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1章 不可留
见一群人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陈登叹了一口气。“魏君,逃不掉了,出去吧。”
魏腾摸着脸上的血痕,疼得直咧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陈登扶着他,慢慢站了起来。义从看到了他们,却没有急着赶过来,保持着警惕,细心的搜索着周边的草丛,确保不会漏掉任何一个可能藏身的地步。陈登看得清楚,吃惊不已。这些人也太冷静了,冷静得让人不敢相信。如果是一两个人如此,也就罢了,上百人一律如此,实在太可怕。
久闻孙策精于练兵,由此一斑可窥全豹。
陈登被带到了孙策面前。他的战甲脱掉了,身上只有一件绛红色的战袍,与普通士卒穿的没有太多区别。虽然沾了不少泥和草叶,看起来很狼狈,但他腰杆挺得笔直,脸上也带着笑容,风度不失,比名士魏腾要强不少。
“下邳陈登,字元龙,见过孙将军。”
孙策笑了,拈拈手里的革囊。“原来是陈使君,幸会,幸会。”
陈登摸了摸腰间,暗自苦笑。没想到是这扬州刺史的印绶暴露了行踪,这可真是天意弄人。
孙策转向魏腾。“魏君,别来无恙?你的车呢,君子行不可无车,你连车都丢了,成何体统?陈使君久败成习,你可不能学他。”他挥挥手。“去把魏君的车找回来。”
一个骑士应了一声,策马向前去了。
魏腾很尴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嗫嚅了半天,不如如何应对。他很后悔,早知道会被孙策抓住,不如留在石城不跑,白白受辱一回。都是被陈登害的,这个懦夫,看到孙策就跑,结果还是没能跑掉。
孙策下马,在一旁找了个空地坐下,许褚在一旁侍卫,其他人则去收罗溃兵。孙策也不理会魏腾、陈登,用马鞭慢条斯理地剔着战靴上的泥。魏腾、陈登站在一旁很尴尬,魏腾是不知道能说什么,陈登倒是想说,可是看看孙策那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他又闭上了嘴巴。
时间不长,马超回来了,翻身下马,冲到陈登面前,飞起一脚,正中陈登小腹。陈登被他一脚踹个正着,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冷汗直冒。马超不依不饶,扑了上来,连打带踢,一会儿就将陈登打得鼻青眼肿,满脸是血。陈登一声不吭,反而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
“卑鄙的南蛮,还敢笑,我杀了你。”马超咆哮着,抽出战刀,挥刀就要劈。
“哈哈哈……”陈登仰天大笑,他瞪圆了眼睛,怒视着马超,厉声喝道:“你杀啊,你杀啊!你这有勇无谋的匹夫,打了败仗不怨自己无能,却说别人卑鄙,岂不可笑?”他又看向孙策,冷笑道:“孙将军徒有霸王之志,却任用这样的莽夫,就不怕重蹈项藉覆辙吗?”
马超大怒,一刀劈下。庞德大惊,冲上去抱住马超。“少将军,万万不可!”
“有什么不可,让开,我今天非杀了他不可。”
“少将军,孙将军在此,不可无礼。”
马超这才惊醒过来,转头看看孙策,见孙策眼神阴冷,面无表情,不免讪讪。他还刀入鞘,走到孙策面前,拱手施礼。“将军,我……”
孙策站了起来,瞅瞅马超。“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打了败伏,多总结经验教训,下次再赢回来,而不是撒气,又哭又闹。你多大的人了,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丢不丢人?”
马超歪了歪嘴,满脸通红。
孙策伸手按在马超肩膀上,将他拨到一边。马超很郁闷,却不敢吱声,乖乖地站在一旁。他知道自己犯错误了,再不老实,孙策真有可能赶他走。一百精骑现在只剩下三十余人,他这么回去还不如自杀算了。
孙策走到陈登面前,淡淡地说道:“你从叔陈是被我赶走的,你父亲陈的沛相也是被我夺走的,我想你应该不会投降我,对吧?”
陈登脸色一变,慢慢抬起头,迎着孙策的目光。孙策的眼神很清澈,就像一汪寒潭,让人看不透,却有些着说不出的寒意。他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嘴角挑起无奈的苦笑。
他知道,今天死定了,就算他愿意忍辱偷生,投降孙策,孙策也不会接受他。
“是,我不会投降。道不同,不相为谋。”
孙策嗤之以鼻。陈登在后世很受欢迎,细想却多有不堪。他的祖辈也许是忠良,甚至他的伯父陈球都可以算良臣,但他们父子却谈不上。他们眼里只有家族利益,先后依附陶谦、刘备、吕布,最后还把吕布卖给了曹操,哪有什么道义可言。你看不起他们没问题,不与他们合作就是了,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这算怎么回事?
这种人不能留,越有本事越不能留,谁知道他哪天在背后捅你一刀。
“既然如此,那我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念你是条汉子,给你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孟起,他是你的了。做得利落点,别拖泥带水的。”
马超大喜,连忙赶了过来,拔出庞德腰间的长刀,扔在陈登面前,自己也持刀而立,不丁不八。
“扶风马超,请指教。”
陈登叹了一口气。“大好头颅,却被莽夫所得。太好事业,皆为书生所误。可惜,可惜。”他捡起刀,手指抚过刀刃,横刀而立,轻蔑地看了马超一眼,转向孙策。
“孙将军,敢与我一战否?”
孙策转过头,打量了陈登一眼。马超大怒,挥刀就劈,陈登单手持刀,以刀代剑,突然一刀刺向马超胸口,后发先至。马超大吃一惊,顾不得伤人,连忙挥刀劈挡。陈登得势不饶人,一连数击,又快又准,刀刀直指马超心口,逼得马超手忙脚乱,只有还手之功。
孙策很惊讶,没想到陈登还有这么好的剑术,倒是小瞧了他。有本事,有心机,偏偏不能合作,这样的人只能除掉,留下就是祸害。他和下邳陈家的仇是没法解的,这是宿命。
数个回合过后,陈登后力不继,终于被马超抓住机会,转守为攻,一口气连砍七刀,一刀砍下了他的首级。陈登的头颅落地,滚到孙策面前,双目圆睁。身体却昂然挺立,半天不倒。
魏腾面色煞白,冷汗涔涔。
马超收刀,走到孙策面前,躬身拱手,深施一礼。
“多谢将军。”
第722章 人才
孙策回到石城时,郭嘉已经接管了石城。
甘琰献上丹阳太守印绶,自报家门。听说是陶谦外家,孙策客气了几分,与甘琰寒喧了几句,得知周昕自杀,能走而不肯走,孙策倒是有些意外。比起年轻一辈的陈登,这些老党人还是有点血性的。只可惜,这注定是最后的绝望,坑是他们自己挖的,最后也只能用他们的尸体填上。
空有一腔热血是不够的。
魏腾很伤心,请求上牛渚矶去吊祭周昕。孙策同意了,他自己也去牛渚矶查看防务。站在牛渚上,遥望长江上下,想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以及即将发生的诸多战事,他感慨之余,越发觉得人才的重要性。如此天险,周昕没能守住半个月,他应该自杀谢罪。
郭嘉表示同意,程普也非常赞同,但他们想来想去,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孙策身边全是年轻人,像黄忠、文聘那样的中年、壮年都留在南阳了。南阳是他的根基,不能有任何闪失。他这次来扬州,身边只有亲卫步骑,没有带其他人。
孙策瞅了一眼程普,笑了起来。“程公倒是一个合适的人选,可惜你已经是庐江太守了。九江、庐江是东南门户,只有你们这样的宿将镇守,我才安心。”
程普哈哈一笑,没说什么,孙策听得出来,他有些惋惜。程普最近有进步,就目前的情况而言,的确是个镇守牛渚矶的合适人选,但他刚刚就任庐江太守,而且是由老爹孙坚任命的,没有必要,他不能轻易调整。更何况丹阳太守要管的不仅仅是牛渚矶这一片,还包括整个丹阳,恐怕也不是程普能够胜任的。
谁能胜任?
孙策一转身,看到了陈到,突然灵机一动。他冲着郭嘉使了个眼色。郭嘉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也笑了。
“好是好,就是太年轻了,恐怕不能服众。”
孙策笑道:“年轻才有精力折腾,丹阳山贼多,少不得要来回奔波,爬山涉水。”他招了招手,将陈到叫了过来。陈到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听说让他做丹阳太守,吓了一跳,连连摇手。
“将军错爱,我感激不尽,但丹阳关系重大,牛渚矶更是兵家必争之地,我实在不敢承受。”
孙策哈哈大笑。“周昕自以为无所不能,结果一战而败。你以为自己不能,我却觉得你可以。行了,就这么定了,如果觉得自己还有不足之地,那就抓紧时间学。”
陈到胀红了脸,见孙策主意已定,只得拱手领命。孙策看看四周,见惊讶的人不少,略作思索,又对陈到说道:“给你半个时辰想想怎么做这个丹阳太守,等会儿回到这里的时候,我要听到你的答案。”
“喏。”陈到虽然还有些窘迫,却没有再推辞,到一旁准备去了。
孙策继续向前走,又把阎行叫了过来。“彦明,有没有兴趣为我掌骑?”
