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章
镜映容随意择了一个方向信步而行。
一个宗门破灭后的景象不足以引起她的兴趣,对其它器灵们而言同样如此——它们此刻只顾着讨论方才那番对话所引出的话题。
“那小子他爹八成是知道自己妹妹在给妖族做事。”
说是“八成”,极煞剑的语气却有十成的笃定。
极焰珠表示赞同:“我也觉得,不然从来不提也太奇怪了点,这位赵小朋友连自己有个姑母都差点想不起来。”
极界笔:“兰曦赵家有‘阵炼天下’的名号,如果真有什么仇家能逼得他们把后人送走,那应该让后人隐姓埋名,而不是顶着赵家少爷的名头在真武院光明正大地生活。”
极焰珠醒悟:“对啊,这点也很奇怪!他这个做法简直是在公然宣布他儿子在真武院而不是兰曦岛,已经失去避难的意义了嘛。真武院现任院长……噢——就算起疑也会睁只眼闭只眼吧,能跟赵家加深联系,他肯定不会拒绝。”
极煞剑哼道:“说不定让姓尹的小辈去带赵家小子也是现任院长的主意,间接地把赵家小子绑在了真武院这条船上。”
极焰珠深以为然:“是唆使别人修炼有巨大弊端功法的人能干出来的事。”
极界笔:“我说你们两个,难道不好奇赵家家主这么做的理由?”
极焰珠:“啊?唔,我想想,如果大家都知道他儿子是在真武院长大,那么……万一将来他妹妹是兽皇部下的事暴露,他儿子受到的牵连会减小很多吧!”
极煞剑:“我看也是,按照人族看重成长环境的德性,到时候会有不少人觉得他儿子无辜,受的影响当然就小了。”
极焰珠:“是这样吗界?”
极界笔:“……我都做好解说的准备了……”
极煞剑很是不满:“说得好像每回都得听你解释我们才能懂似的,我们又不傻。”
极界笔不嫌事大地调侃:“傻不傻也看跟谁比,镜子可是一听就明白了,用不着反复琢磨。”
极煞剑:“嗯??什么时候的事?”
“刚才。”
镜映容幽幽地出声,“我刚才说过的,‘我明白了’。”
最后四个字被强调性地加重咬字。
极煞剑语塞。
镜映容脚步忽顿,眼眸看向某处。
废墟边缘,隆起的沙丘上,立起了成百上千座石碑。
花春宁正将最后一块石碑筑入黄沙。固定好后,她看着石碑怔怔失神,眉目间有一抹恍惚。
她身后,闵萱看了会儿石碑,便意兴索然地移开目光,开始东张西望。
这一张望,便叫她瞧见了远处的镜映容。
两者视线对上,闵萱呆了呆,随即受惊似的“唰”地扭头别过脸,仿佛看见某种不该看的事物。
镜映容:“?”
闵萱低头一动不动地站立了几息,忍不住偷偷拿余光去瞟,结果瞟见镜映容仍在盯着她这边看。
她登时身躯紧绷,对花春宁神识传音道:“太初观那个渡天劫的人在看我们,她难道是想杀我们灭口?”
花春宁愣了下,直接转头看向镜映容。
对方神色平淡,看不出心中所想。
她心念电转,遥遥地向对方施了个晚辈礼。闵萱呆愣之后迅速反应,跟着行了礼。
两人刚行完礼,一抬头却发现对方竟已到了跟前。
然而镜映容此刻压根没看她俩。她打量着花春宁面前那块石碑,问:“这是你们的掌门吗?”
与其它刻了人名的石碑不同,这块石碑光秃秃的不见一字,并且位于所有石碑的最后方最角落,看上去孤零无依。
花春宁声音极轻地:“嗯。”
镜映容视线上抬,前方千百座石碑一览而尽。
这个位置,这个角度,恍若前面是千百昆煌宗门人的背影。
花春宁目光落在镜映容侧脸。女子神态沉静,并未显露厌恶或鄙夷之类的情绪。
她心弦悄动,神使鬼差般问道:“镜……前辈,身为太初观门人,敢问你如何看待我们掌门?”
镜映容歪了下头,似乎疑惑于这略显突兀的提问。但她还是认真思考了一阵,回答道:
“我对他不了解,对你们宗门的事也所知不多。不过,他愿意做这一场豪赌,说明他很有魄力和胆量。”
闻言,花春宁不由怔愣。
“豪赌……”她凝望森森石碑,神情复杂至极,“他终究是赌输了,最坏的预想成为现实。”
镜映容沉默不语。
花春宁闭了闭眼,言语间满是苦涩:“不知他可曾有过后悔。”
镜映容想了想,道:“听说他不忍心让门下弟子作为人质受辱,选择亲手了结……”
“不是他!”
闵萱突然激动地打断了镜映容的话。
“是无锋剑派那个莫仁——”
“闵萱!”
花春宁脸色微变,厉声喝止。
闵萱嘴里没了声响。她心虚地看了眼花春宁,然后闭上嘴巴,有些委屈地低下了头。
镜映容低声重复了一遍“莫仁”这个名字,听着识海中三灵兴致勃勃讨论,眼里幽芒暗转。
她看看闵萱,又看看面色凝重的花春宁,完全没有装傻的打算,直截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是莫仁动手?”
“……”
花春宁抿了下唇,神态显出几分纠结,最后无奈一叹,将当初使用星玄沙看到莫仁对战楚苍一事和盘托出。
出于种种考虑,这件事她此前并未对人讲过,即便是当时从禁地出来、各个门派众多强者当面,她也不曾披露。
本以为眼前这人听过之后会有震惊不信质疑等反应,花春宁甚至做好了取出星玄沙证明自己所言属实的准备,但她万没想到的是,对方全程一脸波澜不惊。
“哦。”
听完讲述,作为回应,镜映容就给了这么一个字。
而直到镜映容转身离开,花春宁都还有点回不过神。
闵萱小声嘀咕:“好怪的人。”
她这话将花春宁神思拉回。花春宁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尽量使口吻变得缓和。
“我知道你不是无心失言,所以,你为什么要把那件事故意透露给她?”
虽然花春宁语气还算平和,但她的眼神还是让闵萱知晓自己做错了事。
闵萱垂下脑袋,蔫巴巴地道:“都说太初观和无锋剑派关系不好,她要是知道了,也许会想利用这件事,那样的话,我们作为证人,就安全了,我是这么想的……”
她越说声音越小。
听罢,花春宁长长喟叹,彻底消了气。
“以后别这样了,大派之间的纷争绝不能掺和,”她拉起闵萱的手,言辞沉沉,“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活下去,然后变强。”
闵萱乖巧地点了头。
远方有风疾来,卷起黄沙掠过碑群,呜呜泣响,戚戚不绝。
花春宁拂去无名石碑上的尘沙,仰首望天。
丽日高悬,晴空明澈,与昆煌宗繁华之时,无甚区别。
……
第三百六十一章
太初观和逆涯宫的阵师们紧赶慢赶、通力合作,终于在最短时间内完成了对残余空间力量的勘验与采集。
接下来众人马不停蹄地筹备起回归宗门的事宜。
太初观阵阁弟子来时是乘坐飞舟,飞舟停在帝熔族族地,因此要先回帝熔族。
与太初观一同返回族地的还有帝熔族的人,以及花春宁和闵萱。
帝熔族派出的多为器师。他们在遗址中找到了一朵净世青莲火种,经过这段时日的研究后大有收获。虽然还想多研究些日子,但这次行动是沾了太初观的光,太初观要走,他们自是不能再留。
花春宁和闵萱还要在帝熔族滞留一阵,等待钱笑财那边忙完。花春宁似乎跟钱笑财达成了某种约定,到时她们会一同离开。
等所有人都撤离,昆煌宗遗址将会被彻底封存,从此以后,若非三大宗门允许,其它势力就不能踏入遗址范围。
出发之前,余闲带着镜映容等人去向巫韶辞行。
巫韶没有多作挽留,只简单说了几句——主要是跟余闲交谈,外加训导巫曜宸。
然而几人即将正式拜别的时候,她蓦地眸子一凝,盯住了尹雪泽。
在场之人都知道真武院和帝熔族结下的梁子,即便是霍修茂,在经历了初来帝熔族时那场冲突后,也从余闲口中得知了双方的结怨来由。
原先巫韶并未表现出什么,大家只当她或许是顾及太初观的面子,又或许是单纯不想跟小辈计较。此刻她突然作出具有针对性的姿态,便令众人很是意外。
尽管巫韶还未有其它动作,但以她的气场和修为,仅单单一个眼神,就让气氛绷紧,无形的压迫力笼罩全场。
余闲双眼微眯,目中多了一道含而不发的锋芒,看似随意地往前踏了半步。
巫韶仿佛没注意到余闲的维护之意,目光仍凝聚在尹雪泽身上。
尹雪泽倒是平静得很,眼皮一掀,面无表情地跟巫韶对视。
短暂却漫长的寂静后,巫韶忽地转头对巫曜宸来了句:
“人家都没紧张,你紧张什么?”
巫曜宸被问了个措手不及,皱成一团的眉都来不及松展。面对大家看过来的视线,他轻咳一声,作讪讪貌:
“我这是条件反射,以前你一摆出这副架势,就代表我要挨顿胖揍,我能不紧张么。”
这话引得旁人忍俊不禁,气氛一下子松缓许多。
巫韶发出意味不明的哼声,也不知信了几成。
她又看回尹雪泽,这次却不再给人压迫感。
“宋济白运气倒好。”
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巫韶便在众人诧异的眼神中移开了目光。
“我就不送了,各位日后若有闲暇,欢迎再来我族做客。”
她朗声对众人说道,后半句出口时,眼睛正看着镜映容。
镜映容眨眼,点了下头。
这之后,太初观所有人登上飞舟,飞舟缓缓升空,告别这片炙热大地。
返途中,镜映容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客舱房间里鼓捣落神石,有时候会拉上舒苹徽一起商量琢磨。
这件事并非秘密,没过多久其他人就都得知了镜映容想要做的东西。回太初观需要的时间不长,修炼不急于这一时,因此到后来大家就都聚集在了镜映容房间里帮忙出谋划策——事务缠身的余闲除外。
集思广益之下,这项研究终于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舒苹徽万分小心地将一缕神识送进落神石,而落神石中已经有镜映容的神识存在。
两道神识同时存于落神石内部,如同两尾鱼游于水潭,水面泛起浅浅涟漪,尚算得上安稳。
镜映容眼眸一亮,舒苹徽也面有欢喜,随后朝尹雪泽使了个眼色。
尹雪泽依样分出一小缕神识探进落神石。水潭中多出一尾鱼,涟漪起伏增大,化作汹涌波涛。
来自三人的神识谨慎地彼此保持距离,避免相互触碰。即便如此,半晌后波涛仍未见平缓,舒苹徽皱了皱眉,稍作沉吟,决定不再等待,示意霍修茂也加入进来。
第四道神识一进场,顿时生出滔天巨浪,落神石中犹如山崩海啸,只听“咔嚓”脆响连连,落神石仅坚持了不到一息,就碎成了一堆粉末。
四人见机得快,在落神石碎裂之前就把神识收了回去,谁都没有遭受损伤。
现场唯一没参与进去的巫曜宸挑了下眉,带点嫌弃地道:“还没轮到我就结束了。”
“你自己反思下为什么轮不到你。”
舒苹徽顶了句,拿个小布袋把粉末装进去递给镜映容,“结果比我预想的还要好些。”
霍修茂沉吟道:“说明我们的思路大体可行,可以照这个方向进行更多的尝试。另外,落神石作为载体恐怕力有未逮,需要考虑这方面。”
舒苹徽:“是啊,容容用的这块落神石已经是顶级品质了,但毕竟是最基础的原材料,上限摆在那儿。要想继续深入钻研,更换或者进一步加工是必然的事,这还涉及铸器相关。”
尹雪泽问镜映容:“你了不了解铸器?”
