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9章 切肤之痛(起大早赶晚集打赏加更)
袁绍脸色变了变,一丝怒意从眼中闪过,脸上却挤出浅笑。
田丰的用意是对的,但他忽略了实际困难。如果兖州也发生饥荒,以冀州的实力不可能在赈济兖州的同时再赈济关中。倾冀州之力当然没问题,可问题是冀州的粮食大部分在世家、豪强手中,不由他说了算,他的影响力还不如审配。
这让他非常不悦。
审配看得分明,却并不慌张。他垂下了眼皮,双手拢在袖中,沉默了片刻,再次抬起头,眼神平静,不紧不慢地说道:“圣人云,亲亲贤贤,亲疏有别,所以王者有五服,何也?力有不及。相比于其他诸州,冀州的户口的确不少,可是诸位别忘了,冀州是黄巾之乱时的主战场,仅随张角兄弟起事而被诛杀的青壮就有十余万,这些年战事不断,户口损失已经超过三成。”
袁绍脸上的笑容变得不太自然,只能挤出几分悲天悯人,一声叹息。“天下不安,我之罪也。关中之民是民,兖州之民是民,冀州之民也是民,岂能厚彼薄此,割肉而饲。正南,尽力而为吧。”
审配躬身领命。“喏,主公仁心,配铭记在心,代冀州百姓谢过主公。臣一定尽心竭力,缩衣节食,尽可能多调集一些粮食,供主公调遣。”他又转身对田丰说道:“元皓兄,这件事还要借助你的智谋,万望元皓兄体会主公之意,莫要推辞。”
田丰气得一甩袖子,以杖击地。“审正南,想不到你如此短视,误主公大事者,非你而谁?”说完,也不向袁绍辞行,转身走了。
沮授暗自叹息,向袁绍拱拱手。“主公,我去看看。”
袁绍心中更加不快,点了点头。沮授匆匆去了。审配却面色如常,既不愠怒,也无得意。袁绍强忍不快,转头看向郭图、逢纪等人,笑道:“元皓忠直,只是这性子越发老辣了。”
众人附和着,说着没什么意义的闲话。过了一会儿,逢纪说道:“主公,臣无能,青州战事未能实现预期的目标。眼下青州半有,东部还在田楷手中,听说孙策在东海朐县安排了一支水师,其将乃是在牛渚击破周昕的甘宁。臣以为渤海、乐安当加强戒备,免被海上侵袭。”
审配嘴角轻挑,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袁绍心情更加烦躁,耳中嗡嗡作响,就像一群苍蝇在飞,逢纪后面说些什么他都没听清。汝颍系与河北系的争斗已经让他头疼了,现在又冒出来一个青州系,大河对面还有一个以陈宫为首的兖州系,这些人怎么都如此目光短浅,就不能抛弃地域之见,站在全局来看问题吗?这样的人只能牧守州郡,成不了大器,做不了三公。
要论人才,还是首推汝颍。只有汝颍人才有放眼天下的气度,只有党人才会以天下为己任。
一想到党人,袁绍忽然心中一动。何刺杀孙策失手,被孙策囚禁,是死是活,到现在还没有定论。孙策究竟打算怎么处理他,这是他非常关心的问题。袁绍向郭图使了个眼神,示意他待会儿留下来。郭图默默地点点头。
袁绍的脑子很乱,也没议出个结果来就匆匆宣布散会。众人散去,只有郭图跟着袁绍来到后堂。一进门,袁绍先叹了一口气,挥挥手,让迎上来的袁尚自已去玩。随后跟出来的袁氏见状,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拉起袁尚就走。
袁绍大怒,无明火起,厉声喝道:“无知妇人,怎敢如此无礼,难道这就是刘家的家风?”
刘氏大骇,一时被袁绍气势震住,竟没敢反驳,匆匆退入室中。袁绍更加生气,非要刘氏出来陪罪。刘氏哪里敢出来,将门关得紧紧的。袁绍派人会传部曲将张,命他率大戟士破门。刘氏听了,在室中号陶大哭,哭诉袁绍过河拆桥,当初需要刘家支持,就主动求婚,现在兖州丢失,就弃刘家如敝履。
袁绍听了,更是听得脸色铁青,拔出思召刀,上前就要砍门。郭图见状,连忙拉住,又将闻声赶来的大戟士喝退。袁绍气得脸色通红,入座之后犹自拍案大骂。郭图也不着急,等他发泄得差不多了,这才轻声劝道:“主公,大怒伤肝。主公身负天下之望,奈何与一妇人斗气,有那么多大事等着主公处理呢。”
袁绍哼了一声,将思召刀拍在案上,双手抚着大腿,逼着郭图。“公则,我问你,何伯求事如何?孙策欲如何处置他,是杀还是放?”
郭图摇摇头。“主公,这件事……很难办。据我收到的消息,何伯求和显思都被收押,等闲不得接触,是生是死,眼下不得而知。至于张孟卓和丁夫人,他们与其说是囚犯,不如说是质任,除了不能离开平舆外,并无太多限制。我听说,孟德那个女儿和孙策的三弟孙翊极是亲近,像是要结婚姻。”
袁绍冷笑道:“孙家、曹家,一个寒门武夫,一个阉竖之后,倒也是门当户对。”
郭图附和了两句,袁绍脸色缓和了些,又道:“依你之见,关中是当救,还是不当救?”
郭图沉吟片刻,拱拱手。“主公,臣以为,现在不是当救不当救的问题,而是能救不能救的问题。”
袁绍斜睨着郭图,眉梢一阵阵的跳动。“此话怎讲?”
“主公,豫州被孙策所占,兖州如今也岌岌可危,青州半有,主公能真正掌握的只有冀州。之前因粮赋不足,未能趁机进击,失去了一次大好战机。如今为准备秋后战事,不得不倚仗冀州豪杰。如果,主公,我是说如果,如果秋后兖州战事不利,孙策将战线推到大河,主公,你可就是一个冀州刺史了。”
袁绍眉梢一跳,倒吸一口冷气。他现在的官职是冀州牧,郭图说,如果他秋后兖州战事不利,他连冀州牧都做不成,只能做冀州刺史,意思很清楚,他以后就只能听冀州人摆布了。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甚至不需要等到秋后,现在已经能直出端倪,看审配说话的语气就知道这是必然的后果。他出身世家,又是党人领袖,太清楚刺史、太守与本地世家、豪强之间的关系了。如果受制于人,他能做的事就只有坐啸了。
所以,兖州不能丢。
“那关中呢?”
“关中朝廷苟延残喘,除了伸手要钱要粮,别无他用。人心在袁,刘氏种不复遗。”郭图微微一笑。“主公觉得孙策真有余粮接济关中吗?依臣愚见,臣倒希望他这么做,自掘坟墓。如此一来,不仅兖州可得,豫州亦是主公囊中之物矣。”
第1110章 博弈
袁绍一动不动,脸上青白变幻,就像挨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郭图静静地站在一旁,低着头,什么也不说,陪着袁绍。他与袁绍相数十余年,清楚袁绍此刻的心情。作为曾经号令天下的盟主,离问鼎只有一步之遥,短短几年时间,被孙氏父子连续割肉,现在只剩下冀州,换了谁,心情都不会好。
对袁绍来说,五州在手和只有冀州绝对不是一回事,其实最大的区别就是主客关系。五州在手,冀州只是他麾下一只实力强大的劲旅,甚至不是最强的那个,他们只能听命于袁绍,袁绍却不会受制于他们。只有冀州,主客关系逆转,袁绍无他力可借,只有冀州可用,冀州世家、豪强的支持与否就能左右他的选择,主动权在彼而不在此。
眼下就是这个局面。现在不是袁绍愿不愿意救关中的问题,而是他能不能救,有没有这个实力救。在这个问题上,他说了不算,审配为首的冀州世家说了才算。不经意之间,袁绍就成了客,要看主人的脸色。现在兖州名义上还在袁绍手中,袁熙还控制了半个青州,审配已经如此。如果兖州失了,形势会如何变化?
不堪设想。
所以,兖州不能丢。即使是兖州已经残破,即使保住兖州的难度不小,袁绍依然要全力以赴,否则他的前景将更加黯淡。看破了这一点,郭图才可以犯颜直谏。他不用担心袁绍生气,他知道袁绍没有其他选择。与审配的**跋扈相比,他只是一个忠直之臣。
袁绍沉默良久,起身离席,提起案上的思召刀,来以庭中,仰首看天片刻,横刀长叹。“噫,天也,我袁绍乃至是乎?”
郭图走了过来,轻声说道:“天生德于主公,孙策其如主公何?自古圣人未尝不颠扑,与常人不同者,乃其能扑而复振,反倒是一路坦途、战无不胜者往往一战而亡。三军可奈帅,匹夫不可夺志也,望主公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成就大业,臣等也能附骥尾,为瑚琏之器。”
袁绍苦笑道:“公则,纵使我有心,奈天意何?”
“不然。”郭图露出一丝自信的笑容。“主公,天意昭昭,只是主公未明,请为主公言之。汉为火德,乃尧之后,继汉者为土德,舜之后,图谶言之甚明。孙策匹夫,学问不精,拼凑图谶,造作天意,不伦不类,徒引人笑。孙策鸠占雀巢,窃占虞舜故地,造舜避丹朱之谣,却以火德自居,岂不是自相矛盾?”
袁绍眉头微挑,若有所思。
郭图接着说道:“凡圣人作,必有人不自量力,欲以燕雀拟于鸿鹄,舜避丹朱不过其一也,孔子也曾遇阳虎之伪,乃有陈蔡之厄。以古喻今,此乃主公之厄也。譬如这宝刀利刃,不炼至百十,焉能吹毛断发?”
袁绍一声轻叹,持刀起舞。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高飞不起,起舞徘徊。祈天之风,扶摇万里。挟云卷浪,拔山蹈海……”
沮授追上了审配,拽着审配的袖角。“正南兄,正南兄,且听我一言。”
审配停住脚步,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沮授。“公与,上车谈?”
沮授松了一口气。审配来到车前,有侍者打开车门,审配也不客气,率先上了车。沮授暗自叹息。袁绍的地盘越来越小,审配的排场却越来越大,这可不是保身之道啊。如果不是今天情况特殊,他真不想和审配走得太近。
“公与?”审配探头,打量着沮授。
沮授挤出一丝笑容,上了车,坐在审配对面。车很宽敞,比普通的马车宽一半,车厢向外拓宽,超过了车轮,车轮上方正好变成两个小案,放些杂物。沮授坐好,审配放下一块木板,将两张小案联成一张大案,然后取出一幅地图铺在案上。沮授很惊讶,看起来这并不是一辆普通的马车,而是一个移动的大帐。
审配看在眼中,得意地笑道:“军务繁忙,冀州四处烽烟,我难得安睡,这就是我的行营。”
沮授咧了咧嘴,却没接审配的话头。行营的确可以用于大将,但袁绍尚未称帝,审配便以大将自居,这要是传到袁绍耳中,袁绍肯定不高兴。
“公与是担心被我连累吗?”审配目光一闪,手指在地图上轻叩。
沮授一声叹息。“正南兄言重了,我只是觉得主公……”
“主公外宽内忌,不能容人,这一点我也清楚。”审配从一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两只酒杯,又取出一壶酒斟满,将其中一杯推到沮授面前。“所以我很担心,主公最后不是败于孙策,而是败于他内心的猜忌。”
沮授看着金光灿灿的酒杯,心中一惊。这是上等金漆杯,冀州本地不能生产,只有蜀郡的工官能做。袁绍有一套,是曹操派人送来的,审配怎么也有?他一口饮尽,将杯子翻了过来,在底部看到了蜀郡工官的印记,不禁惊愕地看着审配。审配却很淡定,不紧不慢地呷着酒。
“曹操送我的,应该是与主公那一套同出。”
沮授无语。怪不得审配愿意救人口更多的兖州,却不肯救人口不多的关中,原来还有这层关系在里面。这套漆杯只怕是冰山一角,审配生活奢侈是出了名的,曹操早就知道,暗地里不知道送了多少礼物呢。
“公与是不是觉得,我力主救兖州就是因为曹操送的礼?”
