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鱼与熊掌 亦可兼得
身为天下至尊的皇帝陛下微服出行,这样的事,对于看过后世无数类似戏码的元召来说,一点都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尤其是像刘彻这样精力过于充沛的主儿,他要是不到处乱蹦跶,那反而不正常了!
在他看来,皇帝这个差事,就不是人干的活。整天看不完的奏章,听不完的臣子们唠叨 ,还要防备着这个谋反,那个篡位的。高高在上,称孤道寡,与人间感情隔离,一点自由的乐趣也没有。回到后宫还要应付一群女人争风吃醋,宫斗心机……。
即便是拼了老命忘我的去好好干,也总有些史官会抓住小辫子,记载下来,讽刺谩骂,载之史册,以史笔无情自居。而那些撂挑子耍横、追求自我享受、不好好干的皇帝,呵呵,就更是千夫所指,遗臭万年了!
所以,当看到得意洋洋的大汉皇帝陛下,以突然出现的姿态站在自家封地里的时候,元召一点都没有感到惊讶。
这样多好!政务之余,心情烦闷了,就领着人来次郊游,放松一下。总比整天窝在未央宫里好啊,在那儿,这位精力旺盛的皇帝,估计除了与妃嫔们造人,就只剩了寻仙问道、炼制仙丹了!
最近这段时间,专程来长乐塬拜访这位小侯爷的贵人们多了去了,所以他们这一行人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都是匝巾箭袖的劲装打扮,马上挂满了猎物,看上去只不过就是一群走马逐猎的长安子弟。
长乐塬,刘彻以前去皇家上林苑的时候,也曾经从此地经过,但并没有给他留下过什么印象,不过就是一片地势较高的荒原而已。
但今日他在元召的陪同下,站在高处放眼四顾时,心中却大为吃惊。不到一年的时间,这里已是天翻地覆,今非昔比。
但见北边向阳之处,一排排规划有秩的木质房屋,与所有别处的不同,却都是奇怪的人字尖顶形状,上面以南山红茅草和泥铺就。刘彻好奇的问过元召后,才知道这种构造的房屋住在里面可以冬暖夏凉,大有益处。
而高原的西面和西南部分,是一片一片划分开的区域。错落有致,却都是些略微低矮而宽阔的木板大通房,居元召说,那是生产区。
南面则在此前不久刚刚开凿了一个巨大的湖泊,把长乐塬南端汹涌东流的渭河水引了进来,并且先暂时建了一个简陋的码头。
有这么好的天然条件不加以利用,对元召来说,那简直就是浪费。其实他是有许多构想的,在他的计划中,这条河将来会有很大的用处。但以现在的条件,那些想法当然还无法实现,只能先当做一条运输水道来用了。
蜀中卓家的冶炼场所就建在水边,卓逊老爷子对元召的支持是不遗余力的。为了自己小儿子卓羽的未来,当然也为了让卓家在自己手上发展成为真正的百年大族,他不惜抽调了二十余名手艺精湛的冶炼师,来长乐塬听候小侯爷指派。这几乎是把卓家一半的技术骨干交给了自己,这份情谊,元召记在了心里。
在东北方向的那片地势较高的地方,就是那八百骁骑营精锐的地盘了。现在当然不再住在帐篷里,他们有了自己的营房,开辟出了一个宽阔的校场,修建了高高的瞭望塔台,有执勤哨卫在上面守护,可以俯瞰长乐塬的远近异常,以备警戒。
刘彻四处观望良久,不由得心中感叹,眼前这小子真是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只不过短暂时日,就把他当初给自己展示的那副蓝图,建出了大体的轮廓,心中不由得对这里将来会出现的奇迹越发期待起来。
“朕饿了,早就听琚儿说过你做的一手好菜,今日就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去做来,给朕尝尝,看看究竟如何。”
皇帝懒洋洋的躺在议事厅那张宽大木质长椅上,感觉很舒服。从半夜出城,一直溜达到现在,他的兴奋劲儿也过去了大半,这时有些迷糊上来,不一会儿,就朦朦胧胧睡过去了。
啊?还要在这儿吃饭啊?元召刚要再问问这位皇帝陛下想吃点什么口味的,却见他闭上眼睛不再搭理,只得跟随侍的那位宠臣韩嫣悄悄商议一番,然后留下韩嫣与司马相如在此侯驾,他才退了出来去准备食材。
皇帝在未央宫之外坐卧如此随便,大概除了在他亲姐姐平阳公主家里之外,就只有在这儿了。韩嫣与司马相如对视一眼,心中想法虽然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却是共识,天子对小侯爷的信任,真是无人可及了!
这两个人,一个是皇帝宠信日久的心腹,一个是新进被欣赏的翰林侍读,可以说都算是天子近臣了。但眼前情景,却让他们明白一件事,与长乐侯元召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比起来,自己还是远远不如的。
皇帝可以休息,跟来的那五十名宫中护卫却是懈怠不得,名叫连生的头领是个精明强悍的中年汉子,当下分派人手守住议事厅的四周,然后还不放心,又把警戒的明哨暗哨放出很远去,自己则按剑持弓守在门口,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闻讯赶来的卫青更是紧张,他自然是知道这一行人身份,不敢大意,连忙调动了骁骑营全部出动,把进出长乐塬的各个关口都封锁了起来。
元召见他们如此,却是暗自好笑。他现在身负异能,方圆几百米内,鸟飞蝶舞,风吹草动,潜意识中都能立即有所察觉。如果说这世上还能有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来刺王杀驾,那是绝无可能成功的事。
当下不去管他们,自去准备食材。回身时,看到老书生一脸迷惑欲言又止的模样,觉得不必瞒他,遂做了个调皮的表情,竖起大拇指朝天上指了指。主父偃脸上变色,心中大惊。
他远远的看到那据称是平阳侯之人的模样,早就觉得此人气宇非凡,龙姿凤表,非寻常人可比,再看到他对待元召的态度,心中已然有了几分猜测。
果然不出所料,原来这就是当今天子?竟然微服至此巡视,小侯爷的面子可真是够大的啊!
元召唤过崔弘与小冰儿来帮忙,卓羽和关喜也在旁边打下手,经过了几个月的相处,他们这几个人倒是交往的不错。
肉自然是要新鲜的,侍卫们打来的野味却正好,选了几只鹿、狍子、黄羊之类的洗剥干净,用刀子割下肥嫩的部分待用。
听到小冰儿的惊叫,却是在猎物堆中发现了有大家伙,不知道是被谁杀死的一只灰熊。看模样也就是刚生长到三四岁,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够放过,肥嫩的熊掌正是人间美味啊!
此时渭河汛期将至,河中的鱼类甚是丰富。崔弘早已飞马去打了十几条鲤鱼回来,小冰儿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小师父又要做那种好吃的鱼了啊!耶!太好了,今天又可以一饱口福了呢。
原来元召上次给他们做过一次,大家吃的是赞不绝口,意犹未尽。只是这种做法需要糖,那种东西当下来说太珍贵了,元召也只是用记得的方法熬出来了一点点而已,自然不舍的都拿来浪费了。
不过,今天他把小罐子中的那点都倒了出来,因为,要派一个大用场了!
议事厅前面是一片空旷的草地,几棵巨大树冠的芙蓉树,花开正好。左侧是一丛丛挺拔修竹,形成了竹林,清风阵阵,爽逸非凡。
野味,自然是用来烧烤的。架子就搭在树底的阴凉地里,几个年轻人在兴奋的忙碌着,切肉、生火、分类烧烤,忙的不亦乐乎。
主父偃依然是泡了一壶茶,在旁边的椅子上笑眯眯的看着,见元召一丝不苟的把几只割下来的硕大熊掌清理干净,然后放进旁边的锅里,以松木做燃薪,熊熊火苗开始舔着灶间蒸煮起来。
“昔日春秋时,楚成王最好食用此物,称为人间极品!一生杀熊无数,就为了享用这口舌之欲尔。可是后来,这位君王被长子商臣逼迫而亡,临死前,看着锅釜间翻滚的熊掌,欲再吃一口才甘心。小侯爷,可知道后来如何了?'”
元召抬起头,看到老书生历经沧桑的眼中似乎包涵了深意,不禁摇了摇头,他却是没有听过这个典故。
“呵呵!那楚成王用哀求的语气对其子说‘俟其熟而食之,虽死不恨!'可是商臣不耐的说‘熊掌硬,难熟!'硬生生的把这位春秋君王给逼死了,父子一场,却连这么点功夫也不相容啊!”
“啊?老偃,你不会是心里极想吃,怕我待会儿不分给你,所以才先给小子来个比喻的吧!哈哈!”
崔弘等人本来听到主父偃说故事,都在竖起耳朵听着呢,没想到元召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当时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老书生一口茶喷出来,把胸前衣襟都打湿了,一手指着元召,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你、你、你……岂有此理!老夫岂是那等馋嘴之人,哼哼!”
一番笑闹,气氛融洽。待的主父偃重新坐下。元召抓起一条鲤鱼,用小刀细细的刮去鳞片,收拾干净鱼腹中物。才抬头认真的看了他一眼。
“口腹之欲,甘味美食,有人曾为之亡国殒身。但依小子想来,为什么不可以借此等物来兴旺家族,丰盈天下呢?”
说到这里,他稍微的顿了顿,并没有就此详说,而是引用了孟儒的一句话回复了主父偃。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者也!世间纷扰,欲海生波,事到临头生死之间时,小子自然知道取舍的轻重,但只要方法得当,也未尝不可以兼得呢!却要多谢先生提醒。”
主父偃却什么都没有再多说,眼中露出欣慰的神色,手中凉透的一杯茶一饮而尽,只觉清心凉爽,大赞一声“好茶!哈哈哈……。”
倦怠的皇帝陛下终于醒来了,他是被腹中的饿意与闻到的香气唤醒的。
推开木厅的门出来时,眼前绿草如茵,清风徐来。树荫下,一桌丰盛的美味已经在等待着他的品尝。
心中食欲大振的刘彻快步走向前来时,却没有预想到,即将开始的帝国战争的引子,已经悄悄隐藏在了某道美味的当中!
第一百五十二章 酒中豪气 掌上云烟
无论是在前生还是今世,元召都是一个超级喜欢吃鱼的人。据他所知,这个时代,闻名遐迩的美食之鱼,有江淮的鳜鱼,有黄河鲤鱼,有东齐海鱼,有大江鲈鱼……等等。
好吃的鱼还是不少的,但流传的做法却是比较简单,只不过就是或蒸或煮而已。元召曾经在宫中吃过几次赐宴,即便是未央宫中的御厨,也没见做出什么别的花样来。
但今天元召为刘彻准备的菜品有些不同,他花了一点小小的心思。
烤的八分熟的新鲜鹿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这是用元召自己配置的酱料腌制过的,刘彻也曾经令御厨们做过几次,却总是感觉吃不出这种味道。
熊掌就更不必说了,只看色泽就知道咬到嘴里是什么滋味了。小碟子里搭配了几样凉拌的青绿野菜,炎热天气里,看上去非常赏心悦目,口舌生津。
而最令刘彻眼睛放光的是放在几案当中的那两道鱼,却与自己从前吃过的都不同。
那个长方形的食盘中盛放着的是一条全须全尾的大鲤鱼。通体焦黄,金鳞赤尾,肥嫩鲜美,香气蒸腾,令人垂涎。
而另一边的平碟中,却是条被周身清除干净,只余片成薄薄鱼片的鱼儿,另有小碟儿预备了酱汁待用。
见到眼前色香味俱全的如此美味,皇帝陛下很不雅观的咽了一口馋涎,舔了舔嘴唇,一把推开在跟前急着要用银针试菜的内宠韩嫣,别的先不去管,先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嘴里,只觉舌尖嫩滑,鲜香味美,酸甜爽口,回味之际,不由得心中大悦。
“这是什么做法?小子,你从何处学来的,这样做鱼……嗯嗯,此前却从未吃过。来,陪着一起吃,详细说说。”
刘彻很满意,一边示意元召坐下来,一边手却不停,半片鱼眨眼就入了肚。
元召谢了恩,这才在对面坐下来。虽然心中不耐这些繁琐,却是礼不可废。天子赐座,同案而食,这是多大的荣耀啊!朝臣中有此待遇者也寥寥无几,要不在脸上做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还想不想混了!
“陛下,这道菜的名字就叫做‘糖醋鲤鱼',这种做法自然是小子自己琢磨出来的了。鱼嘛,就是渭河中的普通鲤鱼,只不过小子添加了些特殊的食材而已。呵呵!”
“果然不错!都用的是何种食材,待会儿详细的写下来,那个……韩嫣!走的时候别忘了带回去啊。哈哈!”
被冷落在一边心存幽怨的年轻内宠,连忙上前躬身答应,脸上又重新焕发喜悦。元召暗自鄙夷,什么好东西都想收到未央宫里去,这里面自己苦心蕴藏的一篇文章还没有详解呢!
当下也不着急,只是拱手应诺。然后看刘彻又把筷子伸向那盘鱼片时,神色有些迟疑,这道菜却不知道如何吃法。
“您请品尝,此为生鱼片。需要蘸着小碟子内的调料方可使用,味道极为鲜美,不妨一试。”
刘彻夹了一片雪白的生鱼片,细细看时,却见那小碟子中的汁沫色呈金黄,听元召解说是用芥末种子、岭南青梅加上鱼籽等八种物调制而成的,遂按照元召所说轻轻蘸了一点,等到鱼片放入口中时,只觉柔滑细腻,辛辣芳香,生平鲜美滋味,竟以此为最!
“好!太好!大好!如此美味,可称之为金齑玉鲙也!”
皇帝陛下用这样的语气称赞一件东西,可是极为少见的,侍立伺候的宫中人都心中吃惊,他金口玉言,在这样的情况下脱口而出,那就等于是为这道菜赐名了。
还未等别人反应过来,最知道皇帝心思的韩嫣早已趋前一步,声音中带了激动之意:“主人大才啊!也只有这般世间少见的珍馐才配的上您赐予的菜名了,细细品味,果然是相得益彰啊!”
听他都这样奉承了,余人自然也不能冷了场,纷纷大赞。认真说起来,这道菜和这个名字果然是很相配的,也不算是违心的拍马屁。
元召微微一呆,他倒是记得这道生鱼片在古食谱记载中,名字就是叫做“金齑玉鲙”的,当时自己还觉得这个菜名很不错,好好的品味了一番。却没想到,最先的出处竟然是来自眼前这位大吃特吃的皇帝陛下,不免感觉有些好笑。
熊掌虽然也是珍品,但和第一次吃到的这两道鱼比起来,却又是不如了。刘彻吃的高兴,心中大悦之际,吩咐元召去拿酒来,今日他要好好的畅快一回。
元召不敢给他喝度数太高的,亲自去后面选了两坛烈性柔和些的提来,待到回来时,却见树荫下,侍卫们已经按照刘彻的指派,排开了一溜几案,招呼众人都坐了下来,看架势,竟是要来个大场面啊!
元召心下一晒,史书上记载的这位帝王的那些逸事传说,看来是有根据的,赫赫威严的背后,也只不过是个偶尔率性荒唐的年轻人而已。
却没想到,一口酒喝罢,他瞪了元召一眼,招手唤过那侍卫头领连生:“去!领着你的人,把这小子后面藏着的酒都搬过来,哼哼!想要糊弄,没门儿!”
看着他轻蔑的眼神,元召咧了咧嘴,有些苦笑。
喜欢醇酒美人的皇帝果然是不好糊弄的啊!从堆在草地上的酒坛中一伸手,就挑中了一坛酒性最烈的。也不用别人倒酒了,酒浆飞溅,满满一盏,举起来,先尽力一口,大赞一声:“好酒!来,今日有缘,大家一起喝!”
不得不说,二十八岁的刘彻是个英俊的青年,面如冠玉,天庭饱满,举手投足间散发着雍容华贵的气息。此刻脸上带着善意而无害的笑容,似乎渴望得到每个人的友情与信任。但是权利久经沉淀已经在他骨子里刻下高傲的印痕,那种长期上位者所养成的气势不知不觉就令人心折。
虽然没有明说,但在座的人,大多已经猜到了这位平阳侯的真正身份。如果此人真是未央宫中的那位,这杯酒当然要喝的!各自心中小小激动,举起杯盏,都一饮而尽。
刘彻豪爽的哈哈大笑,四周扫视一眼,目光掠过每个人的脸上。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知道元召的妖孽,那么聚在他身边,能让他以朋友之意相待的这些人,一定也不会是碌碌庸俗之辈的。将来这里面说不定就有为国出力的人才啊!
这一顿饭吃的甚是心情舒畅,尽欢而罢。元召所烹制的菜都被一扫而空,人人却是意犹未尽。
“小侯爷,别的东西倒还罢了,那两道鱼的食材配方,你可要详细的写下来,莫要有所遗漏啊!”
韩嫣是个非常细心的人,对主子交代的事情,从来不会忘记,都会办得妥妥帖帖的,所以才成为了刘彻的依赖。
元召点了点头,见旁边吃的心满意足的皇帝有些酒意微醺的看着自己,随淡淡笑了笑说道:“几种食材配料都很寻常,那边自然不缺。但其中唯有一种,却不易得。”
刘彻听他这样说,倒是感觉有些好笑,朕的宫中,难道还会有不易得之物?因此,没等韩嫣接话,他倒是先开了口。
“哈哈,小子,你且说来听听,有什么东西这么珍稀啊?”
只见元召抬了抬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陶罐,放到案上,轻轻推到了他的面前。
“就是此物尔!呵呵,实不相瞒,如果此物丰盈,足够使用的话,小子倒是还有许多美味佳品可以做出来……只是这种东西在世间还太过稀缺,所以不免令人遗憾。”
刘彻听到元召对此物如此看重,倒是勾起了他的好奇心。身边的韩嫣早已殷勤的捧起那小陶罐,打开盖子,他探首去看时,但见亮漆漆的罐子里,有小半下细软如沙状的洁白颗粒,晶莹闪亮。不禁一愣。
“这不是你以前弄出的那种精盐吗?此物虽然稀缺,但你不是上奏说已经开始要大规模制作了吗?这又是何意!”
元召轻轻摇头:“非也,非也!世间有物,外表虽相似,其中乾坤却不同。您不防尝一点儿试试就知道了。”
见他小小年纪,却说出老气横秋的话来,周围人无不失笑。刘彻也被他逗乐了,遂用指尖挑了一点,放到嘴里,舌尖刚一触及,一股甘甜醇香刺激到了味蕾,不禁大吃一惊。
“这……这是糖?”他犹自不敢相信,一边连忙又尝了一点,终于确定无疑。这就是糖,最纯正的甜!
“小子,你是怎么做到的?这般细腻,这般甜味纯正!和这个比起来,那些像石头一样的大黄砂糖块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啊!”
看到他喜悦的神情和周围人惊疑不定的表情,元召只是竖起手指头,一脸自信的说道:“这种技术其实很简单!只要有充足的蔗糖材料,您要多少就有多少!”
刘彻闻听心头大震,他素知元召在大事情上从来不说没有把握的话。糖,在现在的世间,还是一种真真正正的奢侈品。
未央宫中那些大黄糖块,虽然也是甜的,却带了一种涩意,但已经是最上等的贡品了。岭南的几位王爷每年精心准备好,作为一种稀罕物品,派人千里迢迢押送来长安。一些大臣们承蒙赏赐或者当做礼物赠送一点,也是珍贵的很。一般平常人家,却是极少见到,更不用说拿来做这做那了。
“小子,此话当真?你可知道说大话的后果!快详细说来听听。”
刘彻已经心中火热,有些迫不及待了。任谁都明白这其中会有多么巨大的经济价值。
“蔗糖之属,取自甘蔗,这种作物生于岭南炎热烟瘴之地。北方以为稀奇,而在江淮、西南诸地,遍地植生,贱如草芥 。如果您能打通运输渠道,大量北运到此……呵呵!小子自然有办法把它们变废为宝,化腐朽为神奇!”
打通西南夷通道?刘彻正要再细问,却忽然有侍卫来报,长安方向大道上烟尘起处,有红翎急使飞马而来。
谁人贪心谋划,锦绣江山起波澜!千里外,传来了西南夷叛乱的消息,也开启了大汉帝国开疆扩土、威震四夷的开端!
第一百五十三章 彩云之南 烽火连城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世间事往往如此,幸运的事不会连续到来,不好的事情开了头,祸源就都赶来凑热闹了。
长乐塬上,微服出行,纵马快意的年轻天子,在品尝过人间美味之后,喝着元召奉上的清茶,吹着原野的凉风,极目空阔,暑意消解,命司马相如当场献词一篇《清风赋》,只觉如此惬意,心情大爽!
然而,好景不长,午后好时光很快就被打断了。长安方向,急如星火,有红翎信使到了。
大才子司马相如的文字还没有写完,停住了笔,有滴墨溅在了竹简上,碎如利剑黑血般峥嵘!
皇帝把看完的那两方帛书直接扔在了案上,转身向大厅里走去,脸上怒色并没有掩饰,宛如冬雪含冰,虽是正当夏日,众人却觉寒意凛然。
元召瞥了一眼,见那上面也不过廖廖几行字,心中有数,对众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各自回避,去干自己的事。
卷起从千里之外传递来消息的急件,元召随后跟着走了进来。
大厅里空空荡荡,空气中似乎也含了怒火。这时候没有人敢进来自触霉头,就连韩嫣也是心惊胆战的留在了门口,心中暗自揣测着皇帝的心情。
刘彻坐在正当中的椅子上,隔了那排宽大的桌案,脸上神色不定,目光如刀剑,在这一刻,显露出的是天子的威严。
天子一怒,浮尸百万,流血千里,那绝不是无妄的传说!
“元召,你知道是什么事了吧!”
语气凛冽,虽然此处不是未央宫含元殿,但随意畅谈的时刻已经过去,此刻他们的关系是君臣!
“小臣已经知道。南国两处烽烟又起,边郡告急!”元召拱了拱手,神色自若。
刘彻哼了一声,站起身来,来回走了几步,心中说不上是气恼还是激奋。
他,承袭了文景两位先帝创下的盛世基业,也延续了他们对待四面邻居宽容绥靖的政策。十多年来,除了以防御性的姿态与北面的匈奴局部有战火外,南疆一直是平安无事的。没有后顾之忧,这也是去年他敢于抽调天下驻军设围马邑的原因。
可是现在,南疆、西南边邑的那几个半附属性质的小国竟敢公然反叛了!攻陷邻邦,杀戮汉民,并且愈演愈烈,竟然形成了连横之势,如果任其势大,江淮以南将要大乱矣!
“区区番邦小国,蛮夷之地,多年以来,诸多供给都仰仗大汉,今日竟敢如此,实为可恨,朕必发兵击杀之!”
元召皱了皱眉头,也不怨皇帝如此发怒,天下安定了这么久,内地不见兵戈,黎民安居乐业,想必他的心中还是很得意的。忽然那群南蛮子起来捣乱,这不是**裸的打他的脸吗?可是如果在这个时候集结大军征伐,却实在不是良策!
“陛下且息雷霆之怒,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应分别寻求解决之道,不宜急于就下决定。”
“哦?小子,不要说这些没有用的话。大汉帝国的威严岂容践踏!你要有什么别的办法,就赶快说来听听。”
见刘彻依旧冷着个脸,元召不禁暗自心中嘀咕:“对待强敌匈奴你倒是谨慎,对待这些南方小国却又如此自大,难道不明白‘疥癣之疾,足以毙命'的道理吗?”
“陛下,小臣心中倒是有些想法,但军国大事,岂能在小臣私人封地商讨呢?请陛下立即启驾回宫,先听听大臣们的意见,再做决定吧!”
元召说完半天,却没有听到动静,抬眼悄悄看时,却见皇帝脸上带着奇怪的神情,正在端详他。
“啧啧啧!小小年纪,就懂得这么多规矩,知道言之轻重,不错啊!呃,适才朕才想起来,你先前特意给朕做了那道鱼吃,转弯抹角的牵扯出那些蔗糖的由来,说什么西南遍地甘蔗贱如茅草……嗯,这中间难道没有联系?小子,莫非能未卜先知!”
元召咧了咧嘴,神仙志怪,这位还真是笃信此道!自己可千万不能让他误认为懂得这些,否则以后的麻烦,无穷无尽。
“陛下,小臣哪里有那种本事啊,这只是凑巧了而已!不过,以小臣的想法,这次虽然会动些刀兵,但对大汉而言,却未尝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呢。”
刘彻又看了看他,虽然还是有些怀疑,但现在不是探讨那些的时候,反正这小子在自己的手心儿里,跑不出去,以后有的是时间逼他说实话。
“朕这就回长安了。其实这次微服出来,朕是有些太任性了。呵呵,回去后,还不知道那些大臣们心里会怎么嘀咕呢。就连母后和老祖宗那儿,恐怕又是听不完的唠叨和教诲了。”
说到这儿,元召听到他的语气中竟然有些淡淡的伤感,惊愕的抬起头时,刘彻正收回远望野外起伏长草的目光,神情中似乎带了怀念,拍了拍他的肩头。
“不过,朕很喜欢这样的放松方式,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去看看更多的大好山河……走吧,跟朕一起回去,你的胆识和谋略足以参与朝政了。另外,那道鱼,朕希望在未央宫中也能吃到。哈哈!”
元召郑重的施了个礼,这次他的态度很认真。
特特马蹄,猎猎旗帜,所有人注目着自家小侯爷,重新跨上战马,离开与大家又相聚了小半年的长乐塬,随侍在长安来客之左,逐渐远去了,身后残阳如血,壮怀激烈……。
皇帝竟然三天不在未央宫,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不理政事,外出游玩?听到这个传闻的文武大臣惊讶有之,错愕有之,暗自腹诽者有之,捶胸顿足者有之……。
但当今日早朝时,看到那个年轻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高高的御座上,却没有人再提起这个茬来,因为天子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们做出决断。
第一,东越国起兵攻打东瓯,兵锋直指南越,东瓯王求救!南越王致天子书告急!
