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五章 魇昧
她刚转过身,正面朝着房门,用脚搭住窗沿,就听到“吱呀”的开门声,于近在咫尺的头顶传来。
三娘子只觉浑身涌过一阵寒流,五脏六腑都被冻结成冰,
她缓慢地抬起头,只看到那短发道人如壁虎一般,正头下脚上倒挂在客栈外侧墙壁上,一脸微笑地看着她。
“吱呀——”
李昂的嘴里,发出了惟妙惟肖的开门声。
“找到你了。”
李昂猛地松开了扣住墙缝的手指,身形骤然下坠,伸手抓住三娘子脚腕,连带着她一起掉落到了地面草垛上。
砰。
李昂双腿稳稳当当地站在地上,
身旁草垛里突然杂草横飞,
三娘子披头散发,面露狰狞,一言不发地拿着短刀刺向他腰间。
碎物散射技能瞬间启动,在三娘子前方爆开,让她失去平衡,再次跌回草垛。
“这就是你施展邪术用的东西?”
李昂一脸淡定地从她怀里拿走包裹,取出木盒,举在手里摇了摇。
三娘子失去了往日的矜持冷静,躺在草垛里如泼妇一般破口大骂,“牛鼻子道士,我和你往日无怨旧日无仇,你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冤仇?”
李昂随手将木盒放在地上,拿起账本翻阅起来,“要不是贫道道法高深,说不定也要遭了你的魇昧术,变成驴马,被圈养在马圈里。”
他一边说着,一边快速翻页账本,
三娘子经营客栈数年,残害的南来北往旅客行商竟然有一千余人,
侵吞得来的钱财,大部分都被换做了各地房产、地契、或者商会的银股(相当于现代公司的股份分红)。
“啧啧,想不到你还挺有投资意识的。”
李昂摇了摇头,“这账本上写,你每个月的进账都要捐出去一部分,是捐给谁?”
三娘子眼睛一转,紧闭嘴巴没有说话,躺倒在草垛里,一幅呆滞麻木的样子。
“呵,让我猜,应该就是白莲教了吧。”
李昂说道:“天下邪宗以白莲为首,
就算不是白莲教中人,只要利用邪术经营起规模庞大的产业,也得拿出或多或少的钱财,上供给白莲教,
求得庇护,
防止被官府、武德卫、龙虎门发现。”
“...”
三娘子依旧面无表情,任凭李昂怎么说都瘫着不动。
“怎么把那些变作驴马的人变回原样?”
三娘子摇头道,“我学艺不精,不知道。”
“福生无上天尊。”
李昂叹了口气,弯下腰,伸出手指在她眉心处点了一下,低声呵道:“钻心剜骨!”
这一指看似平平无奇,但在那短暂的接触中,无数菌丝从李昂指尖蔓延生长出来,刺入三娘子额头,疯狂扩散进入她的大脑。
“啊啊啊啊啊啊!”
三娘子涕泪俱下,面容绞成一团。
李昂停止释放神力,面无表情,原模原样地继续问道,“怎么把那些变作驴马的人变回原样?”
三娘子浑身被冷汗浸透,艰涩说道:“要,要再次施展术法才行。”
“去把他们变回来。”
“好。”
三娘子艰难起身,拿起地上的木盒,绕过店内伙计的身躯,来到马圈旁,
歇了一会儿之后,从木盒里取出木人木牛,施展起法术。
只是这一次,从木质耕地里长出的不是荞麦,而是水稻。
等到木人将水稻研磨成粉,三娘子便将粉末洒进马圈食槽。
驴马们闻到香气,纷纷挤在一起,大口吃着饲料。
片刻,驴马纷纷翻倒在地,高声嘶鸣,脊背皮肤全都裂开一条缝隙,咔嚓咔嚓的皮革迸裂声不绝于耳。
一个个活人,从驴马脊背的皮肤裂缝中钻了出来,
他们有的神情惊恐,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张口想要呼喊,却只发出浑浊不清的“呃啊”声,
有的则张着嘴巴,流着口水,万分困惑。
那些较为清醒的,应该是刚变做驴马的旅客,
而呆滞麻木的,则是变作牲畜已久、神智浑噩的受害者。
“呃啊——”
赵书生从青驴皮囊里挣脱出来,身上长袍沾满了黏液,狼狈不堪。
他只吃了一小口饼,中术没有别人那么深,恢复神智也是最快的,当即跪倒在地,朝李昂说道:“道长救命之恩,某当结草衔环以报...”
“快快请起。”
李昂拉起书生,看向旁边噤若寒蝉的三娘子,“那些痴傻之人,多久能恢复神智。”
被李昂询问的三娘子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结结巴巴地说道:“视他们变化多久而定,短则数月,长则数年...”
李昂顿了一下,皱眉道:“那之前那些被卖走的人呢?”
三娘子心思缜密,在账本里记载下了每一匹驴马的买主的籍贯信息,以及具体去向。
但过往旅客分散在五湖四海,就算让官府出动追讨,估计也是个极为浩大的工程。
“四,四年以下应该能恢复神智。”
三娘子艰涩道:“四年以上,可能,就要看运气了。”
“作孽。”
李昂摇了摇头,三娘子的法子,来源于一种名为魇昧术的邪术,与巫蛊之术并列,
民间称呼为“打絮巴”、“厌魁”、“扯絮 ”。
传统的打絮巴,是拿某种东西骗人吃下,使人昏迷不醒,浑浑噩噩,跟着骗子行动,任劳任怨,有如牲畜,
南郡偏远地区,有不少矿主甚至从术士手中大肆买进中了魇昧术的劳工,令其在矿洞中艰辛劳作,直至身死。
还有的术士,用这种方法拐卖儿童,低级一点也就是俗称的拍花子。
而这变人为驴的魇昧术,则比寻常打絮巴还要高级一些,
能够将中术者变作牲畜模样,
方便术士行走江湖,远程贩卖人力。
竺学民在资料笔记中,也只是提到了一两句,没想到在这荒郊野岭的客栈里,能够亲眼见到会魇昧邪术的方士。
李昂看向马圈里的众人,思索了一阵,朝赵书生问了两句,得知对方是要进京赶考的书生,便让他带着马圈中的众人去客栈里稍稍清洗一下自己,
然后一起去官府报官,将三娘子交给官府。
第四百九十六章 散布
李昂让这些刚从变身驴马噩梦中醒来的群情激愤旅客,牵着三娘子与几名伙计,前往官府报官,自己却没有陪同前往。
报官程序麻烦的很,
特别是涉及此类诡谲妖术,
既要拿出道士文牒取得信任,还得接受当地武德卫的问询,
李昂从一众旅客身上刷了能有两百多点信仰之力,已经捞够本了,没那么多空闲时间走流程,
遂让赵书生届时向官府报西门子道人的名声,
自己则在旅客们的千恩万谢中,非常潇洒地挥了挥衣袖,孤身一人继续上路——
这个世界里的有道之士,还是非常热衷“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调调,
西门子道长不求名利的行为,完全就是高人风度,不会引起怀疑。
“魇昧术...”
乡间小径上,李昂若有所思地嘀咕着。
按照三娘子的说法,这门造畜邪术是她从一本古籍上学来的——
她年轻时曾在东山郡路过一个书摊,在摊主的热情招呼下,买了几本闲书,
在其中一本闲书的书页当中,发现了一张材质不明、类似干枯皮肤的纸片,
纸片上就有用蝇头小楷写下的魇昧术法。
“还记得之前审问吴弧么?”
李昂轻声道:“吴弧说,
他那惑人心智、让受害者就算被开膛破肚也不挣扎的妖术,
也是从一本旧书里面学来的。”
柴大小姐点了点头,“按照他的描述,那本书是从徳希县的某个旧书摊上买来的吧?
摊主是个白发老头,穿着破旧布衣,身材低矮,满脸皱纹,留着垂到胸口的白色髯须,非常热情。
和三娘子描述的一模一样。
从那以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白发老头。
这么说,是有人故意在江湖上散布邪术?可是目的是什么?
总不会是白莲教的星探在民间寻访人才吧?”
“谁知道呢。”
李昂摇头道:“白莲教分支众多,枝叶繁杂,多得是稀奇古怪、抱着不同信念的人。
很难判断吴弧与三娘子遭遇的白发老头,是不是白莲教成员,是哪一支白莲教组织。”
“唔...”
柴大小姐想了想,“总之那老头肯定有问题,
东山郡与徳希县相隔两千余里,
而且三娘子拿到书籍,与吴弧拿到书籍的时间点相隔了能有十几年,
但那老头的外表却没有怎么变化,
要么他背后有个团队,所有人都顶着旧书商贩的面孔,四处贩卖妖术书籍,
要么就是他拥有法力,能够长驻容颜。”
“也有可能是吴弧和三娘子当时都被幻术蛊惑。”
李昂补充了一句,随意说道:“算了,这种事情就交给武德卫考虑好了。
如果武德卫工作效率不那么低的话,他们应该很快就能发现,
解决了粥饭客栈的西门子道长,正是之前击退鹅城白莲教徒的西门子道人。”
“然后武德卫会派人来找你的吧?”
柴大小姐歪了歪头,“这可不像你哦,以前的你都是隐姓埋名,能苟则苟的。”
“找呗。”
李昂浑不在意地说道:“易容工具在手,能找到算我输。”
李昂看的很开,粥饭客栈曾经卖出的驴马何止上千,
如果官府与武德卫能妥善解决这一事件,解救被卖往各地的由人变化而来的驴马
让“西门子道长智破魇昧术”的故事长久流传下去,百姓口口相传,甚至为西门子道长修建活祠,提供信仰。
李昂左顾右盼了一阵,确定这条小径上无人,一蹬地面,身形拔地而起,跃至树梢,踩踏树木枝杈,朝前方狂奔前行。
————
陈州城,某处民宅。
披着铠甲的连鬓络腮胡男子在庭院中焦急踱步,拳头攥紧,松开,循环往复。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行十方界,普济度天人...”
济幽度亡、超度魂灵的念诵经文声从房间内传来,
同时响起的,还有婴儿的凄厉啼哭。
披甲男子以及一同挤在庭院里的亲属,焦急且恐惧地看向屋内。
片刻,声音渐息,
房门开启,一名布衣青年神情憔悴地推门而出。
披甲男子连忙迎上前去,“竺修士,拙荆....”
“令正已无大恙,只是还要静养数日。”
竺学民咳嗽了一声,摆摆手,低沉道:“千户进去看看吧。”
男子千恩万谢地拜了拜,急忙跑进屋内,照看面色苍白的妻子。
庭院中的亲属上前感谢,竺学民一一回应,拿着酬谢礼金,走出庭院。
庭院外已停了一辆马车。
马车夫正是李昂当初在湖畔见到的赏金猎人,石旗。
“解决了?”
石旗一转斗笠,低声问道。
“解决了。”
竺学民轻声回了一句,坐上马车。
刚在他救助的那位千户妻子,今早突然昏迷不醒,腰间浮现一条血痕,
血痕起初颜色极淡,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来越浓,直要将她一分为二,拦腰截断。
“那女子前世是个后妈,曾故意不给继子喂奶,将继子活活饿死。现在婴儿亡灵前来索命,要抢走她的上半身。
经我超度,才消除怨念,重新去转世投胎。”
竺学民坐在马车内,简单扼要地向石旗提了两句,随后便合上眼睛,闭目养神。
他们当初救了陈州刺史夫人,以海外方士的身份成了刺史府上宾客,
他多方探访,在城内城外解决了无数起异常事件,却始终没有找到有关生南王的线索,
参加陈州城内得道修士所举办的宴会,谈天说地,坐而论道,同样一无所获。
怎么回事,不应该啊?