沮授清了清嗓子。“正南兄,我的确有些疑惑。关中总过不过二十余万户、百万口,一时救急,百万石足矣。冀州正常贡赋也近百万石,这些年战事频繁,一直没有贡赋,可是拨给匈奴人、鲜卑人、乌桓人的也要几十万石,为什么要吝惜这几十万石米,因小失大?”
审配摇摇头,笑而不语。他端着酒杯,目光透过车窗,看着两侧的行人和里墙,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公与,给匈奴人、鲜卑人、乌桓人钱粮,是他们能为我所用。至于朝廷,你以为主公向天子称臣,天子就能既往不咎?主公不可能做顺臣,天子也不会甘心禅让,他们之间势同水火。”
“可是荀文若……”
审配冷笑一声,打断了沮授。“你以为荀文若代替王子师只是换了一个人,并不影响主公在朝廷的地位。其实不然,主公也好,朝廷也罢,都不过是汝颍儿手中的一颗棋子。荀离开了邺城,去了长安,就已经抛弃了主公。他现在是天子之臣,不是主公之臣。竭我冀州之力,成就汝颍儿的野心,田元皓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
第1111章 审配的计划
沮授黯然。
汝颍系与河北系的冲突一直存在,从未停息,可是发展到今天这一步,还是出乎他的意料。袁绍接连受挫,虽然还有一定优势,但优势已经不明显,如果再这么内耗下去,秋季攻势很难指望有什么理想的结果。等孙策在兖州战稳脚跟,袁绍可就没什么优势可言了,他只有一州之地,却四面受敌,形势不容乐观。
“正南兄,虽说攘外必先安内,可如今袁谭战败被俘,汝颍系已经偃旗息鼓,无力再争。我等是不是也该见好就收,用其智力。若一味穷追,岂不是让主公为难?”
审配微微颌首,放缓了语气。“公与,并不是我想穷追猛打,赶尽杀绝。既为主公之臣,岂能不顾及主公大业?只是汝颍人野心太大,目中无人,若不削其枝叶,待他缓过这口气来,难免又故态萌生,横生枝节。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受挫未必就是坏事,古今但凡能成大事者,有几个一路坦途?就以主公而言,不受党锢之累,守墓六年,他焉能有后来之大名。若说袁氏三公,怎么也轮不到他吧。”
沮授见审配说得诚恳,态度却不怎么恭敬,连忙劝阻。审配笑着摆摆手。“公与,得其人不言,是为失人。元皓、公与皆是我河北智士,欲成大事,非得你们相助不可。我知道,背地里说我跋扈的人不少,你们也对我颇有微词。今日我剖胸腹,露赤心,就是想告诉公与我之心意。不管汝颍人怎么说,我冀州人可是一心为主公效力的,就看主公能不能成就我河北人的夙愿了。”
“虽说如此,但行高遭人忌,正南兄还是隐忍一些为好。”沮授叹了一口气。“这大概是我河北人近百年来最好的机会,可不能因小失大。”
审配说道:“你担心天子还是孙策?”
沮授想了想,向后靠在车壁上。“我既担心天子,也担心孙策,但是细想起来,还是正南兄说得对,我们更应该担心的是主公的身体。正南兄,大汉土崩,天下纷乱,孙策刚刚弱冠,天子初长成,主公却已经年近半百。他又是那般性情,有什么事都喜欢藏在心里,日子久了恐怕对身体不利。”
“所以我们不能只看着眼前。”审配淡淡的说道:“公与,你觉得袁熙与袁尚哪个能继承主公的大业?”
沮授惊讶的看着审配。审配面色平静,但眼神很坚定,看得出来,这个想法不是一时起意,而是盘算已久的计划。沮授一时愣住了,心里非常紧张,但他随即就意识到审配看得比他更远,计划也比他周详,更稳妥。孙策坐大,袁绍想在短期内夺回优势的可能性并不大,勉强为之,说不定反而会遭受重创。做好预案非常有必要,万一意外发生,不会手忙脚乱。
如此说来,袁谭战败被俘倒的确是个好事,继承人之争在无形之中解决了。袁熙虽然已经成年,但他才能中等,又有逢纪等青州人相辅,自然不是冀州人的选择,审配提起他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在他心目中只有袁尚最合适,幼主强臣应该是审配最乐意看到的结果。
沮授在脑海中将整个局势重新梳理了一遍,大致猜到了审配的计划,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如果照审配的计划实施,将重心放在袁尚身上,那至少在五六年之内都无法进入全面进攻阶段,反倒可能要进一步收缩防线。放缓节奏当然是好事,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谋划,但这样会不会让孙策坐大,错失扑杀他的机会?
沮授提出了自己的担心。审配摇摇头。
“公与,我刚才说了,孙策固然是劲敌,但他不是唯一的劲敌。长安的天子,益州的曹操,甚至幽州的公孙瓒、刘备,可能成为我们的对手。即使是最近非常安份的西凉人,也有可能突然跳出来分一杯羹。于扶罗已经说了几次,牛辅正在雁门一带频繁活动,似有意侵袭匈奴人的驻牧地。”
审配叹了一口气,露出几分疲惫。“群狼环伺,汝颍人却视而不见,一心撺掇着主公南征。就算打败了孙策又如何?冀州如果有失,主公依然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兖州荒残,豫州被孙策盘踞多年,世家残破,倒是寒门浊流趁势崛起的不少,黄巾也有卷土重来之势,他们能支持主公?公与,眼下孙策风头正劲,我们不宜急于出征,等一等,缓一缓,也许更好。”
沮授心领神会。“待其自乱?”
审配呷了一口酒,接着又道:“孙策出身寒微,他用的人大多类似,这些人没有什么产业可资,为了功名富贵,他们更喜欢进取,此时人人奋勇,个个争先,难当其锋。若是让他们慢下来,无功可立,自然会将心思用在内斗上。小人同而不和,此等唯利是图之辈争的都是切身利益,一得一失,锱铢必较,岂能长久和睦相处?公与,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孙策很快就会内乱丛生,自顾不暇。”
沮授连连点头。审配分析得有道理,将视野放得长远一些,眼前虽然有些困难,却不会持续太久。
“那天子呢?”
“天子啊。”审配考虑了一会儿。“公与,你觉得天子为什么半年多的时间一直没有理会郭异,现在突然派人查案?”
“孙策所迫?”
“看起来是孙策所迫,其实更像是天子引而不发。”审配皱起了眉头。“我总觉得天子是在主公与孙策之间做平衡,想两面逢源。这是天子的主意,还是荀的计划?我不清楚。不管是谁的想法,对主公来说都不是好事。不如趁着这次关中大旱的机会让朝廷威严扫地,除此后患。”
沮授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酒杯滑落,酒液洒得到处都是。
审配早有心理准备,微微一笑。“现在因天灾而亡,总比将来被主公弑杀好一些吧?这么好的机会不用,是不是太浪费了?”
沮授手忙脚乱的捡起酒杯,又取出手巾擦拭衣服,借机让自己重新镇定下来。他迅速权衡了一下形势。“正南兄,若孙策支援朝廷,如何?”
“那有什么不好?”审配歪歪嘴。“待他粮尽,我们出击,一战必克。”
第1112章 从长计议
沮授下了车,站在路边,看着审配的豪华马车在甲士们的夹侍下缓缓远去,半天没有说话。沮鹄跟了过来,见沮授神情不对,不敢多嘴,与侍从一起,将沮授护在中间。最近兵荒马乱,刺客横行,所有人都非常小心,部曲侍从不离身。
沮授出了一会儿神,说道:“去田别驾宅。”
沮鹄让人将马车赶过来,低声说道:“审治中都说什么了?”
沮授瞅了沮鹄一眼,欲言又止。他上了车,正准备关上车门,想了想,又招手让沮鹄上车。沮鹄很意外。沮授是个严父,平时很少与他亲近,尤其是在众人面前。他受宠若惊,连忙上了车,恭恭敬敬地跪在沮授对面。沮授着着儿子,心情有些复杂。如果按审配的计划,十年以后,沮鹄正当而立之年,而他却人生半百,即将迈入垂暮之年。
沮鹄能脱颍而出吗?
“伯志,你已弱冠,有没有想过以后从文还是从武?”
“从武?”沮鹄惊讶地看着沮授,随即又感觉一丝失落。沮授是河北名士,他也一直指望沮鹄能子继父业,但沮鹄显然没有他那样的天赋,不论怎么提携,他都无法在士林中出人投地。此时问他志向,显然是觉得他在学业上没什么前途,打算让他从武,做一个武夫了。
沮授看出了沮鹄的失落,却没说什么。他的确有些遗憾,但这时突然问沮鹄这件事却不是因为失望。天下大乱,武人的地位有所提高。沮鹄是河北人,审配希望将兵权牢牢的掌握在河北人的手中,不让汝颍人染指,沮鹄如果愿意从军,他不必从普通士卒做起,晋升会非常顺利。
对沮鹄来说,这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但不失为一个选择。
“怕苦?”
“当然不是。”沮鹄低下了头。“既然阿翁有意,我从命便是。”
“伯志,你已经成年了,不能再唯父是从,要有自己的主见。”沮授难得的放缓了语气,轻声细语。“天下大乱,什么时候能太平,谁也不知道,依眼前的形势来看,至少十年之内不太可能。乱世之中,能保家卫身者唯有武力。没有武力,纵有满腹诗书也难立功封侯。”
沮鹄点点头,心情舒缓了些。“阿翁说的是,冀州四面受敌,危机重重,扩军势在必然,从军也未必不是一个办法。吃苦倒没什么,我这时候不吃苦,难道要等而立之年一事无成的时候再去吃苦吗?”
沮授很欣慰。“那你收拾一下,做好准备,待我择机禀告主公,让你去义军中听令。”
“义?”沮鹄很诧异。“阿翁,为什么不让我去青州?”
沮授轻笑一声:“伯志,名师出高徒,我虽然与义不算亲近,但义却可以算是主公麾下第一战将。你跟着他,能多学一点保命的本事。青州嘛,那是青州人的地盘,我们冀州人很难插足的。”
沮鹄会意,连连点头。
沮授挪了一下身体,从袖子里取出一卷书,递给沮鹄。“这是孙策击败徐荣的战记,是南阳讲武堂的教材,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抄来的,你要用心研读,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学以致用。”他叹了一口气。“若非你是我的儿子,我本打算让你换个名字,去南阳讲武堂受训,现在嘛,只能纸上谈兵了。”
沮鹄捧着书卷,爱不释手。
侍从骑士敲敲车壁提醒沮授,田丰的宅第到了。
南阳,宛城。
周瑜按着剑,脚步轻快地上了台阶,走过前庭,和沿途正在等候召见的将领、掾吏们点头致意。众人纷纷起身行礼,面带敬畏地看着周瑜。少年得志说的就是周瑜这种人,刚刚弱冠便独领一州军事,又新娶了才女蔡琰,二十岁就走完了别人一辈子也未必能走完的路,他的人生堪称完美。
杨虑从中门走了出来,远远地看到周瑜,连忙拱手。“周将军,快请进,长史等你很久了。”
周瑜向掾吏们含笑致歉,跟着杨虑进了中门,一边走一边说道:“威方,你什么时候来宛城的,身体可好?年前出征时经过襄阳,听说你病了。”
杨虑笑道:“来了大半年了。年前病了一场,请了几位名医都没见效,便来本草堂就诊。病好了,也不想走了,蒙长史错爱,录为小吏,在门下奔走。”
“早该如此。”周瑜笑道:“你弟弟呢?”