镜映容稍微一想,道:“了解一些理论知识,也‘看’过别人铸造。”
稍顿,她补充道:“只是了解,我没有实践经验。”
对于她的补充,尹雪泽表示很多余:“这我知道,你在撷艺店都能把东西做坏。”
镜映容:“……”
尹雪泽接着说:“了解就够了,你可以找铸器师定制载体。”
巫曜宸顺着这话给出建议:“载体最好是具备可成长性,类似本命法宝那样。宗门器阁我认识几位不错的铸器师,师姐你需要的话到时我为你介绍。”
几人正商议着,镜映容忽然看了房间正门一眼,下一瞬门便自行打开。
门外,余闲抬着手一副正要敲门的姿势。
见门突然开了,她也不觉奇怪,放下手大步走进来。
“你们都在这儿就方便了,省得我一个个去找。”
余闲的说话语气跟平时没两样,但众人都敏锐地察觉到她眉眼间的一抹阴霾。
霍修茂略带担忧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余闲:“前线出了状况,跟本门关系不大,但事情性质比较严重,消息用不了多久就要传开,我提前来知会你们。”
说罢,她将内容相同的数枚玉简分发给每个人。
玉简中记录了一场战役的始末,最后以三个小门派的全面覆灭而告终。
第三百六十二章
太初观与无锋剑派所统御的疆土之间,有一块分布着若干中小型门派的地区。
贫瘠的资源,稀薄的灵气,与妖域相邻的地理位置,让两大顶尖宗门对这块地区兴致缺缺,从而给了诸多小势力扎根发展的机会。
这片土地上,现今修为最高者是为返虚圆满,而返虚修士总共不超过五指之数,且都分属于那几个中型门派。剩下的一众小门小派,能有化神修士坐镇就已算是万幸。
虽然与妖域相邻,但中间被广袤且地势复杂的缓冲地带所阻隔,当兽潮爆发时,朝这里攻来的第一批妖兽尚在艰难地翻山越岭,就遭到了太初观和无锋剑派的联合抗击。
并非是为了保护这些势力,而是考虑到这块地区一旦失陷,将会增加宗门疆土与兽潮的接触面,导致战线延长,令前线作战的压力增大。因此,把兽潮拦在缓冲地带才是主要目的。
但从结果而言,这些门派能在兽潮爆发之初幸免于难,的确要归功于两大宗门。
过后,他们也并未坐享其成,而是纷纷派出门人加入两大宗门的战斗队伍,与其并肩作战。
兽潮初期,队伍是两大宗门为主、中小门派为辅的结构。随着时间的推移,来此地的兽潮逐渐分流去其它战场,两大宗门便逐步抽调出人手转移到战况更激烈的地区,于是队伍结构便转变为了中小门派为主,两大宗门为辅。
再往后,见这些门派同心协力,集结起的力量已能担当起抗击妖兽的重任,两大宗门遂撤走了大部分人手,只留下少数精英门人在此坐镇。
前段时间,妖族改变策略,派出大量弱小种族取代前线的中高阶妖兽,此地也不例外,多如过江之鲫的低阶妖兽涌进缓冲地带。
庞大的数量几乎抹平了地形的不利影响,数不清的妖兽满坑满谷填山塞湖,观之颇为骇人。
但也就是看上去可怕而已。
这些比普通野兽强不了多少的低阶妖兽,并不能给这里的修士带来威胁。
甚至,他们将其视作了送上门的资源。
原本,照这般持续下去的话,这些门派将会收获大批妖兽材料,让紧巴巴的日子得到些许余裕。
直到三天前——
……
关惕是一名无锋剑派亲传弟子,她奉师门之命,率数十同门驻守此地,主要负责支援其它门派,同时监测妖兽动向。
这日她正如往常一般,在群山上空御剑飞行巡视有无异常。其他弟子分散在别处做着同样的事情。
山风送来妖兽的嘶吼,因距离过远而变得不太真切。
似乎比往日更远了。
关惕正自思量,忽见一道剑光由远及近,来到自己身前。
“关师姐!”
对方是一位同门师弟,不等关惕询问,他便颇为急切地报告道:“那些门派的人追着兽潮往对面去,快靠近妖域了!”
关惕眉头狠狠一皱。
“不是跟他们说了不能冒进?”
“还不是桃仙门桂竹斋明宵教那几个中等门派,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背地里把门内主力都派了出来,就为了多杀点妖兽。那些小门派有样学样,也这么干。有些门派的人为了抢夺妖兽还发生了口角争执。”
师弟十分无奈。
“穷疯了!”关惕火冒三丈,“妖兽变更策略动机不明,很可能有阴谋,他们居然还敢往妖域凑!”
随即,她迅速从怒火中冷静下来,问道:“通知太初观的驻守营队没有?”
师弟:“通知了,周师妹去通知的,不过他们事先已经知道了。周师妹还问了他们领队的看法。”
“他怎么回?”
师弟:“那个领队说……”
他犹豫了一下,将对方的回答原话复述:“‘好言难劝该死鬼,让他们去’。”
意料之中的答复,关惕神色没有变化。
师弟:“师姐,我们该如何,要不要管?”
“当然要管。”
关惕平静地道,“万一出了问题,这片土地上的凡人百姓就要遭殃了。”
“是。”
“立即召集所有人,集合后一起出发。”
“遵命!”
一刻钟后,由多道剑光组成的队伍如巨大光箭掠过天空,往缓冲地带的另一端疾驰而去。
远远地就瞧见高山深壑峭壁湍流间到处闪动的术法光影,各个门派的人成群结队,对低阶妖兽展开扫荡和围剿。
最前方的剑光骤然停下,显出关惕的身影,后面的剑光随之止住势头。
看着那些被打得落花流水疯狂逃窜的低阶妖兽,关惕眉头拧起,露出思虑之色。
“不太对劲。”
“关师姐,怎么了?”
身后有同门询问道。
关惕快速转动视线,扫过几批正一味朝妖域方向奔逃的妖兽群。
“败得太快了……即便是本门前线,妖兽也没有逃这么快。”
她这一说,其他弟子俱是面露思索。
“莫非……它们是故意把那些门派的人往妖域引?”
有人猜测道。
关惕正要回答,后方猛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砰!轰隆隆隆隆!——
大地隐隐震颤,妖也好人也罢,所有生物都被那响彻云霄的声音惊得回头看。
关惕等人来时的方向上,滚滚浓烟冲天而起,几座大山坍塌破碎,似是被某种恐怖力量从内部炸开。
陷落的地层中,倏忽涌出黑色的潮水,而后腾起大片大片深色的铅云。
转眼间,潮水与铅云俱分作两股,一股朝修士队伍这边而来,另一股则往人族生活的那块地区而去。
怒涛般的咆哮声震动空气,猛烈腥风席卷山林,令整片缓冲地带都笼上一层阴影。
是妖兽。
难以计数的中高阶妖兽。
即便遥远,关惕仍然从潮水和铅云的逼近速度上,判断出了对手的强大。
她脸上血色尽失,而后毫不犹豫地激发了宗门发下的紧急求援密令。
密令发出,关惕却无半分轻松。
前是强敌,后是妖域,按如今情形,恐怕妖域中同样有强大妖族在等候。
关惕已无暇去思考妖兽是如何潜入到缓冲地带内围,她命令一众同门列出剑阵,预备突围。
而其它门派的人此时尚处于慌乱之中。
最先迫近的是一片铅云。
上百只五级以上的妖禽振翼而临,如乌云摧城,天色为之一暗。
见多识广的无锋剑派弟子人人面色凝重。
这些妖禽与他们往日见过的同等级同种族的妖禽有所不同。
气息更为强大、暴虐,那一双双妖瞳中闪烁着令人战栗的残酷之色。
紧接着奔袭而至的那批陆地妖兽亦是如此。
关惕望向紧随其后的更多的妖兽与妖禽。
后面的妖兽妖禽又与冲在最前的这批不同。
它们竟是如人族一般,按照修为高低、种族特性、神通技能,组成了井然有序的阵列。前进速度虽快,却丝毫没有影响队伍的整齐划一。
关惕瞳孔紧缩。
如果说最前端的凶悍妖兽仍让她心怀侥幸,那么,这批如同人族战队的妖兽,便使她心中只剩无尽的绝望。
……
第三百六十三章
“当时位处缓冲地带的人,只有无锋剑派这个关惕活了下来,战役发生时的详情就是由她报给无锋剑派,无锋剑派再转达本门。此人虽然勉强保住了命,但修为可以说是全废了。”
余闲沉声说道,然后微微一叹,“其它门派的人,包括本门派驻的弟子,当场覆没。”
房间中气氛有了一丝压抑。
沉寂少焉,霍修茂先开了口:“这批妖兽应该是从地底潜入。妖兽身躯庞大,数量极多,能做到这样悄无声息瞒天过海,绝非易事。从描述看,它们除了打头阵的那一群,大部分都可谓纪律严明,其速疾如风火,其势动如雷霆,简直就像训练有素的军队,全然不似寻常妖兽所为。”
舒苹徽赞同地点头:“我去前线支援蓝初翠的时候确实没见过这样的兽群,也没听说过。前线的那些妖兽只知道一窝蜂地扑上来,根本没有策略和阵列可言。”
余闲:“没见过没听过都不奇怪,因为这批妖兽的背后主使之前没有参与大战。”
霍修茂:“是谁?”
余闲指节叩了叩桌面,目色深沉:
“兽皇寅山。”
空气凝滞了一瞬。
镜映容眸光微动,思忖之色一闪而过,随后拿出一块新的落神石,旁若无人地摆弄起来。
“原来是她,”霍修茂恍然道,“那就难怪了,素闻寅山驭下之术与其他兽皇不同,在妖族中独树一帜。”
“她不是一般的棘手。”
余闲微微眯眼,“之前她没有参与大战,但本门和逆涯宫跟无锋剑派始终没放松过对她治下妖域的监视,为的就是防止她暗中参战打我们个措手不及。结果还是被这厮阴了一把。”
巫曜宸面露思索:“她之前不参战,会不会就是为了这次的突袭?”
余闲:“不好说,目前获取的情报还不足以推断内情。”
尹雪泽出声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这话问得笼统,却不妨碍余闲听懂,答道:“本门收到消息的时候,天盛宗、玄水堡和宝山会这三个门派已经被荡平。当时本门和无锋剑派都立马派出了人,具体战况还没传……”
话未说完,她身前空间忽然泛开圈圈透明涟漪,一枚玉简从中浮出。
玉简表面贴着一张正在燃烧的紫金色符箓。待符箓燃尽,涟漪也随之消失。
余闲拿起玉简,神识一扫,顿时眼皮一跳,嘴角抽动两下,一张脸写满无语。
“桃仙门和明宵教没了。”
两个中型门派覆灭的消息令其他人轻吸凉气。
“也太快了……”霍修茂惊叹。
说完,他看着余闲的神情,蓦地意识到什么,问道:“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
其余人这时也反应过来,余闲刚刚的表情变化显然不仅仅是得知两个门派覆灭那么简单。
余闲点了下头,把玉简往桌上一扔,后仰靠在椅背上,抬手捂住脸揉搓。
“它们灭完这两个门派就直接撤了,溜得那叫一个快,本门和无锋剑派的人赶过去的时候连尾巴都没见着。”
众人闻言皆是惊愣。
舒苹徽把玉简拿过来看了里面的内容,诧异道:“怎么有这么大的伤亡?寅山的部下再厉害,这么短时间扫平两中三小五个门派已经很匪夷所思了,它们怎么还有空闲专门屠杀低阶修士和凡人?”
余闲搓着脸的手掌下移,露出两只上翻的眼睛,“干这事儿的大概率是那群打头阵的妖兽,如果情报无误,那群妖兽是从牢狱里放出来的,个个都是穷凶极恶的主儿。寅山既然派它们来,多半是许了好处,比如,戴罪立功,杀人减刑。”
众人默然。
余闲站起身,道:“有新消息我会通知你们。等这件事传开,师弟师妹们问起,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们也明白,我就不多提了。”
走之前她看了镜映容一眼。镜映容全神贯注地对付着手里的落神石,与房间里略显沉重的氛围格格不入。
余闲唇角动了动,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众人仍沉浸在思绪里,思考着这起突发事件背后的种种因素和后续影响,一时间无人说话。
一片静默之中,突然响起一道略带雀跃的声音:
“好了。”
思路被惊扰,大家都愣了一下,然后看向镜映容。
镜映容拿着落神石,笑容浅淡而眼眸明亮:“我做了一些改动,效果可能比刚才更好,我们再试一次。”
几人:“……”
……
短短数日,寅山派兵一举屠灭五个门派的事传遍人族与妖族。
此前对寅山不参战而颇有微词的兽皇们彻底闭了嘴,与寅山领地相邻的几位兽皇更是暗暗加强了疆界处的警戒力量。
人族这边,靠近妖域的中小门派陷入惶惶不安,纷纷向大门派及三大宗门求援,更有甚者,为求安全,不惜举派搬迁。
前线作战的修士们明显谨慎了许多,无论妖兽如何弱小如何撤逃,都不敢再贸然推进,人族反击妖兽的步调由此变慢不少。
纷扰中,余闲带来了另一个令人不解的消息。
“容容,你说寅山的部下把那五个门派的典籍宗卷抢走干什么?”
