要在这儿等皇帝陛下的到来!”
元召淡淡的话语出口,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刘姝更是带着不相信的神情“咦”了一声,惊讶的问道。
“皇帝会到这边来吗?”
“他会来的。就算原先没有这样的计划,那么现在,相信他已经改变主意。不用太久,圣驾就会登琅琊,观沧海了。”
“元郎,此话怎讲?”
“那个主动去朝见天子的东海尊者,可不是个简单人物。虽然现在还收集不到此人的太多资料,但既然能够教授出吾丘寿王这样的弟子,绝非等闲之辈。如今这对师徒在陛下身边左右,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事。”
“哼!皇帝忠奸不分,元郎为大汉王朝做过那么多事,他竟然授意别人下此毒手!若不是上苍护佑,焉有命在。就算是有人心怀不轨想要祸乱他的江山,元郎却休要再去管他!”
听元召的口气中隐然有担心皇帝之意,刘姝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犹自气咻咻愤然不平。
元召却微微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陛下想除掉我,是为了他的江山社稷,而不是为了私恨……更何况,他不仅是一个皇帝,还是素汐的父亲啊……。”
第七百六十五章 前尘旧恨
大汉皇帝刘彻终于完成了他登上泰山封禅天下的心愿。
初秋时节,山峦起伏处姹紫嫣红,正是最好的色彩。登高望远,云海之中一片苍茫。红日初升,紫气东来,霞光万道,瑞彩千重。皇帝陛下昂首苍天,独自承受这无上荣耀。
所有臣民尽皆拜服。山呼万岁之声,响彻在这东岳之巅。不管怀着怎样心情的人,在这一刻都无比振奋。脚下的这片苍茫大地,承载着一个伟大王朝的兴起,正如这初升的太阳一般,光芒万丈,远慑四方。
不过,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在这位帝王盛大的排场与赫赫威严之下,那颗心已经千疮百孔疲惫不堪。
跟随着跋涉千里的部分朝廷官员们,终于长吁了一口气。这一路走下来,都已经累得够呛。尤其是经过数次惊变后,人人提心吊胆,唯恐动辄得咎。回想起在长安时的安逸生活,无不盼望着赶快回去,再也不愿经受这样的折腾。
当然,这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而已。皇帝陛下只要有一息尚存,就不会停止脚步。如果这次那位东海尊者真的能给他带来奇迹,那说不定在这帝王心里,会重新涌起奔向星辰大海的勇气呢!
被皇帝敕封为“东海君”尊号的那位东海尊者,全程陪伴皇帝进行完了这场盛大的封禅仪式。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但却都明白,这位尊者已经成为皇帝身边的新贵。他将和从前的那些道家仙师们一样,成为白衣卿相,拥有炙手可热的权势,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回到长安之后,朝廷格局必然大变,这是每一个人都明白的事实。许多人偷偷观望着围绕在皇帝身边的那几位受宠信者,有些心思早已经在暗中潜生。
毫无疑问,已经成为皇帝左膀右臂的左内史倪宽和侍御史兼羽林军统领吾丘寿王,即将会成为在朝堂上具有显耀地位的重臣。还有那个掌握着传达皇帝各种指示的名叫江于的总管太监。他们这几个人,就是现在这支出巡队伍里最具有话语权的人了。
就算是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倪宽,也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自古以来,在权力争夺的过程中,就是不择手段各凭本事。不管如何为人所不齿,也不管会留下怎样的骂名,只要把权力牢牢的握在了手中,就是最大的胜利。
每当想到就连元召那样的人,也死在了自己的谋划中,左内史大人的心里,就如同曾经在泰岳之巅看到的云海那样,无限飘渺膨胀起来。
虽然皇帝还并不曾明确表示出什么意思,但他自己早已经把大汉丞相的位子当作了囊中之物。倪宽非常有信心,只要这次能够顺利的完成出巡再陪伴皇帝回到长安,那么论功行赏,皇帝一定会让他如愿以偿的。
只是可惜,刘广陵早早的就死了,不能共同享受他们取得的胜利果实。也让他们这个因为对付元召而组成的利益团体缺少了重要的一极。这曾经一度让倪宽和吾丘寿王感到遗憾。不过,后来他们也释然了。只要有权力在手中,肯定能找到更好的合作伙伴。为此,两个人在私下里已经秘密的把军中将军们都捋了一遍,想要找到最合适的人选。
然而,就连倪宽也没想到。本来封禅泰山完毕后就会转道回长安的行程,突然又改变了。从泰山下来,略微休整以后,皇帝陛下作出决定,全部人马出齐郡继续向东。目标就是,东海之滨的琅琊郡。
倪宽和其他人一样,都有些疑惑不解,并不知道皇帝做出这个决定的目的何在。不过稍晚些时间,当打探明白情况之后的吾丘寿王来告诉他,这是皇帝听从了东海尊者的话才做出的决定后,他便心中明白了几分。
倪宽是极少数几个知道那位东海尊者与吾丘寿王关系的人之一。深谙权术之道的他很明白,这样的人物只可结交为强援而决不可得罪。因此,在听完吾丘寿王的解说之后,虽然心中大不以为然,但他还是拍手赞叹道。
“我从前翻阅古籍,屡屡看到海上仙迹传说,曾经叹为观止,时时心向往而倾慕之。只恨仙缘浅薄,难得亲见。却没想到,东海君他竟然有这样的大能为……如果这次真的能够跟随陛下身边去一睹仙境真容,那可真是三生有幸了。呵呵!”
