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九章 胜败无常
赵王彭祖简直要气疯了。如果不是这么多心腹武士们赌咒发誓的诉说当时的情形,他怎么也不会相信,就在半个时辰之前,有人会从地底下钻出来,救走了他费尽心机才困住的元召。
赵王之所以在前大殿待了这么长时间,一方面是等着把所有的宾客都送走,另一方面,却是在等待吾丘寿王去请示皇帝的消息。毕竟元召不是普通人可比,在没有弄明白皇帝陛下的明确意思之前,如果贸然就杀了他,那么万一有其他的情况发生,他可不想单独为皇帝背这个黑锅。
大汉朝的皇帝最喜欢拿臣子们当替罪羊和背锅侠了!这一点,活的年纪比谁都久的赵王彭祖,也看得比谁都清楚。这次他主动承命对付元召,是想在保证皇家利益的同时而立下大功,以便让这泼天的富贵在自己手中更长久下去。却绝对不是想无缘无故就惹祸上身的。
皇帝在邯郸城的行宫离赵王府并不远,吾丘寿王一来一去请命,就算是再慢,一个时辰也足够了。所以,忙活了大半晚上的赵王令人煮上一盏好茶,坐在殿前看阶下雨泼洒天地,心中以为乾坤尽在掌握。
不过,十分口渴的赵王可能注定喝不到这一盏茶了。没有人能够猜到上苍的意志。是非成败,荣辱兴衰,往往也只不过就在这一盏茶的时间而已。
惊惶失措的家将跑过来告诉了他刚刚发生的突变。一声惊雷,雨势重又加密。赵王一脚踢飞了面前几案,再也顾不得其他,一面急奔而去,一面大声喝令府中全部人马立即去追,搜遍赵王府找不到就把邯郸城翻过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也要找到元召的行踪。
也怨不得赵王如此失态,元召脱身之后有可能造成的后果太严重了。先不说这个人传说中有多么厉害,最怕的是皇帝态度会就此而改变……想要残害朝廷重臣、图谋不轨的大黑锅如果真的扣到他头上,那就倒霉了!
好在,还有点时间,也许可以挽回。想到摩风子大师说起过,元召喝下的**散大约有两到三个时辰的药效,如果在这个时间段内重新抓住他,一切也还来得及。
只不过,当赵王率领着大批的死士们赶到内殿,想要再详细的与摩风子商议对策时,才悲哀地发现,这位东海尊者的大弟子已经死了。而且死的透透的,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同时死去的还有他的爱姬莫夭儿。这位喜欢盛装打扮而且妖娆无比的女子,曾经让重新勃发的赵王在床第间享受到无比的疯狂滋味。可是她很倒霉,没有看到仇人的悲惨下场,自己的下场反而很悲惨。她倒下的时候,脑袋正巧撞在了翘起的地板青砖上,红黄蓝绿白,万朵桃花开……!
人竟然是被从地底下救走的?虽然感到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摆在面前。巨大的铁牢笼中间塌陷的地方,有一个新挖的大洞,却不知道从哪里通过来的。有武士自告奋勇爬进去探查之后,出来震惊的报告赵王,说是沿着这条仅可容一人穿行的通道进去,竟然又发现了好几条相同的地道,像老鼠洞一样通向四面八方……这下子不光是赵王,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既然找不到头绪,却也难不倒。赵王彭祖一声令下,调集人手沿着通道的去向开挖,不用太久,收集回来的消息让他目瞪口呆。
很显然,挖这么长地道的人绝对不是一日之功,看来是蓄谋已久,想要对赵王府不利啊!
赵王彭祖活了这么大年纪,终于明白一个人愤怒到极致用什么词来形容,那就是,怒发冲冠!
这些账都应该算在元召头上啊!赵王彭祖拔出了祖传王者之剑,对天怒吼。
“元召!孤王与你势不两立……全部出动!都给我去找,今夜翻遍邯郸城,也要把这几个人给我找出来,势必杀之……!”
没有人敢在这股愤怒的力量下保持镇定。赵王府豢养的秘密势力如同黑潮一般冲破雨幕,以王府为中心疯狂的展开了四面搜索。腥风血雨,即将席卷全城。
就在这样的风云雷动中,其实他们要找的人,还并没有离开赵王府。越过重重的楼台殿阁,在最后面的家庙神像背后位置,一路辗转逃到这里来的屠狗汉子秋五,终于放下背上的人,然后坐在旁边大口的喘气。虽然伤痕累累,疲惫不堪,脸上却尽是喜色。
紧紧跟在后面的李陵最后扫视了一眼无边的黑夜,并没有发现有追踪来的踪迹,连忙闪身而入,悄无声息的掩好庙门。转过身来时,借着微弱的光亮,正遇到元召温和的目光看过来。
“师父……没事吧?那个该死的老匹夫……早晚我要亲手杀了他!”
这是李陵头一次看到元召遇险。想起赵王的卑鄙手段,他的心头重新升起怒火。却见元召微微摇了摇头,终于开口说话。
“这样的事,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残酷,没有什么可恨不可恨的。只是没有想到陛下……呵呵!这次倒是多亏了你们来相救。这位侠士,却不知道如何称呼,元召在此多谢了!”
元召手脚还不灵活,只得以目为礼,微笑点头示意。
喘息未定的秋五早已经重新翻身而起,面对眼前这个名传天下的年轻人,胸口有热血翻涌。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今日竟然能够有机会与他共患难,并得其亲口致谢,这等荣耀,即便立刻身死,也无憾了!
“元侯!我叫秋五,与这几位少年义士也是刚刚认识。今夜如果能够不死,我只求得元侯能够为我和那许多受害人家报血海深仇……!”
秋五拜倒在地,已是声泪俱下。元召眼神中有些疑惑的看向李陵,这背后的隐情,他却还未曾得知。李陵伸手扶起秋五,平息一下胸中的怒火动荡,开始在他视为山岳的男子面前讲述他们去马蹄山所知所闻的一切……。
雨声敲打飞檐,铜铃作响。远近楼台间灯笼的光亮隐约可见,却更显得这黑夜的无尽漫长和深远。元召的脸色从未如此刻这般凝重,他扶在青铜神像上的手指在渐渐的收紧,这人间,竟有如此恶行……天理昭昭,若此恶不除,何以正天下!
“师父!我们一路追寻至南山,本来已经找到了他们在山中的秘密基地,只是谁想到……小浚和季迦终于还是被他们发现了!幸亏秋五熟悉地形,我们才冲杀出来找你报信。却不知道过了这么久,他们两人还有没有命在……。”
说到这里,李陵又忍不住落下泪来,少年悲苦交集,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赵王……当诛矣!不让天下人知其恶,难以维护人间正义。李陵,如果你身上的伤还能坚持,马上去找到大将军卫青,让他立即调集羽林军包围赵王府。同时调动驻守邯郸城外大营的当地驻军,全城抓捕赵王爪牙,务必不使一人逃脱……你对他说,这是一个大汉丞相的命令,而不是出于私人要求!”
“喀嚓”一声轻响,元召站起身来,他的目光无比坚定。右手指间,一截铜铸的神像小臂竟然在怒意之中被硬生生掰了下来。
身边两人都震骇的瞪大了眼睛。李陵更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惊喜交集的大叫了一声。
“师父!你……?!”
元召轻轻抖了抖手腕,终于又恢复了那种一贯的从容。虽然麻木的感觉还没有完全消失,但恢复的如此之快,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去吧!按照我说的做。”
“师父放心!一定把这话给卫将军传到……!”
李陵精神振奋的拉开庙门,挺剑而出,几个起伏就隐没在黑暗中。天地间的风雨扑面而来,但他一点儿都不再感到畏惧。只要感受到身后这个强大力量的支撑,这世间就没有任何值得退缩之事。
“元侯……那我们呢?”
屠狗汉子两把短刀都已经在挖地道的时候废弃,此刻赤手空拳看着同样手无寸铁的元召,眼中充满了报仇的渴望。元召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让他失望。
“走吧!我带你去……报仇!”
一刻钟之后,跟随着自家王爷留守在王府中等消息的所有人,忽然无比惊骇的发现,赵王彭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就在重重保护之中不见了……赵王府,开始陷入混乱。
而离王府不远处的一条街上,有一辆马车转了出来。虽然下着雨,但驾驭马车的汉子光了臂膀,披着满身纵横伤痕在雨水中前行,显得甚是豪气。奔行之间终究还是忍不住,他又一次回头看了一眼蜷缩在车厢里的俘虏。
“元侯!秋五从来没有想到,赵王也有今天!看他如今的样子,倒是和我刀下被屠宰前的那些死狗有些相似……哈哈!”
“哦,这个比喻倒是恰当。你原来是屠狗为生的吗?”
“是啊……秋五操此贱役,让元侯见笑!”
“仗义每多屠狗辈,市井埋藏真英雄!自古都是如此罢了。只不过,屠狗终是小道,以后跟在我身边去屠天下不平事……如何?”
“秋五……愿效死力!”
长街尽头,天子行宫赫然在望。
第七百四十章 为卿披甲
邯郸城中的皇帝行宫,并不是赵王新建。它的年代已经有些久远,当初的作用,应该是给天子御驾亲征匈奴准备的。虽然经历岁月风尘,但经过精心的修缮和装扮之后,依然是富丽堂皇,十分豪华。
稍早些时候,皇帝行宫之外,当卫青听完李陵来传递完元召所说那几句话之后,他无比震惊地站了起来。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他只不过跟随皇帝提前一个多时辰回来而已。却怎能想的到身后惊天巨变。卫青虽然极少参与政事,但也马上察觉到了这里面的不同寻常。
“元侯身在何处,可有损伤?”
“师父在赵王府中了暗算。虽然形势凶险,但我离开时,他已经恢复过来,应当没有什么大碍。”
“赵王竟然如此大胆!怪不得他会找借口留下元哥儿呢……李陵,你可确定赵王府确实有犯下罪则的证据?”
卫青一面披甲传令,一面又最后回头问了一句。李陵毫不犹豫的跟在后面,斩钉截铁回答道。
“赵王罪恶滔天,人神共愤,此事千真万确!否则师父也不会行此非常之举。我愿追随将军,一起去追凶逐恶,把所有的罪证都找出来。”
看到这少年的慷慨神色,卫青更无怀疑。李广的孙子自然不会狂言乱语,更何况这是元召亲自传达的命令。
大将军有令,除了负责警戒行宫的羽林军由羽林将军韩嫣率领加强巡守之外,其余的全部集合起来,有紧急行动。同时派军中司马冒雨赶往城外驻军大营,调集力量,听候命令。
战马嘶鸣,骑兵出动!催马踏上城中坚硬的石板大街后,卫青才猛然想起来,刚才只顾着挂念元召的安危,出兵之前并没有先去请示皇帝陛下的意思……不过,看着前边雨幕中的阑珊灯火,他咬了咬牙,拼着承受责罚,也要先去亲眼看到元召确实安然无恙,方才安心。
也许,在他的内心深处,什么才是这人间最值得重视的东西,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做出过选择了吧!
邯郸城中的雨终于渐渐停了下来。一辆马车逆行而过,有停住战马的羽林军校尉似乎和马车上的什么人交谈了几句,然后飞马奔到卫青身边,满脸振奋的交给他一张便条。
借着火把的光亮,卫青在掌中展开看时,他一眼就认出这正是元召的笔迹。上面只有八个字,显然是临时写就。
“我见天子,君去行事”!
雨水冲刷后的长街上,卫青拔出了名剑墨染,这把剑曾经为了保护国家安宁而痛饮匈奴血。今夜邯郸,它将为正义而战。
而身在行宫之中的皇帝刘彻,今夜的一切愿望显然注定将会落空。如果提前能够知道结局,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抱以热切的期望呢?
就在回到行宫后不久,赵王彭祖所献上的两颗灵丹妙药,被贴身的总管太监以无比虔诚的态度高举过头顶,伺候皇帝陛下服用了下去。虽然时刻在寝宫外伺候的几个太医满脸焦虑几次想要进言阻止,但在以眼神互相交流之后,终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皇帝的脾气已经变得越来越暴躁和执拗。他们这些贴身随侍之人都非常清楚。如果想要活的长久一些,还是尽量不要多嘴多舌的好。更何况,他们心中也是有些不确定。万一这位高寿的赵王所献的灵药真有奇效呢?
本来按照赵王所说的话,这两颗淡红色的药丸服用之后,是需要静养休息,才能好好的吸收药效。只不过,皇帝还暂时不能马上入睡。他有一种预感,忠心于皇室的赵王彭祖,也许会在今夜给他一个惊喜。
皇帝的预感果然没有错。惊喜会有的,而且还不止一个。半个时辰之后,第一个消息是侍御史吾丘寿王从赵王府带回来的。
安静的寝宫内,听完这位心腹近臣的秘密汇报,皇帝刘彻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复杂。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到,当数月之前他派人给赵王送来的密旨一旦真正的做成了现实,心里也不知道是喜悦还是悲伤更多些!
“陛下……赵王还在等候意旨回复呢。当断则断,事不宜迟啊……!”
善于洞察人心的吾丘寿王似乎是看透了皇帝的矛盾心理。他小心翼翼的提醒了一句,虽然依照他的本意,恨不得皇帝马上下令诛杀元召,但却知道,越在这样的微妙时刻,越不能轻易的表露自己的真实态度。
“元召……他现在怎么样了?”
皇帝把自己的脸色隐藏在灯光的暗影里。语气中虽然尽量保持平静,但手指间无意识胡乱摆弄玉如意的小动作,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烦躁和不平静。
“他仍旧在赵王府中……请陛下放心,一切都很顺利。安全无碍!”
吾丘寿王不动声色的低头回话,特别把最后的四个字加重了语气。他相信皇帝会听懂这其中的意思。“安全无碍”绝对不是指的那个人,而是这件事!
皇帝当然能够听懂他的意思,他之所以迟疑,只是还下不了最后的决心而已。吾丘寿王却并不着急,黑夜漫长,时间足够用,杀机既然已经发动,这位行事果决的皇帝陛下绝对不会犹豫太久的。
不知不觉,行宫之外的雨声逐渐减弱,终于悄不可闻。宫灯燃烧久,忽然爆花红!怦然微响声中,吾丘寿王眼角的余光看到皇帝坐直了身子,他心中暗喜,知道圣心终于做出了最后决断。
就在此时,风声忽动,烛影摇晃,有心腹侍卫神色慌张的进来,禀报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最新消息。
“什么?你说什么……卫将军出动羽林军……他这是想干什么?!”
吾丘寿王首先大吃了一惊。不用多想,就知道这背后必定发生了意想不到的突变。在场之人面面相觑。本能地把目光转向皇帝陛下时,却见他脸色数变之后,终于说了一句。
“有谁知道卫青如此大动干戈,是往什么地方去了?”
那名来报信的侍卫摇了摇头,其他的人更是不明所以。吾丘寿王连忙近前一步插话道。
“韩嫣将军一定知道!陛下何不召他速速来回话。”
见皇帝点头,吾丘寿王急忙使个眼色,侍卫跑出去传韩嫣来见。在这短暂的等待间隙里,皇帝刘彻虽然极力控制着不形于色,但却感觉到心头突突乱跳,额头血脉膨胀厉害,烦躁的十分难受。他有些后悔没有把自己的意图早点找卫青好好谈谈,有些事一旦错过,也许很难再找到最好的契机。
韩嫣来的很快,他好像早就在等待着皇帝的问话。面对皇帝的严厉,神色间并没有慌乱,唯有从容。
“卫青整军何去?”
“回陛下。卫将军传令末将在此守卫,他往城内去了。”
“什么……他意欲何为?”
“卫将军接到急报,有人欲在邯郸城中做乱,故而出兵。”
“什么人的急报?又是什么人做乱!”
“陛下,是丞相元侯的急令!作乱者,赵王府。”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吾丘寿王更是差点儿跳起来。他也顾不得皇帝在此的威仪了,一把抓住韩嫣的胳膊,厉声问道。
“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元召传令给卫青……让他去的赵王府?”
韩嫣点头,目不斜视。当又一次生死危亡时刻来临的时候,他很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
“陛下!这、这也太荒谬了!赵王府今夜宴客,贵宾满座……就连陛下与臣等也是刚刚离开不久,何来做乱之说?陛下……!”
吾丘寿王心思灵敏,自从听到羽林军出动,他就知道大事不妙。而今心中的担忧终于得到证实,怎不令他惊骇莫名呢!如果缚虎不成反被虎伤?他已经不敢去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韩嫣!卫青擅自调动羽林军,你为何不立即来报?”