按照卦象显示,生南王梦境世界的关键节点,就在陈州城。
难不成是时候未到?
竺学民眉头紧锁,从衣襟里拿出一张地图。
这张地图是他用风水堪舆之法,结合异学会特殊道具绘制而成,地图上不仅有中原地区的主要山河州郡,
还有密密麻麻几乎占满整张地图的无数红点。
每一个红点,就代表着妖魔异类气息。
触目惊心。
竺学民吐出一口浊气,隔着马车卷帘,听着两侧市集的热闹人声,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荒谬感。
众生浑噩,不知世如火宅,危如累卵。
竺学民默默将地图放回袖中。
石旗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说道:“哦,对了,罗思远又请你去参加宴会,去不去?”
“罗思远?”
竺学民眉头微皱,此人是龙虎山嫡传弟子,其已经去世的师尊是龙虎山前任长老,
按理来说,像罗思远这种人应该在龙虎山上坐享余荫,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发配到陈州城来——也许是因为他平时放浪形骸,行为散漫,落拓不羁?
“不去宴会了,反正去了也是一群人喝酒娱乐,还不如多斩杀几只妖魔。”
竺学民摇了摇头,“从西门走吧,陈州城以西,有片山上藏了具飞僵。”
第四百九十七章 龙须
吕州是座千年古城,千年前,郡守李斌于此处仿造首都咸亨建城,并修建水利工程,平息水患,丰沃土壤,劝农桑科,务积谷。
时至今日,吕州已成为南域最富裕城市,前朝蜀王孟昶曾下令在吕州城上遍植芙蓉,以彰显富庶,吕州故此有了“蓉城”的别称。
在吕州永乐坊中,有一位名为王布的商人,此人经营丝绸生意,早年间便积攒下万贯家财,
加上他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乐善好施,平易近人,在吕州城中朋友极多。
家庭美满,富贵无忧,引得旁人艳羡,
只有一件事情,让王布忧愁了十年。
那就是他的女儿。
十年前,还扎着总角的女儿突然向他抱怨鼻子酸痛难耐,呼吸受阻,
王布以为是小孩经常患的感冒之类,没有在意,请郎中上门查看之后,才发现女儿的左右鼻孔中,各长出了一颗微小息肉,
无论服用什么药剂,涂抹什么药粉,这两颗息肉都没有消失,反而随着时间推移,越长越大,甚至垂出鼻孔,如两枚皂荚一般,耷拉在嘴唇前方,
不仅极不美观,
一旦触碰,还会引起剧烈疼痛。
明明是正值桃李年华的少女,却被这怪病折磨得寝食不安,日日夜夜躲在闺房中以泪洗面,
身为父亲的王布同样痛苦难言,花重金聘请各路名医治疗怪病,甚至亲自走访名山大川,想要找到得道高人医治女儿顽疾,
但始终一无所获。
晌午时分,王布坐在庭院中借酒浇愁,突然听到门房前来报信,说有一个天竺僧人登门化缘。
王布心中烦躁,让门房随便拿点银两送走僧人,可门房却说,那天竺僧人自称擅长医术,或许有办法解决息肉顽疾。
王布心中一动,让门房把天竺僧人带到正厅,好生款待,
只见那僧人皮肤黝黑,瘦骨嶙峋,眼眸深蓝,眼眶凹陷,留着绵长的山羊胡子,嘴角始终含着温和笑意,看起来真有几分隐士姿态。
王布热情接待,借着交谈的功夫,用他听闻来的奇怪病症试探了一下梵僧,对方对答如流,说出的医治方法有模有样。
来都来了,不妨让他试试。
王布叫出女儿,梵僧一看见王姑娘便喜上眉梢,连连点头,“此症贫僧在天竺也曾见过,除之不难。”
王布喜出望外,连忙请梵僧医治,
梵僧遂取出一包白色药粉,走上前去,朝着王姑娘鼻子上轻轻一吹。
只见白色粉末附着在垂落出鼻孔的息肉上,
两条绵长息肉顷刻间干瘪枯萎,自然脱落,掉在地上,
而王姑娘兀自愣神,毫无察觉。
困扰折磨了王家十年的顽疾烟消云散,王布与妻子欣喜若狂,急忙令下人准备丰厚礼金酬谢恩人,
梵僧却摆了摆手,微笑道:“施主不必如此,行医救人,悬壶济世,本就是分内之事。何况这药粉在天竺寻常可见,不值多少钱帛。
如果施主执意要答谢,不妨将这两枚息肉赠予贫僧,
方便贫僧教授弟子医术时,举例讲解。”
这息肉一直是王布的心头之患,早就不想再看到它了,当即应允,将息肉送给梵僧。
天竺僧人用布帛小心翼翼地包裹好息肉,告辞离去,
王布出门相送,刚踏出门口还没来得及再次拜谢,却见梵僧大步流星,像逃跑一般窜出去百步之外,隐没人流中消失不见。
好吧,毕竟是奇人异士,什么古怪行为都不算稀奇。
王布摇摇头,转身回府,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
片刻过后,门房又来传消息,说这次是个骑着白马的青年求见。
王布出门相迎,那青年眉头紧锁,一脸忧愁,拱手说道:“听闻令爱罹患顽疾,可否引在下一见?在下或有药方可医治息肉之症。”
王布愣了愣神,“恐怕要让公子失望了,方才有位天竺僧人来过,治好小女旧疾,便走了。”
青年如遭雷击,不甘心地问道:“那两枚息肉...”
“也被高僧讨要拿去,说是要用来教授弟子医术。”
“该死番僧,竟然晚了一步...”
青年面如死灰,忍不住破口大骂,吓了王布一跳。
看到王布脸上表情,书生遂解释道:“阁下有所不知,那两枚鼻中息肉名为龙须,
看似顽疾,其实是上天馈赠。
龙须长至十五年,便会自然脱落,
届时长有龙须者,此生必将衣食无忧,平安喜乐,幸福美满,长命百岁。
若龙须未长至十五年便被提前取走,长有龙须者便会变为常人,
而那龙须则可用来入药,制成灵丹,令修士平添十年功力。”
“啊?”
王布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女儿鼻孔里的息肉还有这么一翻来历,想要再询问书生一些细节,却见青年骑上白马,同样一溜烟,沿着梵僧离去的方向追赶而去。
被青年惦记的梵僧,此刻正坐在一家酒楼的厢房之中,一边饮酒,一边颇为得意地看着摆在桌上的两条枯萎息肉。
“久闻吕州城乃天下名城,奇人异士繁多,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竟然对眼皮子底下的龙须视而不见,反倒让我这天竺僧人捷足先登。”
名为耆域的梵僧手指扣着木桌,喃喃自语着,眉飞色舞,喜不自胜,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酒,
“若吕州城中的修士,都是一群酒囊饭袋,
那谋夺祥瑞,便有可乘之机了...”
梵僧耆域默默思索,
无视了旁边厢房里酒客们的高声喧哗。
“你们听说过没有,江湖上新出现了一位云游四方,行侠仗义的方外修士,名为西门子道长...”
第四百九十八章 传闻
梵僧耆域心中一愣,他来中土已有数年时间,对于各地奇人异士了如指掌,但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西门子这号人物。
难不成是某个隐世门派的嫡传弟子,被派出来行走人间?
梵僧下意识地竖起耳朵,仔细倾听,脑海中逐渐勾勒出隔壁雅间里的景象。
三个中年男子,一矮,一胖,一瘦,正围着圆桌坐着,饮酒闲聊。
矮个男子喝了一大口酒,说道:“西门子道长?我也听闻过,这位道长宅心仁厚,行走四方只为斩妖除魔。
听说他在隆县遇到这么一桩奇案,有两户人家结成姻亲,男女双方都出身豪族,门当户对,
迎亲队伍那是锣鼓齐鸣,浩浩荡荡,
正当众人接了新娘子前往男方家宅的时候,忽然从远方飘来了一阵夹杂着浓密沙尘的狂风,
迎亲队伍顿时人仰马翻,花轿跌落在地,吓得新娘花容失色。
一阵混乱之后,风沙平息,队伍重新赶路,伴随着热热闹闹的锣鼓声,抵达了隆县男方家中,
待到走完礼数流程,嫔妇掀开娇帘,
众人喜气洋洋地看到戴着红盖头的新娘子走下花轿,新郎自然也是喜上眉梢。
然而,还没等嫔妇说些吉祥话,轿帘就被再次掀开...”
胖男人插嘴说道:“是躲在轿子里的通房丫鬟?还是想带着新娘远走高飞的小白脸奸夫?”
“嘿,都不是。”
矮个男子摇头说道:“从花轿上走下的,还是一个戴着红盖头的新娘,
所有人登时齐齐傻了眼,
两位新娘并肩站立,无论身高、体态、服饰,完全一模一样,根本分不出彼此。”
瘦削男子插嘴道:“是双胞姐妹?”
“并不是。”
矮个男子摇了摇头,“这新娘是她们家的独生女,没有一母同胞的姐妹,
公婆亲家全都目瞪口呆,只好将两位新娘迎入内室,解下红盖头,让亲家父母亲眼辨认一翻。
不料,两位新娘子竟然长得一模一样,连小腿上的胎记都如出一辙,
亲家父母让新娘说出从前回忆,两位新娘都对答如流,没有差错。”
胖男子瞠目结舌道:“还有这等事情?”
“是啊。”
矮个男子眉飞色舞地说道:“两户人家都是当地豪门,分辨不出哪位是原状新娘子,也拉不下脸来,临时中断婚礼,
只好硬着头皮,让两位新娘子一同与新郎拜堂成亲。”
瘦削男人摇头道:“估计在场唯一开心的,就是那位新郎官了。”
“正是如此,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真是羡煞旁人。”
矮个男子嘿嘿笑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接着就是大摆筵宴。
两位新娘子跟着夫君一同面见亲朋,期间怒目而视,咬牙切齿,恨恼突然出现的对方打扰了自己婚礼,
而前来观礼的亲朋好友们,则看足了噱头,觉得不虚此行,有了可以向外人吹嘘的资本。
等到夜幕降临,众人离去,新郎忐忑兴奋地带着两位新娘入了洞房,上了床榻。
到了这个时候,两位新娘虽然不情不愿,但也不想屈居人后,让这个突然钻出来的冒牌货干扰洞房花烛,只好与新郎一起大被同眠。”
矮个男子说得是眉飞色舞,两位听众同时露出了“我懂”的笑容。
隔壁房间的梵僧耆域不由得摇了摇头,他早在年轻的时候就明白了,这女人啊,就是魔鬼。
矮个男子继续说道:“等到房中传出声响,躲在墙外听墙角的公婆才点了点头,新婚夫妇相安无事,那就没什么问题。
岂料,公婆刚回房睡下,就听到新房之中传来一阵凄厉惨叫,急忙爬了起来,叫上府中仆人,打着烛火奔向新房。
所有人都担忧是不是一凤双凰的游戏出了什么问题?
众人赶到门外,急匆匆敲响从里面反锁着的房门,
门内却死寂一片,任凭公婆怎么呼喊都没有回应。
无奈之下,公婆只好命人砸开房门,但见房中遍地鲜血,新郎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两眼眼眶中黑洞洞一片,两颗眼珠不知所踪。
一位新娘倒在床榻里侧,浸没在血泊之中,生死不明。
另一位新娘,则不知所踪。”
胖男子眉头紧锁:“是遭了歹人?”