吾丘寿王收敛眼中的光芒,也随着他笑了起来。与倪宽说起这件事时,早已经很好地隐藏了刚刚听到师尊透露给他真实意图时的震惊。
“明日正式启程。此去琅琊,不过几百里的路程,不用两天时间就到了。这一路上,陛下需要好好休息。因此,还请左内史大人晓谕诸人,如果没有特别重大的事,就不要来轻易的打扰圣驾了。”
倪宽并没想到其他,连忙点头称是。皇帝的身体这几年并不太好,这是中外臣民都知道的事。能够登上泰山封禅,已经是付出了极大的毅力。路上无事,自然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一抹冷笑从吾丘寿王嘴角掠过。在事情还没有去做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是东海尊者对他的叮嘱。而等到时候发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际,他相信,情势所迫之下,倪宽就算是想不顺从,也是绝对办不到的事。
皇帝的决定传达之后,虽然有许多人的心里很不情愿,但也无法可想。去就去吧,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大家一起去海边看仙境迎仙人,似乎也不错。
也许,真正对这件事感到担忧惊惧的只有那几位太医院的太医们。也只有他们才真正的了解皇帝陛下的身体状况现在究竟如何。只不过,他们从几天前就没有再见过皇帝。总管太监江于给他们传达的皇帝口谕是,跟随前进,随时听命。
这让他们大吃一惊,这怎么行呢?要知道自出长安以来,皇帝的身体情况需要他们随时监测,以防有意外发生。有些惊疑不定的太医们悄悄问起这位总管太监时,听到的回答却是,有东海尊者随侍陛下身边,一切无虞。
太医们暗自摇了摇头,心中都很沉重。他们不相信东海尊者真的有神仙手段。从前的这些年里,宫廷之中供奉的那些家伙从来都没有这样的本事。难道这次就能出现奇迹?
“如果元侯还在,也许会阻止陛下痴迷此道。只可惜……唉!”
太医们心中的忐忑难安,也只不过化成一声唏嘘,很快就消失在风中。对于他们来说,这些事根本就无能为力。
大队人马继续东行,魏巍泰岳恢复了平静。再多的盛世繁华很快就将化成过眼云烟,也许留下的唯有歌功颂德的石刻,吹过山林的风声,还有当地民众口中的笑谈……。
“师尊,据您的观察,皇帝身体究竟怎样?”
全身披甲作羽林军将军装扮的吾丘寿王,放缓了马的缰绳,悄声低语问了身前的东海尊者一句。他本来就是文武双全,此刻戎甲在身兵权在握,果然更添几分英武不凡。
东海尊者眯了眯眼睛,看着自己的这位得意弟子,他淡淡的笑了起来。
“无需多问。按照我的吩咐,时刻做好准备就行……东海琅琊郡,是大汉王朝疆域最东边的尽头。也许不用等太久,那里将会石破天惊,震动天下!”
吾丘寿王心中大震。他握住腰间剑柄,感到热血沸腾的厉害。师尊虽然没有明说,但这句话中的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了。在琅琊郡那边,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师尊!那还需要我做些什么?”
“其他的不必做,把剑磨快些就行了。等到风云起时,我们要让这齐鲁大地血流成河,管教这汉家江山日月变色……!”
东海尊者笑着说出来的话却充满了杀气狰狞。百年磨一剑!自从他领受那个祖先传承的使命,已经为此准备了很多年。复仇的怒火燃烧了几代人,如果能在他的手上实现,以一位汉朝皇帝的头颅作祭奠,也足以对得起那些悲壮死去的烈士。
东海尊者又回头望了一眼渐渐远去的巍峨泰山,云开雾散,更露峥嵘,果然不负天下名山的称号。他暗自长叹一声,想当年,这里本是他祖先的家国。春秋霸主,战国称雄,田齐故地,威风赫赫!