第二,巴、蜀边郡告急,西南夷滇、邛、笮、冉笼、斯榆等十余小国作乱,攻略汉地,洗劫官民,当地盗匪闻风而起,造成三郡十县之地陷入恐慌动乱中,当地郡守请求朝廷派遣军队支援平叛。
听宣旨宦官高声说完红翎急件的内容,大殿上有暂时的沉默,几位大臣互相对视一眼,他们早在昨日就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事关刀兵之事,不知道皇帝的态度为何,因此无人立即接话。
大汉天子刘彻高高在上,面无表情,目光透过九龙冠冕扫视群臣,见一个个老神在在的,眼观鼻,鼻观心,安稳而坐,都不想做出头鸟。不出自己所料,这帮人都安逸的太久了,暮气沉沉,想要依靠他们有所作为,何其难也!
想到这里,他脑海中没来由的就涌现出昨日在长乐塬上的画面,那小子连同他身边的那群人,那个地方,那种朝气蓬勃,自己与他们只不过相处了半日,心境彷佛就年轻了好几岁呢……。
他的目光顺着看过去,在文臣班尾的最后,终于发现了那个少年的影子。只是离得太远了些,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衣服倒是穿的规规矩矩的,符合一个侯爷的身份。
“今日朝会别的事情统统不用提出来,都给朕押后。这两件事必须议出个结果来,一件一件来,什么时候列出章程,什么时候再退朝,都听清楚了没有?哼!先好好想想,两越危机该如何处置吧!”
所有文武百官都是心头一震,皇帝这是动了肝火了?看来今日的一言一行更要谨慎些才行啊!
自从田玢接任丞相以后,大汉太尉一职暂时空缺,在这件事上群臣多有猜测,不知道皇帝陛下属意的人选是谁,这么久了,那一个席位便一直空置。
田玢为百官之首以来,这还是参加的第一次大型重要朝会,坐到这个位置上他才发现,自己面前的案几比别人的竟然大了许多,屁股底下的软垫也更加舒服。不由得得意非凡,哈哈!想不到我田玢也有这一天,不管皇帝是什么意图,反正自己也是当上丞相的人了,终于没有窦婴老儿那个可恶的背影挡在自己面前了。
“丞相左顾右盼却是为何?有什么高见不妨先说来听听吧!嗯?”
田玢想自己抽自己一个嘴巴子,暗骂自己沉不住气。这倒好,被第一个点名,却是说什么好?
今天来上朝的路上,他就打定了主意,只做缩头乌龟,不发表任何意见。实在躲不过去,就打个哈哈和稀泥的。
什么东越起兵,西南夷叛乱的,他早就猜出这是谁的手笔,在那人的棋局上,南国烽烟不过是刚开始布子而已,后面一系列的杀招儿会接踵而至。
田玢正恨不得在旁边坐山观虎斗,盼望着这场乱局来的越猛烈越好,他怎么会自己去跳进这趟浑水呢!
不过既然皇帝问到了自己的头上,身为丞相,却是不能不回答的。
“启奏陛下,老臣以为,自春秋以降,数百年来,两越及其附近几个小国身处偏僻蛮荒之地,治下之民极其穷困疲乏,互相攻伐劫掠乃是常态。虽然名义上附属于我中原,但他们反复无常,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自从前朝秦始皇帝时,实际上就对他们之间的战争已经不闻不问了。现在我们大汉朝又何必去浪费兵力钱粮,替这些蛮夷分辨公道呢!”
不得不说,朝中群臣固步自封、眼光短浅者大有人在。听完田玢的话,立即一片赞同附和之声。当然这里面也不全是阿谀奉承这位丞相大人的,有些正直守成的臣子却也是从心里这样认为的。
刘彻皱起了眉头,大为失望!这不是他想听到的话,也不是他想要的奋武鹰扬的开始!
大汉天子从御座之上直起了身子,眼光越过所有高冠博带、朱衣紫袍,看向殿角的方向,即便朝堂尽皆腐朽,好在,他还有一个希望!
“丞相之言大谬!此为误国之语也!”期待的人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盛夏光年,骄阳刺眼,风穿过含元殿堂,光线斜射进来的地方,少年站了起来,清朗的声音,传到每个人的耳中,清清楚楚,堂堂正正。
第一百五十四章 眉间斗破 少年锋芒
看谁铮铮傲骨,铁骑踏遍河山。正气一身何所惧,剑影刀光荡云川,得天下长安 !
站在风尖浪口,周身披挂狼烟。策马扬鞭除敌寇,善恶分明义凛然,当时正少年 !
《大汉帝国史??元公世家》记载:“……时东越兵盛,困东瓯,兵锋直指南越,威胁汉朝会稽诸郡。事急矣!使人求救于天子。天子会朝臣,问丞相田玢,田玢对曰:‘越人互相攻击,固其常态。又数反覆 ,自秦时已经弃之不理,今日事变,不足以烦中国往救也!'群臣多赞同者。时元公在侧,起身正色曰:‘丞相之言大缪!夫大国,以仁义为先。对待友邦,特患力不能救,德不能覆。如果有能力做到,何故弃之?且以前秦为例,最为不妥,秦朝连咸阳都亡国毁弃了,何谈南越呢!今小国邻邦以穷困来求救,大汉若弃之不理,伤其倾慕之心,以后又将以何德行威服四邻?又将以何威严使万国来朝,归于王化呢?'元公当时少年,其谋略胸襟深远已至此,满朝皆惊!天子大悦,赞之曰:‘壮哉斯言!小子可谓大汉少年榜样。丞相之言不足用也……。”
南越、东越、东瓯这三个国家在与汉朝接壤的南疆十几个小国中,算是较大些的了。而三者之中,南越国疆域最广,东越兵力最强,东瓯夹在汉与东越之间,地理位置最重要。
东越的野心,早就酝酿了很久很久了。东越王余英的最终目标是逐渐吞并周边小国,然后把这一地域划归在自己王权之下,建立一个统一的国家。
这次之所以选择东瓯作为最先进攻的目标,却是来自国相刘少驹的谋划,因为,东瓯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当初七国之乱,吴王刘濞兵败逃亡,他素来与东越王交好,因此首选目标自然是逃往东越国避难。
但当跑到汉与东瓯边境时,却遭到早已埋伏在此的东瓯军队的伏击拦截,致使吴王逃脱不及,被尾随而至的汉军击杀,吴国就此覆灭。
这样的深仇大恨,这些年来,卧薪尝胆的刘少驹一刻都没有忘记,而今,机会终于来了。
吞并东瓯国,一来可以扩大东越的地盘儿,为逐渐蚕食周边打下基础。二来抽掉了东瓯这块跳板,东越就能与汉朝直接搭界了,到那个时候,随便进入汉朝境内,攻略劫杀,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因此,在得到某个强大力量的暗中支持后,东越国这次集齐了全部的力量,侵略如火,势在必得。
东瓯国力衰弱,兵力根本就不足以抵挡东越,苦苦支撑之下,眼看不敌,因此才急忙派出使臣赴长安求救。而南越国也看到了下一步将要面临的危机,因此也派使臣向大汉发出了出兵的请求。
长安未央宫含元殿,丞相田玢脸色铁青,冷冷的瞅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心中恨不得一口咬死他!
太气人了!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啊!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竟敢对威权赫赫的大汉丞相口出不逊之词,而且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这让一向睚眦必报的田玢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可是,他咽不下去,也要忍气吞声啊!没办法,因为天子已经用大为赞赏的态度给元召背书了。
“丞相之言,不足用也!”这几个平常的字,从刘彻的嘴里说出来,那就是金口玉言。他冷淡的眼神飘过时,等于当着百官的面狠狠的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尼玛的!你去赞扬那小子就赞扬吧,为什么还要踩舅舅一脚呢,活该你被人算计! 哼哼。”
田玢心中大恨,但他是城府极深之人,强行压下怒火,向上拱了拱手,退回自己座位上,低头不语。
“长乐侯这一番话真是谋国之言啊!史官可记下来,以后再与邻邦交往时,有犹豫不决者,就好好领悟一下这段话的精髓吧,我大汉胸襟正该如此!”
一边早有太史令应声而诺,把这段君臣对话一字不漏地记录了下来,以备记入史册中。
铮铮之语,载于青史,流传后世,这是多么大的荣誉啊!
文武百官瞩目向那个依然挺立于殿中的少年,羡慕赞叹。其中汲黯、郑当时等人却因为他的锋芒毕露担了一份心。而更有许多幸灾乐祸的目光,偷偷瞄了瞄丞相大人的背影,对这位被当做小丑的配角感到有些悲哀。
“如此说来,南疆之乱,出兵援救势在必行了,诸位卿家可还有什么不同意见吗?”皇帝面向群臣,再次问了一遍。
田玢是不搭腔了,阴沉着脸,手拢袖间,闭目养神。
有人轻咳一声,离开了自己的座位,来到大殿中央,苍髯白发,眉毛如雪,正是新任御史大夫公孙弘。
“陛下,臣蒙皇恩,简擢提拔,作为当朝三公,有些不同的看法,特来启奏。”
刘彻见是公孙弘奏事,点了点头,示意他但说无妨。刘彻近来与那位大儒董仲舒谈的非常投机,相应的,对公孙弘这位上了年纪的儒学之士也十分器重。
“陛下,刚才长乐侯的一番话虽然很有道理,但我们不应该忘了现在最主要的敌人是谁!经过马邑之事,北方草原上的狼群可是都红了眼睛,现在正在虎视眈眈的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呢。”
见皇帝皱了皱眉,公孙弘稍微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下去。
“东越国虽然小,但国内山林湖泊密布,地形复杂,且民风彪悍,极难使其屈服。如果朝廷决定出兵的话,兵力过少,则无济于事,万一失利,摧折了兵锋,反而不美。而如果集结重兵,自然可以摧枯拉朽,但需要良将统帅。现在我朝精锐尽在北疆防备匈奴,如果轻易调兵遣将南下……臣恐怕匈奴人会趁机侵袭,那就得不偿失了!请陛下明断。”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一番道理讲的清楚明白,厉害关系剖析透彻,百官看向公孙弘的眼光渐渐有了不同。不由得交头接耳,又小声议论起来。
听着下面的不同声音,皇帝的眉间越蹙越紧,但公孙弘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匈奴人才是心头大患啊,北疆边关的将士,现在一个都不能轻动!
可是从哪儿调兵呢?分散在各郡县的驻军数量也并不多,更加不可抽调!因为,经过七国之乱的教训,在皇帝的内心深处,对各地的那些王爷们,始终是怀了一种防范之心的。
不止东越,还有西南夷啊……!难道要调动警戒长安的细柳营驻军?他心中踌躇,决断不定。目光逡巡之际,忽然发现名叫元召的少年正静静站立于金阶之下,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不知道在想什么。
“长乐侯在神游何处啊?既然是你首先提出救越之议,想必胸中早已有良策,就赶快说出来让大家听听吧!呵呵。”
含元殿内的众臣正在互相议论,忽然听到皇帝用这种带了调侃的轻松语气说话。心中不免吃惊,刚才还见这位天子蹙紧了眉头,怎么又如此轻佻了呢?
公孙弘转头看着就站在自己身边的元召,他不相信他小小年纪就有摆平这件事的能力。
公孙弘从小勤奋,家境贫寒,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勤学苦读,养过猪,放过牧,地地道道的穷孩子家出身。凭着自己的一股毅力,在年近六旬的时候,终于青云直上,一飞冲天。
然而现在,他瞅瞅旁边这位小侯爷的蓬勃朝气,再看看自己的一把白胡子,心中无限感慨!一个是青春少年,一个是老朽将至,他突然感到意兴萧索,有些淡然无味……。
元召却不知道这位老人家的失落,听到刘彻询问,他早已胸有成竹,不慌不忙的说到:“陛下放心,小臣却有一策,不用调动别处一兵一卒,可解南疆危机也!”
含元殿内,静悄悄的,议论声都沉寂下来。皇帝脸上浮现出莫名的神采,群臣表情各异。
“在很早的时候,我就听人说过一个道理,叫作‘疥癣之疾,足以毙命!'不用小臣多说,我想陛下和诸位大人也应该明白其中的意思吧?”
元召稍一停顿,并没有等别人搭话,就继续说下去。
“我大汉地大物博,幅员辽阔,与北方宿敌结怨已深,已经到了非血战不能平息的地步。既然明知道早晚会有一场波澜壮阔的国战,就不能不早做准备。一旦汉匈开战,必然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因此,必须集中全部的兵力,方有胜算的把握。”
自从大汉开国这么多年来,匈奴人究竟有什么样的实力,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平心而论,现在全面开战的话,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因此,听到元召的话,纷纷颌首点头,表示赞同。
“现在陛下问的是南疆的动乱,你却在这里喋喋不休的说匈奴人如何,与匈奴人的关系以后究竟如何,陛下和朝中大臣们自有定论,什么时候轮到你这无知小儿在这里说些尽人皆知的事实。陛下,请治此子大言无当之罪。哼!”
元召不用去看就知道说话的是谁,正是老对头张汤。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自从元召上殿,大汉廷尉张汤就看到他了。上次为了聂壹的事,廷尉府的一干人被元召殴打,连张汤都被弄了个乌眼青,可以说是丢尽了面子。
可是这个场子却一直都没有机会找回来,张汤的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怒气呢。今天见元召又来到了朝堂上,并且一上来就让丞相田玢吃了个瘪,他不由得在下面暗自高兴。
田玢是什么人,他太清楚了!得罪了他,以后有你好受的。趁这个机会,自己还不赶快表明立场,与这位丞相达成统一战线,又等待何时呢!
果然,听到他这么说,田玢侧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彼此心领神会。
而皇帝却并没有异常的表现,脸上带了笑意,朝这位廷尉大人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稍安勿躁。
张汤本来就没奢望用这个罪名能让元召被责,他只不过是借机向田玢表达立场而已,同时也是出一口自己胸中恶气。见皇帝摆手,正好顺坡下驴,却没忘记在坐下之前,对那少年重重地冷哼了一声,以示轻蔑。
元召连转身看都没看他一眼,在今天这个场合,自己还没功夫去搭理找茬的人,因为他计划好的一些事,必须在今天的朝会上达成。同时,有些道理,他必须用精准的语言说出来,让这殿内的君臣都做到心中有数。
因为,元召心中有些预感,今天的朝会过后,也许是一段崭新历史的开端!
那将是一个伟大帝国蜕变的开始,从此以后,隐忍妥协、韬光养晦都将成为过往。经过这么多年的蛰伏修炼,大汉朝隐藏的锋芒,在匣中已经沉寂的太久。元召已经听到它铮铮作响的声音!沉眠的鳞爪开始飞扬,云雾升腾处,巨龙已经想要挣断枷锁,啸傲苍穹,威震八荒……!
而现在,无论是皇亲勋贵,还是朝廷内外的臣民,却都还没有认识到这一点,所以无法跟雄心勃勃的皇帝陛下步伐保持一致。
自己的任务,就是要推他们一把,大汉天下,士农工商,思想统一,凝聚合力,这样才能攻无不取,战无不胜嘛!
“元卿,继续说下去,朕准许你畅所欲言,尽管说,即便说错了,也赦你无罪!”
皇帝脸上笑容可掬,连称呼都变得如此亲密起来。他越来越觉得,元召说的,正是自己最想要的。
元召点点头,继续接着刚才的话头往下说:“陛下,小臣却并非是故意绕圈子说废话,刚才之所以说这些,只是想让大家明白一件事。汉之大敌,匈奴也!而要想平定匈奴,除了加强军事力量之外,最主要的还要有一个安宁的后方,方才没有后患之忧!所以这些南方小国的叛乱,绝对不可轻视。这就是小臣力主支援东瓯、南越的原因了!”
“此言大善!欲伐匈奴,先定后方之乱,果然如此!诸位卿家可都听明白了?”
群臣中早已有些明白这其中的关系,只是没有元召把道理说的这么透彻而已。当下响应皇帝的问话时,点头者有之,赞叹者有之,对这位小侯爷素来怀有好感的部分官员更是轻轻抚掌,满脸欣慰之色。
“好!元卿,快说说你的妙计吧!如何退东越兵锋,解南国之危呢?”
今天的朝会,已经拖的时间够长了,但刘彻并未觉察时间的流逝,满脸兴奋,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元召。
必须要加快进度了,赶快把自己想好的计划告诉他们完事儿!因为,没吃早饭的长乐侯爷,肚子已经咕咕叫了。
“陛下,依小臣想来,要对付东越,根本无需从各处调兵南下,只用驻扎在会稽郡的万余南方汉军足矣!”
他此言一出,群臣大哗,尤其是一帮宿将武夫行列中,更是人人脸上露出不相信的神情。在他们看来,元召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就是信口开河,根本就不懂战争为何物!
据红翎信使送来的情报上所说,东越国这次集结的军队,不下五六万人,且都是彪悍骁勇之辈。用这区区万余地方军队,跨国去对阵对方的五六万精锐?怎么可能会打胜!
就连皇帝刘彻脸上也是露出惊愕之色,他虽然没有亲自领兵上过阵,但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以寡敌众,何其难也!
还没等他说话呢,早已有人忍耐不住,拍案而起。
“呔!元召,你这黄口小儿,无知顽童!说了这半天,根本就是在逞口舌之便,竟敢以军国大事为儿戏!陛下,臣请把此狂徒撸去侯爵,逐出朝堂,以儆效尤!”
元召看了看张汤那一张气愤的焦黄的老脸,轻蔑地撇了撇嘴。
“廷尉大人,知道你心里记仇,但你这么心存成见的污蔑于我,就是你的不是了啊!君前无戏言,我怎么会信口开河呢!你真是智商堪忧啊,真不知道廷尉府平时是怎么断案的,想必冤假错案少不了……呵呵!”
张汤虽然听不明白“智商”所指的是什么东西,但料想他说的不是什么好话,气的用手点指着元召:“你、你……无知小儿,这么大的口气,既然知道君前无戏言,可敢在此立下军令状?”
张汤一面故作生气,一面偷眼瞧着元召的举止,心里暗暗期待:“小子,快答应啊!快答应,快答应……!”
果然,元召受不了他的激将法,脸涨得通红:“好,就立下军令状!我要是说大话,贻误了军机,就如你所愿,甘愿受罚!可是,如若依我之计,凭着这万余人平定南疆,廷尉大人又做何解呢?”
张汤见元召中计,心中大喜,生怕他反悔,哪里还来得及多想,不禁哈哈大笑:“好!有陛下和群臣作证,此事一言为定!你这次如果能成事,我张汤就卸去这头上冠带,从此不再踏入朝堂一步!”
没想到元召却摇了摇头:“我可不要陛下罢你的官,那个……不如把你一半儿的家产赔给我就好了。嘿嘿!”
皇帝刘彻及满朝文武看着这两个人一来一往就弄出了这个局面,不禁有些发呆。人人心中暗叹,热血少年终究难敌老奸巨猾啊,长乐侯中了圈套了!
“且慢!张汤,你身为朝廷重臣,以如此手段,引诱他一个孩子入彀,还要脸吗你!”
主爵都尉汲黯终于忍耐不住,拍案而起,怒目相向。
第一百五十五章 愿请长缨 手缚苍龙
未央宫含元殿外,风吹过盛夏,有繁花似锦,开了又落。恰似人间朝暮,日月无常,正得意处,转眼成殇。
殿内御座上,皇帝刘彻目光有些呆滞,看着下面的群臣,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帮侍读、学士、侍卫等人也都呆看着,好好的一场商讨军国大事的朝会,这会儿变成了菜市场!
事情是从长乐侯元召跟廷尉张汤的赌注开始的。然后,愤怒的汲黯拍案怒斥张汤以老欺小,随后与张汤为朋党的大臣赵禹、李固之辈又指责汲黯君前无理,见此情况,太中大夫郑当时等一帮忠正之臣也不得不出来声援元召与汲黯了。互相指责,各不相让。再加上丞相田玢阴阳怪气的在旁边添上几句,于是就演变成了现在的意气之争。
皇帝重重的咳嗽了一声,用手指了指下面:“你们、你们……尔等还有一点儿朝堂大臣的样子吗?如此作为,成何体统!”
听到他发声了,底下稍微安静了一下,田玢这会儿也缓过劲儿来了,朝上拱了拱手:“陛下, 休要怪臣子们失礼啊,实在是忍受不了这黄口孺子在此胡说八道,如果听信此人之言,贻误了军机大事,到时候就悔之晚矣了!”
“哦?我的谋划还并没有说出来,丞相大人你又怎么知道我在胡说八道呢?莫非你是铁口直断的神棍?呵呵!”
没等皇帝再表示什么,元召接过了田玢的话头,却没有理会别人,只是转向田玢,静静的盯着他。
看到元召撇向自己的不屑眼神,又勾起了心中被皇帝打压后刚忍下去的羞愤,田玢的怒火再也无法压抑,陡然涌起杀机。
他从来都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一点儿小怨小恨也必加倍报复,何况今日的这般大失颜面!
“元召,今日在这含元殿上,你既然已经立下了军令状,口说无凭,立字为据!来人,马上写下文书,让他签字画押!留作凭证。哼哼!”
没想到元召一点儿都不慌张,眼珠一转:“看来田丞相与廷尉一样,对我一点儿信心都没有哇!唉,张廷尉倒是有气魄,敢拿出一半儿的家产来赌小子的无知,却不知道丞相大人……?呵呵!”
“哈哈!元召小儿,这有什么。老夫为了这大汉天下的安危,说不得也要与你赌一把。如果你能凭着那万余人马,解了南国危机,本丞相愿与廷尉一样,心甘情愿把一半家产奉送给你。但如果你只是大言不惭,逞口舌之利,拿着如此大事开玩笑的话,老夫岂能容你,那就该下廷尉府问罪了!”
说到后来,已经是声色俱厉。所有人心中吃惊,下廷尉府?进了那个地方就是进了阎王殿!还没听说过有几个人能活着走出来的呢。田玢这是要致长乐侯于死地呀!
刘彻坐在那里听的明白,心中对田玢今日所为有些不满,正要出言阻止,却见元召那小子仿佛迫不及待一般,提起笔来,刷刷刷一挥而就,然后签字画押,就递到了田玢与张汤的面前。
汲黯、郑当时、石宽以及与元召交好的东方朔、司马相如等人大惊,欲要阻拦,却已来不及了。这可是生死状!一旦签就,谁也救不了。
张汤那容他再反悔,一把就抄在了手中,略微看了几眼,上面所写正合己意,与田玢对视一眼,呵呵而笑,再看向元召的时候,已经如同看一个死人。
皇帝刘彻阴沉着脸,瞅了一眼内侍呈上来放在御案上的那份军令状,再抬头看了看下面表情各异的几个人。他想不明白,元召那么聪明的一个小子,为什么做事这么鲁莽,做事情不留点余地,把自己放到一个危险的位置,到时候一旦有个闪失,朕都没法子帮忙。
“好了,丞相和廷尉大人既然这么慷慨,小子的计划便又想的更周全了些。陛下,现在可以听小臣给您详细的解说一下了。”
元召声音爽朗,一改刚才的模样 ,众人心中一震,刘彻眉头微动,坐正了身子,开始认真倾听。
“小臣为陛下策划的就是,欲解南疆之危,可兵分两路,一路派会稽郡驻军出兵东瓯,自正面挡住东越兵锋,不要求他们立下多大功,只要能拖住东越军队就行。而另派使臣奔赴南越,说动南越王发兵,袭击东越后方,如此南北夹击,东越可破,从此可为我大汉去除一大患也!”
元召说完以后,含元殿上有片刻的宁静。刘彻没有去看臣子们的表情,他忍住了想要站起来的冲动。
“元卿,南越王如果不肯发兵怎么办?”
听到皇帝的疑问,元召淡淡的笑了,朝廷相关部门的反应太迟钝了,难道连南越王赵佗已经死去的消息,到现在都没报给皇帝知道吗?
“陛下,如果是放在从前,南越是否肯出兵,还值得怀疑。但在现在这个档口上嘛,与大汉合作,灭掉东越,平分其国土,对于他们来说,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是,南越王赵佗恐怕没有那么大的魄力吧?”这次发问的是大行令,他曾经出使过南边的这几个国家,知道那南越国王素来是个守成之君。
“呵呵!赵佗已经死啦,就在上个月,现在的南越王是他的儿子,年仅二十一岁的赵子胡,新君即位,正是需要大展雄心的时候,我们给他创造的机会,他会不牢牢的抓住吗?”
“好!太好了!此事应当可行。元卿,如此说来 ,只需要从长安派出两个使臣去就可以了?”
皇帝暂时没有去追究自己为什么不知道南越王更换的消息,他的语气中带了兴奋,这一刻觉得元召分析的太有道理了。
“不错,正是如此!陛下只需要挑选两位得力的使臣,持节出长安,分别去会稽郡和南越,把陛下谕旨宣示明白,这两处起兵之日,就是东越败亡之时,如此,大事可成! ”
含元殿内所有人听到这里,心中震惊的同时,竟然不约而同涌上一个念头:现在,还会有人怀疑这位小侯爷是信口开河吗?
不管心中是什么情绪,这会儿,反正没有人敢去看田玢和张汤的脸色。这两位一个丞相,一个廷尉,位高权重,却都不是有胸襟的人,要是被他们发现自己在背后幸灾乐祸,以后还会有好果子吃吗!
刘彻也没有去看那两张开始哭丧的脸 ,反而朝御案上的那份军令状努了努嘴,示意旁边的内侍把它好好收起来,元召为自己解决了这么大的难题,当然应该好好的奖励。你们两个人出点儿血,也算是帮朕的忙了,不就是点儿钱财嘛,哈哈!
但凡能走进含元殿参加这种朝会的人,也都算是朝廷的重臣了,无论贤愚,“决胜于庙堂之上”这个道理还是都懂的。
元召的一番话,虽然还没有看到最终结果,其中的变数,不可预知的意外,当然也还会有。但,仔细预测的话,胜算已是占了八成,这是谁都可以想明白的事实。
“会稽郡与南越,分别派谁可去?众卿家可有推荐的人选?”