皇帝刘彻的脸色阴沉厉害。他看着这个曾经无比信任的俊美男子,不明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关系有了隔膜,已经再也恢复不到从前。
“末将自知有罪,唯求一死!”
摘下头盔和佩剑的羽林军将军拜伏在地,闭目引颈待戮。为了那个年轻人而死,他心甘情愿。
他的这个态度一下子就激怒了皇帝。嫉妒加上愤懑,让他隐忍多时的情绪终于爆发。原来不管是在卫青还是韩嫣心目中,自己这个天下至尊的重量,竟然还比不过元召!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
“来人!把他拖出去……斩了!”
皇帝掀翻了面前的几案,愤而转身,不再去看一眼。君王心肠从来如铁石,昔日情义在皇权面前,也不过云烟。
有叹息之声从外面传来,似乎隔得很远,又似乎近在耳边。皇帝愕然愣住,随后便听到了那个人请求觐见的话。
“陛下,且手下留情。臣元召,有事来禀报……。”
行宫门口开处,元召缓步走下马车,随手拍了拍车厢淡淡说道。
“走吧。请王爷去天子面前,自己说说所做过的好事吧!”
第七百四十一章 替天行道
赵王彭祖很愤怒。如果有可能,他很想扑上去,把眼前这个可恶家伙撕成碎片。然而,他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在元召手里,不要说是反抗,就是想挣扎都挣扎不了半分。
其实他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元召究竟是怎么去而复返,然后又在大批王府死士们的保护中把他抓走的呢?难道那些平日里身手不凡的家伙眼睛都瞎了吗!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身份尊贵的赵王彭祖被打昏之后,像一条死狗样拖到马车上,一路遭受屈辱的对待,现在醒来,头脑还是昏昏沉沉,半天没有明白过来到底身在何方。
这样的情形当然用不了多久,他马上就完全清醒了。皇帝行宫他无比熟悉,而且在戒备森严的紧张气氛中,他看到皇帝陛下正在看着他们。
皇帝刘彻看着眼前进来的人,满脸疑惑。来的并不仅仅只是元召,而且还有赵王。尤其令他吃惊的是,只不过相隔了一个多时辰的功夫而已,赵王彭祖的形象已经变得狼狈不堪。满脸鼻青脸肿不说,更是浑身泥水,胡子头发都粘到一块儿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哪里还有此前的一点儿鹤发童颜样子!
“赵王兄!你、你这是怎么了?”
也怨不得皇帝失态。这前后的反差也太大了。不光他不知道赵王经历了什么,吾丘寿王不知道赵王经历了什么,鬼才知道这位王爷经历了什么呢!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在旁边负手而立。看到皇帝严厉的目光扫射过来时,元召淡然而笑,稳如泰山。他很想听听赵王会说什么。
“陛下!陛下啊……您可要为我做主!元召这厮,欺人太甚!酒后杀了王府炼药师,还杀了我的爱妾,更是折辱宗室亲王,不知道他的目的何在……这、这简直就形同谋反!今夜若不杀他,他日势必成为王朝大患啊!求陛下……早做决断。”
赵王彭祖伏地大哭。这么大年纪了作如此凄惨状,果然是令人大起同情之心。他并没有细说事情的经过,因为他知道,在今夜这样的情况下,如果皇帝已经下定决心诛杀元召的话,那么并不需要其他的理由。只无端殴打折辱宗室王这一条大罪,就足够了。
这时候听到消息的左内史倪宽也匆匆忙忙的赶到了。看到赵王的惨状,与脸色苍白的吾丘寿王对视一眼,心中都同样明白,事情已经脱离了他们的掌控,正在朝着未知的方向而去。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看皇帝的态度如何了。
皇帝这会儿的态度,自然是十分愤怒。听到赵王的哭诉,他虽然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脸上却没有丝毫的表露。他看着放开赵王后站在一边的元召,冷冷的问了一句。
“怎么……丞相就没有什么可说的吗?”
元召没有去看任何人。他想要去做的事,今夜无论是谁,都没有办法再阻止,就算是皇帝也不行!
“陛下辛苦,这么晚了臣本来是不应该来打扰的。不过,今夜发生的事实在是前所未有、骇人听闻!臣不得不来惊动圣听,揭发赵王彭祖这大奸大恶之徒,为邯郸和赵国的民众讨个公道!”
赵王彭祖怒气填膺,心中大骂元召不已。设计抓他本来就是皇帝早就在密旨中透露出来的意思,现在事情败露,他反而说自己是大奸大恶,以为这样就能让皇帝反过来听他的话对自己不利?真是痴心妄想!
吾丘寿王这会儿也逐渐安下心来,就算是元召想要为自己申冤争辩,皇帝也绝对不可能对赵王怎么样。更不会来降罪为难他们几个。最可能的情况就是,皇帝会和稀泥把这件事强行压下去。元召即便是心中怀疑这里面有皇帝的授意在内,他又能如何呢?难道还敢公开反叛不成?如果他真的一怒之下这样做了,那可真是所有的名声毁于一旦,万劫不复!
“元召!你休得血口喷人。本王在赵国民众心中的口碑怎么样,岂是你妄自评说的?你从前来过赵国吗?你了解赵国吗?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到处的繁荣……哼!敢污蔑本王大奸大恶,试问你是何居心?今日陛下面前你要不说个明白,本王与你不死不休!”
“元侯,你今天做的确实太过分了!赵王千岁乃皇室老臣,你把他弄成这个样子……唉!传扬出去,成何体统啊!”
“是啊!亏得赵王先前还在府中殷勤招待,却没想到陛下和我们刚走,他就受到了如此对待……就算是有失礼之处,元侯,你下手也太狠辣了些吧!”
吾丘寿王和倪宽在旁边趁机一唱一合。他们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激怒元召,如果他当场说出在赵王府被设计擒拿之事,那才好呢!当着皇帝陛下的面来行报复,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皇帝的手紧紧抓着那柄玉如意。他在紧张地思索中做着最后的抉择。如果元召公开反问自己他有何罪,要在赵王府的酒宴上突然发难……那该如何对答?
最好的选择当然是推说不知,把黑锅推给赵王彭祖。但那样一来,按照他对元召的了解以及此人一贯的做事风格,很可能他会穷追不舍要制赵王于死地。那会同样让他很为难。
至于另一种选择……皇帝早已经看到了赵王彭祖、吾丘寿王和倪宽这三个人眼**同的神色。那是他们所希望的。然而,却不是皇帝所希望。他并不想在现在的这种情况下那样做。
出巡天下的旅程还很长。未知的前方,无限忠于皇帝的大汉将士,早已经为元召准备下了天罗地网。根本就不必急在这一时。
就在皇帝略微踌躇的间隙里,元召轻轻的拍了拍手,对着三个欲置他于死地的家伙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中带着嘲讽,更带着无以言表的怒意。
“哈哈哈……世间的恶人先告状,果然是有一套!只是可惜呀,你们找错了对象。不管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做下那天怒人怨的行径,难道自以为能瞒得过天地吗?”
赵王彭祖忽然感觉到了元召直射过来的目光犀利,如同两把正义之剑直刺他的内心。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忽然心惊肉跳起来。他不由自主的退后一步,用手指着元召大声怒喝道。
“竖子小儿!休得在这里逞口舌之利。陛下,臣请旨,愿尽起赵地之兵,诛杀此贼……!”
“赵王!你不要再蛊惑圣听了。你对赵国百姓犯下不赦之罪,致使赵王府中冤魂无数,罪恶滔天,昭昭天日,罄竹难书……今日若不杀你,如何能够伸张正义,彰显我大汉律法赫赫威严!”
元召挺身向前,厉声打断了赵王的话。堂堂正正之气,令人目驰神摇,不敢直视。皇帝行宫的灯火虽然有些昏黄,但这并不能掩饰他身上散发的光芒。
赵王再次后退一步,脸色忽然显露苍白。而其他的人包括皇帝在内,忽然看到元召变得这样严厉,而且说出的话并不是在为自己申辩什么,却是直指赵王有罪,在吃惊之余,都有些不明白他所指的是什么罪过这般严重。
“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赵王在元召的步步紧逼之下不断后退。他已经顾不得向皇帝或者是其他人解说什么了。看到紧紧盯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的那个年轻人眼中的煞气,如见鬼魅。
皇帝刘彻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玉如意,这其中必有缘故,他要静观其变,看个明白。而吾丘寿王和倪宽则互相观望,不明所以。其他的那些侍卫和几个太医也悄悄的往这边看着,不知道赵王和元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六年以来,你做过多少恶事,难道连自己都记不清了吗?赵王府后院儿深处的那些死去冤魂,她们无时无刻不在等着有人去替她们沉冤昭雪。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王府中难道就没有人听到过那些凄厉的哀嚎吗?……啧啧啧!外间人都传说赵王彭祖得仙人眷顾,求得灵丹妙药,才能够在耄耋之年驻颜有术。可是又谁能想得到,你那几颗所谓的灵丹妙药上,凝聚着多少未出世的胎儿精血!又有多少无辜的妙龄女子,饱受摧残后死在你的魔爪之下……! ”
元召发指冲冠,怒目而斥,如果不是要把其罪行昭告天下,他眼中的怒火早已把赵王烧成灰烬。赵王彭祖再也支撑不住,连惊带怕浑身瘫软在地上。这会儿他已经完全相信,元召不是人,他是地里鬼,世间妖!
“元召!你说什么?你说赵王他……?刚才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朕不明白……。”
皇帝刘彻的脸色也一下子变了,他好像是想到了什么,胸口发堵,有剧烈的恶心感一阵一阵的开始上涌。
元召果然没有让他失望,随后说出来的话,证实了这位大汉王朝皇帝陛下某种可怕的猜测和预感。
“赵王彭祖听信方士的蛊惑,暗中剖取待产妇人腹中胎儿做药引,做成丹药服用……又以摧残少女助其所谓采阴补阳术……至今已经六年有余了!”
第七百四十二章 名重当时
马蹄山中的陆浚和季迦并没有死。他们一路拼杀后在山洞深处占据一处最险要地点,直到坚持到了救兵的来临。
在丞相元召所传达的皇帝召令之下,所有的郡县府衙官吏都被召集起来,紧急出动,会同早些时候奉大将军卫青命令整军待发的城外驻军,一起包围了马蹄山。
在这样的威势之下,隶属于赵王的少部分军队并没有做太激烈的抵抗。不久之后,便纷纷缴械投降,让出了守卫的山口险隘。反而是藏身在山中几处秘密据点的赵王府暗中势力,知道大事不妙之后,采取了负隅顽抗拼死到底的态度,企图凭借自己的武力逃得一线生机。
不过,这样做的后果,只能是死得惨不堪言。重兵包围之下,想要逃出去势比登天。而且更令他们绝望的是,亲自来到马蹄山的元召下了绝杀令。凡是在此山中的赵王府死士,一律格杀勿论,不必再行请示。
武功再高又怎么样呢?想要凭着血肉之躯和披甲之士手中的长刀劲弩对抗,无一例外,不是被斩成了十七八块就是被乱箭攒射成了刺猬。
铁蹄践踏,血染荒草,满山遍野的逃亡和追捕,就此展开。
陆浚和季迦虽然没有死,但伤的也不轻。每个人身上乱七八糟的刀剑伤也有好几处。如果不是固守住眼前这处只容一人可通身而过的狭窄石壁,早被外面那个领人追杀的卓一刀砍死了。
两个人都有些流血过多,虽然极力支撑,但其实心中已经在渐渐地失望。在重重围杀之下,李陵还不知道能不能杀出去报信,如果三个人都注定要死在这山中,那么赵王的罪恶就会仍然继续下去,世间又不知会添多少冤魂。
“小浚,你后不后悔?如果我们不去多管闲事,也许就不会死的。”
“我从来不会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季迦,你呢?”
“我……当然更不会的啊!虽然长安的酒很好喝,那里的姑娘更漂亮,但死在这里,也不错。哈哈!”
“我本来就是贫寒出身,看不得这些恶事。却不该拽着你和李陵来此……抱歉!”
“说什么呢小浚!在生死面前没有出身高低。更何况,我们三个人能够一起患难,又能够结伴而死,想必在黄泉路上也会开心的很吧?”
“呵呵!有你们这样的兄弟同生共死,果然很开心……只是可惜,再也不能跟随师父身边,听从他的教诲了……。”
说到这里,两个人神色都黯然下来。下一刻,外面杀声骤起,山谷间远近呼应,两个少年同时心中一震,惊喜的抬起头来,因为,他们听到了有熟悉的声音在大声呼喊他们的名字。
李陵挥舞着手中染血的长剑,连身上这身破烂的衣衫都没有时间换,他的眼中充血,径直杀向前方时,不断的焦急呼喊着陆浚两个人的名字。他希望他们还活着。
在这处洞角围攻两个少年的几百死士们,是最后察觉到援兵到来的人。他们很倒霉,连最后逃跑的机会都丧失了。
想尽一切办法都还没有杀掉两个入侵者的卓一刀,冷冷的回过头,把满腔怒火都凝聚到了手中的刀上。寒光闪动,快似霹雳,一刀就要把疾奔而至的李陵劈成两段。杀人之后,他再走也不迟。
然而,他这无可匹敌的一刀,连一只蚂蚁都可能杀不到了。连他都没看清楚是从何出现的一个淡淡身影经过李陵身边,随手托了一下少年的手臂,那把剑脱手而出,杀气大涨!
卓一刀练了半辈子刀,也没见到过这样的气势。他眼睁睁的看着剑尖锋芒如一点寒星直奔面门而来,亡魂大冒,却是怎么躲都躲不过。“喀嚓”一声,丰沛无极的剑芒自眉间而入,半边脑袋都炸裂了。脑浆与鲜血飞溅,当场死的不能再死。
“师父……!”
三个少年的声音,几乎是从不同的地方同时惊喜大喊。热泪盈眶中,陆浚和季迦终于看到了他们心心挂念的李陵……还有一剑杀敌的元召。
再后面发生的事,他们两个人就不知道了。援兵来到,心神放松,在杀声如潮的大追捕中,重伤的少年就此昏迷不醒。这一睡,就是五六天。
当陆浚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是在行走的马车上。身上的伤口都被细心地清理过,敷了伤药后包裹的很严密。稍微回想一下那些惊心动魄的厮杀场面,素来观察力极强的陆浚感觉到有些异常。又过了片刻,他终于忍耐不住,挣扎着坐起来,悄悄掀开车厢挂帘往外看时,却只见远近青峦叠嶂,山脉连绵起伏不绝。更有雄关巍峨时隐时现。早已经不是前些日子一路上所见的千里平原景象。
“哇!小浚,你终于醒了。这几天可担心死我了!”
有惊喜的声音传来。纷乱的行路马蹄声中,一个穿了铠甲的身影从马背上伏下身子,神情振奋的看着探出头来的陆浚,笑容满面,说不出的高兴。
“小陵?你怎么……哦,我们这是在哪儿?”
陆浚有些疑惑的看着穿了一身威武甲胄的少年,又前后左右看了看行走的队伍。虽然心中有些猜测,却不能确定。
“哈哈!你睡了这好几天,却没想到一觉醒来,我们已经越过燕赵大地,马上就出长城到雁门关了吧?还有啊……那个,小浚你看我穿这身盔甲怎么样?”
李陵额头上擦伤的痕迹还很明显,他身上的伤口其实也还没好。但此时骑在马上,得意洋洋的向最好朋友炫耀着自己的一身装备,神色间的激动之情却掩饰不住。
“小陵,恭喜你!师父终于允许你进入军中了吗?”
在那些朝夕相伴的往昔岁月里,少年仗剑,曾经吐露过各自的慷慨志向。陆浚知道,李陵最大的目标就是披甲策马驰骋杀场。今天见他终于走出了第一步,心里由衷的为他高兴。
李陵重重的点了点头。这身盔甲,其实元召早就为他准备好了。现在允许他穿上,是因为马上就要越过秦汉长城,真正来到那处无数先烈慷慨热血战斗过的传奇之地!
“李陵,你要记住,穿上这身盔甲,从此之后,就代表着你正式成为了我大汉将士中的一员……你的未来,要为天下而战,为守护的家园而战!虽九死百折,也不回头一顾……如此,才能不辜负你先辈的义烈和我的期望!”
想起师父元召郑重的神情和话里的重量,李陵格外爱惜的抚摸着每一片精工打造的甲叶子,然后握了握拳头。
“我一定行的!小浚,真希望你也能够去求师父答应从军入伍。那样的话,将来我们就可以并肩作战了。那时的战场上,无论面对的敌人是谁,也一定是我们的天下!哈哈!”