可是,天地无情,社稷倾覆。滚滚狼烟中,昔日的王族凋谢,宫殿崩塌。那个曾经显赫的姓氏已经逐渐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曾经施与世人的恩泽,也早已经随着最后那五百壮士血溅孤岛而飘散无踪。
亡国之仇,灭族之恨,代代流传,不敢遗忘。每一代传人都曾经在海岛上那片壮士墓碑前立下过血誓,终有一天,他们要血债血偿。这不是为了江山,也不是为了权力,而仅仅只是为了抒尽先祖率领五百壮士自刎而亡时那一口仰天怨愤之气!
“汉王负我!后世子孙,当有以报!”
世间无人得知,东海尊者名叫田无疆。而他的祖上是田横……。
第七百六十六章 帝王宿命
自千年以来,世间称王称霸者,不可计数。而随着时光流逝,大多皆身死名灭,化为尘土,最终归于虚无。
而被人称为楷模者,也不过三代圣王,尧舜禹汤,寥寥数人而已。自春秋战国以来的许多君王,都把这几位称为至圣至贤,顶礼膜拜,尊崇虚荣,不可胜计。
汉初以来的几位皇帝,为了标榜自己的贤德,也是把这几位圣王事迹列为必修课,把他们捧上神坛,大力宣扬赞美之。
然而,在大汉王朝的第五位皇帝刘彻眼中,三代圣王们离得太遥远了,遥远的有些面目模糊不清。他不需要朝拜这些远古的泥雕木像,他心中狂热的崇拜者,从很小的时候就只有唯一的一个。那就是大秦皇帝秦王政!
毋庸置疑,如同战场上的武将都崇拜横绝八荒的西楚霸王一样,自秦朝之后的君王,也无不向往建立如同秦始皇帝那样千古一帝的伟业。
汉承秦制,得到了很大的便利。百余年来的发展,更是进一步完善了大秦王朝建立的各项制度。刘彻有时候会想,如果秦朝没有灭亡,按照始皇帝留下的规模继续发展到今天的话,到底会是一个怎样的局面呢?他曾经设想过很多种可能,但每一次都没有一个肯定的答案。
以秦始皇帝为偶像的刘彻,一直相信自己是具有天命之人。就算是被太医院明确告知他所患的宿疾已经很难治愈,他也没有放弃这最后的一丝努力。长途跋涉千里出行的最终目的,也不过是想要求得延长生命的良药而已。
而这位他很早之前就听吾丘寿王推荐过的东海尊者,果然没有让他失望。不久之前献上的那几颗丹药,他服用之后马上就感觉到了极佳的效果。以最近两年从未有过的良好精神状态登临泰山之巅,就是一次最好的检验。
皇帝刘彻欣喜若狂之余,马上请教东海尊者,是否有良方可以彻底的治愈他体内的隐疾?而对方却并没有随便乱打诳语,略微思考之后,只是态度认真的说,天子之疾,世所罕见,他自己还没有那样的手段。
皇帝很是失望。不过东海尊者随即又说道,东海之大,多有神仙居处。如果去海上虔诚寻求,必定会有一缕仙缘可求。
在从前的岁月里,皇帝曾经听说过无数次关于海上仙岛的传说。只是可惜,他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却始终也没有真正的寻求到丝毫的踪迹。本来他都已经灰心失望了,但今天东海尊者的一番话,又重新激起了他心底深处对于仙道的渴望。
“海上有仙山,飘渺云海间。只待有缘者,结界抱归元……陛下,我们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如果空手而返,岂不终生余憾?”
正是东海尊者这最后的一句话,让皇帝刘彻最终下定决心,来琅琊郡海边碰碰运气。只不过,如若他能够提前预知这趟行程的最后会遭遇什么的话,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要坚持呢!
自从泰山上下来,一直到东海琅琊郡,这中间走走停停总共五六天的行程,跟随的朝廷官员们很少有机会能够见到皇帝。这本来有些怪异,但却没有人敢于提出疑问。因为现在主管整个出巡队伍一切事宜的倪宽,已经明确的传达皇帝口谕,陛下安心静养,无大事不得惊扰。
现在谁都知道,皇帝身边权力最大的就是这位左内史大人倪宽和侍御史吾丘寿王。如果再加上与他们关系密切的那位东海君,可谓是权势滔天,没有人会在这个档口上招惹他们。
车马沿着大道行进。烟尘滚滚,遮蔽天日。沿途警避,皇帝仪仗还是如同离开长安时一样威武庄严。大汉龙旗被秋风拂动,艰难跋涉在旗角下的太史令司马迁抬头看了一眼灰色的苍穹。猎猎风尘浸染了他的面容,身上戴着的镣铐磨破了他的手脚,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痂。
这位戴着枷锁行走的年轻史官,短短数日之间,却好像已经苍老了十岁。他此刻心情异常沉重,望着漫漫前路,所踏出的每一步,都有些艰难。
难的不是脚下行走的路,而是手中记叙的笔!