皇帝非常满意,在他看来,元召此计绝对可行,剩下的就只不过是找两个使臣的事而已。南部边郡与长安相隔几千里,如果去南越,还要出海,一帮上了年纪的老臣是去不了的,必须要年轻些的后进之辈,方可担此重任。
然而,他问过之后,半晌并无人应答,不禁感到有些奇怪。按说,这可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应该是好多人争着抢着去才是,有想让子弟后辈上进的臣子,赶快抓住机会啊!
可是,很诡异,没有人接旨推荐。郑当时与汲黯对视一眼,又彼此垂下了眼帘,最合适的人选当然是元召,但他们不想让他再去冒险了。
元召不动声色的看了看,见许多大臣本来是想说话的,但在目光瞄过那两位瘟神的脸色后,又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冷冷一笑,心下了然,如此正好,就别怨这个机会自己要利用一下了。
“陛下,且容小臣再说两句,如何?”
刘彻本来见群臣大多在低头沉思状,心中正觉得纳闷儿呢,见元召又有话说,随即对他点了点头。
“如果小臣记得没错的话,陛下继位至今,求贤若渴,已经发布过好几道招贤令了吧,可见陛下对有才之士的看重。所以,对于今日选派使臣,我有一个小小的建议,请陛下不要局限于荐举之人是何等身份,也不要管他有无资格担任这个使节,而要看他有没有勇气和这个能力!唯才是举,方为公平。”
说完,元召退后一步,目光有意无意的扫过侍立于御案旁边的几个侍读身上时,稍作停留,发现有人脸上露出了激动的神色,他无声的笑了。
刘彻听到元召这样说,稍微的愣了一下神,随机点了点头,“无论身份,唯才是举”!这样的事虽然于朝廷传下来的规矩不合,但他是谁?他是大汉当今天子,他的偶像是秦始皇!他心中的志向无比远大,既然始皇帝可以打破许多规矩和藩篱,自己为什么就不可以?
“好,朕允了,无论是军民臣等,也不管等级高低,只要有能力,都可以为国出使效力,功勋同赏!”
天子诏令,金口玉言,如白染皂,别看他这随便的一句话,史官是要记入史册的,因为这将是朝廷用人政策的一项重大改变!
名叫东方朔的儒雅男子站在皇帝身侧,心中无比佩服。真是英雄所见略同!随着大汉盛世的繁荣,沿袭自前朝的用人制度,明显已经束缚了许多有才之士的上进之路。
勋臣贵族,门阀子弟垄断了朝堂,平常出身的人想要崭露头角,何其难也!即便像他这样惊艳绝伦的不世之才,也只不过待在皇帝身边做个心腹侍读而已,要讲究军国大事,还轮不到他的参与。
东方朔早就想借机进谏了,只是此事太过重大,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不敢轻举妄动。
而元召却借了这次出兵南疆的事,在不动声色之中就完成了一个意义更为重大的国策,此子做事恰似润物无声,水到渠成,一点儿都没有生硬之感。脑中智慧、心中谋略真是非同小可,比自己更胜一筹啊!
群臣也都心中震惊,皇帝这么轻易就开了口子?“功勋同赏”这四个字的分量可是很重!
然而更让他们吃惊的还在后头。在这世上,从来就不缺乏勇敢的人,也不缺乏自信的人,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所缺的唯有一个机会而已!
现在长乐侯已经为他们创造了一个良机,能不抓住吗?如果这个时候再犹豫不决,那就不是英才,而是蠢才了。
“陛下,既然暂时无人愿去,微臣愿毛遂自荐,持节去往会稽,督促驻守将军出兵东越!恳请陛下恩准。”
哗的一下,所有目光都聚集到了说话之人的身上。但见此人乃是年轻书生模样,有一部分人对他有些印象,正是不久前刚刚被天子选到身边的侍读严助。现在只不过顶着一个殿前郎中的名头,却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品级。
好多人心中不屑,一介书生,也能去办此大事?只不过碍于刚刚皇帝说过的那番话,没有人出口训斥他罢了。
在这样的场合下,有人敢主动自荐,且是位身份低下的郎中,皇帝刘彻心中已经先给他加了三分,他对严助印象还是很好的,当下温言问道:“严助,你为何自荐请命,可有缘由?”
名叫严助的书生抬起头来,眼中有光芒闪动:“启奏陛下,微臣愿担此重任,原因有二。第一,臣不敢隐瞒,微臣的家乡就是故吴越之地,会稽郡也。南国烽烟,波及家园,臣虽然身在长安,闻听消息,却是时时挂念。”
原来如此,其情可悯。御座之上的人点了点头,群臣释然,听他继续说下去。
严助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掠过那位静静站立的小侯爷脸上,带了倾慕之色。
“还有一个原因,微臣去年来长安参加词林苑选贤的时候,曾经答过一篇策论。那是陛下亲自出的题目,自从那日后,其中的某一句话就一直记在了微臣心中,时时鞭策,不敢忘怀。听说那句话最先出自长乐侯之口,就叫作‘位卑未敢忘忧国'!因此,微臣虽然才疏学浅,也怨不辞辛劳,为国效力!”
“啪”的一声,把正在认真听着的臣子们吓了一跳。抬头看时,却是皇帝陛下激动的站了起来,伸手拍在了龙书案上。
“就是这句话!好、好、好,当初朕的苦心果然没有白费,原来还是有人记得的。就凭你有这种为国的情怀,今日朕就准了你。严助,朕正式任命你为钦差使臣,即日出发去会稽郡,督军出兵东越,好好做,别辜负朕的信任!”
严助大喜,躬身拜谢。却听旁边有人说道:“且稍待,小臣还有几句话。”
只见元召走过来,面向严助道:“却不知严兄此去,当以何计督军出战?”
严助是个聪明的人,他知道元召这样问自己,必有深意。遂恭敬地拱了拱手,请元召示下。
“我也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不过就是以严统军,做到令行禁止而已。严兄以书生身份第一次持节督军,在权威方面,呵呵,不妨求皇帝陛下再加重一点嘛!”
严助猛然醒悟,元召这是怕地方驻军不肯听从自己带去的战略意图,一旦有推诿扯皮,会怡误战机。
刘彻也早已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了,用手指了指他,哈哈大笑。
“没问题!只要能去办成此事,朕又何惜借权呢!严助,朕赐你尚方宝剑一把,可临机决断,先斩后奏。”
严助跪拜在地,伸出双手郑重的接过内侍捧过来的天子剑,不禁胸怀激荡,豪情万千!
刘彻满意的看了看退到一边的新任钦差使,转过脸来,再问一句:“此事罢。还有出使南越的差事,谁人敢去?”
话音刚落,早有人应声而出:“陛下,微臣愿往!”
只见此人也是侍读打扮,却比严助还要年轻,也就十七八岁年纪。从一边转到阶前,躬身施礼。
元召心中暗赞,果然是他!斯人英名,流誉青史,从前自己早已仰慕。可惜他为国捐躯,英年早去,令后人扼腕叹息!今天既然自己在这里,就绝不允许他再那般如流星般陨落。
“终军,你年纪这么小,就愿意出使南越,为国效力?好胆量!”
皇帝刘彻感到心中惊奇,在他前不久御笔圈定的八个文学博士侍读中,从东方齐鲁之地而来的这位终军名声极大,而年纪却是最小的。
“陛下,臣虽年幼,可是难道年幼的过长乐侯吗?长乐侯以弱冠之身,千里北行,凛慑匈奴,威震边关!臣心中时时以为榜样,今日既然有这样的机会,岂能错过!还望陛下恩准!”
刘彻最欣赏的就是这样的少年锐气,听他说以元召为榜样,更是心中欢喜。
“好,有志气。不过,南越国与大汉的关系一直若即若离,极不稳定。并且老王赵佗驾崩,王位刚刚更迭,如果南越新的国王以不能出兵为由,对我们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那你怎么办?”
其实皇帝心中已经打算应允,说这些话,不过是想故意考验他一下而已。
“若果如此,陛下,臣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
终军,时年刚刚十七岁,胸中气概,已是豪情万丈!
第一百五十六章 义烈传说 此间英雄
元召曾经听人说过一番道理,从前不懂得那么多,但现在他似乎已经了解透彻。
据说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政治是战争的开始。战争与政治,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
因此,在一定意义上来说,政治是和平时期的战争,而战争则是流血的政治。把政治的某些方面与战争结合起来,实在是有其内在根据的。
据元召所知,自古以来,在中华五千年漫长的历史上,曾经涌现出许许多多惊艳绝伦的人物,做出过许多政治军事的惊人预言。
这些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好像能上知一千年,下知五百载似得,实际上他们也是平凡普通人,只不过善于根据社会形式、人情世故去分析得失成败以及各种力量的对比发展罢了。
所以,胸襟开阔,高瞻远瞩就成了这些优秀人物必不可少的素质。这种智慧和勇气,因人而异,并无规律可循,故而此类人物被称为奇才!
在中国历史上,元召的内心中,有两个非常敬慕的少年英雄,他们本来是有希望成为这样的人物的,只是很可惜……他们都同样的少年成名,英姿勃发,慷慨侠气,令人折服。又同样的英年早逝,如流星划过夜空,留下璀璨的一瞥,令人扼腕唏嘘。
这两个人,一个是明朝末年抗击满清鞑子的夏完淳,以“神童”之誉,慷慨救国,兵败被俘,不屈而死。
悲歌慷慨千秋血,文采流芳百世风。
年华未足满二九,引刀成快负英雄!
死时年仅十七岁,英名灼灼,彪炳青史。
而另一个就是眼前的终军了。“愿请长缨,万里缚苍龙!”能做此语者,也是真英雄也!
元召看着比自己大了五六岁年纪的终军,白衣素袍,却是翩翩美男子!他知道后人还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做“终童”。这个名字有两重意思,一个是说他自幼聪明有神童之名,而另一个意思是哀叹他那么年轻就死去了……。
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这一次南越之行,既是他辉煌的顶点,也将是他生命的最后一程。
史书中记载,终军出使南越,成功说服了南越王,内附大汉,成为汉朝的附属国,然而不久之后,心怀不轨的南越国相吕嘉发动政变,杀死了南越王赵子胡,国人暴乱,终军就是在此时遇害的。
时光逆转千年,有君子之风,温润如玉,今天既然自己已经站在了这里,难道还会允许悲剧重演吗?元召咬了咬嘴唇,心志在这一刻无比坚定,即便是天意注定,这一次,老天,你也要给我让步!
朝会终于结束了,本来在后半段时间,还要讨论如何去平息西南夷叛乱的,但肚子已经饿坏的长乐侯已经等不及了,简单粗暴,他直接就接下了这个活儿!
长乐侯元召正式向皇帝奏请,西南夷平叛,依旧不用朝廷出动一兵一卒,他保举翰林学士司马相如为钦差使节,请皇帝授予全权委托之责,只此一人,足矣!
皇帝刘彻答应了元召的请求,当庭命三人出列,钦受节钺,以示郑重!
看着站立在大殿当中的几个人,元召、终军、严助、司马相如,蓬勃朝气,神采飞扬!大臣们都感到心中有些异样,心中想法虽然不同,但所有人都有一种直觉,这是一股新生的力量,如果这次能够大获全功,以后的朝堂上,也许政治格局将会与从前大不不同。
皇帝刘彻比谁都感到高兴,这才是他想要的朝堂,这才是他心中贤臣的模样。
因此,退朝以后,他哪个美人那里都没有去,而是兴冲冲的去了长乐宫,他要把自己破局的喜悦,去告诉老祖宗知道,那个最先教会他如何当朝理政的老人,看到自己的进步,应该会很欣慰吧!这一刻,他心情像个要去讨大人喜欢的孩子。
见皇帝今日没有什么召唤,东方朔换过衣服,略微休息了一下,然后吩咐随从备马,直奔长乐侯府而来。
他猜想的一点儿都没有错,长乐侯府里,已是宾客盈门,热闹非凡。
今日的大朝会成了长乐侯一个人的主场,这个消息,在退朝后不久,就传到了许多人的耳中。
得知详细情况的人,有的为他高兴,有的为他担心,有的羡慕嫉妒恨,有的磨刀霍霍想杀人……!
元召这半年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长乐塬上了,因为那边的许多建设,正处在关键时候,处处离不开他。因此,回到长安城中的时候很少,偶尔有事回来,也是来去匆匆,很少能见到他。
因此,听到他回府的消息,该来的人便都来了。宽敞的客厅里满满当当,座无虚席。
不知不觉,长乐侯府中的人口也已经有五六百之多了,这里面包括当初窦太后赐给他这座府邸时,连带着从宫中送过来的人。还有蜀中卓家赠送的几百奴仆,再后来,陆陆续续沾亲带故的又进来一部分,现在也是有模有样的贵族之家了。
元召看着这些需要自己费心养活的人,有时感到有些头大,他倒不是怕拖累,而是感到责任重大啊!
每当看到自家侯爷脸上的这种神情,管家元一就会在旁边笑眯眯的说:“侯爷,怎么能嫌家里人多呢!要知道,哪一个钟鸣鼎食之家,家里没有个几千人口呢?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繁华气象,有人气才有一切!呵呵!”
既然这忠心的管家都这样说了,自己还能再说什么?何况,里里外外的,不管什么事,管家元一和泠霜泠雪两姐妹都替自己打点的妥妥当当,什么都不用操心。自己要做的,只不过是赚钱养活他们而已,不就是钱嘛,那对自己来说算是个事吗?
不说宫中时不时的赏赐,也不说窦婴那帮勋贵们经常以各种名义送的财物,更不用说长乐塬上那些产业运转起来后即将到来的巨额财富。话说田玢和张汤这次跟自己打赌,他们两人的那一半儿家业,眼瞅着就要归自己了,到时候可别忘了,对待这些看着不爽的人,元召从不手软!
叮嘱了跟在身后的管家一句,让他替自己好好记着点,等到那两位钦差使节功成归来之日,就是自己收账的时候!哼,到时候要想抵赖,没门儿!
元一的嘴巴惊的能塞进一只鹅蛋去,小侯爷说的啥?丞相田玢和廷尉张汤?这两人的一半儿家产要归我们啦?
朝野内外,那两个家伙的老奸巨猾外加凶残,谁不知道哇!小侯爷竟然给他们两个挖了个大坑?一半儿的家产……!今年头上已经出现白发的管家感到身体有些哆嗦,他感到有必要去好好的算一算,到底会有多少钱进账了!
至于得罪人,会遭到报复这种事,不管是元一,泠家姐妹,还是侯府中的上下人等,并不担心。经过了这么多事,自家小侯爷在他们所有人心中,已经是无所不能般的存在。更何况,背后还有宫中的两位大神在罩着呢!还怕啥?
当下精神振奋,人人手脚麻利,将近午时,宴席逐渐排开。今天这么多贵客来看望小侯爷,当然不能失了侯府的面子,山珍海味,杯盘罗列,极其丰盛。
在元召这位精通美食的主人熏陶下,侯府厨子们的水平也是突飞猛进,虽然还达不到他的水平,但做出来的菜品滋味,已经远非别人家可比。
四五张席面,坐的满满当当,这都是将来的人脉啊!元召哪一个也不能怠慢。逐一敬酒,推杯换盏之间,举座皆欢。
人人都知道,长乐侯府中好酒最多,就连平时不怎么爱喝酒的,今天也打算要放开肚量好好品尝一番。更不用说窦婴领着的一帮老酒徒了。也多亏了元召从前世带来的好酒量,要不然这一圈下来,非喝趴下不行。
饶是如此,元召也感到有些头昏昏,脸上已经有点挂色。苏灵芝、小冰儿与泠霜泠雪在旁边偷偷看着,有些担心他身体受不了,又有些埋怨那帮家伙非要逼着他喝。小冰儿眼珠一转,悄悄附在那姐妹两个耳边,嘀咕几句,却被灵芝听到了,眼中喜悦,还是这古灵精怪的小妮子鬼点子多!
那对姐妹花心领神会,抿嘴笑着,溜到后面准备去了。
“小侯爷,老夫今日敬你的这杯酒,你是必须要喝的,不得推却,呵呵!”
挽着他手臂说话的这人,头发胡子已经都白了,方面大耳,面容慈和,一看就是一个忠厚的老人。
元召不敢怠慢,先把手中的酒杯仰脖子喝完,点滴不剩。这才连忙搀着眼前人入座,态度十分恭敬。
因为,眼前这位老人本身就是一位值得敬重的专家型官员~朝中大司农石宽。
石宽是三朝元老,自汉文帝时就是主管农业的大臣,三四十年来,一直都没有挪过窝,为大汉朝的农业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可以说,现在管理农耕布织的那些官员们,大多都是出自他的门下。
老石宽马上就要致仕了,乞骸骨的奏章已经上达天子,再过几天,就可以退休回家修养了。
虽然有些舍不得离开奋斗了一辈子的大司农官署,但他感到精力已经大不如前了,不能再恋栈不去,要把这块天地让给更有能力的年轻人去继续了。
好在,他自己感觉没有留下遗憾,看到国家粮仓充足,库府丰盈,一个前所未有的大汉盛世即将来临,心中宽慰无比。
尤其是眼前的这位小侯爷,在他即将走完仕途之路的时候,让他看到了一个大大的惊喜。
当初由元召献给朝廷的播种耧车和针织布机,已经大批量生产制作,推广到了天下郡县使用,赢得了万民称颂。
这两件造福天下苍生,足以铭记于史册的发明,是在自己的任上完成的,就凭这一点,已经让他老怀大慰,余生无憾了!
在他旁边,是两位年轻的司农署官员,石宽把这两位继任者介绍给了元召认识,教诲他们以后要多多向小侯爷讨教,虚心学习。
这就是典型的“扶上马,送一程”啊!这让元召对老人的品德更添了几分尊敬,连带着对那两位官员也十分客气。说不得,敬酒还是要喝的,在老头温和的笑容里,在那两位殷勤的相劝中,元召暗自咧了咧嘴,心中有些发苦,却拒绝不得,探手接过身后人递过来的酒杯,三人互敬,各自一饮而尽。
嗯?好甜哦!这是怎么回事?元召疑惑地舔了舔嘴唇,酸酸甜甜,是这个味,正是昨天自己心血来潮时,给几个女孩子用白糖和青梅制作成的那种饮料的味道。
眼角余光中,早看到那一双姐妹花在自己身后,从怀中抱着的酒坛中,又把自己的杯子倒满了递过来,姐姐泠霜矜持些,只是脸儿有些绯红,妹妹泠雪却调皮的多,朝元召挤了挤眼,白玉般的小手比划了一下,嘴角抿起一抹浅笑。而更远些的角落里,苏灵芝与小冰儿早已互相搂着脖子,偷偷笑成了一团。
元召心中温暖,柔情关怀是他从前的欠缺,因此,今生他格外珍惜。虽然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他早已把所有在身边的人,都看成了在这个世界的亲人。
即便有一天地覆天倾,刀林箭雨,他也会为她们撑起一把铁骨巨伞,让她们免于惊吓,免于侵扰,免于流离……!
元召仔细观察时,这才发现,她们不仅仅是把自己的酒掉了包,而且还暗中叮嘱元一,让他安排人把那些嚣张些的家伙跟前的酒坛,全换成了最高度数的那种。
这样的小小伎俩,无伤大雅,元召当然不会去揭穿。而且自己有了这个大杀器,那还怕什么!
好个长乐侯,重新抖擞起了威风,慷慨豪迈,来者不拒,千杯不倒,笑谈中,喝倒了一个又一个……。
不久前还在叱咤风云于酒席间的一帮人,这会儿已经东倒西歪,醉眼朦胧。当酒量最豪的折冲将军灌夫也被放趴下的时候,没有人敢再掠元召的锋芒。小侯爷竟然是如此海量!有幸见证这个场面的人,以后再在酒席宴上说起来,犹自心有余悸焉!
元召傲立酒场当中,心中暗自好笑,没想到自己也有弄虚作假的一天。当下吩咐管家元一赶快安排人,好好照顾大家。
他则招呼了司马相如、终军、严助、东方朔等人来到后面安静的房间,沏上清茶,另有要事相谈。
三位钦差使马上就要动身了。汉制规定,臣子从接受皇命之时起,当天必须要启程离开长安,不得逗留过夜,否则就是大罪。
元召作为后来人,不知道这条规定的由来是什么,但作为臣子,却是必须要遵守的。所以,今天中午的这顿酒宴,既是给他的接风酒,也算是给这三位的送行酒。
重任在身,三个人心头沉甸甸的,却又无比振奋!谁都清楚,这次的机会,是元召给争取来的,如果能够出色的完成,一条青云之路已经铺就眼前。
酒,谁都没敢多喝,他们本来就存了心思,想在临别之际,再好好向小侯爷讨教几句的,没想到元召比他们想的还要周到。
时近仲夏,天气越来越热了,院中的树上已经有蝉鸣在不住的叫着,赤炎流火,人心亦如是!
“今日一别,三位兄长各赴前程,必将建功立业,扬名天下!小弟在长安翘首以待,盼望着早日听到捷报。”
元召神色真诚,话语殷殷。司马相如、终军、严助心下感动,各自拱手致谢。东方朔在一边微微含笑,有些羡慕。
“小侯爷,此番提携之意,永不敢望,大恩不言谢,且待来日方长!”
严助眼圈有些发红,他能走到今天的地步,全是凭了自己的奋发努力,其中辛苦,冷暖自知。因此,对于在最关键时候拉了他一把的元召,心中的感激已是无以复加。
他说的也正是其余两人的心声。只是司马相如与元召相交日久,自然早已知道他是怎样的人,道谢,却是不必。终军更是洒脱,他跟着点了点头,随机爽朗的一笑。
“哈哈!严兄所言,也正是终军的意思,此情我们记在心里就好。但不知小侯爷还有什么话需要说?敬请示下!”
彼此都是性情中人,元召并不啰嗦,伸手之间,从背后拿出三个包裹,分别推到三人面前。
“呵呵!小弟别无相送,这个季节,南方西南诸地,正是炎热的时候,瘴气毒虫,水土不服,这些因素都极其容易让人生病。因此,我配置了一些药物,三位兄长可带在身边,如有身体不适,缓急之时,却可以有些用处吧。”
这份情意,可比送些财帛之物又大了去了!当初元召给窦太后治好了眼疾,经过太医院那帮人的宣传,神医之名早已尽人皆知,他留下的那些药物,太医院视若珍宝。
今日他精心配制的这些,毫不夸张的说,关键时候,这就是可以救命的良药啊!
三个人正要离座大礼拜谢,元召却伸手制止了他们。又从袖子里掏出三个锦囊,脸上带了某种神秘的笑。
“预计可能会有些意外情况发生,所以我写了一点儿东西,放在这三个锦囊里了,一切顺利,当然无碍。如果遇到什么困厄艰险之处,不妨打开瞅瞅,也许会有点用处。呵呵!”
第一百五十七章 执手岁月 掌握乾坤
青郊外,古道边,十里长亭,芳草依依,有人从此启程去。
却不知,谁拨断生死别离。谈笑间布棋,执子应无悔,问这一盘可输得起?
此生南北东西,几番注定宿命,苍天也听我转逆!挥袖断却前尘意,千秋史书已落笔。
郁郁苍苍的林边,青衣少年默默的看着那对璧人,酒楼前修竹旁,谁挥毫泼墨过的布幡迎风而动,酒香如同岁月陈酿。
司马相如拂去妻子眼角的泪花,轻轻抱了抱她,万千叮嘱早已说完,这一刻,心中柔情与豪情并存。
他身负大才,这些年来,颠沛奔波,始终青眉不展,袍襟未开,心中自是郁郁不甘。今日终于要有机会去施展了,踌躇满志,自不待言。
文君已经把一切都给他打点整齐,又把一枚穿了红绳的平安符给他系在胸前 ,虽然有些担忧不舍,但也知道他今次出行与从前不同,自己当然不能作那小儿女态,拖他的后腿。
得妻如此,复有何憾!万般绸缪叙罢,司马相如摆脱温柔情怀,转过身时,等在不远处树荫下的少年,脸上笑容亦如阳光般灿烂。
昨日长安城内宴罢,终军与严助已经分别起身,在朝廷随员的护卫下,各自开始了自己的征途。
在元召的认知中,严助是个能力很强的人。别看他外表只不过是一介书生,但此人内心十分坚忍刚毅,是个做大事的人。因此,对他无需担心。
最让他不放心的,反而是奔赴南越的终军。
人世间,世事多变,难得圆满,老天最是嫉妒英才,夭折遗憾,多有所在。
因此,元召又细细的叮嘱了他一番,让他一定注意观察南越国内形势的变化,一旦有什么危险发生,保护自身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后来,他终究还是不放心,又把崔弘叫到了身边。这一趟,派些自己人跟着去,很有必要。遥远的南疆之地,也许有些特别的惊喜,会带回来呢!
完全领会了元召意图的崔弘,很是兴奋,师父肯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去完成,说明自己的勤奋已经得到了他的认可。当即立下保证,在保护好钦差使臣安全的同时,一定把师父需要的那些东西都带回来。
元召很满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崔弘做事现在已经越来越让他放心了。这次之所以突然想起让他跟着去,一个原因是让他跟着去保护终军,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对他借机多加锤炼。
一把宝刀的形成,需要有磨刀石一次次的磨砺,才能成为百战神兵!对崔弘,他寄予厚望,对那支刚刚成型的暗中力量,他同样很期待。
是的!一点儿都没有错,元召现在的手上,已经有了一支暗中力量。负责的是赵远和崔弘,骨干就是来自原流云帮中那些可以争取的帮众。这个秘密只有很少的人知道。
当然,这支力量,现在还很单薄,但元召有信心,假以时日和机会,一定可以把他们打造成自己想要的那一种力量。
因此,终军启程的时候,崔弘带了一个十多人的小队,扮做了他的贴身随从,一起南下了。
而相对于西南夷来说,元召的打算却与那两处不同。
昨日朝会议事结束后,他又单独向皇帝请了一道旨意,请求皇帝陛下准许,给予钦差使司马相如以临机决断,便宜行事之权。
刘彻想起吃过的那道菜,自然知道他心里打的是什么小九九。如果元召真的能利用西南夷的资源大量制作出那种白糖,那就放权给他,尽着他放手去折腾就是了!