“我?”阎行比陈到还惊讶。陈到是孙策的亲信,为人踏实好学,武艺也好,他出任丹阳太守的唯一障碍是年轻,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孙策比他还年轻呢。可是他阎行不同,他是西凉人,而且是朝廷派来的,时间又短,还不到两个月,孙策要将亲卫骑交给他掌管,这得多大的心?
“不愿意?”
“不,不是不愿意,能为将军效劳,是我的荣幸。只是……”阎行挠挠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憋了半天才说道:“将军,我是凉州人。”
孙策忍俊不禁。“还有其他理由吗?”
“没……没有了。”
“那就是答应了。凉州人,凉州人就不是大汉子民?皇甫嵩还做车骑将军呢,你为我掌骑算什么。凉州人好啊,将来西征,重开丝路,我们可以一直打到西域去。”
阎行无言以对,只得躬身受命。马超在一旁看得眼热,心中暗自后悔。他和阎行一起来的,现在阎行得到了孙策的信任,为孙策掌骑,指挥最精锐的白士,他只能看着。这不能怪别人,他这段时间折损太严重了,而且有抗命的劣迹,孙策没赶他回去就算给他留面子了,怎么可能放心地将白士交给他。
“令明,以后你得多提醒我一点,不能再冲动了。”马超转身对庞德低声说道。
庞德瞅了他一眼,心道我哪次没有提醒你,是你不听好吗。不过他还是点头答应。“将军莫急,小小挫折不足为虑。君侯收到消息,自然会再派人来,立功的机会很多。”
马超连连点头,暗自握了握拳头。输给谁都不能输给阎行,要不然就算回到长安,他都没脸见人。
孙策等人在牛渚矶上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陈到已经做好了准备,正等着孙策考问。孙策就在江边席地而坐,众人或站或坐,散在一旁,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等着看陈到应对。陈到有些紧张,脸被火把照得发亮发烫。面对孙策鼓励的目光,他清了清嗓子,咳嗽一声,开始了自己的就职演说。
“将军,丹阳地处大江下游,与庐江、九江隔江相对,乃是江东与中原交通的门户。由地形来看,丹阳可分为南北,南部多山,宗堡遍布,山越盘踞,北部则多平原水泽,物产丰富。欲治丹阳,当先北后南,兴修水利,推行屯田。有粮则能养兵,有兵则能守土。如此,丹阳可定大半……”
陈到开始还有些紧张,后来越说越流利,越说越顺畅,眼睛也越来越亮。孙策没有表态,但其他人却不断点头。对孙策提拔陈到为丹杨太守,有疑惑的人不少。陈到虽然年轻有为,但是资历比较浅,他至今没有单独领兵的经验。可是听了陈到的施政方略,他们知道孙策为什么会选陈到了。就陈到说的这些条条款款,他们一个也想不出来,更别说拿出一个完整的方案了。
程普抚着胡须,暗自点头。虽然知道不可能,但他也想过如果做丹阳太守该应该如何部署,暗地里做了些准备。现在听了陈到的计划,他自愧不如。他想到的,陈到基本都想到了,而陈到想到的,有些他却没有意识到。陈到虽然年轻,平时不显山不显水,思路却比他们这些老将还周密,难怪孙策器重他,越级提拔,委以重任。
陈到一口气说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向孙策拱拱手。“将军,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将军首肯。”
“你说吧。”
“故扬州刺史陈温是我的乡党,我想送他回乡里安葬。”
孙策略一思索,便明白了陈到的用意。别看陈到说得很好,他心里还是不太自信。送陈温回乡安葬,固然是乡党之谊,也是树立名声的一个办法。如果能得到乡人的支持,从汝南请几个人来帮忙,他这个丹阳太守就做得更稳当了。
“行,这是应该的。”
“多谢将军。”
第723章 危机(bobfyr打赏加更)
孙策宣布了任命,听过陈登就职方略的人没什么意见,没听过的却一片哗然,正如郭嘉说的那样,陈到什么都好,就是太年轻,资历太浅。突然把他提拔为丹阳太守,难以服众,亲卫营的一些将领就有意见。比起陈到,他们资历老多了。虽然没人敢到孙策面前说,背地里议论的却不少。
孙策早有准备,他召开了一个会议,将亲卫营、义从营曲军侯以上的将领全部参加,祖郎、魏腾也来了,一听起陈到解说他的方略。经过昨天的演练,陈到有了底气,回去又仔细琢磨了半夜,这次说得更好,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不仅嘴上说,还准备了一份文稿,配了一些地图,图文并茂,条理清楚。
众人听了,虽然多少还有些意见,却也不得不承认陈到是个合适的人选,暗自后悔自己平时只顾着练兵,没有注意政务方面的学习,错失了大好机会。
祖郎听完很激动,举手发言。“将军真要在丹阳兴修水利,屯田养兵吗?”
孙策点点头。“到江南屯田是我的既定计划,只是战事紧张,中原人又恋土,不肯轻离,这才耽误了。”
“要什么江北人啊?我们就可以啊。”祖郎跳了起来,唾沫星溅了旁边的人一脸。“我们就是丹阳人,最熟悉这里的条件,操舟戏水都不成问题,只是没人愿意带我们一起干。就算种了一些地,好处也被官府收走了,养活不了自己。要是能种地,谁愿意做贼啊,山里虽然安全,可是苦得狠。”
众人大笑,祖郎也发现说漏了嘴,不好意思的摸摸脑袋。
孙策觉得这个方案不错。
祖郎收集溃兵,总共有一万多人,他只想挑两千带着,剩下的打算全部遣返。既然祖郎愿意屯田,他求之不得。丹阳之所以经济不行,并不是地理条件不好,而是开发不足,就目前而言,真正得到开发的只有江边一些平原,深入一点的地方都被越人占据。
在汉人的眼里,越人都是蛮夷,不服教化,要么杀了,要么抓来当兵。越人自然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待遇,打不过就往南面的山区跑,北部没有人口,想做什么也做不了。后来中原大乱,不少人渡江,人口有所增加,吴国倒是想开发,可是丹阳就是战区,兵荒马乱的,哪里有闲情逸志开发啊,一切以军事为先,又被耽误了。
现在情况不同,豫州被孙策控制在手中,战线被维持在淮水以北,基本不会波及丹阳,有屯田的条件。用几年时间搞搞水利,做好防涝的准备,自给自足是没什么问题的。
“行啊,要不你来做屯田校尉。”
“我不行,我对种地没什么兴趣,我还是想跟着将军作战。”祖郎连连摇手。“不过我可以推荐一个人,我有个乡党叫鲜于程,还是个读书人,他最喜欢搬弄种地这些事,还说什么这是经国济……济世的大学问,叫什么农学。如果让他来屯田,他一定能做得比我好。”
孙策笑了。“行,你请他来吧,如果合适,就让他在丹阳太守府做事,协助叔至。”
祖郎又惊又喜。他自己就是个降将,刚刚投降还没到两天,向孙策推荐人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孙策居然一口答应了,让他很有面子,喜滋滋地应了。
魏腾在一旁看着,不免有些鄙视。这都什么啊,一帮小孩子过家家,陈到才二十出头,没学问没名望,就因为是孙策的亲信,一下子就做二千石的太守,比世家子弟起点还高。他做得了吗?这边更夸张,一个刚投降的山贼也能推荐人做官,简直是胡闹。
孙策一直在注意魏腾,见魏腾一脸鄙视,他心中暗笑。他是名士,又人到中年,哪里会把他们这些年轻的武夫看在眼里。在他心里,最有资格做丹阳太守的人大概只有他自己,只是他刚刚被俘,身份尴尬,没脸提要求,只好做出这一副酸样。
其实就算魏腾提了,他也不会让魏腾做丹阳太守。魏腾有名气,却没什么实际政务能力,对军事更是一窍不通。再退一步说,就算魏腾有本事,和他父亲魏朗一样文武双全,他也不会将丹阳交给他。魏腾是党人,和袁绍一条心的,丹阳位置太重要了,怎么能交给他。他宁愿让陈到犯错,也不能让魏腾控制,到时候别再引狼入室。
他会用魏腾,但不会让他脱离自己的控制,独领一部。现在嘛,先馋馋他。
邺城,郭图匆匆走进后堂。
袁绍正和小儿子袁尚玩耍。在他的几个儿子中,袁尚无疑是长得最漂亮的一个,袁绍觉得他最像自己,也最为喜爱。只是最近因为袁谭的事搞得不怎么舒心,不少人明里暗里的劝谏,提醒他废长立幼的危害,搞得他也不敢太明显,以免引起群臣猜疑。眼下形势严峻,不能节外生枝,造成内部分裂。
刘夫人对此不太理解,跟他治气,接连半个多月不理他。他也乐得清静一段时间,去其他姬妾房中休息,最近又传来好消息,有两个姬妾先后有了身孕。这让他非常满意,足以证明自己虽然年逾不惑,但精力不衰。只是这样一来,刘夫人更生气了,现在还躲在屋里不出来。
听到脚步声,袁绍知道是郭图,只有郭图会到后堂来。郭图是他的亲信,又善于做人,能够帮他协调内务。田丰、审配等人没这本事。
“公则,你怎么来了?”袁绍故意提高了声音,同时看了一眼内室。
郭图会意,大声说道:“有件急事要请主公定夺。”
“什么事?”