“也在宛城呢,在仓曹为吏,正在向长史汇报,要不然他就出来迎将军了。”
周瑜扬扬眉。“怪不得我麾下的辎重校尉报怨,说现在粮草的账不好做,查得非常严,原来是你弟弟在负责啊。”
杨虑笑而不答,连连拱手。杨仪擅长心算,不管多复杂的账,到他面前都是小事,记忆力又好,根本不需要去翻账本,有好多数字都装在他脑子里,想在他面前浑水摸鱼无异于自找没趣。他年轻气盛,觉得既然张信任他,他就要尽心尽职,不能让人从中贪墨,不知道断了多少人的财路。他主动出来迎周瑜,也是想借此机会和周瑜打个招呼,并让那些人看到他与周瑜的关系,不敢轻易栽赃。
周瑜心知肚明,笑着点点头。他们来到中庭,张正在院中散步,杨仪站在一旁,报出一长串数字,一个磕绊也不打。见周瑜进来,他暂时中断,向周瑜拱手致意。
张招招手。“公瑾,来,正说你大司农从父的事,你一起听听。”
“喏。”周瑜应了一声,站在一旁。张冲着杨仪使了个眼色。“捡精要的先说一遍,待会儿再将细账拿给将军。”
杨仪应了一声,再次开始报账。周瑜静静地听着,没听一会儿,眉头就皱了起来。周忠任大司农后,开具了一份清单,派人送到宛城,请张先拨一部分钱财解燃眉之急。除了钱粮之外,还有不少布匹、纸张等特品,甚至还有三千套上等军械。
这明显过界了,超出了张能够接受的范围。
杨仪报完账,转身取出一份清单递给周瑜。周瑜接过,顺手翻了翻,转手递给随行的周峻。张淡淡地说道:“公瑾,你觉得如何?”
周瑜拱拱手。“先生,我能见见朝廷的使者吗?”
“当然可以。使者就在侧院,你随时可以见他。”
第1113章 封侯
“不急。”周瑜淡淡地说道:“我听说此次出师的账目有些问题?”
张笑了,指指杨仪说道:“小子,周将军兴师问罪来了,还不请周将军上堂宽座,仔细回答?”
杨仪不慌不忙,请周瑜上堂入座。周瑜冲着张连连拱手。“先生,你要这么说,我可就不敢坐了,这就回营待罪去。”说着,做势转身就要走。
张伸手拽住,哈哈大笑,挽着周瑜说道:“公瑾,你这不是害我吗?你今天出了这个门,蔡伯喈在史书上给我留一笔,我这恶名可就洗不掉了。”
“不敢,不敢。”周瑜笑道:“先生的道德文章都是一流的,将来名臣传中不排第一也是第二。”
张瞅瞅周瑜,笑而不语。两人上了堂,分宾主落座,杨仪开始报账,一笔一笔说得清清楚楚,有些账目出错是笔误,有些账目则明显是有人从中做了手脚,在杨仪析缕分条的讲解面前暴露无遗。
等杨仪说完,张说道:“公瑾,我们也知道将士们征战辛苦,所以该给的从不敢克扣一粒一钱。孙将军也多次关照,敢克扣军资者罪加一等。不瞒你说,南阳诸县的仓库里都被我们扫得干干净净,如果发生灾情,我只能厚着脸皮去借贷。有些抚恤还没发到位,是我的责任,但这些虚报的账目,我们也必须搞清楚,不能让南阳百姓从嘴里省出来的粮食进了某些蛀虫的口袋。”
周瑜从杨仪手中接过卷宗,郑重的点点头。“请先生放心,我一定把事情查清楚,给先生一个交待。”他又对杨仪欠身施礼。“多谢杨君慧眼,有杨君主持会计,筹措资粮,我等有福。”
杨仪顿时红了脸,连忙还礼,口称不敢。他给周瑜找了这么多麻烦,本来准备好了挨周瑜一顿驳斥,没想到周瑜反而向他致谢,倒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周瑜又问起关中的情况。他刚刚从江南回来,还不太清楚关中谈判的事。孙策一直和他保持联络,每隔几天就会有消息来,有事则话多,无事则话少。他提到了派蒋干去关中的事,目的很简单,就是推行荀攸提议的尊王攘袁方略。他也清楚,这个方略对孙策的确有利,可是困难也不小,尤其是粮食短缺很难解决。张刚刚也说了,南阳各县的仓库都空了,那如何筹备给关中的粮食就成了问题。
具体涉及到周瑜,就是需不需要从南郡和江南转运粮食,转运多少,会不会影响南郡驻军的供应。曹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下益州,超出了他们的预期,秭归、夷陵防线必须要加强,别的地方都可以缓一缓,这几个县的粮食不能动,不仅不能动,还要酌情增补。
对周瑜的问题,张做了解答。
根据孙策的计划,前后可能要给关中转运两百万石,但这两百万不需要一次性运到,第一批只准备给三十万石。这些粮食暂时由丹水、析县等五县筹措,主要以向当地世家借贷为主,以秋后的田租偿还,期限三个月,利息三分。这两年南阳没有什么战事,世家和不少百姓家里多少都有点存粮,暂时不会影响生计,能赚点利息,他们也不反对。五个县,多的七八万石,少的两三万石,筹措三十万石粮没什么问题。
根据对关中户口和驻军的估计,这三十万石能解燃眉之急,缓解灾情,稳定人心,其后再视情况而定,这情况包括灾情的发展、双方谈判的进度,逐步进行调拨。如果能将时间推迟到八月秋收以后,压力就会小得多,以南阳的户口基数和耕地面积,一次性拨付五十万到一百万都没什么大问题。如果要在秋收之前拨付,问题可能会大一点,到时候可能要从江南调拨一部分应急,或者从颍川抽调一部分。
这些都是建立在没有大战事的基础上。孙策的主体方针是能拖则拖,能谈尽量谈,但各地驻军的军粮要保证供应,随时准备作战,以战促和。如果真的发生战事,优先供应军粮。实在不行,就以高利息向世家借贷,必要的时候可以用木学堂的技术转让为条件。至于关中,不管谈判进展如此,赈济必须执行,尽可能减少饥民饿死的事情发生。区别只有于谈判顺利,就运粮到关中。谈判不顺利,就吸引饥民到南阳来,趁机抽空关中的户口。江南四郡到手之后,屯田正在展开,安置十万户是绰绰有余。
周瑜心领神会,告辞张,来到侧院。
使者周正在院中转圈。他是周忠的次子,周瑜的从兄,比周瑜大五岁,成年后一直跟着周忠,前些年吃了些苦头。他的兄弟周晖被杀后,他就成了周忠的继承人,这次周忠迁大司农,他也被天子封为议郎,奉命出使南阳。
他已经知道周瑜来了,正在等消息,一等不来,二等又不来,已经有些焦急,正在转圈,忽然听说周瑜来了,连忙回到堂上坐定,摆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看到周瑜,他才起身,来到阶下,伸手揽住周瑜的肩膀,亲热的笑道:“公瑾,别来无恙?啧啧,这带兵的就是威风。”
周瑜笑笑。“公明,你说笑了,我哪有你这天子使者威风。叔父升任九卿,你也正式入仕,待会儿谈完公事,随我回家去,我设宴为你庆贺一下。”
周眉头一挑,听说了周瑜的言外之意。“公瑾,张长史不肯接受朝廷的条件?你知道是什么条件吗?”
“听公明你的意思,这条件很诱人?”
周松开了周瑜的肩膀,来回转了两圈,在周瑜面前站定。“公瑾,封侯算不算一个诱人的条件?”
周瑜不动声色。“封谁为侯?封什么侯?”
“封你父子为侯。”周说道:“当然,孙将军父子加官晋爵是意料之中的事,毋须多言。关键是你,如果你能促成此事,天子可以封你父子为侯,你父亲为桐乡侯,你为龙舒侯。”
周话音未落,周峻已经瞪圆了眼睛,发出一声惊呼。“当真?”
周笑了,既有些得意,又有些掩饰不住的羡慕。他的祖父周景有爵位安阳乡侯,由大伯周崇继承,他的父亲周忠虽然官至大司农,封侯却遥遥无期,他也不敢奢望。周瑜这一支就更指望了。可是现在时势造英雄,周瑜依附孙策,不仅自己能以战功封县侯,连他的父亲周异都跟着沾光,封乡侯,而且龙舒县和桐乡都离舒县很近,是莫大的荣耀。
周瑜自己有了侯爵,那周异的桐乡侯就会由他的兄长周继承,然后再传给周峻。换句话说,周峻即使现在开始不努力,也可以安稳的继承爵位。官位不能继承,爵位是可以继承的。某种程度上,爵位比三公还难得。所以周瑜还没说话,周峻已经心动了。
因为这根本是一个无法拒绝的诱惑。
第1114章 云泥有别(殇今恫古盟主加更)
周瑜恍若未闻。别说兴奋,眼神连一丝波动都没有。如果一定要说有,那也是失望。
“听说成德人刘晔也在长安,兄长可曾与他见过面?”
周有些迟疑。周瑜的反应不在他的预料之中,却问起了刘晔,这让他很不安,有一种被人看穿的感觉。他转了转眼珠,顾左右而言他。“公瑾,你觉得这个条件还不够?人苦不知足,拜将封侯,这是无数人一辈子也难以企及的成就,你刚刚弱冠就得到了,应该知足。”
周瑜笑笑。“是啊,我刚刚弱冠就封侯拜将,是该知足,可以解甲归田,放马南山了。”
“噫,公瑾,我可没这个意思,你正当年华……”周说了一半,突然听懂了周瑜话里的讽刺,顿时尴尬无比。他看着周瑜,周瑜也看着他,还是那么平静,看不出一丝情绪的变化,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与他无关。他讪讪地笑了两声。“公瑾,我可没这意思,这……是朝廷的旨意。”
“朝廷还有其他旨意吗?”
“公瑾,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周瑜吁了一口气,沉吟片刻。“兄长,都是自家人,我就直话直说了,这个要求太过了,完全不可能。当然,你是我的兄长,不能不留点情面,要不然叔父这个大司农也难做。这样吧,旨意是给孙将军的,孙将军对张长史有授权,在张长史的权限范围内,他可以酌情处理。现在已经过了张长史的权限,我建议他送你去平舆,由孙将军亲自处理,如何?”
周眼珠转来转去,猜测着周瑜的言外之意。
“不过,我事先提醒你,平舆与宛城之间相距数百里,一来一去,最少也要半个月,孙将军公务繁忙,能不能及时见你,我也说不准,万一不凑巧,你甚至可能要追到吴会去。当然这样也不错,顺便看看吴会屯田的情况,知道粮食来之不易,将来向天子回报时,也能言之有物。”
周这次终于听明白了。这个要求太过份,要改趁早改,要不然让你到豫州、扬州跑一圈,千里奔波还是小事,耽误了时间是大事,关中可等着粮食救命呢,他要是迟迟见不着孙策,关中就完了。而要做到这一点太容易了,张派人通知孙策一声,就算孙策在平舆,要躲着他也容易得很。
张没有直接赶他走,不是给他面子,是给周瑜面子。
周咂了咂嘴,不轻易的挥了挥手,示意侍者退下。周峻是周瑜的从子,贴身侍从,不用退下,所以他站着没动。周瑜转头,对周峻说道:“元山,你去见张长史,就说我正和公明说话,你向他借《汉书》一观,尤其是《王莽传》,借来抄两遍。”
周峻一听,脸色顿时一变,低下头,应了一声,转身去了。周不悦。“公瑾,你这是……”
“读史明理。”周瑜淡淡地说道:“他跟着我征战,没什么时间读书,要补补课。”
周的脸颊抽搐了两下,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他反应再慢,也知道周瑜不是简单地让周峻读书,这分明是一个惩罚,惩罚周峻刚才的反应。读书很正常,抄书也很正常,可是抄两遍就不正常了。他沉下了脸,盯着周瑜,嘴角撇了撇。
周瑜看着周,平静如水,温润如玉,连一点锋芒都看不到,却让人有一种无隙可击的感觉,就像面对一座坚城。别说攻击,就算是看一眼都让人绝望。
周收回了自己的眼神,从袖子里抽出另一份清单,递到周瑜面前。周瑜接过来扫了一眼,点了点头。这份清单理性了很多,主要是粮食、布匹,军械也减到了三百套,如果说有什么意外的话,就是丝帛要得有点多,而且不是今年一年,是希望建立一个长期的供赋制度,并要求在武关建市,保持商路畅通。
“公瑾,这个可以了吧?”
“可不可以,要由张长史来决定,到时候你们再谈。”周瑜将清单递了回去,云淡风轻地说道:“我只能给你一个建议,能在南阳谈,尽量在南阳谈。南阳要不到的,你到平舆也要不到。”
“那……南阳谈成的,孙将军都能答应吗?”