矮个男子摇摇头,“忽然间,房梁上传来一阵不似人声的阴鸷怪笑,众人抬头一看,就看见有一只一人高的灰色大鸟,正用利爪勾住房梁,倒挂在上面。
陡见怪鸟,公婆是恐惧又愤怒,命人用草叉竹竿捅向房梁。
那怪鸟在狭窄房中飞旋,轻松避开所有草叉,利爪一挥便斩断捅来的竹竿,等到仆役取来渔网,才施施然扑闪翅膀,冲出窗户,飞入夜色中隐没不见。”
矮个男子喝了口酒,在两名听众热切的目光中缓缓说道:“经郎中施药抢救,新郎新娘倒是没有性命之虞,
但两人眼珠都被怪鸟夺走,再也没有复明可能。”
胖男子长叹道:“可惜可叹,新婚夫妇洞房花烛,本是人间喜乐之事,经落得夫妻双双失明的下场。”
矮个男子点头道:“出了这件意外,这户人家自然是悲愤欲绝,次日清晨,便有位披着黑氅、留着短发的青年道人走进了隆县。”
胖男子追问道:“西门子道长?”
“正是。”
矮个男子缓缓说道:“西门子道长进了隆县,听闻此事,立刻登门拜访,
告知公婆,昨晚害了新婚夫妇双眼的,
是一种名为罗刹鸟的妖物。
此妖为聚阴之地凝练不散的阴煞尸气化成,最擅长幻化人形,
常变成人类模样,潜入他人家宅,啄食人眼,凶狠残忍。
据他估计,这只罗刹鸟应该盘踞在隆县以西的某片乱葬岗中,附近村落里,已有数名落单的孩童老者被它啄走了双眼。
悲愤难耐的老爷夫人自然要为儿子讨回公道,连忙命仆役去寻找城中几家猎户,准备散尽家财,拉起人马,浩浩荡荡杀向乱葬岗,
结果了那只罗刹鸟的性命。”
第四百九十九章 怪犬
矮个男子续而说道:“西门子道长却说,罗刹鸟感知远超常人,只怕没等猎户接近,便以远遁千里。
他提议,让他去绞杀那只妖物。
老爷连忙问需要他们准备什么,
西门子道长称只要一匹骏马即可。
仆役牵来马匹,道长一蹬地面,身形飘忽而起,骑上马背,催马冲出隆县,
清晨出发,未到晌午,便提着一只淋着鲜血的怪鸟头颅回来。”
“好!十步杀一妖,千里不留行”
胖男子听到此处,心驰神往,忍不住为西门子道长拍手叫好,在这一瞬间就成了他的粉丝。
挨个男子继续说道:“大仇陡然得报,一家人喜极而泣,
西门子道长大义凛然地拒绝了礼金,并施展术法,捏着剑诀,点在那一对失去双眼的新婚夫妇的额头上。
只见新婚夫妇的漆黑眼眶中流出淋漓腥臭鲜血,在众人惊惧围观之中,
夫妇黑洞洞的眼眶里竟然生长出了渺小眼球,由小变大,见风便长,
数息时间内,竟重新复明。”
最早提出西门子道人传闻的瘦削男子也忍不住惊愕道:“这...这世间,竟有如此神奇仙术?!
鄙人也曾听闻各地奇人异士的不少传闻,但就算是最擅长岐黄之术的隐居修士,恐怕也没办法让失去眼球的双目复明。
西门子道长真乃神人也!”
此类匪夷所思的志怪故事,最适合拿来下酒,三名男子觥筹交错,俱是为西门子道长的侠义行为所心折。
“西门子道长医治好了新婚夫妇之后,面对感激涕零的众人,依旧分文不取,
只化了些斋饭,便离了隆县,前往之前罗刹鸟行凶过的村落,治好了那里的双目失明者。
隔壁房间中,梵僧耆域却眉头紧锁,默不作声。
他自己就很擅长岐黄之术,能用普通草木,炼制出功效各异的丹药。
但他并不认为,让眼眶重新长出眼珠是可行的——这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也许只有传说中的漫天神佛大罗金仙,才能做到活死人,肉白骨,区区乡间野道,怎么可能?
耆域摇摇头,心中笃定这位声名鹊起的西门子道人,估计就是个利用幻术行骗的无名小卒。
“对了,在下还听说过西门子道长的另一桩义举。”
瘦削男子放下酒杯,开口说道:“吕州以西有座岳城,城中今日出了一桩奇事。
有两个江湖卖艺的,带着一条体型庞大的黑狗招摇过市,
那条黑狗长着张半人半犬的脸,行走趴卧姿势与寻常犬类不同,还能说人话,唱小曲,有好事者向它问话,甚至能对答如流。
围观者不知凡几,打赏的钱币装满了卖艺人的盆碟。
岳城县令也是个好事的人,听闻此事,命差役去寻来卖艺者,说要请他们和那条黑狗到县令家,为老妇人的宴席演出。
两人喜出望外,他们本就是低贱的江湖卖艺,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被县令请去,登堂入室进行演出,
当即告诉差役他们要准备一下,去住处换上得体衣裳。
差役没耐心等候,让卖艺的自己前往住处,牵着黑狗现行回到了县衙。
县令在堂下见了怪犬,也忍不住惊起,随口问道;‘你是人是狗?’
怪犬回答;‘我也不知’。
县令又问;‘你为何跟着那两人?’
怪犬仍回答不知。
几番询问下来,县令隐隐觉得不对,这怪犬思维灵敏不似犬类,反倒有点天真童稚,像是孩童,
便旁敲侧击,询问黑狗那两个卖艺人的信息。
黑狗只说两个卖艺人平时住在船上,白天带他上街招揽看客,晚上就把他关在木桶里。
某日木桶没锁,黑狗悄悄钻出头来探望,只看见两个卖艺人在船舱中摆弄着栩栩如生的木质人偶,谈论什么皮囊之事,
两人脚下,则躺了一个昏迷不醒的老年乞丐。”
瘦削男子顿了一下,低沉说道:“县令惊愕困惑,急命人前去缉拿那两个卖艺人,准备严刑拷打,问出他们绑架乞丐是怎么回事。
不料,衙役赶到两人所居住的小船上时,那里早就没了卖艺人的身影,
只在船舱底部,找到了一个昏迷不醒的乞丐。
县令让衙役满城搜捕,闹得沸沸扬扬之际,刚进岳城的西门子道长拦住了一位衙役,说他可能知道卖艺人与黑狗的来历。”
又是西门子道人?
隔壁房间的梵僧耆域忍不住纳闷,这人怎么这么空闲,到处搅风搅雨。
瘦削男子继续讲述,“衙役将西门子道长带到县衙,道长见过了那只黑狗,当即长叹一声,笔划了个剑诀,按在黑狗脊背,自上往下这么一划,
黑狗背部皮肤便裂开了一道缝隙,从中跌落出一个手脚畸形、遍体溃烂的七、八岁孩童。”
胖男子惊愕万分,差点没拿稳酒杯,“竟然是小孩?!”
“没错。”
瘦削男子缓缓说道:“西门子道长告诉县令,这黑犬,其实是一些阴邪残忍的低级舒适,施展邪术做成的。
他们会寻来三岁孩童,在其体表涂满毒药,使孩童体表皮肤尽数溃烂,
再撒上一层药物,
将刚剥下来的黑犬皮毛,覆盖在孩童身上,
孩子便重新长出皮肤,与狗毛连在一起,
再经妖术,令孩子长出狗尾,并长期将他关在桶中,使其手脚畸形,无法站立,只能爬行,
以此来作为能讲人言的怪犬,
为他们招揽看客,收敛钱财。”
啪!
胖男子听到此处,不由得怒火中烧,捏碎了薄薄的酒杯杯壁,低声喝骂道:“真当是阴邪至极,毫无人性!”
“正是如此。”
瘦削男子叹息道:“这造畜之术,残忍非常,十个孩童之中,有九个都承受不了不断换皮之苦,
那两个卖艺者,不知道害了多少孩童性命,
他们讲乞丐藏在船舱之中,也是准备害其姓名,剥取皮囊,用来入药,制造下一只人面犬。”
矮个男子听得也无比愤怒,连忙追问道:“然后呢?”
“那岳城县令义愤填膺,当即立下毒誓,要将两个妖人捉拿归案。
西门子道长却说,那两人应该已经知道现在满城衙役正在追捕他们,恐怕已经施展了造畜之法,将自己临时变作牲畜,潜藏城中,不好追查。
县令苦恼万分,西门子道长却微微一笑,先是施展术法,
像医治那两位双目失明夫妇一样,随手医治好了孩童溃烂皮肤与畸形四肢,请县令好生照顾好这孩子,转身离开县衙,来到市集,闭目凝神,倾听满城动静。
片刻,道长陡然睁开双眼,拔地而起,踩踏房屋砖瓦,越过大半座岳城。
最终在一处阴暗巷弄中,找到了已经变成两只犬类、准备钻狗洞溜出城外的卖艺人,将其缉拿归案。”
第五百章 贵族
梵僧耆域在房间里继续听了一阵,
三个人的讲述之中,那位西门子道长仙风道骨,神通广大,本领高超,正气凛然,嫉恶如仇。
什么孤身一人斩杀盘踞群山的妖魔邪祟;
单枪匹马剿灭贩卖人口的城中帮派;
播撒种子令干裂旱地瞬间长出作物,拯救村落于饥荒之中;
施展术法,开山裂地,救出被困在矿井下数日的十数名矿工;
到后来,甚至出现什么西门子道长三戏白骨精,西门子道长钢棍怒降媚狐妖,西门子道长夜战母夜叉,越来越离奇。
梵僧忍不住摇了摇头,手掌一挥,收走摆在桌上的龙须,推门离开酒楼,隐没进人群之中。
吕州城里,来了好多生面孔,
那支即将进入吕州城的安南使团,似乎有某种莫名魔力,牵动着各方修士。
最好,不要影响我谋夺祥瑞...
————
“李兄弟他,最近好像很是活跃啊。”
吕州城另一端的某座酒楼,靠窗而坐的邢河愁看了眼酒楼下方的说书摊,笑了笑,朝两名同伴说道:“连城里的说书人,都开始讲他的传奇故事来招揽看客了。”
万里封刀翻了个白眼,拿着筷子不断戳着餐盘里的菜,“起个西门子的代号,行事还这么招摇,
这不就是在告诉潜在的竞争对手,我是来自现实世界的玩家么?”
“唔...如果是其他人的话,可能是狂妄自大不谨慎,但换做李兄弟,这类行为应该有什么深意。”
邢河愁想了想,没有说出下面半句,
‘当然,也有可能单纯是他闲着无聊,恶趣味爆发,到处搞事秀骚操作...’