“扬州刺史陈温病逝,庐江太守陈登、丹阳太守周昕阵亡,江南有崩溃之势,请主公急派干才赴江南上任,以免被孙策所趁。”
袁绍眉头紧皱,脸色立刻阴了下来,不满地看了郭图一眼。郭图却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内室。袁绍用眼角余光一看,见门后露出裙角,立刻明白了郭图的意思。包括九江太守周昂在内,扬州一下子损失了一个刺史,三个太守,多出四个空缺,完全可以给刘夫人一个机会,借以缓解他们夫妻之间的矛盾。这当然是好事,可问题是这损失也太大了。庐江、九江、丹阳,再加上会稽,扬州六郡已经丢了四郡,剩下的两郡也岌岌可危,扬州很快就要被孙家父子占据了,他哪里还高兴得起来啊。
“怎么会这样?”袁绍大怒。“周氏兄弟竟如此无能,旬月间连丧二郡,连丹阳这样的要地都丢了?”
第724章 以退为进
袁绍气得来回踱步,连儿子都顾不上了,险些撞倒。刘夫人从里面冲了出来,正好看到郭图一把抱住袁尚,这才松了一口气,上前接过袁尚,又瞪了袁绍一眼,没好气的说道:“是你识人不明,误用无能之辈,失了扬州,可别伤着我的孩子。”
袁绍更加生气,哼了一声,背过身去。
郭图劝道:“夫人,这件事也怨不得主公。扬州乃是偏僻之地,比不得中原人才辈出,英俊荟萃,周氏三兄弟已经算得上扬州翘楚,主公用他们也是迫不得已。为天下者,总得平衡各地势力,以免偏颇。谁曾想这周氏三兄弟如此无能,竟然接连失手,辜负了主公。扬州若有失,对主公的宏图伟业颇有影响,主公因此发怒,并非针对少主。”
得知扬州得失如此重要,刘夫人不敢大意,又听郭图称袁尚为少主,心中欢喜,立刻便缓了颜色。“这扬州不是偏僻之地么,怎么如此重要?”
“夫人有所不知,扬州虽然偏居江南,但吴越民风剽悍,为天下精兵所在,又是孙氏父子州里。如果被孙家父子占据,可立得十万精锐。且交州多宝货,与中原往来大多要经过扬州,孙家父子贪婪,他们占据了扬州,以后这玳瑁、翠羽、珍珠什么的可都要涨价了。”
刘夫人怦然心动。原来扬州这么重要啊,占据扬州,不仅能为袁绍的霸业出力,还能为家族带来滚滚财源,这种好事岂能不插一脚。她瞅瞅袁绍,主动走到袁绍身边,和声说道:“原来扬州这么重要,难怪夫君生气,倒是妾身不知轻重了,还请夫君恕罪。”
袁绍顺势点点头,轻叹一声:“不知者不怪。夫人,时局维艰,创业维难,为了能给孩子们一个太平盛世,我很焦虑啊。可惜尚儿太小,若是再长十余岁,也能为我分担一些事,那该多好啊。”
刘夫人笑道:“生长自有时,尚儿不能一夜之间成年,不过我倒有一个人才可以推荐给夫君,也许能为夫君分忧。”
“那可太好了,夫人说的是谁?”
“我从兄刘繇。”
“刘繇啊。”袁绍沉吟着,不置可否。
刘夫人看向郭图,郭图会意,立刻附和道:“夫人说的可是公山之弟,刘繇刘正礼?”
“郭君也听说过他。”
“当然听说过。”郭图哈哈大笑。“主公,这刘繇可是个人才,人品与公山不分上下,武略则更胜一筹,他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说着,又将刘繇的事迹说了一遍,极力赞扬刘夫人推荐得好。
袁绍心知肚明。刘繇既是刘岱的弟弟,刘夫人的族人,早在他的关注之中。郭图这时候来,自然是给刘夫人这个机会,要不然他不会在刘夫人面前提及此事。正如郭图所说,刘繇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刘氏兄弟都是他的支持者,刘岱死于黄巾之乱,他理应给刘繇一点补偿。比起刘岱,刘繇现在三十多岁,正当壮年,年富力强。比起刘岱,他更有侠气,曾经为了救从叔而深入贼巢,是个勇士。让他去扬州,也许有机会挽回不利局面。
“那就多谢夫人了。”
刘夫人心意达成,眉开眼笑,说了几句闲话,带着袁尚到内室去了。袁绍和郭图堂上入座。“刘繇可任扬州刺史,那庐江、丹阳、九江和丹阳四郡怎么办?还有,我听说周术身体不佳,豫州会不会不保?扬州六郡已经丢了四郡,豫章又是最大的一个郡,若是落入孙策手中,扬州形势就难以挽回了。”
“主公所言甚是。不过扬州山重水复,山越星散其间,孙策想控制扬州没那么容易,没有十年休想成功。长安让他去会稽,想必便有困虎兕于牢笼之意。臣以为,在扬州诸郡太守人选这件事上,当与长安配合,以行离间之意。”
袁绍权衡良久,没有吭声。他听得懂郭图的意思。荀在长安变法,王允失去了权柄,他已经无法直接控制朝廷。孙策接受朝廷任命,远赴会稽,显然是以退为进,向朝廷示诚。他一直不肯承认天子,很可能成为朝廷下一个目标,成为被围攻的对象。届时北有公孙瓒,西有贾诩等西凉人,南有孙家父子,东面还有陶谦,形势非常不利。
要破朝廷布下的包围圈,只有像孙策一样,以退为进,承认天子,承认朝廷,以换取时间。田丰、审配等人已经分明向他进谏过,但他一直没有松口。一直以来,他都说刘协不是先帝血脉,并以此为理由代行天子之命,发给州郡的文书都以诏书自称,现在改口,不仅自打耳光,颜面尽失,以后也无法再以诏书自称,还要受制于长安的诏书,束手缚脚,难得如意。
郭图深知他的心意,所以一直没有明说。现在扬州形势大坏,容不得他们再犹豫,所以郭图也改变了心思,希望他能退一步,与长安媾和,缓解危机。只是郭图说得婉转,不像田丰、审配等人说得那么直接罢了。
形势不由人啊。袁绍有些后悔。当初就不该放荀走,谁想到他去长安居然搞出这么一出来,本来已经威严扫地的朝廷居然占据关中,站稳了脚跟,还和孙家父子连横。虽说这无异于玩火**,却给他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再不低头就是众矢之的。双拳难敌四手,猛虎不架群狼,就算他得天下士心,面对这四面包围之势,也觉得棘手。
配合朝廷将孙策困在扬州的确是个办法。当今天下,除了他之外,实力最强的就是孙家父子,孙坚虽然是父亲,心计却不如孙策远甚。如果能将孙策困在扬州,不参与中原的事务,他的压力就会减轻很多。
只是……这真的不舒服啊。
袁绍越想越生气,有时候难免又有些惋惜。怎么自己没有孙策这样的儿子呢,反倒让袁术占了便宜,平白多出一个对手。自己有两个成年的儿子和一个外甥,也算是不错的人才,可是和孙策比起来,除了袁谭和孙策在伯仲之间外,次子袁熙和外甥高干都逊色得多。
如果尚儿能快些长大就好了。袁绍沉吟着,暗自叹了一口气,紧握的拳头慢慢放开。
“刘正礼也是宗室,表刘正礼为扬州牧,若是朝廷识相,便将庐江、九江、丹阳太守让与他们,看他们有没有本事从孙策手中夺回来。至于豫章,让元才(高干)去吧。听说许子将在那里,写信给他,请他关照高干。”
“主公英明。”
第725章 好消息(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加更)