陆浚却微笑着摇了摇头。他倚在车厢的窗口,看着这逶迤而过的北国大地,如此壮美河山,自然需要英勇善战的大汉男儿来以热血捍卫。只不过,他的志向却不在此。
“我的这条命是师父给的,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立下过誓言,当毕生追随在他左右,不管他想要做什么,刀山火海,只尽力做一个马前卒就足够了……小陵,其他的非我所想。”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默契于心。经此一劫,他们都成熟了许多,终于真正的明白师父元召所面临的前途凶险,千仞万难!
在听到李陵说季迦就在后面的另一辆马车上养伤后,陆浚终于放下心来。稍微沉默片刻,还是问出了很想问的问题。
“那个赵王……后来怎么样了?”
“就知道你会问呢!小浚,我告诉你,你受伤后昏迷可真是错过了一个大场面啊!不过这也没关系,既然一路上没事,待我慢慢的讲给你听吧……那一天,赵王被师父抓住。随后彻底搜查赵王,他的几处秘密据点也被全部捣毁……在罪证确凿之下,皇帝明诏天下,公布其罪孽。又三天之后,把那个老家伙和他的党羽们在邯郸城南门外广场公开处斩……!”
陆浚吃了一惊。古往今来,这些皇室亲王就算是犯了再大的罪,结局也只不过是天牢赐死或者是秘密诛杀。而像这样在大厅广众之下公布罪状当众处决的,极其罕见。他不用多想,就知道这里面一定是师父元召的极力坚持,所以皇帝才不得不如此。
“小陵,我们何其有幸,能够追随在师父这样的人物身边……他才是这世间最勇敢的人啊!”
“那是当然!赵王被砍头那一天,满城激愤,哭声不绝。历年来受害的那些人家,无论老幼,皆拦路遮道望师父背影而当街跪拜不起……不要说别人感佩不已,就算是我们这些跟随身边的人,也感到与有荣焉!”
听着李陵的慷慨诉说,陆浚虽然没有亲见,闭上眼睛也可以想象当时场面。“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话,当权者空喊了千百年,可是真正落到实处,元召是第一人!
“师父的良苦用心,但愿能够让世人觉醒……!”
少年热切目光紧紧追随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前方威武雄壮,回雁峰前,城门开。
第七百四十三章 和平之剑
浩浩荡荡的北巡队伍中,皇帝陛下的心情自从离开邯郸后,便一直糟糕透顶,却又无人可以诉说。这种难以言说的苦,比起病痛的折磨,其实更让他难受。
现在他只要一想起曾经亲口服用下的那两颗药丸,就胸口发堵,那种吐的天昏地暗的感觉马上又来。他很怀疑,自己吃掉的是两个生命,正在看不见的地方用怨毒的眼神看着他。
针对皇帝突然严重起来的暴躁易怒,所有的身边人都战战兢兢,唯恐不小心就丢了性命。尤其是那些太医们,更是每天在惊恐中度过。皇帝陛下的真实病情,也只有他们这些人才知道。依靠宫廷秘传的某种药物压制住的致命隐疾,如果一旦失去了作用,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如果有可能,他们很想劝皇帝马上回长安,别再长途跋涉的继续折腾了!好好的修养,也许还能多活几天。但这句话,大约世间没有一个人敢出口,除非是真的不想活了。
赵王之恶,早已公布天下,世人皆曰可杀。从古至今,除了暴君桀纣那些家伙以摧残同类为乐之外,大约如此变态的人是极少。而赵王彭祖的行径,比起他们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据初步估算,赵王在听信邪术的这六年多时间里,共残害有孕妇人数百,指使手下以残酷手段剖腹取胎,以此为药引,炼制所谓的仙丹妙药,供其服用。而用来当作“药鼎”的妙龄女子更是不计其数,她们大多下场悲惨……马蹄山中累累白骨,峡谷深处冤魂遍地。
当然,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赵王彭祖向当今天子供奉过灵药。而大为动心的皇帝早已经服用过了这件事,更是只有几个贴身心腹知道。即便如此,在皇帝敏感的神经中,他仿佛已经听到了全天下人暗中的嘲笑。
这样的过失,就算是聚九州之铁,也再难以消融。不得不说,皇帝在最短的时间内就同意了元召关于公开诛杀赵王的主张,与他心中的愤恨难平也有着直接的关系。
离开燕赵之地已经好几天了,皇帝的心情仍然难以平静。他很想把这件事从记忆中彻底抹掉,然而却很难。因为,每次来到御驾马车前请示行止的丞相元召,他脸上那种若有若无的神色,仿佛时刻在提醒着皇帝陛下,他已经知道了一切!
这当然是皇帝的错觉。其实在所有的随驾大臣和那些番王贵族眼里,大汉皇帝与丞相之间的关系,无比和谐。年轻的帝国丞相恪尽职责,不仅把这一路行程都安排得妥当当,而且还帮助赵国民众铲除了恶贯满盈的赵王,替皇帝陛下解决了危害江山社稷和皇室威严的巨大隐患,他的名声更加响亮。民心所向,功不可没!
也就是在这样各怀心事中,大队人马终于来到了出巡天下的第一个目的地,雁门关外,朔方三城。
在此镇守的边关众将和太守、各级官吏等众多人等,以无比隆重的形式,迎接了自长安而来的皇帝车驾。
塞外风尘,烽烟散尽。曾几何时,这片被铁蹄和刀箭肆虐之地,那些鲜血浸染,荒草丛生。早已经都变成了繁华和葱茏。朔方三城,真正的成为连接塞外草原和中原大地的重要枢纽。
不过是短短数年时间,就发生如此大的变化,不仅许多从来没有到过这里的朝廷大臣们和皇帝一样,都感到深深的震惊。就连那几个归降的匈奴部落王,也感到大惑不解。究竟是什么力量,让这片原先的烽火之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发展成如今的样子呢?
“其实世间没有什么神奇的力量,不同种族之间,人们期盼和平相处共同发展的愿望,就如同根植在地里的种子一般,只要遇到合适的条件,就会疯狂生长,繁荣在望。只要外力不去无故的打扰,他们自会成长成最好的样子……这就是自然的力量,更是人心的渴望!”
说出这番话时的元召,是在他代表大汉皇帝陛下亲自组织的塞外篝火盛宴上。
天子御驾巡视边关,意义重大。几项活动是必不可少的。其中就包括检阅边关将士的威武雄姿和犒赏三军。
白天在朔方城外,十年汉匈战争中成长起来的大汉骑兵精锐和重甲步兵,分别接受了在城头观看的皇帝检阅。不管是场面的宏大,还是气势的威武,都让所有观看者叹为观止,肃然起敬。
尤其是来自西域诸国的王、侯、贵族们,当终于有机会亲眼目睹大汉最精锐部队的全貌后,无不目摇神驰,惊叹不已。随后在心中想要归附大汉势力范围,以求得其保护的决心,便更加坚定起来。西域地区虽然国家众多,但算起来都是小国。再往西去,接界的却都是些虎狼之国。以前没少受到西方的欺凌,若是寻求得东面这个强大邻居的庇护,那他们的国家安全起码有了保障。这也算是他们权衡利弊之后,不远千里来到大汉的原因之一。
夏日的草原之夜,月朗星稀,篝火连绵不绝。微风吹动长草起伏,空气中飘荡着令人陶醉的酒香。皇帝在亲自敬过全军将校和外国贵宾们一杯酒之后,便回城安歇了。一路劳顿,他的身体确实有些坚持不住。而且这样的活动,皇帝能够御赐杯酒,对于所有人来说已是极大的荣耀了。
篝火夜宴极其丰盛。朔方三城的几位太守大人早已经准备好了一切。这里面当然有经常进驻这三城地区的商贾大豪们的大部分功劳。和他们所自愿赞助的大批物资比起来,皇帝从长安带来的赏赐又算不了什么了。
现在,这些人就在不远处,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安静的停止喧嚣,以十分认真的神色听着那个年轻人的讲话。
作为代表皇帝的主持者,元召本来并不想多说什么的。这世间任何奇迹的取得,并不是偶然,而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大汉王朝强盛所带来的积极影响,现在已经初步显现,所有的周边邻国都将是受益者。而这种趋势,越往后发展就越明显。
只不过,当他那个少年时的朋友,从遥远的天山脚下而来,请求他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中,以一种比较正式的态度阐述一下从今往后汉王朝与周边四邻的发展关系时,他略微沉吟片刻,就答应了下来。
作为匈奴族人新单于的余丹,对于维护北疆安定和民族融合在将来所起的作用,是不可忽视的。讲话告一段落的元召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的笑容一如他们当年在长乐塬上初识时的模样。
“元哥儿,我是真的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你和我还能共同坐在这里,坐在我们的祖先曾经兵戎相见的地方,痛饮这杯酒……哈哈!希望那些牺牲在这片土地下的所有战士们,也能同饮这杯酒,一笑泯恩仇吧!”
年轻的大单于把手里的一盏烈酒慢慢倒进芬芳的泥土中,脸色真诚。元召也跟着敬了一盏,坐在他们周围的其他所有人神色肃然,一起洒酒于地,不管曾经是友是敌,将来不再有战争和死亡,是每一个人心头的共同愿望。
“最新培育出的粮食种子,还有一些新式的耕作工具,应该已经从长安启程自水路运往草原了。今年虽然来不及,但明年春天的播种,就可以用的上……呵呵!阴山脚下的荒地开垦的怎么样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只要有优良的品种,那边开垦出的大片土地,土质还是很好的。你派去的那些年轻人非常专业,他们懂得可真多……至于人心的安定方面,你也尽管放心,草原上的族群能够凭着双手的劳作丰衣足食,谁又愿意去拼死拼活的杀戮呢!更何况,有墨云白活佛和他弟子们的广泛教化,没有人会再生起暴虐之心。元哥儿……谢谢你给我的族人指明一条更好的活路!”
从草原深处吹来的风中只有温和的气息,不再有那些铁血骸骨以及锈迹斑斑的腐烂味道。终于领着所有族人化剑为犁,开始他们几百年以来从未有过的另一种生活方式的余丹,在夜色中看着元召的目光里充满了感激。
元召轻轻叹了口气,与他共同喝下最后一杯酒,一切尽在不言中。也许只有长眠在脚下这片土地里的英魂,才能真正的明白,和平来的是如何不易!这也让他更加下定了决心,在今后的岁月里,无论遇到来自何方的挑衅,大汉健儿必将以铁血捍卫家园,绝不妥协半分。
不管是汉人、匈奴人还是西域人,许许多多不同身份的人,都在这个夜晚的篝火阑珊中,走过来对这个年轻的帝国丞相敬上一杯酒,以表达心中最诚挚的敬意。元召几乎是来者不拒。不管是喝一口还是喝一杯,只要传递的善意,他同样都是相等的报答。
只不过,他绝对没有想到,黑暗之中,另一场更加惊心动魄的预谋和布局,就在这个夜晚,已经悄悄地启动了杀机。
第七百四十四章 刃有锋芒
猎猎长风,汉家号角。长城内外的一片繁荣,给所有亲身至此的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不管是怀着怎样目的,都在这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情怀壮烈,有些仇怨已经深深埋在心底,再也难以消解。
隔着起伏的长草,挺身而立的男子冷漠地看着远处如同众星捧月一般的那个年轻人,目光中星星点点,都是恨意。
手中的酒洒到草地上时,他祭奠的却不是长眠在此的英魂,而是几天之前刚刚死在赵王府的那位摩风子师兄。
“……我们都忘了师尊的教诲,还是太轻敌了。不过,师兄你放心,他不会得意太久的……喝了这杯酒,且上路,好好等着,仇人授首之日,我再来祭奠相告……。”
寂寞低语中,名叫吾丘寿王的男子低下头,眉角狰狞。那一年,他们两个人出东海而来,游历天下,曾经笑谈各自志向。摩风子说要凭着自己的手段,享尽人间富贵。而吾丘寿王想要的是辅佐君王,宰执天下。
后来,摩风子留在了赵王府。而他孤身入长安,终于凭着自己的才学和机智得到皇帝的赏识,直至一步一步的成为心腹近臣,眼看目标在望。
吾丘寿王深深的知道一个道理,想要得到皇帝的绝对信赖,就必须要做出非常之事。而他早已经窥探得皇帝心中所想,更知道他当前最忧心的事是什么。为此,他不惜赌上自己的性命和未来,义无反顾的承担下某个秘密使命。
而今,阻断他前程大道的那个人,更是间接的杀死了摩风子师兄。无论是从哪一方面来说,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河间……就将是你的葬身之地!而且,还是死在你意想不到的人手里……希望你会喜欢这种方式呢!”
草原上的篝火宴会正是热闹的时候,而吾丘寿王显然已经没有兴趣再待下去。充满仇恨的低语落满荒草丛生,没有人会听到。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离去。
朔方城里当然还没有皇帝的行宫。不过,太守府经过简单的布置后,也足以侍奉皇帝休息了。羽林军早已经做好了严密的警戒,安全方面万无一失。更何况,这里是北疆大汉精锐之师的大本营所在地,没有人会不开眼到在这里捣乱。
早早就回来的皇帝刘彻,其实还并没有睡去。他喝下太医递过来的汤药,虽然苦涩难咽,也闭着眼睛使劲的灌了下去。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很久,实在是没有办法。如果不是用这种宫廷秘传的药物压制住体内的隐疾,很可能他早已经走不出长安。
心中的执念支撑着这位大汉朝的皇帝。高祖先帝传下来的江山在自己的手中终于盛大,既然如此,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他就必须有责任消除一切隐患,让这江山社稷不变色。
“下一站该去哪儿了?”
奉召而来的左内史倪宽,在旁边恭候多时。听到皇帝询问,连忙近前一步,眼角余光偷偷撇了一眼斜倚在锦榻上的人,却看不出有任何异常神色。
“陛下,根据出长安之前拟定的路线,北巡朔方塞外之后,大队人马将会从雁门关南下,直驱河间,然后到达中岳嵩山,圣驾将会在洛阳暂时停歇……。”
皇帝微不可查的睁了睁眼,似乎是点了点头,又似乎是什么也没做。倪宽听到耳朵里的便只是一个含义不明的回应。
“哦,朕知道了。”
然后,四周便是一片安静和沉默。倪宽仍旧在躬着身子,等待着进一步指示。但皇帝却什么都没再说。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倪宽以为皇帝已经睡着了他正要悄悄退下的时候,终于又听到一句。
“一应事宜,去早些做好安排……朕,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等待。”
倪宽心头一震。他当然明白这话中的安排是什么意思。作为极少几个从很早之前就知道皇帝出巡意图的心腹之一,这位左内史大人深感自己肩头责任的重大。能不能成为名垂后世的社稷之臣,就看这一趟能做出多大的事了。
“陛下放心好了。臣身边的得力人手已经出发。他们将会提前三天到达河间,在那里做好一切准备。”
“好好去做。但有尺寸之功,封侯拜爵不在话下。只是,不要辜负了朕对你们的信任!”
“臣,愿赴汤蹈火,虽肝脑涂地,也再所不辞!”
得到皇帝保证的左内史、太中大夫倪宽,拜倒在地,涕泪横流。
“好了,去吧。顺便传朕口谕,让卫将军来见。”
倪宽心情振奋的走了。不久之后,卫青自城外而来。虽然这么晚了皇帝还要召见他,心中有些疑惑,但他还是以最快的速度从军中赶来。
只不过,当他像往常在私下里觐见皇帝一样想要直接往里走时,却被人拦住了去路。四周重重警戒之中,灯笼照亮走过来的一人。一身明光铠,甲胄齐全,手扶剑柄,身旁有四五亲信跟随,神态威武而傲慢。
“大将军且慢!面见陛下,请解去佩剑。”
卫青停住脚步,面无表情。这样的事在以前从未发生过。不管军中还是宫中人,都知道大将军长平侯卫青只要下得马来,就是谦和的君子模样。他从来最知道分寸,恪守君臣之礼。不过反而是皇帝在这些方面好像不太在乎,有时候他在军务繁忙之际得到传见问事,来不及卸甲解剑,皇帝从来没有表示过一点异样。当然,这样的情况是极少数。
卫青却没有说话,他随手连鞘摘下宝剑,并不交给伸手来接的人,反而转身递给了跟在身边的骑士。然后默不作声的又要往里走时,却听到那人又冷冷地说了一句。
“怎么,大将军的剑就这么贵重?按照规矩,可是应该由我们羽林军来保管的。”
语气中的不满之意,任谁都听得出来。卫青身边的两名年轻骑士脸有怒容。时至今日,大汉军中上下谁不对卫将军恭敬有加,怎么能够容忍有人当面如此嘲讽!就算这个人是羽林将军那又怎么样?