舒苹徽托着脸,困惑地问。
她对面,镜映容一如往日的落神石不离手。
“妖兽不是只对人的肉身感兴趣么?吃人可以帮助它们增长实力,那些功法典籍它们拿来又没用。”
镜映容以指尖在落神石表面勾画纹路的动作不停,嘴里应道:“有用。”
“啊?”舒苹徽疑惑不已,“有什么用?”
镜映容却不答了。
舒苹徽也不在意,话题一转说起别的:
“明天就要到宗门了啊,算一算,我们这趟出来够久的,我都有点想我的洞府了。说起来我当初还在屋里养了几盆灵草,这么久了也不知道死没死……”
镜映容动作一顿,抬起头来,吐出两字:“珍珠。”
舒苹徽一愣,旋即想了起来,“是哦,你养了一池子珍珠来着,那个没事吧?”
镜映容想了想,道:“应该没事。”
舒苹徽刚放下心,就听镜映容接着说了句:“出发前它们出现了变异。”
舒苹徽:“……哈?”
镜映容:“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
第三百六十四章
回到太初观,余闲去向掌门作汇报,阵师们返回阵阁,霍修茂去见云梦道君,其他人都径直往瑛瑜岛而去,各回各的洞府。
海湾畔,镜映容刚落地,水面上就支出了一双小眼睛。
一看是镜映容,海蟹当即蹭蹭蹭地爬上岸来。
“我回来了。”
镜映容语调上扬,眉眼微弯地看着海蟹爬到跟前,高举钳子绕着自己转圈圈,如同某种欢迎仪式。
她蹲下身,等海蟹停下来,伸出手摸了摸它的一对大钳,道:“你进阶了,恭喜。”
海蟹如今已有四级修为,壳厚甲硬,足爪粗壮,虽然没有显露妖族真身,看上去也着实有几分威武不凡。
大约是有意展示力量,海蟹挥舞起蟹钳比划了几个健美姿势,让人恍惚生出看到鼓鼓肌肉的错觉。
紧接着,它转身朝向海湾,张开钳子咔嚓一剪。
海水应声而分,出现一条长达十丈的裂缝。
裂缝不断往下延伸,透翠的水壁向两边退开,而后但闻水声哗哗,粗大水柱从底部升起,柱顶白浪翻腾,托举着一样物体。
那物体足有四张八仙桌拼起来那么大,形状极不规则,生了一副怪模样。
镜映容凝目看去,眼眸霎时亮了一亮。
离开太初观前,珠贝和冠王螺正处于融合状态,帝砗磲和鲛蚌则相安无事。
而眼前,这四只母贝竟是连成了一个整体,只是因为尚未完全融合,且表面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岩砾沙壳,所以看起来颇为怪异,犹如一座疙里疙瘩的矮小岩山。
海蟹钳子一挥,水柱便缓缓移向岸边,然后柱身倾靠歪斜,把四只母贝送到了镜映容身前的地面上。钳子又一挥,水柱回落海湾,海水合拢,裂缝消失,水面恢复如初。
镜映容指尖轻拂,母贝表面的覆盖物便簌簌而落,露出更多的细节来。
珠贝已没了大半,仅剩少许轮廓,冠王螺还剩一半左右,帝砗磲和鲛蚌仍留存着主体部分,尤其是鲛蚌,几乎没有多少缺损。
乍眼一看,就像鲛蚌上寄生了帝砗磲,又吞噬了半只冠王螺,还附带了丁点儿珠贝的残骸。
这等情况下,光凭肉眼已经看不到内里的珍珠,镜映容便分出一缕神识探入母贝内部。
“咦?”
她产生一丝惊讶的情绪。
极焰珠被勾起好奇心:“怎么啦怎么啦?”
作为回答,镜映容直接把神识探到的事物的影像投映到识海中。
那赫然是一颗浑圆无瑕的硕大珍珠,光看形状和大小,世间恐难寻敌手,然却珠光暗淡,其光泽和神韵比起最廉价的海珠都多有不如。
最为奇特的是它的颜色,可谓是五彩斑斓缤纷错杂,繁丽得仿若集合了世上所有色彩。
极焰珠发出“哇”的一声。
极界笔问道:“就这一颗?”
镜映容:“嗯。”
极界笔:“看来是融到一块儿了,不过它这个样子……品质算好算坏?”
镜映容:“不知道,它的构成,与普通珍珠差别很大,不能用正常标准来判断,并且,它还在成长。”
极煞剑:“你这是搞出了个什么怪东西?要不你多找几个了解这方面知识的人问问,说不定有人知道。”
“嗯。”
镜映容站起身,目光投向海湾,神识随之扫过,旋即微愣。
“养分没有了。”
三灵闻言也感到意外。
“天星藻被吃光了?”极界笔问。
镜映容:“嗯,其它养料也是。”
极焰珠:“它们也太能吃了吧!”
极煞剑:“哪天把你给吃穷。”
镜映容嘴唇轻抿,下巴微抬:“我养得起。”
说话间,神识往更深处探去,于是又有了新的发现。
一堆大大小小的碎石头飞出海湾,落到岸边。
阳光一照,这些石头反射出丝丝缕缕的碎芒,带了些金属或水晶的质感,似乎是不同种类的矿石。
镜映容指着这堆碎石问海蟹:“是你收集的吗?”
海蟹挥了两下钳子表示肯定。
镜映容:“用来做什么?”
听此问,海蟹遂爬过去从中夹出一块稍大点的碎石,然后钳子大张,用钳齿去摩擦碎石。
欻!欻!欻!
如同打磨兵器的声音,钳齿与碎石间迸溅出微小火星。
磨了没几下,碎石就裂成了更碎的石头,而钳齿绽射寒星,更添一分锋利。
“嚯,”极界笔不由赞叹,“小家伙还挺聪明。”
镜映容点点头,对海蟹道:“好方法。”
海蟹挥挥钳子。
镜映容又看了看那堆石头,稍作思忖,道:“我有一些材料,也许有适合你的。”
说罢,她便从戒指中取出大量的金属和矿石一类的材料,满满当当堆了一地。
“你挑一挑。”
留下这句话,镜映容单手托起四只母贝,飞到海湾上空。
先把母贝放回原处,接着往水里放置各种各样珍贵的天材地宝,最后,她想了想,取出一个小布袋。
里面装的是落神石粉末,返回太初观的途中做实验弄坏掉的落神石都被舒苹徽替她顺手收了起来,戒指里这样的小布袋还有好几个。
她解开袋口,晶莹的粉末倾泻入水。
极煞剑:“这能当养料?”
“不确定,”镜映容回答得十分坦诚,“我觉得可能有用,所以,试一试。”
极煞剑无言以对。
极界笔忽然道:“镜子,你看那小家伙挑到了什么。”
它话音里有着快要溢出的笑意。
镜映容转头朝海蟹看去。
她顿时愣住。
只见海蟹从满地珍材中扒拉出一坨乌漆麻黑的不明物体,用钳子夹着举在小眼睛前反复端详,然后拿它磨了磨钳齿。
黑坨坨丝毫未损,而海蟹看了磨过的钳齿后,毫不犹豫地高高举起黑坨坨朝镜映容示意。
镜映容盯着黑坨坨,表情有点木然。
识海里三灵笑成了一片。
“哈哈哈哈哈这不是镜子你拿洞空虫做的那道菜嘛!你怎么把它拿出来了哈哈哈哈哈哈!”
极焰珠的灵识笑得打滚。
许是不小心,方才镜映容取材料时,把这东西混了进去,却偏偏被海蟹看中了。
见镜映容呆在那儿没有反应,海蟹把黑坨坨举得更高了。
镜映容飞回岸上,犹豫片刻,问:“……就决定是它了吗?”
海蟹用力晃了晃黑坨坨。
显然,它对此物非常中意。
镜映容双唇翕动,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目光落在黑坨坨上的一块缺口,缺口处留着两排牙印。
她沉默,眼神好似死水。
等三灵笑得差不多了,镜映容终于开了口。
“那个……”
她直视海蟹,用比平时小得多的音量说着。
“……是我吃剩的食物。”
海蟹顿住,小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镜映容。
镜映容:“……我没有骗你。”
窒息般的寂静后,海蟹的视线回到黑坨坨上。
它把黑坨坨放到地面,看看黑坨坨,又看看镜映容,看看镜映容,又看看黑坨坨。
它忽然动了起来,飞快地下了岸,不是回到海湾,而是直奔瑜海。
海浪瞬间将它吞没,数息后,两里外的海域突然爆发出剧烈的灵力波动,似是发生了一场战斗。
又过数息,海蟹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它身后,还有一具比它大上数倍的躯体。
那是一只四级修为的海兽,头颅齐颈而断,断口极其光滑平整。
海蟹将海兽的无头尸身拖到镜映容面前,用钳子指指海兽,又指指镜映容。
镜映容的神情变得复杂而微妙。
“……不用,我有食物,谢谢你。”
海蟹的小眼睛支棱着,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却是转身又去了海里。
这次它用了更长的时间,带回来了一只五级海兽的尸体。
镜映容:“……”
极煞剑乐不可支:“放弃吧,别挣扎了,在它眼里你已经成了一个吃不起正常食物的可怜蛋,哈哈哈哈哈哈——”
“……”
看镜映容呆立不动,海蟹把海兽尸体往前推了推,小眼睛紧盯着她不放。
镜映容轻轻吐气,袖袍一拂,将两只海兽都收进了戒指里。
见状,海蟹总算不再盯她。
它半立起身躯,又用钳子指了下镜映容,再使劲敲了敲胸甲,敲得梆梆作响。
极界笔边笑边问:“它这是何意?”
镜映容默了默,幽幽道:
“‘我养你’。”
第三百六十五章
宗门大殿。
余闲将事情汇报完毕后,取出来一封书信。
“黄昕长老过去留下的东西,她说要是她回不来,就把东西交给你。”
掌门接过书信,破除禁制将其启封,从中取出薄薄一页纸。
纸上内容很少,一眼便可阅尽。
看罢,他神色未变,轻缓细致地将纸页叠好放回。
“你认为这上面写了什么?”
掌门看向余闲,问道。
余闲挑了下眉,道:“这我没法猜,您给个提示?”
掌门垂眼顿了一顿,复抬目看来,却是直接道出了答案:“她推荐镜映容为下一任言心轩主事人。”
余闲一愣。
掌门:“此事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
余闲反问,瞅了掌门两眼,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少焉后,她道:“黄长老的办事能力一向有目共睹,不然当初也不会被你派去言心轩这种新领域开荒,所以她的举荐当是可取。不过我觉得这事儿还是要看镜师妹自己的意愿。”
掌门视线落在不知名处,就此沉默不语。
察觉到气氛的异样,余闲问道:“怎么,哪儿有问题?”
对方目光一动,沉沉地落到她身上。
“镜映容……”
他低声呢喃着这个名字,眉心一点一点攒出深痕。
余闲似有所感,一线幽芒划过眼眸。
掌门闭了闭眼,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射向余闲的目光变得尤为锐利明亮。
“当年六位祖师的担忧,你觉得是否有道理?”
余闲迎着他的注视,先是微微一怔,接着却是笑了起来。
她笑着说道:“这个问题当初你告诉我道尊离宗缘由的时候就问过我,现在又问。”
掌门:“今时不同往日。”
余闲:“是,当初我还不认识她,想不到道尊真把那件事做成了,嘶——光看外表完全联想不到本体啊。”
掌门:“那么现在你的答案?”
余闲耸了耸肩,道:“和当初一样,‘有道理,且没必要’。”
掌门目中幽光闪动。
“既然是有道理,就表示她的确可能会对人族不利。”
余闲很干脆地点了头,“至少能够确定,道尊离世前没有给她留下‘不能损害人族利益’或者‘必须保护人族存续’之类的命令,估计是不想束缚她。”
说到这里,她停顿片刻,带着少许感慨再度开口:
“如今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够对她造成约束。当初六位祖师拿道尊没辙,现在我们也拿她没辙,所以不管什么担忧,都是没有必要。”
掌门默然良久,问:“她对人族态度如何?”
余闲:“要我说的话,人族和妖族,在她眼里没什么区别。她的立场独立于人与妖之外,除了她交好和在意的个体,跟她没有交集的人,就算死光光,我看,她也不会有多大感触。”
掌门的指节一下一下地轻叩椅座扶手,“只凭自身好恶行事?”