天子站在廊下,垂着手,一动不动。
唐姬站在一旁,轻声细语地解说着最新收到的情况,提醒天子待会儿要注意的事项。朝廷收到了冀州牧袁绍送来的表,虽然这封表奏中看不出一点应有的谦恭,但象征意味却很浓。
袁绍承认天子,承认朝廷了。不管他内心是否愿意,他至少低头了。在形式上,朝廷又得到了所有人的尊重,保持了疆域的完整。从现在开始,天下只有尾大不掉的权臣,没有割据自立的叛臣,所有人都承认正朔在长安。
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仅仅用了不到三个月,荀谋划的大局就完成了第一步,足以证明人心思汉,大汉天命未绝,还有中兴的机会。
荀说,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小心谨慎。这个是好消息,但一旦处理不好,很可能就会成为坏消息。袁绍低头还只是表面文章,只是一封表奏,而且还要向朝廷讨要扬州牧和豫章太守两个官职,该给朝廷的贡奉却绝口不提,连客气话都没有。不仅如此,这里面还有一个陷阱:他为会稽周氏三兄弟请谥。这是逼朝廷表态,要借朝廷的刀来割孙家父子的肉,当然也可以看作借孙家父子这块石头来试朝廷的刀。
斗争才刚刚开始。这封表奏一旦公布,蛰伏了很久的党人肯定会闻风而动,逼迫朝廷表态。而那些虽然心向朝廷,但容易冲动的读书人也会以为形势大好,迫不及待的想要更进一步,早点实现天下太平。
“陛下,待会儿若是司徒杨公有什么过激的言论,陛下不要正面答复,尽可能让司空士孙公去解决。如若不行,荀会想办法说服他。”
天子点了点头。“朕知道了。会议之后,朕会单独召见他,听听他的意见再做决断。”
唐姬欣慰地应了。天子单独召见荀,可见他已经有了与丁冲等人对抗的勇气,开始主动出击了。
天子与唐姬告别,走过走廊,来到殿上。杨彪、士孙瑞和荀等人已经在殿外等着,司徒掾刘巴、侍中刘晔也在,这两个年轻人是刚到长安不久的年轻俊杰。他们的到来给了天子很大的鼓舞。
看到天子出现,侍中丁冲高呼唱喝,杨彪等人依次上殿,向天子行礼。天了还礼,请他们入座。杨彪心情大好,刚坐下便大声说道:“恭贺陛下,冀州刚刚送来表奏,袁绍迷途知返,再奉朝廷正朔。”
荀上前,将收到的表送到天子面前。天子打开看了一眼。内容他已经知道,现在只是走个形势。可是看到真切的字体出现在眼前时,他还是有点激动,不失稚气的小脸上泛起了微红。
“这都是诸卿运筹之功。”天子盖上表,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保持声音的平稳。“对袁绍所请之事,诸卿以为当如何处置为好?”
杨彪说道:“臣以为不妥。刘繇虽是宗室,又有仕宦经验,品德才干也算上佳,但他没有治理地方的经验,甚至没有做过县令长,突然让他领一州,恐怕能以胜任。不如任他为扬州刺史,观其行迹,如果能胜任,再转为州牧不迟。至于豫章太守,眼下周术并无过错,似乎不宜代换。且高干为人如何,有无才干,都不清楚,不宜骤任太守,不如委任一县,察其德才。”
天子心中暗自点头。杨彪到底是老臣,这一手软硬兼施,做得不错。看似驳回了袁绍的所有请求,但又没有完全否决。让刘繇做扬州刺史比扬州牧更合规矩,回了袁绍的面子,又让袁绍无话可说,但实际上好处又给了袁绍,让他不至于狗急跳墙。
“司徒拟任高干哪一县?”
“南昌。”
天子不置可否,心里却笑了一声。果然不出他所料,南昌就是豫章郡治所在,南昌令随时可以接管豫章太守。周术是袁氏故吏,说不定会主动让贤,直接把权利交给高干,自己拱手而治。据他所知,扬州六郡的太守不是袁氏故吏就是党人中坚,只有陆康是例外,所以他被陈登赶走了。
只可惜,这几个袁氏故吏和党人都是虚有其表的废物,一个个被孙策打得鼻青眼肿,没几个月的时间就有三郡落入孙策之手。不管怎么说,扬州都已经不是朝廷的扬州,就看孙家父子和袁绍怎么斗,不管谁赢谁输,对朝廷都有好处。
当然了,最好还是孙策赢。毕竟孙策还把朝廷当回事,南阳运来的贡赋可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终于有钱有米过年了。除了钱粮之外,南阳送来的纸也非常不错,兵器也很精致,天子都非常喜欢。
“庐江、九江、丹阳三郡,该如何处置?”
杨彪沉吟片刻。“陛下,臣以为孙坚取庐江、九江有太尉朱公之令,取钱粮以助军事,并无不当。孙策为周昕所阻,杀周昕也勉强能说得过去,擅取丹阳则不可。朝廷宜委任干才赴任,不能让孙策肆意妄为。”
天子看了荀一眼,心道荀果然对杨彪很了解,知道杨彪会冒进,做出不切实际的判断。孙策占了丹阳,他能让出来?这时候正是需要孙策与袁绍对抗的时候,岂能刺激孙策。万一再把他逼急了,撕破那层遮羞布,与朝廷决裂,丢脸的只会是朝廷,不会是孙策。
就眼下而言,不管派谁去丹阳,孙策都不会放手。只有会稽一郡,他是无法打破袁绍堵截的。为了让孙策能平衡袁绍,朝廷明知孙策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还要扶持他。这很无奈,但这就是事实。
天子转过头,看向士孙瑞等人。“诸卿以为呢?”
士孙瑞不紧不慢的开了口。“陛下,杨公所言甚是,的确不宜助长孙策风气。不过丹阳民风剽悍,易动难安,山越为祸已有数十年,普通人怕是难以胜任,否则必为刁民所害。司徒府选任官吏时还是谨慎一些好,被人赶回来事小,送了性命可就不好了。”
杨彪冷笑一声:“陛下,司空思虑周全,臣感激不尽,臣一定小心遴选,选才何必司徒府,如果司空府有什么合适的人才,也不妨推荐一二。”
士孙瑞笑着摇摇头。“司徒府人才济济,司空府望尘莫及。举贤不避亲,司徒不必有太多顾虑。”
杨彪再拜。“臣举荐侍御史朱皓出任丹阳太守。”
第726章 孤独的天子
士孙瑞抚须不语,眉宇间露出一丝不耐烦。天子看得分明,心中疑惑。朱皓是太尉朱次子,比其兄朱符更像朱,忠贞能干,也是知兵之人,的确能胜任丹阳太守。以朱与孙家父子的关系,孙策应该也不会拒绝他,为何士孙瑞这副表情?
哦,明白了。荀的计划就是退守关中,让孙策与袁绍两虎相争,相互制衡,朝廷坐收渔翁之利,争取休养生息的时间。现在将朱皓安排到丹阳,就是在孙策和袁绍之间插一脚,随时可能成为其中一方的目标。就算孙策能够容忍朱皓,袁绍也不能容忍,如此一来,朝廷就和袁绍发生了冲突,反而让孙策得利。这一举动看似高明,其实违背了荀的计划,有冒进的嫌疑。
“孙策虽然年少轻狂,才干还是有的,丹阳暂时由他兼管也没什么不好,太守任命不要急在一时,如今各地陆续有人才进京,其中必不乏干才,缓一缓,也许会有更好的人选。杨公,你说呢?”