司马迁并不知道出巡结束之后,自己会有怎样的结局,更不知道将来会经受怎样的劫数。但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自古艰难唯一死,留取史笔照汗青!不过如此罢了。
中途休息时,司马迁坐在路边大石上,研开笔墨,平息下心中的情绪,尽量不使手掌颤抖。然后,开始工工整整的书写平铺在膝盖间的史册簿子。
“那家伙又在写什么?”
“管他写什么呢!一个小小的太史令,成不了什么气候。”
“切不可大意!此人倔强得很,又不识时务,不知变通……如果任由其胡乱编篡史书,恐怕将来对我们大大的不利啊!”
倪宽冷冷的看着不远处正在认真作书的司马迁,他的语气中有些忧虑。如果有可能,他很想找机会除掉这个碍事的家伙。而吾丘寿王却好像有些不以为意,他往那边瞟了一眼,然后随手弹去一只落在袖子上的飞虫,轻蔑的说道。
“不过是一只小爬虫而已。如果敢挡住我们的路,就让它跌落悬崖,粉身碎骨!哼!”
倪宽却皱了皱眉头。他感觉到身为盟友的吾丘寿王最近有些过于膨胀了,对所有的潜在危险都不放在眼里,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司马迁自然不值一提。可是他身为太史令的身份,却是有些麻烦。自古以来,史官是杀不得的。就算是陛下被他触怒,为了顾忌后世的名声,也只是以铁锁加身,让他吃些苦头而已。”
“呵呵!左内史大人如果这样想,就过于谨慎了。要想他死还不容易?从前的史官们因为意外事故而身亡的难道还在少数吗?多他一个司马迁又何妨!”
吾丘寿王眼中杀机毕露。他说的其实一点儿都没错,但现在的形势下,要想不动声色地除掉这个并没有什么权力的太史令,简直是易如反掌。
倪宽略微犹豫,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他终究是儒学出身的人,现在还做不到嗜杀如命的地步。当然,如果等到他执掌朝堂,司马迁会成为障碍的话,他也绝不会心慈手软。杀人要杀的有价值,一向是左内史大人的信条。
“先不必动他。不过,可以派人去收了他的笔墨和史册簿子,看他还拿什么来书写!呵呵!”
“这样也好。还是左内史大人想的周到。我会派人严密看守,不会让他有再得到这些东西的机会。就让他一路跟着看热闹吧……哈哈哈!”
身兼羽林军统领的吾丘寿王得意大笑着,伸手招过几名心腹,低声耳语几句。这几人奉命而去,不久之后,便捧着从那个可怜的太史令身上搜抢过来的所有东西回来了。倪宽和吾丘寿王接过来随便翻了几页,果然不出所料,上面记载的有许多对他们不利的话语。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都有些恼怒。
“这厮竟敢如此!如果不是怕陛下怪罪,非让他再吃些苦头不可。”
“不必着急,再等等吧。到时候刀剑压在脖子上……看他还有没有那么硬的骨气!”
吾丘寿王收回目光,不再看那个朝这边怒目而视的人。骨头硬是没有用的,再硬还能硬得过锐利的刀锋吗?他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不怕死的人。所谓不怕死,是料定了自己不会死而已。
受到粗暴对待的司马迁,被强行抢走了身上所有的笔墨纸砚。他从地上爬起来,拂去身上的尘土,努力让自己站得笔直。然后继续昂首行走,不落后队伍一步。铁链可以禁锢他的自由,强权可以抢走他书写的工具。但,他还有眼睛,有耳朵,有牢牢记住一切的心。他要凭着超出常人的毅力,走完这全部的行程。他要亲眼看一看,这些奸邪之人会有怎样的下场!
“陛下!你可知道,现在你的周围已经都被奸佞包围……如果有不可言说之事发生,又当如何啊!”
在这一刻,熟读史书的司马迁,不知道为什么,在心头竟然会涌现出那位伟大的大秦皇帝最后一次出巡的遭遇。
始皇帝三十七年,出巡天下。那一次的行进路线,竟然与这次十分相似。而且最后一站,也是到泰山封禅之后,东行至海,后北至琅琊……然后就得了疾病,在往回走的路上,病发平原,暴死沙丘!
一阵秋风吹过,带着海的滋味,令人遍体生凉。也是相同的时候啊!司马迁心头掠过莫名的慌恐,他不禁毛发悚然,抬头四顾,隐约听到远处惊涛拍岸,恍若雷鸣。原来不知不觉间,东海琅琊郡,已经就在几十里之外了。
“但愿,是我多想吧!”