啪,
邢河愁放下酒杯,正色说道:“竺学民同志在文件里面,说吕州城将成为生南王梦境第二层最终异常事件的关键地点之一,
就像我们经过的福神平原家宅一样。
只要解决了吕州的异常事件,距离进入梦境最终层也就不远了。”
万里封刀点头道:“即将到来的安南使团,是吕州城近期唯一的大事,
如果真要有什么特殊状况,肯定会围绕安南使团,或者说使团所携带的‘祥瑞’发生。”
邢河愁摇了摇头,“吕州城里除了前来参拜善男信女之外,还多了不少行迹诡异者,
从目前收集到的情报来看,似乎有人在暗中宣传,声称那头安南使团带来的祥瑞,拥有数十种不可思议的能力。
能占卜问卦,沟通幽冥,推测凶吉,点石成金,活死人,肉白骨,炼制长生不老丹药,甚至还会兵法。
跟台万能许愿机差不多。”
“傻子才信这种谣言。”
万里封刀戏谑道:“信这话的人也不想想,那头祥瑞如果真这么厉害,就不会被安南国的人抓住,进献给中原天子了。
我估计散布这谣言的人,肯定是想掩盖祥瑞的真正功能。”
就像武侠小说里,各路人士被“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宣传口号所蛊惑,竟相争抢屠龙宝刀一样,
如果不解开刀身里藏有武穆遗书的秘密,
屠龙宝刀也就是一把锋锐点的大砍刀而已,什么号令天下,完全是没卵用的屁话。
邢河愁想了想,说道:“竺学民同志的占卜结果,是事件要素会在吕州发生,不过我们最好还是提前开始准备,
在安南使团进入吕州城之前,就在城外驿站蹲守——以免其他人马抢先出手。”
“我去监视吧。”
万里封刀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来这个世界这么多天,就在路上杀了几只妖魔,还怎么没和土著超凡者动过手。”
忽然间,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的柳无怠抬头望向房顶,淡然道:“来了。”
嗡——
微不可察的蝇虫高速震动翅膀声从楼顶上方传来,
一只巴掌大小、像是蜻蜓与蜜蜂结合体的古怪虫子,从隔间打开的窗户里爬了进来,落在圆形餐桌中间。
这只虫子自然是某个型号的侦察者兵蜂,
它趴在桌上,先是伸出前足,搓了搓长满淡黄色绒毛的圆滚滚脑袋,
然后不慌不忙地蘸了蘸餐盘里的酱汁,用酱汁在木桌上面写下几个歪歪斜斜的小字。
“我到吕州了。”
“李兄弟到了?”
邢河愁点点头,内心颇为惊讶。
在分别的时候,李昂就说过这些虫子是他的召唤物,能起到侦查作用,
这几天时间里,一直有兵蜂飞在他们头顶,侦查预警,帮他们和李昂进行远程沟通。
一开始,兵蜂还只能通过物理方式,亲力亲为,在两个地点传递信件。或者通过振动翅膀,传递一些“前方有敌人”的简单讯息。
但到后来,兵蜂的智商似乎飞涨了一波,变得更加智能化,
甚至可以听懂人话,通过写字,来传达复杂信息。
‘待会儿见面了,应该向李兄弟询问一下能不能出售这种虫子,或者虫子的制造方法。’
邢河愁默默想到,‘在电子设备无法运转的剧本世界里,怪虫说不定比局里目前研发的通讯设备更为高效。’
万里封刀问兵蜂道:“他人呢?”
兵蜂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蘸了蘸酱汁,写道:“看楼下。”
三人走到窗边,朝楼下望去,就看见书生打扮的李昂大模大样站在道路中间,朝邢河愁等人挥了挥手。
他走进酒楼,上到二层,推门而入,与队友会和。
万里封刀上下打量了一眼,忍不住问道:“怎么换造型了?脸也和之前有点不一样。”
“嗯,”
李昂点了点头,“西门子道人这个马甲最近有点显眼,来吕州还是掩饰一下身份比较好,
毕竟原来那张脸,有着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巴,两道三指宽的剑眉覆盖在白皙的面庞上,更加衬托出挂着邪魅坏笑的粉红嘴唇,与仿佛会说话的琥珀色眼睛,
就像毕加索画像里走出来的自带光环的绝世贵族一样。”
万里封刀下意识的斜着眼吐槽道:“这语气,你就是传说中的男妈妈?
而且就算是形容像画里走出来的人物,也别拿毕加索举例啊,那还是人么?”
第五百零一章 墨镜
“我觉得还好啊。”
李昂摊了摊手,脸上五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缩小、放大、移动、旋转,就跟毕加索抽象画里的人物一样。
卧槽。
万里封刀和邢河愁一脸惊悚,连柳无怠都将眉毛上挑了几分。
“总之。”
李昂清了清嗓子,脸上五官似慢实快地回到原位,“根据我收集来的情报,两天后抵达吕州城的安南使团,会在城东的永灵寺驻扎休息——
使团规模庞大,使命特殊,不适合住在驿馆旅店这种地方。”
“永灵寺?”
万里封刀咂咂嘴巴,“那里的大和尚有法力么?”
李昂说道:“永灵寺的僧人活跃得很,每年都会举行法界圣凡水陆普度大斋胜会,也就是水陆道场,
数百僧众施斋食,设法坛,讲经书,超度幽魂滞魄,向上天祈福,
台下则拜着上万善男信女,在漫天飞舞的香花、空谷传响的佛音中虔诚叩首,
场面宏大壮观,为吕州一景。
那里的僧人,应该也有点法力——最起码会制造幻象,隔空传音之类。”
“这就麻烦了啊。”
万里封刀皱眉想了想,“安南使团貌似有禅宗背景?”
“有。”
李昂点头道:“安南国全民礼佛,连国王都是虔诚信徒,僧人地位极高,还经常和中土禅宗跨国交流。
情报显示,使团之中,就有一支安南僧人队伍,全天候二十四小时守在祥瑞周围,寸步不离,念诵经文。
可惜祥瑞始终被锁在一个笼子里,外面盖着数层密不透风的丝织物,看不见具体长相。
不过应该是某种活物,
使团僧人每晚都会拿着各色果蔬,透过丝织物的缝隙,塞进笼中。”
万里封刀眉头一皱,“这么谨慎?整得跟见光死的网络情侣一样。
唔...这么想来,
祥瑞要么不能见光,
要么就是长得惊世骇俗,不能被世人所接受,
甚至与禅宗理念彻底相悖——比如造型是长有鸡儿的萌妹子的双性别天魔。”
“也有可能只是单纯长得丑。”
李昂吐槽了一句,正色说道:“除了禅宗势力之外,安南使团还接受两拨人的暗中庇护,
武德卫,与内廷机构西缉事厂。”
西缉事厂,简称西厂,
就和现实世界历史上的特务机构一样,
西厂的提督都是宦官,专门负责为皇帝侦查民臣言行,有着无需经过程序随意逮捕臣民的特权,
上到朝中大臣,下到平头百姓,只要西厂觉得有威胁,就可以将嫌犯逮捕入狱,私自用刑。
原本这个世界的西厂,也是皇帝为了控制相互倾轧的朝臣与宦官,而设立的特务机构,
在朝廷衰微,地方藩镇割据的情况下,
西厂东厂锦衣卫,逐渐成了皇帝获取京城外情报的最关键来源,
作为厂中爪牙的缇骑们,身上配备的装备,甚至要比专门斩杀妖魔的武德卫兵卒还要豪华。
万里封刀翻了个白眼,“靠,连宦官太监都来参一脚,真就全明星大乱斗呗。”
李昂摊了摊手,“他们出马估计是皇帝的意思。
特务机构总是要比其他部门更受皇帝信赖,更何况传闻中安南祥瑞还有占卜凶吉、使人延年益寿的异能,
让缇骑暗中保护使团,也好防止使团在路上就被藩镇军阀假借山贼名义,消无声息地团灭,抢走祥瑞。”
“唔....”
万里封刀眉头紧锁,“使团外有护卫巡逻,兵卒庇护,内有修士坐镇,到了吕州城还有永灵寺的僧人接应,
不太好找机会动手啊。”
“机会还是有的。”
李昂笑了笑,“坐镇吕州的蜀王是当朝皇帝的亲弟弟,
这位仁兄贪恋美色,整日吃喝玩乐,体态臃肿,脑满肠肥,庸庸碌碌,
当然可能是伪装出来的庸碌无为。
据情报上说,蜀王到时候会在府中摆宴,邀请吕州城各界人士,迎接安南使团。
到时候就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邢河愁沉吟道:“其他势力...”
“对祥瑞有想法的人估计也会在那天下手咯,”
李昂随意说道:“不管这是阴谋阳谋,还是故布疑阵,请君入瓮,
总不能缺席不参加,对吧。”
“这倒也是。”
邢河愁点了点头,“那我们现在就...”
“收集情报,静观其变。”
李昂说道:“对了,西厂缇骑已经到了吕州城,现在正在暗中收集外来异人的情报,
接下来两天,最好隐蔽行踪,暗中行动。
比如这样。”
话音未落,李昂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幅白帆,上面写着对联,
上联是“批阴阳断五行,看掌中日月,”
下联是“测风水勘**,拿袖中乾坤。”
横批是“麻衣神算”
啪。
李昂一抖白帆,施施然打出一幅墨镜,戴在了鼻梁上,得意道:“怎么样,低调伪装的最高境界就是大隐隐于市。”
“不,我觉得这一点都不算低调伪装。”
小刀哥面无表情地吐槽道:“这个时代貌似还没有墨镜吧?
就算有,你戴一幅粉色心型镶钻墨镜,也压根没人找你算命呐!”
“诶,是墨镜的问题么?”
李昂点了点头,拿了一幅有着蓝红色镜面的3d眼镜出来,给自己戴上,得意道,“现在怎么样?是不是好点了?
一蓝一红,看阴阳两界。”
“那里变好了,反而更违和了啊!”
万里封刀捂住了额头,“镜框为什么是廉价的土黄色纸板,
不,你是怎么会把这种东西带到剧本世界里来的。”
第五百零二章 魔音
“你这么知道?”
李昂一瞪眼睛,手掌源源不断地从虚空中拿出各类杂物摆放在桌上,
什么晾衣架,肉钩,厨房用黑色垃圾袋,一次性橡胶手套,84消毒液,牙线棒,红酒。
甚至还有一台街边摊贩常用的大喇叭——如果剧本世界不禁用电子产品的话,它还会喊出“九块九,全场九块九。九块九你买不了吃亏,九块九你买不了上当”的广告语。
考虑到剧本世界里面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李昂还真就往存储空间极大的自动化宠物饲养箱里放了小半间九块九廉价商品店,以备不时之需。
“我该夸你是有四次元空间内裤的小叮当么?”
万里封刀眼角一抽,视线瞥过那瓶贴着英文标签的红酒,蛋疼菊紧地吐槽道:“别的暂且不说,这红酒还能有九块九的?”
“怎么没有?现实世界很多商品的成本价低到令人发指,”
李昂随意说道:“当然这九块九的是色素勾兑,好一点酒的成本价在三四十,线上出售能买到二百五。
有种赚快钱的缺德方法就是从城乡结合部的工厂拿走一箱箱的廉价瓶装酒,到商场交点钱,摆个临时摊子做促销,写原价二百九,打折现价九十九。不怕人,敢吆喝,几个商场流窜作案,运气好一天就能赚数千上万净利,两个月就能赚到首付钱。”
“还,还有这种操作?”