杨彪不以为然,正待反驳,坐在他身后的刘巴扯了扯他的衣摆。杨彪又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来议事之前,刘巴就提醒过他,眼下朝廷不仅需要孙家父子的道义支持,更需要南阳的物资支援,不宜与孙策翻脸。杨修、阎行、马超等人都在孙策身边,已经得到了孙策的初步信任,假以时日,他们可以潜移默化地影响孙策。现在激怒孙策,这些人轻则失去孙策的信任,重则有生命危险。一旦出事,韩遂、马腾肯定会生事。现在朝廷正指望他们攻取汉中,不宜节外生枝。
杨彪虽然不完全赞同刘巴的意见,但他也知道,刘巴与荀、天子年龄相当,他们的想法更接近,而他自己年纪稍长,想法未必能和他们一致,听听不同的意见总是好的。有什么分歧,也可以私下里先沟通好,不必表面在众人面前,给其他人可趁之机。朝中等着他们几个闹矛盾的人多着呢。
“唯!”杨彪改了口,躬身领命。
天子松了一口气,随即又问起了汉中的进展。杨彪说,张则接到诏书,联合了汉中的几个家族,正在与张鲁联络,进展还算顺利。张鲁有意脱离刘焉的节制,但是他担心他母亲的安危,需要一点时间,估计年后就能有结果。目前张鲁已经透露了不少消息,刘焉的确有不臣之意,居然造了乘舆才能用的车辆,有千余辆之多。不过他不得人心,益州反对他的人很多,只要朝廷运作得当,有机会收回益州的控制权。
天子暗自叹息。刘焉枉为宗室,却包藏祸心,当初就是他提议改刺史为州牧,本以为是出于忠心,没想到他全为了自己着想。
天子心情不太好,又问了一些其他的事。士孙瑞见状,特意说了一些好消息。朝廷诏令发布之后,各地人才陆续来到长安,关中外出逃难的百姓也回来不少,这其中最令人兴奋的就是从南阳回来一批工匠,他们原本在南阳各工坊做事,熟悉南阳的新技术,对提高关中作坊的水平有好处。他已经从中挑了一批技术最好的,准备充实到朝廷控制的作坊中。
天子很高兴,又多问了几句。杨彪见状,也说了一件事,大儒卢植的弟子刘备也来了长安,他曾在孙策麾下任职数月,通晓孙策练兵方法,颇有见识,武艺也不错,可以独当一面。据他自己说,他也是刘氏血脉,中山靖山刘胜之后,只是支系疏远,现在已经是平民了。
天子非常感兴趣,便问杨彪刘备在何处。杨彪说,刘备就在长安访友,他身边有个勇士叫张飞,颇有武艺,曾去军中与诸将较技,连败数十人,与温侯吕布交手数十合,虽然最后落败,但吕布对他也是赞不绝口。他不仅武艺好,还有一件奇特的长矛,形状古怪,闻所未闻,一时在长安引为奇谈。
“竟有如此奇人奇兵?朕当见一见。”天子连声说道,露出几分他这个年龄应有的稚气。
荀嘴角微挑,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天子看得真切,却什么也没说。
虽然不时有分歧,但总的气氛还是和谐。结束之后,杨彪、士孙瑞等人退下,天子将荀留了下来,两人在宫里一边慢慢地走,一边轻声交谈。
“令君,袁绍总算让了一步,你可以将家人全部接来长安了,一家团聚,比什么都好。”
“多谢陛下关心,臣正有此计划。”
“朕其实也不完全是为了你,朕有自己的私心。朕从小只有姊弟三人,如今兄长为奸人所害,只剩下姊姊与我相依为命。唐贵人来了之后,姊姊有了伴,我却还是一个人。看你的年纪,你的儿子应该和朕差不多大,如果能进宫与朕作个伴,那该多好。”
“犬子愚钝,只怕有负陛下清望。”
天子笑了一声:“令君谦虚了。令郎多大了?”
“比陛下长两岁。”
“哦,这么说,和朕的姊姊年龄相同。”天子点点头。“开蒙了吗,读的什么经?”
“刚读了些《论语》《孝经》,还没得来及读经。他资质一般,在学业上难有成就,臣打算让他转攻木学,做些实务。”
天子笑了。“木学?这太可惜了吧。”
“陛下,刚才杨司徒提及刘备和他身边的勇士张飞,臣想补充几句,也许能说明臣为什么要让犬子修习木学。”
天子顿时来了精神。听说张飞与吕布比武,他好奇得狠。吕布是公认的勇士,还没听说过谁能和他交手数十合的,通常都是一两合就分出胜负,而且从无败绩。张飞能与吕布战至数十合,还得到吕布的夸奖,这的确不容易。
“张飞武艺的确精湛,但他能与吕布交手数十合,得益于那柄奇形长矛。那矛长一丈八尺,矛头长四尺,弯曲如蛇,坚韧锋利,不仅可以当作长矛刺击,还兼具刀剑的劈砍功能。他与人交手时总要将矛头包起来,以免伤人。吕布不信,要他全力以赴,结果一交手,吕布手中的戟头就被他砍断了,只能手持戟与他争斗。若不是点到为止,吕布说不得还会伤在张飞矛下。吕布与其说是称赞张飞的武艺,不如说是称赞那件奇形长矛。”
天子转过身,眉头轻挑。“四尺长的矛头,兼具刀剑的劈砍功能,这是……长铩吧?”
荀面色不变。“陛下,如果禁军都能这样的利器,陛下还有何忧?”
天子瞅了荀片刻,眼珠转了转,神色略缓。“现有的工坊造不了这样的利器?”
第727章 不要急
荀也不说话,转身从身边的郎官的手中取过一柄长戟,倒持戟柄,递到天子面前,对天子说道:“陛下试着劈砍一下,看看戟长短有什么影响。”
天子不解,接过长戟,按照荀的要求,先以正常姿势砍了一下,然后又手持长戟中部试了一下,恍然大悟。这柄长戟是步卒用戟,只有八尺长,与人身高相近,手持末端劈砍的时候,已经能感觉到戟变形较大,与手持中部有明显的区别。如果是一丈八尺长,戟变形更厉害,几乎到了无法操控的地步。要想做出这么一丈八尺的长矛,绝不是加长矛柄这么简单,需要有更好的工艺和材料。
谁都知道矛戟越长越占便宜,可如果戟软得没法用,那再长也没有意义。孙策能打造出长一丈八尺的长矛,说明他的工艺水平优势明显,南阳军械闻名天下并非虚言。
“司空不是说有一些工匠从南阳回来吗,他们造不出这样的兵器?”
荀摇摇头。“荆州、豫州推行盐铁专卖,治铁技术是官营的,控制在孙策的手中,民营作坊没有这样能力,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
天子心情有些低落,将长戟还给郎官,向前走了几步。“令君,让令郎去做匠师,是不是太委屈他了?”
“陛下,臣以为这才是孙策的独到之处。”
“怎么说?”
“陛下,党人清议从何而起?太学招生三万人,为什么没能为国家育才,却造成了处士横议,以舆论裹胁朝廷?因为那些人读书就是想做官,可是朝廷根本没有这么多官职,学子们仕途无望,又无谋生之能,自然对朝廷失望。朝廷花费重金,却造就了一批反对者。如果提倡木学,让一部分人转攻木学,学成之后无需朝廷安排官职便可以自食其力,还能像南阳一样造出四轮马车、新纸以及丈八长矛这样的利器,于国于己皆有利,何乐而不为?”
“话虽如此,只怕没几个人愿意啊。”天子一声轻叹。“令君思虑深远,为国家不惜让令郎为工匠贱业,忠心可嘉。若人人皆能如令君一般,大汉何愁不兴。”
“陛下,君子德风,小人德草。移风易俗,导民向善,本来就是朝廷百官职责所在。臣既蒙陛下信任,为陛下参谋,自然应该以身作则。司徒杨公、司空士孙公也是如此想,只是担心引起非议太多,连及陛下,所以我等商议行而不言,且先试一试,待初见成效,再由朝廷下诏推行。”
天子思索良久,说道:“这件事牵连甚广,又与圣人教诲不合,的确要谨慎些。诸卿为朝廷分谤,朕甚是感激。”
“陛下圣明。若能辅佐陛下中兴大汉,臣等就是受点委屈也是心甘情愿的。”
天子叹息良久。“刚才在殿下,杨公说到刘备时,你似乎有些不同意见?”
荀轻笑一声:“陛下,臣与刘备早就认识,对他略有了解,容臣为陛下解说一二。”他把刘备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有些情况是他自己了解的,有些情况则是戏志才安排的细作打听来的。他也好,戏志才也罢,以前还没怎么在意刘备这个人。后来刘备到了长安,他们才把他提升为重点关注目标。戏志才还特地安排人去涿郡了解刘备的背景,只是时间比较仓促,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但刘备到青州以后的事,他们了解得七七八八,特别是今年刘备几次反复,他们一清二楚。
听完之后,天子皱起了眉头。“这是个反复之人,岂能大用?杨公是不是被他蒙骗了,居然如此赏识他。”
“陛下,人有忠奸,才有长短,不能一概而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用法,用得好,能化害为利,用得不好,好人也会办坏事。刘备这种人留在朝廷是无法信任,让他出镇一方却足以搅动形势。”
天子扬扬眉,想了一会,无声地笑了起来。“没错,反正天下已经够乱了,再多个刘备也无妨。令君,你计划让他去哪里?”