因此,毫不犹豫的,皇帝就答应了这个请求。
“平定叛乱,把好东西都弄到长安来,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哈哈!”这是皇帝刘彻的原话,虽然他这次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口的,但元召相信,这样的话,以后会成为他的一句口头禅。
因为,大汉朝的兵威,现在只不过刚刚开始而已!
“文君,元哥儿,长卿这就去了,别后无需担心,此去一切,我必定会做到圆满。方不负此行!”
青郊外酒楼的生意,现在规模已经扩大了很多,卓家也派了很多人来帮忙。更有元召照应着,一点儿都无需他挂念。
元召把自己日常所骑的那匹青鬃马送给了他,这是匹纯种的草原烈马,膘肥体壮,耐力奇佳,是聂壹从北地运过来的,在中原并不多见。
司马相如接过缰绳,伸手抚摸了一把光滑的皮毛,赞叹一声好马!却见元召又顺手递过一把剑来。
连鞘古朴,匣隐锋芒,正是那春秋九剑之一的名剑“澡雪”!司马相如本来就是文武全才之人,对世间名剑也与普通练武之人一样,自有痴绝处。
在长乐塬上时,他也曾经细细鉴赏过那些宝剑,尤其对这把澡雪剑心中十分喜欢,没想到今天自己远征之际,元召竟然以此相赠。即便似他这般胸襟豁达的人,心中也已经是十分感动。
“元哥儿,深情厚谊,都已记在心中。多余的话,长卿就不说了。来吧,大家一起,喝完这杯酒,就此告辞了! ”
司马相如举起了手中的那杯送行酒,环绕半圈儿致意,然后一饮而尽,仪态潇洒。
道旁有雄壮声音应和,兵器撞击,甲胄轻响,倾浆酒液,入口如注,气势甚是豪迈!
三百骁骑营骑士,全身披挂,高头大马,刀剑配齐,而人手一把斜背于肩后的,正是刚刚装备军中不久的神兵利器~九臂连环弩!
以苏建领头的这三百骁骑营精锐,奉了小侯爷的命令,将要跟着钦差使去往西南夷平叛了。
这将是九臂连环弩这种杀人利器第一次正式出现在战场上,虽然人数不多,但对于西南夷那些部落小国来说,只要司马相如到了那里,征集起驻守巴蜀之地的部分守军,再加上这三百骁骑营精锐,已经足够用了!
元召心中有数,西南夷这些小国地处偏僻,民众贫瘠,素来仰仗汉朝的供给,才得以生存。这次之所以叛乱,一定是有人许给了他们极大的利益,见利忘义,才做出如此的行径。
要对付这些蛮夷之众,只讲仁义是不行的,纯粹依靠武力镇压也是行不通的,这些在历史上都有过无数的例子可以借鉴。要想让他们心甘情愿听从大汉的意志,最可行的办法,不外乎八个字而已。
“凌之以威,诱之以利!”
长久以来,关于如何对待邻邦蛮夷的问题,一直困扰着大汉朝堂,这是一个延续了很多年的难题,在皇帝和群臣眼中,这个问题很棘手,轻不得,重不得,一直没有一个切实有效的方案。
而在元召眼中,这根本就不是个事!对付这些难缠的小国,他有太多的经验可以借鉴了。
后世的某超级霸权强国,在这一方面就做的非常成功嘛!胡萝卜加大棒,根据各国的国情,分化处理,听话的就有肉吃,不听话的就吊打!结果儿都被弄得乖乖的,不得不仰其鼻息而行事。
未来的大汉帝国,在对外关系上,如果走这条路子,可不可以呢?元召早就想拿来试验一下,这次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在长乐塬上驻扎了这么久,在卫青的统领下每日操练,八百骁骑营骑兵早已今非昔比。尤其是最近半年,小侯爷空闲时,也会经常去营中指点一番,教授一些新式战术战法,大家受益匪浅。而经过上次北疆之行,与匈奴人小规模的接触较量后,原先对匈奴人心存的那一丝惧怕,早已转化为了汹涌的战意。
新式的战法,精锐的武器,良好的精神面貌,加上渴望建功立业的心情,元召有信心,这样的队伍,即便只有三百人,十倍之敌不足畏也!
司马相如跨上战马,扬了扬手,没有再回头,在三百精骑的簇拥中,绝尘而去。马蹄踏起烟云,遮断了视线。
且努力!身后有患难红颜、有忘年知己,胸中信念如猛虎,鱼龙之间,尽在此行一跃尔!
远行的人都走了,带着嘱托,带着期盼,也带着暂时无法预知的未来。
送别的柳枝折罢,笛声落尽,回望千堆锦绣处,巍巍宫阙,依然汉时长安……!
“元哥儿,你要回长安还是长乐塬呢?”
身穿红罗纱裙的女子如同初见时一般温婉,眼前少年,在她心里,和自己的弟弟卓羽分量相同。
“阿姐,长乐塬上很多事呢,所以我还是以待在那边为主的。怎么了?有事情吗?”
看到文君欲言又止的模样,元召感到有些奇怪。她的性格一向豪爽,不知道今天为什么有些扭扭捏捏。
文君脸上忽然涌起飞红,不过看了看这个自己当初一见就觉得莫名亲近的少年,她抿了抿嘴唇,还是开了口。
“呵呵,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最近总是感觉身子有些倦怠,劳乏犯困,夏日难熬,吃什么东西都没有胃口。长卿受命远行,从长安回来后,我怕他牵挂分心,所以就没有告诉他。你既然懂得医术,可否给阿姐配置几副消食解暑的草药啊?”
这算的什么大事呢,在元召看来,不过就是一种夏天常见的热暑症而已,小意思,配上两味甘草,熬点青梅汤喝喝就好了。
文君听他说的简单,放下心来,自己是火热体质,往年的夏天虽然也是有些难熬,但却不是最近这般滋味。她曾一度担心是患了什么莫名的疾病,心中还是有些忐忑的。不过元召既然说是没事,那就一定是没事的了。
本着对这位自己敬重的阿姐重视的态度,元召让她伸出手来,轻轻把两指搭在腕间脉络上,静心细查。
文君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皓腕凝白,纤滑细腻,元召指尖触及,却并无绮念,感受到脉搏的跳动,片刻后,脸上忽然浮现出有些古怪的神色。
“怎、怎么了?”
虽然把元召当做亲弟弟一般看待,但他终究是个男子,手腕被他握住,文君还是感觉有些不好意思的。
元召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怕诊断有误,连忙又重新摸了一遍脉,也不管文君脸上表情如何,过了好久,这次可以确定,自己绝对没有弄错!
文君的脸上通红,如果不是看在他那么认真的样子,她几乎要认为这混小子是在借机轻薄自己了!
仿佛感觉到了那双美丽眼眸中的羞恼之意,元召有些尴尬的挠挠头,这个要怎么开口说才好呢!
“元哥儿,到底怎么啦?莫非……?”见他有些支支吾吾,文君平静下心神,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啊?没有没有……阿姐你别乱想,这不是病了,是……是你有喜啦!嘿嘿。”
什么!文君以为自己听错了,目光有些呆滞,半响之后才反应过来他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惊喜之下,一把抓住元召的手,声音中带了颤抖的急迫。
“元哥儿!你、你真的没有看错?阿姐真的是……真的是……。”话未说完,已是喜极而泣。
元召在旁边连连点头,欣慰之意发自内心,也是暗自替他们高兴。
“阿姐放心,此事应当确定无疑。哈哈!太好了,待到长卿兄长凯旋之日,竟然会双喜临门,到那个时候,小弟倒是要为你们好好的庆祝一番了!”
文君听他说的肯定,自己素来信得过他的,当下再无怀疑。一时间只觉得天地宽阔,人生无限美好,刚刚送别司马相如远去后产生的惆怅情绪,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现在满心只剩下喜悦和感激。
自己这么多年为他的苦苦守候,终于等来了报答,而且来的这么丰厚,他终于开始鹏程万里,而自己也为他凝结了爱的结晶。
而这一切的好运,都是从认识眼前的少年开始的。那个雷雨的午后,那个衣衫褴褛的孩童,那一碗薄酒……。
“元哥儿,答应阿姐一件事,这个喜讯,先不要派人告诉长卿,他肩负的责任重大,莫要让他分心,等到……他功成之际,再让他品尝这个惊喜吧!”
元召自然是点头答应。却见她又轻轻的用手拂去了自己肩头的一枚落叶,声音中带了感激:“阿姐知道你是一个感恩念旧的人,在这个世界上,遇到你,真是我们夫妻的缘分。阿姐知道,你将来必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只盼不要忘了我们今日的情份。答应阿姐一件事,如果这个孩子会是一个男孩儿的话,求你把他收在门下,好吗?”
元召没有丝毫的犹豫,点了点头,:“只要是阿姐所命,无不遵从!”
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在这个功利繁杂的世间,有些人,总是还会保持着初见时的真挚。
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孩子将来交给自己调教?想想还是有些小兴奋的。现在跟在他身边的人已经有崔弘、小冰儿、关喜、卓羽,他们各自身上都有自己所看重的品质。元召很有信心,经过自己的培养,将来他们都会在不同的领域有所大成。
难道自己有好为人师的嗜好?这又提前预定了一个弟子。元召暗自好笑。
虽然自己年纪还小,不过,这不是问题,现在他已经完全有那个能力授业传艺。只要是好的苗子,还会来者不拒的。
在他的宏大设想中,将来的好多事,如果要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在这个千年之前的世界,必定会阻力重重,会触及很多人的利益,会遇到很多惊涛骇浪,甚至会与皇权对立……!
未雨绸缪,先行布局!他自从打算踏上大汉政治舞台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在开始做准备了。
而这一切设想,不仅需要巨大的财力支撑,还需要一大批政治同盟军和忠心的追随者。
是该要好好的计划一番啦!元召很清楚现在自己的处境,经过这次朝堂的事,没有人再把他当做无足轻重的小侯爷看待,他已经被很多人记在了心里。这些人中,有将来可以争取的朋友,更有自己预想不到的对手。
政治险恶,人心最是难以预测!他展露的锋芒,可以让朋友更加信服,结交到更多的政治盟友。也可以让对手更加重视,以后对他的出手将不会再心存轻视,而是全力以赴。祸福相依 ,吉凶难料!
元召估计的一点都没有错。长安城内,关于他的材料,已经有很多人在秘密的收集。人一旦被重视起来,聚焦之处,是没有什么秘密能藏得住的。
长乐侯元召,从他现在的简在帝心,被两宫宠信,开始往前倒推,他建立的功劳,他上达的奏章,他最开始出现在朝堂的时候,他的关系网,他是如何发迹的,他进入长安之前,他最先开始出现在世间的时候……。
有人说过,世上事,最怕的就是“认真”两个字。即便是在这个时代,在某些拥有庞大力量的人手中,要想调查清楚某一个人,却也并非难事。
当这些汇集起来的资料,被传送到很多大人物面前的时候。在细细的从头看过之后,他们都不约而同的产生了一个疑问:“这个家伙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
他仿佛就是凭空出现在了这个世间,只有去路没有来踪,出处缥缈难寻!难道真的是如同那个传言一般,是先皇文帝从天上求来的祥瑞吗?
第一百五十八章 无声业火 得琉璃身
未央宫庞大的建筑群,大多都是优质的木质结构,当初在建造的时候,负责这项工程的丞相萧何,可是费了很大一番功夫的。
雕梁画栋,环宇回廊,飞檐斜挑,恢弘磅礴,自不必说。不管是每一处单独的宫殿,还是整片的禁苑,都展现了这个时代最高的建筑水平。
在西北方向的轩辕殿,建有巨大的平阔高台,这是一处祭祀天地,供奉神明的地方,平时大多闲置,只有在重大祭祀活动的时候才用得着。
然而,在这个夏天雷电交加的夜里,轩辕殿就突然起火了。值守的侍卫、内监虽然努力扑救,可是火势很大,蔓延开来,根本就无法扑灭。
等到皇帝刘彻得到报告,披衣而起,出来观看的时候,火势已经无法控制,整座大殿都燃烧起来,映红了未央宫的上空。
刘彻毫不犹豫的下达了命令,停止救火,把周围清理出来,就让那座宫殿烧吧。毕竟,人命才是最重要!
很奇怪,最需要水的时候,雨总是下不来,所以等到天亮以后,好好的一座轩辕殿已经烧成了灰烬。
经过详细的问询查看,宫中的调查结果是,火灾是由雷击引起的,不是人为。这让皇帝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自商周以来,治天下、牧万民的帝王便自称为天子,自诩为秉承上天之意,管理芸芸众生的人。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固然被臣子们称颂,说成是他们的德行感动天地,上天满意,所以才赐福于人间,是天子的功劳。
然而,如果天子有什么德行有损的地方,上天开始有意见了,要惩罚他和他的子民了,就会先开始有预兆加以警告了。
按照史官的记载说法呢,警告的形式会有很多种,而其中最常见的就是雷鸣电闪,去皇帝家里放一把火了。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啊!雄心勃勃,正要大展手脚的皇帝皱起了眉头,心中很是烦闷。
还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朝堂上,果然有臣子开始上奏,说什么既然有此不详预兆,皇帝是否应该自省其身了?有过则改,否则到时候招来灾祸,那麻烦就大了!
不得不说,这一套理论,在这个时代,大多数人都是笃信不疑的。随后更有人上奏说,上天降责,也许是因为前一段时间,朝廷擅自更改祖制,启用身份低下之人上位所致。又或者是与邻邦交恶,轻起刀兵有关,旁征博引,言之凿凿,附和者众。
看到一大帮臣子们都表达出了相同的意思,刘彻在心中暗自生气的同时,也不免有些惴惴不安的怀疑起来,难道真的是因为这些事,上天开始对自己提出警告了?
可是他觉得自己做的没有错啊!心中的不甘、委屈、愤懑、犹豫种种情绪交织着,无法排解。他又一次感到了身为帝王的无奈。
现在只不过刚迈出了第一步而已,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朝野民间,议论纷纷,如果因为这件事,摧毁了自己刚刚建立起来的威信,那以后自己那些更为宏大的想法,想要展开,困难将会更大。
刘彻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支持,以强大的力量帮他度过这次难关。可是,他想来想去,没有人能帮到他。
这不是凭刀和剑就可以办到的事!皇帝的无上权威,是建立在秉承天意基础上的,“代天行事,统治万民”,这句口号本来是维护皇权的法宝,可是现在,它却成了一把双刃剑。
皇帝的心中本来还是有几个希望的,但当他以探究的口气,去问询天道与人道之间的关系,想理清它们互相的因果,企图寻求帮助的时候,却很失望。
长乐宫,他没有去。因为老祖宗既然已经把这个天下全都交给了自己,就不应该再去打扰她的清修了。何况窦太后信奉的是无为而治的黄老学说,对自己将要开始的折腾未必心中满意,在没有看到成绩之前,刘彻不准备去说这些事。
要不,天上的事就去问问神仙?甘泉宫中,听完皇帝的疑惑,有活神仙之名的大仙师李少君淡淡的笑了。
“陛下难道还不明白吗?春天的千里旱灾,上天已经做过一次警告了。这次轩辕殿大火,只不过是火德星君感念大汉朝的恩泽,不忍心骤然降下灾祸,使黎民受难,所以又作出的一次小小警示而已。”
刘彻倏然一惊,用手握紧了案头的那只貔貅,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仙师,可有办法破解?请对朕明示!”
一身月白色素袍的男子,飘然出尘,风轻云淡。
“陛下,春夏秋冬,四季轮回,各有秩序,不能紊乱。否则,日月颠倒,万物毁灭矣!以此比喻,恰似人分贤愚,贵贱不等,有生而命贵者,自在云霄。有命贱如草者,坠落尘泥。此所谓云泥之别,皆是天意。四季天时既然不可违背,人间秩序又怎么能乱改动呢!陛下需谨慎之。呵呵!”
听到连仙师也这样说,皇帝的眉头皱的更紧了。难道朕的“唯才是举”是错了?可是朝中勋贵门阀占据,根本就不思进取,自己要想有所作为,不打破这个局面又怎么能行?
怀着不甘的心情,回到宣室阁中的皇帝,又命人请来了那位他最近非常器重的儒学大家董先生,他想最后听一听这位饱学之士的意见。
董先生姓董名仲舒, 以治孔孟之学而闻名天下。两个月前,被所在郡县推举,来到长安。与皇帝一番交谈之下,以其博文之广,见解之深刻,赢得了刘彻的赏识。随后数次交流,他对儒家学说的讲解,使刘彻受益匪浅,与治国之道相互印证,竟然觉得大有裨益,遂专门把他留在朝中,以备随时咨询。
可是,这位老先生最终也没有给他带来信心。只是大谈特谈了一番“天人感应”的理论,高深莫测,却解决不了任何当前面临的困局。
但他隐藏于其中的意思,皇帝自然还是明白的,其实与那些朝臣们并没有什么两样,不过就是劝自己顺从天意,不可凭着性子做事罢了。
打发走了这位名声极大的老先生,刘彻感到身心疲惫。现在怎么办?是一意孤行,继续按照自己的计划做事。还是顺从天意人心,止步罢手,一切回到从前?
他是真的不甘心!早上刚刚接到了南方飞马传来的信报和奏折,一切如同计划所料,两方面都进行的很顺利。
终军到达南越后,成功说服了南越王赵子胡,这位新国王听说可以和汉朝联手,平分东越,大喜过望。与朝中大臣商议后,马上就制定了出兵的计划。据信使所说,他启程北上之日,南越国集合的3万多军队已经出发到达两越边境了。
而严助传回来的消息也没让皇帝失望,驻守会稽郡的万余当地汉军,也已经装备整齐,进入东瓯国,两军联手,顶住了东越军队的攻势,把五六万东越大军拖在了东瓯国都城下。
这些消息看完之后,令皇帝大为振奋。至于严助附带的请罪折,说是在会稽郡时,因为驻军拖延推诿,迟迟不肯动身,他请出天子剑,诛杀了随军司马,以震慑军心一事,刘彻不但没有加以怪罪,反对此人的果断坚毅又多了一份欣赏的心,特意发出了嘉奖令,命他大胆行事,不必拘泥。
形势如此大好,眼看胜利在期,开局有望。这个时候让他放弃,帝王之心的愤懑又如何能够平息!
有些心灰意懒的皇帝,这时正躺在一个温柔的怀中,在这个时候,也许只有这个倾城而又贴心的女子,才可以让他暂时忘却一切烦恼。
虽然她已经为他生下了三个儿女,但这具身体,他依然贪恋不够。一番纵横驰骋,酣畅淋漓过后 ,身心都彻底放松下来的大汉天子,这时如同一个孩子般,把脸埋在酥香软玉中间,一动也不想动。
今天皇帝的反常,卫子夫早已察觉到了,不过她并没有如其他世间女子那样不知轻重,相处这些年,她最知其心意,却又不会多问什么,在他失落的时候,只尽自己的柔情给他安慰就是,该说的他自然会告诉的。从前如此,今后还会如此。
怀里的这个男人,胸中盛放着一个广阔的帝国。那里面有高山,有江河,有风云激荡,有波澜壮阔……!她一直都知道。
柔软的手轻轻划过棱角分明的脸庞,替男子梳理着浓密的头发,听着渐渐平稳的呼吸,她遥想着未来的许多可能,这一刻,心中无比安宁。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没了动静,她垂下眼帘时,却正发现那双眼睛在盯着她看,充满了柔情和怜惜。
“抱歉了,子夫,刚才……呵呵,朕太粗暴了,弄疼你了吧?”
一缕红晕爬上雪白的香腮,虽然已经算是老夫老妻了,但听他当面这么说,卫子夫还是羞不可抑。
“陛下,你、你……又来取笑臣妾了。我不和你说啦!”
刘彻见她娇羞之际,容颜更加妩媚,艳丽不减少女,心中大悦,伸手把她的手拿过来,握在掌心,只觉娇柔嫩滑,心中的压抑似乎也觉得减轻了许多。
“子夫,朕对你有愧啊!这几年,你的品行如何,朕都看在眼里。皇后骄横任性,什么事都不管。这后宫中的安稳,全靠了你在打理,这些,不仅朕心里明白,连母后和老祖宗那边,心里也明镜似得。”
听到皇帝突然用这种口气说话,卫夫人心中有些不安,想要挣扎着起来,刘彻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示意她稍安勿躁,把话听完。
“依照朕的本心来说,母仪天下的那个位置,本来是应该给你的。可是,朕虽然身为天下至尊,其中的无奈却并不比别人少。各种约束,各种得失衡量、计较轻重……唉!子夫,朕今天跟你说一句实话吧,别看这个皇帝的位子,朕已经在上面坐了好几年了,可是还并不安稳。朝野内外暗流涌动,心怀不轨者,大有人在!朕可以完全信赖的人并没有几个。有时坐在那把风光无限的龙椅上,看着下面百官的面孔,朕的心中,其实高处不胜寒!”
他的语气变得有些沉重。身为孤家寡人,这些话,他从来没有跟人说过。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非常想对眼前的枕边人一吐为快。
卫夫人的身体有些微微的发抖,她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可以安慰,只得把互相握着的手抓的更紧了些,听他继续说下去。
“一个帝王,只做一个继承者是不够的!帝王的威严需要伟大的功业才能撑起,想要拥护与忠诚,则需要让所有子民看到朕的能力。所以,老祖宗把权利放手以后,朕才这么急着要开创属于自己的时代。人生不满百,常怀百事忧。朕既然有幸继承了高祖创下的基业,又怎么甘心做一个碌碌无为的皇帝呢!”
刘彻说到这里,稍微的沉默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个世间最懂自己的女子,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悲哀。
“世间事,理想与现实总是差的太远,许多宏大的野心,老天却偏偏喜欢横加干预,难得成功。天意难违,这句话,朕今日比任何时候理解的都深刻了些!唉!”
“那么,陛下今日如此烦恼,却是所为何事呢?可否说出来,臣妾愿意分担几分。”
有佳人柔情似水,眉弯清眸如梦,所谓英雄,也难过此关矣!
在皇帝娓娓叙来的无奈话语中,聪明的女子听明白了他当前面临的困局。转念之间,忽的心中一动,莫名想起了女儿从北疆归来后,绘声绘色对自己讲过了无数遍的那个神奇传说。
“陛下,臣妾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本来刘彻也只是想对她倾吐一下而已,并不认为她能有什么帮自己解决的办法。当下无所谓的点了点头:“嗯,此时并无外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臣妾发现,陛下当前困惑的由来,与长乐侯元召却有很大的关系。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陛下何不诏他进宫,问问他的意见呢?”
卫夫人说完后,看向皇帝脸色时,却并没有发现预料中他的惊喜,刘彻却反而苦笑了一下。
“子夫,你有所不知,这次事关重大,是朕不想把他牵扯进来。那小子,朕是要留待将来大用的,现在他的年纪还是太小了。所谓太钢则易折,如果太早经受过多的磨砺,朕怕摧折了他身上的锋芒,到时候就可惜了这颗好苗子。更何况,这次的事,朕心里没有把握啊!如果最终让步,那么,朕此前遴选的那些青年才俊们可能都会保不住了……而元召,朕是无论如何要保住的。所以,朕才决定,这次不能再让他沾惹这些麻烦了,就让他乖乖待在长乐塬上,干他自己的那些事吧。”
原来如此。看来元召在皇帝心中的位置已经很重要了呢!这让卫夫人感到很欣慰。但她并不认为刘彻这样做是对的,因为,救过自己兄弟又救过自己一双儿女的那个小侯爷,在她心中,已是无所不能!
“陛下,臣妾却有些不同的看法。长乐侯年纪虽小,但他做过的许多事,往往是出人意料之外,犹如神来之笔,想人所不敢想,能为人所不能为,可谓神奇!而且,听我们的女儿素汐数次说起他们在燕山的事,在那般的生死一线之间,他竟然能以神术引来天雷地火,焚灭六千匈奴骑兵,这样的事简直是闻所未闻!可是,这是素汐亲眼所见,我们的女儿决不会骗人的。而且,那么多匈奴人死在他手上也是真的。陛下,元召的能力也许大大超出我们的想象,既然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又何妨把他招来一问呢!”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句话提醒梦中人,对啊!那小子连让老祖宗眼睛复明这样的事都能做到,说不定,他身上真的还有些自己没有发现的神奇呢。
“好!子夫,就如你所说,朕马上派人,去飞骑诏那小子进宫。如果这次,他真能有办法帮朕度过难关,朕必定不吝封赏!子夫,到时候,朕也会记住你的举荐之功。但愿他能不负朕望!”
卫夫人见他心情开始转好,连忙盈盈拜谢。穿戴收拾完毕,去唤宫女们准备好精致的膳食,两人慢慢吃饭不提。
领旨去往长乐塬的不是旁人,却正是东方朔。听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当下不敢耽搁,在一队羽林军的护卫下,直出长安,不到两个时辰功夫,已经来到长乐塬上。
东方朔走马观花,匆匆一瞥之间,早已发现这位小侯爷的封地内,与他上次来又已经大不相同。现在当然无暇细看,他问过巡视的骁骑营骑士,才知道元召这会儿正在长乐塬最南端的渭河岸边,实验新造船只的性能呢。
造船?造的什么船?难道……他还懂这个!东方朔大为惊奇,连忙问明白路径,一队人马穿过原上,径直来到了最南端。
此时正是夏汛时节,上游几条江面水量丰沛,导致渭河水暴涨,河床深满,汹涌东流。
还隔得老远呐,他们就已经听到了震天的水声和夹杂的欢声笑语,举目看时,只见一字排开十条大船,正被一群精壮的大汉缓缓的推到了宽阔的渭河上!