万里封刀听得目瞪口呆,旋即反应过来,目光有些闪烁地看着李昂。
李昂摆了摆手:“别看我哦,我从来不会干损人利己,坑害他人的事情。”
呵,呵呵。
万里封刀尴尬地笑了几声,李昂顺便补充了一句,“那样赚钱太low太慢了,而且还不正规,大概率会惨遭翻车。真正的灰色暴利行业,其商业运作模式往往简单傻叉到会令人发出‘这玩意儿也能挣钱’的感叹。”
万里封刀和邢河愁对于这话没有什么感触,反倒是身为柳家千金的柳无怠心中一动。
她在商场上,可听说过不少凭借灰色暴利项目,一朝翻身陡然而富的案例——当然那些人路子太野,手段太low,段位太低,成功经验难以复刻。
只有极少数幸运儿才能走出灰色地带,开始经营产业,接触到殷市商圈的最外围,摇身一变成为上流社会的肥头大耳正经商人,勉强够到柳家的脚底板。
柳无怠想到之前和李昂组队时见到的骚操作,不禁默默想道:“思维缜密,面善心黑,手段狠辣,
他要是投身商海,肯定也是一把好手...”
“总之,”
李昂收起摆在桌上的红酒等杂物,杵了杵手上的白帆,正色说道:“我先去蜀王府周围准备一下。”
邢河愁问道:“不和我们一起么?”
李昂摇了摇头,“不了,我这西门子道人的马甲最近风头太盛,聚在一起平添麻烦。
反正有兵蜂远程联络,有什么信息就通过它来传递好了。”
似乎是在响应李昂的号召,那只趴在桌上的兵蜂,停止了擦拭前足酱汁的工作,“嗡嗡”地震动了一下翅膀。
尽管兵蜂们还无法理解人类说出的话语,但它们能通过振动翅膀,将声音讯息以特定频率传递至飞在高空中的脑虫,
让脑虫借助祈祷神祇的方式,把信息远程传递给李昂。
李昂离开酒楼,拄着布衣神算的白帆,隐没进人群之中,消失在了街角。
他和队友分开,既是为了降低身份暴露、引来土著修士窥探的风险,
也因为,他的一些准备工作,有点见不得人...
——————
吕州城南面,某座驿站。
这是一间经过临时改造的客房,房间中的所有家具都被搬空,只剩下一尘不染的木质地板。
房间门窗都用木板钉着,不留任何缝隙,一丝光线也无法照耀进来,漆黑幽暗,伸手不见五指。
七名肤色黝黑的瘦削僧人席地而坐,围成一圈,圈中心的位置上,
静静摆放着一个两人高的、外面覆盖着数层厚重黑色幕布的巨大铁笼。
“如是四事,若不遗失。心尚不缘色香味触。一切魔事,云何发生。若有宿习不能灭除...”
七名安南僧人闭着眼睛,不断念诵着经文,
密闭房间中佛音回荡,
原本郁结浑浊的静滞空气,
似乎都在念诵经文的力量影响下,散发出氤氲香气。
然而在庄严佛音之中,始终存在一种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声响。
那声音如同衣物摩擦皮肤,如同指尖划过木桌,
如硕鼠沿墙角爬行,
如千足蜈蚣掠过青苔石面,
如蚊蛾蝇虫振动翅膀。
轻微细小,无孔不入,
似要沿着僧人耳孔,钻入大脑,腐蚀血肉,侵蚀理智。
窸窸窣窣的声音越发响亮,哪怕在佛音中也清晰无比
那名正对着门口的最年长老僧始终无动于衷,不悲不喜。
他能听见到楼下披甲护卫巡逻时,脚掌踩踏地面的声音,
能感觉到马棚里,驴马们正在啃食饲料。
甚至能感应到,某个潜藏在驿站后方树林之中的西厂缇骑,伸手拍死了一只降在脸上的蚊虫,将蚊虫尸体抹在了身旁的干枯树皮上。
自然,他也注意到,位于他对面的年轻僧人早已不堪重负——
那名年轻僧侣还在坚持念诵经文,但他的声音微颤,眼皮抖动,
微微睁开的眼眸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
老僧心中叹了口气,默默加大了念诵经文的声音,
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用指关节轻轻扣了扣地面。
年轻僧人睁开双眸,感激而又愧疚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缓缓施了一礼,
转过身去,脚步踉跄地走到房间角落,推开暗门,离开房中。
良久,魔音突兀停止,
盖着厚重幕布的铁笼中,响起了沙哑低沉有如铁片刮擦的声音,“吕州,快到了吧?”
老僧眼帘低垂,满是皱纹的面庞拧成一团,看不出是愁苦还是喜悦,“还有两天。”
魔音沉默了一下,“两天么...”
魔音渐息,佛音不止。
第五百零三章 座位
一辆马车行驶在闹市街头。
马是高头大马,毛色漆黑柔顺,双目炯炯有神。
车是乌木打造的高顶车厢,造价不菲,低调奢华。
端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的,是一名穿着白袍,面容阴沉的中年男子。
此人姓白,名永砚,为蜀王府上的客卿,擅长炼丹制药,风水堪舆,深得蜀王信赖。
除此之外,他还有另一重身份——圣白莲人字门的吕州城副舵主。
哒哒哒。
马蹄清脆,哪怕在闹市街头都掩盖不住。
蓦然,白永砚睁开双眼,隔着卷帘朝前方马车夫低声道:“前面济林堂停下。”
济林堂是间药铺的名字,每隔一段时间,作为方士的白永砚就会前往药铺采买药材。
马车缓缓停下,白永砚走下车厢,抬头看了眼济林堂匾额下边挂着的黄色葫芦,随口吩咐马车夫在门外稍待片刻,自己则迈步踏入药房。
药铺掌柜看到这位老主顾分外热情,让伙计招呼几名顾客,自己走出柜台快步上前,恭敬道:“白先生您来了,今天要抓什么药?”
白永砚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说道:“防风,枸骨叶,茯苓,三年份的虎血藤...”
待到药材名称报完,掌柜皱眉回忆了一下,犹豫道:“真不巧,三年份的虎血藤这里已经售完了,要不我带您去库房看看?那里放了几根两年的。”
“嗯。”
白永砚点了点头,在药铺掌柜的带领下,走上二楼,来到一间空旷房间。
左右无人,药铺掌柜朝白永砚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轻声说道:“白先生,宋舵主在里面等您。”
“开门吧。”
白永砚淡漠说道。
这间济林堂,是白莲教吕州分舵的产业,药店掌柜连同店内伙计,都是白莲信众。
平时,他们正常营业,悬壶济世,卖药救人,
但如果圣白莲下达指令,他们也能一脸狂热地朝药品中下毒,乃至释放毒剂,污染整座吕州的水源。
白永砚作为蜀王府客卿,身份特殊,不容暴露,
每当上级想要和他联络时,就会悄悄改变济林堂门口挂着的葫芦大小、颜色、花纹,
在济林堂的密室中碰面。
药铺掌柜从腰间取下钥匙,打开了一扇暗门,
暗门通往另一间房间,屋内已经坐了几个人。
圣白莲吕州分舵的舵主宋桀,几名和白永砚平级的副舵主,以及...两名身穿白衣的年轻女子?
白永砚心中一动,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两名女人。
他踏入暗门,随着门扉闭合,他也想起来两位女子,原来是白莲圣子身旁的使女。
‘她们怎么会来着?’
白永砚心中有些不解,吕州城的白莲教势力,基本都是某位护法的私军,
那位护法与圣子并不对付,有过数次摩擦冲突,
圣子的使女,怎么会出现在吕州?而且看起来,吕州舵主宋桀还和她们还交谈甚欢?
宋桀他就不怕有人去禀报护法,撤裁了他的职务?
还是说,护法已经与圣子放弃竞争,和平共处了?
白永砚心思急转,脸上却始终没有什么表情。
宋桀看到白永砚走近,站起身来笑眯眯地迎接,“白先生来了,快请坐。”
白永砚坐在椅子上拱了拱手,视线扫过两名使女,明知故问道:“舵主,这两位是...”
宋桀介绍道:“这两位圣教姐妹,是我教圣子身侧使女。此次来吕州,是和我们吕州分舵,商谈一下安南使团祥瑞的事情。”
“这...事情不是已经商量好了么?”
白永砚迟疑道:“安南使团进入吕州后会去永灵寺落脚,次日蜀王将在王府举办宴会,欢迎安南使团,
届时,我们里应外合,在宴会进入尾声的时候,奇袭蜀王府,强掠走关押着祥瑞的铁笼。”
这个计划白莲教高层非常重视,早在几个月之前就开始筹划,
为了增加成功概率,那名圣教护法没有少给吕州分舵发配物资,试图将参加计划的人员武装到牙齿。
“原本是这样没错。”
宋桀点了点头,与两名使女对视一眼,“只不过现在出了点特殊状况...”
白永砚皱眉问道:“什么状况?”
“我们想要,更加接近事情发生的现场,”
宋桀缓缓说道:“倒不是说不相信你,只是如果能真正处在现场,肯定能加大行动成功的概率。
所以,你能在宴会上,替我们安排位置么?”
“什么?”
白永砚眉头皱起,站起身来低沉道:“不可能!蜀王府戒备森严,就算是我这个在王府效力了十年的客卿,也只是有机会参加晚宴而已,
额外安排座位根本没希望。”
他那刻着不满怀疑的视线,在宋桀与两名使女之间来回跳动,“宋舵主,这是护法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想法?”
“是我自己的想法。”
宋桀叹了口气,与使女对视一眼,叹息道:“既然不能安排座位,那就只好采用第二套方案了。”
“第二套方案?”
白永砚隐隐感觉有些不对,狭窄房间中所有的视线都附着在他身上,冰冷,冷漠,似乎要将他吞没。
“是啊。”
宋桀点了点头,“你看,你能不能主动放弃这张面皮,让我们顶替你,进入蜀王府....”
一边说着,宋桀的面庞,也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改变。
额头,双眼,鼻梁,嘴耳,头发..
直到最后一个字说完,宋桀的面庞,竟然变得和白永砚一模一样。
“你!”
白永砚腾地一下从椅子上坐了起来,惊惧不定地看着宋桀,“你模仿了我的脸?”
“不止是要模仿你的整个脸哦。”
宋桀摇了摇头,露出了阴鸷古怪的笑容,“既然你不肯好好配合我,那我也只好请你,下地狱了。”
他,那两名端庄高洁的使女,还有其他几个吕州分舵副舵主的面庞、身躯、四肢,
源源不断地涌出了细密绿色植物纤维。
无穷无尽的藤蔓垂落在地,沿着地板飞速蔓延扩散,填满了房间的所有缝隙,
将白永砚发出的惊叫、轰出的雷芒火光,全部封锁在狭窄密室之中。
第五百零四章 宴席
两天后,安南使团如约而至,来到吕州城,
大腹便便的蜀王带着城中高官以及永灵寺的和尚,在城外等待,迎接使团入城。
吕州百姓纷纷夹道欢迎,虔诚礼佛的善男信女早就将城中鲜花抢购一空,将各色花瓣洒满使团前行街道,
花香扑鼻,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彩旗招展,人山人海。
可惜的是,城中百姓并没有看见那个备受瞩目的祥瑞——使团车队在祥瑞的铁笼外面盖上了厚重幕布,加上了各类装饰,打扮成花车的模样。
好在,花车两侧高声念经的安南和尚还算是值回了票价,
这些安南僧人瘦得皮包骨头,皮肤表面涂了一层金漆,看起来就跟寺庙里的罗汉一样,颇为神奇。
在城中百姓的欢迎之中,安南使团进入了永灵寺,
是夜,寺内念诵佛经声彻夜不绝,
寺庙院墙外,刀光剑影,金铁交错,厮杀声骤然而起,又骤然平息。
次日清晨,除了残留在青石板上微不可察的几点血迹之外,那些夜袭永灵寺的数股不明死士,已经被彻底抹除了在世上的痕迹。
————————
蜀王府,晚宴。
蜀王好享乐,府中豢养了不少舞伎仕女,正穿着绫罗裙衫,弹着琴瑟琵琶,在偌大厅室之中翩翩起舞。
两排宾客坐在宴席两侧,觥筹交错,交谈甚欢,
除了吕州有头有脸的显贵之外,最引人瞩目的,就是两个沉默寡言的安南僧人,一老一少,默默执筷品尝着素菜,偶尔才和两侧的永灵寺高僧攀谈几句。
酒菜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是这宴席的主人,吕州城中最为尊贵的蜀王,到现在还没有出现,
只有蜀王府的大管家陪着笑,向客人们解释亲王大人中午饮酒过度,现在还在醒酒。
蜀王身份高贵,在场宾客不敢抱怨,继续着酒宴。
“嗡嗡——”
尽管庭室四面都围上了薄如蝉翼的卷帘,点了驱蚊香,
但还是有蚊蝇寻着烛光灯火,顺着卷帘缝隙,钻入大厅,盘旋在半空之中,发出恼人声响。
“聒噪。”
一位宾客眉头微皱,捏起碗中绿豆,扣在指尖猛地弹出,精准击中一只飞在空中的蝇虫。
啪,啪,啪,
绿豆横飞,待到碗中空空如也的时候,盘旋在半空中的蚊蝇也都不见了踪影。
“廉公好手段!”