“刘备志大才疏,不是孙策的对手,在孙策麾下几个月,被孙策支使得团团转,还夺走了关羽。可他性情坚忍,屡败屡败,且能向对手学习,在豫州数月,进步明显,练兵之法颇有章程。又擅伪饰,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仁人志士,他都能倾心结交。如果让他回幽州协助刘伯安(刘虞),应该不弱于公孙瓒,或许可以稳住幽州,让袁绍有所顾忌。”
天子点点头。“没错,得罪了袁绍,又被孙策排挤,他也只能回幽州了。有同窗之谊,又与背弃之恶,他和公孙瓒终究是貌合神离,无法共处。如此一来,他只有与刘虞合作才能站稳脚跟。”
“陛下对天下形势了然在胸,可喜可贺。”
“可惜孙策太精明了,要不然把他派到丹阳去也不错。”天子轻笑一声:“你觉得朱皓这个人选如何?”
“陛下说得有理。如果是刘备,让他去丹阳没什么问题,纵使不成,他也能保身。朱皓却不行。朱皓虽有才干,但性情坦荡,防人之心不密,与君子相交如鱼得水,与奸诡相处则易被祸。就算孙策看在朱公面上不杀他,袁绍也不能容他,朝廷不仅无法占据丹阳,反而白白损失一个干才。若是孙策一怒之下与朱公决裂,关东便有倾覆之势,朝廷将彻底退出关东,再也无法居中调度。眼下朝廷实力有限,只能坐视袁绍与孙策相争,以收渔翁之利,却不宜与任何一方发生直接冲突,引火烧身。”
天子听得很仔细,受益良多。荀的意见有些他已经想到了,却没有荀想得周全。袁绍固然不能容忍朱皓,孙策也不能,不管是谁出手,朱皓最后都难以幸免,朝廷白白损失一个人才,又对不起太尉朱。
“杨公忠介,只是心太急了。”
“陛下,杨公是社稷之臣,感激先帝,忧心国事,又不忍见百姓受苦,想早些结束这乱世,有些着急也是可以理解的。只不过有些事是急不来的,俗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大汉积弊甚重,正如重病沉疴之人,不能用猛药,需得慢慢调养。”
天子笑了。“没错,我们有时间,不要急,也不能急。”
第728章 暗流
荀出了殿,在宫门口站了一会,又停住了,转身走向郎官当值的庐舍。丁冲正在里面办公,见到荀,他愣了一下,连忙起身行礼。
荀拱了拱手。“侍中忙吗?”
丁冲迟疑了片刻,打量了荀两眼,露出不太自然的微笑。“令君……有事?”
“不敢,有件事,我一直拿不定主意,想听听侍中的意见。”
“令君请坐。”丁冲很高兴。荀是天子面前的红人,有事向他请教,这太给面子了。他连忙招呼荀入座,又忙着倒水。“令君莫怪,陛下励行节俭,宫里各项开支都能减则减,我们这里只有白水。”
“无妨。”荀倒不讲究,接过丁冲倒来的水,呷了一口,捧在手里里捂着。他看看四周,叹了一口气。“国家艰难,诸君都受苦了。木炭是不是不太够,冷得很啊。”
丁冲哈哈一笑,连忙谦虚了几句,摆出一副君子固穷的模样。朝廷荷包不鼓,各种开支能省则省,从天子开始节俭,他们这些侍中、郎官当然也苦。怨气肯定是有的,但谁也不会摆在脸上,要不然难免会被人落下道德不高的口实,名声有亏。至于背地里怎么抱怨,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能让荀看到他们的艰苦,这也是好事,说不定荀转头吩咐一下,他们的条件就能改善一些。尤其是年关将近,说不定能多分点年货什么的。
“前些天去孟德那儿,听他说你最近太忙,都见不着你了。是不是最近人手紧缺,连休沐都排不过来?”
丁冲眼神微闪,强笑道:“是啊,前段时间的确有点忙,也没时间过去。我正想着哪天去他营里看看呢,听他说最近练兵颇有成效,还得到了车骑将军的嘉奖呢。”
荀笑了起来。曹操最近名声渐显,他练兵练得好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军纪好,严禁扰民,抓住就重罚。其他诸部都不如他,不管是凉州兵还是并州兵,扰民的事常有发生。天子几次提起他,丁冲作为天子身边的近臣,不可能不知道。
有曹操为中介,又都是豫州人,荀和丁冲寒喧了几句闲话,聊了一些在长安的同乡、州里人的闲事,气氛渐渐融洽起来,荀话锋一转,说起了来意。“方才御前议事,幼阳也听到了,这丹阳太守的人选,你有什么高见?”
丁冲没有立刻回答。他知道荀肯定有事找他,说曹操、谈州里人的乡谊都不过是引子。他捧着热水,思索了片刻。“杨司徒不是推荐了朱文渊么,其父朱太尉是孙家父子的旧君,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这是国事,不能全靠私谊。要说私谊,丁君与孙将军有恩,比朱文渊更合适。”
丁冲哈哈一笑,连连摇手。“令君说笑了,我不过传了几句话而已,谈不上什么情谊。”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丹阳沟通大江南北,是兵家必争之地,的确需要一个通晓权变的人镇守。朱文渊有才干,性情通达,能与君子交,却不善与小人斗。他守丹阳的确不太合适。”
荀若有所思,却不表态。丁冲打量了他片刻,接着又说道:“况且朱太尉与孙家父子有君臣之谊,让朱文渊去丹阳,袁绍会疑心朝廷偏袒孙策,说不定又要节外生枝。”
荀微微颌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是啊,我也有这个担心,只是没有更好的人选。”他抬起头,看着丁冲,面带微笑,话锋一转。“幼阳到宫里也有好几年了吧?”
丁冲脸上泛起微红,终于等到这句话了。虽然荀什么也没说,但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荀希望他去丹阳做太守。他又不傻,丹阳是个漩涡,他才不想往里面跳呢,可荀主动来找他足以说明荀注意到了他的存在,这次不成,下次有外放机会的时候也会优先考虑他。他故作镇静,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中平四年入宫,今年是第六年。才疏学浅,眼看天下大乱,陛下与令君为国事操劳,却不能分忧,真是惭愧。”
“哈哈,幼阳自谦了。”荀笑出声来,指指丁冲。“你这么说,怨气很重,我可承受不起啊。”他笑了两声,又恢复了平静,多了几分感伤。“以前董卓作乱,陛下年幼,若无幼阳等人护持,谁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如今定都长安,朝野粗安,天子圣明,正是君臣并力,拨乱反正的时候,幼阳不可妄自菲薄。如果幼阳愿意去丹阳做个太守,我可以向司徒进言,请他考虑一下。”
丁冲连连摇手,坚辞不肯。荀惋惜不已。两人又说了一番形势,荀起身告辞。
丁冲将荀送到门外,看着荀出了宫,不由得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会哭的娃子有奶吃啊,乃公终于要出头了。天天闷在这宫里,守着个穷天子,都快成废物了。”
荀出了宫,来到钟繇的住所。钟繇正在书房里伏案抄写,见荀进来,连忙起身相迎。荀一屁股坐下,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钟繇笑道:“文若,这是怎么了?”
“我刚从宫里来。”
“出了什么事?”
“元常,我问你,是谁在天子面前说我的家事?是不是丁冲?”
钟繇一愣。“你的家事?这话从何说起?”
荀把天子要他将家眷接到长安来,还想让他的儿子荀恽入宫伴读的事说了一遍。他从来没有在天子面前提及家人,天子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绝不仅仅是关心这么简单。天子也许是想表示对他的信任和器重,可这个办法却是一个最不好的办法。他资历甚浅,主持变法的事已经引起不少非议,如果儿子进宫,甚至更进一步,与皇室有了姻亲关系,他就坐实了权臣之名,不被人弹劾才怪。
了解他家情况的人不少,但有机会在天子面前提及的人却不多,唐姬、钟繇都不会这么做,最可能的就是丁冲。
钟繇听完,恍然大悟。“很有可能就是他。宫里生活清苦,丁幼阳又是个贪财之人,一定是想谋求外放,到地方上刮取民脂民膏了。文若,这事也不能完全怪他,如今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全,读了那么多的书,最后还不如一个工匠,有意见的人可不仅是丁幼阳一人。你看,我正在给人写谀墓文呢,要不然过年连新衣都买不起。”
第729章 稻梁谋
荀接过钟繇递过来的文稿,半晌没说出话来。
空谈道义容易,但人都要吃饭的。他是孤身一人到长安,又在宫里做事,虽然俸禄发不全,但不会愁吃饭的事,区别只在于吃得好一点还是差一点。可是别人不行,有不少官员是拖家带口来的,他们要靠俸禄生活。本来俸禄发不全也能忍受,毕竟大家都不容易,有口吃的就行。现在朝廷变法,建了不少工坊,为了留住从南阳回来的工匠,朝廷不得不支付工匠们相当于县令长的俸禄,而且要全额支付,这对官员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堂堂官员不如一个工匠?