周瑜抬起眼皮,瞅了周一眼,意味深长的说道:“兄长,孙将军能将荆州军务交给我全权处置,他还不放心张长史处置荆州的政务?你别忘了,我请孙将军到舒县居住,张长史却是孙将军请来的名士。”
周很尴尬地笑了。他听懂了周瑜的意思。张能决定是否满足朝廷的要求,周瑜也不需要朝廷封侯,他铁了心依附孙策,要做开国功臣,根本不在乎朝廷的封赏。他视作不次之赏的封侯在周瑜的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反而是个避之不及的麻烦。
唉,刚才那么兴奋,真是丢人啊。
说完了公事,周瑜起身告辞。张坐在堂上,周峻低着头站在阶下,手里抱着一卷书。周瑜上了堂,向张致谢。张笑道:“少年无知,教训两句便是了,没必要抄书吧,《王莽传》五万余言,看一遍都累人。”
周瑜拱拱手,笑道:“五万余言虽然不少,能睹一朝兴衰,也是值的。况且长史的批注一字千金,他能有机会观瞻学习,累一点也是值的。”
张眉头微挑。“一朝兴衰?我听说蔡伯喈欲为新莽作史,另写《新书》,不会是真的吧?”
“确有此事。”
张身体微微前倾,脸色凝重。“为何?”
“无他,正视史实而已。”周瑜很好奇。“怎么,长史觉得不妥?”
张眉头紧锁。“岂敢,我只是觉得,在为新莽作史之前,是不是先为西楚作史,也许更有借鉴意义。”
周瑜轻声笑了起来。“长史有所不知,《西楚书》已经完稿,正在派人抄写副本,其中一份很快就会送到长史手中。”他端起案上的水杯,眨眨眼睛。“蔡祭酒说,他会对得起襄阳书院耗费的每一粒粮,每一枚纸。”
张斜睨了周瑜一眼,忍俊不禁。“看来我这吝啬的恶名已入青史,洗不掉了。”
“岂敢,岂敢。我刚才说过了,长史位列名臣传是意料之中的事,区别只有于位次。”周瑜顿了顿,又道:“这是孙将军的意思,不掩功,不讳过,秉笔直书,为后世垂范。”
张扬了扬眉。“这么说,我倒是有些期待这《西楚书》了,不掩功,不讳过,有此六字,当为作史典范,开一代风气。”
第1115章 具装
马超带着庞德等人飞奔而至,在湖边下马,将马缰扔给庞德,看着湖边等候的小船和船上的庞统,脸色微变。“一定要上船吗?”
“不用。”庞统笑了,迈步一跃,上了岸。“等着吧,将军正在议事,待会儿就来。”
马超如释重负,重新露出灿烂的笑容。他看看四周,凑到庞统身边,轻声说道:“我刚刚收到家书,家父特地挑了两匹性情温顺的西凉马,三将军一匹,尊夫人一匹,希望能稍慰尊夫人乡土之思。”
庞统心领神会。“多谢将军了。”
“应该的,应该的。”马超咧着嘴笑道:“将军面前,还请士元多多美言。家父虽然在西凉多时,毕竟不能与韩文约比肩。”
“放心吧,将军心里有数。交友交心,不是只论势力。”
“那是,那是。”马超开怀大笑。有了庞统这句话,他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算是落下了。他接到马腾的家书,说了与蒋干见会面的经过。马腾只提供了两百匹战马,韩遂没有违背他们之间的约定,但他在这个时候派韩银送韩少英到汝南完婚,并以五百匹马为嫁妆,已经把马腾比了下去。韩银以送嫁为名,带了一千骑士来,这分明要是讨一千套甲胄、军械的意思,就算孙策打个折,至少也要将韩银的亲卫营三百骑装备起来。如此一来,韩遂的实力将有明显的提升,马腾就成了最弱的那一个。
庞德很久以前就提醒马超这一点,所以马超写家书回关中的时候,特地提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孙策的妹妹孙尚香,一个是庞统的夫人张子夫,孙尚香好武,张子夫是关中人,都喜欢骑马,马超请马腾准备两匹好马,特别送给这两人,不仅要强壮,更要漂亮。
女人与男子毕竟不同,爱美之心更加强烈,对坐骑的外形要求也更高,她们一直没有找到满意的坐骑。庞统从来没提过,孙尚香和她关系不错,经常一起骑马,来营里挑选马匹的时候说起过。庞德记在心上了。
“突然叫我来,是有行动吗?”
“大热天的,能有什么行动。有件东西,要请你参谋一下。”庞统说着,招招手,有两个人抬着一个箱子走了过来。马超看着那两人有些眼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正翻着眼睛挠头的时候,庞德一语道破。“将军,这是南阳铁官的匠师。”
马超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态度立刻恭敬了几分,不敢摆少将军的谱。南阳铁官是当前冶铁水平最高的铁官,发往关中的军械大多都要由南阳铁官负责,他要是惹了这些人,到时候发给马腾的军械也许就会降一个等级。
那两个工匠虽然只是普通匠师,却已经习惯了这种待遇。这也是他们愿意在南阳铁官效力的原因之一。虽然是工匠,却能凭自己的技艺得到应有的尊敬,这比单纯挣钱多更有成就感。当然,南阳铁官的匠师收入也不低,一个普通匠师也能年入百石。
他们放下箱子,轻轻一拉,大箱子像变戏法一般拉开,分解成几个小一号箱子。仅是这一手,这就让马超等人叹为观止。但更让他们惊喜的还在后面,匠师们将箱盖一一打开,每只箱子里都是一件精甲,却不是人的甲胄,形状很怪异。
马超突然屏住呼吸,大叫一声:“具装?!”扑上去拿起一件,举在面前细看,就像看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越看越欢喜。他连声说道:“令明,你看你看,这花纹多漂亮,这是具装啊,真正的具装。”
庞德也很兴奋,拿起一件,掂了掂,便有些意外。“这么轻?”
马超也发现了。“是唉,好像份量不太够。”
一个匠师矜持地笑道:“将军放心,这具装虽然比常见的具装轻一些,但坚固性却一点问题也没有。我们做过试验,除非用特制箭矢,否则这些具装五十步能防一石弓弩,八十步能防两石弩,百步即使是四石强弩也无法射穿。”
“当真?”马超将信将疑。高级将领穿的鱼鳞甲也不过是这样的防护能力,这具装又不是鱼鳞细铠,怎么可能有这样好的防护力。
匠师声音不大,但自信满满,甚至有几分傲慢。“南阳铁官,从无虚言。”
见匠师这么自信,马超不敢再质疑,否则这些匠师会翻脸的。“你们怎么做到的?”
匠师笑而不语。庞统咳嗽一声,笑道:“马将军,装起来试试吧。”
马超有点不好意思。他知道自己越界了,打听技术细节是非常犯忌的,连忙招呼庞德卸下一匹坐骑的马具,将具装组装起来,然后他亲自上马试乘。具装很精致,份量也比想象的轻,战马跑了百十步就适应了。马超开始策马小跑,具装甲骑并不需要快速奔跑,即使冲阵也只是小跑,只要保证人马的安全,小跑也足以击破步卒的防守。
两名匠师跟了上来,一人一边,一边观察战马的奔跑状态,一边大声说着马超不懂的术语。有了刚才的教训,马超也不敢多嘴,只是按照他们的吩咐做出各种战术动作。有时候匠师提一些问题,他也要很认真的思考之后再回答,有时候还要重复做动作,细心揣磨其中的区别。
他很清楚,南阳铁官试制具装肯定会遇到很多问题,要想在秋季战事中使用上具装,他必须和这些匠师合作,尽可能缩短研制的过程,尽可能多的解决问题。这不仅关系到孙策能否击退袁绍的攻击,同样关系到他本人能否再立新功。
袁绍麾下有三百具装甲骑,那是袁绍的杀手锏。孙策不太可能拥有同等数量的具装甲骑,他几乎肯定要面对以少敌多的局面,将技术优势发挥到极致,就是他取胜的希望之一。
等马超和匠师们完成试验,回到湖边,孙策的楼船已经靠岸。孙策下了船,正与庞统说话。见马超回来,孙策举起手,打了个招呼。
“孟起,感觉怎么样?”
“好,非常好。”马超翻身下马,乐不可支。“将军,虽然还有一些小瑕,却不是什么大问题,他们是怎么做到的,第一次就做得这么好?我觉得这些人太能干了,个个都是大匠的资质啊。”
“你少拍马屁。”孙策忍俊不禁。为了这些具装,他花了多少心血,马超是不会知道的,他也毋须知道。这些甲装的图纸、材料、加工工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是绝密。尤其是材料,这可是黄承彦在冶金工艺上的最新成就,甚至还包括了一些炼丹道士的心血结晶。
马超哈哈大笑。
孙策笑了两声,问道:“孟起,问你一件事,能将长矛加长到一丈五以上吗?”
第1116章 稀客(求保底月票!)
一寸长,一寸强,这个道理谁都懂。
可是在这个没有马镫的时代,能在马上持矛而斗已经不易,为了防止摔下去,大多骑士在发起攻击时并不会端平矛戟进行攻击,也不会全速冲锋,而是矛头稍稍向下,利用体重发力,突破对方的甲胄防护。战术决定武器,所以绝大多数骑士的矛戟都只有一丈二三尺,大概是身高的一倍半到两部。
用更长的矛戟当然占优势张飞用丈八矛几乎打遍长安无敌手对骑士的要求也更高,如果掌握不好,长度不仅不能提供优势,反而会影响战斗力。张飞与吕布交手时就遇到这种情况。高手相争,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即使是细微的失误也可能决定胜负。
称作马的丈八长矛真正大放异彩是在马镫发明之后的魏晋南北朝并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孙策问马超能否将现有的长矛增加一丈五,提升两三尺的长度,却对骑士的武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马超仔细想了想,说道:“可以是可以,但需要对马鞍做一些改进,前后桥增加高度,可以增加冲击时的稳定,但鞍桥太高会影响上下马,可能要专门配备一个侍从才行。”
“白士中能有多少人可以胜任?”