太史令的喃喃低语,无人听见。大队人民越往前走,海涛的声音越发清晰起来。当终于看见碧波辽阔海天一色开始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策马御驾之旁的东海君田无疆,脸上露出了诡密的笑容。
第七百六十七章 田齐贵胄
关于历代史书上所记载的秦始皇帝在出巡途中所暴死的原因,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所以真相究竟如何,已经成为永远的秘密。那么厉害的一代帝王,怎么会毫无征兆的说死就死了呢?这个疑问,有着扑朔迷离的许多传说。
作为齐国王室后人的田无疆,其实和他的祖先们一样,在内心深处,对于一统**扫荡天下的秦王政敬重多过仇恨。而这,也是许许多多六国贵族后裔们共同的真实感受。
世间真正的英雄,本来就值得所有人的敬重。不管是朋友,对手,抑或是敌人。而始皇帝嬴政,无疑是英雄中的英雄!在百余年前,他的突然死亡,是一件令天下所有有识之士都扼腕叹息的事。
而更加可惜的是,秦朝在不久后就灭亡了……历史从来都是胜利者书写的,于是,不管是出于对他余烈的畏惧还是自身的自卑,在很长一段时期内,以市井无赖子出身的汉高祖授意纵容有司对这位千古一帝进行了大肆的污蔑和泼脏水。
世间都是凡人,其实很好欺骗。高祖皇帝得意扬扬地听着整个天下郡县间都流传着关于秦始皇的残暴传说,他的笑声响彻未央宫。他知道,那些腐儒们干别的不行,做这些却最拿手。污蔑丑化嘛,非常容易。就算是当时亲眼目睹过秦始皇帝伟大的人对这些不实的言论和记叙嗤之以鼻甚至愤怒辩论,那也没有什么。再过去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谁还会记得当初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呢?!
汉高祖刘邦的流氓思维,果然比什么胸怀天下苍生的英雄行为更有效也更实际。他的计谋得逞了。还没有过去一百年呢,秦始皇帝在大汉子民的眼中,已经被成功的塑造成了一个前无古人的暴君形象。
时至今日,在世间也许只有很少很少的人,才能从极为秘密的渠道,能够全面的了解那位帝王的丰功伟绩和他对华夏大地所做出的巨大贡献。比如,当今天子刘彻。还有类似于田无疆这样避居海外的人。
田无疆当然没有可以翻阅宫中密藏前朝典籍的权力。在他心里,对秦、汉历代帝王的评价,来自于先人们的口口相传。田齐王氏后人,从来都不曾怨恨使他们亡国的大秦皇帝。令他们铭心刻骨的真正仇人,是让他们灭族的汉朝君王!
虽然经过故意的美化和曲解,但世人都知道,当初楚汉相争,极力帮助汉王的齐王后裔们被完美利用后都残酷杀害了。就连最后逃亡到海上孤岛的田横五百壮士,也被逼迫自刎而亡……这些斑斑血迹后面,无不渗透着无赖皇帝浓重的阴谋和狡诈。
血债当用血来偿!这是侥幸逃脱性命的田氏一系,自百年以来所奉行的唯一使命。许多先人都曾经为此而死去,今天终于轮到了田无疆。而他,也等到了最好的机会。
琅琊台,其实是延伸进海中的一片悬崖。总计数里长的悬崖峭壁突入大海,两侧壁立千仞,上下草木葱茏。传说中,渡海而来的仙人们,都会在这里落脚登岸,是为最容易遇到仙缘的地方。
入夜之后,月出海上,浪潮翻滚荡起万重碧波。一道身影出现在琅琊台的岩石上,海风扑面衣衫飞扬,他静静的远望着苍茫的海面,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过了没有多长时间,海面上开始传来动静。有一只小船劈波斩浪如飞而至,月光下看的明白,船上两人都是紧身利落背负单刀。能够在大海上这样来去自如,显然不仅是身手不凡,还是精通水性之人。
“尊者!您终于来了。”
两条身影跃上岩石,手脚并用十分敏捷,片刻的功夫就攀上了琅琊台的悬崖。他们看清楚等候的人正是东海尊者,连忙躬身施礼,神态恭敬。
东海尊者田无疆微微点了点头。那座东海深处的孤岛,经过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已经啸聚了几千骁勇之士。这些人的来源复杂,有海盗,有逃亡的罪犯,还有来自海上其他岛屿的被驱逐者。虽然身份不同,但无一例外,他们都受过东海尊者和这座海岛上其他田氏后人的大恩惠。而他们被要求的唯一报答方式,就是当有朝一日用到他们的时候,要充当死士,以死相报。
“你们可都安排好了……其他人现在何处?”