“元常,这只是暂时的困难。”
“我能理解。”钟繇苦笑着取回文稿,坐在案后,伸直了腿,虚握起拳头,轻轻敲着膝盖。“我苦日子过惯了,书法还说得过去,帮人写写碑文,还能赚点小钱,补贴家用。蔡伯喈不在长安,谀墓文的生意还可以。你看,我这儿还积了好几件呢,你有没有兴趣?”
钟繇递过来几张纸,荀没理钟繇。他现在心情很不好,没心思和钟繇开玩笑。
钟繇接着说道:“可是其他人怎么办,就算他们自己能忍,回到家,听家里妇人抱怨不如邻家的工匠生活好,读书不如去做工,圣人书不如匠人艺,心里会怎么想?文若啊,变法是好事,可这么变下去,人心会崩坏的啊。”
荀眉头紧皱,沉默不语。钟繇是他的挚友,变法的初衷和计划,钟繇基本都清楚。现在钟繇说出这番话来,他很意外。他能理解钟繇的心情,作为读书人,又做了官,发现自己生活不如一个匠人,心里肯定不好受。生活上的清苦加上心理上的失落,有怨言在所难免。可是钟繇说的话很重,用了人心崩坏这四个字,已经不是一般的抱怨了。他本来以为是丁冲一个人的事,想找个机会将丁冲外放,免得他在天子面前进谗言,现在看来,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孙策遇到过这样的麻烦吗?好像没有。这可能和他与读书人关系不好有关,刘巴、刘晔这样的人才都不愿意留在南阳,而是来了长安,这原本是好事,现在看来也是个麻烦。如果不能解决这些人的生活问题,人才的优势将会变成负担,不仅无法推进变法,反而会产生障碍。当怨气积累到一定程度,会变成洪水猛兽,将他吞没。
“元常,你有什么好办法?”
钟繇摇摇头。“文若,我理解你的良苦用心,我也知道这只是一时的困难。也许一年,也许两年,情况也许就会有好转,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学南阳变法有可能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不仅救不了大汉,反而会毁了大汉?”
“为什么这么说?”
钟繇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沉默了良久,重新抬起头时,眼神中充满了浓浓的怜悯。“文若,你真的了解孙策在做什么吗,你甚至都没有去过南阳,只凭辛佐治那些的消息,你就拟定了一个方案,有没有想过这些方案是否合理,又可能有哪些问题?”
荀眉心紧蹙,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川字。一直以来,他都很自信,就算有再多的困难,他都有信心克服。钟繇突然提出这个问题,让他非常不安。如果钟繇都产生了动摇,那其他人对他还能有信心吗?天子年幼,与宫外接触不多。杨彪却每天都在接触各种各样的实务,处理各种各样的问题,他肯定比钟繇还了解变法的利弊。他最近频频提出不同意见,是不是已经意识到了变法的问题,在用他自己的办法进行纠正?
“你有什么建议?”
“去找杨司徒商量商量吧,他比我们都了解情况。他的儿子杨修就在孙策身边,能看到很多我们看不到的情况。公达不是也在南阳吗,你和他联系联系。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你既然效法孙策变法,就应该多了解他。如果可能的话,我甚至建议你和孙策本人联系。他是始作俑者,最了解变法的人非他莫属。”
荀想了想,目光一转,突然笑了起来。“我听说孙策给你写过一封亲笔书信?”
“没错,他的文章粗陋不堪,书法却妍美之极。”
“你给他回书了吗?”
钟繇微怔,坐了起来,连连挥手。“我可没时间做这事,我还得写墓文呢。”
“郭奉孝就在孙策身边,你的两个外甥也在他身边,你和孙策保持联系,还怕赚不到这几个小钱?”荀站了起来,拍拍钟繇的肩膀。“也许孙策一高兴,送你够用一年的新纸都有可能。”
荀走了两步,突然又转了回来,双眼灼灼有神。“元常,你想不想和南阳做点生意?”
钟繇佯怒,拍案道:“做什么生意?写谀墓文虽然没品,终究还是读书人的事,怎么能真去从事贱业,做个商人。”
荀微微一笑。“我也没说让你做个商人啊,天子很喜欢南阳产的兵器,我想军中那些将领肯定也喜欢,你如果能从南阳买一些上好的军械,肯定有人愿意出高价,这里面的利润可高得很。”
钟繇眼前一亮。眼下最有钱的就是军中将领,最近有个叫张飞的到处找人比武,他有一杆丈八蛇矛,被人称为神兵,据说就是在南阳时打造的。如果真能从南阳采购一批上等刀剑,再卖给那些将领,倒是一门不错的生意。
“这么好的事,为什么你不会做?”
“孙策在荆州、豫州实行盐铁专卖,这样的利器也许会贡献几件给天子,却不会批量贩卖。朝廷出面,此事必不能成,你找找奉孝,也许能打通关节。如果能打探到这些神兵利器的奥秘,那可是大功一件。你有没有兴趣?没兴趣的话,我找其他人去了。马腾、韩遂说不定已经在做,不抓紧一点,这油水就都被他们刮走了。”
“你别急,我先试试。”钟繇笑道:“我如果试不成,估计其他人也没什么机会。”他拍拍额头。“唉,君子固穷,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没想到我钟繇会有这么一天。早知如此,我何必留在长安,干脆和郭援、郭武一起去南阳了,说不定也能弄个太守做做。”
“丹阳太守做不做?你要是愿意的话,我现在就让你去。”
“不去!我才不趟这浑水呢。要去我也自己去投孙策,不要朝廷任命,平白惹来杀身之祸。”
荀放声大笑。
第730章 义侠
出了门,上了车,荀脸上的笑容迅速散去,他伏在车轼上,眯着眼睛,打量着路边的行人。
新年将近,路上的行人都走得很快,步履匆匆。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却很平静。几个月前,他刚到长安时却不是这样,那时的百姓看不到希望,每天都为了下一顿饭而奔波,为了能活下去,他们不惜铤而走险,看人的眼神和野兽差不多,充满危险。京兆尹每天都要派人拖走饿死的人,少则十几人,多则上百人。工坊的建立解决了不少人的谋生问题,能吃上饭,人心安定,京兆尹已经有很久没有碰到饿死的人了。
荀的心情不知不觉的轻快了一些。不管有多少问题,能让几十万人吃上饭,这就是成绩。若非如此,长安怎么可能稳定,怎么可能成为大汉中兴的根基。饿脬遍野,易子而食,用不了多久,长安就会成为一片乱葬岗。
“别跑,别跑。”路边传来一阵叫骂声,一个少年从车前冲过,险些撞在马身上。他身子一矮,从马腹下钻了过去。一个妇人追了过来,吓得惊叫一声,却不敢像少年一样钻过去,连忙停住,匆匆向马车上的荀行了一礼。马车驶了过去,荀远远地听到那女人叫道:“读书有什么用,那些子曰诗云的空话能当饭吃吗?明天去金家工坊找点事做,学个手艺,将来若是成了匠师,挣得不比县令少……”
荀刚刚好起来的心情一下子无影无踪,心里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沉甸甸的。他转过身,看了一眼那妇人,叹了一口气。正在驾车的车夫笑道:“令君,不用看了,这样的事很正常。读书也好,做工也好,都是为了吃饭,没几个人能像令君一样心怀天下。与其让他们去读书,不如让他们去做工。”
荀很惊讶,看了一眼车夫。“你也觉得不要读书?”
车夫扬了扬鞭子,鞭子发出清脆的炸响,鞭梢却没有碰到马一点。马小跑起来,拉着车辚辚向前。
“令君,我不是这个意思,治理天下,当然还是需要读书人的。没有令君,长安怎么可能安定下来。可是对很多人来说,就算读了书,他们也不可能成为令君,读书就是谋生之道,与做工的区别就是轻松、有面子,圣人之道只是嘴上说说罢了。这还是好的,遇到那些品性差的,手里有了权力,不仅谈不上报效君王,说不定还会欺负小民,这样的人不读书也许更好一点。让他们做工,自食其力,多少有点用处。”
荀觉得有理。“你读过书吗?”