第一百五十九章 扬帆破浪 逆水风流
在千年之前的这个时代,交通不便,除了步行,主要的运输工具,也就是马车和舟船了。
只是陆路,并不好走,在大汉疆域内,宽阔的道路,加起来也没有多少里。因此,极大地阻碍了南北西东各个地方的物品流通和人员交流。但河流众多,倒是可以利用起来。
元召早就认识到了这个问题,在他往后的计划中,大力发展水上运输,就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长安附近的水上,自然也有船只,不过那只能算是打鱼的小舟。偶尔也会有运输的船经过,但那种笨重的木船,需要十几个壮汉在上面奋力划桨,才能缓慢的前行。
元召在回到长安的时候,曾经去过匠作监,他是想看看这个时代的造船技术达到了一个什么水平。匠作监的官员还是很好说话的,盛情接待了这位小侯爷,搬出了他想看到的全部资料,任其翻阅。
然而,元召看过以后,并没有得到什么收获,可以说很失望。因为,这样的水平太落后了。可以说,自商周以来,造船技术只是沿袭,并没有一点儿创新,还是很原始的平底舟船,人力划桨而已。
依照现在的条件,想要弄出发动机,那是异想天开的事,元召想都不会去想。但如果只是造几艘帆船的话,多花点儿心思,费些功夫,自己还是有能力作出来的。
于是,在耗费了几天时间以后,那间议事厅的宽大桌子上,便出现了一副勾画在素帛上的图样,以及一个造型简单的小船模型。
主父偃先生瞪大了眼睛,翻来覆去的把元召用竹片、木板和布缎简单做成的小模型看了一遍又一遍。而其余的众人也是一脸惊奇。不明白这样造型奇特的船是怎么样在水上行驶的。
在一直以来的认知中,飘在水面上的木板越大,浮力越大,也就越稳固,所以船才会做成平底,两边辅以划桨,平稳前行。
可是小侯爷画的图形和眼前的这个模型样子,却颠覆了众人的认知。整艘船与现在的所有船形状都不相同,船头部分呈现尖型,船舱设计的极深,船底竟然不是平铺而是三角形,有宽阔的甲板,只在船的前半部分和尾部各自设置了一副船桨。最让人奇怪的是,正当中竟然还竖立着几根高高的木杆,附着在上面的是一块布,可以随着上下升降收起,却不知道有什么用处。
在元召的讲解中,众人第一次了解了这种最新式的船,它的名字叫做帆船。可借风力行驶,辅以船桨,无论顺风逆风,皆可行得。并且用途广泛,客货都能承载,如果装配上武器,就可以当做战船使用了。
元召只不过是平平常常的在讲解,并没有注意到,在旁边听的人,已经惊的掉了一地眼珠子!
“小侯爷,这、这……这样上宽下窄的形状,放到水中,它岂不是就会倾覆了吗?”
世界上,许许多多司空见惯的事,我们都已经习以为常,以为它们本来就该如此,所以看到创新和改变,旧有的思维,自然无法立即发现新事物的好处。即便是如主父偃这样才智超群的人,也并不例外。
元召淡淡的笑了,他并没有过多的解释,因为有些原理,他现在说了,别人也不会理解。而要让别人信服,只需要让他们眼见为实就好了。
小船模型的实验,是在长乐塬上挖成的那处人工湖泊里进行的。围观的人很多,在一片惊讶的目光中,放到水里后,那只小小的帆船,顺风而行,平稳迅疾,一会儿的功夫,就从这一边,行到了那一边。即便是有人故意用木板等物在水上激起波浪,然而它依然平稳如旧,没有受到丝毫影响,更不用说会翻船了。
这次实验的结果,自然是人人信服。更有一个意外的收获是,当听到小侯爷要建一座造船厂,开始正式建造这种帆船的时候,许多人都报了名。
现在生活在长乐塬及其周围的人,已经有几万人之众,他们都依托在长乐侯的封地上。这其中有隶属于他食邑内的几千户田农,有原来的流云帮众,还有后来投奔进来的一些远方流民。
元召并没有对他们分别对待,只要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他都可以收留下来,因为以后有的是用人的地方。这些事自然不用他操心,主父偃和赵远等人就会办的妥妥当当的。
最先被强制留在长乐塬上劳动改造的那些流云帮众,后来,除了有极少数人被允许离开以外,大部分都留了下来。但他们已经不是被强迫,而是心甘情愿。
这些原先混在帮会中的人,大多也只是为了讨生活而已。他们并不是傻子,相比起当初那种朝不保夕,弄不好还会送命的日子,现在的稳定生活,简直是天上地下之别。
虽然需要出点儿力气,去做小侯爷吩咐的那些事,但没有人会再感到不满意,因为,他们的付出,会得到回报。小侯爷会根据每个人的能力,付给他们相应的报酬。用小侯爷的话说,这是他们应该得到的工钱。
每当到了发钱的日子,捧着领到手中沉甸甸的钱袋,每个人心中竟然感到无比踏实。没有人不想去过上好的生活,而今小侯爷给了他们一个希望,怎么能不好好的珍惜!
而且,有许多人的心中还有更大的野望,这位小主人的本事,人人都心中有数。那位笑眯眯的主父偃先生,在闲暇时给众人讲道理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话,有心人便都牢牢记在了心中。
“青蝇虽小,附于鲲鹏之尾,亦可达于北海!”
是啊!这句话真是说到人的心里去了,自己虽然暂时没有机会腾飞,但只要跟对了强大主人,谁敢保证,卑微的现在,不能有一个辉煌的未来呢?
怀有这种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元召并不排斥别人会有这种想法,自己也正需要这样的追随者,不管他们原来是什么身份,只要忠心的跟在自己的身后,尽心尽力的去完成自己交给的事。这样的人,他自然会给他们一个未来。
元召曾经记得,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上帝往人间撒满了智慧,给每一个人的机会都是均等的。只是有的人头顶被一层识障遮住了,暂时没有发挥出来而已。”
他认为这句话说的非常对!人哪里来的贵贱之分?贤与愚,高与低,取得什么样的成就,也只不过是看有没有机会而已。
历史之上,几千年来,难道就只有那些史书上留下名字的人,才称得上是杰出的人?明珠遗草泽,宝剑锈匣中!有的是怀才不遇的人,碌碌无为一生,湮灭于草木之间,不为世间所知,这不能不说是最大的悲哀。
所以,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以来,他从不敢轻视于任何一个人。对每一个心存善意认真做事的人,他都会真诚对待。也许某个平凡面孔的背后,说不定就会是一片波澜壮阔的世界。
就是凭着这样的情怀,甄别选拔,用其所长,在短短的时间里,元召身边便汇集了各种人才,长乐塬上才发展到了现在的样子。
造船厂的骨干,就全部是来自原来的流云帮众当中。在江淮之地,原先就有跑漕运的帮众,他们都是弄船的行家里手。在见识到小侯爷的新式帆船后 ,早已心痒难耐,这正是他们的拿手本事啊!
人才果然是不少,木材更是有的是!邻近的终南山上,古木参天,原始森林到处都是。造船条件,太方便了!
在元召的亲自指导下,第一批一共十艘帆船,很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今天,就是正式下水的好日子。
东方朔来的时候,正赶上这个场面。刚开始造的这些船并不大,应该算是试验性质的,元召也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他只不过是懂得一些船舶的原理构造而已。在实际操作中有什么缺陷,还是需要随时改进的。
渭河水面非常宽阔,十只船一字排开,一水儿精壮汉子操作,把风帆扯满,浩荡而行,轻灵飞快,只不过片刻的功夫,就已经出去了三十里水路。然后掉头回来,所有人都已是欢呼声一片。
“小侯爷,真是令人佩服啊!发明如此快船,无论是运输还是行人,今后若遍布天下水域,比马车又迅捷了许多了。厉害厉害!呵呵!”
东方朔果然是非常人可比,一眼就看到了这其中隐藏的巨大价值,不由得大为赞叹。
“哈哈,东方先生过誉了。器物再好,关键还是要有善用之人才行。北人善驰马,南人会弄船。果然还是这些出身江淮间的壮士们使船灵活些。”
元召确实对这批原来跑漕帮的人非常满意,这种船在他们手上,简直就是如鱼得水,耍的贼溜!而这些大汉更是兴奋,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轻便船只,相比较起掌过的从前那些笨拙木船,无论稳便还是航速,简直就是不可同日而语!
“自古以来,据历书记载,风雷云电,雾霜雪雨,乃天公所控,用以调节阴阳,润泽四时。即便是古之圣贤,也要兢兢业业,遵循此规律行事,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可以化而为用,逆天而行者……呵呵,小侯爷却不同,诸般神奇,历历在目,令人惊叹!曼倩不才,想请教一句,小侯爷真的是神祗下凡?还是这天地间的奥秘真的有其自然规律可以遵循呢?”
这个疑问,东方朔在心里已经存了很久了。元召所做的每一件事,他都认真的研究过,越是了解的深,他的心中便越是震惊。
一个人,如果只是在某一个方面超出常人,做出别人不能做到的事,那就足以让人惊艳了。而仅仅弱冠之年的元召却好似无所不能一般,所做的许多事,都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世间的认知,任何圣贤之言都难以解释啊!
东方朔博览群书,涉猎广泛。在他的印象中,也许只有那位传说中的炎黄始祖才有这种神奇吧!
“黄帝,公孙氏,名轩辕。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
这段史书上对黄帝记载的话,他记得很清楚。作为三皇五帝,华夏始祖,受百代万民敬仰。
而元召,自从他出现在这世间,带来的也都是种种神奇。看着渭河岸边引水进湖泊的那些高大木制风轮,再看看鼓满风帆、奔驰如飞的这些船,东方朔心中涌起的念头,便再也抑制不住。
听到他的疑问,看着他盯着自己的表情,元召拱了拱手,神色也变得很认真起来。
“东方先生,元召并没有什么特别神奇的地方,也不过只是一个凡人尔!之所以比别人会的东西多些,也是通过学习得来的。没有人会生而知之,所知所学,都要一点点儿积累,只要用心,认真,谁都可以做得到。”
说到这里,他露出一丝微笑,继续说下去:“至于说到自然规律嘛,东方先生,这一点儿我可以肯定的说,世间万物,人生道理,皆有规律可循。如同四季循环,生老病死,花开花谢,白驹过隙。大道,就隐藏在平淡寻常之间尔!就看世人有没有一双慧眼去发现了。呵呵!”
他年纪尚幼,身子单薄,负手而立,在波涛汹涌的渭河岸边,似乎显得十分渺小。但在东方朔眼中,却如涯岸壁立,高山仰止!
“谨受教了!”
自诩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青衣书生恭敬地施了一礼,语气真诚,发自内心。
元召哈哈一笑,还礼罢,问起来意。东方朔赶忙把天子诏他回长安的口旨传达,顺便把皇帝陛下当前面临的困局对他详细的讲了一遍。
这一段时间,净忙着做这几艘船了,元召还真没有注意到朝中的这些动向。听东方朔说完,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心中涌起的头一个念头就是:“这绝对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借机生事!”
“呵呵,想借老天爷这顶大帽子压人,也是好手段!”
元召冷冷一笑。东方朔心中一动,他早就有这方面的怀疑,是有人在背后捣乱,见元召也这样说,却正与自己的想法相同。
“小侯爷,陛下这几日为此愁眉不展,却苦于无法破局。是卫夫人特意推荐了你,你……可有办法?”
俩人这会儿正站立在河边高涯上,风夹杂了水汽扑面而来,驱散夏日的炎热,周身十分清凉。
元召没有去理会吹乱的头发,脚下渭河水浪翻卷,拍打着岩石,一波退去一波又起,如同这世间的博弈,无休无止。
“无妨,小事情而已。待我稍微安排一下,这就随你回长安复命。”
东方朔见他神情平静,虽然不便问他有什么办法,但心中也随着安定了许多。
好不容易当今天子下定决心,要开创一个新局面。尤其是在用人上,“唯才是举,举贤任用。”这一政策,将会使无数寒门子弟,从此有了一个公平的进身之阶,这样的事,怎么能让它刚刚开始就此夭折呢!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天下许许多多与自己一样出身的士子,这次,支持小侯爷,绝不能输!
不管朝堂内外,暗中是怎样的波诡云谲,对于长安的纨绔子弟们来说,所谓政治,那些都是离他们很遥远的事。天塌下来,自有爹老子顶着,他们该怎样玩还是怎样玩。
在长安城内,勋臣贵族,皇亲豪门,比比皆是。自高祖皇帝开国伊始,几代衍生,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阶层,他们牢牢的把持了大汉王朝的上层,也笼罩在长安城的上空,彼此互相照应,连根错节,势力之大,有时候连皇权也不得不礼让三分。
当然,那些太过于厉害的开国王侯们,经过了高祖皇帝和吕后时代那一轮轮残酷的清洗,大多已经被连根拔除了,在这一方面,那两口子的狠辣可谓是登峰造极,做到了极致!
这一方面是他们的性格使然,另一方面,却也是为了保证后代皇子皇孙们安稳的一片苦心。
经过大浪淘沙留下来的,都是精品!不管是因为忠心无二,还是因为老谋深算,反正只要是活下来的,便都成了这个王朝老牌的贵族。
这样的家族,在长安城里,并不在少数。他们以及他们的门徒与被后来几任皇帝宠幸的新贵臣子们一起,构成了大汉朝堂的上层建筑。
这些家族的第一代主人,都曾经经受过世事的艰难,战火与离乱,因此还都能保持着人性的本分,尽心竭力,兢兢业业,为自己曾经亲自参与建立的这个王朝,帮着皇帝治理天下做出自己的贡献。
而到了第二代,大多已经沦于平庸,承袭着父辈的荣耀,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家族中偶尔有一两个出色的子弟,已经是了不起的事了。
而现在成长起来的这第三代,就不用提了,除了极少数的几个家族,家中子弟还可以有所作为外,其余的也不过是走马逐猎,逗狗闹事,醉生梦死,在长安市上飞扬跋扈,就成了他们的日常生活了。
然而,在这个平静的夏日里,谁也没有想到,一场足以记入史册的重大政治事件,即将在这群人当中开始发酵,进而席卷朝堂,引发一场巨大的波澜。
第一百六十章 人间善恶 平地生波
大汉朝开国至今,对于民生的重视程度,已经算是自商周以来最好的了。流传后世的“文景之治”盛名绝对不是凭空得来的。
然而,国家的疆域太大了,要使天下都如长安这般繁华, 那又谈何容易呢!
旱涝风雨各种自然灾害,小规模的匪祸兵灾等各种因素,使安居乐业这个美好的愿望,在许多人眼里,成为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各地郡县间路上的灾民并不少见,随便是长安城里,繁华背后的巷陌中,也可以时时见到他们的身影。
小陆浚他们就是这其中的一家。陆浚是个瘦弱的孩子,他今年不满十岁,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个子有些矮。
南方老家遭了水灾,整个村子和田地都被冲没了,老父亲带了他和姐姐往北逃难,一直来到了长安。
好在老父原先在年轻时就是一名乐工,懂得些韵律之道,一架祖传的古筝,背在身上,却还没有遗失。
凭了这门手艺,沿路挣几个铜钱,倒也没有饿死。姐姐璐儿生就一副好嗓子,长的模样也还周正,来到长安以后,见老父辛苦,就随了他每日去几家酒楼,伴了古曲,唱几首采薇之音,讨些赏钱,一家三口日子还能过得。
容好心人收留,他们就暂住在绿柳巷临街的一条小巷子里,此处自然都是一些平常人家居住,人大多都比较和气,并不因为他们是外地来的就区别对待。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陆浚虽然还不能出去干什么,但他每日在家,也十分勤快。不仅每天早早的把简单的饭菜做好,等着老父和姐姐回来,一起吃饭。一有空闲,他还会帮着左邻右舍的人家劈柴提水,力所能及地去帮忙,大家相处很是融洽。
虽然背井离乡,他还是会怀念故里 ,不过如果能继续这样安稳的生活下去,似乎也不错。等到自己再长大些,就可以出去找事做,到那时候,自己一定可以养活他们,姐姐和老父就可以享福了。
时光日复一日,过的飞快,不知不觉,他们来到这儿已经一年多了。陆家父女每天一早就出去,下午日落平西时分回来,陆浚做好饭菜等着,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然而今天整个上午,他的心里总是有一种不安的情绪,老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一样,这让他有些坐立不安。
等到时近中午的时候,这种情绪越来越强烈,陆浚终于忍不住,他虽然是小孩子,记路却特别清楚,想了想,于是关上门,向邻居婶娘打个招呼,出门凭着记忆,向那处姐姐和老父经常去卖艺的酒楼寻去。
月满楼酒家,在长安城里,说起来也是一块老招牌了。能开在朱雀大街上,已经足以说明这家酒店的实力了。
据说这家酒楼的背后是有人罩着的,背景很不简单,至于这处产业到底是哪位勋贵家里的,外人却是讳莫如深,不得而知。
这是一座三层的酒楼,连同纵深的后院儿,占了很大的一处地面。在长安闹市中,占据着一处最好的黄金位置。相比起其它邻近的十几家酒楼,生意算是最好的了。
楼内装饰华丽,包间雅间儿都有,那些都是给有钱的大爷们准备的。至于普通的食客,就在楼下的几处大厅中,杯盏往来,熙熙攘攘,甚是热闹。
时近中午,正是客流最多的时候。楼前的空地上,停满了各式各样的马车,还有驮满了猎物的马匹,有些家人和侍从在等候着自家的主人。
二楼的一处包阁内,却正有七八个锦衣公子在喝的高兴。门口处站立伺候着一大帮护卫们,在小心地恭候着。
说起这些人的身份,可是不简单,都是权贵家的子弟,年纪也都差不多,二十多岁出头,皆是长安城内有名的纨绔子弟,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狂傲不可一世的时候。
今天他们是相伴去城外打猎了,纵马驰骋了一上午,回城就直奔着酒楼来了。这儿却正是他们常年的据点,与这酒楼的主人熟得很,跟在自己家没有什么两样。
划拳行令,呼喝打闹,不管闹的怎样不堪,反正也没人来约束他们,这是他们的特权。人生畅意,需要高兴,怎么能受约束呢?在他们眼里,除了自家老子可以管得一二,旁人谁也不鸟!
然而,正喝的高兴呢,忽听相隔不远的那个包间里,有弹奏乐曲之声传来,同时,有一个女音在唱着他们听不懂的曲子,不觉有些扫兴。
这群人不学无术的多,平日里喜欢的是舞刀弄棒,走马斗狗,对曲乐之道这些哪里能感兴趣!坐在正对门口的一人,二十五六岁年纪,却是他们这里边最年长的了,把酒杯扔到桌子 ,重重地冷哼了一声。
“去看看,是什么人在此聒噪,打扰了我们兄弟饮酒的兴趣,让他们快滚。哼!”
话是对侍立在门口的护卫们说的,听到主子发话不满了,护卫们哪敢怠慢,当下早有两人气势汹汹奔那边包间而去。
俗话说狗仗人势,这句话说的一点儿都没有错。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平时都嚣张惯了,眼睛长在天上,随着自家主子在长安街上都是横着走的。在他们印象中,不管闯下多大祸,自家主子都能摆得平,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来到那门前,连话都没有说,“咣当”一脚就把门踹开了。
“别唱了,别唱了!赶快走。否则,惹得我们公子发怒,就有你们好受的了。”
曲音嘎然而止,献艺的老者与女子有些不知所措。而酒桌上的三个人回过头来,看着凶神恶煞般站在门口的两个大汉 ,目光中有些意外。
见半晌没有动静,一高一矮两名护卫跨步进来,手扶刀柄,冷冷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几个人。老头儿与女子自然是卖唱的,对面坐着的却是一个年轻书生模样的人,带了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在吃饭,听到自己的恫吓,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惊慌的神色。
“你们是聋子还是瞎子?让你们赶快滚啊!”
听到高个护卫的这句话,对面坐着的少女脸有怒色,嚯得站了起来,刚要有所行动,却被旁边坐着的少年不动声色的拉了一把,又无奈的坐下了。
“两位兄弟,我们只是在这里吃个饭。刚才如果有打扰之处,还请代为向贵主人道歉,这就停止曲乐。呵呵!”
那书生模样的人站起来,面对两人拱了拱手,言辞之间很是客气。
伸手不打笑脸人,见他这么个态度,两个护卫心中很是满意。互相对视一眼,又用手指了指他们,示意小心点儿,眼角余光瞟了瞟那卖唱的女子,然后出门而去了。
“师父哦,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为什么不让我出手教训他们一下啊?”
原来这三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从长乐塬回到长安城的元召、东方朔、小冰儿。
元召昨夜回到长安后,本来今天打算一早就进宫的。可是他还没有起身呢,东方朔又匆匆的赶来侯府,告诉他,皇帝今天上午有要事,让他下午晚些时候再进宫议事。
既然如此,上午倒是没有别的事。东方朔陪着闲聊了一通,说起认识这么久,他还没有请小侯爷吃过一顿饭呢。今日倒是一个好机会,不如由他做东,一起出去小酌几杯如何?
面对东方朔的盛情,元召自然是不能推却。这个人还是很值得交往的,他既然对自己抱有善意,多多加深了解,将来作为一个政治盟友,也未尝不可。
这样大吃一顿的机会,小冰儿当然是不能放过的,跟在两人的身后,来到月满楼。东方朔对元召有心结交,出手自然大方,点了几个招牌菜,确实十分精致,元召品尝以后,也是满口称赞,这家酒楼的菜品也自有其独到之处。
吃酒叙谈一会儿后,好动的小冰儿坐不住,出门溜达一圈儿,回来时,身后就跟了那对父女。
听小冰儿说,她是在过道上看到他们的,见他们以此为生,心下怜悯,就掏了一小块金子给他们。
陆家父女在此卖艺,平时客人给的打赏,也不过就是几枚钱币而已,哪里见过出手这样大方的。当下千恩万谢,非要好好的弹奏一曲,作为报答。
元召本来是说不用的,但东方朔却是个喜欢文雅的人,见人家既然来了,听听倒也无妨,一会儿再多给赏钱就是了。
当下命陆氏父女选一段奏来听听,然而刚听了还没有几句,就被那两个大汉凶巴巴的来打断了。东方朔自然不会与这种人一般见识,何况,今日他是宴请元召,不想坏了气氛,因此好言把他们打发走了了事。
看到少女气鼓鼓的样子,元召知道这个小弟子心性极高,受不得一点儿委屈。当下笑着劝解几句,方才令她重新露出笑脸。
元召两世为人,见过太多这样以强凌弱、狗仗人势的事了,早已经见怪不怪。如果遇到这样的事就怒而出手的话,那早晚把自己累死。这样的社会风气,需要从根本上解决,他现在还并没有那种能力。
东方朔见他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涵养功夫,心中更是钦佩。大象不屑于蚂蚁的挡路,巨龙不理睬蜉蝣的挑衅,在他看来,元召就是这样的人。
曲子是听不成了,东方朔又赏了父女俩一些钱,让他们早些回家歇息。今天真是遇到好人了啊!陆老头连忙领着女儿拜谢行礼,然后满怀感激的去了。
一段小插曲,本来是很平常的一件事。然而,往往一些风云突变的开端,就在这意想不到的平淡寻常中。
那两名护卫,回来之后复命,说那边只不过是几个平常人在吃饭,已经训斥他们了,量他们也不敢再弄出动静。
名叫郦平安的男子点了点头,不再理会这件事。转头看了看身边喝的满脸通红的族弟郦世宗,开玩笑地说道:“小弟待会儿回去,会不会再被二伯用拐杖追打啊?要不要大哥送你,替你求个情呢?哈哈!”
周围人闻听都哈哈大笑起来,这郦家老头素来脾气暴躁,大伙都知道的,郦世宗从前没少挨打,被他们引为笑谈。
郦世宗也就刚刚二十出头年纪,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最好要面子了。
“哼哼!我最近又没干什么丢面子的事,也没干什么坏事,他又怎么会随便打人。唉,说起来还是你们好,即便在外面闯了祸,叔叔伯伯们也只会护短,呵呵!”
说完后,他看了看对面和他一般年纪的那人,用手指了指他。
“就说偃兵兄弟吧,上次因为路边人惊了他的马,他就把人家的摊子也掀了,腿也打断了,此事惊动了长安府衙,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
那锦衣公子全名叫做傅偃兵,他的祖上正是大汉军中悍将,阳陵侯傅宽。听到郦世宗说到自己,不屑一顾地撇了撇嘴。
“哎哎哎,就别说我了,这样的事你们谁没有做过啊?更过分的事也有,只不过大家心知肚明,谁都不说出来就是了。咱们兄弟,在这长安城里,就是要横起来,现在汲黯那活阎王都不在了,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哈哈哈!来,喝酒喝酒!”
这句话却正是说到了众人的心坎里,一起起哄,举起酒杯,乱嚷嚷的又喝了一轮。
正在这时候,敞开着的包房门口,有一道娉婷的身影走过,傅偃兵眼尖,连忙拍了拍身边陈恢的肩头。
“哎!看到没有?刚才过去的那个小娘子,那身段……啧啧啧!和上次我们玩过的那个尤物很像啊,正是兄弟你喜欢的类型哦,要不要……?呵呵!”
这陈恢闻听此言,当时就把眼睛瞪起来,连忙顺着傅偃兵的手指看去,嘴里急叨叨的念着:“在哪儿呢……在哪儿呢?快,别让她跑了,上次那小娘子还没玩爽利呢,就撞墙死了,正可惜着呢!”
陈恢好色成性,这一帮兄弟都知道他的这个性子,因此帮他物色过不少美妙女子,毁在他手上的也不在少数。
不就是风流些嘛,在这些人眼里根本就不当回事儿。这却是他们老陈家祖传下来的勾当。想当年,先祖曲逆侯陈平,连他那美艳的寡居亲嫂子都不放过,后代又能出什么好鸟呢!
门外经过的不是别人,正是那陆家父女,他们从刚才那客人房里出来,正要回家,从廊间走过时,却不防有几个大汉闪出来,挡住了去路。
“喂!卖唱的,先别走,我家公子们要听曲儿,进来好好伺候着。”
陆家姐姐字璐儿,见这阵势有些害怕,连忙躲到了爹爹背后。陆老头久经人世,知道这些人惹不起,忙陪了笑脸,连连作揖。
“诸位大爷,小老儿家中今日有些杂事,这就要回去了,改日一定来伺候,大爷们见谅见谅啊!”