“一半吧,训练一下,也许可以更多一些。”
“那你先试试着。”孙策做出了决定。他本来想将马镫的秘密先用在具装甲骑上,可是马腾居然想玩手段,让他对马家父子不太放心,决定再保留一段时间,虽然不知道还能保留几天。在骑兵越来越得到重视的情况下,马镫的出现已经是必然,只需要一个火花闪现。
马超有点勉强,但还是答应了。孙策身边通晓骑战的不是他一个,他如果拒绝,这个机会很可能就落到别人手里了,比如阎行,比如郭武、徐盛,都有这个能力。
不出马超所料,孙策又让郭武等人依次试用具装。在他的计划中,这些精锐骑士配备具装势在必行,他没有足够的战马资源,无法像袁绍那样装备三百甲骑,他只能充分发挥人的优势,将这十几名骑士的能力发挥到极致。如果有具装,上次损失不会那么大。
在郭武等人试用具装的时候,孙策和马超交流了相关情况。马腾和韩遂提供的战马正在赶来的路上,总共一千匹战马,有三分之一要留给周瑜,剩下的将在一个月内运到平舆。这些马长途跋涉,掉骠是必然的,到平舆后第一件事就是精心喂养,恢复体力。汝南没有牧场,也没有专门的牧草,只能用粮食喂养,孙策为此要准备大批粮食。在目前的形势下,如何严明军纪,利用好这些粮食,不让某些人从中牟利,就成了孙策与诸将反复交待的事情。
军正高柔已经汇报了好几起盗售军粮的事件,主簿杨修也提出加强粮食管制,其中一些证据就指向骑兵,包括马超率领的义从骑。一匹战马的粮食配额相当于两个骑士,一名骑士手中至少有三份口粮,如果有人将战马的配额卖掉,用草料代替,平时看不出来,一旦发生意外,需要骑士上阵,战马的体力会严重不足。
孙策也不掩饰,开门见山的提出了证据。马超顿时急了,咬牙切齿的对天发誓,回去一定严查,抓住一个处理一个,绝不姑息。孙策相信他。对马超来说,这点卖粮的收入不值一提,影响了他立功才是大事。况且马腾在关中等着粮食救命,他在这里盗卖军粮也说不过去,马超再没脑子也不会干这种事,肯定是部下骑士的个人行为。人无完人,哪儿都会有见利忘义的人。
试乘完毕,马超急着回去查案,连饭都没吃就走了。
孙策接到孙坚的消息,太尉朱因灾异免职,有些心灰意冷,不想去长安,孙坚就建议他散散心,到南阳、颍川一带走一走,看看新政成果。朱接受了,但他的想法更大,他不仅要看南阳、颍川,还想看吴会,顺便回家省亲。
故主到自己的辖区参观,孙策肯定要热情接待。他能有今天,占了朱不少光。如果不是太尉军令,他也没那么明正言顺。现在用不上了,这份情义还在。何况朱虽然有点老顽固,个人品德无亏,还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前辈和长者。
孙策本来打算亲自去迎,可他现在确实走不开。他就是中枢神经,围着他转的谋士就有数十人,卫士近千人,每天都向他请求汇报的人也有几十人,他一动,这些人都要跟着动,对沿途各县都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孙策想来想去,决定安排一个有份量的代表,代替他去陪同朱。
派谁去?孙策一直没想好。
袁权提了一个建议,她觉得许虔可以胜任这项工作。许家是平舆大族,许虔是名士,身份足够。许劭与孙策闹得不愉快,但许虔却很识时务,合作得非常不错,尤其是平舆工坊两次建设,许家都提供了很大的方便,许虔的夫人陈氏忙里忙外,是袁权的得力助手,陈逸虽然没有入幕,在民间舆论也给了孙策不少正面评价,应该说,许家就是孙策处理汝南世家的最佳典范,让许虔出现迎接朱,既是对许虔的嘉奖,也是以示公正的机会。换成孙策的亲信,朱说不定还会以为是假象呢。
孙策觉得有理,派人请许虔来,把情况说了一遍。许虔一口答应,又主动推荐了他的内弟陈逸。
孙策答应了,派人请陈逸来。陈逸很快就来了,但不是一个人,与他联袂而至的还是两个人,一个是不久前刚刚弃官而归的山阳太守袁遗,一个是袁遗的表弟何夔。他们正好在平舆访友,与陈逸相谈甚欢,听说孙策请陈逸相见,便不请自来。袁遗是想借机见一见袁谭,何夔却是想见孙策本人。
对袁遗的来访,孙策并不意外。他选择了弃官归乡,就是有意与袁绍保持距离,来探望袁谭也是可进可退,袁绍知道了也不能说什么,反倒欠他一份人情。何夔主动来见却有些意外,这位可是很傲气的名士,袁术曾派人请他,被他严辞拒绝,搞得袁术很没面子。如果不是因为有姻亲,袁术肯定要把他干掉。
何夔个子很高,有八尺三寸,再加上高冠,看起来像根柱子。身材魁梧,再加上不苛言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让孙策倍感压力。
第1117章 不比从前(求保底月票!)
有压力的不仅是孙策,一向大方得体的袁权也有些不适,本该第一时间出来布设酒宴的她站在后堂来回转圈。
见酒水饮食迟迟没有上来,孙策很是意外,以为袁权有事出去了,没人安排,便让人去看看。过了一会儿,朱然回来,神色有些不安,悄悄地示意孙策出来看一下。孙策不解,向陈逸等人告了罪,起身来到后院,一看袁权脸色不对,连忙上前询问。
见孙策来了,袁权很是为自己的失职内疚,连忙向孙策表示歉意。
“怎么了?”孙策拉着袁权的手,发现她的手有些凉,手心还有汗。“身体不舒服?”
“不是,今天准备不周,恐怕要怠慢贵客了。”
“贵客?陈逸还是袁遗?”见袁权脸色更加不对,孙策咧了咧嘴。“你不会是说何夔吧?”
“除了他,还能有谁?夫君,你不会不知道他是谁吧,阳夏何氏可是陈国鼎鼎有名的名族。”
孙策挑挑眉。“怎么,比你四世三公的袁家还有名?”
“若是我家盛时,倒不至于如此。可现在不比从前,这里又是军营,各种食材有限,多是一些家常菜蔬,没有一件山珍海味,又没有准备,急切之间能做出什么美味?这何家是出了名的豪侈,何叔龙幼承家风,一般饭菜是入不了口的……”
听袁权这么一说,孙策倒想起一件事来。他对何夔的生活习惯不太清楚,但是对他儿子何曾的豪奢却不陌生。何曾是西晋开国功臣,位至三公,一餐费至万钱,还说没有下筷子的地方,开了一个非常不好的头,当时就被很多人批评。
原来这也是何家家风啊。
“既然如此,那就别费心了,请他吃工作餐。”
“工作餐?”袁权一头雾水。
“平时招待办事人员吃什么,就让他吃什么。反正不管你怎么准备也达不到他的标准,索性简单点。”
袁权想了想,用力点点头。“说得有理,出奇制胜,说不定倒能歪打正着,落个节俭的名声。他是陈国名族,又是党人,在士林中颇有影响,若能为夫君扬名,不失为美事。”
见袁权误解了自己意思,孙策不禁发笑。看来袁权今天是真的被何夔镇住了,接连说错话。类似的情况,在平时是不可能出现的。由此可见,每个人都有她的承受能力,一旦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她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袁权出身豪门,承受能力强一点,却也不是无极限。
孙策转身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挑挑下巴。“你刚才说现在不比从前,是什么意思?”
“啊?啊!”袁权愣了片刻,忽然惊醒,顿时窘迫不堪。“夫君,妾身没有别的意思,你可千万别……”
孙策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按在袁权微烫的唇上。“别解释,解释就是掩饰,现在不跟你理论,等送完了客人,我再和你好好掰扯掰扯。”说完,不等袁权说话,快步走了。
袁权懊悔不迭,心乱如麻。虽然知道孙策大多是和她开玩笑,并不会真拿她怎么样,她还是为这句失言而不安。孙策再大度,毕竟出身寒微,骤然富贵,常与名士贵人来往,心里不可能不自卑,只是平时不表现出来罢了。真伤了他的自尊,他也许比谁反应都要激烈。孙坚、孙权可都是这个性子,孙策岂能例外。
孙策回到前堂,向陈逸等人拱拱手,笑道:“惭愧,惭愧,不知道诸位大驾光临,没有准备,只能请诸位吃便饭了。军中饭食,只能管饱,口味却着实不怎么样,届时如果不合口味,还请诸位贤达海函。”
许虔在太守府任事,经常奉命来向孙策汇报工作,知道孙策这儿虽然没什么山珍海味,做得却很精致,也没往心里去,只当是孙策客气。陈逸等人也没多想,袁遗还附和了一句,以示他也是在军中吃过苦的。
几句话一说,几个人就闲聊起来。孙策虽然少年成名,但是没什么架子,原本的粗鲁也有了几分随性的意思。许虔等人是经常见的,他说得不多,大部分时间是和何夔交谈。天南海北,天文地理,他大多都知道一些,虽然没有正式拜师读书,身边有郭嘉这样的谋士,有杨修这样的儒生,偶尔也能拽几句文,尤其是《左传》,他最近读得不少,还特地抄了一份张昭的《春秋左传注》来细读。况且孙家没有学问也不是什么秘密,何夔对他的期望原本不高,现在听他说得还算入理,已经有些超出预期了。
宾主相谈甚欢,只是何夔一直很高冷,不管孙策说什么,他从头至尾都没笑过,和孙策也没什么眼神交流,耷拉着眼皮听,偶尔点点头,那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让孙策很不爽。
到了用餐的时候,袁权带着几个婢女奉上酒食。虽然没有完全按孙策说的便饭,但也不如平时精致丰盛。孙策一看,就知道袁权心里还是有些紧张,大失水准。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即使袁权没发挥出水平,也比真正的军中伙食好多了。
他看着何夔,非常想知道这位吃惯了美食的名士能不能把这顿饭咽下去,会不会说无处下箸。
许虔见案上简单的几样饭菜,有点意外,尝了一口,又觉口味大不如平时,大感诧异。不过他是聪明人,目光不经意的一扫,见孙策目不转睛地看着何夔,嘴角还有些淡淡的笑意,随即“明白”了。不用说,这是孙策故意显示俭朴啊。这样的好事,岂能让何夔独占,汝南地皮被孙策刮了三尺,陈国也不能例外,何家可是阳夏数一数二的大族,油水厚着呢,应该让他们也分担一点。
“将军能以身作则,真是令人敬佩。”许虔轻叹道:“张府君时常对府中掾吏说起将军节俭,要我们节省粮食,共度难关。我们都以为张府君言过其辞,今日一见,方知张府君句句属实。佩服,佩服。”
对许虔的捧场,孙策有点意外,但并不惊讶。许虔一直很配合的。
陈逸听了,再次打量着案上的饭菜,虽然有些失望,却还是吃了起来。他的父亲陈藩被阉竖杀害后,他逃亡了很多年,比这苦的日子他都熬过了,今天也没什么。袁遗勉强吃了两口便停下了,自称饱了。他虽然做过太守,领过兵,但他可没有与普通将士同甘共苦的习惯。
何夔吃了一小口饭,含在嘴里,半天没有咽下去,脸上的表情一时间变得极为丰富。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嘴里的饭咽下去,强笑道:“将军平时就吃这样的饭食?”
第1118章 何氏家风(殇今恫古打赏加更,求保底月票!)
“是啊。”孙策捧起碗,吃了一大口。饭菜的味道一般,可是看着何夔难受,他有一种恶作剧得逞的兴奋,胃口大开。“足下觉得如何,尚能下咽否?”
何夔非常勉强地点点头。“呃……尚可。”
“那就多吃一点。足下身形魁梧,想必饭量不小。”孙策很满意。“我久仰足下大名,有很多问题想请教,愿与足下秉烛夜谈。”
何夔沉默了片刻,强笑道:“多谢将军错爱,只是夔有俗务在身,亦不习军营,不便久留,还请将军见谅。今日冒昧,叨扰将军,下次当备礼拜访。”
孙策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散去,很是惋惜。“闻说令祖曾以大司农行车骑将军事,征伐匈奴,我心向往之。如今天下扰乱,匈奴人又蠢蠢欲动,本想追前贤故事,驱逐匈奴,奈何足下要务缠身,不能请益,实在可惜。”
何夔眼神疑惑,一时分不清真假。“将军,中原未定,如何能用兵并州?”
“是啊,天子西迁,中原州郡各自为战,自顾不暇,的确难以措手西北。就算天下初定,户口损耗,仓促北伐,恐怕也难免有高祖帝平城之难,每念及此,我就辗转难眠。想我华夏衣冠却被胡虏侵袭践踏,纵有山珍海味也食之无味,难以下咽。”
孙策本来只是说了玩,借着何夔曾祖何熙的事来调侃何夔。何熙是东汉和帝年间人,汉和帝时代可以说是东汉最后的辉煌,经济、政治、军事都达到了巅峰,堪称东汉的盛世,其后就开始走下坡路。后世有学者分析,盛极而衰只是表象,归根到底还是所谓的盛世往往是各种矛盾积累到了一定程度,开始由积极的作用转向消极。
比如人口的增加。对于农业社会来说,人口增加,社会财富才会增加,才能有足够的人力、物力对外征伐。但人口增加也意味着土地不足,再加上土地兼并,流民的苗头已经萌芽。
比如儒学的深入人心。光武帝奖励气节,东汉儒学大盛,一方面加强了中央集权,使朝廷更有效率,但集权也让部分利益集团控制权力有了机会,外戚与外朝争权开始初现苗头。儒门辛苦了两百多年,终于看到希望的时候,却发现被离皇帝最近的外戚先摘了桃子。
儒学的得势还有另外一个不可忽视的影响,那就是尚武之风消失殆尽。因为社会安定,战争少,以战功入仕几乎不可能,远不如读书来得便利,士大夫阶层纷纷转向儒学,允文允武的风气渐淡,投笔从戎也不再是佳话,重文轻武初现苗头。
何家也是代表之一。何熙曾率兵征讨匈奴,但他的子孙却都是儒生,空有一副伟岸丈夫的躯干,精神却逐渐文弱。到了何曾那一代,已经堕落成了伪君子。
孙策对此深感痛惜,看到何夔这副道德君子的模样便有气,想拿他开开涮,可是话一出口,他便想到中原内战之后的五胡乱华,心情实在好不起来,玩笑中多了几分真诚,斗气便真成了愤怒。
何夔犹不自觉,轻笑道:“将军心忧天下,令人佩服,不过夔以为将军有些过虑了。匈奴衰落已经近百年,如今不过是朝廷豢养的一条守门犬而已,岂能和秦汉之际的匈奴人相提并论。就算中原有所损耗,匈奴人也不足以为患。”
孙策眼神闪动,将手里的碗筷轻轻地放在案上,神情凝重。他原本对何夔还有几分敬意,此刻听了这句话,忽然意识到自己想差了。风气的变化岂是一朝一日,魏晋风度从来就不是突然兴起,学界早有共识,所谓清谈便来自汉末士大夫的清议,区别只是莫谈国事,更加务虚而已。可是汉末士大夫何尝务实,他们抱着几本经书指点江山,却不肯睁开眼睛看一看真实的世界。
眼前的何夔便是典型,他觉得匈奴人不足国患,却忘了匈奴人是少数民族中最深入汉境的一个,托以袁安为首的鸽派之福,他们既得到了汉人农耕的好处,又保留了游牧民族的本性。当匈奴人仰慕中原文化,想进一步融入华夏民族时,中原的士大夫却妄自尊大,依然以夷狄视之,不肯接纳匈奴人中的佼佼者,结果逼得刘渊起兵造反,占据并州,建立赵汉。
说来真是讽刺,士大夫抛弃了刘汉,匈奴人却以刘汉后裔自称。
孙策越想越生气,忍不住说道:“敢问足下贵庚几何?”