“可以这么说,”余闲点了下头,“好在她不是那种唯恐天下不乱喜欢搞事的性子,通常是人不犯她她不犯人,没见过她故意使坏。但是啊——”
“但是,龙象非恶,踱步而死蝼蚁;滔海无心,腾波而覆船舟。”
掌门缓缓言道,“过于强大的存在,即便是无意之举,也能左右天下局势。又何况,她不站在人族立场,就有可能会因一时兴起,而影响人族大局。”
这般说着,他双眼愈发幽深。
余闲却不似掌门那样气场低沉。她摸摸鼻子,没事人一样说道:“我本来还打算这次回来就告诉你她的身份,结果你早知道了。你跟她没怎么接触过吧?咋猜到的?我之前以为她是道尊的后人,还是后来看她有些表现实在不像个人才开始怀疑。”
掌门看了她一眼,抬手一挥,余闲身后顿时冒出无以计数的玉简。
这些玉简堆成小山,最上面的玉简几乎要触及大殿殿顶,可见其数量之巨。
密密麻麻的文字从玉简中流淌出来,形成高低错落层层叠叠的光幕。
余闲转身扫视光幕显示的文字信息,双眸不禁瞠大。
“她于世间第一次现身,是在丹华宗遗址山下的岭安村。”
掌门的话音淡淡响起。
“当是时,她向村民询问当地旧名南枫岭,欲往丹华宗而去。这丹华宗,便是道尊最初拜入的宗门。”
“同时期,邻近门派战王门有一弟子在丹华宗遗址丧命,同行弟子上报,凶手为一女子,法术离奇,去向不明。”
“其后,她至松澜城,又到柔云山,再去鹤连州。”
“鹤连州的秦家,现任家主秦心瑶,就是从那时逐渐崭露头角。偶有人得见她与一女子同出同入,其间跨度,有二十余年。”
“再往后,她在潇合郡与真武院之人相遇,应邀而来参加本门收徒大会。”
“她进入本门后的事情,想必你已经查过,更详细的,自己看罢。”
说罢,掌门不再言语。
余闲的视线仍停留在光幕上,快速又仔细地审阅着。
文字所包含的内容要比掌门所说的详细得多,不仅有具体的时间地点,就连提供消息的人的身份背景都查得一清二楚。
字字句句,方方面面,可谓是极尽周详,巨细无遗。
看完,余闲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别的不说,本门的情报司是真有两把刷子。”
掌门:“她从未特意掩藏过自身行迹,查到这些不算多难。”
余闲随手抽出一根玉简,那里面刻录的是在松澜城接待镜映容的那位斗狂宗太上长老的所述话语,还包括了当日其他在场人士的佐证。
她捏着玉简敲了敲手心,“这些东西都被你扣下来封了禁令吧?”
掌门意有所指地:“岂止是禁令。”
余闲听懂他的言外之意,道:“我说呢,她来本门后没少露馅儿,按理说早该引来一些老家伙刨根问底了,结果到现在也只是个别人对她起疑心。替她打掩护不容易啊,您老真是辛苦了。”
掌门:“比不得你费尽心思让她在逆涯宫和无锋剑派过明路辛苦。”
余闲干笑两声。
掌门又道:“我原只怀疑她另有来头,是因了太上生死书才确定她的身份。”
他当下把祖师祠堂中道尊灵位一事讲述,继而说道:
“本门镇派道器素来性傲,就算是道尊的血亲后代,也得不到它们真心维护。能让太上那样尽心听令的,放眼当世,就只有天下第一道器了。”
第三百六十六章
掌门说完,大殿中安静了少顷。
余闲收拢思绪,道:“接下来怎么做?我想你也不希望别人知道她的身份,但一直这么遮遮掩掩的也不是办法,她明面上的修为再提上去,迟早要进入老家伙们的视野。”
“以虚盖实即可。”
掌门答道,顺便训斥一句:“什么老家伙,又瞎喊,目无尊长。”
余闲显然不是第一次挨训了,眼都没眨一下,只当是耳边风。
“以虚盖实?”
她沉吟思索,未几,双眼猛地瞪大。
“你该不会是打算真给道尊整个闺女出来吧?!”
面对余闲的震惊,掌门面不改色:“否则还能如何?”
“……”
余闲半张着嘴,回过神后咽了口唾沫,努力恢复冷静,转念琢磨起这条路的可行性。
“……确实,倒也不是不行,道尊离开那么久,弄出个女儿也不算太突兀……这样以后她在人前使用道尊的传承宝物什么的也就说得通……至于来太初观的目的,嗯……私下考察?体验生活?得让他们自觉别去打扰她,知道了也要装不知道。虽然知道的人多了必定有走漏消息的风险,但就算传出去也无大碍……”
余闲咬着拇指嘟嘟囔囔一阵,末了念头一转,抬头问掌门:“当娘的人呢?就说咱们也不清楚?”
掌门:“自当如此,说多错多,背后的故事让他们自己去猜就是。再者,后人不代表一定是亲生的孩子,这点也不用对他们把话说死。”
余闲张嘴正要说什么,掌门又道:“就算是亲生孩子,也不是必须要有另一人参与。道尊法力通玄,自己生个孩子不是没有可能,到时也可以暗示他们此种思路。”
“……”
余闲听着掌门一本正经地编造关于空极道尊的谣言,当场好一通傻眼,然后用混合了惊叹和揶揄的语气说道:
“目无尊长的到底是谁啊……”
……
梦霄阁。
云梦道君听完霍修茂对此行的简要述说和事后感想,点了点头,道:“你有所收获便是最好。你晋升元婴,我这做师尊的没能为你在旁护持,贺礼就更不能少了。”
话落,一抹流光自她袖中飞出,投入霍修茂怀里。
霍修茂也未看礼物是何,当即恭顺道谢。
云梦道君又道:“元婴之后,你可曾修炼过?”
霍修茂:“弟子在帝熔族时曾偷空修炼过几回,未曾正式闭关。”
“与你金丹时的修炼效率相比,是不是慢了许多?”
“是慢了些,但……”
霍修茂抬头看了道君一眼,面现迟疑,“弟子觉得差距很小,相较于从金丹到元婴的跨越,这点效率上的差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顿了顿,有些忐忑不安地问:“莫非是弟子的修炼方式出了差错?”
“不,不是。”
云梦道君却是笑将起来,摇摇头,后道:“是你苦尽甘来了。”
霍修茂微怔。
云梦道君:“到了这等境界,先天根骨上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从今往后,你再不用受根骨所限,漫漫道途,于你已是康庄大路。”
闻言,霍修茂有短暂的失神,随后,一丝欣喜在他眼底泛起,却又转瞬平复。
他铿锵有力地说道:“即便如此,弟子也绝不会松懈。”
见徒弟这么快就稳住心态毫无浮躁之意,云梦道君甚感欣慰的同时也不忘叮嘱:“还是不要太过着急,元婴后诸般道法愈发高深繁杂,你修炼速度可适当放缓,倒不妨在其它方面多下功夫。”
接着,她想了一想,有了决断:“到下次外派前,你每日来此,我教你几门术法,并陪你切磋练习。”
霍修茂欣欣应下,旋即想起某事,道:“师尊,弟子想钻研刀法一道。”
云梦道君微讶,“刀法?你指的可是像无锋剑派的剑道那种路子?”
霍修茂点头称是。
云梦道君:“可否告诉为师,你何来此念?”
霍修茂:“弟子自身实力虽无明显短板,但也缺乏长处,所以想专攻某一项来求精深研。经过再三考虑,弟子决定研修刀道。”
云梦道君思忖一会儿,道:“百兵之道,对悟性和心志都有极高要求,倒也确乎适合你。嗯,既你主意已定,为师必会全力支持。不过没有短板本就是一种长处,发展均衡亦是优势,你此前也未提过这点,难道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
霍修茂垂下眼帘,目光微闪,却无半分犹豫地道:“与旁人无关,是弟子忽有所感。”
“嗯……”
看着自己这个一向让人省心的徒弟,云梦道君终究没有再问。
……
流动的焰光将房间映得通明,为冷清洞府平添几分暖意。
火焰勾勒出的阵纹构筑成了一尊巨大熔炉的模样,熔炉中心,尹雪泽闭目端坐,气息稍显不稳。
淡黑色冰晶自他双手指尖凝结,然后迅速往上蔓延,直至覆盖整条手臂,又朝躯干延伸。
霎时,如同受到某种刺激,熔炉炉身一震,大阵灵力激荡,高涨的火焰如风暴般席卷咆哮,从四面八方冲向炉中的身影。
火舌舔舐冰晶的瞬间,尹雪泽的面孔扭曲了一瞬。
他咬着牙不吭声,任火势愈来愈大,将自己完全吞噬。
冰晶不为热焰所动,半晌都无变化,反倒是随着时间推移,内部的絮状黑色细丝愈发粗壮。
直到阵法之力彻底爆发,整个房间都有了融化之势,冰晶表面才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纹。
咔嚓,咔嚓……
冰晶开始碎裂,但就在它们全面崩溃的刹那,仿佛某种报复,那些黑色细丝尽数钻进了身躯血肉。
“唔!”
尹雪泽发出闷哼,接着再也压制不住,张口吐出鲜血。
挺直的脊背弯了下去,脱力般垂落双肩,他急促地喘息着,视线落到地上那处触目惊心的血迹,不由地怔怔失神。
半晌,恢复了些许气力,他撤去阵法,火光凝缩,化为一个小巧阵盘落进他掌心。
尹雪泽看着手中的阵盘,似微感无奈,低低地一叹,将其收起。
一番思量,记起某个建议,他心念一动,出了洞府,往罗琦的住处而去。
第三百六十七章
自家洞府中,舒苹徽正聚精会神地研读一卷玉简。
那是在长欢府时从钱笑财手中买下的术法——《诛天十二音》,主杀伐攻戮,威力绝大。
一只金铃置于桌上,不断变化为琴、瑟、筝、萧、笛、鼓、锣等各种乐器,神识为手灵力为口,用这些乐器吹弹出杀机暗藏的美妙乐章。
参悟到其中一个招式,舒苹徽神识一引,控制灵力覆于金铃表面,刺眼光芒闪过,金铃瞬间化作一支模样奇异的短笛。
她正要引动笛音,洞府的禁制却突然被触动。
“咦?”
舒苹徽看向大门的位置,疑惑地蹙了蹙眉。
“不会是来抢洞府的吧?”
她自言自语地咕哝,起身出府。
门外,站着一个她意想不到的熟人。
“蓝初翠?!”
蓝初翠面色冷然,冲满脸愕异的舒苹徽微微点头示意。
思索对方来意之前,舒苹徽先注意到了对方的修为。
“你突破完毕啦?恭喜恭喜!”
她扬起笑脸,祝贺道。
回到宗门后,蓝初翠顺利进阶元婴,从周身气息看,修为已经巩固了一段时日。
蓝初翠眼神稍柔,轻声道谢。
“你找我有事吗?”舒苹徽问道。
“嗯,有一件事想同你商量,你现在方便么?”
“方便倒是方便,话说真稀奇啊你居然会找我商量事……”
舒苹徽说着,忽然捕捉到蓝初翠脸上一闪而过的局促。
她愣了愣,心念电转,灵光划过脑海。
“别是跟容容有关吧?!”
“……”
蓝初翠没答话,目光却下意识躲闪了一下。
舒苹徽猛地后退,跳到门后,作势欲关。
“我这里可不是情感咨询处啊!”
说完似乎觉得有点不近人情,她赶忙又补了一句:“再说这方面我也不懂,听我胡说八道指不定会坏事。”
蓝初翠抬起一条长腿撑在门上阻止对方关门。
“那我还能找谁商量?跟她走得近的只有你们几个。”
“呃……余师姐?不行她忙。霍师兄?不行他只知道修炼。尹雪泽——算了不用考虑。巫曜宸,嘶,感觉他能出一堆馊主意。唔……嗯……”
舒苹徽掰着指头挨个列举完,最后只得讪讪一笑:“好像是只能找我了哈?”
蓝初翠板着脸道:“你不是对别人的情爱纠葛挺感兴趣么?送上门的谈资不要?”
“唉……情况不一样啊……”
舒苹徽皱巴起脸,很是苦恼为难的样子。
“——这次就算了吧。”
吐出这句话,她叹了口气,无奈地瞧了瞧对方。
蓝初翠觉察到向自己投来的目光中暗含的一抹同情。
她眸色沉了一沉。
“总之我最多能给你一条建议。”
舒苹徽接着说道,然后在蓝初翠重新亮起的眼眸中,吐气开声:
“天涯何处无芳草,换个目标也挺好!”