这几个护卫得了主子们的吩咐,哪肯就此放他们离去,当下不由分说,簇拥着父女就进入了房中。陆老儿知道事情不妙,但他一个老人家,气衰体弱,哪里挣扎的开,只得拼命把女儿护在身后,连连求饶。
一帮纨绔搭眼仔细打量,见眼前女子果然长得十分水灵,身段丰腴诱人,被眼前场面吓得不轻,恰似受惊的小鹿般,躲躲闪闪,不由得啧啧称赞。
那陈恢酒喝的也不少了,见了这般美色,眼睛发直,恨不得立即扑上去,当场蹂躏一番方才畅意。
“小妞,不要怕!来,到本公子这边来,一会儿带你回去,伺候好了本公子,荣华富贵,有你享福的时候!哈哈!”
郦家兄弟与傅偃兵等人也在一旁起哄。有的就趁机动手动脚,上下轻薄起来,璐儿惊声尖叫着左右闪避,可是房内狭窄,她又能躲到那儿去!
眼见女儿受辱,老陆头怒吼着举起古筝就要上前拼命,然而,被膀阔腰圆的护卫反手抓住后衣领只一推,撞到旁边的墙角,头破血流,生死不知。那架古筝也被几脚踩烂了。
璐儿姑娘大哭着要扑过来照顾自己的老父,却被陈恢抱在怀中,肆意轻薄。正在危急之际,忽听得门外一阵大乱,有护卫们的喝骂夹杂着童音踢打愤怒的声音传来。
里面的人微微一愣间,却见一个矮个的孩子挥舞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一块木板,怒喝直冲,行似乳虎,直奔众人打来。
“浚儿!快去救爹爹!呜呜……!”璐儿边哭边挣扎着叫着弟弟的小名。
陆浚双眼通红,他从家里一路寻来,在楼下就听到姐姐的声音,知道不妙,赶忙窜上来时,看到与自己相依为命的老爹和姐姐果然是出事了!他简直如疯了一般,拖了一块木板就打进来了。
见到一个孩子竟敢进来行凶,乱打乱挥之下,连一桌好好的酒席都弄翻了,几个纨绔子弟心中恼怒。也等不及护卫们动手了,离着最近的将门后代周云生一伸手,把案边的刀就抄起来了,先使了个横趟腿,把小陆浚绊倒在地,然后举刀搂头就剁!
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对他们将门中人来说,有的是办法摆平。“命如草芥”这个词,在某些大人物眼里,如同笔墨写下一般轻飘!
“浚儿!啊……不!”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是从看到眼前场景的璐儿姐姐口中发出来的。
然而,鲜血飞溅的场面没有出现,刚要戮取生命的死神倏然退却了。
随着周云生“啊”的一声痛呼,手中刀被不知何处而来的一只酒杯打飞了出去,直插进了后面的墙壁上。
门边有白衣少年,站在当地,冷冷的看着他们。
纵使世间再凄凉,明知铜墙铁壁,又何惧哉!我自一身傲气,侠骨丹心,立于天地。
第一百六十一章 赤火涅槃 饮血试剑
今天,未央宫含元殿上的早朝,皇帝刘彻心中的愤怒使他好几次就想甩袖离去。但,凭着磨炼出的坚定心性,他硬生生的忍住了。
长久以来,他早就知道朝中老旧顽固势力的强大,这也是他继位这几年,心中的那些想法,一直未敢轻举妄动的主要原因。
但他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如此放肆,在经过前几轮的试探之后,见皇帝一直未有实际行动,在今天的朝会上,他们就突然发难了。
事情的起因是,昨天不知道怎么回事,高祖太庙旁边的配殿又着火了。经过太常寺派人查看后,据说又是被雷击引起的。
于是,包括二十多个国侯以及军中宿将在内的老臣们就联名上了一道奏章,大体意思就是要求皇帝陛下立即停止对番邦邻国的用兵,莫要走上一条穷兵黩武之路,葬送了文、景两位先帝爷创下的大好局面!那些不毛之地,要来何用?顺带着连皇帝开始擅改祖制,破坏朝廷用人制度,招致上天屡次警示一事,也进行了指责。整篇奏章措辞严厉,毫不客气,没有给皇帝刘彻留一点面子。
这些勋臣贵戚中,有的是久经世事的老狐狸,从皇帝近来一系列的动作中,他们已经敏感的嗅到了不妙的味道。
在他们看来,荣华富贵、百年家业,这都是因为手中握着的权力而带来的。在大汉朝堂上,权力的蛋糕就是那么一块,一直以来,他们都享用的很安逸。这是他们的祖先给他们流血挣来的,是后人应该得到的报酬,即便是奢侈浮华一些,也是享受的心安理得,别人无权评论。
可是现在,看这位野心勃勃的皇帝露出的苗头,竟然是想要再重新分一分这块蛋糕了,这样的事怎么能够让步?自家的老子们帮助你们老刘家打下的这片江山,当初高祖皇帝可都是与功臣们剖符立信过的,封王封侯,与国同休。这才过了多少年?这就想要收权了?绝不能答应!
再说了,自己这帮人,与那些因为心怀不轨谋反作乱而被诛杀的王侯们不同,对刘室皇权还是很忠心的。皇帝这就想从他们手上夺取权力,是他们最不想看到的。
说什么“唯才是举”?这要让那些平民士子寒门书生之辈挤进朝堂,与自己这帮贵族们坐而论道、争辩军国大事,简直成何体统!
刘彻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看着下面这些地位超然的家伙,一个个桀骜不驯的挺着脖子,等待着他表态。他不禁感到脸上一阵阵的发烧,他真想喝令殿外的羽林军涌进来,把他们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但这个疯狂的想法,也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他面无表情的扫视了一下两班群臣,在这个时候,没有人敢站出来帮皇帝说话,即便是汲黯、郑当时等这样的正直大臣,也只是板着脸,一言不发。
皇帝不怪任何人,自己现在还没有那个一言九鼎的威严,臣子们又怎么敢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与占据朝中的这股庞然大物作对呢!百官当中,听从于这些勋臣意志的门生故吏有多少?他虽然没有具体查证过,但相信一定不在少数。
因此,朝会的最后,他选择了妥协。皇帝下诏,素服七日,以责己过!
胜利者们得意洋洋的走了。虽然皇帝还没有撤回那些诏令,但他既然已经开始屈服,那些只不过是早晚的事而已,相信如果他能理智的审时度势的话,下次朝会前,应该就能听到满意的答复。
脸色发青的皇帝,脱下龙服,穿上了白袍子,中午的膳食都没有吃,自己把自己关在宣室阁中,不知道在想什么。所有侍卫宫女噤若寒蝉,战战兢兢。
而在长安闹市中的月满楼,元召的脸色同样不好看,他看了看满头是血倒在地上的老者,又看了看被陈恢搂在怀中,满面是泪,衣衫不整的女子,心中有怒火开始升腾。
被一只大脚踩在地上的那个孩子在拼命的挣扎,身上已经被拳打脚踢了很多伤,然而他倔强的一声不吭,一次次的想爬起来去救自己的姐姐。刚才如果不是自己及时赶到,用酒杯打飞了单刀,恐怕他现在早已经身首两分了。
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是随后赶过来的东方朔,在他耳边轻轻低语几句,这些人中他认识一部分,都是些长安城中著名的大纨绔,怕元召不知道轻重,如果贸然出手,会惹祸上身。
元召点了点头,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对面的人这时也早已看清楚了来人的面目,有几个护卫认出了这位小侯爷,连忙凑到主子们的跟前,加以说明。
众人都是一愣,长乐侯的名声,自从北疆之行归来,长安城中已是尽人皆知,他们也曾经听自家老子谈论起过,没想到今日一见,竟是这么个普通的少年。人人心中大起鄙视之心,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传说尽是虚妄啊!
“喂!小子,你就是长乐侯?呵呵,不知道毛长齐了没有,就出来管闲事儿。算了,看在你好歹也算是一个侯爷的份上,打飞了我的刀就不与你计较了。该吃饭吃饭,该干嘛干嘛去,就不要在这儿看热闹了!”
周云生大度的摆了摆手,意思是给元召个面子,放他一马。
没想到元召连动都没动,脸色冷冷的抬起右手指了指他们,一字一句,说的很清晰。
“我只说一遍,你们最好都听清楚了。马上把那姑娘和这孩子放了,派人给这老伯医治,该怎么赔偿就怎么赔偿,此事便就此罢休。”
意思表达得很干脆明白,对待这些依仗父辈和家族势力作威作福的家伙,他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什么?郦家兄弟和陈恢、傅偃兵等人面面相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也不打听打听在座的都是些什么人,这小兔崽子还真敢说啊!
“恢哥,人家叫你把这妞放了呢,你怎么还抱着呀,还不快乖乖的送给这位小侯爷,让他也尝尝女人是什么滋味儿,哈哈哈!”
“哎,这小子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呀!这么小就知道来抢女人,原来也是个风流胚子,也不看看恢哥是谁?”
“对啊对啊,来,有本事自己过来抢啊,说狠话算什么本事,什么玩意儿,还真当自己是个侯爷了?……。”
一片冷嘲热讽,污言秽语中,那陈恢嘿嘿冷笑着,用手使劲在璐儿的胸膛上捏了一把,璐儿姑娘连羞带痛,眼泪滴落不止。
东方朔心中后悔不已,今天真不应该带着元召到这个地方吃饭。见元召受辱,他心中更是歉疚不已,只是情急之下,却一时想不出什么办法摆脱眼前的困窘。闹出这么大动静,酒楼的主人怎么还不现身?那人来了,也许可以平息下去。
在一片乱糟糟之中,却见元召脸上淡淡的笑了笑,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东方朔听到他好似低语了一句:“一群废物,真是丢尽了你们祖先的脸!”
正愕然间,元召拉着他退后了一步,闪出了门口的空档,低声吩咐:“去吧,为恶者,断去腿臂,其余的放点血教训就好!”
东方朔吃了一惊,他还没有想明白这话中的意思呢,一道身影已经从旁边掠过,疾如闪电。
“是!师父。”
随着清脆的应诺声,少女矫捷的身形拖过处,犹如一道虹光闪亮,名剑“赤火涅槃”终于出鞘了!
小冰儿早已经忍耐多时了,小侯爷师父是她在这世间最崇敬亲爱的人,心中的重量甚至已经超过了舅舅卫青。听到这些人竟敢以如此语言侮辱他,心中的愤怒可想而知。
“赤火”出鞘,带起凛冽的淡红色锋芒,虽然是夏天,却有一股寒意扑面而来!房间内外被流转的气机波及者,心中无不吃了一惊,这么锋利!这是什么剑?!
能够有资格入得这些贵戚家族中担任护卫的人,自然都不是泛泛之辈,手上都有实打实的功夫。除去留在楼外面看守马匹物品的,这会儿跟在身边的心腹,也还有十几人之多。
他们以前从未想到,有人敢在这长安闹市对公子们行凶,因此也只是在旁边看热闹。然而,忽然之间,气氛陡变,一道剑光带着汹涌之意就杀到了!
守在门边的五六人,反应不可谓不快,行动不可谓不敏捷,大惊之下,跨步进身,一边拦截,一边拔刀。然而,来人不仅身法奇快,招式也太诡异了!
五六条大汉,在没有把刀拔出来之前,已经分别接连中剑,惨叫声中,或抱着胳膊或捂着大腿,鲜血飞溅而起,惊惧失色,连连后退。
赤火染血,剑影如虹!少女娇咤一声,气势更盛。
她本来就有着绝顶聪明的天赋,有着天生俾睨一切的骄傲。有幸遇到元召,在见识过了高山的雄峻和大海的宽阔之后,世间碌碌早已不放在她眼底。
一直以来,她追随着他的脚步,片刻也不敢懈怠。因为对师父了解的越深,她就越感到他的高不可及!他展现给她的世界,犹如无尽的苍穹。小冰儿有时会偷偷在想,师父也许真的是谪仙下凡也说不定。自己就算倾尽全部的努力,也难以望其项背。
少女从小的坚毅和骄傲使她从来没有喊过一声苦,即便是练剑练到伤痕累累,她也从来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但唯一使她有些困惑的是,她不知道自己的本事现在算是达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水平。
刚开始的一段时候,小冰儿是和崔弘一起训练的,她好歹还有个参照物。但后来师父把两人分开了,分别教授给他们不同的东西,她再与人较量时,便只剩了唯一的对手~元召。
每隔一段时间,元召都会考量一下她的武艺进展。然而,每次小冰儿都很灰心,因为,她感到自己好像一点儿都没有进步,无论她又自我感觉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在师父面前,依然不是一招之敌。
垂头丧气之余,照例是会得到几句指点的,她都会更加认真的记住。至于每次小师父口中低声嘟囔的“好像又进步了一点呢……”这样的话,她听在耳中,也只不过是认为他好心的安慰而已。
然而今天真正的出手对敌,少女惊喜的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如此强大!只不过一招之间,她抖出的剑花就杀伤了逼近身边的这五六个敌人,这不由的让她精神大振。
牢牢记着师父的吩咐,首恶,就是那个坐在案边的陈恢!“欲除首恶,必先剪其羽翼。”这个道理是师父教的,自然不会忘了。
此时,其余的人也已经反应过来,见这少女如此凶悍,惊怒之下,纷纷抄起随身的兵刃,杀将过来。
小冰儿听风辨音,并不回头,矮身之间,躲过砍来的刀,顺势横剑挥出,身后之敌倒地痛呼。她连看都没去看一眼,脚尖轻点,飞身跃起,来袭的一刀一剑落空。小冰儿身在半空,柳腰轻摆,柔韧的身子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回旋,剑锋到处,对方兵器断掉的声音、惊呼声、惨叫声连连,又是四五人伤在了赤火剑下!
从她拔剑往里冲,到现在倒地一片,血溅当场,也不过就是几个眨眼的功夫而已。也曾经在酒后舞过几回剑的东方朔全部过程看得一清二楚,这会儿已经是立在廊边,目瞪口呆,心头突突乱跳。
他看了看持剑前行威风凛凛的少女,又瞅了瞅身边袖手含笑的元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妖孽!真是什么样的妖孽师父就教出什么样的妖孽徒弟啊!”
长安城的纨绔当中,虽然是不学无术的多,但也有些将门子弟,自小练武,还是有些本事的。这会儿房间之内见势不妙,已经有三个锦衣公子拔出刀剑,把受伤的人挡在了身后。
傅偃兵,阳陵侯傅宽的后人。靳曲,信武侯靳鑫的后人。樊龙,舞阳侯樊哙的后人。加上欺负陆浚的周云生,他们都是将门之后。现在他们的父辈还在军中任职,在大汉军中有很大的势力,因此,也就怪不得他们如此嚣张了。
平时,知道他们名头的人,根本就没有敢惹他们的,更不用说露刃相向了。这时见手下护卫和兄弟们都被一个少女所伤,脸上无光,杀心大起,互相对视一眼,就要痛下杀手。
然而,他们的反应还是太慢了。初次尝到胜利喜悦的小冰儿,放佛感受到了背后师父满意的目光,轻吸了一口气,身形如幻,名剑“赤火”再次发威!
没有人看清楚她的身影是经过了一个怎样的行进轨迹,当傅偃兵等人还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一花,有淡淡少女体香掠过,本应是花前月下风光旖旎软玉温香,却反而煞气凌人英姿勃发剑芒点血!
无一例外,三个将门子弟的大腿上都中了一剑,站立不稳,扑倒在地,痛苦翻滚起来。
当少女身影带着剑锋上的血腥气站在面前的时候,陈恢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食邑两万七千多户的曲逆侯家的这位长子长孙,虽然心里已经有些开始害怕,但还是抬起头来,想要说几句硬气的话。可是还没等到他开口,名叫小冰儿的少女却对他开心的笑了笑,露出一对可爱的虎牙。
“其实要感谢你的哦!谢谢你终于成功的激怒了师父,否则我哪有这么痛快的试剑机会呢!呵呵,不过师父交代的任务还是要完成的。所以……你不要怕疼哦!”
少女今年也不过十几岁的模样,这几句话说的轻言细语,当佛只是在哄邻家更小的孩子一般,这些,当然都是她模仿元召的恶趣味。
看着那张无邪的笑容,一向桀骜不驯的陈恢竟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发慌,他刚要站起来做些什么,少女的左手在他肩头拍了一下,陈恢立即半身麻木,怀中的璐儿被少女拉了起来。
小冰儿脸上笑意未减,隐在右臂间的宝剑轻轻拖过,转身之间,身后已是发出一声大叫,那位陈家子弟刚才还在肆意轻薄璐儿的胳膊,齐根而断,落在了地上。
小冰儿一手牵着瑟瑟发抖的女子,一手拎着那把剑,赤火染血,剑身显得更加妖艳,血滴点点,如一条断续的曲线向前。
剩下的人没有一个敢轻举妄动,郦家兄弟和其余几人忍了伤痛,扶住疼的已经昏过去的陈恢,看着地下的那只断臂,心中怦怦直跳,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但所有人都知道,今天的事情要闹大了!
经过周云生身边时,这位先前还出言嘲讽元召的将门子弟,迎上瞥过来的目光时,心中一悸,他正犹豫要不要放开脚下的孩子,小冰儿却冲他呲了呲牙。
“你,先骂的我师父?”
“我……啊!啊……啊!”
有一对虎牙的少女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宝剑的红芒打了个回旋,彭城侯周昌的这位孙子一条腿筋脉俱断,已是半个废人了。
满脸是泪的陆家姐姐抱起了自己的弟弟,见他浑身是伤,心如刀绞。陆浚却很懂事,忍着痛,连说自己不碍事。
两姐弟先顾不得道谢,连忙跑到墙角,扶起自己的老爹,看到他头上都是血,气若游丝,一时手足无措,只是慌乱的擦着血,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有人走到身边蹲下来,伸手摸了摸陆老头的胸口,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黑漆漆的小陶瓶,倒出一粒药丸,放到他的口中,一抬下颌,咕噜一声咽进了肚子里。
“不要紧张,没事的,一会儿就可以醒了。”
声音柔和,带了人间的温度。
陆浚抬起满是伤痕的脸,看清楚了眼前的少年,世事多苦,却有人执着。他知道他的名字叫做元召,人们都称他为长乐侯。
第一百六十二章 当年侠骨 遗落风尘
月满楼的主人姓季,名叫季英,四十多岁年纪。当他听到酒楼掌柜的派人来府中报信,说出大事了,几位勋贵家的公子在酒楼里被人打了 ,请主人赶快去看看时,他还并没有感觉到多严重。
这些年,类似的事也经历过许多,无非就是公子哥儿们因为争风吃醋或者斗气使意,在他心里,对此是很不屑的。有自家老爷子的威名在那儿震着,料想他们也不敢闹的太过分。
本来不想去的 ,让掌柜的劝解劝解就行。后来想了想,反正中午在府中没事,又好久没去过酒楼了,顺便儿去看看也无妨,那帮兔崽子们也是该好好敲打敲打了。
将门子弟大多同枝连理,季家自然也不例外。自从季氏双雄归老以后,家族中并没有人再入朝为官。这虽然有些遗憾,但季家在朝野之间的声望,并没有丝毫的减坠,这当然是得益于季家两位老爷子在当年结下的四海善缘。
就算是到了现在,提起关中季家,无论黑白两道,官民人等,也无不尊崇一声,可见其名声之大。
所谓“季氏双雄”者,大汉开国名将季布、季心两兄弟也!这两兄弟都是原先的楚国人,自少年时,就任气为侠,名满江淮之间,当地的江湖人士无不俯首随从,听其号令。
后来秦末战乱,他们追随着西楚霸王项羽,转战四方,以其智勇双全,立下了赫赫战功。尤其是季布,即便是在西楚霸王的无双威名下,他还能在其麾下凭借勇力名冠军中,这个人的本事怎么样,就可想而知了。
后来,楚汉相争时,就连当时的汉王刘邦,也好几次败在他的手下,要不是连老婆孩子都不顾的逃跑,有一回就差点被他杀掉了。所以等到项羽灭亡,高祖称帝后,就特意为季布发出了一道通缉天下的文书“敢有为季布提供藏身之地者,杀无赦,夷三族!”
高祖为了得到这两兄弟,可谓是用尽手段。后来终于使他们归心来降后,立即加以重用,恩宠无比,甚至超过了许多追随他很久的嫡系心腹。
而季氏兄弟也并没有辜负刘皇汉室的信任,终其余生,一直忠心耿耿,为国效力,立下了很多功劳。
季家的厉害,不仅在朝堂,淮楚以北的江湖,也都是暗中遵其号令行事的,可以说是黑白两道,根基深厚,地位超然。
季布在景帝年间已经故去,季心老矣,专心静修,不再管世间俗务。这一代的家主就是季英,此人继承了其父之义烈也继承了二伯的骁勇,虽然隐在闹市,却势力通达天下。
在几位得力手下的护拥中,来到月满楼,掌柜的连忙迎上来,把事情经过详细报给主人,听到发生冲突的双方,季英心中一沉,顿感有些不妙。
他心中涌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次的事情必须好好处置,否则,有可能会给家族带来麻烦了。
那些长安子弟,自然是素来相熟的,平日里没少来此,也算是他的子侄辈了,偶尔遇到时,对他口称叔伯,执礼甚恭。
至于长乐侯元召的名声,季英当然知道,这位如同星辰般闪亮崛起的小侯爷,他的全部资料,在季家手上也有一份。
季英曾经仔细的研究过元召所做的每一件事,试图从中发现他的神奇来自何处,但他与许多人一样,得到的结果也只是迷惑不解。季英想不明白,世间怎么会有如此人物,他的本事都是从何学来的,难道真的有天赋之才,生而知之者?
当他把此疑惑去询问那位季心老爷子时,这位九十多岁的老人微闭着双目,淡然而笑,却并没有告诉他答案,只是要他自己去用心睁眼看世事,自然会知晓其中的因果,而不必缘木求鱼。
季英听不懂这些高深莫测,恭敬的退出来时,却没有听到身后的喃喃低语:“人世间,五百年有圣人出,天道自有大任寄托,凡夫俗子岂能解其奥秘呢……。”
季英带人来到楼上时,元召正扶了陆老头出来。他自制的药效果很好,那会儿给他服下后,不大的功夫就醒过来了。小冰儿帮着包扎了头上的伤口,止住了血,看样子应该无大碍。
陆家姐弟满心感激,自不必言,见老父无恙,拥在他身边,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小冰儿却没忘了师父说过的话,临走时用剑敲了敲案角,一双妙目含了煞气,似笑非笑的看着缩在墙角儿的那群人。
几个纨绔人人带伤,忍了心中怨毒,却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见到她的眼睛瞪了瞪,似乎又有要发怒的迹象,年长些的郦平安无奈的叹了口气,一言不发,从怀中掏出两锭沉甸甸的金子放到了案上。
两锭金子足有十两之多,小冰儿伸手拿过来,掂了掂,很满意,顺手塞到陆浚的怀里,然后才跟了师父走出来。
“长乐侯,就要这样走了吗?”
季英虽然没有见过元召,但他一眼断定,走在前面的这个白衣少年就是了。只是自己这一群人登上楼梯口,他却连看都不看一眼,擦身之间,就欲离去,这让一向心高气傲的季英难免心中有些不快。
东方朔却知道这家酒楼的底细,见对面这人在十几条大汉的簇拥下,雍容华贵,气度不凡,他立刻猜出这一定就是季家主事人了。
他紧走两步,伏在元召耳边说了一句。元召眼皮连抬都没有抬,只是在嘴角哼了一声,脚步没停,继续向楼梯口走去。
今天跟在季英身边的都是季家子弟,走出去,那也都是在江湖道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傲礼多尊,目空一切惯了的 。见家主发话,对方连搭理都不搭理,这如何能忍得!
“呔,小子,且住!我家主人问你话呢,你怎敢如此无礼,当这月满楼是什么地方了!”早有几人闪步挡住了去路,怒目而视。
小冰儿见又有人挡路,她才不管对方是谁呢,正好刚才还没尽兴,举剑就要窜过来开路。元招却摆了摆手制止住了她。
“原来是季家人哦……呵呵!”他脸上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轻蔑、不屑、又有些惋惜。
季英见他如此懈怠,心中的不满转化成了怒意。即便是皇亲国戚,当朝王公,到了这里也是客客气气的。你只不过是个小小的闲散侯爷,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摆谱?
季英脸色沉了下来,因为这时他终于看到那群从房间里出来的伤号了。几乎是人人带伤,血迹斑斑,更有陈家和周家的那两个,断胳膊断腿,已经成了废人。
季英感到脑袋嗡嗡作响,今日之事必定难以善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群人背后拥有的力量,这长乐侯下手也太狠了。难道就没有考虑到会有什么后果吗?别说是他了,月满楼这次也难脱干系。
“元召,你小小年纪,怎的如此不知轻重?下手恁得狠辣!即便你本事再大,就能这样任意妄为吗?”
他这一开口,东方朔心中一沉,季家有近百年的侠义名声,他满以为季家主事人出现,即便不会向着己方,起码也会问清缘由,主持公道,给双方调解一下。没想到他开口就指责元召,不禁令人大失所望。
元召立住脚步,冷冷的撇了对方一眼,然后缓缓的开了口:“关中季家,好大的名声。世间听闻,当年乃祖季布,以任侠行义,天下闻名。我也曾心存仰慕,没想到今日一见,后人竟不堪至此,与恶为伍,沆瀣一气,百年的名声可以休矣!”
他语气平淡,好似只是随便品评,却一语道尽这其中的关系。东方朔与小冰儿心中大赞,小侯爷说话从来都是一针见血,令人心中大快!
季英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言语!尤其是元召话中透出的意思,竟然是说他们家族浪得虚名,为恶帮凶。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信口雌黄。今日你要不把话说清楚,就休想走出月满楼半步!”