“我的这把剑,杀人太多,血腥气浓,不便假于外人之手。”
正走过台阶的卫青似乎知道他的贴身骑士会不平发怒,随意说了一句,然而摆了摆手却没有回头。那两个曾经追随他浴血沙场的黑鹰军骑士互相对视一眼,收回了口中的话,却都不约而同的在肚子里对那厮咒骂了一句。
“敢对大将军无礼……尼玛的什么玩意儿啊!”
面对昂然而入的卫青,名叫刘广陵的新任羽林军将军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他的目光盯着那个转过厅堂的背影,变得越来越冷。既然此人这么不给面子,那以后说不得也不用对他客气。世人都说大将军功大,然而,在他们这些宗室勋贵眼中,还不照样是一条看家犬而已!
今年四十多岁的刘广陵,宗室皇家子出身,弓马娴熟,颇有勇力,算得上是宗室中具有才干之人。他历任地方将军多年,虽然没有立过太大的战功,但也是带兵经验丰富。数年之前,被皇帝亲自任命为镇东将军,驻守辽东,统辖辽东郡和高丽四郡的所有军事力量。可谓是独挡一面,权威甚重。
刘广陵是接到皇帝的紧急调令从辽东赶来的。他的新任职务是对皇帝安全负有第一责任的羽林军将军。本来,他对这个任命在心中颇有些抗拒和不满,但在数天之前从辽东而来在燕赵边界迎接上皇帝车驾之后,他便又非常满意的接下来这个职务。
至于皇帝在单独召见中和他说了些什么,外间无人知晓。所有人的心中猜测也不过是,原先的羽林将军韩嫣失宠了,而刘广陵作为宗室子弟接任羽林军将军,当然是皇帝为了加强身边忠心于他的力量。前些日子在赵地的兵荒马乱,外界是有很多传说的。韩嫣办事不利,触怒圣意,然后被撵到塞外军中啃沙子去了,便是这其中的一条秘闻。
也许,到现在为止,只有刘广陵自己才知道皇帝把他调到身边的真正用意。皇帝对他秘密叮嘱过的话,他都记在了心里,一句也不会忘。虽然从辽东跟着他来的嫡系力量并不多,但他却有绝对的信心,凭着自己的手段,在最关键的时候把羽林军当做一把利刃,给某人致命的一刀,就是他在这次巡行天下旅程中唯一的任务。
而在这同一时刻,正当朔方城内的卫青满怀重重心事见到皇帝刘彻的时候,城外月色中,元召正把一个准备好的行囊,放到即将分别的将军马背上。
“不要这么沮丧嘛。在当前的情况下,离开羽林军去塞外军中,其实是一件好事……呵呵!”
“我不是因为这个啊!元哥儿……朝堂内外风云变幻,你可要多加小心。”
要去塞外军中担任将军的韩嫣,低头看着元召细心为他准备好的许多东西,掩饰不住心中的担忧。他知道很多秘密,但是却不能说。
“别想这么多了!雄鹰要飞向更远的天空,好好准备着吧,很有可能不用太久,就又会有大仗要打了!”
韩嫣猛然抬头,看到的是元召眼中的犀利光芒。
第七百四十五章 刀名匡正
五天之后,大队人马重新进入雁门关内,开始另一段行程。皇帝和他的大臣们虽然在朔方地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却意义重大。他们能够亲自站在这里,本身就已经代表了对这片地域繁荣发展的高度认可。更何况,身为丞相的元召当众所宣讲过的那些大汉王朝即将实行的对内对外政策,更是让所有人欢欣鼓舞,暗自庆幸身逢其会。
元召在上马之前,站在高处最后看了一眼以朔方三城为中心的这片黄金地带。如果下次他还是能够以这样的身份来,最大的希望便是看到这里已经发展出他所期望的雏形。
在将来,一个多民族融合的庞大帝国,仅仅只有长安一个中心,是远远不够的。他的设想中,在东南西北方向的各个中心地带,都设立能够全面辐射地方的重要城市群,才是纵有四海、横贯八方的最强有力控制手段。
而处在河套草原地区的朔方三城,正是他想在北方实现这个目的战略要地。在此之前,主要以军事手段巩固这片地区的安宁。而借助于这次皇帝北巡的契机,元召也趁机开启了他早就准备好的一个目标转化。那就是从此以后,以军事力量为辅助,以经济和民族文化交流为主要手段,把大汉王朝西北、东北和北面以外所有能够辐射到的地区都融合进来,真正建成大北疆共同发展圈。到了那个时候,才能够算是高枕无忧,再也不用担心来自北方民族的马蹄和烽烟了。
想要达到这个目标,当然还需要时间,任重而道远。但按照现在的发展形势和人心向背,元召心中已经很是欣慰。以暴制暴和强权镇压,从来不是解决族群矛盾的最好方式。只有化干戈为玉帛,以包容的态度接纳和融合,才有可能实现不战而屈人之兵,孺慕而教化无形……。
“其实,和韩嫣一样,留在这塞北的辽阔草原上也不错。”
越过长城,行走在燕山古道上时,并马而行了一段路的卫青带着莫名的感慨,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元召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一段时间不知道什么原因,卫青有些沉默寡言,感觉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虽然他本来就不是话多的人,但这样的反常,元召还是能觉察出来的。
“怎么了?语气有些伤感哦……韩嫣这家伙离开羽林军是好事,我跟他谈过……。”
“我不是这个意思。也可能是离开久了,重新回到和匈奴人血拼过的这些地方,总是有些怀念的吧。毕竟,有那么多的将士把自己的生命永远留在了这里。”
卫青的话里有些闪烁,像是故意躲避着什么。元召却并不再多问。他相信如果卫青有事一定会和自己说的,而他没有直言相告,就一定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古道幽深,绿树山峦,清爽的风拂过战袍,甲胄生凉,很是惬意。马背上,卫青看着元召脸上温和的笑容,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运筹帷幄,冲锋陷阵,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他都不怕。然而……现在却是忧心忡忡,难以化解。皇帝前几天在朔方城中的那次特意召见时,说过的那些意味深长的话,虽然他还没有彻底想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心中的不安,终究是越来越深。
“……卫青,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朕希望你记住,你是琚儿的亲舅舅。这万里江山,终究是要交到他手上的……究竟怎样做才是对他最好的保护,你可要好好地想清楚了……。”
回想起说这话时的皇帝神情,卫青分明从其中看到了许多复杂的东西。他虽然谦和谨慎,但并非不通人情世故。冷眼旁观之下,更是曾经亲眼目睹许多朝堂风云变幻。皇帝话外之意,早已让他惊骇莫名。
如果真的有一天,要做出最不愿意面对的抉择,究竟该怎么做呢?被韩嫣的调离而在心头蒙上一层阴霾的卫青,看着巍巍群山逐渐被甩在身后,不禁用力握住了马缰绳,纵马追上前面的队伍,尽最大努力不再去想这些烦心事。也许只是自己想多了……将来的事谁说的准呢!更何况,元哥儿,他会用最妥善的方法解决掉一切麻烦的吧?
然而,卫青绝对没有想到,世事无情,他的生死抉择不用等太久,马上就会来到呢!
皇帝陛下车驾一路南下,沿途所过郡县、各诸侯王地一应接待如仪,自然都是极其盛大铺张。盛世之名,非是虚言。不仅中央王朝现在库府丰盈粮仓积满,就算是各地方也是不差钱儿。都说是有钱要用在刀刃上,皇帝和朝廷的重要大臣们好不容易经过这一趟,如果不趁这个机会好好的展示一下自己治理下的政绩功劳,那还等到什么时候!
皇帝刘彻本来就是好大喜功的帝王,功过三皇,德迈五帝这样的事,是他们的终极梦想。一路之上耳边听着歌功颂德,眼中所见繁华遍地,不由得飘飘然而自喜,暂时忘却了病痛和忧虑。
“史书之上,将会如何记载朕的得失?”
皇帝随口问了一句。随驾出行的太史令司马迁没有犹豫,更没有迎合,他的回答硬邦邦。
“回陛下,一切如实记载!”
皇帝冷哼了一声,甩手放下车帘,不再自讨没趣,继续回马车里待着去了。其实他非常想一把夺过司马迁手里的书简,来看看他到底写了些什么鬼东西。但终究还是克制住了。
不是皇帝不想这么做,而是心里很清楚,他不能这么做。司马父子相继为太史令,对于大汉王朝的百年历史和各类掌故,了如指掌。皇帝曾经在偶然的机会下,翻阅过部分整理好的史书,内容十分翔实可信。就算是对于几位先皇的过失,也是直言不讳的秉笔直书,都记了下来。
皇帝刘彻非常不希望自己有什么不良记录落在太史令的UU小说。但司马迁很不给面子啊!曾经几次暗示下,他都装聋作哑的装糊涂,就是拒不交出来让皇帝翻阅。为此,皇帝很想找个机会,让他吃些苦头,帮助这个铁笔书生好好的“识时务”一下。
最严重的一次,是皇帝听说他把自己信奉神仙术那些不便宣扬于外的事,都一本正经地记载了下来,这让他极为恼怒。等到把司马迁找来责问时,却没想到对方一点儿都没有悔悟的样子,反而振振有词,说什么史官的职责就是要事无巨细的记载,皇帝陛下既然自己做都做了,难道还怕后人评说吗?
这就怒了!直接命令殿前武士拖出去下狱治罪。然而,想要借此泄私愤的皇帝却没有如愿。丞相元召挺身而前,制止了武士的行动,只说了几句话,就堵住了皇帝的嘴,也彻底打消了他以后再想随意改动史书的念头。
“尧舜禹汤不言,而传颂千古。桀纣杀史官逼迫天下赞扬其圣德,却遗臭万年……陛下想要做怎样的君王呢?”
皇帝默然无语的收回了伸向那本史册的手,从此再也没有提过一句。
然而这一次,自从吃了赵王贡献的药丸之后,他就总觉得司马迁这厮一定知道了这件事,而且一定又不留情面地写在了他那本贴身携带的册子上了。每当想到这件严重“失德”的事,在自己驾崩之后很可能会被传扬出去,令子孙蒙羞,被天下人无情的批判,甚至还有谩骂……皇帝便闭目坐在车里,把牙齿磨了一遍又一遍。
数日之后,大队人马到达通俗意义上的中州地界。受封在此的宗室王,正是河间王刘绛。这位王爷年纪也是有些大了,素来对朝廷恭顺。听闻圣驾来到,亲自迎接到几十里外。皇帝予以嘉勉,给予各种赏赐,不必细说。
而在迎接的队伍里,除了河间王和一众贵戚之外,一员威风凛凛的老将格外引人注目。河间重地,震慑中州,素来由重兵驻守在此。老将程不识以中州将军领河间太守职务,在此地已经将近十年时光了。
想当年,程不识与李广并称为当世名将,在长安分领两宫卫尉,名冠诸军,十分厉害。然而,人生轨迹不相同。自从马邑之围后,程不识回到长安,就再也没有去过塞外作战的机会。
李广据守雁门,数次苦战。程不识仍然守卫宫禁,空自登高望北嗟叹。而随着黑鹰军与赤火军的强势崛起,军中将帅如璀璨星辰,赫赫功勋,震动天下。就更没有他出战的份了。
后来,皇帝顾念他的忠心,就把河间的重要地方交给了他。中州将军兼任河间太守,军政大权一把抓,也算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而程不识在这里一呆就是十年,雄心壮志,枉自蹉跎,已经是两鬓染霜,烈士暮年。
“程将军辛苦!汉室老臣,以你为最。朕希望你老骥伏枥,不负此刀!”
进城之前,万众瞩目之下,皇帝刘彻钦赐宝刀,以为嘉奖。
“末将此心,天日可鉴!必不负陛下刀中之意……。”
程不识以无比郑重的神色接刀在手,看到了刀柄间镌刻的那两个字刺目生辉。
“匡正”!
第七百四十六章 明日誓言
传说许多年前,秦朝终于灭亡后,当时楚汉相争,逐鹿天下。经过百战锋芒后,汉军把西楚霸王项羽合围于垓下。十面埋伏,楚歌夜起,楚军军心大乱,无力再战。
项羽,这位盖世无双的英雄,空有拔山之力,也只落得一个霸王别姬,乌江自刎的结局。
项羽死后,沾染着他血迹的那把宝刀,被汉军将军献给了汉王刘邦。宝刀的光芒摄人心魄,似乎霸王余威犹在。就连以无赖子出身而即将开创一个伟大王朝的刘邦,也有几分畏惧。
他很想毁了这把曾经屠过千万人的刀。可是又十分舍不得。手下大臣们看出了他的心思,于是有人就对他说,西楚霸王就算再厉害,还不是败在了主公的手下?就算有灵尚在,从此以后,也只是和死去的千千万万将士一样,成为大汉江山社稷的护佑者。这把宝刀,正好用来宣扬陛下的威风,震慑不臣!
刘邦一听,正合他的心意。于是他下令,用这把霸王宝刀重新铸造成了两把刀,分别钦刻名号。一把叫做“诛邪”,另一把叫做“匡正”。
不过,这两把刀杀气太重,而且如此名贵,绝对不是普通将军所能使用的。因此,自从铸成之后,一直在匣中蒙尘,不得见天日。
后来,刘邦终于要死了。他虽然明知道自己留下的是一个十分危险的政局,却也已经没有办法去改变。高皇后吕雉,这个厉害的女人,就算是放在千年历史上,也是头牌人物。她显露出的野心,刘邦就算最后有所察觉,也无能为力。
不过,老奸巨猾的刘邦,在临死之前总算是留了一着后手。他命人把宝刀“诛邪”赐给了太尉周勃。刘邦相信,万一在他死后有什么不可言说之事发生,周勃会明白这把刀中之意的。
刘邦用人的眼光,在所有皇帝中那是第一流的。生前所用的人没有让他失望过,死后托付的人,也不负所托,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在这方面的高明。
后来,太尉周勃就是拿着这把刀夜入北军大营,夺取兵权之后控制长安,诛杀诸吕和一众党羽,重新匡扶汉室,迎接汉文皇帝登基。名勋之重,重于泰山!
“诛邪”宝刀的传奇,并不止于此。再后来,持有这把刀的人,是周勃的儿子条候周亚夫。
那一年,匈奴大入侵,雁门关告急,长安震动。朝廷命令长安附近诸军紧急备战,以防备匈奴人的突袭。汉文皇帝亲自视察军队的时候,诸军皆开门迎接,守备松懈。而唯独到了细柳营驻军地,却被严阵以待,皇帝御驾难以靠近。
有宫中近臣来敕令打开营门时,身披重甲的将军回答的非常干脆。
“军中但知有将军令,不知天子令!”
传令者灰溜溜的回去了。汉文帝没有办法,亲自从车上下来打招呼,才得到允许进入细柳营。但这位板着面孔的青年将军又态度生硬的说了一句。
“甲胄在身,军中难施全礼,陛下莫怪……!”
这就十分嚣张了。在别的军营里可是得到热烈欢迎跪拜迎接的啊……汉文帝咬了咬牙,我忍!
“周亚夫,是真将军啊!”
走出细柳营的文帝竖起了大拇指。明媚的阳光下,青年将军威武雄壮,所佩“诛邪”宝刀灼灼生辉。既然传承了这把刀,总要对得起这刀的霸气。
周亚夫一点儿都不比他的父亲逊色。他带着这把刀,平灭七国之乱,诛杀奸邪,重整乾坤。在史书上留下的印记比周勃还要浓重的多。
然而,这把刀成就了他的功名,也葬送了他的性命。桀骜不驯的当世名将,在宽厚的汉文皇帝眼里,是社稷之臣。等到汉景皇帝这位生性刻薄的君王时候,就成了难以忍受的刺头了。
世间传说,当年周亚夫被下狱论罪,并非是气愤难平绝食而死。而是死于“诛邪”刀下。明月朗朗,乾坤浩荡,悲愤难平的将军面对着皇帝专门派人送来的刀,他毫不犹豫的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人间,不值得!