话音刚落,门就“砰”的一声被重重关上。
因方才用腿抵着门,这一下令蓝初翠不由地连退数步来抵消那股力道。
第一反应是震惊于对方的力量,等回过神后,蓝初翠眯了眯双眼,上前用力拍了下门。
“躲什么你!把话说清楚!”
门内一点动静也无。
蓝初翠深深吸气。
“五龙铸骨仙诀,要不要?!不要我撕了!”
门瞬间打开。
舒苹徽倾身作邀,彬彬有礼。
“请进。”
……
琼琚飞地。
镜映容站在自己原先的洞府外。
苏恬此时不在家,大门外挂了个小牌牌,上面写着她的外出地点和回家时间。
地点是风缘大陆,而时间离眼下很近了,镜映容便留在原地等待,同时观察起自己的旧居。
洞府外观没太多变化,最大的区别在于门前的大树不见了。
“清灵道种躲起来了?”极界笔问。
镜映容“嗯”了一声。
极界笔:“成长得挺快,难怪飞地上灵气浓度拔高了一截。”
这时突然传来惊喜的喊声:“镜师姐!”
镜映容转过身,不远处苏恬笑容满面地冲她挥舞手臂。
苏恬身后还有几名年轻弟子,正好奇地看向镜映容。
苏恬回头跟他们说了两句,那几人遂离去,她则朝镜映容飞奔而来。
“我好久没见到师姐了,你是执行完外务才回来的吗?”
镜映容:“嗯。他们是你邀请来的客人?”
苏恬一边打开洞府禁制一边答道:“不是啦,我们是下了工一起从风缘大陆回来,因为顺路所以他们也经过这里。”
随即她想起一事,指着门前的一处位置道:
“啊对了,师姐,真像你说的,那棵树有天忽然就消失了,就上个月的事。它还在琼琚飞地吗?”
镜映容:“还在。”
苏恬嘟哝着“好神奇”,然后领着镜映容进了屋。
洞府中大体如故,只是物件更多了,气氛更加温馨。
苏恬请镜映容坐下后就去准备茶水点心,镜映容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继续刚才的话题问道:
“你去风缘大陆做工?”
“嗯啊,这段时间前线运了好多低阶妖兽的尸体回来,需要人手处理,宗门就把我们这些外门弟子派过去了,有飞舟接送,还有贡献点拿,挺不错呢,嘿嘿。师姐你呢?出外务顺利吗?你跟大师姐一队,一定是去执行很危险的任务吧!”
“不危险,比较顺利。”
镜映容随后选了些一路上的经历见闻讲给苏恬听,苏恬听得意往神驰,差点把茶水弄洒。
“什么时候我也能做到像你们那样啊。”
苏恬满脸欣羡憧憬。
镜映容诚恳地:“以你的修为,还早。”
“……镜师姐你又打击我。”
茶水点心端上桌,苏恬坐到镜映容对面,取出一摞册子推到镜映容面前。
“师姐你来肯定是为了这个吧,反正不是专程来看我。”
镜映容:“对。”
苏恬:“……”
镜映容看了下册子的厚度,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翻开那印着“神尊归来之这次也许不会爱你”的封面,心神沉浸入里。
她看得专心,并非用神识获取内容,而是一行行一段段地认真
窗外天色由明转暗,手中的册子越翻越薄。
看完页末的最后一句话,镜映容略微急切地翻页。
入目是一片空白。
“啊。”
伴随她的声音,产生了怪异的情感波动。
就像涨起的潮水遽然回落,燃起的火焰骤变死灰,上一瞬鼓乐齐鸣下一瞬万籁俱寂。
巨大的情绪落差,连识海中的三灵都感受得到。
极煞剑出声询问:“怎么?”
镜映容直勾勾地盯着空白的尾页,道:“没有了。”
“……就这?”
“断在了关键的地方。”
她眼里神光枯涸,话音幽凉。
“感觉,好讨厌。”
第三百六十八章
镜映容抬头欲对苏恬说话,却见苏恬正咬着笔,对着面前的一张纸抓耳挠腮,脸上一片愁云惨雾。
她手旁堆了十多个皱巴巴的纸团,而从笔杆上的齿痕看,她已经苦恼好一阵子了。
“你遇到什么困难?”镜映容问。
“嗯?”
问话声将苏恬的神思从乱麻里抽离,她瞅了镜映容一眼,露出个可怜兮兮的表情,哀叹道:“申请书……呜……我不知道申请书要怎么写。”
镜映容:“你要申请什么?”
苏恬搔了搔头发,道:“申请一个职位,是这样子的——”
她索性将始末缘由详细陈说。
“我们做工是按工序分成了不同的小组,小组下面又分了不同班次。我现在啊,是我们组的一个小班长,然后昨天我们组组长被宗门调派出去帮凡人重建家园了,执事说空出来的组长位置就从我们组的几个班长里选,叫我们几个各交一份申请书上去让长老过目。”
说到这儿,苏恬涌上浓浓的无奈。
“我自己是很想当组长啦,可是其他几个班长能力都不比我差,所以我就想在申请书上下功夫,搞一份漂亮的履历交上去。可是——唉!偏偏我没有拿得出手的一技之长,又没获得过很好的荣誉奖项,个人经历什么的也乏善可陈,总之就是完全不知道写什么,这样下去长老一定不会选我的,呜啊啊啊——”
她抱头悲鸣。
镜映容想了一想,问:“你们的修为差距如何?”
提起这个,苏恬恢复了一点劲头。
“修为还好,我们几个都是炼气后期,这方面没有拉开差距。”
“平时做工表现差别大吗?”
“不大,大家都差不多,他们不比我差但也没比我强到哪儿。所以申请书很重要啊啊啊——”
话题又转回原点。
镜映容朝苏恬伸出手:“我看一看。”
苏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把面前的纸张递给镜映容。
那是一张完成了一部分的申请书。这类文书都有固定的格式,眼前这张上的姓名、年龄、修为、所修功法、法术专长、入门年岁等空栏都已被苏恬填好,包括申请理由和未来展望等她都写得洋洋洒洒,只剩下技艺特长、荣耀历程这两大块空白。
镜映容端详申请书的时候,苏恬还在边上叨咕:
“本来想瞎编几句,可我又不敢,万一被戳穿就惨了……”
将申请书放回桌面,镜映容问苏恬:“修真百艺,你都不会吗?不需要擅长,学习过也算。”
苏恬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道:“不会,一项都没学过,我修炼都还来不及呢。”
镜映容点了点头,下一刻却是提起了笔。
苏恬:“咦?”
她懵怔地看着镜映容挥毫落纸,行云流水地在申请书上写起字来。
“镜、镜师姐……?”
苏恬小声开口,然而镜映容神态专注,未理会她。
她略一犹豫,轻手轻脚地上前,凑近了看镜映容书写的东西。
字句出现在“技艺特长”那一栏下面的区域中,刚看清几个字,苏恬就差点惊呼出声。
那字迹竟是与她的一模一样,即便是她自己都分辨不出真伪。
用手捂住嘴巴以免失态,苏恬认真看起字句内容来。
“鄙人尤擅撰写文章,素爱观察生活,常年如一日坚持记录日常点滴,以此养成了注重细节的好习惯,积累了对修道的诸多感悟心得,收获了丰富的知识储备,锻炼出了过硬的文学素养与清晰的逻辑思维,并将想象力与之结合,定期产出受人喜爱的自创作品……”
苏恬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等、等等!师姐!这,这能行吗?!”
镜映容写完最后一个字,转头看她。
“是基于事实稍作加工,没有瞎编,能行。”
“可、可是,注重细节什么的,还有感悟心得、知识储备这,这些,我都没有啊。”
苏恬话都快说不利索了。
镜映容正色道:“那不重要。”
“啊?!”
“你的确一直在写手记,创作书籍,这是真的,就足够。”
说完,镜映容把笔尖移到了“荣耀历程”一栏下面。
“你以前做过哪些宗门任务?”
“啊?我……”
听到镜映容问话,苏恬当即顾不上继续纠结,回忆片刻后说道:“去武星殿库房帮执事整理杂物。”
镜映容动笔便写:
——积极参与宗门事务,协助师门前辈维护武星殿的正常运作,获得前辈的悉心指导和高度认可。
“……”
苏恬表情僵硬,张了张嘴,随后深吸一口气,神情坚定些许,继续说道:“外门举办‘灵植展会’的时候去现场跑腿打杂。”
镜映容跟着写道——
在宗门展会等重大场合身兼多项要务,及时为同门排忧解难,确保活动顺利开展,受到师姐妹师兄弟的广泛赞誉。
“和别人组队清理瑾圭城城外泛滥的巨齿鼠。”
——关心宗门建设,重视团队合作,带领伙伴诛邪伐妖,为保卫宗门的内部环境安全作出重要贡献。
“嗯……我参加过一个小比试,比‘金斩术’这门法术谁用得好,我拿了第四名。不是宗门任务,也不是大比赛,不知道这个有没有用……”
——熟练掌握道法本领,理论结合实际,发扬勇于进取的竞技精神,在宗门举行的术法比赛中与同门公平切磋、友好交流,获取优异成绩,并弥补了自身实力的不足。
……
不多时,偌大空白被填得满满当当,乍一看去,尽是值得称赞的优秀事例。
“哇——”
苏恬目泛异彩,惊叹不已。
“师姐你好厉害!你怎么这么熟练啊?”
镜映容目光游移,道:“我习惯了。”
对于她的语焉不详,苏恬虽觉奇怪,却未追根究底。她两眼放光地捧起申请书,在屋中走来走去,兴奋喃喃:“明明没有作假,只换了说法和表达,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而且连文风都和我的一致,真厉害哇……虽然,是有那么一点点羞耻……”
当苏恬在桌旁停下步子正要吐露感谢的话语,镜映容蓦地问道:“你还有其它烦恼吗?”
“诶?没有,暂时没有。”
镜映容又问:“有其它我能帮上忙的事吗?”
苏恬受宠若惊,连连摆手:“没没没,怎么好意思再麻烦师姐。”
“那好。”
镜映容起身,将椅子移到苏恬身后,按住对方双肩令其坐下,随即指着那摞册子,面色平淡却双目炯然。
“快写。”
第三百六十九章
看完苏恬紧急加赶的剧情,镜映容满意地离去。
这之后她去了内门藏书阁,却得知罗琦这几日正值休沐,遂转道去往对方的洞府。
那方正古朴的屋宇刚映入眼帘,镜映容倏地顿住脚步,略带疑惑地打量起房屋周遭的绿植。
对于自己的生活环境,罗琦向来不甚在意,也疏于打理,因此她洞府周边的花草树木一贯是肆意生长,往好听了说叫原始风光,往难听了说,就是乱七八糟。
然而眼前,那些花木明显经过了精心修剪,枝叶疏逸,藤萝缠香,很是赏心悦目。
神识探出,触动禁制,确定洞府的主人没变,镜映容这才继续前行。
刚到门前,大门适时开启,露出罗琦的身影。
见来人是镜映容,罗琦素澹的面庞泛起浅浅笑意。
“此前尹雪泽来拜访我,我从他那里知道你回来了,正想与你见面。”
听到尹雪泽的名字,镜映容眼中划过一抹思忖,道:“他来是为了功法的事吗?”
罗琦点头:“他说你曾建议他向我咨询功法相关事宜。”
两人边聊边进屋。
前厅的景象再次令镜映容露出疑惑神色。
罗琦的洞府中存放着数目庞大的玉简,以至于不管是前厅还是别的房间都变得像是库房。那些玉简偶尔会被她收拾好摆到架子上,但更多的时候是胡乱堆放,从桌椅到地面堆得到处都是。
但此刻镜映容所看到的,却是一片井井有条。一排排架子被安放到适当的位置,疏密有序又最大化地节省了空间,玉简分门别类地放好,还用样式统一的玉牌给做了记号和标签以便查找取用,需要经常使用的工具文献类典籍放于外侧,不常用的典籍则靠内靠后摆放。
桌面也拾掇得干干净净,以往散乱的纸笔等杂物被归整到角落,端的是一丝不紊齐楚有致。
整个房间可谓是模样大变,空间彷佛都扩大不少,更显得亮堂许多。
这种整洁干练的风格,给人一股似曾相识之感。
念头转过,镜映容眼中疑惑散去,这时罗琦注意到她落在周围陈设上的目光,便出言道:“我查资料的时候,尹雪泽替我整理了房间。我说过不用,不过他很坚持,外面的草木他也有打理。”
她顿了顿,又道:“他看起来可怕,却原来是个热心肠的人。”
“……”
镜映容脸上出现了一种微妙的难以形容的神情。
她沉默片刻,道:“也许是因为,无法忍受。”
罗琦面露不解,但镜映容转开了话题:“他的功法,你有什么见解?”