四座宾客皆惊笑称赞,
被称为“廉公”的蜀王府录军参事,微笑着拿起白布,擦了擦手指上的水滴,谦虚道:“这只是雕虫小技而已,
在下有位朋友,能光凭两根手指,出指如电,捏住蝇虫后腿,将蚊蝇收入掌中。数息时间便能将漫天蝇虫清扫一空,
再摊掌时,蚊蝇竟然都还活着,只是翅膀具被震碎,反手一抖,便全落在了地上。”
说话间,一阵夜风吹来,掀起一侧丝帘,让几只飞蛾虫豸飞了进来。
录军参事身前的碗中已没有了绿豆,他刚想要吩咐仆役拿来新碗,就听见对面座位的一个书生朗笑道:“不劳廉公动手,在下也有一术,可除灭虫蛾。”
如果吕州富商王布在此的话,一定能认出这位青年,正是当初追索龙须、却被梵僧耆域捷足先登的那个书生。
书生姓宋,名书轻,现在的身份是一位吕州显贵的门下客卿。
只见他向身侧舞姬借来一块手帕丝巾,放在手里用剑诀一指,
丝巾无风自动,顷刻间自行折叠成了白鹤模样,站立在他的手掌里,低头啄了啄身上羽毛,灵动活泼,栩栩如生。
“去。”
宋书轻笑了一声,轻掂手掌,丝质白鹤立刻振翅高飞,直奔飞蛾而去,
张开鸟喙,精准迅捷地将飞蛾一口吞下。
白鹤体态轻盈,在烛火照耀下近似透明,
满堂宾客都能清晰看见,蛾虫被困在白鹤腹中辗转腾挪的模样。
“好!”
四座宾客连声叫好,
书生微微一笑,一晃手指,白鹤立刻扑向烛火,连同腹中蛾虫一起化为灰烬。
坐在书生旁边倒酒的舞姬却不依了,搂着宋书轻的手臂撒娇嗔怪,要他赔上一条丝巾,
书生只好连声讨饶,好不狼狈,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蜀王本人就喜欢奇门方术,府上养了不少会奇书的客卿,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吕州城的达官显贵,对于方士术士,并不像其他城市那么抗拒畏憎。
“呵。”
蜀王府上的一位年长客卿摇了摇头,王府宴席,怎么能让外人出了风头,当即笑道:“在下也有一术,请诸位一观。”
他斜了眼身侧的弟子,后者立刻会意,从腰间摘下一管巨大的泛黄竹筒,
告了一声罪后,旋开竹筒盖子,将竹筒一端抵在了地面上。
年长客卿施施然从怀里掏出一根竹箫,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吹了起来。
箫声空灵悠远,饱满清幽,但更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个泛黄竹筒。
只见一只又一只蜘蛛,从竹筒中爬了出来,
这些蜘蛛足有拳头大小,体面漆黑,布满针刺一般的褐色绒毛,螯牙锐利而狭长,一嘴下去,跟刀绞差不多。
宴席上胆小一点的宾客发出惊呼,那些舞姬侍女更是吓得面庞苍白,花容失色。
年老客卿却微微一笑,继续吹响竹箫。
突然间,十余只狼蛛像是听到了什么指令一般,迈动粗壮多刺步足,如同兵卒一般,整齐排列成三列,
并面朝客卿,抬起前足,左右摇晃身躯,
一如演武场上的士卒,按照指令做出各种动作。
在场宾客们只听说过天竺有舞蛇人,还没听过能让蜘蛛随音舞动,
“好活,整挺好。”
坐在舞蛛老者旁边不远处的白永砚,一边咀嚼着蟹钳,一边用力的鼓着掌,“可惜不是吹的唢呐,要不然就能嘟嘟嘟嘟把蜘蛛一家愉悦送走了。”
舞蛛老者闻言,面色有些难看,
他与白永砚都是蜀王府上的客卿,正所谓同行是冤家,大家都是方士,平日里难免会彼此竞争,明争暗斗之下,便接了不大不小的仇怨。
“哦?”
舞蛛老者放下竹箫,让狼蛛尽数回到竹筒,看向白永砚淡然道:“不知白兄有什么新奇术法,要和诸位分享分享?”
第五百零五章 桃子
“奇术?”
白永砚摇头笑道:“蜀王府能人无数,这宴席之上更是藏龙卧虎,
我一介方外术士,就不拿三脚猫的功夫出来献丑了。”
“白老弟何须自谦?”
舞蛛老者哈哈大笑道:“既然这席中藏龙卧虎,白老弟你就更加得露一手,证明我等王府客卿里没有酒囊饭袋。”
舞蛛老者平时就看装腔作势、自诩王府术士第一人的白永砚很不爽,故意要逼对方露一手。
宴席之上白永砚不好展露最擅长的炼丹技艺,只能耍一耍第二擅长的幻术,而幻术最忌讳的就是人多眼杂,被同样精通幻术的方士,破除术法。
舞蛛老者早已做好万全准备,
就等着白永砚待会儿施展幻术,制造出仙境楼阁、窈窕仙女,
再暗中出手,破解幻术,
让白永砚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一回丑,收不回场面,灰溜溜请辞离开王府。
“唔...”
白永砚皱眉思索了一阵,“既然韦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在下再不出手,就是丢王府的面子了。
好,那白某就献丑了。”
他放下酒杯,郑重其事地朝宴席上的众人拱了拱手,“在下第一项要表演的,是控心术。”
“控心术?”
舞蛛老者眉头紧皱,
不对啊,这白永砚除了炼丹和风水堪舆之外,就只会幻术了啊,什么时候还会控心术法?
何况这控心术,大致上可分为两种,
一种就是用符咒搭配特殊药物,迷惑凡夫俗子,使其神智浑噩,听命施术者的简单指令,算是魇昧术的一种,较为底端。
别说其他术士了,就是血气方刚的壮年男子,只要意志稍坚定些就能抵抗。
而第二种控心术,就高端了许多,能够令中术者保持神智清明,生产生活看不出任何异样,
但偏偏思维方式整个扭曲逆转,就算施术者让他跳入火坑或者自灭满门,也会毫不犹豫地面带微笑照做。
“世上唯一传承控心术典籍的魔门邪极宗,不是早在百年前就被朝廷屠灭了么?”
宴席之上,一位俊美到有些妖艳的面白无须美型男子,阴柔说道:“难不成,白先生从哪里得到了邪极宗的禁忌秘籍?”
说话的男子,正是此次带人护卫安南使团入京的西缉事厂掌刑千户,鱼庆秋。
“不是!”
白永砚头摇得好似拨浪鼓一般,“鱼大人误会了,误会了,
在下刚才说的不是控心,而是控薪,
薪柴的薪。”
只见白永砚从怀里掏出几根烧火用的细长木柴,竖立着放在地上,
稍弯下腰,伸手按住木柴顶端,
深吸一口气,低声喝道:“薪遁·木界降临·青春版!”
几根早就干枯了的木柴,顿时延伸出细长的树根根须,凿进木板缝隙,
同时顶端也生长出一根根树杈,开枝散叶。
数息过后,大厅木质地板之中,竟然生长出了一颗高耸可触穹顶的树木,
树梢上满是青葱绿叶,与粉白似桃一般的果实,正随着夜风吹拂,轻轻摇曳。
“这,这...”
舞蛛老者顿时惊愕难言,他的经验告诉他,眼前的这颗大树绝对不是幻术造成,而是真实存在的树木。
他什么时候会这么一手把戏了?!
白永砚笑眯眯地从树上摘下一颗果子,放在嘴里咬了一口,汁水四溅,清香横飘,
足以证明树木的真实性。
不止如此,白永砚一拍树皮,
树干上立刻裂开三道缝隙,呈倒立的品字形分布,好似人脸上的双眼与嘴巴,
更诡异的是,树木的眼皮,正在缓缓上抬。
!?
舞蛛老者面色陡变,宾客惊骇欲绝,高声喊叫,侍女们花容失色,跌坐在地,
全场只有鱼庆秋以及永灵寺与安南使团的僧侣,静坐不动,一脸淡漠。
树人极慢极慢地抬起眼皮,露出一双灰褐色的眼眸,扫视大厅,低沉说道:“igroot!”
???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只是隐约觉得树人说的话像是番邦文字。
可惜谁都不懂番文,舞蛛老者只好硬着头皮,问风淡云轻站在树下的白永砚,“白老弟,这是...”
“这颗啊,这颗是传说中,镇元子大仙的万寿山五庄观里的人参果树的子孙树。”
白永砚睁着眼睛说起了瞎话,“它这是在向各位自我介绍它的身份。
白某曾有在梦中参加过镇元子大仙的人参果宴,在宴上获得了一颗果核,
能够借果实施法,移花接木,
令普通薪柴变为人参果树。
传说中,人参果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以结果,再三万年才得熟。常人闻一闻果子就能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就活四万七千年。
白某种出的果树,上面的果子并不是能让人延年益寿的人参果,只是普通桃子,
但胜在皮薄馅大,果肉细腻,香甜多汁。
吃到嘴里,美汁汁儿。
我知道各位都在想桃子,
来,别客气。”
他拿来盘子,从树上摘下一颗颗桃子,分发给在场所有宾客以及侍女,
只是被分到果子的宾客,都瞪着摆在案上的粉红白桃,有些犹豫。
“igroot!”
树人又吼了一声,
白永砚立刻解释道:“这是果树在说,它的果子都是刚生出来的好果子,有价无市。”
“嗯?”
舞蛛老者下意识地问道:“可是我听这句话和刚才那句一模一样啊?怎么就是两个意思?”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白永砚正色道:“人参果树只有这么一种说话方式,
外人听起来是同一句话,但在树人或者树语者耳中,就是截然不同的两句。”
“igroot!”
树人再次怒吼,白永砚急忙翻译道:“这是人参果树在催促各位——它结出的果子不能长久保存,必须现做现吃。
放着不吃,马上就坏。”
像是为了印证白永砚说的话,果树摇晃了一下枝杈,仅剩的挂在树上的那几颗果子,其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白变黑。
众人面面相觑,见白永砚自己都吃得开心,也有样学样咬了几口,果然如对方所说,鲜甜多汁。
第五百零六章 食神
“各位吃得可还开心?”