何夔目光闪烁,撇了撇嘴,以为孙策有联姻的想法。孙家寒门,想跻身士林,婚姻便是最好的途径。如果不是娶了袁术的女儿,他根本不可能有今天。而且他听说孙策好色,虽然尚未正式娶妻,却已经纳了几个妾,冯方本是庸人,却以进女受宠,眼下在颍川屯田。桥蕤的两个女儿虽小,却有国色,颇得孙策喜欢,所以也得以屯田砀山。可是他却没有和孙家联姻的感觉,丢不起那个人,阳夏何家也丢不起这个人。
“夔刚刚不惑,尚未有一子半女。”
孙策一怔,觉得何夔答非所问,莫名其妙。他看了何夔一眼,见何夔微微仰首,抚须冷笑,脸上明显有不屑之意,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勃然大怒。你以为我想和你家联姻?错了,我想让你家绝后。既然何曾那种混蛋还没出生,那就别生了。
“原来如此。”孙策冷笑道:“那倒也不是坏事。”
何夔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年近不惑还没有子嗣,这可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他沉下了脸,原本看起来就严肃的脸简直就是铁板一样,又冷又硬。
“将军何出此言?”
“无他,只是为足下着想尔。”孙策不紧不慢地竖起两根手指。“足下不入仕途,不治产业,无立身之能,想必是依赖祖业,寄食而已。若能勤俭持家,以何家几代先人的积累,想必也能支撑一段时间,偏偏足下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生活得很精致,以你家的产业,恐怕也只养得起你一人,生子也未必能养。此其一也;足下虽然年近不惑,也算是读过一些书,但泥古不化,只能空谈道德文章,却不解圣人本意,更不知世事艰难,虽曰不惑,其实糊涂至极。就算生了儿子也未必能教。此其二也。生而不能养,养而不能教,有此二者,不如不生。”
第1119章 这事我在行
何夔的脸原本只是一块生铁,又黑又冷,听完孙策这几句话,生铁被扔进了熔炉,烧得通红,火辣辣的疼,一直保持得很好的矜持不翼而飞。他怒视着孙策,厉声喝道:“孙将军,这就是富春孙氏的待客之道吗?何夔真是孤陋寡闻,今天算是开了眼界。”
许虔与陈逸大惊失色,不知道事情怎么会闹到这一步。孙策原本和何夔说得那么亲热,怎么突然就翻了脸。孙策讽刺何夔无后,何夔讽刺孙策出身寒微,这可都是直捅要害,绝不是开玩笑。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起身。陈逸举起酒杯,赶到孙策面前。
“将军,任城大捷,敢以此杯贺将军大捷。”
何夔冷笑一声,推开赶到他面前,准备拉他出去的许虔。许虔虽然也是成年人,可是身高体量都不能和何夔相比,被何夔一推,险些摔倒。何夔喝道:“无诏兴兵,擅自攻伐,乃是大逆之罪,有何可贺?”
见何夔暴怒,孙策反而冷静下来,越发从容。他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嘴角挑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是吗?无诏兴兵,擅自攻伐?足下是知道什么内幕,还是另有所指?”
“难道我说错了吗?”话一出口,何夔就后悔了,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说出去容易,收回来可见难了。眼看着愉快的聊天已经不再可能,他起身就往外走,想趁怒离开,保留最后一丝体面。孙策是蛮不讲理的武夫,他可是士林敬重的名士,孙策不要脸,他还要脸呢。
孙策看在眼里,也不阻拦。何夔走到门口,弯下腰,刚准备穿鞋,眼前忽然一暗,抬头一看,两个甲士并肩站在他的面前,虽然谁也没说话,脸上甚至都没有横眉冷目的凶悍,但他们的沉默却让他内心升起一阵寒意,熊熊燃烧的怒火也被压得一窒,近乎熄灭。
何夔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由红变白。他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他毫不怀疑,如果他坚持要走,对方会毫不犹豫的拔刀砍人。他虽然身材魁梧,却没什么武艺,真要动粗,肯定不是这两人的对手。
忽然之间,何夔有些遗憾当初没有学点武艺,要不然何至于这么狼狈。他缓缓站起身,努力让自己不失态,维持着最后一丝尊严。“将军这是要以武力迫人吗?”
“我孙家本是寒门武夫,以武力迫人乃至杀人,原本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足下何必大惊小怪?足下是名士,王睿、张咨总该听说过吧?”
孙策不紧不慢,耷拉着眼皮,甚至看何夔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他想起一件事,这位何名士不肯投袁术,也没有投袁绍,最后投曹操了。但曹操可不是什么善茬,他驭下极严,动不动就体罚属下,何夔为了避免受辱,就在身上带着毒药,以示不屈,曹操也怕他自杀,所以不敢惩罚他。
听起来,这是一件很有气节的事,其实他真是怂到家了。嘴上很硬,身段却很软,真要不想受辱,辞官不干就是了,何必摆出这么一副威武不能屈的模样。细细想来,大概只有一个原因:他吃不了苦,受不了穷,做不了陶渊明,只能为五斗米折腰。何家是阳夏世家,但何夔后来做了魏国的太傅,他的儿子又做了晋国的太尉,这父子俩其实没什么节操可言。
何夔能在历史上留下不错的名声,很可能是因为陈寿作史时,何曾位高权重,陈寿不敢明写何夔不是,只能说些不着边际的虚誉之词。何夔身处乱世,曹操又是一个敢用人的君主,何夔却无功可述。陈寿只能夸他的德行。曹操是重德行的人吗?何夔在曹操手下做了二十多年,最后封侯却是因为他支持曹丕,是典型的曹丕党。
也就是说,这人就是个嘴货,虽然不至于一无是处,但才能配不上名气却是事实。这样一个人如果安份守己,那就罢了,你做你的名士,我打我的江山,井水不犯河水。可是既然你撞到我的手上,我就不能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了。
对付这种人,我在行啊。
见孙策不以门户为耻,何夔一时无计,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愣愣地看着孙策。许虔爬了起来,赶到何夔身边,连连给何夔使眼色,示意他不要意气用事。何夔是他的内弟陈逸带来的,许劭殷鉴在前,他可不希望何夔步许劭覆辙,影响陈逸的前程。他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机会的。
何夔心慌意乱,根本没留意许虔的眼神。他以前遇到的都是名士儒生,大家都是讲道理的人,即使发生冲突,最多不过互相骂几句,连动手撕打的都没有,更不可能拔刀砍人。今天与孙策发生冲突完全不在他的计划之中,突然面对生死威胁,他有些乱了阵脚。他当然听说过王睿、张咨,那可都是被孙坚砍掉的名士。有其父必有其子,他今天说不定会成为孙策的刀下鬼。
他向袁遗投去求援的眼神。在他看来,这儿能救他的只有袁遗。孙策兴起是因为袁术,袁遗是袁术的堂兄,又是他的表兄,只要袁遗肯出面,孙策多少要给点面子。
袁遗低着头,后悔莫及。他懂何夔的意思,也想救何夔,却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这样的面子。不久前,他还和孙策为敌呢,如果不是灵机一动,及时弃官而归,他现在就和袁谭一样做俘虏,哪有在孙策面前说话的资格。他不说话也许还好一点,真要惹怒了孙策,别说救何夔,说不定会将自己牵扯进去。
能救何夔的人,只有许虔和陈逸。
陈逸真的急了,连连向孙策拱手。“将军,何叔龙书生意气,一时出言不逊,还请将军见谅。君子和而不同,有所分歧乃是常事,何必出恶言,动凶器?这要是传出去,人皆言其狂,于他无损,却误会将军不能容人,对将军求才大不利。”
孙策笑了,举起酒杯,和陈逸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足下放心,我孙家虽是武夫,杀敌无数,却不会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下手,这点气量还是有的。其实呢,我也是为他好,君子固穷嘛,我这儿的饭菜虽然差一点,终究还能裹腹。他如果连这样的饭菜都无法下咽,又怎么能养得起妻儿?唉,对了,何叔龙,你没孩子,有妻妾吗?”
何夔强忍着怒气。“我虽然没什么本事,尚有几亩薄田,还养得起家人。”
“是吗?”孙策歪歪嘴,似笑非笑。
何夔突然打了个寒颤,顿时后悔莫及,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
第1120章 百无一用(求推荐票,求月票!)
孙策起身,背着手,来回转了两圈,抬起头,对何夔说道:“我想请足下在营中盘桓数日,可否?”
何夔脸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已经猜到了孙策的意思,知道这次麻烦大了,何家数代积累的产业都将因为他的意气毁于一旦,他却无力阻止,只能看着灾难降临。
孙策又对许虔、陈逸拱拱手,笑道:“二位放心,我虽然读书少,还知道国有国法,不会乱来。本来呢,满伯宁是先处理汝南的事,然后再去陈梁诸国,现在汝南也处理得差不多了,正准备着手处理陈梁诸国的事,既然何叔龙在此,现在先从陈国起,也不算意外。”
许虔、陈逸苦笑着,无言以对。他们也清楚何夔今天算是撞到刀口上了。孙策一直在查世家侵吞土地的事,只是汝南世家反抗激烈,武周等人又阳奉阴违,清查不怎么顺利,现在孙策打赢了任城之战,生俘了袁谭,又派了一个满宠来,这事才推行得比较顺利,汝南、沛国已经清查了大半,迟早会到陈国、梁国、颍川。可是从陈国开始却是何夔自找的。
何家世代奢侈成风,凭的是什么,难道是他们家节俭持家、勤劳致富?当然不是,是他们侵占的土地带来的财富,田产就是何家的根基。如果被孙策夺走他们侵占的土地,何家当然不至于饿死,但他们再也别想过这种奢侈的生活了,连眼前这种饭菜都未必能顿顿吃到。何夔没有谋生之道,又得罪了孙策,想在孙策治下谋一事都难,哪个不长眼的太守、国相敢逆孙策之意,非要除何夔为吏?