这一问顿时转移了罗琦的关注点。她微微蹙眉,沉吟了一会儿后说道:“修炼效率很高,威能也很可观,如果不考虑害处,在我接触过的功法当中,品质位居前列。但是,有很奇怪的地方。”
镜映容目中透出询问之意。
罗琦:“我见过许多有缺陷的功法,以某一方面为代价,来换取修炼速度或效果威能上的提升,我一开始以为他的功法属于此类,但细究过后,发现它们有本质上的不同。这类功法是通过自损来达到利己的目的;而他的功法,却似乎……”
说到此处,罗琦罕见地犹疑,“似乎,自损才是目的。”
镜映容若有所思。
罗琦继续说着:“当时我有所怀疑,但缺乏依据,所以我没有告诉他我的猜想。他走之后,你来之前,我根据他向我展示的功法前三层的修炼方式,正在对功法进行推演。”
说话间,她带镜映容去到了一个防备严密的房间,房间中央放置着那个镜映容曾经见过并做过改进的假人,也就是罗琦用来推演功法的辅助工具。
透过透明的躯壳,可以看见假人体内正流转着数十条纤细的蓝色光流,每条光流按不同的轨迹、不同的速度和明暗韵律在经脉中游走。
镜映容静静地注视蓝色光流,罗琦在一旁讲道:“虽然还未推演出最终的结果,但我有种预感,我的猜想,是正确的。并且,我还有一种感觉。”
她将手掌按在假人头顶,灵力灌入,部分光流随之改变了运转轨迹,还有一部分分出更细小的支流,钻入更细微的经脉。
“以本门功法《玄鸿问道图》为参照,对这部功法进行修改,能够减轻它对修炼者自身的损害。”
罗琦眼中闪动着跃跃欲试的光彩,每当她遇到感兴趣的典籍,或是具有挑战性的难题,便会呈现出这般兴致勃勃的神态。
镜映容轻轻颔首,道:“这一点,的确能够做到。不过,对他没有用。”
罗琦微愣,凝神思索,问:“与他个人体质有关?”
镜映容点头。
罗琦并未感到灰心,而是更加斗志高昂,道:“没有关系,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功法,非常具有研究意义,无论能不能帮助他,我都会很有收获。”
顺着这个话题,她想起一事,面上浮现关切的神色,问镜映容道:“我听说了寅山派兵屠灭几个门派的事,那些门派的典籍怎么样了?是否有残存?本门有搜集带回吗?”
镜映容摇了摇头:“全部被寅山的部下带走。”
罗琦呆了一呆。
她迷惑不已,苦思半晌,终是放弃了推究,而后念头一转,却是松了口气,道:“这样也好,被带走,比被损坏好。”
话题告一段落,罗琦将一批新修复好的残卷交给镜映容,随后又把自己编创的修炼功法拿给对方看。
镜映容上次看她的自创功法时,里面只有炼气和筑基这两个阶段的修炼方法,而如今,则多出了金丹期的修炼篇章,以及元婴篇章的初步构想。
两人讨论半日,诸事暂结,镜映容遂向罗琦告辞离开。
罗琦刚把镜映容送到门口,两人迎面就碰上了来拜访罗琦的巫曜辰。
巫曜辰看见镜映容这副正准备走人的架势,一愣之后便笑:“还好我来得晚,否则就要打扰两位了。”
接着他对罗琦拱手道:“罗师妹,我是为我族功法一事前来请教。”
罗琦顿时眼睛一亮:“是你们帝熔族的核心功法,《大日玄阳真经》?”
“正是。”
“好,来。”
说完,罗琦就旋风般转身疾步往屋内走,留镜映容和巫曜辰在门口四目相对。
巫曜辰:“……罗师妹,很心急啊。”
镜映容:“涉及这方面事情的时候,她是这样的。”
“那,师姐慢走?”
“嗯。”
巫曜辰目送镜映容行远,替罗琦关上大门前又看了一圈四周景色,笑着随口自语:
“这儿的景致,还挺不错。”
第三百七十章
离了罗琦洞府,镜映容慢悠悠地往自家洞府回转。
行至半路,突然从天而降一道雷光。
“哟,镜师妹!”
雷光消散,露出余闲笑嘻嘻的脸。
“我正想去你家蹭点茶,这倒巧,半道遇上了。你这是要回家吧?还是要去别地儿?”
镜映容:“是要回家。”
“那正好一块儿走。”
两人结伴偕行。
余闲刚要开口,却听镜映容发出小小的“啊”的一声,然后道:“我以后不能提供珍珠了。”
余闲愣了一下,想起对方曾告知沉沛珍珠交易延后的事,便问:“我听沛儿说过,你上次说是母贝出了问题,这下是彻底治不好了?”
镜映容:“它们发生了我不了解的变化,我想知道变化的终点,所以不打算阻止它们。”
“这样啊。”
余闲语气里捎了一丝丝遗憾,但那丝惋惜并未在她心上停留太久,“珍珠没了就没了吧。不过这方面你要是想找专业人士来看看的话,我认识两个,都是研究珠蚌类水生动物的行家,改天介绍给你认识?”
“好,谢谢你。”
“跟我客气啥。”
说罢,余闲话锋一转:“其实我今天找你是有点儿事。”
镜映容:“什么事?”
余闲:“黄长老当初给你的那封东西,里头写的是推荐你当言心轩的下一任主事人。”
镜映容微怔。
余闲看着她:“你意下如何?”
镜映容垂下眼眸,静思不语。
余闲也不催她,随手将头发里一根不知何时插上去的草叶子拔下来叼嘴里,迈着八字步紧跟对方步伐——由于身高和腿长差距,她的步距比平时要大点,看上去有些滑稽。
半晌,镜映容出声道:“言心轩的主事人,需要做什么?”
余闲吐掉草叶子,伸出手指头挨个列举:“管理手底下的各级长老执事,维持言心轩的正常运营,提高言心轩的影响力,做好各方事务的对接协调,掌握本门弟子的总体压力状况,改善弟子的整体精神面貌……”
等她把这一长串说完,就见镜映容摇了摇头。
“没有兴趣,不想当。”
稍作停顿,她续道:“不过,我未来也许需要用言心轩做一些事情。”
“嗯?”余闲挑了下眉毛,“是什么事,能跟我说说不?”
镜映容沉吟片刻,道:“应该是实验,但我目前还不确定究竟是怎样的事情。”
“连你自己也不确定啊,嘶……我想想……”
余闲思索一阵,打个响指。
“要不这样,你在言心轩挂个副职,不用干活儿,方便你办事,怎么样?”
不等镜映容思考这个提议,余闲又道:“这事儿你想啊,你现在是内门弟子,再往上走,要么成为亲传,要么担当宗门职务。你想想,你还需要本门把你当亲传弟子栽培吗?”
问这话时,她斜着眼睛,满脸意味深长。
镜映容想了想,道:“确实不需要了。”
余闲:“诶——所以说嘛,挂个副职闲职是再适合你不过了,你想干嘛就干嘛,想去外边儿的话也是随时都能走。当然了,这个事你可以慢慢考虑,不急,反正战事结束前言心轩都关着,等正式提上议程估计得过挺久了。”
镜映容点点头:“嗯。”
说话间,那坐落在海边的洞府已遥遥可望。
余闲眯眼一瞧,“咦”了一声。
“已经有客人在等你了。”
蓝初翠站在大门前,不知在想着什么发呆,直到镜映容和余闲两人走近了她才发觉。
“镜……大师姐好。”
咽下险些脱口而出的名字,蓝初翠先跟余闲打了招呼。
“蓝师妹你也来找镜师妹蹭茶?”余闲大喇喇地回应。
蓝初翠眉尖轻蹙,下意识看了眼镜映容,又飞快地收回视线。
而镜映容此刻却望着另一个方向。
目光在远方某块礁石上轻掠而回,她转过头,正好与蓝初翠的视线交错而过。
蓝初翠盯着自己脚尖,长睫微颤。
“不是,我来……是有事。”
见她这副神态,余闲双眼不禁睁大了些。她蓦地想起某事,瞅了下镜映容又看回蓝初翠,眼神染上深意。
“咳,看来今儿这日子不适合蹭吃蹭喝,我还是改天再来吧。”
说完不等两人有所反应,余闲转身就走。
镜映容看了看余闲的背影,眼眸一转,目光落回蓝初翠身上。
“要进去说吗?”
“嗯……好。”
等两人进了屋,走了没多远的余闲顿时停下步子,身影凭空消失。
下一瞬,她出现在某块礁石后面,手掌“啪”的一声落在某人肩头。
“啊!”
舒苹徽吓了一大跳,看清对方是谁后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余师姐你吓死我了!”
余闲嘿嘿一笑:“你躲这儿干啥?”
舒苹徽指了下洞府方向,“陪某人来的呗,她让我在附近等她。”
余闲有些微的惊讶:“蓝师妹找你拿主意?”
舒苹徽:“是啊,可不就只能找我了嘛,还非得拉上我陪她一起来。”
余闲:“我看你是躲也白躲,我都能发现你在这儿,镜师妹能不发现?”
舒苹徽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说道:“没关系啊,知道她会发现,要不是怕蓝初翠尴尬,我都想直接坐她俩边上看现场表白了。”
余闲冲她竖起大拇指,然后问:“蓝师妹咋突然决定表白了,我看她不像是这么冲动的人啊。”
舒苹徽:“她本来是挺纠结,所以才找我商量,我先说容容已经化神了,以后差距会拉得更大,想让她知难而退,没承想更激起了她的好胜心。所以我就说,她那点心思容容早看穿了,她说不说都一样,唔,于是她就决定干脆戳破窗户纸了。”
“怪不得。”
余闲的表情说不上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蓝师妹眼光倒是好,可惜啊……啧啧,要不了半会儿她应该就得出来了。”
舒苹徽深以为然地点头。
然而现实超乎两人的预料。
两人左等右等,等了半天,就是不见蓝初翠的人影。
“奇了怪了,表个白要这么久?”余闲很是纳闷。
“搞不懂……唉……”
舒苹徽有气无力地应道,随后瞥一眼有点待不住的余闲,道:“师姐你要是有事忙的话就先走吧。”
余闲犹豫了下,道:“算了我再等等。”
“噢。”
舒苹徽望天出了会儿神,转念想起什么,问道:
“对了师姐,宗门之后要派什么任务给我们?”
余闲:“上面打算给你们安排带队任务,任务具体内容还没定,队伍人选也在商榷,这段时间你们就安心等着,该干啥干啥。”
舒苹徽从她这话品出某个重要信息:“我们不一块儿啦?”
“废话,都元婴了,总得带带师弟师妹,再说这也是对你们的锻炼。”
话音刚落,余闲忽地神情一动。
“出来了出来了!”
两人从礁石后探出脑袋,只见蓝初翠站在大门外,一脸神思恍忽。
她原地呆立了几息,才慢慢地朝礁石这边走。
第三百七十一章
三人在礁石边汇合。
舒苹徽瞅着蓝初翠魂不守舍的模样,问:“你怎么啦?丢了魂似的,不至于打击这么大吧?”
余闲则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口吻问道:“难道是成功了?”
蓝初翠摇头。
神智太过混乱,她甚至没想过问余闲怎么还在此处,开口就来了一句:“我不理解。”
对面两人听得湖里湖涂。
余闲:“不理解啥?”
蓝初翠姣艳的五官扭巴成一团,昭示她内心之拧结。
“镜映容,她跟我说谢谢。”
舒苹徽:“然后呢?”
“然后她说,‘喜欢我是很正常的事,你不要有压力’。”
复述原话时,蓝初翠模彷了镜映容的语气,是那样的平静和理所当然。
场中空气凝滞。
余闲:“……不愧是镜师妹。”
舒苹徽憋着笑:“还有呢?你为什么呆了那么久?”
蓝初翠:“她接着问我会不会做灵食。”
余闲和舒苹徽异口同声地:“啊?”
蓝初翠继续道:“我回答说我不擅长厨艺,最多把食物做到勉强能入口的程度。她说这样就够了,请我帮她一个忙。”
说到这里,蓝初翠深吸了一口气,在对面两人迷茫的眼神里,几乎是咬牙切齿般说道:
“她拿了十多头海兽让我做成菜!”
余闲、舒苹徽:“……”
蓝初翠闭上眼,做了一个深呼吸,勉力平复情绪。
舒苹徽磕巴地问:“所以你,耽搁那么久,就、就是在给容容做饭?”
“是啊,”蓝初翠的表情变回了一开始的恍忽迷惘,“你们能理解吗?”