白永砚笑呵呵地扫视众人,得到肯定答案之后,拿起画有花纹的陶瓷盘子,
以“果树果实非常珍惜,可以作为特殊材料,辅助释放独门法术”为理由,
从每名宾客那里收走了果核,
手掌一翻,令装满果核的盘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不见,又露了一手奇术。
按理来说,才艺展示到这个环节就差不多已经够了,
宾客已经看足了噱头、吃够了桃子,算是认可了白永砚蜀王府第一客卿的地位,气的舞蛛老者攥紧手掌,暗中咬牙切齿。
但,白永砚仍没打算就此罢手。
只见他拍了拍手掌,朗声笑道:“接下来,白某要表演的是,失传已久的活蟹术。”
活蟹术?
在场众人无不支起耳朵,心中颇为好奇。
这术法闻所未闻,听都没听说过,
难不成,要比刚才令枯木化桃树的术法还要神奇?
众人翘首以盼,等着看新奇景象,
白永砚却施施然从自己原本的桌案上,拿走一个盛放有螃蟹的餐盘,回到桃树旁边盘腿坐下,
将餐盘放在膝盖上,紧紧抿住嘴唇,闭目凝思,似乎在沟通冥冥之中的神祇,寻求来自神明的启示。
看到他郑重其事的模样,
众人大气也不敢出,紧张的情绪悄无声息地在人心中蔓延扩散。
良久,白永砚陡然睁开双眼,双手在半空中飞快比划出一个个令人不明觉厉的手印,几乎都要化为残影。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白永砚双目圆睁,一对剑指指向两侧太阳穴,嘴里低声喝道:“请食神上身!”
在场不乏有术士同行,一眼就看出,白永砚施展的应该是请神之术,
也就是借用手印、符水、咒语,召唤来冥冥之中的“仙佛神灵”,使其附在自己身上,拥有种种诡异玄奇的能力。
请神之术古已有之,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道教产生之前,
那些原始部落的萨满先知,在远古时代就借用类似的方法,沟通冥冥之中的原始灵体。
而在张天师破山伐庙,割除无数邪祀之后,
也对请神之术定下性质——请神,或者扶乩、跳童,通通都是虚张声势,蛊惑愚民。
正所谓正神不附体,附体非正神,
一切上真天仙神将,不附生人之体,若辄附人语者,决是邪魔外道,不正之诡。
龙虎山与禅宗虽然承认有乩童这回事,
但在律令上,坚决禁止门下弟子涉及此事,
违者不仅要被逐出师门,还可能受到门派的追讨清算。
然而,乩童的传承过于久远,
就算是龙虎山和禅宗,也很难消除乩童之术在民间的广泛影响、
在许多落后地区,神汉神婆依然盛行——
他们借用阴媒阳媒,替百姓沟通逝世祖先魂灵、消除灾祸、治疗疾病、解答疑惑。
这些人分布广泛,传承混乱,
连龙虎山的修士都很难算得清具体数量。
只清楚他们绝大多数都是没有法力,纯粹忽悠无知百姓,
只有极少数人,拥有一丁点或准或不准的天生灵感。
这白永砚,还会乩童术法?
他请到身上的“食神”,又是什么东西?
众人心中好奇,盯着白永砚目不转睛。
“喝啊!”
白永砚暴喝一声,睁开双眼,眼眸里布满血丝,“吾乃食神,岛士老魃!”
这声音低沉沙哑,完全变了个人。
真请上身了?!
在场宾客有很多人从来没在如此近的距离,亲眼看见乩童术法,下意识地伸长脖子,探过头去,想要看个清楚。
“老铁们啊!”
白永砚冰冷霸道如同王者一般的视线扫过众人,低沉喝道:“只有你们想不到的,没有老魃做不到的。
虽然不是同一时间,但是同一个王府儿,
今天老魃我再次挑战一把吃螃蟹,
奥利给,干了兄弟们!”
说罢,白永砚伸手狠狠一拍地面,
放在膝盖上的餐盘被高高震起,所盛放的那只大螃蟹也被一并飞在半空之中。
啪!
白永砚一把抓住大螃蟹,捏在手里,
冷酷霸道,邪魅狂狷地说道:“兄弟萌,不吃好的,不吃贵的,咱今天整个嘎嘣脆的,
跟我一起,造他!”
不知为何,在场众人听见白永砚的话语,心中都升起了一股冲动,看见自己身前盘子里的螃蟹,不禁同时咽了咽口水,
鬼使神差地拿起了螃蟹,动作整齐划一地撕掉蟹钳,
身不由己,随着白永砚极为同步地吃起了螃蟹。
第五百零七章 验证
待到一个螃蟹吃完,白永砚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
而在场所有人,也在同一时间,打了一个响度、长度一模一样的嗝,甚至连脸上的满足神情,都如出一辙。
“怎么样,诸位,白某这食蟹术可还称得上新奇?”
白永砚一边笑眯眯地扫视宾客,一边拿起丝质手绢,浸过水,擦拭起满是油腻的手指。
众人面面相觑,刚才他们也不知是怎么了,
只觉腹中馋虫大作,四肢百骸不受控制,不由自主地模仿起白永砚的动作,
直到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对劲。
“想不到白先生,还真会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偶人厌胜之术。”
一位肤色黝黑、高大好似铁塔一般的壮汉阴鸷说道:“以白桃为引,以咒文驱动,让中术者无法控制身躯,只能按照施术者的想法行动。
哪怕眼睁睁看着自己跳入刀山火海,也无法进行反抗。”
这位说话的汉子,正是此次率领武德卫兵卒护卫安南使团的武德卫剿魔校尉厉玉山。
“呸。”
厉玉山张嘴吐出一块白桃,左右身侧的两个副官,也有模有样将白桃吐到身前盘中。
这三人的手指干干净净,没有螃蟹油腻,
刚才在众人学着白永砚样子大口吃螃蟹的时候,他们也只是在边上冷眼旁观。
除了这三人之外,不曾吃蟹的,还有鱼庆秋,以及永林寺与安南使团的僧人,
只是后者似乎并没有吐出白桃块来,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屏蔽了白永砚的术法。
“让厉校尉见笑了。”
白永砚坐在树下拱手笑道:“其实这根本不算是真正的偶人厌胜。
正统的偶人厌胜术,只需获得一根目标的发丝或者一滴鲜血,将其用于制作人偶,就能施展术法,
令受术者在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做出种种有利于施术者行动,而察觉不出任何异常。
白某刚才是取了巧,用白桃作为中介物,催动各位食用本来就想要吃的螃蟹而已,
远远称不上是玩弄心智、操纵身躯。”
众宾客闻言,面色依旧有些难看,
他们要么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要么是自恃手段高明的术士修士,
出于自尊与自保意识,都无法接受有人操纵他们的行为。
还没等其他人发难,面色难看到极点的舞蛛老者就一拍桌案,猛地站了起来,伸出手指指向树下的白永砚,厉声喝道:
“姓白的,你竟然将厌胜之法用到王爷的客人身上,你是要毁王府声誉...”
话音未落,一众宾客就觉得喉头一痒,下意识地张开嘴巴,像厉玉山等人一样,吐出一块白桃,解除了“偶人厌胜”之术。
唯有舞蛛老者,双眼圆睁,布满血丝,双手掐住喉咙,嘴里不断发出“嗬嗬嗬”的声音,
似乎是被白桃卡住了喉咙。
他身旁的小童急得直冒冷汗,不断拍着舞蛛老者的脊背,差点哭了出来,
白永砚这才施施然挥了挥手,让舞蛛老者“咳咳咳”地剧烈咳嗽起来,咳出了一块带着血丝的白桃桃肉。
“韦兄,下次吃东西,记得嚼碎一些,”
白永砚面带微笑,悠悠说道:“老年人吃东西,就该细嚼慢咽。”
从甬道里快步奔走过来的仆从并不知晓大厅内刚刚发生了什么,扯着嗓子高声喊道:“王爷到——”
蜀王到了!
此次宴会的主持者、整座吕州乃至整片南域最尊贵的人,即将到场,
众宾客连忙整饬容服仪表,正襟危坐,
舞蛛老者也面色数变,原地踌躇了一阵,顾不上追究白永砚的罪行,冷哼一声,默默坐了下去。
白永砚施施然站了起来,伸手在树皮上一摸,整颗大树便以极快的速度,原地萎缩,枯萎。
绿色树叶漫天飘落,没等落地就化为飞灰,
残存的树根枝杈好似融入了木质地板之中,消失不见。
数息过后,高至大厅穹顶的桃树,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片刻,大厅最里侧的卷帘被仆从掀起,
一位身宽体胖、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他肤色苍白肥腻,十指粗短好似萝卜,身上的肥肉几乎要从紫色长袍里溢出来。
“哈哈,小王我不胜酒力,醒了好一阵子酒,”
蜀王笑道,“让诸位见笑了。”
众人连忙摇头,有文化点的胡诌几句诗词,没文化的就说什么“贵人总来迟”、“大王不拘小节实乃真性情”。
一阵阿谀拍马之后,蜀王摆了摆手,迈步走向座位坐下。
主人既然都到了,宴会也就能正常进行,
丝竹乐声响起,身着丝裙的舞姬入场起舞,宴会仿佛又重新进入了正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蜀王仿佛想到了什么,一拍脑门,放下酒杯,清清嗓子,“诶呀,差点忘了今晚的正事儿。”
原本热闹喧嚣的宴会顿时安静下来,
丝竹乐声平息,舞姬们沿着宾客座位的缝隙默默离开。
“法德高僧,你们带来的祥瑞,是要进京呈上献给陛下的。”
因饮酒而面色微红的蜀王缓缓说道:“近年来,天下多灾多难,水旱蝗灾连绵不绝。陛下日理万机,早朝晏罢,案牍劳形,早已是心力憔悴。
听说你们那安南祥瑞,能占卜天时气候,趋吉避凶?
何不让本王一观,验证一番。”
来了!
在场众人心头一震,等了这么久,可算听见了这句话。
谁都知道当朝天子生性多疑,
这次蜀王宴请宾客,要求让安南使团拿出祥瑞进行验证,估计也是天子的意思。
安南僧人同样早就知道了这一环节,自然没有出言反对,商量了一阵之后,就有八个年轻僧人,推着一辆铁质板车进入大厅。
放置在铁质板车上面的,仍是盖着幕布的巨大铁笼,
铁笼中寂静无声,散发出一种难以描述的诡异氛围。
大厅中原本其乐融融的氛围瞬间烟消云散,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铁笼上,
年轻的安南僧人咽了咽口水,带着恐惧与敬畏,拽住幕布,缓缓扯下。
第五百零八章 死期
当幕布被彻底揭开的那一刻,宾客们发出了阵阵惊呼声。
被关押在笼子里的,是一头半人半猿的怪物,
它的颅骨整体呈倒三角形,额头扁而宽,眉骨突起,眼眶凹陷,
坍塌扁平的鼻梁,连接着向外翻的大而阔鼻子,
颧骨突出,覆盖着一层浅浅的棕色绒毛,过渡到整张面庞以及全身,
下巴异于常人地向前拱出,嘴唇纤薄,咧开嘴时,能看见苍白凌乱的牙齿。
这头半人半猿,要比正常人稍矮一些,没有穿衣物,只有一层浓密的棕色绒毛覆盖在体表,
正盘腿而坐,脊背弯曲,两条相对而言较为细长的手臂搭在双腿膝盖上,
手腕脚腕,各拷着一副沉重牢固的金属镣铐。
它无视了那些惊愕恐惧的叫声,无视了好奇探究的目光,
沉默着坐在牢笼之中,自顾自盯着手掌看,时不时还会勾动一下细长手指,一副对外界所有事物漠不关心的模样。
毫无疑问,它,或者说他,有着不逊色于人类的智慧。
“这便是,祥瑞么?”