“诛邪”宝刀,从此下落不明。未央宫只剩了另一把“匡正”。
程不识绝对没有想到,皇帝陛下这次给他带来的是如此大的荣耀。“匡正”刀虽在鞘中,犹然铮铮作响,似乎是已经等不及饮血方休。
元召自然知道程不识。当年他初到长安,也曾经与之有过数面之缘。虽然没有打过太深的交道,但对于这位与李广齐名的昔日名将,他还是存有几分敬意的。
不过,程不识对于他的态度却很冷淡。元召也并没在意。这些老资格的将军都有自己的脾气,军伍之中很常见。至于皇帝的格外厚赐,他们这些人也完全有资格受得。
河间洛阳城内有皇帝的行宫在,不需要再去住太守府了。按照行程的计划,在这个地方是要多待几天的。因为河间地区处于中原腹地,是大汉王朝主要的产粮地之一。皇帝陛下很想认真的了解一下,今年的播种和丰收预计情况。
要说起这个,程不识作为河间太守,和府中的上下官吏们最近这段时期却是有些焦急不安。原因无他,今年以来一直少雨,春末至今更是有些罕见的干旱。现在时节正是庄稼生长旺季,如果再不下雨,耽误了庄稼的收成,可就真的大事不妙。
早在几天之前,河间附近郡县的民众已经都组织起来,去太岳山奇峰谷的禹王神庙祈过雨了。这是当地的一种习俗,据说非常灵验。但这次有些奇怪,都过去好几天了,祈雨好像没起什么作用,老天还是没有滴下一滴雨水。
本来这一段时间,程不识和其他郡县官吏们都全力以赴在关注这件事。不过现在既然皇帝来了,不得不抽出精力来伺候圣驾。
说也奇怪,令所有河间地方民众惊喜的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皇帝车驾来到的当天夜里,霹雳雷鸣,竟然开始下起雨来。而且雨势越来越大,连续几天几夜不停,旱情一下子就得到了缓解,所有人精神振奋,都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圣天子在位,德配天地!老夫真的要替所有河间百姓好好的叩谢天子恩德啊!”
外面的雨哗哗的下,夜色深沉中,将军府里的气氛却是非常热烈。另一个职务是中洲将军的程不识正在接待深夜拜访者。如果没有特别的政务需要处理,程不识并不喜欢待在太守府中,虽然两座官署之间相隔的距离并不远,但他大多数的时间还是待在将军府中的多。毕竟无论怎么说,在他的潜意识中,自己还是一员武将。
在这样的夜晚过府之人显然非同寻常。在几个精干随从保护下而来的男子身形英挺,目光里深藏着锋芒。这位天子身边近臣听到程不识真诚的话语,心里虽然有些耻笑他的愚忠,但脸面上却绝对不会表露出半分。
“老将军是个知道感恩的人呐!陛下面前,我一定会把这句话带到的。呵呵!”
“唉!自从当年离开长安,就一直没有机会再睹圣颜,今日一见,才发现陛下竟然也苍老如此了……岁月无情,国事繁多,令人慨叹。只恨老夫远离长安,不能为君分忧。今又蒙此厚赐,实在是有愧啊!”
将军府大厅之中并没有外人。五六个军中将校和心腹幕僚都是最可信赖者。而深夜来拜访的吾丘寿王目的何在,程不识大约也猜到了几分。所以他话语之间并没有什么可避讳的。之所以如此说,也只是想要对面沉稳非常的男子可以简单明了的说出他想要传达的使命。
果然,吾丘寿王淡淡的笑了起来。聪明如他,当然明白这位耿直老将话中为君分忧的意思所在。
“是啊,老将军说的一点儿都没有错。皇帝陛下之所以圣体欠安而衰老的如此之快,正是日夜操劳所致啊……陛下为江山社稷的安稳操碎了心,可是却仍然难以安枕……唉!我们这些身边人能力有限,实在是难以替陛下排解忧患。如果能够得到程将军这样的人助一臂之力,那就真是太好了!”
吾丘寿王目光炯炯的盯着程不识,他想要真正的看清楚此人心中的想法。那些口头的承诺和表忠心是算不得数的,想要消除心腹大患,需要的是铁血杀戮和勇敢忠诚。今夜,暗中受命策划这一切的吾丘寿王,需要看到他真实的行动!
“老夫起自微末,蒙先帝简拔于军伍,封侯赐爵,拜将军职……皇恩浩荡,无以为报。天子御赐宝刀之意,我已尽皆知晓。虽不敢比肩于绛侯诛邪,但以老将余烈,尽匡正之力,必不敢惜命!天地此心,可鉴日月!”
“好!果然壮言可嘉!不过此事重大,程将军真的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程不识愿听调遣,诛杀不臣。若有不尽心之处,甘受天谴,死在这把宝刀之下!”
程不识慷慨激愤,对着雨中天地和手捧的“匡正”宝刀,就此立下誓言。
第七百四十七章 神兽麒麟
过犹不及这几个字,对于世间任何事来说,都是适用的。就比如现在河间地区所下的这场暴雨。本来是一场及时雨,缓解旱情,万民欢喜。可是如果一直下个不停,就要变成一场灾难了。
多下几天雨,在其他地方也许算不了什么。但河间地形有些不同。除了有一座太岳山之外,其他的地方全是平缓地带,极其容易发生灾情。而且更加严重的是,千里平原上有一条大河,浩浩荡荡正流经于此。
九曲黄河十八弯,转过最后一道弯后,流经这里的河段却正是最宽阔的部分。两岸的大堤经过多少年来的不断加高加固,水面早已经高出地面许多,如果一旦决口,后果不堪设想。
在过去的这些年里,这样的事或大或小不是没有发生过。每一次都给当地民众造成了深重的灾难。为此,每到夏秋下雨时节,时刻注意严防死守,便成了郡县官员们最重要的任务。
皇帝车驾滞留河间,大队人马驻扎在洛阳城内,连续数天什么都干不了。河间太守程不识组织起了大批精干力量日夜巡查河堤,尤其是在最容易发生情况的金堤口附近,更是调集去了数千民夫,后来干脆派他的偏将领着一支人马在那里安营扎寨,所有人等不得懈怠半分。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可千万不能出差错啊!如果一旦发生意外,不要说皇帝还在洛阳城中,就只是民众受灾,所有当地官员也难辞其咎。
看着外面不停歇的雨势,程不识也终于在将军府中坐不住了。领着许多官吏们冒雨来到金堤口,他想亲自看看这里到底会不会生险情,才会放心。
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这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混乱不堪。虽然气氛也很紧张,但一切有条不紊,大堤安然无恙。所有人都放下心来。而听到将军亲自过来的偏将连忙跑过来迎接,程不识满意的嘉奖几句,以示鼓励。却见这位出身于当地的汉子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这几天还是很危险的,好几次都差一点儿被大水冲垮堤口……多亏了元侯亲自在此指挥,用木栅栏和沙袋把溃口堵住了,所以才有惊无险……。”
“哪个……元侯?”
程不识有些惊愕的抬起头,一时半会儿没明白过来部将说的是谁。其他人也是一脸懵懂。那偏将连忙用手指着远处正要走进一座帐篷中的身影说道。
“啊,就是他,元侯嘛……他身边的几个人都这么称呼他的,听说他们是从长安跟着皇帝车驾来的……。”
虽然隔着雨幕看不太清楚,但程不识马上就知道偏将说的这个人是谁了。他的脸色变了变,终于没有走过去,只是低下头重新披好蓑衣,淡淡的说了一句话。
“他就是长乐候元召,大汉王朝的丞相。”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偏将更是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这两三天以来,一直和大家一样满身泥水待在金堤口上的年轻人,就是名满天下的元召?他感到心中激荡,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元召走进自己的帐篷,随手脱去沾满泥浆的外衣。几个从长安跟随而来的侯府侍从早已为他准备好了温水和干净的衣服,连忙帮着他收拾干净。其实元召一直不习惯别人伺候,但他们这几个人都经过两位夫人的特别嘱咐,对自家侯爷的饮食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决不肯懈怠半分。元召也只好由他们去了。
这个时代的黄河大堤,相对来说是非常简陋的。好在,河道也没有后来的那么危险。不过却也丝毫大意不得。据他这几天在金堤口观察,这里确实需要大修了。否则就算这次勉强度过危险,早晚也会出大问题的。这个情况,他打算回城之后好好去太守府说一下,让程不识重视起来。如果有可能按照自己设计的方案来,他愿意提供最大的帮助,这本来就是一个执政者的职责所在,责无旁贷。
一个好的迹象是,雨应该就快要停了。漠漠云霎之下,天边已经显出鱼肚白。他虽然不会望云观气的玄妙学问,但根据自己所知道的知识,却也可以判断出雨势即将逐渐停歇的迹象。
听到自家侯爷这样说,侍从们自然是深信不疑。这世间有没有神仙他们没见过,但元召在他们眼里,早就被视为不似凡人的存在。这几天这么辛苦,侯爷终于可以回城好好休息一下了。
果不其然,就在午后时分,大雨果然说停就停了。虽然天气依然阴沉,蒙蒙细雨扑面,但已经没有大碍。元召在回洛阳城之前,又认真的对那在此镇守的副将叮嘱了几句。金堤口险段虽然目前来说还没有出现大危险,但经过这些天的高速水位浸泡冲刷,已经形成了极大的隐患。还是要在这里好好守着,直到集齐物料人手进行彻底加固修复后,才可以放心的撤离。
那偏将和所有军民人等态度恭敬,凛然遵从。自从知道这个年轻人的真实身份之后,没有人会不对他发自内心的敬重。
只不过,回到洛阳城之后的元召,好像将并不会有多少休息的时间。左内史倪宽来了,说是有重大的事需要找丞相商议。元召虽然有些疲惫,但也不好拒而不见。
“元侯,今日雨后,有山民来报,在太岳山潜龙岭一带有祥瑞忽现,这真是大吉之兆啊!我去奏明陛下之后,陛下大喜,特命我来与元侯商议,看看如何处置才最妥当。”
倪宽满脸兴奋,直接了当的就说明了来意。元召瞪眼看着他,一脸懵懂,不明白他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
“祥瑞……大吉?呵呵!那是什么?我怎么没见过。”
元召口气淡然,倪宽一呆,心里暗骂了一声,却不动声色,脸上仍然是一副喜出望外的神情。
“元侯莫怪,这却是怨我说的太急躁了些。哦,是这样的,就在午后的大雨停歇之后,太岳山中忽起彩虹,而在彩虹之下的山岗上,有人看到一只五色神兽现出踪迹,据亲眼所见的人描述,这兽长得十分奇特,身上大片白,头顶生独角,而且有五彩缠身……陛下召集跟随的博士和太史令等人询问之后,大家都认为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麒麟了。陛下御驾到此,就有这样的罕见神兽现踪,所以说这就是极大的符瑞之兆啊!哈哈,元侯这下明白了没有?”
元召点了点头。倪宽手舞足蹈的一顿解说下,这次他总算听明白了。却不禁暗笑,皇帝和这些大臣们,喜欢这些故弄玄虚的毛病,看来是很难改了。
“应该是一头鹿吧……?”
“元侯……那不是鹿!是神兽麒麟!”
“世界上哪里有什么神兽啊?分明就是一头普通的鹿而已嘛。”
“岂有此理……元侯切不可亵渎神明!陛下已经明确表态,想要捕获这只神兽,带回长安奉养在上林苑中,以保佑江山社稷的安稳。陛下之所以让我们商议,是让我们想办法去生擒活捉它。元侯,就不要再妄言啦!”
倪宽假装发怒起来。他本来就心中有鬼,怕被元召识破,因此虽然极力掩饰,仍免不了有些心虚。
其实,元召并没有想到其他。他刚才也只不过是随口笑谈罢了。既然是皇帝的意思,那就去满足他这颗向往神灵的心好了。不过就是上山去抓一只长得奇怪点的鹿嘛,小事一桩。却正好趁机会去观赏一下太岳山的景致,省得在洛阳城中憋闷。
“左内史大人不必如此。这有什么为难的?明日我们调集人手一起去太岳山中,把那只鹿……哦,是神兽!随便抓来就是了。哈哈!”
“如此甚好!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有些相关迎接神兽的礼仪,还是要准备的。我现在就回去安排好,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去太岳山。元侯可千万不要忘了啊!这等关系重大之事,还是需要你亲自主持的……呵呵!”
左内史倪宽得到元召的亲口保证,然后放心的走了。听到这件事的李陵几人连忙围了过来,脸上的神色很踊跃,不问可知,他们非常想跟着去看个新鲜。不过元召看了看他们满身伤口包裹的样子,马上摇头拒绝了,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都在这里好好待着吧,想出去骑马折腾,先养好伤再说。
三个少年垂头丧气,没有办法可想。元召哈哈一笑,却不去多管他们。他还牵挂着金堤口的隐患,派人去太守府时,却被告知,程不识大人正在组织民众,安排明日去太岳山神庙谢雨的活动,现在没有时间来见他。元召无奈叹了口气,这件事只得稍后再说了。
对于河间民众来说,既然老天已经降雨解了旱灾,就要去隆重的叩谢。虽然又差点造成涝灾,但这却不能埋怨。这是长久以来的民间习俗,更是一种无比虔诚的心理寄托。
不过,程不识没有空来见他,却有时间见另一个人。不久之后,左内史倪宽走进了将军府。
明日太岳山之行,早已暗伏杀机!
第七百四十八章 潜龙岭上
太岳山脉自千里平原上拔地而起,气势非凡。虽然主峰算不上太高,但在这中州地界来说,作为唯一的山峰,已经称得上是名山。
太岳山上有禹王神庙,供奉的是治水九州的大禹神像。不知道始建于何年何月,传说非常灵验,河间远近郡县民众素来信服,一年四季香火不绝。而遇到旱涝灾等异常天气,更是来这里祈求跪拜,以求上苍赐福。
这次连续几天的大暴雨,彻底解决了大地干旱,眼见得秋后丰收有望,河间官民人等自然尽皆欢喜。虽然有几处地方闹了水灾,不远处的黄河大堤更是一度出现险情,但和丰收的好年景比起来,这些又算不了什么了。
也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雨势刚刚停歇不久,当地民众就在一些有名望的乡绅村老号召下主动组织起来,开始准备第二天的祭谢禹王庙活动。对于这样的事,太守府自然要大力支持,这也本来就是一直以来的惯例。
程太守身兼文武,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在河间地方任职十年之久,虽然说不上爱民如子,还是很有威望的。听说这件事之后,当夜就决定,率众参加第二天的太岳山神庙祭拜。
其后不久,更有一个令人感到震惊的消息传扬开来。就在他们熟悉的太岳山上,有人亲眼所见神兽出没,虽然此事说起来有些神异,但在民众热情空前高涨下,却尽皆深信不疑。毫无疑问,天子圣驾就在洛阳城中,天降这样的祥瑞,正是表明中州地界人杰地灵物华天宝,果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地方。
在这样气氛中沉睡后的当地民众,天还没亮就起来准备出发了。虽然天气依然阴沉,雨后的道路难行,却无法阻挡他们的热情和一颗颗虔诚的心。洛阳城头的守城士卒几乎是目瞪口呆的看着数万人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的直奔太岳山而去。
太岳山的山势相对来说较为平缓,并不算陡峭。不过,在北面的山坡,却有两座山峰夹着一道深谷,十分惹人注目。这里就是著名的奇峰谷了。而那座年代久远的禹王神庙,就在这座山谷中。
据说有善于观察风水地理的世外高人,曾经路过河间太岳山脚下。看到这山川形势,非常感慨地说过一句话。
“中州地界的灵气,全凭着太岳山镇压而不外泄。而这其中的全部玄机,就在太岳山的一条山谷和一道山岭之间!阴阳交错,万物潜生,乃绝佳的风水宝地啊……!”
那位高人口中所说的山谷,就是奇峰谷。而一道山岭,则是相邻的潜龙岭。太岳山当地和附近的所有人都听过这个传说,并且深信不疑。而今天的事,不就恰恰验证了吗!