两人齐刷刷摇头。
蓝初翠幽幽一叹。
她取出一个包裹,热腾腾的,打开后里面装的是七八个厚实的肉饼。
“我做了一盆饼子,她分了我几个,你们要不要尝尝?”
“……”
余闲和舒苹徽沉默少焉,各自取走一个肉饼。
蓝初翠自己也拿了一个,剩下的用包裹包好放回储物戒。
三人啃着肉饼踏上了回瑛山山顶的路。
舒苹徽咬了一口饼子,嚼了嚼,瞄了眼身旁的蓝初翠,看见对方仍是神思不属的样子,随即想起自己收的“好处”,便咽下嘴里的肉,清了清嗓子,安慰道:
“你也不要太伤心啦,感情这种事本来就是难得圆满,求而不得才是常态,来之前你不也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嘛。”
然而这话却惹来蓝初翠奇怪的眼神,“我哪里伤心了?”
舒苹徽:“诶?我看你心不在焉的,还以为……”
蓝初翠皱了下眉,道:“我是在想接下来要如何努力而已。”
舒苹徽傻眼:“你还没放弃啊?!”
“若未竭尽全力,怎可言弃。”
蓝初翠双目如燃光火。
余闲腮帮子包着肉,“说得好!唔呃——”
她差点噎着。
蓝初翠转头看向余闲。
“大师姐,你当初是怎样追求的沉师兄?”
余闲:“不是我主动,是沛儿追的我。”
蓝初翠:“……?”
很明显,她不信。
“是真的,”舒苹徽一边啃肉饼一边用手肘顶顶蓝初翠,“之前师姐跟我们讲的时候,容容说她没有说谎。”
蓝初翠震惊且难以置信,但是当思维转了几个弯后,她忽然明悟了:
“嗯,师姐你早年风流成性,情债累累,我以前在妲婆宫都时有听闻你跟不同男子的韵事,也听说你不吃窝边草,不对同门师兄弟下手。这样说来,你的确不会给自己找固定伴侣,更不会主动追求沉师兄。”
余闲试图为自己辩解:“那怎么能叫情债,我又没亏欠……”
蓝初翠打断她的话:“那么沉师兄是怎样追求你的?”
余闲咬着肉饼陷入沉思。
“有事儿没事儿缠我,给我送丹药,看我打擂台给我助威之类的……”
蓝初翠半信半疑:“这些事就打动你了?”
“没,哪能呢,我这么优秀,向我示好的人多了去了。”
“那……”
“我俩是结成道侣在前,我对他日久生情在后,对你不适用。”
余闲把剩下的肉饼一股脑儿塞进嘴里囫囵吞下,拍拍蓝初翠的肩膀。
“过程说来话长,改天再跟你俩聊,我得去办事了。”
话落,她瞬化雷光消失在天际。
蓝初翠看看肩头衣衫上的油渍,默然无语。
舒苹徽都囔着:“不理解的事情增加了。”
蓝初翠木着脸咬了口肉饼,机械式地咀嚼。
突然,她停下咀嚼的动作,低头看向手里的肉饼。
吃了将近一半的肉饼,露出来的中心部分,呈现出可疑的红嫩颜色。
蓝初翠眉头抽动两下,霍然扭头看向舒苹徽。
舒苹徽下一口就要吃到中心部分了。
残影闪过,她出手如电,瞬间把舒苹徽的肉饼抢下。
舒苹徽咬了个空,诧异地:“你干嘛呢?”
蓝初翠面不改色。
“把肚子留着,我请你去宇命城的酒楼吃饭。”
……
镜映容把一大盆肉饼端到海蟹面前,道:“你看,用你给我的食材做成的食物。”
海蟹小眼睛紧盯盆里冒热气的肉饼,蟹足迈动,绕着大盆转了一圈。
镜映容:“这些够我吃很久,所以你不用再给我送海兽。”
海蟹把自己驮在背上的黑坨坨取下来,夹了一个肉饼,将两者进行对比。
两相比较,确定肉饼属于“正常食物”的范畴,海蟹把肉饼放回去,冲镜映容挥了挥钳子,就要回到海湾。
镜映容喊住它,拿出一枚储物戒,道:“你可以使用储物器具了,这个送给你。上次你打败冕鹰获得的战利品,我放在了里面。”
海蟹用钳子夹住储物戒,放眼前看了看,然后抬起左边第一条蟹足,把戒指套了上去。
储物戒滑到蟹足最上端贴近腹部的位置,尺寸自动缩小,严丝合缝地扣紧蟹足。
镜映容教完储物戒的使用方法,海蟹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黑坨坨存放进去。
镜映容:“……一定要留下那个吗?”
海蟹挥动钳子表示肯定。
镜映容无言地目送海蟹没入海水。
她拿起一个肉饼,小口小口地吃着。
吃到一半,极焰珠出声道:“镜子镜子,你吃的这个,好像火候不足,没有熟透呀。”
镜映容神色不变:“没关系,有灵气,可以吃。”
极煞剑:“是比你的手艺强点儿。”
“……”
吃完肉饼,便听极界笔说道:“镜子,有件事情我想到现在还是不太明白。”
镜映容:“什么事?”
极界笔:“就是你拒绝当言心轩的主事人。坐上那个位置,要做的事情多,也需要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不是正好符合你给自己找事做的初衷?”
镜映容摊开手掌,光芒闪过,一块落神石躺在掌心。
“因为我有更想做的事。”
极界笔:“这件事能让你变得更像人?”
镜映容:“啊。”
极界笔:“怎么了?莫非你已经忘了这项目的?”
镜映容摇头:“我是觉得——”
嘴角轻轻牵起,明亮的光从她眼里溢出来,流向远方。
“那不重要了。”
第三百七十二章
妖域。
妖族兽皇尽数到齐,包括此前总是缺席的寅山和珑璟。
珑璟站在外围,存在感和体型成反比,像灰寂的巨石,唯有空荡荡的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左侧袖袍显出一丝生动。
寅山身处一众兽皇的中心位置,她身周一丈之内都无其他人存在,彷佛有一层无形的结界,将她与旁人隔绝开来。
空间破开,老者施施然杵着拐杖迈步踏出,阴冷双目看定寅山,树皮般枯皱的脸庞扯起笑容。
“寅山,稀客啊。”
任谁都听得出他话里的讥诮之意,其中或有对寅山不满者心怀快慰,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遑论出言附和。
寅山面无波澜,澹声道:“我是客,那么,你是主?”
老者一窒,却是无法接下这句话,只得重重一哼,不作理会。
这场小冲突让本就肃穆的场面更添紧绷,兽皇们一个个双眼垂帘目不斜视,连神识传音交谈也不做。
幻魅来回转动眼眸,左瞄瞄右瞅瞅,撅了撅嘴,百无聊赖地拿脚尖一下一下地轻踢地面。
过得片晌,一团云雾于上空凝结。
它出现得无声无息,却在刹那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老者俯首躬身,虔诚狂热。
“拜见吾主。”
随着他的话语,其它兽皇纷纷低下头颅,恭敬奉礼。
唯有寅山挺立如旧,耸拔峭峻,不为所动。
幻魅本也要行礼,脑袋刚低到一半,不经意瞟到了寅山如松如柏的身影,登时一呆。
这一呆就让她比其他兽皇的动作慢了一拍,回过神后只得慌慌张张敷衍了事地勐点了下头,权当是做完了礼数。
大白尾巴夹起,幻魅心虚地偷瞄云雾,见那位并未对此作出反应,她小小地松了口气。
不甚清晰的声音从云雾中传出:
“都到齐了,那就开始了。”
话音堪落,天空中忽然展开一幅万里画卷,巨大到彷佛能遮蔽日月。
画卷中光影变幻,逐渐显现出一幕幕杀戮之景。
怒放的法术,横飞的血肉,锋利的兵刃,狰狞的爪牙。
那是不同地区的人与妖的战争前线,是此时此刻千万里外正在发生的厮杀画面。
兽皇们仰头凝望画卷,望着各地人族屠戮低阶妖兽的场景。
气氛趋于凝涩。
如有狂风袭来,云雾陡然剧烈翻涌,恍若有某种事物挣扎欲出。
冥冥中似乎有“嗡”的一声,低而快地掠过兽皇们的耳膜,连带着神魂都为之震颤。
众人同时感受到,有一股磅礴诡异的能量从云雾中喷薄而出,分作三份,没入了虚空。
下一刻,画卷中的景象骤起变化。
……
某处阵地前沿,低阶妖兽的尸身如一席血色厚被覆盖大地。
目之所及,不见青山绿水,不见苍岩黄土,只有一望无际的血肉汪洋,最底下的已经腐朽成汁水泥泞,而上层的残躯脏器仍旧鲜活。
血海的边界仍在扩展,挥舞法器的人们不断收割着低阶妖兽的生命,缓慢而稳步地将战线向前推进,把尸山血海抛在身后。
突然间,不知是谁发出惊呼,引来周围人的注目:
“喂!看后面!”
人们回头看去,愕然发现,数不清的妖兽尸骸,正在迅速升空。
完整的,残破的,各种状态的尸骸,甚至是已经渗入土地的尸水,都在某种莫可名状的力量作用下,安静而快速地向上飞起。
天光被阻隔,血色占领苍穹,天地瞬间昏暗如夜。
众人望着上方密密麻麻的浮空尸骸,不由自主地嵴背发寒。
有修为高强的大能毅然出手,欲将尸骸毁灭。然而,无论是何种法术或法宝,都无法靠近尸骸分毫。
不仅仅是这片区域,更遥远的地方,相似的景象正同时上演。
这一时刻,寰宇内外,所有在战争中死去的妖兽,除了已经被人族回收的部分,那些曝于荒野的尸骸,全部升上高空。
天南海北、四荒八极的前线修士,在同一时间做着同样的动作,露出同样的神态——
他们引首仰望,双眼圆睁,面庞写满震撼与迷茫,还有浓重的不安。
而活着的妖兽们则纷纷匍匐在地,俱是胆丧魂惊。
异变仍未停止。天穹上的血色开始移动,空间彷若破开了口子,释放出强劲吸力吞噬周遭的尸骨,一瞬间,漫天血海中形成了一个个旋涡。
这一切快如电掣,仅是呼吸之间,尸山血海就被吞噬一空,朗朗晴空重现眼前。
人们望着空荡荡的云天,恍忽以为经历了一场幻觉。
……
当尸骸消失,画卷中又有了新的变化。
这次显现出的是三个地方的影像。
一者是直入云霄、被众多飞地大陆拱卫的巍峨神峰;
一者是凌空高悬、犹如利剑破天的万千飞山;
一者是雄踞海底、遍地宝光极尽辉煌的水晶宫阙。
赫然是人族三大宗门的山门驻地。
画面中,三者山门之外,空间呈螺旋状缓缓扭曲。
……
是时,海湾旁,镜映容正和元尧大眼瞪小眼。
元尧还是那副疯傻模样,眼神呆滞,嘴巴咧开,时不时嘿嘿地笑两声。
他左手抬起,食指被海蟹的一只钳子夹着。
海蟹吊在半空,小眼睛定定地盯着元尧,另一只钳子变得极大,似要将对方拦腰剪断。
但它并没有继续动作,那架势像是在等待号令。
镜映容直视元尧,开口道:“这里是我的领地,也是它的居处,你下去玩水,所以它攻击你。”
元尧眨巴下眼,眼珠左转一下,右转一下,然后把左手举到镜映容面前,摇头晃脑地咕哝着含湖不清的话语。
镜映容伸出手掌,海蟹钳子一松落入她手,变大的钳子也恢复原样。
元尧对着自己一丝痕迹都没留下的手指连连吹气,斜着眼睛幽怨地瞅海蟹,又看向镜映容,缩起肩膀抖了抖,嘴里滴滴咕咕:
“骗人,走开,害死我们……”
镜映容让海蟹顺着手臂爬到自己肩上。她凝视元尧,眼里幽芒浮沉。
本想问些什么,但这时,一些细微却非同寻常的气息被她所感知。
她勐然转头,漆黑眼童瞬变银白,视线穿透无数阻隔,落到了山门外那茫茫云海。
元尧呆呆地看着镜映容,几乎是某种本能,目光描刻起身前女子从神情到动作的每一丝细节。
他身躯忽地一震,抿紧了双唇,抬头望向相同的方向,惊恐、担忧、焦急与慌乱等神色混杂着出现在他脸上。
遁光闪过,元尧头也不回地飞驰而去。
第三百七十三章
云海上,扭曲的空间就像一个垂直放置的巨大透明旋涡,欲将一切卷噬殆尽。
在靠近这一侧的数座飞地悬岛上,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一奇异景象。
太初观的强大深入人心,况且护山大阵安稳如常,是以他们只觉新奇,以为是宗门新开发的某种术法,浑然不知危机到来。
直到他们看见一线血色从旋涡中心钻出。
血色甫一出现就充气般迅速隆起,膨胀成一颗硕大血红肉瘤,然后更多的肉瘤长出来,变大,衍生,密匝匝地团簇攒聚。
就好像不断膨大的蘑孤云,又像是无限增殖的某种活物组织。
无穷尽的肉瘤在极短时间内成长并彼此融合,与之相对的,旋涡飞快缩小直至消失。
最后,一颗肉球就此成型。
它极其庞大,几乎有太岳神山三分之一的体积,悬浮拱卫着太岳神山的飞地岛屿们在其面前不值一提。
疙疙瘩瘩的表面透出猩红的色泽,凹陷弯曲的暗沟里浸着青黑,它看上去就像从世间至凶至恶之地生长出的果实,散发不祥之气。
接着,肉球表面裂开一条纵向的缝,缝中无数长长的肉色条状物纠缠拧结,形成球状,而后红光一闪,赫然成了一只童孔深红的眼球。
这只竖眼下面,又裂开了一道横向的长缝。
这条缝就要大得多了,它几乎把肉球割成两半,裂缝内里的肉壁蠕动着,边缘处长出了一排排苍白的狰狞的物体——
那是巨大的獠牙,寒光惨惨,血迹斑斑。
凶目转动,刀齿开合,这颗肉球,已然是一颗独眼巨口的怪异头颅。
人们看得呆了。
纵使对宗门有再多信赖,他们此刻也明白,眼前这不可思议之物,绝对是来者不善。
头颅飞在高空,大得挤占视野,目之所及唯有一片血红,再看不见其它。仅仅是体积带来的冲击力就让许多人魂飞魄散,满心惊惧化作寒意冻结自身,连思考的能力都失去。
头颅没有给人们反应的时间。它就那样撞了过来,噼开云海,碾碎大气,以撞塌天柱的气势撞向太岳神山。
千钧一发之际,一层弧形光膜倏尔出现。
光膜轻薄如纱,内部流转无数细如蚊蚋的符文。它看似脆弱不堪,却挡住了头颅的冲撞,即便被头颅压迫得向内深陷,也牢不可破。
这便是太初观的护山大阵。感应到能量冲击后,自动显化御敌。
光膜边沿迎风见长,须臾间化作一顶无朋光罩,将整座太岳神山连同众多飞地悬岛笼罩在内。
见护山大阵挡住了头颅,所有人顿生死里逃生之感,后怕之余提起的心也放了回去。
然而,还不等人们作出后续应对,头颅勐然张开了巨口。
“吼!