飞舟渡海而来的这两条汉子,明显是首领。听到田无疆的问话,两人一起点头。
“尊者放心,自从接到您派人传来的消息后,岛上精锐就全部集结完毕立刻出发,现在距离此处五十里外的一处小岛上休整等待,已经两天时间了,就盼望着尊者赶快发出行动命令呢!”
“很好!大汉皇帝的车驾明日就会进入琅琊郡了,你们回去之后,先派少部分人过来,我自有用处。其余的随时听候我的召唤,最迟两三天之内,就是你们大展身手的时候。希望我磨炼的这把钢刀,到时候能够显露锋芒,不负所望。”
碧海潮生,明月光照,东海尊者眼中光芒大盛。那两人同声应诺,正要转身离去之际,却忽听得他又说了一句。
“这次行事,事关重大。本来我不想这么急促的,但汉朝皇帝已经病入膏肓,可能不会活太久了。如果错过这次机会,却又不知等到何年何月……手刃汉天子头颅以祭奠先祖,是我们田氏一族的使命,所以诸位努力吧!”
这两个黑衣首领也是这一支田齐王室后人,听到这样的消息,自然是愤慨激昂。他们领受先祖遗愿,毕生都在为这个目标而寻找机会。今天汉家天子既然主动送上门来,如果在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条件下都还不能做到,那从此以后也就不必再以“田”为姓了!
“尊者,杀了皇帝之后……那我们以后何去何从,您可有打算?”
“嗯,你们放心好了。这件事,自从吾丘寿王进入长安未央宫之后,我就在策划了……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两个田氏族人和那座岛上的所有人一样,都对东海尊者田无疆有着盲目的信服。他们都深深了解他的本事,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禁信心大增。想到某种可能时,忍不住颤抖着声音问道。
“难道尊者是想……借此机会恢复我齐国故土吗?”
面对他们被自己释放出的野心,田无疆却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年代久远,人心不复,想要再恢复齐国,已经没有可能了。再者说,区区齐地,不过偏居东海,哪里能与整个九州天下相比呢?!呵呵!”
“尊者!您的意思是说……?”
见两个人的脸上露出惊骇之色,田无疆越发神情淡然起来。想到自己苦心经营数年,即将到了收获丰盛果实的时候。就算他这么深的城府,也终于忍不住发自内心的喜悦,想要对心腹之人好好的分享一下了。
“皇帝远离长安,一旦身死,必定朝局大乱,这岂不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两个黑衣汉子互相看了看,满脸疑惑。论起冲锋杀戮,他们从来不落人后,但要让他们理解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可是,就算是大汉皇帝死了,坐镇长安的,不是还有太子吗?尊者,就凭我们那三五千人……想要杀到长安去夺取帝位,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吧!”
田无疆嘴角抽搐,有些无奈。他这些年来最大的遗憾,就是手中缺少具有谋略的部属。这些家伙虽然敢打敢杀勇猛难敌,但根本就难成大事。好在,还有吾丘寿王这个得意弟子成为有力的臂助。
“谁说要起兵的?我早说过要你们多动脑子啊!刘皇汉室这些年深得民心,想要公开造反,取死之道也!”
两人嘿嘿笑着挠了挠头皮,连忙俯首认错,然后认真听他解说。田无疆手扶岩石,眺望着海面,心中有万千波澜,剧烈澎湃。
“想要掌握天下权柄,重新恢复我们田氏一族的荣耀,却也不必非得登上帝位做皇帝……如果当今天子在琅琊郡驾崩,我们重新扶植一位皇位继承人,昭告天下,继承皇位。如何?”
在他身后目瞪口呆的两个人,被他的这个大胆想法吓了一跳,稍微沉默之后,才喃喃地问道。
“可是,在长安城中的那位太子,已经确立了很多年,就算皇帝死了,登上皇位的也应该是他呀!我们又如何能够有机会扶植别人呢?”
“有机会的!而且现在就是最合适的机会。长安城的太子不足为虑,因为他最倚重的两座靠山都在不久前轰然倒塌了。呵呵!也许根本就不用我们多做什么,他自己现在已经自顾不暇……哼!等到数日之后,皇帝驾崩,遗诏在手,重新废立太子,翻云覆雨,难道不是在我们弹指之间吗?”
东海尊者田无疆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最终目的。而两位田氏族人已经佩服的五体投地,激动不已。
“尊者深谋远虑,人所不及!听说吾丘寿王已经掌管了羽林军,要行此事果然是易如反掌。那么现在只剩最后一个问题,我们要以皇帝名义重新拥立谁为太子呢?”