孙策是不杀何夔,但这比杀了何夔更狠。
何夔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气得面庞扭曲,却不肯服软。“将军以为这样就能让我俯首吗?夔虽是书生,不稼不穑,不工不商,却也不是将军说的这般无能,纵使你劫我家产,夔也不会为五斗米折腰。”
孙策摇摇头,慢条斯理的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何尝有逼你俯首之意?天子西迁,州郡割据,战事连绵不休,天灾**接踵而至,每一粒食都弥足珍贵,我可不想养闲人清客。”
“闲人?清客?”何夔气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何夔就算再穷,也不至于要到你这儿做闲人清客吧。
“听起来,足下似乎不以为然?”孙策咧嘴一笑。“敢请足下自述其能,看看你都有什么样的本事,能够自食其力,甚至能养活一家老小。”
何夔不屑一顾。“道不同,不相为谋。夔自有安身之道,不劳将军费心。”
“不愿说?我看你是无话可说吧。”孙策嘿嘿笑了两声,不紧不慢地来回踱着步。“不如我为足下谋划一番吧,若有不周全之处,足下再补充不迟。”
何夔斜睨着孙策,冷笑不语。
“天生四民,士农工商,各有其能。刚才足下也说了,不稼不穑,不工不商,想必是以士人自居,不愿做劳力之人。这也无可厚非,读书人嘛,谁不想致人而不致于人的劳心者。不过这劳心也各有不同。圣人说,学而优则仕,为官牧守一方,理政治民,以俸禄自养,乃是第一等的选择。不过你年近不惑,尚未入仕,现在让你做令守吧,你没这本事,让你做掾吏吧,你又没这经验,更拉不下脸与一些年轻后生共事,所以这仕途你怕是不行。”
何夔脸色微变,眼神复杂起来。他本来觉得希望最大的就是做官。他是名士,又是读书人,还有党人的背景,出仕为官是最正常不过。一直以来,他之所以没有入仕并不是他不能做官,而是他不想做官,至少他自己是这么想的。袁术请过他,被他拒绝了。可是听孙策这么一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名声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有用,到目前为止,除了袁术之外,没有其他人辟除他也许别有原因。
为什么?也许正如孙策所说,他除了名声,什么也没有。对大部分人来说,仕途都是从郡县开始,要么是太守府、国相府为吏,要么是在县寺为吏,积累一些政务经验后,或是被举荐入朝为郎或者尚书,或是直接外放做,从县令长、丞尉开始做起,再不济也是到州郡为吏。
可是他年近不惑还没有入仕,一点经验也没有。他以前觉得是未遇伯乐,现在才知道更可能的原因应该是他不是千里马。让他做令守,他没有经验。让他为吏,他也未必拉得下脸,和一些二十上下的年轻人一起共事,高不成,低不就,没法安排。
孙策接着说道:“不做官,还可以为学。只是教授门徒名高而利薄,满足不了你的精致生活,况且你学问一般,恐怕难以开宗立派,也不会有人愿意拜在你门下,想学马融也没那机会。你也就在我这样的武夫面前摆摆谱,真有本事,敢去汝南郡学授一课吗?”
何夔面红耳赤,无言以对。他的学问他清楚,真要去了郡学,做学生还行,做教师会被学生轰下来的。现在的汝南郡学祭酒程秉是大儒郑玄的弟子,学问远非他能及。
“做官不行,做学问也不行,你还可以选择为幕僚。可是你眼界有限,只知道几句子曰诗云、道德文章,天文地理,你似是而非,军事政治,你无过人见识,至于人情世故,你更是一窃不通。除了说空话,你能干什么?你什么也干不了啊,百无一用。”
何夔眼神微缩,盯着孙策,一言不发,气得眦睚欲裂。
“不服?那你说说看,关中大旱,粮食歉收,你有什么办法能让受灾的百姓吃上饭,活下去。”孙策转身指指案上的饭菜。“我好心好意招待你,你还嫌饭菜不合口味,你信不信再过些日子,你连这样的饭菜都未必有机会吃得上?到了那一步,你能干什么,吃土么?”
何夔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从小衣食无忧,即使是在乱世,也能安安心心的做名士。现在惹了孙策,孙策要夺他田产,他没有了生活来源,需要为谋生犯愁,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谋生之道。做官没经验,学问又不行,就算肯放下身段做幕僚,他也出不了什么主意,只能混口饭吃,可不就是孙策说的闲人清客。
如果能闲人清客都不愿意做,那他就真的如孙策所说,只能吃土了。
第1121章 仙人于吉(紫loong打赏加更)
见何夔的脸色由红变白,又慢慢变灰,高昂的头颅渐渐低下,伟岸的身躯也不再挺直,扶着案几缓缓坐下。袁遗睁大了眼睛,像是见了鬼。他比何夔略大几岁,何以说是看着何夔长大的,从来没看到何夔如此颓丧,就像被人抽去了脊梁骨似的,更无一丝生气。
不知道是不是预感到自己将会面对饥饿的困境,何夔抓起米饭,一次又一次往嘴里送,塞得嘴巴鼓鼓的依然不停。陈逸怕他噎死,连忙将他扶了出去。何夔身材高大,陈逸扶着他很吃力,好容易才将他扶下堂,站在庭院中,何夔忽然开始呕吐,不仅将刚才吃下去的饭全部吐了出来,还吐出一摊黄水。
“陈兄,我真的百无一用吗?”何夔泪流满面,双目红肿,嘴角还一些秽物,看起来极是凄惨。
陈逸叹了一口气,将何夔扶到一旁的廊下坐定,掏出手巾,擦去何夔嘴角的秽物。两个侍女适时走了过来,一个手中端着木盆,一个手中提着木桶,拿着木勺,来到何夔面前,低着头,躬身说道:“请先生漱口浴手。”
何夔如泥胎木偶,默默地伸出手,侍女用木勺舀水,浇在何夔的手上。等何夔洗过,又取出一只竹杯,舀了大半杯水,请何夔漱口。等何夔漱完口,她们端着盆,提着桶,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陈逸静静地看着,没有说话。
漱完口,洗完手,何夔冷静了很多。他扯扯陈逸的袖子,示意他坐下。“陈兄,我真的百无一用吗?”
陈逸诧异地看着何夔,他觉得何夔有些魔症了,重复问一句话。他想了片刻。“当然不是。”
“那你说,我能干什么?为官,为学,还是为谋?”
陈逸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转头看着何夔,半晌才道:“叔龙,君子不器,当以道导人。”
“呵,呵呵,呵呵呵……”何夔呵呵地笑了起来,如痴似傻。
不远处,袁权和两个侍女站在棱窗后,看着傻笑的何夔,暗自叹了一口气。侍女轻声说道:“夫人,将军的舌头是不是有毒啊,我看这何大名士像是中了毒呢。”
袁权瞥了侍女一眼,侍女吐了吐舌头,轻拍自己的嘴,连声说道:“多嘴,是我多嘴了。”袁权脸色稍缓,向后堂走去,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道:“重症用猛药,这何叔龙病得不轻,唯有将军能治。以毒攻毒也是一种治病救人的方法。”
侍女半懂不懂,茫然地眨着眼睛。
虽然有何夔这个不愉快的插曲,孙策和许虔、陈逸谈得还算愉快。孙策请陈逸与许虔一起作为他的代表去迎接朱,陪他在颍川、汝南一带看看。许虔在汝南太守府任职,对一些数据比较熟悉,陈逸这两年则因为与孙策的意外错过而四处游历,豫州各郡国都走遍了,南阳也住了有半年多,更有切身体会。他和孙策交流时,谈到的事比许虔更细致,感慨比许虔更诚恳。
“将军,你说话虽然粗鄙无文,但是颇有见地。”陈逸说得兴奋,把何夔的事抛在脑后,挑起大拇指。“将军以弈道比治道,举轻若重,看似缓慢,实则厚积薄发,颇有当年薛君指正家父时的风采。”
许虔莫名其妙,不知道陈逸在说什么。袁遗更是一头雾水。他知道陈逸和孙策见过面,却不知道他们还谈过治道,更不知道陈逸对孙策评价这么高。在很多人看来,孙策最多有些小聪明,知道一点法家权术,哪里配谈治道二字。可是他也清楚,陈逸遭家世之变,阅历丰富,与普通的世家子弟不同,他能如此评价孙策,就算有过誉之处,孙策也必然有值得他高看一眼的地方。
孙策自己却想不起来了。“什么弈道?”
陈逸哈哈大笑。“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过也对,得意忘形,弈道只是一种比拟方法,是一种形,取形是为了示意,关键在意不在形。我这两年与不少人交流,有名士大儒,有贩夫走卒,也隐隐摸到了几分遗形取意的门径,却不如将军这般自如。”
孙策有点尴尬。他真把这件事忘了,距离上次与陈逸细谈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他仔细想了想,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襄楷大师何在?”
“他啊,辞世有五六年了。”陈逸微微一笑,有点得意。“当时和将军不熟,所以没告诉你。不过我找到了他的师父仙人于吉,转达了将军的诚意。于吉说,时机成熟时,他会来见将军。”
“于吉?”孙策心里咯噔一下。于吉真是襄楷的师父?
“将军听说过?”
“略有耳闻。”孙策笑笑。“于吉今年多大了?”
“不知道,仙人嘛,百岁不为奇,反正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就有百余岁了,最近一次看他,模样一点也没变。啧啧,真是令人羡慕啊。若不是他嫌我资质太差,我真想拜他为师,入山修道去。”
看着摇头赞叹的陈逸,孙策将信将疑。说实话,他不太相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事,不过穿越这种事都发生了,谁敢保证神仙就一定是假的。他们未必就是真正意义的神仙,也许只是掌握了某些养生技术的道士,在他那个时代,一百多岁的人并不罕见,也许于吉就是一个活得特别久的人。
活久见,人活得久了,见识就大,说不定真有什么普通人觉得不可思议的能力呢。
“这位于仙人现在何处?”
“这可不清楚。仙人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我等凡夫俗子哪能得晓。不过将军不用担心,他既然说要来见将军,就一定会来。将军耐心等候机缘就是了。”
孙策点点头,心里有点小期待。他和许虔、陈逸商量完公务,又派人送袁遗去休息,明天安排他与袁谭见面。临走之前,袁遗托许虔、陈逸向孙策求情,希望他能网开一面,不要与何夔计较。孙策不置可否,只承诺会依法办事,不会特意针对何夔。袁遗还有些不放心,陈逸却很有把握,拉着许虔走了。袁遗无奈,也只得去驿馆休息。
送走了客人,已是亥时初刻,孙策独自站在院中,仰头看着夜空的明月,暗自叹了一口气。人人皆知权力好,谁知道权力也累人。三更灯火五更鸡,何时能睡自然醒。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袁权从里面走了出来,挽着孙策的胳膊,心疼不已。“累了吧?”
孙策想起和袁权的玩笑,忍不住笑了一声:“是啊,今天太累了,饶你一回。”
袁权俏脸微红。“想挂免战牌吗?哪有那么容易,待会儿要你好看。”她推着孙策向后走去。“快走,快走,两位妹妹还等着你呢。”
第1122章 神仙不过如此
虽然有点累,可是一凤三凰还是让孙策精神一振。其实他也清楚,在男人与女人的战场上,绝大多数时候男人都不会是最后的胜利者,一对一都有些勉强,遑论以一敌三。但这个时代有一个福利,房中不仅仅是战场,更是琴瑟和谐的港湾。对于精通房中术的人来说,阴阳和谐比东风压倒西风更重要。
袁权精于此道,而尹和麋兰也是好学生。享受过袁权与冯宛的配合后,孙策一直盼着再来一次。上次本来有机会,却因为忧心于政务错之交臂。他把这件事忘了,袁权却记在了心里,真是个贴心的贤内助。
“原来你找了帮手啊。”孙策嘿嘿笑道:“谁说我要挂免战牌,今天就让你们见识见识夫君的神勇。”
袁权抿嘴而笑,将孙策推到房中,顺手掩上了门。屋子中间摆着孙策的专用浴桶,装了大半桶热水,水面飘浮着车前草和泽兰,房间里热气腾腾,香气袅绕,宛如仙境。尹和麋兰穿着轻薄的丝衣,正坐在榻边闲聊。尹劝说着什么,麋兰却只是皱着眉,犹豫不决。
孙策很意外。他很少看到麋兰有这么纠结的时候。他大笑着走过去,张开双臂,一手搂住一个。
“说什么呢?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说来听听,也许我能帮你出出主意。”
见孙策进房,尹和麋兰连忙起身相迎。见孙策相问,麋兰红了脸,扭捏着不肯回答。尹掩着嘴笑道:“夫君有所不知,兰妹妹正在是犯愁该不该生子。”
“这是有什么好犯愁的?”