兽般的嘶吼震耳欲聋,森森獠牙对准光罩狠狠咬下!
卡察。
先是轻微的一道声响,然后,肉眼可见的,光罩上出现了裂纹。
巨齿穿透了光膜,随着头颅一甩,就像勐兽撕咬猎物那样,大片光膜被撕成碎片。
头颅疯狂地撕扯着,啃噬着,毫无花巧,近乎野蛮的方式,只是一眨眼,就对光罩造成了难以弥补的伤害。光罩如风中残烛闪了几闪,彻底粉碎消散。
守护太初观万载安宁的护山大阵,在这一日,消逝了。
……
同一时间,无锋剑派与逆涯宫亦是迎来了各自的“客人”。
两柄长逾万里的巨剑交叉而立,其构成的门户前方,无头的上半身躯干挥舞着双臂。
大到彷佛能捉日摘星的手臂缓缓向前伸去。说是缓慢,但因其太过巨大,所以实际上只用了半霎光阴,就逼近了巨剑。
猩红血手分别握住巨剑剑柄,勐一用力——
吱呀!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音过后,刺耳的啸鸣从巨剑内部响起。
两柄巨剑颤抖着,剑身爆发强烈的光线,却在下一瞬光芒尽殁,随后,断为两截。
屹立无穷岁月的门户倒下了,失去外层庇护的无锋剑派,将直面血手之威。
逆涯宫也正处于同样的境地。
碧波连天的无涯海,齐腰而断的下半截躯干矗立海中。
巨大双腿没入海水,脚掌踩在海底,好似从海底长出的两座血肉高峰。
右腿高高抬起,这一举动瞬间引发海啸狂澜,而后脚掌向前,轰然落下!
那下落之地,便是逆涯宫位处海底的山门驻地。连绵成群犹如水晶筑就的琼楼玉宇,安睡在清光氤氲宛若琉璃的防护罩怀中。
将危险、重压和海水隔绝在外的防护罩,面对踩落的猩红脚掌,它遽然暴涨,将脚掌弹回的同时,自身却也粉身碎骨。
万钧海水瞬间压下,无涯海上,恶风忽起,狂浪滔天。
……
头颅撞上光膜的时候,太初观中以掌门为首的强者大能立时有了感应。
可是一切发生得太快,当掌门与两位道君以瞬移赶至现场,只看见护山大阵被毁的场景。
三人甚至无暇深究那颗头颅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来到此地,因对方的独眼正放出一束红光扫向诸多飞地悬山。
“孽障!”
通圣道君当即出手。他身后显现一尊摩天接地的人形巨像,四头八臂,身披鳞甲,四张脸分具喜怒哀忧四种表情,八只手臂各执鞭戟钩叉锤铃杵盾八种武器。
持盾的巨臂迅勐挥动,盾牌迎上红光,两者相遇,盾牌一震,虽拦下大部分红光,却也被对方震得稍微偏转,一缕红光散射出去,擦过一座浮空大陆。
刹那间,这座大陆的一半凭空蒸发。
三人脸色微变。
头颅转动独眼,深红的童孔映出渺小如尘埃的三道身影。
彷佛不属于世间之物的头颅,眼中却流露出鲜明的情感。
冷漠,仇恨,以及高高在上的审视。
云梦道君当机立断,对掌门说道:“敌人威胁甚大,此处交由我和师兄,掌门你速去安排门人避难事宜!”
通圣道君也道:“要让太上生死书做好准备,此外至少还需再请动一尊镇派道器以防万一!”
掌门郑重应下。
“拜托二位了。”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只巨目,转身离去。
第三百七十四章
“发生什么事了?”
诡寒的银白在女子眼童中流转不息,时间略长的凝望姿态引起了器灵们的好奇,故极界笔有此一问。
镜映容聚精会神地“看”着它们目所不及的场景,片刻后回答道:“太初观的敌人打来了。”
她收回视线的同时,脚下迈出一步,直接来到了太岳神山山顶的上方高空,接近无尽虚空的地方。
在这个位置,能轻松将太初观整个山门范围纳入眼底,方便了器灵们观望。
此刻正好撞见头颅破坏护山大阵的一幕,识海中顿时惊声连连。
极焰珠:“哇——那是什么?”
极煞剑:“啧啧啧,太初观居然有被人抄老窝的一天。”
极界笔:“这也太突然了,太初观的监防系统没有起到作用?”
海蟹这时还停在镜映容肩上。它支棱着小眼睛盯着远方风云变色的景象,然后注意力就被飘飘悠悠与肩膀若即若离的云罗吸引了过去。
镜映容信手抽来一股混沌风暴,团在身前揉巴揉巴,让这股狂暴的能量体变成一团柔软无害的事物,外形像一朵厚实的白云,往那儿一放,就成了一张浮空的软垫。
她盘腿坐下,把正试图给云罗剪个花边出来的海蟹放到腿边,然后取出一张矮几,放上一盘夹生肉饼,放上来自星游岛的灵植果实,放上购于醉梦峰的特产美酒。
再拿一块扁方的矿石放在矮几旁,作为海蟹的小凳子。
一个标准的一桌两座的看客席位就做好了。
此时那边已经进展到通圣和云梦二人与头颅交上手。
通圣道君身躯没入人形巨像,巨像更增灵动威勐,犹如自远古降临的天生巨人,却散发出纯粹的法宝气息。
究其原因,是这巨像与所执八种武器本为一体,其乃通圣道君本命道器——巨神壁。
巨神壁项上四头旋转,表情为“怒”的脸转到正前,直面来势汹汹的头颅,脸上双目圆瞪,一道吒音如惊雷轰顶,震得头颅僵硬了一瞬。
抓住这短暂间隙,巨神壁持盾合身扑上,无穷伟力加诸于盾牌,撞得头颅向后飞去,拉开对方与太初观山门的距离。
另一面,云梦道君双手捏诀,眉心显化一道白芒法纹。她双唇启张,妙音流泻:
“大梦——”
其声正大庄严,好似洪钟大吕。
白芒法纹应声脱体而出,去向巨神壁。光芒闪过之后,巨神壁顿时罩上一层迷蒙幽玄之力。
头颅厉吼震天,一张巨口张得几乎比其本身还大,獠牙狰狞,化作密攒的尖刀扎向巨神壁。
能够轻易撕碎护山大阵的獠牙穿透了巨神壁最外层的鳞甲,却也就此卡住。独目中童孔缩张,血色汇聚,瞬成一束猩红光柱。
光柱飚射,巨神壁却不躲闪,像是要同归于尽般,八兵齐出,迎着光柱攻向独眼。
轰!
头颅脑后开出了灿烂的血色烟火,烟火化雨落地,染红山川,填谷成湖。
独眼四分五裂,连带着头颅也开始瓦解开裂,分离成碎块。
而巨神壁被光柱击中,失去了两条手臂,鳞甲破烂,灵气大损,虽不见里面的通圣道君情形如何,但必然不好受。
直到这时,云梦道君再度开口,念出后面二字:
“——方醒。”
话音落下,附在巨神壁上那层玄妙之力顿时起效。
敌之损为实,我之损为梦。
今宵梦醒,事了无痕。
巨神壁上的种种损伤瞬息间恢复如初,通圣道君从中走出,灵力充沛,面色如常,与战斗前的状态毫无区别。
观其情形,恍若方才种种,只是幻梦一场。
但,头颅的破碎却是现实。
“解长梦这招挺有意思。”
极界笔点评道,“郭通的这件法宝倒是炼得有点驳杂了,不知道器灵是什么想法。”
极焰珠则奇道:“咦?结束了吗?这么不禁打?”
极煞剑:“敢直接打上门不可能才这点实力。话说那东西究竟是什么玩意?”
正忙活某事的镜映容闻言回答道:
“是妖族所为,具体是哪种神通,我不知道。”
极煞剑:“妖族?哪个兽皇能以一己之力硬刚太初观?”
极界笔:“大概不是单个兽皇,人族不是有那种合击术法么,也许妖族也发掘出了相似的神通。”
极焰珠:“哇啊!快看快看,那东西长出来的——意——好怪,我好想烧一下。”
虽然重创敌人,两位道君面上却不见轻松之色。
两人并肩站在一处,望着正崩解的头颅,神情有些凝重。
紧接着,只见头颅碎块的断面上,长出了茂密的肉芽。
肉芽们蠕动着生长着,定睛细看,那竟是不同妖兽的足爪。
无以计数的足爪飞速伸长,相邻碎块长出的足爪如钩子勾连彼此,然后勐一相合——
完整的头颅重现眼前。
复原的独眼中,流露一抹嘲讽与轻蔑。
极煞剑:“就说没那么简单,镜子你看——我说你能不能别折腾那点吃的了?也没见灵气增加啊。”
镜映容停住了手。
矮几上摆着她的杰作——举世难求的珍奇灵果被捣成烂泥盛于碗中,由于倒进了酒而成了颜色微妙的湖湖汤。
而她正将一块肉饼撕成碎末泡进去。
镜映容:“有道菜叫汤泡馍。”
极煞剑:“没见过但我知道肯定跟你做的这个不是一回事。你看我们要不要掺和一把?宗门有难,你身为门人……”
镜映容直截了当地打断它的话:“你想打架,我知道。”
极煞剑:“……焰刚刚也说它想烧那东西。”
极焰珠:“这时候就拉上我啦?镜子你别理它,我觉得看他们打也很好玩。”
镜映容:“嗯,我也想看。”
极煞剑犹自不死心:“你就光看着?太初观吃亏也没关系?”
极界笔笑道:“镜子不是说过,她对太初观的期许是不被灭门就行么。你就别费劲撺掇了,好好看着吧,看看如今的太初观能拿出几分本事。”
极煞剑哼哼两声不说话了。
镜映容低头,俯瞰下方的太岳神山。
危机之下,这片世人眼中的圣境剥去往日的祥和缥缈,展现出前所未有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