几万人出动,几乎是空了半个洛阳城。各种各样身份的人都夹杂其中,锣鼓喧天,规模宏大。天刚刚亮就出发,进入奇峰谷,到达禹王神庙平台,也不过辰时刚过。祭祀活动盛大而热闹,各种仪式闹腾下来,估计也要一天的时间。
这么盛大的活动,安全保障自然不容忽视。中州将军、河间太守程不识为此出动了大队人马,不仅抽调郡县府衙各级官吏,而且更是调集六千大营驻军,全副武装的进入太岳山。这般的大张声势,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有当地的宿老主持各种仪式,奇峰谷中禹王庙前,繁杂隆重,香火弥漫,不必细说。
天空还是有些阴沉,空气潮湿。不久之后,有一只大约几百人的队伍也离开洛阳城,来到了太岳山。这些人却不是来祭拜禹王的,他们的目标是,潜龙岭。
带领几百骑兵的骁将,是河间驻军大营的一名将军。名叫程虎。今日他遵照中州将军程不识的将令,带这些人马跟随着来潜龙岭,主要的任务就是帮助狩猎那头出没的神兽。
不过,程虎这不是这件事的主导者。策马走在前面的那几个大人物,才是实际指挥这次行动的人。这位程氏子弟抬头看了一眼前面行走的背影,不禁用手握了握刀柄。即便是还没有开始行动,他的手心已经全是冷汗了。
他率领的这一营人马,全是善射的甲士。每人除了刀剑大盾之外,强弓劲弩装备齐全。而之所以挑选出这些英勇敢战之士走这一趟,却不是只为了抓一只区区的神兽这么简单。想起昨夜程不识交代的那些话和自己当时的表态,这汉子的心里又不禁怦怦跳了起来。
“程氏一族蒙受皇恩浩荡,无以为报。现在到了为陛下效命的时候……其他的什么都不必多想!不惜任何代价,必须把此人围杀在太岳山中……!”
“将军放心,程虎愿挑选死士,为国尽忠,以效死命……!”
“那个人的厉害,相信你们都心里有数,我不必再多说……明日之战,程虎部得到命令之后,率先发难。如果你不能得手,也不用担心,我自会有别的安排……只盼你们都尽心尽力,忠于王事就好!”
“为陛下尽忠!为将军效命!诛杀国贼,誓死方休!”
将军令下,便再没有任何昔日情义可言。程虎和当时一同受命的其他几个军中将校心里都非常明白,如果这次不能完成任务,他们的下场可能只有死亡。因为程不识虽然没有明说,但这是王命所在,不同寻常。
前方树木葱茏之中,高岭突起,山石峥嵘,潜龙岭马上就到。听到不远处的奇峰谷中锣鼓喧天的热闹声响,程虎知道,那是当地民众们在祭谢禹王庙。他却无暇去多想这些,心中暗自思量的却是,其余的那些人马是不是都已经埋伏到位。
“倪大人,这就是潜龙岭吗?看起来也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嘛!”
一身羽林将军甲胄的刘广陵骑着高头大马,战袍飞扬,显得很是威风。他眯起眼睛,看着前边的山陵起伏处,随口问的却是左侧的左内史倪宽。
听到这位最近风头正劲的羽林将军口气中的不以为然之意,倪宽看了一眼与他们差一个马头的元召,有不易察觉的冷笑自脸上掠过,随即说道。
“刘将军,这就是太岳山的潜龙岭了。俗话说得好,山不在高低,有神则灵。这潜龙岭与那边的奇峰谷互为阴阳,得禹王神庙之灵气,正是极好的地方。在这儿有神兽出没,也就不足为奇了。呵呵!”
“这些玩意儿,本将军却是不懂。我只知道,管他什么神兽野兽的,陛下想要做什么,就一定让他如愿就是了!哈哈!”
两人呵呵哈哈,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程虎紧紧的跟在他们马后,密切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既希望他们早点儿发出动手的信号,又有些惧怕那个时刻的到来。因为那个人威名所在,天下皆知。他程虎也不例外!正在心中忐忑之际,忽听那位左内史大人又问了一句,他不敢再分心,连忙凝神去听。因为,自上太岳山就一句话也没有说的元召,终于开口说话了。
“元侯,我们马上就到潜龙岭,神兽随时可能出现,如何捕获此祥瑞之物,还要多多倚仗元侯的神威呀!呵呵!”
“这荒山野岭的,想要抓一只……哦,成精的神兽,恐怕没那么容易吧?”
元召脸上带着无所谓的笑。他今天之所以跟着上山来走这一趟,也不过是想要领略一下这太岳山的风景而已。至于能不能抓住那只被神话了的畸形鹿,他才不去多操那份儿心呢!与其在这儿浪费时间,其实他更想的是去奇峰谷那边的禹王神庙看看,听这份儿热闹劲儿,想必场面很大。
“这个问题,元侯不必担心。程不识将军就在这太岳山中,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潜龙岭周围想必都已经被军士们包围,在四面驱赶之下,那只神兽逃不出去,我们只需要细心的查找,一定会发现它踪迹的。”
倪宽神色认真,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显出对这件事的重视和虔诚。而刘广陵则用挑衅的眼光看了一下元召,鼻子里冷冷的哼了一声。他不仅看不起卫青,就连元召,他一直也认为只是空有虚名,凭着好运气才走到今天的地步。
“多说无益!陛下还在洛阳城行宫之中等着呢。还是赶快行动吧!”
既然这样,元召也懒得再多说。他更不会去搭理刘广陵这个傲慢无礼的家伙。程虎得到指令后,挥手命令那几百手下都下得马来,备好强弓硬弩以及连钩绳索等诸般器械,随后在山岭间展开搜查。
元召站在马前,负手观望。这处地势较高,隐约可见那边的山谷间有一座巍峨神庙,数万人就在那里进行着祭拜仪式。虽然隔得远,看不太清楚,但想来无非也就是些焚香跪拜敬献五牲祭品之类。他心中正感无聊之际,却忽然听到不远处有军士齐声呐喊。
“快看!神兽……神兽出现了!”
第七百四十九章 山崩地裂
自古以来,在无数的典籍记载中,被君王和王公贵族们当做祥瑞的东西很多,五花八门,有的甚至很奇怪。而最常见的就是上古灵芝草、千秋人参果、万年古鼎、千年老龟、八条腿的白鹿、五条腿儿的麒麟等诸如此类。
每当有这样的东西出现在世间,则预示着盛世华典、圣贤当世、天下太平……是大吉大利之兆。正因为如此,历代王朝都对其极为重视。至于到底有没有用,没有人去认真的考究。反正不管是真是假,都只是极力的去吹嘘追捧,当做一件了不得的事来对待。
就连几百年前那位儒家学说的开创者孔子老先生,都曾经在传世典籍中郑重其事地记载下麒麟传说,煞有介事的说上一大通天地大道与其之间的关联。其他的世俗之人就更不用说了。尤其是好大喜功的皇帝,如果抓到这么一只宠物,养在皇家园林中,那可是比什么威震四海超级有面子多了。
然而,就算真的世上有这些畸形东西生长,那么它们带来的到底是祥瑞还是灾祸呢?要知道,孔夫子听闻君王西狩获麒麟后,黯然**,不久后就呜呼哀哉了呢!
元召自从昨天听倪宽说过这件事之后,他就一直觉得有些好笑。他从来就不相信这些虚妄的传说,国之兴盛,在于人政。用人得当才是大道。不过,既然有这个机会,他倒很有兴趣来见识见识这种绝世生物到底长的是什么样子。
太岳山中,雾霭沉沉,惊闻神兽现出踪迹,所有人都精神振奋地赶了过来。潜龙岭尽头,前方一道断崖壁立,却见一头叫不上什么名字的奇形动物,正被军士们从草木间驱赶出来,有些惊慌失措的蹿到那边,却已经无路可去。
在一片惊呼声中,元召目瞪口呆地张大了嘴巴,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就算是他见多识广,也没有想到会亲眼所见这么荒诞的事情!
只见一只体型高大的麋鹿,被斩断了一只角,然后尾巴上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接上了动物的断肢,远处看起来倒似乎是五条腿的模样。肚皮是白色的毛不假,而背上金光闪闪的部分,分明就是被人为披上的软甲……这、这就是所谓的白羽独角五足神兽?!
“元侯,神兽果然是神兽啊!麒麟现,天下安……这次可千万不能让它跑了……!”
耳边听到这位朝廷太中大夫、左内史大人的惊喜大喊,元召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有些艰难地侧了侧脸,用手指着山崖那边的动物喃喃的问了一句。
“这就是太岳山上的麒麟神兽?倪大人……你的眼睛没毛病吧?”
令人没想到的是,倪宽面对元召的嘲讽竟然一点都没有生气。只见这位堂堂的朝廷九卿大臣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然后以无比认真的神色说道。
“不错!这就是传说中的麒麟了。元侯不可胡乱怀疑。”
倪宽用肯定的语气说完,其他人一起点头,竟然同声附和。元召愕然的看着这些人的激动样子,他很怀疑大家是不是同时得了失心疯了啊!
只是他也许并没有注意到,掩藏在倪宽目光深处的狡诈,羽林军将军刘广陵战袍下握紧刀柄的手,还有以程虎为首的那些军士们紧张的神情……而在更远处的山林之间,已经有无数的披甲之士身影若隐若现。
奇峰谷禹王神庙前,早些时候还在这里主持仪式的程不识,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早已经失去了踪迹。前方谷口的两座山峰壁立,烟雾缭绕。民众的祭谢活动也即将到了尾声。
而在几十里外的洛阳城中,卫青正在行宫之外擦拭着那把“墨染”宝剑,抬头看着阴沉的天空,神情有些发呆。相隔数道羽林军侍卫把守的行宫殿内,侍御史吾丘寿王正在向闭目静养的皇帝陛下秘密禀告着什么。
同样的时刻,陆浚、李陵、季迦三个少年则正在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将来的一些事。师父在不久前说过,大汉王朝的对外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有的是他们的用武之地,未来疆场的叱诧风云,将会是他们的时代。
洛阳城中一片平静。在此时此刻,绝对没有人会想到,一场山崩地裂的大变故即将发生!
根据事后郡县官吏们统计的各项资料表明,其实最先发现异常征兆的人,正是驻守在黄河金堤口的那位偏将。只是他并没有什么经验,发现水位激荡以及堤岸开始出现小的溃口之后,虽然及时派人飞马去洛阳城中的太守府报信,但他认为没有什么大问题,派人再用沙袋和木栅栏加固一下就行了。却又怎能想的到,会有更大的天降灾祸就在此时来临呢!
如果偏将能预知在一刻钟之后即将会发生的事,那么他一定会带人没命地逃跑,有多远就跑多远。只是可惜,凡人怎能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呢?所以他们这些人中的大部分结局只能是悲惨的死去,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这也许是上苍故意要给河间这块土地带来一些灾难吧!而且选在了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时候。
潜龙岭上,被眼前所见景象弄得有些哭笑不得的元召叹了口气,他再次问了一句。
“你们都确定?这就是神兽麒麟?”
“这当然就是麒麟!元侯无需用这种眼神看我们,你自己少见多怪,就不用来怀疑大家的认知了吧?哼!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句古话说的还是有些道理的。”
能用这种口气说话的,自然就是那位宗室皇亲、新任的羽林军将军刘广陵。他傲慢的眼神儿斜瞅着元召的脸,挑衅的意味很明显。
元召不明白这家伙为什么一直对自己充满敌意。欲待不搭理他,但看到他那副死样子,实在心中有气,便也冷冷地回了一句。
“真是弱智啊!到底是什么,命人抓过来一看便知……也省的你在这里睁眼说瞎话!”
针锋相对,毫不避让。刘广陵大怒,挥手就要命令身后的几个精悍侍卫去到山壁那边抓神兽。倪宽连忙制止。
“慢来、慢来……这神兽麒麟可不是那么好抓的。这是上苍对大汉王朝降下的祥瑞,天子不在的情况下,我们做臣子的需要摆下香案,对天祷告,各种礼仪不可或缺……。”
“这么麻烦?那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把这神兽捉回去啊……!”
元召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刘广陵却皱起眉头,满脸的不耐烦。却见倪宽与他对视一眼,然后才看向元召又继续说道。
“当然还有其他的办法。元侯既然身为丞相,丞相职责,在于平衡阴阳,统领天下事。今日陛下不在的情况下,当然可以代替来主持此事,也唯有此,才能不违天道啊!”
元召撇了撇嘴。绕了这么一大圈,不就是想让自己过去把这只所谓的神兽抓过来吗?这有何难,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正好自己亲手抓过来让这些人都好好看看,他们是如何的愚昧无知!
“呵呵!稍等片刻……是神兽还是怪兽,马上就见分晓。”
说罢,他不再犹豫,看了看那走兽所在的方位,直接沿着潜龙岭尽头的陡峭山壁走了过去。却没有看到身后那位羽林将军举起手掌,脸现厉色,几百张劲弩已经一起对准了他走过去的方向!
潜龙岭的尽头一侧是山壁,另一侧就是百丈高的悬崖。那只鹿被军士们驱赶到了这里后,在这方圆数丈的地方徘徊,已经无处可去。看到有人过来,有些惊慌地退缩到山壁之下的巨大岩石边。元召近前一步,距离不过三尺,正欲伸手去抓它时,觉着此处山风凛冽,抬头无意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左侧的悬崖下竟然就是相邻的奇峰谷后半段。
奇峰谷禹王神庙的仪式即将进行完毕,那些民众正在官吏们的组织下准备返回谷口,然后回洛阳城。
这些事与他却没有关系,然而,就在他收回目光之际,却忽然察觉身后恶风不善,有无尽的杀机骤然而起,遮天盖地笼罩了这方圆不足几丈的地方。
元召大吃一惊,情知不妙,百忙之中来不及多想,连忙身形一晃快如闪电,躲到了那块岩石后面。那只鹿正要惊逃,早已被他一把抱住。随即耳边听到弩箭撞击岩石的声音噼啪啪响起,粉碎的石屑打的肌肤生疼,竟是箭如雨下!
十余丈之外,羽林军将军脸色狰狞,连续挥动手中的剑,带领几百名弓箭手发动突然袭击的程虎不敢怠慢,口中一边发出指令,一边亲自引弓,朝着那块岩石的方向不停的射去。而在一边的倪宽,却是在观望中焦急地催促询问着。
“快、快射……射到他没有……怎么不见了?刘将军……!”
“放心吧!他跑不了……都给我瞅准目标,箭不要停!”
刘广陵恶狠狠的说着,把宝剑插到地上,亲自拉开一张强弓似满月,箭去如流星!却听得轰隆隆巨响声不绝……远处烟尘四起,山崩地裂!
刘广陵骇然变色。自己什么时候有如此神密力量的啊!这是……一箭把山都射塌了?
第七百五十章 命如草芥
这世间,当然没有谁能够凭借凡人之力一箭射塌山峰。除非是上古神话中的大神后羿,也许能够做到。但羽林军将军刘广陵不是后羿,他的箭连一块岩石也射不穿。
能够令奇峰谷口的那座山峰倒塌,满山遍岭砂石翻滚的力量,只能是来自于上苍意志。
“地龙翻身了……将军小心!大人小心啊……!”
一片大惊失色当中,最先反应过来的反而是带领几百弓箭手的程虎。中州地界虽然大多都是平原,但却是处在地震多发地带上。长久以来,地震频发,给民众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好在,都不太严重,当地人大多已经习以为常。见刘广陵、倪宽这些从长安来的人都惊慌失措的样子,程虎连忙出言提醒,防止他们出什么差错。
刚才突然出现的变故,确实把刘广陵等人吓的不轻。本来因为要杀元召的缘故心中就有些紧张,如眼前这般飞沙走石树木倾倒的混乱,要让他们也做到泰山崩于前而不眨眼的地步,确实是难为人了。
等到耳边听得程虎的大喊,所有人才有些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心中稍定。而这地震也只不过发生在短短眨眼之间,稍纵即逝马上就过去,虽然还有些山石在不断的滚落,但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可怕。
“天地之威,竟如此厉害……真是令人可怖可畏啊!”
倪宽脸色苍白,不住的拍打胸口。他有胆量杀人,却对这天地间的自然灾祸感到十分可怕。而身为武将的刘广陵就比他强的多了。他伸手握住插在山石间的长剑,正要随口说句什么时,目光所及,却忽然脸色大变。
“人呢?元召……他人呢?!”
安定下心神的倪宽及其他所有人,听到他的大叫,这才想起来,刚才有一件大事还没有办完呢……只是再看过去时,却只见那悬崖顶山壁间只剩岩石还在,人和那神兽却已经杳无踪迹,残枝断箭,空空荡荡。
“快追!绝不能让他逃出太岳山去,否则大事休矣!”
左内史倪宽又惊又急,一边大喊一边催促刘广陵赶快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很明显,刚才的那一轮箭雨并没有射到躲在岩石后的元召,此时看不到人影,他应该是想办法逃脱了。
不用他多吩咐,刘广陵带着程虎和那些执弓的军士们早已经冲了过去。地方狭窄,容不下太多人。刘广陵当先几步,在几个贴身心腹的保护中挥舞宝剑跃上岩石,果然不见元召留下的任何踪迹。他恨恨地一剑砍在石上,居高临下,四处观望时,却忽然一下子脸色有些凝滞起来。
“怎么……怎么啦?刘将军……。”
稍后晚了几步赶过来的倪宽分开人丛,看到站在岩石上的刘广陵神情有异,口中焦急的询问着也探身去看时,耳边却听到羽林军将军的迟疑声音。
“他……应该是从悬崖跳下去了。只是……那、那边是怎么回事?”