“哈哈哈!太子人选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确立了……合情合理,天下人绝无怀疑!”
第七百六十八章 琅琊王府
作为汉初诸侯王的几大著名封地之一,东临大海的齐地算得上是很重要的地方。第一代齐王刘肥是高祖皇帝的长子,因为这样的身份,被封齐国,以七十余城为其食邑,收天下之民,只要口音是齐声的人都统统划归齐王治下,称得上当之无愧的天下最大诸侯。
只是很可惜,后来,汉高祖死后,贪婪的吕后非常眼红齐国的土地,欲得之而甘心。齐王惶惶不可终日,被迫献出最繁华的几座城来,才勉强保住了性命。不过,等到刘肥一死,他的封地还是避免不了被分割的命运。
齐国封地被分封成了齐、济北、城阳、琅琊等好几个诸侯国。而其中的琅琊,因为临近大海这样的独特地理位置,更是被单独的划分出来,从此之后,彻底脱离齐王后裔们的治理,成为未央宫直接控制的地方。
琅琊地方虽然最狭小,但琅琊王却也是王朝诸侯之一。并且都是历代天子直接赐封,并不是宗室承袭继承。
而现任的琅琊王,名叫刘弗陵。他是皇帝刘彻的幼子,而他的母亲,就是那位已经被皇帝赐死的“钩弋夫人”赵倾城。
年纪不过七八岁的这位皇子,本来还不到封王开府的年龄。但他的情况有些特殊。当他的母亲在那场震动长安的“谋夺太子”行动中失败之后,他的余生命运似乎已经被注定。
宫闱之间波诡云谲,历来就是最危险的地方。皇帝为什么要把刘弗陵封为琅琊王,具体情况外界不得而知。也许皇帝是为了保护这位皇子安全的需要,也许是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才让他离开长安的吧。
东海潮水的波涛,日夜不息,在琅琊郡城中的王宫里都可以听的见。虽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但皇子弗陵还是很不习惯。
这个年纪的少年,本来正是天真快乐的时候。然而在他心里,只有仇恨和孤独。那些跟随在身边忠心耿耿的卫士能够给他带来安全,却带不来往日的时光。
秋风又起,花落如雨,想起那年母亲亲手给他做过的桂花糕滋味,他很想再吃一口。散发着浓郁香味的各种点心美食,倾城女子的笑语嫣然,还有那些欢快的日子……当泪滴落在手背上,惊醒这些沉睡的旧梦,恍然四顾,琅琊王刘弗陵才明白,这些都只不过是他的痴心妄想。留在他记忆里的所有美好,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小孩子心中充斥着满满的仇恨,这自然不是什么好事。但琅琊王府中的人却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为他排解。不管是国相,内史,还是随从侍卫们,他们只能无奈的看着自家这位王爷刻苦练剑,勤学谋略,为他的将来充满了担心。
谁都明白,作为曾经对太子地位有过威胁的小皇子,想要活的长久一些,最好的做法就是醉生梦死般的在自己封地上当一个废物王爷。即便是夹着尾巴韬光隐晦还不一定能躲避来自未央宫的猜疑,何况是磨砺心志欲有作为呢!
但所有心腹人等的苦心相劝,都打消不了琅琊王心中的执念。把手中箭狠狠射进代表着某个人身体的垛靶上时,咬牙切齿的少年只说了一句话。
“我要的不是权力,而是复仇……终有一天,我要把箭亲手射进仇人的胸膛,方解心头之恨!”
整个王府的人当然都知道琅琊王的仇人是谁。只是,他们都叹息着摇了摇头。那个名震天下的仇人已经是执掌朝堂的丞相,想要杀他,势比登天还难!
然而,谁又想得到,世间风云变幻就是这么突兀。就在不久之前,忽然传来消息,曾经逼死钩弋夫人的元召,在跟随皇帝出巡经过中州的时候,死在了太岳山中!