家主发怒,跟随的族中子弟和手下们更是义愤填膺,今天竟然有人敢欺负到他们头上来了,真是吃了熊心、咽了豹子胆了!管你是什么侯爷鸡爷的,先打了再说。
十几条大汉各执刀棒,呼啦啦涌过来,就要动手。正在这时,却忽听得楼外马蹄声动,在楼前停下,随后一小队红袍白羽的骑士走了进来。
领头的是个英俊的青年将官,一抬头,正看到在二层楼梯口对峙的两帮人,先是一愣神,然后手握剑柄,领着人就从楼梯上来了。
来到上面,四周扫视一眼,对别人理都没理,径直走到元召跟前,躬身施礼:“小侯爷,陛下有旨,宣你立即进宫!”
东方朔见到来人,不禁长舒了一口气,把心放到了肚子里。他刚才是真怕啊!不是怕季家人把元召怎么着,而是怕这对妖孽师徒再忍不住出手伤人,乱子就越闹越大了。
东方朔从心里对元召是很看重的。但这帮朝中勋贵们的力量太大了,朝堂军中盘根错节,水深得很。今天结下这么大的梁子,他为元召的将来很是担心。
元召似笑非笑的瞅着面前的羽林将官,语气中听不出他是认真还是开玩笑:“襄哥儿,有人不让我走呢,说是今天休想走出月满楼半步。要不,你先回去跟陛下说一声,等到什么时候人家放我走了,我再进宫请罪?”
名叫曹襄的这位曹家千里驹,奉了皇帝陛下的旨意,去长乐侯府没有找到元召,听得是来了月满楼,就一直寻来的。自从上得楼来,搭眼之间,早已看的明白,心下了然。这帮纨绔子弟是什么德行,还有比他更清楚的吗?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只不过后来分道扬镳,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而已。
只见他冲随行的羽林侍卫打个手势,自己掌扶剑柄,傲然而立,从骨子里的骄傲之态溢于言表。
“小侯爷但请大步而行,有敢出言阻拦一句者,杀无赦!”
开玩笑!找时间与长乐侯亲近还来不及呢,今日这大好机会,岂能放过。
自从北疆之行,见识到这位小侯爷的品行与威风,曹襄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以元召为榜样,激励自己的进取之心,争取在自己的手上,重现曹家当年先祖时的辉煌。
即便今日得罪了这里的所有人,他也不在乎。不要说他有皇命在身,别人不敢怎么样,就算今日为了元召亮剑染血,只要能借此拉近彼此的关系,他也会毫不含糊,这就是将门子弟的果决之处!
曹襄,平阳侯曹参之孙也!包括季英在内,在场的所有人当然都认识。曹家更非一般勋贵之家所比,萧、曹齐名,那都是大汉开国丞相!
如果借用一下高祖皇帝的市井话来说,那就是,不管多厉害的将军呀还是臣子啊,只不过都是帮他逐鹿中原的猎犬而已, 在他眼里,能帮他管理这些猎犬协调秩序的,只有两个人:萧何、曹参!可见在他心中的重量。
曹家虽然人丁单薄,但这一代的曹襄是非常优秀的,在十六岁的时候,就以骑射无双入选为未央宫宿卫,随侍帝侧。被称为曹家的千里驹,未来的希望。
“被皇帝宣旨入宫问对?是说的这小子?”
没有人敢再轻举妄动,人人心中惊疑不定。看着元召举步向前,却又侧过脸对季英说道:“呃,那帮废物啊,都不小心自己弄伤了,你要赶快好好找人医治呀,要不然死上一两个,月满楼可要背黑锅了。另外,看在季家先人的面子上,提醒你一句,接下来的路,要好好看清楚了再走,一步行错,万事皆休!”
话音落入耳中时,人已走下楼去。看着那道在羽林军护卫下远去的身影,季英忽然有一种感觉,也许今天自己无意中酿成了一个大错。
既然皇帝有旨宣召,自然是耽误不得。元召见那陆家老头这会儿已经没有什么大碍,问明了住处,却是就在绿柳巷边,离得梵雪楼不远,小冰儿既然左右闲着无事,自告奋勇要送他们回去,顺便到梵雪楼去找灵芝玩耍。
元召答应下来,陆家父女三人谢了又谢,方才离去。
把刚才的事抛于脑后,一行人直奔未央宫,在元召看来,自己将来要做的事,早晚会与这些勋臣权贵们的利益发生冲突,既然如此,得不得罪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他也没有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宣室阁中,皇帝刘彻穿着素白袍子,显得脸色有些黯然。元召并没有多问,只是静静的呆在自己的位置上,听皇帝三言两语的对他说了早朝的大概情况。
看来这位名垂后世的伟大帝王,现在的权威还不怎么样嘛!也难怪,他到现在也还并没有做出什么震惊世人的功绩。虽然巨龙心中有辽阔的梦想,但束缚的枷锁还并没有打开,困局依然存在。
“元卿,可有什么想法?为何沉默不言。”
见他在低头想事情,老半天没有说话,御案后的人开了口。
夏日的未央宫有些炎热,但这处宣室阁所建的位置很特别,凉风习习,十分清静。当初的建筑师一定是位精通天地方位的高手,所以才选了这么一个最佳的地方,成为几代帝王静心修养参研大事的所在。
“陛下,小臣闻之民间有谚语说道,善始者,必须善终,方能取信于人,以成其事。这些普通人都明白的道理,陛下英明睿智,自然不需要小臣多说。”
刘彻面无表情,眉头动了动,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小臣知道,陛下对于这万里河山,心中自然有一番大谋划,至于陛下的雄心到底有多大,您不说,小臣也不会多问。我唯一知道的是,既然已经决定开始的事,又怎么能因为一点小小的挫折,就草草收场,半途而废呢!”
元召抬起头,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刘彻双手伏在案上,盯着他的眼睛。
“元卿,你可知道,朕这次遇到的可不是小小的挫折,而是铜墙铁壁!何况,朕既然身为天子,又怎可妄自违背天意啊!”
元召并没有丝毫的气馁,他站了起来,面容坚毅,神采飞扬,仿佛面前出现的就是神州万里、锦绣山川。
“天意?呵呵,此人间,是谁判定的天意?又是谁说的天意不可违?小臣对此说不敢苟同!我倒是听说过一句话,叫作‘人有恒心,定能胜天’。想我大汉朝炎黄后裔,赫赫威严,立朝至今,国力日盛,正是如同红日初生、大江奔涌的时刻。陛下正应该乘先帝创立的这大好局面,开拓进取,奋发图强,以振国威,建立不世之基业!岂能因为某些顽固之人,为了一己私利的百般阻挠而心生怯意呢?臣元召,愿请旨,甘为陛下之开创伟业,保驾护航,为剑锋,为刀芒!无论前方是魑魅魍魉,还是铁壁铜墙,有自不量力者,妄想阻挡者,管教他们都变成挡车的螳螂,碎骨粉身,为腐朽陪葬!”
“壮哉!少年锋芒,为我元卿!你既有如此胆略,朕又何惧天灾**乎!”
大汉天子刘彻,这位炎汉第五代王位继承者,拍案而起,胸怀激荡。
第一百六十三章 生死成败 善恶之间
自从元召走后,季英便陷入了纠结之中。他毕竟是经历的世事比较多,非那班纨绔子弟可比。
由元召临走时撂下的那几句话,联想到曹襄对他的态度,再联想到他与皇城两宫中的关系,季英的心里突然有些忐忑。
安排人帮着各家护卫们抬着自己的主子回家,季英有一种预感,这件事也许还远远没有完。这一点儿,从那些怨毒的目光中,任谁都可以看得出来。
平常身份的人,如果互相使气斗殴,出了这样的事,自然是要报长安府衙秉公处理。但这些人,自然没有这种必要,他们行使的是另一种法则,会用他们自己的方式解决。各凭实力,生死自负!
说到实力,季英并不看好元召的未来。国家承平日久,这不再是一个凭个人武勇就可以称王称霸的时代,即便是西楚霸王复生,也不会再有那样使群雄俯首,一人震慑整个天下的局面了。
现在,贵族勋臣们以利益结成的纽带已经遍布这个国家的方方面面 ,如同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笼罩在王朝的上空,牵一发而动全身。季家虽然已经退出朝堂,但身在局外,反而看得更加清晰。
如果就某一件事,触犯了他们的意志,不用发动全部的力量,只动用很小的势力,就可以使朝堂变色,皇帝束手,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夸大其词,这就是当朝政治的现状。
就拿今天这几位纨绔子弟来说吧,毫不夸张的说,只是这些家族的联合,就是一股强大的力量了,小小的长乐侯能抵挡的住?
郦平安与郦世宗,合称“郦家二少”。他们的祖辈就是在高祖皇帝和吕后驾前备受宠信的郦家兄弟~郦食其与郦商。
郦家的名声并不怎么样,其所作所为甚至为正人君子所不齿。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在几代皇帝心中的分量。因为这是最懂得投机的一家人。
郦食其以智谋闻名,可惜在群雄争霸的时候,因为计谋失败,被当时的齐王下了油锅,活活的烹煮了。他死的早,没有享受到后来的荣华富贵。也因了高祖皇帝心中的这份怜悯之情,他的弟弟郦商便更加受宠。
大汉开国以后,郦商被封为信成侯,食邑万户,几十年一直荣宠不衰。后来他的儿子郦寄,更是不惜以卖友求荣的名声,做了一次更大的政治投机,博取了更大的富贵。
当时那位伟大的女政治家吕后刚死,长期在她威严压服下唯唯诺诺的臣子们,终于再也忍受不住心中压抑的怒火,来了一次复仇的总爆发!
有一支举足轻重的军事力量,驻扎在长安北门外,震慑皇城,这就是最精锐的汉卒北军大营了。
北军大营的指挥权直接掌握在皇家手中,当时的军中统帅就是吕后的亲侄子吕禄。太尉周勃想来接管这支军队,却连营门都进不去,人家连鸟都不鸟他。
后来还是这位曾经最受吕后信任的郦寄,用借口把他的挚交好友吕禄骗出了大营,这才让太尉周勃成功夺了军权,联合众臣,发动政变,宫廷染血,江山变色。
天下人从道义上非常不耻于郦寄的行为,因为他又名况,所以都称其为“郦况卖友”。但不耻归不耻,却没有人敢惹这一家子,都知道郦家就如一条盘着的毒蛇,阴柔毒辣 ,做事没有底线。
陈家就更不用说了, 由曲逆侯丞相陈平衍生的这一脉,在长安城中,那就是最顶级的几家豪门之一。
其余的周、樊、傅、靳、赵这几家侯门都是有着深厚的军中背景,将门之间彼此盘根错节,势力庞大,更是招惹不得。
所以,季英想不明白长乐侯元召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底气。在明知对方招惹不得的情况下,还敢出重手,他难道所依仗的就只是两宫的宠信吗?
怀着满腹的疑问和不安,季英回到府中,又来到了后院儿,他想寻求二伯季心的解惑。
正在静修的老者睁开了眼睛,饱经岁月沧桑的面庞无悲无喜,他看了看站在面前的人,兄长季布的儿子,今年已经四十岁了。自己没有所出,季英,从小便也是他的儿子。
“英儿,你知道你父亲名满天下的时候,有多大岁数吗?”
季英有些发愣,不明白二伯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但他还是恭敬地回答道:“听说父亲以任侠守诺而闻名于世,大名彰显时,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而已。”
“呵呵,不错,兄长当年英姿勃发,见者无不折心。无论是江湖豪客,还是乱世武人,不顾千里之遥,争相来投奔门下者,数以万计。这么大的名声,所凭者,唯有一个‘侠'字尔!英儿,你可知道这个‘侠'的本意?”
季英心中一动,隐隐明白了什么。他的身上毕竟流着的是英雄后裔的血,虽然经过红尘熏染,浮世迷乱,但毕竟还保存着那一缕善念。
季心看他若有所悟的样子,心中稍感宽慰。
“兄长一生,不畏权贵,凌强扶弱,凡事只为正义。天下百姓争传‘得千金,不如得季布一诺'。这就是侠之本意了,希望你要谨记。”
季英跪倒在地,满脸羞愧:“谢二伯教诲,季英记下了!”
白发萧疏而依然精神矍铄的老者摆了摆手,示意他起来。
“如果我所料的没错,朝中即将要发生大变了!国家发展到现在,国力越来越强盛,也是该到了出一位具有雄心壮志帝王的时候了。而那帮顽固的家伙们,既想只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儿,不想再出一点儿力。又不舍得把手中权力让出来,年轻的天子岂会甘心?这样的矛盾,越积越深,已经成了一个僵局。现在,也许到了该破局的时候了。”
季英看着老人眼中的睿智光芒,心中无比佩服。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
“二伯,您的意思是说 ……皇帝与朝中权贵们之间的矛盾已经很深了?早晚会爆发?”
“不错!但不是早晚,而是已经开始爆发了。自从这次他们利用天意开始压制皇帝以后,两者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可以说这是一场朝堂上的战争,现在两军对峙,就看谁先破局,谁就能取得极大的胜算。”
“破局?二伯难道认为,皇帝有那个能力一举摧毁朝中的庞大势力吗?”
季心淡淡的笑了。他虽然壮年时同样以骁勇闻名,但他心中最崇敬的人,却不是那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霸王,而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留侯张良。
季心中年以后,折节向学,曾经执弟子礼,拜在张良门下,侍奉过他一段时间,所得所学,终生受益。
他后来也学张良一般,退出朝堂,大隐隐于市,做了一个富家翁,静心养性,参悟大道。所以,今天作为局外人,对天下局势,厉害关系,反而比任何人都看的透彻。
“天子打不打得开局面,就看他这次下不下得了决心殊死一搏了。至于他选定的开局之人嘛……英儿,你不妨多注意一下那个长乐侯,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呵呵!”
季英心中一惊:“二伯,您的意思是说,那位小侯爷就是天子选定的破局之人?这怎么可能!这样重大的事……他小小年纪怎么能担得起?”
季心微微叹息了一声,人的智慧是不相等的,子孙的福祉,需要他们自己去开创争取,他也没有办法去强求,只能尽力说的清楚一点儿了。
“英儿,你难道没有认真的研究过这位小侯爷从前的所作所为吗?我敢断言,元召将来做出的事会超乎所有人的想象,甚至连这个国家,未来在他手上,也会改变成我们未曾见过的样子。世间五百年,当有圣人出……英儿,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坐回榻上,自去闭目养神了。
季英心中已是惊涛骇浪,他没想到二伯对元召的评价会这么高!但家族所有人对老爷子素来敬服,他自然不敢妄加反驳。当下恭敬地告退,回到房中自去暗暗的思索不提。
元召出未央宫回到长乐侯府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之所以耽搁这么久,是因为小太子刘琚多日未见他了,听到他入宫的消息 ,早早的就在御道边等着他,见他出来,又拉着他去博望苑自己的读书之所,献宝似的给他展现了自己这段时间努力所取得的进步。
受卫夫人的温良性格影响,无论是素汐姐妹还是刘琚,都继承了她的品质,待人和蔼,从不摆架子,更不会颐指气使的欺辱宫人。看到这位小太子从小养成的温润如玉模样,元召心中有很多奇怪的念头。
他现在还想不通,刘彻在许多年后为什么会亲手毁了他辛苦培养起来的这位太子,不顾与卫夫人相伴了半生的夫妻情意,把刘琚硬生生逼上了绝路。难道真的是老糊涂了?还是王权真的重要到了可以泯灭亲情和人性的地步?
好在,还有大把的时间,随着自己融入到他的人生中,希望未来刘琚的命运会就此不同。
盘桓良久,刘琚依依不舍的送他出来,转过红墙朱阁的时候,元召远远的看到,在左首那处高高的露台上,有一个身穿素白道袍的中年男子,居高临下静静的看着他。
元召不动声色,从下面经过。如果自己所猜不错的话,这个人,就一定是皇帝供奉的宫中仙师李少君了。
回到府中时,贪玩儿的小冰儿却还没有回来,想必是与灵芝好久不见,在梵雪楼住下了吧。管家元一和泠家姐妹早已准备好精致的饭菜等待多时了,伺候着他吃过饭,元召感到有些疲倦。这段日子,千头万绪,他一直没有得到好好的休息。不一会儿,就沉沉的睡去了。
世间事,瞬息万变,本来就没有人想的那么周全。如果不是自己对某些人还抱有一些改造的希望,也许就不会酿成大错!这个悲伤地长安之夜,在多年以后,元召偶尔想起来时,他心中的自责和歉疚依旧没有减轻半分。
元召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的。也就是二更天时分,有马蹄声踏碎了永夜的宁静,奔到长乐侯府门前时,有人猛的勒住马匹,马儿惊声长嘶,马上的人再也坚持不住,抱着怀中昏迷的孩子滚落马下,她咬紧牙关,用尽最后力气,爬上门前的台阶儿,用剑柄使劲敲打在紧闭的朱漆大门上,嘴里只来得及嘶哑的喊了一声“师父”,然而就昏过去了。身后几米长距离的血迹蜿蜒曲折,触目惊心,一片猩红……。
当同样被惊醒的侯府中人都涌出来看个究竟时,只见早已飞身而出的自家小侯爷正把浑身是血的少女平放在膝间,撕开了她背上的衣服,几盏灯笼的照亮下,三枝雕翎箭齐齐的射进了她的身体好几寸深,正血流不止。
元召甚至来不及抱着小冰儿进到里面,急忙伸手封住了伤处附近的几处穴位,先暂时止血延缓。从怀中掏出陶瓶时,连封盖都没时间去开,直接用手攥破了,顾不得碎片扎进了手心,连忙把几颗药丸一起放到她嘴里,强迫使其咽了下去。
小冰儿的身子软软的,呼吸微不可闻,似乎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元召小心的抱起来,手臂如同钢铁铸成的支架,牢牢的托着她,不让那伤处再有一丝触动,大步向府内走去。
所有侯府中人都静立看着小侯爷的脚步,自从他们来到这里,在这儿安静的生活,每次见到这位小主子时,不管对任何人,他都是笑眯眯的样子。印象中,他倒不像是一位侯爷主子,似乎只是个腼腆的少年,如同自家的孩子一般可亲。
然而,现在每个人都从他脸上,看到了另一种东西。愤怒,和凛冽无匹的杀气!
所有人都心下肃然,只有在这个时候,大家才想起来,这个少年主子,是曾经以一己之力,威震边关,刀斩左贤王,屠灭六千匈奴骑兵的杀神!
泠霜泠雪姐妹早已经追随着去照顾小冰儿了。管家元一收起了平日里的和蔼,脸色如铁,先指挥着不相干的人,各自回去,不要慌乱。然后派人把那个小冰儿救回来的孩子连同马匹宝剑都收拾进来,府中自有医师去给他救治。
元一安排好了一切,重新关闭了府门,院中灯火通明,他看了看在身边留下的人,点了点头。
“大家都看到了,侯府中可能会有事情要发生了。我们奉太后老祖宗的密令,跟了小侯爷这么久,一直也没有用的到我们的地方。小侯爷对大家怎么样,我想,每个人心中都有数吧?现在,该到了我们出力的时候了!大家都做好准备,一旦小侯爷有所令,希望你们不要辱没了自己的大好身手!”
“但有所命,愿效死力!”
连同元一在内,一共十八个人,异口同声,慷慨坚决。他们自从进入长乐侯府,就隐去了自己原先的名字。现在他们的称呼是元一、元二、元三……元十八!
元召房间的灯一直亮着,彻夜未曾熄灭。长乐侯府的忠诚卫士们便一夜未眠,警戒着侯府的一切。
长安城中,同样一夜未眠的还有好几处,不过他们的目的自然各不相同。在这个夏日夜里,临近绿柳巷的那片平民聚居地,着火了。
长安府衙的人加上巡武卫兵马全部出动救火,然而无济于事,大火烧了一夜,两条街都烧成了堆积着瓦砾灰烬的平地,死伤者自然也不在少数。
这把火是有人故意放的,很多人都曾经亲眼目睹。哭诉喊冤的人簇拥在街旁,等待着有人给他们做主。可是在把情况汇总以后,新任的长安令大人和巡武卫将军交换了意见,各自命令手下,在清点完损失和伤亡人数后,可以回去休息了。
有人看到,总捕头云猛向长安令大人神情激动地禀报着什么,好像说是请求去抓捕凶手,却被狠狠的训斥了一顿,让他约束好手下,不要轻举妄动。
云猛还待要说时,身后的主薄姚尚走过来拉住了他的衣袖,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再争执了。
天还未亮,火堆上的余火未灭,时隐时现。有两匹马从旁边绕过,稍微停留观察了一会儿,然后飞驰向西城门儿而去了。
经过元召的全力抢救,终于保住了小冰儿的性命。黎明时分,少女从昏迷中慢慢醒来,房间里有调暗了的昏黄光芒,晨曦已经出现在东方。她虚弱的睁开眼睛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坐在旁边,在安静地守着她。
看着那张在闭目养神的脸,她没有发出一点动静,虽然口中渴的厉害,但她强迫自己忍耐着。感觉到身上包扎好的伤口处发出的疼痛,她知道他一定一夜没睡。
师父看着自己守了一夜哦……。想到这一点,小冰儿心头一阵甜蜜,差点儿要了她性命的伤处,似乎也没有那么疼了。
“醒了?呵呵,先别乱动啊,小心挣开了伤口,刚给你敷了药呢!”
似乎知道她会口渴,元召手中早已端着一杯温水,坐在她身边,小心扶起她的头,揽在自己的怀中,一口一口的喂她喝下去。
灯火朦胧暗淡,此刻如此温馨,这样的爱护在少女短暂的生命里还是第一次。小冰儿慢慢转过头去,从来很少哭过的她,有泪珠晶莹滑落,打湿了枕边……。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万千朱紫 一人白衣
曾经尽量求得圆满,以为重来就没有遗憾,每天太阳照常升起,但有些人却从此不再见。
元召坐了一夜,也想了很多。其实,在小冰儿醒来之前,他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大体经过。
那个孩子,也就是被小冰儿救回来的陆浚,他的身上其实并没有太重的新伤,之所以昏迷,只是因为激愤过度所造成的。
醒来之后,他哭着非要来看冰姐姐,于是,元一领着他来到了元召的身边。
元召默默的听着那些人间暴行,脸上无悲无喜。不是他不知道世事的凶险,可是终究还是太低估了人性的罪恶。
天黑下来的时候,陆浚和姐姐把老父安顿好,开始收拾家务。平白无故的招致这一场无妄之灾,姐弟俩心情都不太好。好在左邻右舍都很热情,纷纷过来探望。
仗义每多屠狗辈!市井之间,往往反而能见真情。虽然都是些无职无权的平民,帮不上什么大忙。但一边义愤填膺的骂骂那些倚仗权势作威作福的家伙,一边送来一些滋补物品,说些宽慰的话,这样的温暖,就足以让这对姐弟感激不尽了。
陆家老爹终究是年纪大了,今日里连惊带怕,又受了伤,早已经沉沉睡去。
姐姐璐儿不放心小陆浚的伤,又用一块柔软的棉布浸了温水,让他脱去衣服,细细的给他清洗擦拭。
姐弟俩相依为命日久,感情自是深厚。小陆浚看到姐姐伸过来的细嫩胳膊上,有着被那些混蛋弄出来的青紫伤痕,不禁心头恨意又起。
他的脑海中闪过那个小姐姐挥剑的身影,要是自己也有那样的身手就好了!如果自己学得那样的本事,谁要是敢再欺负老爹和姐姐一次,他决不轻饶!
看到他身上的衣服,在酒楼和人拼命时,都已经被撕扯的有些破烂了,璐儿便坐在昏黄的灯下,给他一针一线的缝补起来。
弟弟虽小,却很懂事,从来不会要什么东西,每个季节都只是一套换洗衣服,这套已经旧的不像样子,等自己再攒些钱,一定给爹爹和弟弟都另做一套新的,璐儿姐姐一边用细细的针脚把衣服缝好,一边在心里暗暗的想着。
终究是小孩子,困意涌起,陆浚躺在那儿渐渐有些迷糊起来,眼睛一睁一合的,姐姐的影子便看不清楚。
在很久以后,陆浚还在想,如果自己提前知道,那会是姐姐留在世间最后的影子,他会不会舍却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把她留住呢?
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也没有假设……悲剧,便在毫无征兆间开始了!
当纷乱的马蹄声踏碎街巷的宁静,黑夜开始露出狰狞。
有大批身份不明的劲装大汉包围了这条街,禁止任何人走动。在明晃晃的火把照耀下,各执兵刃的汉子踢飞了陆家的院门,涌了进来。
他们来之前早已经接到命令,除了带走那个姑娘之外,剩下的要鸡犬不留,杀个干净!
陆浚是在睡梦之中,被姐姐惊慌的抱起来从后窗户推出去的,房后是条狭窄的小巷,里面堆满了杂物。璐儿希望自己的弟弟躲在这里能够逃过一劫。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陆浚清醒过来,连忙爬起来时,他听到了前面房间里挥刀乱砍的声音和老爹的惨叫,随后是姐姐的尖叫和哭喊。
血涌上头顶,目眦欲裂,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败叶。他拼命的扒开挡在身前的杂物堆,跌跌撞撞的绕过院墙,直奔邻着巷子的家门口而去。
那帮人行动很快,冲进陆家后,先乱刀砍死了陆老爹,然后抓住了璐儿,用刀柄敲昏,装进鹿皮口袋里。然而却并没有发现那个孩子的身影。
略微搜寻一遍,没有找到。有人不耐烦儿起来,已经顺手用火把点燃了房屋。夏日炎热干燥,火光冲天而起,马上就成了熊熊之势。
陆浚拖着一条从杂物堆中抽出的木棍,奔到家门口时,烟火之中,那些人正走出来,掳走了姐姐,上马准备离开。
就死吧!随便救不下姐姐,就一起死在这儿就好。陆浚如同疯了一般,乱挥乱舞着手中的棍子,没头没脑的打将过来。
羔羊面对着狼群,即便拼了命,也只是送死罢了。对面有人冷笑了一声,一刀就把他的木棒震飞了,然后几把刀影闪过,就要把他乱刀分尸。
危急之际,忽听“哗楞”一阵轻响,有人从飞驰而来的马上纵身跃进人丛,挥剑削断了杀人刀,救了陆浚的性命。然后转身之间,手腕翻抖,剑锋到处,近在咫尺的几人已经翻身倒地,各自受伤。
陆浚血泪之中,早已看清来人是谁,正是早先送他们回家的那个小姐姐。不禁冲口而出大喊求救:“求你快救救我姐姐!他们杀了爹爹,又抓走了姐姐……!”