站在潜龙岭巨岩高处,远近的情形都看得很清楚。倪宽只扫视了一眼,他的心脏就剧烈的跳了起来。赶过来的程虎等人更是脸色变得很难看。
也许是因为地质结构的关系,也许是因为连续暴雨的浸泡,奇峰谷口的右侧山峰,在刚才那次不算很严重的地震中竟然蹦塌了半边,岩石连同树木滚落,竟然把山谷出口都封住了。
奇峰谷禹王神庙附近现在是一片混乱。数万人聚集在这里都没有来得及撤离,惊吓连同被杂木砂石所伤者,哭喊叫痛声不绝,在这边都清晰可闻。
“将军快看!他跳下去了……原来刚才就在这悬崖间!”
一名眼神儿好使的弓箭手正站在悬崖边上,他发现了异常,连忙大声呼喊。刘广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闪目急看时,正看到敏捷如同灵猿的身影从百丈高的悬崖峭壁飘荡而下。这么高的山壁,对方能够从容逃脱,他们这些人却没法下去。刘广陵脸色如铁,重新举起了弓箭。
潜龙岭下的程不识现在的心情也非常焦躁。他从昨夜与倪宽等商议后精心布置好的杀局,根本就没想到会遭遇这样的突发情况。他带领着进入太岳山中的六千精锐,名义上是为了维护好民众的安全,但实际上的根本目的不言而喻,就是为了对付元召准备的。
本来以这样的精心布局,是稳操胜券。在对方毫无心理防备的情况下雷霆一击,他就算是再厉害,也必然难以逃过此劫。
在黄河金堤口看到的那一幕,也曾经令程不识心生犹豫。平心而论,根据从前的所知所闻,他对于元召并没有什么敌意。但既然君王有密令,选中了他来诛杀不臣,匡正社稷,那便责无旁贷,一切都不必再多想。至于元召到底有没有什么不臣之心,那也不是他所应该考虑的。
挑选军中弓弩手以围捕神兽的名义,在潜龙岭上突袭元召,是策划好的第一步杀招。按照他们的估计,这第一击成功的可能性很大,箭雨突发之下,对方就算是不死也要重伤。而即便万一被其察觉,那也没关系,六千全副武装的披甲之士,早已把潜龙岭上下的通道都重重围堵,刀箭杀戮,铁血无情,元召想要全身而退,势比登天还难。
然而谁能料到,潜龙岭上杀机发动之际,竟然会突生异变,程不识就在远处眼睁睁的看着箭雨落处乱石穿空山崖裂变,然后元召的身影就从那悬崖边缘飘然而下,几个起落在滚落的碎石间隙找到了一处落脚点,略微的停留间,似乎是在观察着四面的情况。
在这样的危急时刻,就算是程不识见多识广临危不惧,麾下的这些将士们却免不了一阵慌乱。等到在他的大声喝令下躲避危险后重新安定下来,这才发现山峰倒塌堵塞了奇峰谷口,并且在那些民众当中造成了一定的伤亡。
这一切都发生的很快,程不识却暂时先无法顾及山谷中的情况,他在军士们的簇拥中重新抬头去寻找元召踪迹的时候,却忽然发现,那个在悬崖峭壁上的身影向远方嘹望片刻,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异常的情况,然后毅然转身直接就跳了下去。
从那么高而陡峭的地方跳下来,寻常人自然会摔得粉身碎骨惨不堪言。但在所有紧张追寻的目光中,看到的情形却是令人震惊。那个不断坠落的身影似乎是从容不迫,就那样借助着山崖间的一些枯藤杂草类的东西,一起一落间逐渐接近了奇峰谷底。
“元召……果然名不虚传!此人如此厉害,如果这次被他逃脱了,心生戒备之下,恐怕再也难以有机会制服!而且必然会横生难以预测的灾祸啊……。”
一念及此,程不识不再犹豫不决。就算是刚刚发生了地震,也绝不罢手。今日在这奇峰谷中,必定要不惜任何代价,诛杀此人,才能永绝后患!
“将军!目标从山崖上下来之后,进入奇峰谷,然后径直往山谷出口那个方向奔去了。他、他好像还在大声呼喊着什么,只是整个山谷中的声音太混乱嘈杂了,听不清楚……。”
有爬上高处?望的军士,急急来报知程不识最新的情况。他的眉头皱了皱,却顾不得多想。挥手喝退之后,又大声命令道。
“不必管他。传令下去,全部人马往这边集合,不要说人,飞禽走兽也不准放一只出奇峰谷……另外,势必不能让他混入禹王神庙那边的民众当中去……。”
程不识严厉喝令,早有部下挥动五色令旗,指挥调动诸军。风吹草动,烟尘四起,一起朝着那个孤单的身影掩杀过去。
他们这些想杀人的人心情焦躁。却怎又能够得知,有人的心里,比他们还要更加焦急万分呢!
片刻之前,元召趁着地震突发山石崩乱的机会,躲避箭雨跳下悬崖,他本来是想在一处安全落脚点稍待片刻后,再瞅准机会冲上去抓住刘广陵或者是倪宽,好好逼问一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既然人家已经都把刀架到脖子上了,元召自然也不会束手待毙。这世间想要他死的人很多,但最后无一例外,死去的都是他的敌人。
只不过,很快在下一刻,他就改变了主意。因为他在悬崖高处看到了远方那令人震惊的画面!即便是像他这样的人物,待真正看清楚浊浪滔天沿着大地河谷翻滚而来的那一幕时,也不禁倏然变色,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
元召的恐惧当然不是为了自己。淡然千年,风雪轮回,生或者死的概念,在四季春秋面前,他早已经不再萦惑于心。当他在今日此时自高处俯瞰大地的时候,眼中的惧意深处,更有无限的悲天悯人。
看着铺满大地的浑浊水浪,不用多想,元召就知道刚才的微小地震却已经造成了尚不为人所知的严重后果。
黄河金堤口那几处险峻河段,终于崩溃了……而那巨大水浪奔涌而来的最直接方向,正是这处奇峰谷!
太岳山下奇峰谷,本来就是旧年的山洪泄流通道。而今日泛滥的黄河水,终于要借这故道一用了!
天灾面前,苍生如草芥,人命似蝼蚁,再恰当不过……!
第七百五十一章 借刀刑天
如果暴雨不连续肆虐中州,如果洛阳城的百姓不在今日来禹王神庙祭谢,如果发现黄河险情之后再提前加固一下金堤口,如果不正好发生了一次轻微地震,如果垮塌的山峰不堵塞了奇峰谷出口……如果没有这诸般的巧合,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但世间没有如果,上苍也不会怜悯任何世人,一切终究无可挽回。
奇峰谷地势虽然算是宽阔,但一边是陡峭的连绵山体,另一边就是潜龙岭,昂头观望,很是险峻。而坐落在离谷口不远处的禹王神庙,算是山谷中地势较高的地方。神庙殿前有平台,更有一大片平坦宽阔的广场。也许是修建时候就考虑到了山洪爆发的危险,所以才弄成了这样格局。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风,大风横贯奇峰谷底,吹的到处呜呜作响,令人心中倍感凄凉。许多稍早些时候被乱石和杂木所伤的人,正在得到同行者或者是官府中人救治。当然,也有几个倒霉的,被巨石砸中,当时就没气儿了。有些哭声和痛苦的叫喊,从人群不同的地方传出来,免不得引起许多悲泣。
就算是几万人在这条纵深的山谷中,也显得有些寥落。许多侥幸没有受伤的人,已经开始在官吏乡绅们组织下撤离,打算原路返回出奇峰谷回家。而更多的人则是搀扶着那些受伤者,在后面慢慢的跟随。最后留在神庙前收拾东西的,则是一些青壮汉子。虽然都受了惊吓,但总算是完成了今天的仪式。至于抚恤死伤者,当然是回到洛阳城之后再去慢慢的开展。
山谷中的人并不知道即将面临的厄运。更不会想到,在金堤口奔涌而出的黄河水正沿着地势直奔这边铺天盖地而来。而洛阳城的人,即便是已经得到那些守卫河堤的幸存者报告,急忙登高察看水势,就算是惊得魂飞天外,也已经来救援不及了。世间没有任何战马可以快的过水流的速度,即便有,它也跨越不过这翻滚的浪潮。
洛阳城里的无数人涌上城头,跺足捶胸的看着大水自城外席卷而过,扫荡一切归于苍茫,直接流去的方向,正是不足五十里外的太岳山。当地人都知道,整个太岳山周围地势最低的地方就是那处奇峰谷,而今天,恰恰有包括太守大人在内的半城人都往那里去了……!
联想到自家的亲人朋友有可能遭受到的灭顶之灾,无数人悲痛欲绝的手抚城墙祷告上苍,好好开开眼吧!不要那么凑巧……那可是几万人的性命啊!
几万人的性命,其实在老天爷眼里,所代表的重量也许还不如一丝随风飘逝的云缕。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出这句话的老子,才是最早看透贼老天残酷本质的大能。
但,在有一个人的眼里,每一个平凡生命的重量,却都重如泰山!他曾经为了一个无辜死去的女子,以弱冠之身粉碎了整个王朝的勋贵门第。他曾经为了替一个北去的使节报仇,一刀削三首,万马军前阵斩匈奴左贤王。他更曾经为了替府中的普通仆从讨回公道,步步血莲开,火烧亲王府,一把大火把皇太后最疼爱的儿子连人带府烧成了白地……如果老天爷今天想这么轻易地就取走几万人的性命,那也要经过他的允许!天地之威不足惧,男儿至此,当舍身!
元召双脚落地,放开了抱着的那只鹿,随手替它扯去身上的桎梏。鹿是仁兽,它和生活在大地上的人类一样,其实是同等的生命。
“自己逃命去吧!”
元召轻声低语了一句。然后不再管它,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片刻也耽搁不得。迎着风来的方向,他长吸了一口气,然后发足急奔,一边对已经隐约可见走来的人群大声喊着。
“大水来袭!赶快回去,往高处躲避……快快回头,山谷入口去不得,大水马上就到了!”
元召提气在胸,用足了全力,整个山谷中都能听到他声音的回响。许多人惊愕的抬起头,看着从那边山崖上奔下来的这个身影,大多都是莫名其妙。
蓦然,一只箭钉在了他的脚下,元召脚步一错,连忙跃开闪避。随后有无数的羽箭从两侧飞过来,截住了他往前奔跑的道路。更有刀光闪亮,从侧面截杀过来的军队终于赶到。
“休得妖言惑众……给我杀了他!”
元召猛然抬头,无数刀光剑影中,他看到了发出号令的将军身影。他当然认识,那是中州将军、河间太守程不识!而此刻,在大批甲士簇拥中的那个人面色如同寒冰,正冷冷地看着他,杀气腾腾。
原来如此!元召什么都明白了……他的心中一阵悲凉。在一瞬间心头掠过的想法,就是腾身而走,管他什么无辜生死,管他什么千秋大业,爱谁生谁死,爱世道怎么轮回就怎么轮回……老子什么都不管了!带着自己的亲近之人远渡东海,去那片海外基业逍遥自在。这个世间还没有人能拦得住他!
但……他还不能这么做。想要他死的是君王皇权,不是这天下苍生!生民何其无辜,就算是为了流淌的同宗血脉,他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几万条生命马上就成为水中的蚍蜉!
“黄河溃坝,大水马上就到,所有诸军士听我号令,立刻去把这些山谷中的人转移到稍高地带,再晚就来不及了!”
元召躲过几把砍来的刀锋,他纵身跳到一块岩石上,厉声大喊。风声之中夹杂着水气,已经隐约可以听到如闷雷般的震响了。
然而,程不识故意隐瞒了他的身份。这几千披甲之士没有人认识他是谁,前边带领着杀过来的将校听到他的这几句话,虽然稍微迟疑了半刻,但他们马上就听到了后边再次传来的严厉将令。
“将军有令,莫要多言,格杀勿论!”
程不识和从山崖上抄近路赶下来的刘广陵、倪宽等人,最怕的就是元召在这个时候表露身份,然后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来动摇军心。此人声名之隆,天下皆知。如果真的有将士起了怀疑,那恐怕会让他有机可乘。所以才下了这道最严厉的命令,旨在以最快的手段杀死他。
重重包围之下,想要前进一步也难。元召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山谷的入口,不禁心中大骂,这些蠢蛋都是聋子瞎子吗!看不到水来,难道还听不到水声轰鸣吗?黄河水转过山道,马上就要灌入奇峰谷口了,形势十分危急,半点儿也再耽搁不得!
“挡我者死!”
元召怒喝一声,一把夺过一柄长刀,寒光闪处,眼前数排刀枪齐断。他迈步前行,神威凛然,手中刀幻化成一座刀山,凡所过之处,刀甲皆碎,所有人惊魂失魄,呐喊一声,纷纷后退躲避这令人胆寒的锋芒。
相隔十余丈外,被这忽然发生的厮杀惊呆了的洛阳民众当中,有人似乎不相信的揉了揉眼睛,终于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那个一身单衣执刀与几千精锐之师对抗的人,竟然就是几天前刚刚从长安来到洛阳城的元召!当时有许多人仰慕他的大名,从远处观看过他的样子。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有几个人认出他来了。
“他、他是丞相……元侯!怎么会……怎么会与太守大人麾下将校们打起来了呢?”
“不错!就是元侯!刚才还以为我看错了呢……你们不要打啦!他是丞相元侯……!”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有人开始向这边喊话,随即引起一片惊呼声。程不识脸色一寒,他手握“匡正”宝刀,正要再次大声督促后退的将士们冲上去,却忽然听到元召再次大声的呼喊,这次他倒是听清楚了。
“所有人马上以最快速度后退,大水马上要灌入山谷,去高处躲避,快!”
听清楚元召这句话的,不只是程不识和这边的很多将士。那些不远处的洛阳城民众也有很多听到了。稍微的惊愕过后,终于有惊恐的声音开始叫喊起来。
“啊!果然……有大水咆哮的回声!啊!啊!看到水了……大家快逃啊!”
这自然是站在神庙前较高处平台上的人,他们终于最先察觉了山谷入口处那边的异常,这才相信了元召的大声警告。一片混乱嘈杂中,所有人不管是民众还是军士,再顾不得其他,开始掉头往回跑。
然而,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人们才惊恐的发现,奇峰谷出口处被垮塌的岩石巨木阻挡住了,根本就从这里逃不出去。而两边山岭想要爬上去,更是连想都不要想。
汹涌的黄河水,经过一路奔腾,终于进入了奇峰谷,而且流淌速度极快。几乎是不到片刻的功夫,水位就在山谷中迅速上升。所有人惊慌失措的都跑到了禹王神庙殿前的那处空旷地。但这里却并不是安全的最终庇护所。
山谷出口被堵塞,汹涌的水流出不去,水位极速上升,许多人跌落水中。眼看不用多久,整座禹王神庙也会被淹没在水下了,所有在这里的人一个都别想活!
“借刀一用!”
无数的惊慌失措眼中所见,有一人飞身而起,夺走了披甲军士手中的刀。
第七百五十二章 夺命之箭
中州将军、河间太守程不识活了这么多年,久经战阵厮杀,指挥过千军万马,也曾经有过慷慨激昂的壮烈岁月。就算是身陷绝地九死一生的事,也不是没有经历过。然而今天,等到他终于看清楚所即将面临的局面后,却也已经是肝胆皆裂、后悔不迭了。
泛滥的黄河水从北而来,灌入奇峰谷后,席卷着碎石枯木和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奔涌向前,水势惊人。而在出口被堵住的情况下,水位迅速上升。一些在谷底来不及转移到较高处的人,马上就成了水中蚍蜉,被迅速的淹没其中。挣扎哭嚎之声,此起彼伏。
而更多的人都逃到了禹王神庙附近,惊恐万分的看着在逐渐逼近的水位,水深在眨眼之间就暴涨数尺,照此下去,恐怕不用一炷香的时间,所有人都会变成了水中的鱼虾。
“程将军!现在……怎么办啊?”