“是啊,我也觉得没什么好犯愁的,女人相夫教子是天性,岂有不生之理。可是对兰妹妹来说,她却与我不同。她担心有了身孕会影响做事,无法再帮夫君处理相关事务。”
孙策恍然大悟。这便是二十一世纪职业女性的困境了,是要家庭还是要事业。原本这个时代不会出现这样的事,除了普通百姓家的女人必须劳作之外,贵族女子没有生活负担,也没有事业可言,就是相夫教子。现在情况有了变化,因为他的到来,女子也可以凭自己的能力做一番事业,矛盾就自然而然的出现了。
麋兰要处理的是繁杂的账务,不像袁权出出主意就行,她如果怀孕了,精力必然分散。账目是大事,一笔账错了就涉及到大量的财富,需要高度专注,她担心力不从心。
“那就等两年再生吧。”
“夫君。”袁权嗔道:“做事什么时候都可以做,生儿育女却不能耽误,过了最佳年龄再生,不仅对女子不利,更对孩子不利……”
孙策笑着摇摇着。“你们都搞错了,十六七岁生孩子太早了,最佳年龄应该是你现在的年龄。我让她等两年再生,可不是贪图她多为我分担,虽然我现在的确离不开她,可是根本原因,还是她太年轻了,并不适合生育。等两年,过了二十,生出来的孩子最健壮。”
“且,你还懂这个?”袁权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眉眼中却全是笑意和春情。她因为命运不顺,二十岁才生子,一直觉得自己生得迟了,对不起儿子,也担心自己将来身体会有隐疾。现在听孙策这么说,以为孙策又是拐着弯的安慰她,嘴上埋怨,心里却是暖洋洋的。
“事实胜于雄辩,你等着看吧。”
这个时代的房中术很发达,但生理卫生的科学理念却不够,尤其是为了契合阴阳世界观,有很多似是而非的理论,比如女子月事后三日同房,单日生儿子,双日生女儿之类的根本就是胡扯,实际上这三天女子受孕的机率极低。在没有避孕措施的古代,很多家族单传甚至绝后,和这些不靠谱的理念有很大关系。
不过孙策没兴趣在这个时候和袁权争学术问题,他更愿意享受房中术带来的乐趣。他张开双臂,由着袁权指挥尹和麋兰为他宽衣,脱得赤条条的,跳进浴桶里。
水温正好,热而不烫,坐了片刻,便觉得气血畅通,每一个毛孔都在欢呼。香气淡雅,恰到好处,沁人心脾却不刺鼻,每一次呼吸,都让人心旷神始,更何况还有三个美人在面前忙碌,一个丰腴成熟,如四月桃花,一个半熟清新,如孟春新杏,一个刚刚吐芯,如五月新荷,还带着几分青涩,或摇曳生姿,或羞涩难当,各有风情,让人眼花缭乱。
孙策感到莫大的满足,浑身的疲惫一扫而空,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这三个女子原本都是苦命人,现在却因我而得救,能不能拯救这个世界且放一边,我至少已经拯救了她们。
“神仙想必也不过如此。”孙策眯着眼睛,心满意足。
“夫君,你太容易满足了。”麋兰伸出纤纤十指,一边为孙策揉捏手臂一边笑道:“神仙餐风饮露,御风而行,寿与天地齐,何等逍遥自在,岂是洗个澡就能比拟的。”
麋兰新学,手法不如袁权老练,比尹也要略逊一筹,但正是她的生涩让孙策更添几分兴奋。孙策靠在桶臂上,双手搁在桶沿,看着尹和麋兰帮他按摩,懒洋洋的笑道:“你对神仙很了解啊?”
麋兰抿嘴而笑。“那当然,神仙多居海上,我家经常出海,听到的神仙故事最多了。”
孙策心中一动,忽然有所领悟。麋兰说得没错,秦汉的神仙说就是从齐鲁之地滥觞,所谓的三山五岛都在青徐海外,秦汉著名的方士大多出于此地,刚刚陈逸提到的那个仙人于吉就是琅琊人。
“你听说过于吉吗?”
“当然听说过。人们都说,他已经活了几百岁了,年轻的时候还见过孔圣人呢。”
“噗!”孙策没忍住,笑了出来。这牛是越吹越大了,百余岁还勉强可以相信,几百岁就有点太夸张了。见过孔圣人?他怎么没说抱过孔圣人。“瞎扯,人怎么可能活几百岁。”
“为什么不可以?”麋兰嘟起嘴。“别说神仙了,彭祖活了八百岁,还说自己早夭呢。”
孙策难得看到麋兰如此天真,忍不住要逗她。“你上当了,彭祖那事不靠谱,各书的记载都不一致。”
“如果连几百岁都活不到,还修什么神仙道?”背后的袁权接过话题。“神仙本是人,修道方成神仙,一甲子全形,一甲子培元,百二十年方精进不懈,方能筑基成功,方法并不难,难的是坚持不懈。”她伏下身子,双手沿着孙策的胸口往下滑,樱唇凑在孙策耳边,热气吹得孙策的耳朵痒痒的,心也痒痒的。
“八交不泄可长寿,十交不泄可通神明,你坚持得住吗?”
孙策眉毛轻扬。“姊姊最近学问大涨啊,我怎么没听过这一句?不知道除了理论之外,你又学了些什么样的新姿势?”
“就知道笑话我。”袁权大羞,贝齿轻咬孙策的耳垂。“咬死你。”
第1123章 西凉儿女(殇今恫古打赏加更)
事实证明,神仙不易做,十交不泄这种高难度的技术也不是一天就能练成的,尤其是面对三位风情各异的美人时,总有一个能让你魂不守舍,一泄如注。好在有袁权居中调度,春风数度,孙策虽然没能做成神仙,却比神仙还神仙,一觉睡到天明,五更的角斗刚刚响了两下,他就睁开了眼睛,神清气爽。
袁权坐在梳妆台前,正轻手轻脚的梳妆,尹和麋兰各自回房去了,隐约能听到她们的呼吸和梦呓。孙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翻身坐起,看着袁权的背影,心里萦绕着淡淡的温馨。
“起来了?”袁权从铜镜里看到孙策的身影,莞尔一笑,站起身。“等着,我马上便取水来。”
“不用这么费事。”孙策起身走到袁权身后,双手环抱着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窝里,看着铜镜中袁权的笑靥,吸了吸鼻子。“什么香,真好闻。”
“远志、合欢……”
“不是,我是说你身上。”
“我身上?”袁权诧异地低下头,闻了闻自己的肩部,趁着她侧头,孙策撅起嘴唇,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袁权斜睨了他一眼,脸庞微热。“又使坏!我身上哪有香,又不是麋妹妹……”
“你真的有香。”孙策很正经地说道:“你自己习惯了,闻不出来。”
“懒得理你。”袁权转过头,不让孙策看到自己的笑容。“赶紧出去洗漱练武吧,他们该等着了。这两天事情多,你得抓紧才行。阎行的婚事将近,你可不能缺席的。”
“那是,我这两天太累了。”孙策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关节发出一连串噼噼啪啪的轻响。“辛苦你们了,白天有那么多事要做,晚上还陪我修神仙道。”
袁权一动不动,左手却反了过来,探往孙策肋下,捏住一点软肉。孙策连忙求饶。“松手,松手,疼。”他看着袁权反转幅度夸张的手臂,奇道:“姊姊,你是练过软骨功么,怎么做到的?”
“女子为阴,体质本来就比男子柔顺,稍加练习就可以做到,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啧啧,怪不得姊姊会那么多姿势。”孙策一边说一边向门外跑。袁权起身欲追,见此情景,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她坐了回去,托着发烫的脸颊,出神地看着铜鉴里的自己,不知不觉的笑了起来,伸手一指。“你啊,苦尽甘来,当惜福。”
韩银护着妹妹韩少英,经过一个月的跋涉,终于进入汝南境。阎行带着亲卫赶到郡界迎接,他没有特意装扮,穿的是军中常服,只是换了一身新的,除了武冠上的雉尾和身上的大氅,他与普通骑士无异,可是展露出来的沉稳和气度却让人不敢有丝毫忽视。
韩银一看到阎行就吃了一惊,随即露出灿烂的笑容,上前亲热的拍着阎行的肩膀。“彦明,两年不见,关东的水没有泡软你的,好样的,好样的,没给我们西凉人丢脸。”
阎行笑笑,拱手施礼。“子义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韩银一手叉腰,一手拍着胸口,两眼放光。“早就知道关东富,可是不亲眼一见,还是想不出来啊。这一路走来,我眼睛都看花了,这么多人,这么多水,到处是良田,啧啧啧,难怪董卓能积攒那么多财富。可惜啊,全便宜了朝廷……”
车厢里传来一声轻咳。韩银如梦初醒,连忙闭上了嘴巴,露出尴尬地讪笑。阎行忍着笑,走到马车前,躬身行礼。“英妹子,辛苦你了。”
车帘拉开一条缝,露出半张俏脸,虽然不算国色,却有着关东女子不多见的英气。她上下打量了阎行两眼,眼中露出异样的羞涩。两年不见,阎行英气不减,却在西北人的粗犷外多了几分沉稳和内敛。
“辛苦倒不辛苦,就是只能坐车,不能乘马,未免过于憋闷。”
“为什么不骑马?”阎行很奇怪。
“还不是怨我大兄,他怕我给他丢脸,却不知道自己早就把脸丢光了。”韩少英气呼呼的说道:“一进驿馆就要吃的,要喝的,就像饿了三天似的……”
“唉呀,唉呀,我的亲妹子唉,你给我留点面子好不好?”韩银叫了起来,连声求饶。“我那不是没经验嘛,谁知道南阳的饭菜这么好吃,那牛肉炖得又香又烂……”
“嘿嘿嘿,口水下来了。”韩少英取笑道:“这一路你一个人吃了半头牛了,还没够?”
韩银嘿嘿笑道:“没够。等天下太平,我要移居南阳,天天吃。”
“瞧你那点出息。”
“南阳牛肉的确天下闻名,倒也怨不得子义。”阎行笑着打圆场,拉开车门。“英妹子,既然不想坐车,那就出来骑马吧,汝南风景虽然不比南阳,却也不错,乘马看更美。”
“好啊,好啊。”韩少英忙不迭的往外冲。韩银连忙拦住,一脸严肃。“那可不行,彦明,不是我不通情理,这可是关系到我韩家名声的大事。我妹妹是新嫁,这里又是在汝南,不是在金城,世家集聚之地,女人骑着马抛头露面算怎么回事?你不在乎,我们韩家还在乎呢。”
韩少英脸一寒,狠狠瞪了韩银一眼,却还是退了回去,撅着嘴,一脸郁闷。阎行眉毛轻挑。“子义啊,你到汝南来除了送嫁,还有什么事?”
“见孙将军,多要点好东西。”
“那你知道孙将军是什么样的人吗?汝南世家都被他整得鼻青眼肿,你还想在他面前摆世家的谱?我担心你到时候什么也要不到,只能要到一顿骂。”
韩银愣住了,眨着眼睛,将信将疑。阎行也不理他,命人牵过一匹马,伸手去引韩少英。韩少英大喜,搭着阎行的手,直接从车里跳上了马背,看着湛蓝的天空、辽阔的大地,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真美。”
韩银这才反应过来,拉着阎行问道:“彦明,你可别坑我。”
“我坑你,对我有什么好处?”阎行反问道:“你知道我们军中将士怎么称呼孙将军的妹妹孙尚香?”
韩银用力摇头,腮帮子上的肉猛颤。经过南阳的这大半个月,他胖了一圈,原本的衣甲都穿不下去了,只能半路上重买了几套。
“我们称她三将军。她骑马射箭,不比男儿差,是孙将军寄予厚望的将才。”
“将才?”韩银还没说话,韩少英先瞪大了眼睛。“女子也能统兵作战?”
“别人不可以,孙将军敢为天下先,没什么他不敢做的。若非如此,他岂能在短短的几年时间内打下如此基业?”阎行翻身上马,冲着韩少英点点头。“英妹子,比一比?”
韩少英一声欢呼,扬起马鞭,迎风炸响,战马猛的向前一窜,奔了出去。阎行也策马跟了上去。韩银看着他们的背影,挠挠头,莫名地叹了一口气。他有种感觉,阎行不会再回西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