蜀王坐在座位上,伸直了脖子看向牢笼中的半人半猿,喃喃自语道:“倒是和本王想象中的,有些不太一样。”
这位蜀王见过的祥瑞,要么贴了金箔、伪装成麒麟的猪,
要么就是海外土人进贡的四不像、长颈鹿等动物,
还从来没有见过猿人。
蜀王转头看向瘦削的安南老僧,问道:“法德高僧,这祥瑞是能讲人言的吧?”
安南僧人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苦神色,双掌合十,用字正腔圆的中原语言沉声说道:“回禀王爷,祥瑞确实听得懂、说得出人言。”
“那怎么愣着不动?”
蜀王问道:“难不成,还得准备些牲畜供奉,才能博得祥瑞的欢心青睐?”
安南老僧摇了摇头,低声回答道:“祥瑞超脱于凡间俗世,不在意凡俗礼节。开口与否,全由他自己定夺。”
自己定夺?
蜀王眉头微皱,感情这祥瑞还是有脾气的,不能问什么答什么。
他举办宴会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见识一下所谓祥瑞的本领,既然如此,看来得先找点好问题问问。
“唔...”
蜀王想了想,问猿人道:“你从何处来?”
猿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天上。”
“天上?你是谪仙?”
“不是。”
“妖魔?”
“不是。”
“神佛?”
“不是。”
“那你是什么。”
“修士。”
“修士?”
蜀王上下打量了猿人一眼,这祥瑞身材矮小,体表长满杂乱毛发,五官丑陋狰狞,连满脸横肉的丑汉都比他长得好看。
蜀王摇了摇头:“既是修士,怎会沦落到被困囚牢?”
“...”
猿人沉默良久,有些茫然道:“忘了。”
这还能忘?
蜀王翻了个白眼,刚想再问,就听坐在牢笼中的人猿低声说道:“该下雨了...”
人猿抬起双掌,捂住了耳朵,等待着什么。
众人下意识地向大厅外望去,只见月明星稀,夜空中没有什么云彩飘荡,怎么看都不像是快要下雨的样子。
“哪来的雨...”
蜀王话音未落,就听一阵无名狂风呼啸刮来,
将大厅四面的丝质卷帘狂暴掀起,肆意横飞。
一道雷光在极远处一闪即逝,
两三秒过后,才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隆!”一声。
细密雨滴飘落在地,随后立刻化为中雨,大雨,乃至暴雨。
待到所有人反应过来,大厅外已是狂风大作,雷声此起彼伏,大雨倾盆似要将天地倾覆。
真下雨了!
所有人都面露惊愕,只有安南僧人,低着头默默地念诵经文,完全与外界世界相隔绝。
“还真是...有点准。”
白永砚喃喃自语着,伸出手掌拍了拍地面,
大厅四面边缘的地板里,顿时生长出一级级的木质台阶,将雨水隔绝在外。
猿人默默抬起了脑袋,扫视了一圈在场众人,
每盯着一个人看,嘴唇就会蠕动一阵,念念有词。
蜀王听不真切,忙问道:“他在说什么?”
“时间...”
宋书轻面色微变,低声复述道:“半个时辰、五十年、三十一年、十一年...
他每看一人,就报出一个时间。”
被称为“廉公”蜀王府录军参事面露古怪神色,“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他是在算,在场所有人的婚配时间?”
白永砚倒吸了一口凉气,“实不相瞒,白某除了风水堪舆之外,还擅长看面相。
这祥瑞报出的时间,恰好和白某观各位面相得出的姻缘命数如出一辙。
缘分是天定的,幸福是自己的,想知道你和ta的成婚时间么?编辑信件男姓名加女姓名,如郭靖加黄蓉,
寄信到蜀王府客卿白永砚收,
信中夹带铜钱或银票,
即可得知你和ta的姻缘指数与成婚的黄道吉日。”
???
在场众人包括蜀王在内,全都一脸懵比,你这怎么还打起牵线红娘的广告来了?
猿人像是没有听见白永砚的骚话一般,还在自顾自地扫视宾客,报着时间,“七年,十八年,六个月...”
“不是姻缘。”
宋书轻听见猿人评价他的‘五十五年’,阴郁表情缓和了不少,
幽幽说道:“他报的,应该是我们的死期....”
死期?
在场宾客回过味来,报到时间短的面色陡变。
报到时间长的,同样表情古怪,欲语还休。
猿人自顾自地报着时间,偶尔还会跳过几人,如白永砚、蜀王、安南僧人、鱼庆秋等等。
待到猿人转了一圈,他便再次低垂头颅,重新陷入沉寂。
“这,这...”
蜀王张了张嘴巴,看向安南僧人,“大师,刚才祥瑞所报的,真的是死期么?”
“贫僧不知。”
瘦削老僧缓缓摇了摇头,“祥瑞超脱凡俗,远非我等能够揣测。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
“胡说八道!”
舞蛛老者的脸色极为难看,恨恨道:“三界众生,轮回六趣,如旋火轮。
生死命数,恐怕只有生死簿才能说得准,
区区一介棕毛猿人,怎敢妄自胡言?”
也难怪舞蛛老者如此激动,刚才人猿给他的评价,只有半个时辰。
“想要知道祥瑞报的是不是死期,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白永砚在旁边低声笑道:“如果韦兄在半个时辰之后离奇暴毙,那便是。
如果没有暴毙,那便不是,或者不准。”
“白永砚!”
舞蛛老者转过身来,须发皆张,阴沉怒道:“你最好闭上你的嘴巴。”
白永砚笑道:“韦兄别生气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如果你担心祥瑞说的是死期,自己可能在半个时辰之后暴毙,
那倒不如在时限结束前动手,提前结果自己的性命,
以此来打破祥瑞的死亡预言,如何?”
第五百零九章 怡红
白永砚眉飞色舞说道:“要是韦兄怕疼不想动手,小弟也能为之代劳。保管你死得舒心,死得愉悦。”
“阴阳怪气,我看倒不如让你先死!”
舞蛛老者面露狰狞,一拍腰间竹筒,
竹筒盖子瞬间崩飞出去,
一只只浑身长满针刺绒毛的狼蛛从筒中钻出,
见风就长,飞速膨胀,一息时间内便已化作狼犬大小,
在宾客的恐惧惊呼声中,八肢并用,急速奔袭,朝白永砚冲去。
“韦兄为何如此激动?白某只不过提出一点小小的建议而已,”
白永砚摇了摇头,伸出手掌一拍地面,“小心激动过度,心血上涌,没等半个时辰就先离我们而去。”
随着他的手掌拍中木质地板,地板里瞬间生长出密密麻麻的细小枝杈,以白永砚为中心,向前方蔓延扩张,
转眼间已化为拒马桩柱,卡住狼蛛的步足缝隙,使它们悬在半空中不能落地,只能徒劳地拼命摇晃八条细腿。
“够了!这是本王的晚宴,你们两个是要谋逆造反么?!”
蜀王大喝一声,
舞蛛老者与白永砚同一时间停止了手头上的动作,盯着彼此,冷哼一声,齐齐收手。
木枝拒马收缩枯萎,
落地狼蛛缓步后撤,逐渐变小,爬回舞蛛老者腰侧的竹筒中。
“哼。”
蜀王用鼻子呼了一声,身上的肥肉颤了几颤,转头看向牢笼中的猿人,沉声问道:“你刚才说的,是众人剩余阳寿么?”
“是,也不是。”
人猿低声说道:“我只能看见天数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那一部分并不一定代表全部的真相。
何况天数有变,事在人为,
如能找到缥缈的一线生机,未必不能逆天而行。”
“胰腺参鸡?”
白永砚闻言一愣,喃喃自语道:“参鸡我理解,人参加鸡,美味第一,
可是这胰腺又是怎么回事,跟鸡汤的味道完全不搭啊。”
幸好蜀王没听见白永砚的小声嘀咕,否则他血压可能又得上升。
“唔...”
蜀王皱眉思索了一阵,“刚才问你的是本王能否长命百岁,
为何你报了其他人的阳寿,却唯独跳过本王与鱼千户等人?”
猿人没有回答,自顾自地闭目养神,像是没有听见蜀王的疑问。
“也许...”
永灵寺的高僧出言说道:“王爷有天潢贵胄的龙气护体,与国同休,贵不可侵,
而鱼千户,则是西厂重臣,位高权重,深得陛下信赖。加之修为高深,同样难以预测。”
“天潢贵胄?嘿。”
蜀王拍了拍圆鼓鼓的肚皮,情绪复杂地笑了一声,
而鱼庆秋则抬起眼皮,淡漠地扫了祥瑞一眼。
“那我呢?”
白永砚高举起一只手,像是好奇宝宝一般,问道:“白某不是皇亲国戚,也不是国朝重臣,为何也看不见剩余阳寿?”
“这...”
永林寺高僧不禁犯了难,他其实也不懂得祥瑞的具体预言机制,刚才那番话存粹是给个台阶下,
没想到白永砚这么不识趣,非得追问下去。
高僧心思急转,想要随便扯个理由糊弄过去,
白永砚却已经一锤手掌,像是明白了什么,“大师我悟了,祥瑞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从现在开始勤奋刻苦,读圣贤书,
就能考取功名,入朝为官,成为国朝重臣,
甚至迎娶公主,成为驸马爷,变成皇亲国戚?
明白了,我这就去和四书五经对线。”
???
高僧面色微僵,完全不清楚白永砚是怎么联想的。
“俗语有云,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长得真是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灿漫时,他在丛中笑。”
白永砚脸上露出了明悟的表情,双掌合十,虔诚对永林寺僧人说道:“大师,等到我金榜题名,一定捐款捐物,在永林寺旁边修建一座庙宇,
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怡红寺,取春意怡人之意,怎么样?”
???
这名字听起来不对劲啊,怎么感觉不像正经寺庙?
高僧尬在原地,只好口诵南无阿弥陀佛,
猿人抬头望向东边方向,双眼微眯,似在眺望,“又有人死了...”
“谁死了?”
白永砚低声追问道:“这位猿人兄弟,你是猿人不是神棍,说话能不能别含含糊糊,说清楚点好么?”
猿人转过头路,看向白永砚,双眼没有焦距,喃喃自语道:“你...很奇怪,我看不见你来的地方。”
“看不见就对了,我刚上过厕所,里面没点灯,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
白永砚点头道:“下次我应该建议厨子在王府饭菜里放点荧光绿,
这样大家就不用打着灯笼上厕所——找死了。”
猿人没有理会白永砚说的冷笑话,双眼空洞,喃喃道:“它快醒了...”
“谁快醒了?”
白永砚追问道:“天哪,我的老伙计!
看在昊天上帝的份上,你能不能别这么神神叨叨地讲话?
哦,我是说,如果你再用这种腔调的话,
小心我用靴子狠狠踹你!我发誓,我真的会这样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