琅琊王府一片目瞪口呆。那一夜,小王爷自己喝下了整整一坛酒,然后又哭又笑,沉醉不醒。
等到他再醒来的时候,就接到了皇帝泰山封禅完毕后即将驾临琅琊郡的消息。所有人精神一震,马上开始行动起来,准备各项接驾事宜。
其实,在刘弗陵心中,并不想再见到自己的这位父皇。他虽然年纪尚幼,却爱憎分明。当初自己的母亲钩弋夫人被迫饮鸩而亡,元召是主要凶手,但背后的授意者却是皇帝。如今就算是元召已经死了,但他心中的恨意却难消。
不过,面对着属官随从们的踊跃兴奋,刘弗陵把自己的情绪很好地掩饰了起来。不管怎么说,皇帝能够来到偏居东海之滨的琅琊郡,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好消息。在以后的岁月里,他还要依靠这些人的力量,自然不能只顾自己的好恶。
皇帝的仪仗车马来的很快,几日之后,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便来到了琅琊郡。一时之间,这块弹丸之地便成了冠盖云集之所。
琅琊王刘弗陵和当地的郡守官员们一起远出城郭迎接。只不过,他们并没有得到皇帝的立即召见。主持一切事务的左内史倪宽代为宣召了皇帝口谕,表达对所有人的抚慰之意。然后让大家各司其职,有事皇帝自会单独宣召。
直起身子的琅琊王,看着那象征帝王威严的仪仗队伍直入城中,眼里有一种叫做“冷漠”的东西一闪而过,很少有人能够了解,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些与年龄极不相称的东西已经在仇恨的岁月里生出了萌芽。
皇帝御驾进驻琅琊郡,城里城外加强了戒备,气氛自然不同往日。也就是在当天夜里,琅琊王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当彻底摒退左右,只剩心腹之士随侍身边的琅琊王刘弗陵,平静的看着来访的神秘客人脱去大氅露出真面目的时候,他极力的压抑住心中剧烈的跳动,眼中显露光芒。
“小王爷,别来无恙!看到你一切安好,臣也就放心了。”
“吾丘将军!多谢你还记得我,能够第一时间来探望……你有心了。”
都说仇恨和苦难是可以令人迅速成熟起来的最好磨砺,这句话其实一点儿都不假。小小年纪的刘弗陵在许多时候待人接物令人惊奇。便装乘夜来访的吾丘寿王嘴角露出微笑,他的神态显得很恭敬。
“小王爷说的哪里话来!当初我能够入得宫廷随侍帝侧,还是多亏了钩弋夫人的引荐呢,如此大恩,我一直记在心中,从来都不敢忘记。恨只恨后来突生大变,不得报答而已……唉!”
吾丘寿王长叹一声,面露悲伤之色。他这句话倒不是无稽之谈。当初他虽然才华横溢,但也只不过是待诏金马门的众多青年才俊中的普通一员而已。后来之所以能够被皇帝发现,是有一次钩弋宫夜宴,赵倾城以词作谱即兴歌舞一曲,颇得皇帝赞赏。而所采用的词句,就是吾丘寿王所写的。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才进入了皇帝的视野,从而青云直上,直到今天的地位。
旁边的几个王府心腹听他说起往事,同样心有戚戚焉。如果没有当初的那场变故,说不定现在刘弗陵早已经被立为太子了,又哪里会沦落到今天一个小小琅琊王的地步呢!
然而,刘弗陵却并没有随着悲伤,他的脸上甚至看不出别的表情,只是拱手让吾丘寿王坐下,淡然地说道。
“过去的事都不用再提。我能够在这边做一个逍遥自在的王爷,已经很满足了,别的不再多想。”
吾丘寿王微微眯起眼睛,暗自点头的同时,心中有些惊奇。他却没想到,琅琊王这么小的年纪,喜怒不形于色,竟然已经有了如此深的城府。在这一刻,东海尊者暗中交代的那些事,竟让他有些犹豫不决起来。他不知道师尊田无疆做出扶持这位琅琊王上位的决定,到底是正确还是错误。
“吾丘将军一路保护圣驾,十分辛苦。不知道连夜来此,除了一叙往日之谊外,可还有别的事吗?”
刘弗陵绝对不相信现在大权在握的吾丘寿王这么急着来王府,只是为了往日的情谊。他虽然少年老成,终究还是忍耐不住心中的情绪。见对方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问了出来。
灯光之下看到对面琅琊王那尚显稚嫩的急躁神情,吾丘寿王哑然一笑,不禁暗嘲是自己想多了。刘弗陵终究还是个小孩子,就算他有些机敏,想要掌握在手中也是很容易的事。想到这儿,他不再犹豫,伏低了身子悄声说道。
“小王爷,有一个天大的机遇就在眼前,不知道可有意乎?”
“天大的机遇?我不明白……请吾丘将军明示!”
夜风将渐起,东海潮又生。从来就不甘心于命运安排的琅琊王刘弗陵用手指紧紧的掐着自己的虎口,才忍住内心的冲动。随后,他便听到了令人心潮澎湃的巨大诱惑。
“尧母门之事,琅琊王还想再续否?”
“皇帝逼杀我母,放逐我到此间!怎么还能够……?”
所有在场之人震惊的目光中,仇恨在胸的刘弗陵霍然起身,紧紧的盯着吾丘寿王,想要知道他的最终答案。而对方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干脆利落的亮出了底牌。
“小王爷不用怀疑,只要我们共同合作,长安含元殿上的那个宝座在不久之后就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