小冰儿是在看到火光之后赶过来的。她跟着元召在长乐塬上,轻易难得回长安一趟,与灵芝也是多日未见,两个人见面,自然尽皆欢喜。说了一下午的话,灵芝却舍不得走,反正回到侯府也没有什么事,小冰儿就住了下来。
晚饭后,小冰儿带了灵芝来到梵雪楼最高的檐顶上,风高气爽,甚是清凉。两个少女在这里说说笑笑,惬意满怀。
然而过了不久时间,小冰儿耳朵尖,她首先听到了隔着绿柳巷不远的那条街巷间的犬哮骚乱。居高临下看的清楚,有大片的火把在那儿聚集,然后火光就起来了。小冰儿当即就觉得心中不妙,她隐约记得,起火的地方,好像就是她送陆家姐弟回去的方位。
来不及与灵芝细说,只说了声去看看情况,就牵出马来,心急火燎的跑了。连灵芝在后面大声喊她要小心,都没有听见。
打马如飞,瞬间即到,还隔着有几丈远呢,火光中看的清楚,正有人要致陆家那孩子于死命。她当即拔剑而起,连伤数敌,救下了陆浚的性命。
小冰儿自小也是在巷陌间长大,在遇到元召之前,也吃过不少苦,受过无数的欺负。因此,对于人间不平事,她最是愤慨。听到陆浚的哭喊求救,她心中早已怒意大盛。
少女娇叱一声,运剑如风,赤火剑带着无尽的杀气直奔前方挥去,这一刻,她下手再不容情!
然而,有些出乎意料,今天晚上来的这些人,竟然都是高手!这些人,绝不是那些纨绔公子身边的护卫可比的,应该都是府中豢养的暗中力量。
刀光剑影,几个照面之间,小冰儿心中微微吃惊,在她的全力攻击下,对方虽然也有两人被她杀倒在地,但自己要不是仗着身轻剑快,也差点被对方所伤。
虽然敌人很强,但小冰儿从来都不是一个知难而退的人,对手越厉害,却反而更激起了她胸中的战意。
唰唰唰几剑逼退挡在身前的几人,她纵身跃起,挺剑直刺站在马边的那人,陆家姐姐就被缚在那匹马上,只要杀了旁边的人,把她救走就好。
那人见长剑来势如虹,也不由得暗自称奇。却并不慌张,把柱在手边的一杆长枪,顺势一抖,扑棱一个斗大的枪花,直刺向身在半空中小冰儿的面门而来。
兵器对战,有一句俗话说得好“一寸长,一寸强”!如果身手差不多的人对阵,长兵器运用起来是占了很大便宜的。何况使枪的这个人,本来就是个久经沙场的高手,无论是对敌经验,还是火候掌控,都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冰儿所能比的。
枪剑相交,感受到对方的一股丰沛大力,小冰儿心中一沉,知道遇到了劲敌。她连忙借对方之力跃开,剑招一变,再次揉身而上。
然而无论她如何进攻,却始终抢不到对方三尺之内,更不用说去救马上之人了。她正焦急之间,忽听身后陆浚的惊叫声,原来是守在巷口的大队劲装骑士赶过来了。
就这么一愣神儿的功夫,那人横枪扫过,躲避稍慢,在她的肩头擦了一道,小冰儿一个趔趄,忍住疼痛,不再恋战。回身刺倒围上来的两人,一把抱起陆浚,跃上马背,直奔黑暗中而去。
没想到后面的人甚是狠辣,竟然都带有弓箭,见追之不及,为首之人打个呼哨,几十张弓乱箭齐发,追魂夺命!
小冰儿一只手护住身前的陆浚,另一只手舞动赤火剑,遮挡招架,唯恐伤了师父相赠的这匹爱马,黑夜之中,终究是被射中了几箭,带伤狂奔,穿过几条街,一口气坚持到长乐侯府门前时,心头一松,就此昏迷。
从事情发生到天亮,不过就是短短几个时辰的时间而已,长安城的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大汉皇都从晨曦中醒来,芸芸诸生,生活继续。
然而,就在这几个时辰之内,已经有太多的事注定了结局,有太多的人面临着抉择。悲或喜,成与败,繁华与衰落,蜕变与盛大……!
元召整夜守在小冰儿的身边,用神奇的医术,挽回了这个小弟子的生命。他一步也没有离开这个房间,但这并不妨碍他知道他想知道的一切。
答应下小冰儿含泪提出的去救回那个姑娘的请求,重新给她换过药,看着她带着感激和放心重新沉沉的睡去。元召站起身来,吹熄灯火,打开了窗子,早晨的空气带着清新,灌满胸膛,这一刻,他的心中无比坚定。
看完了从几个方面汇集过来的消息,这件事情已经很明显,报复杀人,顺便示威!如果不是自己刚刚蒙皇帝召见进宫奏对,他们对于这一点还有所顾忌的话,恐怕昨晚捎带着连长乐侯府也已经成为了攻击的目标。
本来自己还寄希望于某些人能够有所收敛,有些事最好在朝堂上解决。但战斗既然已经以这种方式提前开始了,那就战吧!
清晨,长安各处城门开始打开,西城定远门外,一支天还未亮就在此静静等候的骑兵队伍,排成整齐的纵列开始进城。
守城的校尉有些吃惊,连忙按刀要上前询问时,为首的将官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从马上垂下一块金牌,在他脸前晃了一下,然后又收了回去。
校尉看的明白,心中大吃一惊。这块雕有龙纹图案的金牌意味着什么,他们这些守城的将校都清清楚楚。连忙躬身退在一旁,施了个军中礼节,示意城门边的军卒们放行。
城门校尉和军卒们立在一旁,呆呆看着这支骑兵纵马入城,人数并不是很多,也就是有四五百名的样子,但展现出来的气势,却与他们从前见过的队伍都不相同。人人心中惊疑不定,都预感到今天长安城内可能要出大事了。
走在最前面的卫青把那块金牌重新放进怀中,带住马缰,抬头看了一下前方的街道,早晨还并没有什么人,显得空空荡荡。他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回到长安了,身后的弟兄们也同样。
卫青今天穿上了盔甲,外面罩着一件黑袍,袍边却镶了一圈深红色的刺绣,显得很威风。所有的五百骑兵,也是同样的装扮。这是元召亲手给他们设计的,说是统一服装,这样才显得精神。
果然,他们穿上后,自我感觉气质确实不一样了。肃穆、威严、帅气、更增添了壮士的果敢之气,所有人都很喜欢这件罩袍,平时都小心地珍藏着,不舍得穿。
但今天,每个人都穿上了盔甲,郑重地披上了这件战袍,因为他们有一种预感,这件绣红黑袍,也许会成为他们以后独特的荣誉标志。此刻刀剑弓弩齐全,骑在马上,踏上长安街头,心中热血激荡。
昨夜小侯爷派人连夜来到长乐塬他们的驻地,带来了那块金牌信物,还有他的一句话。
“我需要你们的帮助,这是我个人的命令,也是陛下的命令,希望你们的第一次亮相,能够精彩些!”
卫青挥了挥手,这一支精锐的力量,拐入另一条街,他们将在指定的地点待命,如隐藏的利剑,随时准备出鞘发威。
在无人注意的其他城门口,有三三两两寻常打扮的人,也分批的进入了城内,然后汇集成不同的小队,去往不同的地方,去准备各自将要做的事。
昨夜失火的那条街上,聚集着很多人,整条街都被烧完了,都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哭泣、悲哀、愤怒、咒骂……。仿佛感受到了这一幕,整片天空也如同这条街一样,变得黑沉沉,太阳没有出来,乌云开始密布。
得到消息的许多故旧亲朋也开始向这边汇集,遇到灾难时,帮助和安慰,在这一刻就显得非常重要。
长安府衙和巡武卫怕出事,又把人都派过来了 ,做着警戒和安抚的工作。然而,终究还是有不满和愤怒开始在人群中蔓延。昨天夜里,有很多人都亲眼目睹了杀人和放火的那一幕。而府衙和巡武卫到现在都还没有去调查抓人,只会在这儿看着这些受害者,防止他们闹事。知道这一切后,不仅在这条街上失去家园的这些人愤恨埋怨,闻讯而来越聚越多的长安民众也都开始义愤填膺。
姚尚和云猛站在街口,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场面,心中的愤懑并不比这些民众少。事情已经一清二楚,人证物证都在,可是那位长安令王放并不敢去触犯这几家豪门,他躲了起来,到现在都不露面,只是命令手下们在这边看着,不要让民众闹事。
这样的大人……!其实也怨不得他,这本来就是个没有能力的人,据说是重金贿赂了丞相田玢,才坐上了这个位子,这样的人你还指望他去与权贵抗争?要是汲黯大人还在就好了,正好可以借这次的事好好打击一下那群无法无天的东西。
夜里的时候,小侯爷倒是派人来找过他们,详细的了解了府衙调查到的一切,他们两人自然是知无不言,连同自己的推测都详细的告诉了来人,让他转告小侯爷知道。
来人走后,他们心中有着隐隐的兴奋和期待,难道说,小侯爷要出手了?两人对视一眼,暗暗下定决心,如果元召肯出手,自己两人必定竭尽所能、鼎力相助!
长安城玄武大街中段,这儿地势较高,算是一块风水宝地。两边全是豪华府邸,殿宇楼台。此地也就是权贵豪门、朱紫之家的聚居之所了。
打头第一家,就是信成候府。大汉万户侯的府邸自然有他的气派,郦家的富贵奢侈,不是平常人家可以想象的。
与别的那些勋贵人家二代平庸无为不同,郦家最大的优势在于,信成候郦寄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这位以卖友求荣而取得巨大好处的侯爷,是个真正的老狐狸。
见机行事、心狠手辣,做事不留余地。郦寄虽然现在早已不上朝堂,但他在这些勋贵们当中的影响力,却是无比巨大的。隐隐当中,郦家就是他们的主心骨。
其实,昨天夜里的事,郦寄并不知情,这样的小事,还并不值得入到他的耳中。只不过听到郦平安和郦世宗在伺候他吃饭的时候,好像提过一句,今天兄弟们在外面被人欺负了,想动用府上暗中的力量,去找一下场子,出口恶气。
郦家两兄弟就只有这两个独苗,大哥死的早,郦寄对这俩孩子从小就溺爱,什么事都依着他们的性子。在他看来,只要不造反,别的事自己都可以摆得平。子侄辈就算跋扈一些,又算得什么大事呢?
因此,今天一早,在听到管家来报,说是门外有个自称是叫元召的人,来府上要人的时候,他心中是有些奇怪的。
要人?要什么人?还有敢上郦家来要人的?这倒是新鲜事儿啊!
正好闲着没事儿,权当溜溜腿消化食了。郦寄忽然来了兴致,随着管家溜达着奔府门而来。见老爷子出动,自然有护卫随侍人等一大群涌上来跟在后面。
此是汉时长安,整条玄武大街空空荡荡,信成侯府门前,只有一个素衣少年,一辆马车,在静静的等待。
第一百六十五章 玄武幽冥 权掌生杀
今天的长安城,没有阳光,东方刚刚露出的朝霞,早已被翻滚的乌云遮盖,天空如同铅墨。
元召站在玄武大街的正中央,双手拢在袖间,默默的看着紧闭的信成候府大门。
从西山吹来的风,夹杂着潮湿的空气,风满袖,拂起他一身素袍的绶带和襟角。他的头上没有任何冠带,一根乌木簪子把头发随意的扎在了脑后,鬓角有些凌乱,双眉如剑,眼角眉梢不再是往日的和气,隐隐有慑人的锋芒一闪而逝。
一辆普通的马车就停在他身后十步之外,坐在车辕边的是那个名叫陆浚的孩子,小侯爷答应了他,带他到这儿来接姐姐回家。
一切消息都指向昨夜的那些劲装大汉最后进入了信成候府,他们甚至嚣张的连掩饰行踪的功夫都懒得去做!
是啊,谁会去为几个非亲非故的平民百姓出头呢!在他们一贯的思维中,森严的阶层壁垒如同不可逾越的鸿沟,两者的地位判若云泥。他们这些家族,只要不是吃饱了撑的去起兵谋反,别的都不是什么大事!
再说了,以前这样的事做的还少吗?那些平头百姓,无根无底的,惹到勋贵们头上,死了就是死了,还能怎么样?偶尔遇到有些官场关系的,最多也就是打发点钱财了事罢了。还从来没有人敢不开眼到与他们硬抗过,那样的下场只会是惨不堪言。
因为,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作对,面对的都不会是这一个人,而是他身后的强大豪门、与之同进退的一个勋臣团体,甚至是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半个朝堂!
然而,今天就有一个不开眼的人,来到了这条勋贵豪门聚集的玄武大街,站在了信成候府门前。他孤身一人,来点名要求信成候郦寄交出被抓进府中的那个姑娘。
北方玄武,重攻伐,掌威权,主生死!
住在这条街上的家族,都如同静伏于水中的千年老龟,平时不见动静,但一有风吹草动,便会吞云吸水,露出峥嵘。
街上杳无人迹,但信成侯府门前的一幕,只不过在元召等待的这一炷香时间里,已经传到了许多人的耳中。
侯门高第,重臣之家,许多人推开了食案,停止早饭,命人唤来手下的心腹幕僚,探讨着这背后隐藏的涵义。
未央宫中,看完西凤卫暗探呈上来的整件事情始末,依然素服的皇帝站了起来,室内徘徊几步,来到墙边的剑架旁,一伸手抽出天子剑,流光溢动,且试剑气!
“这就要开始了吗……小子,如果这次你能助朕成此大功,朕保你一世富贵,荣宠无极!”
万里江山,且待描画,刘彻胸中斗志大盛。
“来人,传东方朔、李敢来见。”
而同一时刻,长乐宫禁苑深处,听完老秀鱼简略的诉说,窦太后把喝了一半的银耳莲子粥放下,用汤勺轻轻搅动着,旁边的宫女连忙递过素帕,她接过来擦了擦手。
“这孩子还太小了,皇帝也心急了些,怎么可以把这么艰险的事交给他去做呢!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那些人的心可都狠着呢……唉!秀鱼啊,你去暗中照应着点儿吧,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莫要让人伤到他一丝一毫。”
“老祖宗且放宽心,有秀鱼在,一定布置的稳稳妥妥,万无一失!”
这位三十年前叱诧风云的西凤卫大统领,恭敬施礼,神色坚毅。窦太后轻轻点了点头,世间俗务她早已不放在心上,只有这个文皇帝曾经托梦叮嘱她要好好看护的孩子,成了唯一的心头念念。
身后无论发生了什么,有多少帮助有多少敌人,对于元召来说,他都没有放在心上。现在,他只是静静地盯着那扇门,等待着里面的人出来。他希望会有一个较好的结果,只要那个姑娘被安然无恙的送出来……。
信成候府的大门终于从里面被打开了,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老者从里面走了出来。看样子大约有七十多岁年纪,他扫视了一下门前,目光与白衣少年相遇了。
“你就是等着要人的那个什么姓元的小子?哈哈!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见自家老爷子问话,身旁的护卫管家们都陪着笑脸凑趣,在他们看来,难得今日老爷有兴趣,亲自垂询搭理对方,这小子还不赶紧知趣一点儿,软语相求,说不定老爷子心情大好之下,就饶过他孟浪之罪。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元召抬了抬眼皮,轻蔑的撇了一眼侯府上方的那块匾额,然后冷冷的笑了笑。
“想必你就是封爵为信成侯的那个郦寄吧?废话休要多说,让你那些不成器的子孙赶紧把人交出来!我没工夫和你们浪费时间。”
他口齿明晰,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台阶上府门前的一群人,有片刻的愣神儿,都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
“你说什么?你小子刚才说啥?你他妈的再说一遍!”
终于反应过来的管家,跳出来,脸色发黑,一手指着元召,恨不得一口吃了他!
其余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太气人了!这小子会不会说话呀?这是故意来找死的吧!老爷的名讳,这世间敢有人这么叫?
听到这么不客气的对话,郦寄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千年的狐狸早已修炼成喜怒不形于色的外表。他摆了摆手,制止住众人的聒噪,不怒反笑。
“呵呵!你这娃娃倒是有趣。只是可惜呀,就是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你口出不逊之词,难道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郦寄已经好久没有过对手了,寂寞的感觉,如剑客藏剑,无人欣赏。因此对方虽然是个如此弱小的对手,却禁不住想戏弄一番,以搏一笑。
然而他想错了,元召不是来陪他消遣的,这个弱小的少年,也许就是催命的阎罗!
元召伸出手指,神色肃然,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
“皇天后土,乾坤朗朗。我脚下所站,为大汉长安,我眼中所见,为华夏疆域。天高地厚,自有人衡量,法律森严,也无人可以超出度外!”
郦寄一愣,这小子好大的口气!他正眼仔细瞅了瞅元召,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少年,立下过一点微末的功劳,就张狂到敢来这儿叫板了?
还没等到他再说什么呢,身后一阵脚步声响起,从后院儿出来一群人,来到他的身边,先躬身见过了礼,然后转过身去,对台阶下站着的元召横眉冷目,呵呵而笑。
郦寄看到是郦平安和他的那帮兄弟们,微微颌首点头,既然是小辈们的事,就让他们自行去解决吧。自己再和那小儿斗口,却是显得自降身价了。
“姓元的小子,你不是来要人吗?好啊,现在可以明确的告诉你,昨晚的事,就是我们兄弟派人干的,你能拿我们怎么样?呵呵,你不是很厉害吗?兄弟们身上的伤,早晚也会在你身上讨还回来的,你自身都快要难保了,还敢来管别人的闲事!”
马车上的陆浚听到这话,早已挣扎着跳下来,哭喊着:“你们这群恶贼,还我爹爹,还我姐姐!”
元召伸手挽住了他,示意他不要冲动,在后面等着。
“我们之间的帐,慢慢算。现在,先把昨晚你们抓来的那姑娘送出来,我要带她回去。”
元召脸色变得很冷,他的耐心几乎将要耗尽,如果不是强自压制着,免得坏了大事,他真想拔剑出手,大杀四方,方能消解胸中之气!
郦平安悄悄看了看郦寄的表情,见他手捻须髯,脸色阴沉。知道自家老子已经对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动了怒气,这就好办了,自己这帮人就算把事情做的过分了些,想来各家叔伯们也会出手庇护的。
“恢哥,人家还不死心呢,都打上门来了,哭着喊着要那姑娘呢!你看,要不要还给他啊?哈哈哈!”
他这句话说出口,几个纨绔脸上神情各异。有阴笑、有残忍、有畅意、还有报复过后的快感……!
名叫陈恢的青年公子脸色苍白,缺失的左臂,包扎得严严实实的,神色彪悍,如鹰隼般的眼睛狠狠的盯着元召,露出残忍的冷笑。
“好啊,可以还给你!反正本公子也已经不稀罕了。虽然已经算是多少出了口气,但还远远不够,这断臂之仇,早晚会亲手在你们师徒身上讨回来的。哼!来人啊,送人,省的他们在门前纠缠不清,扰了郦伯伯的清净。”
随着他的吩咐,有几个护卫抬着一个用白麻布紧紧包裹着的人从院里走出来,站在高高的府门边,随着陈恢一挥手,几人用力扔下了台阶。
从听到陈恢的说话时起,元召的一颗心就在往下沉。他有一种预感,自己最不想看到的情况,可能已经发生了。
台阶很高,高的分隔了贵与贱,人与魔!乌云很暗,暗的分不清这是魔域还是人间!
元召抬起头,看到苍穹黑色翻滚,热血想要冲破头顶,化为利箭,搅乱这千年的铁幕!低下头时,那白麻布卷刚好滚到了他的脚边,系着的布条挣断了,那卷麻布如同一方白毯,摊开在了玄武大街的正当央。
名叫璐儿的陆家姐姐今年刚刚二十岁,她生的很美,如果继续与老爹还有弟弟过他们安稳的生活,过几年也许会嫁个温良的人家,会有一个疼爱保护她的男子,生几个孩子,如这世间无数普通人一样,过完平凡而满足的人生……。
可是,那些美好都已经与她无缘。昨天还在憧憬着给亲人攒钱添置新衣的女子,现在,已经香消玉殒、魂飞魄散。
躺在白麻布上的身体,全身**,遍布各种伤痕,也不知道生前经受了怎样的折磨。一双美丽的眼睛定定的直视着天空,眸子里依然清澈无瑕。
元召只看了一眼,抬起头时,垂下衣袖,盖住了她的脸。他不敢再去看那无邪的容颜,手颤抖着,替她阖上了双眸。
陆浚早已肝胆皆裂,他连滚带爬的扑上来,撕心裂肺的哭喊着,死死的抱起姐姐的头,摇晃着让她醒过来。
一双手把他隔开来,那双手很有力。泪眼中,陆浚看到元召蹲下身,一丝不苟的用那方白麻布把姐姐的身体重新包裹了起来,然后负在背上,一手拉住了他的胳膊,一手伸出来,指向台阶儿上高高站着的那群人。他的话就响在耳边,小陆浚听得清清楚楚,在他往后的生命中,一个字都没有忘记。
“有什么还没做的,就赶快去做吧,趁你们还活着。今日天黑之前,若此冤仇不得报,我元召枉生在这天地间!所有作恶的人,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说完这句话,元召并不停留,拉了陆浚跳上马车,把璐儿小心地放在车厢里,打马冲出玄武大街,疾驰而去。头顶乌云更厚,雷声将起。
郦寄皱了皱眉头,他回身扫了一眼,刚才还得意洋洋的那帮小子马上低下了头,做出认错的样子。
信成侯叹了口气,责骂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都是在眼前长大的孩子,虽然做的确实有些过分,但看到他们身上的伤,这个时候就不便再责罚了。
何况,刚才那小子也太猖狂了,还撂下狠话,这是对这条街上的人宣战了?好啊!接下来倒要看看,他到底有什么本事。这么多年的蛰伏,老胳膊老腿儿的也正好想活动活动了。
“都各自回家去吧!小兔崽子们,整天惹事儿。这次就算了,不罚你们了。回去和你们的老子爹打个招呼,该养伤的养伤,最近就不要到处乱跑了。”
众纨绔一听,登时都放下心来,既然身为大家主心骨的郦伯伯都这么说了,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当下各自在随从的护卫中,分别回家去了。
此时时辰还很早,未央宫外,百官开始聚集,今日的大朝会即将开始。很奇怪,今天人来的特别多,也不知道是听到了什么消息还是怎么的,反正只要有资格上殿的,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
身在长安为官,消息如果不灵通,那哪儿行啊!不管是从什么渠道得到的消息,也不管各人心中有什么打算,每个人都从今天的阵仗中嗅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丞相田玢在心中不停地盘算,推测着今天朝会上可能会发生的事。这只老狐狸,已经预感到今天会很不妙,也许会有大事发生。因为他看到,自从退隐后已经许久没有来过朝堂的窦婴,竟然出现在了宫门前,被许多大臣围在中央,在互相寒暄着。
这位德高望重的托孤老臣,他突然出现在这儿,绝对不是无缘无故闲的来溜达的!而能够支使动他的,也就是只有皇帝和窦太后了。
“看来今天要小心一点儿了,有些话一定要想好了再说啊……!”田玢暗自思量。
与他有着同样心思的当然不在少数,为官之道,就在于关键时候的站队,一步对,可以升天,一步错,也可以入地!所以在这样的时刻,一点儿都分心懈怠不得。
钟声敲响,宫门大开,文武百官列队入内,含元殿高高的御座之上,皇帝刘彻早已经提前等待着了。
转过一条又一条街,马车从北城行驶到西城,元召心中如同烈火焚烧,身边的孩子在低声饮泣,隐雷滚滚天边。
他曾经听说过无数的人间之恶,也曾经目睹过无数的悲欢离和,可是一切都比不上今天让他愤怒。
马车行驶的途中,不时有人跟上来向他禀报几句什么,各处的消息,各个关键人物的反应,都随时在他心中比较、运筹、计算得失……。
这是一场战役,既然已经开始,就要赢得酣畅淋漓。他要的不是从身体上消灭敌人,只是那样的话,他早就拔剑去做了。他原先想要的是,让那个阶层整个屈服,即便不能作为助力,也要让他们交出全部权力。
但现在,他改变了主意,既然已经沦为罪恶的毒瘤,唯有引剑一快,彻底割除掉了!就让那所有的恶之源,成为身后这具失去生命的美丽躯体的陪葬吧!
马车又转过一条街口,驰进了昨夜失火的那条巷子。袅袅青烟还未散去,瓦砾遍地,一片狼藉。
随着消息的传播,加上有心人的引导,越来越多的长安民众聚集到了这里。人群中,有人在讲述着整件事的始末和背后指使之人的罪恶,夹杂着那些失去家园之人的哭泣声就在耳边,愤怒之火,在每个人的心中越烧越旺。
长期以来,那些权贵豪门的压迫和欺辱,几乎在每户平民人家都曾经遭受过。没有人会甘心受辱,只不过是忍气吞声罢了。
此时距离春秋战国时代也不过百年时光,那些烈烈风骨虽然已经湮灭了大半,但总有些还遗留在人的心底。今天,它们开始活跃跳动……!
仿佛感受到了人群的躁动,怕闹出什么意外的事情。长安令王放与巡武卫的带队校尉商议了一番,开始命令手下驱散人群。但适得其反,反而更加激起了人群的愤怒。
在混杂其中的某些人组织下,汇集在这条街道上的几千长安民众开始咒骂与反抗。就在这一片混乱之际,一辆马车出现在了巷口。
“陆浚,虽然你年纪还小,但你要记住我说的话,在这个世界上,报仇雪恨要想来的痛快,就要自己亲手去完成!现在,我借给你一件武器,那就是民众的力量。去吧,去把那些悲伤都说出来……复仇,就在今天!”
元召盯着小陆浚的眼睛,拍了拍他的肩头,手掌很轻,重量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