素来表现稳如泰山一切尽在掌握的那位左内史大人倪宽,这会儿也慌了手脚。也许生死攸关的时刻,才能真正看清楚人的本质。反而是羽林将军刘广陵心理素质更过硬一些,看着眼前的场面,虽然也是脸色发青,但却并没有乱了分寸。
程不识心绪烦乱,不知道怎么回答。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能有什么办法?事情发生的太突然,现在都被困在这里,几万人等死,就算他和麾下的将士再勇敢,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也搬不开山峰,更救不了人。
“可怜这数万民众,难道今日都要毙命于此吗?大禹王!你就显显灵……救救大家吧!”
程不识眼睛死死地盯着被堵塞了十几丈高的山谷出口,话语里满是悲伤。
“如果能够想办法把这条通道打开就好了……。”
紧跟在程不识身后的程虎喃喃低语了半句,却又马上住了嘴。他灰心放弃的低下头,不用多看,却也知道向他投来的都是看白痴一样的目光。形势已经很明显,所有逃到禹王神庙这一侧平台上的人想要活命,唯一的办法就是扒开被堵塞的山谷口,大水顺着地势奔流而去,自然山谷中的水位就下去了。
但这是根本就不可能做到的事!起码在眼前的危急形势下,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做到。那些滚落下来的巨岩和粗大的树木以及枯藤杂草,横七竖八交叉着挡住了泥沙也挡住了水流。就算是没有大水的情况下,动用军队来用器械清除,恐怕也要大半天的时间。而现在,以人之力根本没法靠近。除了等死,又有什么办法呢!
汹涌的水流被挡住了去路,似乎是发怒的猛兽,激起更大的水浪,那边山峰上山石如雨,纷纷滚落在水中,威势更加惊人。人的力量,在大自然的破坏力面前,几乎是渺小的不值一提。
就在这一片绝望当中,忽然听到前边发出一阵惊叫声。程不识抬头循声望过去时,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一般,他的眼睛一下就瞪圆了。
风声呼啸,浊浪滔天,不断滚落的乱石当中,有人执刀从山崖峭壁间攀援而过,然后几个起落之间就站到了堵塞谷口的一块大岩石上。风鼓荡起他的衣襟,两边山峰如同巨人的环抱,此时此刻,这个身影就好像是凝聚了千山万重之力,举刀过头顶,像上古神话里力劈华山的蛮荒英雄一样,轰然震响,刀下木石乱飞……!
几万双眼睛看着这个用手中刀开始劈斩脚下堵塞物的人,无数人抬头翘望都张大了嘴巴,不知道想要说什么。
“他……元召……他想要干什么?!”
倪宽忘记了自己九卿大臣的身份。他紧紧地抓住身前程不识的胳膊,如果眼睛还能再瞪大一点儿,相信他的眼珠子就快滚出来了。
“他在用刀劈那塌下来的半边山峰!”
程不识一声不吭,只是在牢牢的看着。回答左内史大人问话的是偏将军程虎。这汉子紧紧握着自己的刀,眼神中迸发出灼热的光芒。
“用刀……劈、劈山峰?”
倪宽眼神直勾勾的,这样的事,已经超出了他作为饱学文士的理解。元召这是疯了还是傻啦?竟然妄想以人力破开山谷……!倪宽很想寻求一个他可以理解的答案,但没有人理会他,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个挥舞长刀的“巨人”。
元召本来没有那么高大。但他站在这十余丈高的地方,当然就显得异常高大起来。风满袖,人如旧,他的情怀也如这高山大川一般,从来就没有改变过!当他看到漂浮在水面上已经不幸遇难的人,耳边听到无数惊恐的悲惨哭嚎,便毅然下定了决心。
如果自己有能力,就无需退避!一刀、两刀、三刀……齐腰粗的树木被砍断,巨大的岩石被破开,碎石崩落,水波激荡!元召不再惜力,汇聚丹田,气机流转全身,几刀下去,手中这把大汉制式军刀已经损毁,不堪再用。
“刀来!”
他大喝一声,随手扔掉废刀。目光如电,扫向禹王神庙前人群。似乎是被猛然惊醒,有人一跃而起,大声回应。
“我有刀!”
几步跃到距离那边最近处的程虎,用尽全部力气,虎吼一声,手中钢刀直跃过水面,被元召抓在手中,顺势出鞘,又横劈了下去。
时间就是生命,水涨的速度非常快,马上就开始漫过神庙平台。元召没有去看山谷中惊呼声不断的人群,他只是专心致志地不断用换来的刀劈斩着脚下一切障碍,汗流浃背,气血翻腾,也在所不惜。
站在平台最边缘的程虎,臂膀酸麻,又一次从军士手中接过一把刀。水已经漫过他的腰部,然而,这汉子没有后退一步,因为这里是相隔元召最近的距离。
刀刀断,已经是第十三把刀了!
程虎双目赤红,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这把刀掷过去,然后一个趔趄差点倒在水中……可是这把刀没有扔到元召手里,还隔着老远就掉到水里去了。
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他的头盔,把即将滑入深谷水中的程虎拽了上来。随后他看到救了他的程不识用另一只手投掷出了自己的“匡正”宝刀。
“接刀”!
元召又深吸了一口气。连续不断的耗费全身力气,即便是他这样的体质,已经感觉到气息不畅。好在,堵塞山谷的一侧在他连续努力下,已经被劈开了很大的缺口,水流开始涌过,也许再加一把力气,破开最后一块特别大的岩石,让泄水口再大些,山谷中那些人就应该有更多可以逃亡的时机。
刀又来时,元召顺势握住,感到格外沉重。拔刀出鞘,光华耀眼。他精神一振,暗赞一声“好刀”!却不忍心毁了这把宝刀,遂凝劲于胸,双手握住,七分气力三分锋芒猛然劈下!
巨石虽坚,也受不得他这至罡至阳的全力一击。刀势所及,岩石四分五裂,随着水流轰然,带动着交叉缠绕的乱木藤草都慢慢的开始倒塌下去。山谷中的水如同大堤决口汹涌激荡着向远处奔流。
禹王神庙附近的人,本来已经被水淹没到了胸口,正在绝望之际,忽然听到巨大的响声,身体一轻,水位在迅速的减退,等到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后,狂喜之下,无不欢声大叫起来。
没有人再怀疑。那个站在高处,如同山神一般的人,真的硬生生的用刀劈开了半座山峰,放走了洪水恶魔!
元召也没想到这一刀竟然如此成功,他心中同样欢喜。眼看洪水翻滚下落脚之处也马上就要崩塌,不再迟疑,随手飞掷宝刀插向神庙一侧的山壁,还给程不识,口里说了声“多谢”!然后脚下并不停留,提气纵身,朝着早就瞅好的那块峭壁间突出岩石跃去。只要在那儿落脚之后略微借力,他就可以安全地返回神庙平台了。
然而,却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时,突变陡生!十几丈外,杀机忽动,有尖锐的破空之声传来,刺穿了山谷中的空气,十余支铁箭眨眼即到,死亡气息顿时笼罩了元召正要落脚的山岩处。
众目睽睽数万双眼睛的关注中,怎能料到有人会在这种情况下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要取他性命呢!就算是元召自己也绝对料想不到。而这,正是出手之人的狠辣之处。而且更恶毒的是,对方知道元召身手的厉害,这些闪着寒芒的箭并不是直接射人,而是提前算准了他的落脚地,杀招伺候,就是要让他进退两难!
元召身在半空,如果继续前行势必中箭,他万般无奈,强行在空中一个翻转,身体急坠而下,想要返回到原先立足的地方,借力之后再重新攀上山壁。
却不曾料想,他的足尖还没等落下呢,最后的一角碎石也已经被洪水冲没不见。而背后煞气不减,羽箭正不停的向他射来……!
“哼!元召,这样你还不死?”
看着身中数箭终于没入水中的那个身影迅速被汹涌的洪水卷走,羽林军将军刘广陵扔掉手中的铁弓,露出恶魔般的冷笑。
第七百五十三章 大错铸成
奇峰谷中的洪水,消退的很快,在很短的时间内就退到了禹王神庙平台以下的位置。等到不久之后,倾塌下来堵塞住山谷出口的那些障碍物被全部冲刷干净,谷底就变成了一条流淌的河。而在这里避难的所有人,已经有条件能够安全地撤离了。
然而,禹王神庙周围一片死寂,没有人急着走。刚才发生的一幕,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冒着头顶落石脚下洪流以一己之力帮助他们打开生死通道的人,已经随着滚滚浪涛消失的无影无踪。
没有人能够说清楚此刻的心情。悲伤、震惊、愤怒、迷茫不解……各种情绪交织在人群中,许多双眼睛看着那些手执刀箭的披甲士卒,不明白他们刚才为什么要放箭杀人。
同样不明白的还有站在刘广陵身后的程虎和他的部下们。刚才这位从长安来的大人物突然喝令他们放箭,然而在惊讶莫名中,却没有人听从命令。然后他们就亲眼看着羽林军将军和他的那七八名心腹开始引弓疾射,在千载难逢的机会面前,毫不犹豫地就射杀了目标。
不错!对于刘广陵来说,这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从来就是一个行事果决手段狠辣的人,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惜任何手段。他不相信,元召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逃脱!而事实正如其所料,他的时机选择的非常恰当。元召,终于被铲除了!
总算完成皇帝陛下交代的秘密任务,刘广陵长舒了一口气,与倪宽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脸上同样的激动神色。他在心中窃喜的同时,又不禁皱了皱眉头。刚才身后的这些弓箭手竟然敢抗令不遵?差点儿贻误军机!必须要严厉的惩罚才行。
“程虎!刚才为什么不命令你的部下射箭?你们这样的行为,在军中可是杀头之罪!哼!也不知道程不识将军是怎么教你们的。”
刘广陵高傲的昂着头,用手指着程虎和他的部下大声呵斥。他本来就是一个目空一切的人,现在又亲手诛杀了元召,自信心极度膨胀,颐指气使,不可一世!
程虎低着头一语不发。那会儿连续投掷十几把刀去那么远的距离,他已经用尽了全力。这会儿心情剧烈激荡之下,脑子里只是在不停地想,自己只不过传刀就已经累成这样,那个人却劈开了半边山峰……他是怎么做到的?原来那就是名震天下的元召。可是,为什么有人要他死呢!
“你们这些蠢货!回到洛阳城再找你们算账。听闻程不识素来以军纪严明而著称,本将军倒要好好看看他会怎么惩罚你们!哼!”
见竟然没有人理会自己,刘广陵怒气更甚。他决定这次一定要趁此机会好好树立起自己的威风。元召死后,朝廷格局必然会大变,不趁着这个时候取得更大的权力,又等待何时呢?
数万人的山谷一片死寂。在刘广陵的厉声训斥中,程虎终于抬起头,心中虽然怒火中烧,但却不可以发作,这让他感到无尽的羞辱。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和身后的军士们看到程不识去那边取回宝刀,脸色铁青的走了过来。
“程将军,你来的正好。看看你麾下的这些军士,哼!刚才要不是刘将军及时出手,恐怕又要让他逃了……!”
不等刘广陵说话,左内史倪宽已经语气严厉地率先开口。他这会儿也缓过劲儿来了,确认元召这次真的可能被杀之后,心中同样对自己在未来朝堂上的地位充满了希望。
中州将军程不识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他又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一眼,非常希望会出现奇迹。但心中却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刚才他已经在那边来回搜寻好几遍,希望元召能够及时逃生,但浑浊的滔滔水流中,什么也看不到。他只得无奈拔下山崖上的刀,怀着万般的悔恨回到这边。
“将军!我们……。”
这些年,程虎从来没有见过程不识神色这么严肃的样子。他又羞愤又惊惧,率领着部下弓箭手一起拜倒在地。中州将军军纪严明一丝不苟,这次却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刚才谁射箭了?”
程不识低头看着手上的宝刀,那两个不久前还让他感到无上荣誉的字,现在却刺得他的眼睛生疼。
“没、没有,大家都没有……末将违抗军令,甘愿受罚,只求将军不要迁怒于弟兄们。”
程虎伏在地上,甘愿自己承担。却不料程不识缓缓摇了摇头,低声说道。
“都起来吧。你没有错,军士们也没有错,错的只是我一个人!”
在周围的一片惊愕表情中,程不识挥手让他们都站了起来。然后他扫视了一眼逐渐聚集过来的几千部下,又看了看那些显然还震惊于刚才突变中的民众,却唯独没有看虎视眈眈的刘广陵和倪宽他们。
“程将军,这话什么意思?你可不要包庇自己的部下!”
“刘将军!刚才在那样的情况下为什么要以箭突袭?”
面对着刘广陵的指责,出乎所有人意料,程不识终于直视这位羽林军将军,眼中隐然有怒火涌动。刘广陵稍微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这几天一向有礼的中州将军会突然变了脸。他本来就有些恼怒,再加上已经隐隐觉察出在场的这些人好像已经对自己有了敌意。不禁用手按住了剑柄,凛然说道。
“怎么,程将军难道真的是老糊涂了,已经忘记此行的使命了吗?!”
语气很重,毫不客气。程不识脸上涌起苦涩,他当然不会忘记今天主要是干什么来了,也正因为如此,此刻他心中才格外痛苦不堪。当那个义无反顾的身影毫不顾惜自己性命而奋力挥刀的时候,他的心中已经有了悔意。也许,回到洛阳城后应该去皇帝面前好好陈述一下自己的想法……然而却没有想到,终究已经都来不及!
“不该杀他的。错了!我们都错了,陛下也错了……!”
程不识满含悲愤的声音虽然低沉,但他的部下们和倪宽、刘广陵却都能听得见。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将军这是发什么疯,竟敢大庭广众之下直言皇帝之非!?
“程不识,大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真是岂有此理!”
倪宽厉声大喝。铲除元召本来是皇帝的秘密授意,程不识竟然在这样的场合要加以透露。而且言语之中有直斥皇帝过错之意,他岂能容忍!刘广陵更是怒目而视。却没想到,程不识接下来说的话,更加令人吃惊。
“老夫活了这么把年纪,是非黑白还是分得清的。我们都错了!元侯,他才是真正的大仁大勇之人!就算不提他过往所做的那些大事,只今日拼了性命不要而挽救这洛阳城的数万百姓,也足以称得上当世英雄矣!我们在这太岳山中杀了此人,罪孽深重,必将成为历史的罪人。”
悔恨之下,程不识怆然含悲,六千甲士尽皆低头。远近的民众当中,更是有隐约的哭泣之声开始传来。
听到他连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刘广陵和倪宽差点儿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程不识这是公然要和他们作对啊!
“程将军,人死都死了,你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可别忘了,你这是在替陛下做事,可不是给我们两个人!”
倪宽阴沉着脸,尽量放低了声音提醒他。程不识却只是呆呆的看着那把刀,自言自语道。
“人在做,天在看……吾心从此难安矣!”
“程将军不必多想了!明日之后,天下人将都会知道,元召在太岳山中替皇帝陛下狩获神兽时,不慎遇到山崩水啸之灾,遇难身死……放心吧!这件事不会引起什么太大波澜的。”
倪宽脸上终于露出得意的神色。欺瞒天下人真相的事,朝堂上某些人做起来一向得心应手。元召一死,必然树倒猢狲散,他的势力也不会再形成太大的气候。程不识惨然一笑,声音悲凉。
“瞒过天下人的耳目容易,想要自欺欺人却难!更何况,这数万洛阳民众亲眼所见……。”
“这个容易!程将军麾下这六千甲士手中有刀,斛中有箭,难道都是吃素的吗?”
刘广陵冷冷的打断了程不识的话。附近的所有人都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可怕杀机,他竟然要动用武力,在这山谷中杀人灭口!程不识眼中猛然迸射出光芒。
“如此狠毒……程某虽死,恕难从命!”
“哼!如果不这样做,今日之事传扬出去,众口纷纭之下……你难道想陷皇帝陛下于不义吗?!”
面对着刘广陵的低声怒吼。程不识沉默片刻,回首对几个心腹将校面无表情地说道。
“率领兵马,护送民众马上出谷回转洛阳,不得耽搁片刻,否则军法从事!”
将校接令而行。六千甲士和许多官吏一起,不消片刻的功夫就带领着心中惊惶的民众而去了。只剩下程虎领着几百弓箭手等候。刘广陵不怒反笑,他指了指程不识,脸色狰狞。
“你有种!陛下面前,看你如何交代!”
“交代……哈哈哈!这颗大好头颅,也足以对得起陛下恩德和这刀中之意了!”
大笑声中,中州将军、河间太守程不识拔出宝刀,横刎颈项,鲜血迸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