“识得几个字,却不敢说读过书。”车夫哈哈笑道:“不瞒令君说,前些日子为了活命,我也做了不少恶事。令君变法,建了好多工坊,有了活命的途径,我这才弃恶从善。家中老母感激令君恩德,让我来长安做个车夫,说是若有机会为令君驾车,万万不能收钱,所以待会儿你就不要给我钱了,否则我没法向老母交待,回去定被责骂。”
荀打量了车夫一眼。车夫年约三旬,高大魁梧,面貌粗豪,的确有些悍勇之气。“足下已然成年,还怕老母责骂?”
车夫挑挑眉。“纵使年纪再大,老母终究是老母。我虽然读书少,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荀感慨不已。“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车夫朗声大笑。“不敢,不敢。令君,你这可抬举我了。我哪有什么高姓大名啊,我姓鲍名出字文才,新丰县人。你若是去过新丰,也许听过我的名字。”
荀眉头微挑,笑了起来。“原来是你啊。我虽然没去过新丰,却听过你的名字,只是没见过。幸会,幸会。”
“哈哈,有辱令君清听,惭愧惭愧。”
荀和鲍出闲聊了起来,问了问鲍出家里的情况。鲍出的父亲早亡,寡母将他们兄弟五人拉扯大,他是老三。原本家里困难,地早就卖了,寡母帮人家洗衣浆补勉强渡日,两个兄长成年后做点零工,生活才好了一些。董卓西迁长安,长安大乱,有钱人都跑了,做零工都没机会,只好捡野菜、采蓬米,后来洛阳人越来越多,野菜、蓬米都没了,为了活命,他们就只好做贼。鲍出是新丰有名的游侠,颇有威信,有寡母管着,他不敢做谋财害命的事,就组织了一群人黑吃黑。最近长安变法,建了不少工坊,兄弟五个都进工坊做工,生活才算有了着落。寡母感激荀,就让鲍出来长安赶车。打听到荀在宫里当差,鲍出就在宫门口守着,希望有机会能为荀效劳。
荀感慨不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变法的初衷是为了朝廷,从来没有想过这些普通百姓,但最感激他的居然是这些人。鲍出居然还特地从新丰赶到长安来赶车。新丰离长安可不近,鲍出又守在宫门口,放弃了不少机会,少赚了不少钱。
“鲍君,你这么做,我怎么承受得起……”
“令君不必如此。能为令君驾车,是我鲍出的荣幸。这长安城里想为令君效劳的人多了,令君偏偏又不怎么出宫,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机会。哈哈,这一次,我鲍出也算是在长安闯出名头了,不知道有多少游侠儿愿意交我这个朋友呢。令君,待会儿你可千万别客气,收了你的钱,我会被人骂的。”
荀笑笑,沉默了片刻,说道:“鲍君,长安像你这样的义侠多吗?”
“义侠?”鲍出转头看了荀一眼,笑出了声。“令君,你太客气了。”
“盗尚有道,何况是侠。”荀淡淡地说道:“鲍君,我想请你做我的侍从,你愿意吗?”
“当真?”
“当然是真的。我想找一些像你这样的义士,为我出入市井,了解民生。你也知道的,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宫里,对外面的事了解有限。如果你们能帮我收集一些消息,让我对民生多一些了解,做什么决定时也好心里有数,考虑得更周全一些。”
“行,能为令君效劳,我求之不得。三天之内,我给令君回复。多了不敢说,二三十人总是有的。”
荀点点头,不知不觉的挺起了腰。鲍出拉住缰绳,马车缓缓停住。司徒府到了。
第731章 有所不能
杨彪背着手站在廊下,眉头紧皱,脸色如锅底一样,黑得让人害怕。掾吏们悄悄地避开了,免得招惹了他,无端受累,只有刘巴站在一旁,拱着手,虽然也皱着眉,脸色却很平静。
朝议结束,得知天子单独召见荀,杨彪的心情就不太好。他知道自己的提议将被搁置。天子不会直接否决,但是也不会同意,丹阳太守的任命会一直悬着,默认孙策对丹阳的控制,然后等着孙策和袁绍发生冲突,杀得死去活来。
用心没错,但未免太过懦弱。袁绍固然有不臣之心,孙策又何尝是个纯臣。他已经掌握了豫州,荆州很快也会落入他的手中,如果扬州再被他控制,实力将超出袁绍。荀想驱狼吞虎,他却觉得这是养虎为患,等孙策坐大,朝廷再后悔就迟了。
有人匆匆来报,荀来了,正在往里面走。
杨彪苦笑道:“他还真是追得紧,一点也不耽误。”
刘巴说道:“杨公,他来了更好,你们可以面对面的沟通,免得有什么误会,为他人所乘。”
杨彪点点头,转身上堂。刘巴下堂迎了出去。出了中门,荀正好上台阶,与刘巴拱手作礼,笑道:“子初,这些天过得如何,适应长安的气候吗?”
“还好,屋外冷,屋里还可以。”
“杨公体贴下属是出了名的,你运气好。换了别处可就没这么自在了,刘子扬有没有向你抱怨?宫里现在吃紧,连木炭都供应不全,你能不能请司徒想想办法,再增加一些配额。”
“杨公已经在想办法了,安排人去南山伐木烧炭。不过南山太远,如果能请陛下开放上林苑,那就方便多了。一来一回,能省不少时间。”
荀一口答应。“行,这件事我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问题。”
两人说着,已经来到堂上。杨彪示意荀入座,问清荀还没有吃午饭,便让刘巴安排点酒食。荀也不客气,他忙了大半天,还没吃午饭,的确有些饿了。杨彪看在眼里,又心疼又好笑。
“你是不是特意挑这时辰来的?”
荀也笑了。“杨公慧眼如炬,我就不掩饰了,能省一顿是一顿,这顿多吃点,连晚饭都省了。”
“听说你学留侯辟谷,过午不食,想成神仙啊。”杨彪瞅了荀一眼,轻声说道:“年纪轻轻的,就想着避嫌,我真不知道你是少年老成,还是暮气太重。”
荀收起笑容,一声长叹。“杨公,我也是迫不得已,只要能为变法减少一些阻力,不管是少年老成还是暮气太重,我都无所谓。杨公为此操劳,承担了绝大部分的事务,不知道要承受多少非议,我才能在宫里清闲。避些嫌疑,也是免得给杨公添麻烦。”
杨彪眼神闪了闪,轻抚胡须,原本阴沉的脸色好了很多。荀或许做事方式有些软弱,但人品无可挑剔。他示意荀不要急,多吃一点,自己顺便整理一下思路。等荀吃完,他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文若,犬子德祖有家书来,孙策打算在丹阳屯田养兵。丹阳出精兵,再有了粮食,就算袁绍破了豫州,也无法过江。江陵、丹阳在手,长江天险为孙策所有,江东固若金汤,朝廷再想收回来可就难了。”
“杨公,德祖有没有说他计划多久?江南卑湿,丹阳又在下游,时常有涝灾。屯田之前必修水利,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功的。”
杨彪迟疑了片刻。“说是两到三年时间。”
荀笑而不语。杨彪不解,露出些许不悦。“文若这是何意?”
“杨公,若不是德祖被孙策骗了,就是孙策被人骗了。两到三年能够屯田成功,丹阳屯田的条件难道比关中还好?杨公在关中屯田,觉得几年能够自给自足?”
杨彪将信将疑,他还真不清楚丹阳的情况。他看向刘巴。刘巴不动声色地说道:“若以常理论,丹阳地势卑下,人口又少,欲在丹阳屯田,没有五年时间难见成效。可是令君别忘了,孙策与众不同,他也许能别出蹊径,两到三年就能成功。”
杨彪很尴尬。刘巴这句话是在替他辩解,其实是证明了荀的分析。丹阳不可能在两到三年的时间内看到屯田效果。他不熟悉丹阳的具体情况,杨修也不熟悉,很可能被孙策骗了。至于孙策被人骗了,他不太相信,因为孙策做事精细,他提前三个月就派人查访丹阳地形,不可能不了解丹阳的实际情况。
虽然是同龄人,但杨修阅世太浅,不如孙策狡诈。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莫名其妙的成了孙策的辎重营主管。当然也不仅仅是他,马超、阎行都被孙策笼络住了,阎行甚至成了孙策的骑将。
卑贱者多能,高门子弟有见识,却往往眼高手低,不如出身卑贱者通晓实务。
“孙策与众不同,是他特立独行,敢为天下先,并不是他有鬼神之能。只要我们敢于放弃那些繁文缛节,他能做的,我们也能做。杨公、子初及司徒府诸贤为屯田想了那么多办法,难道孙策还比诸位更高明?不过……”荀话锋一转。“杨公,正如子初所言,孙策别出蹊径,在南阳主政不到一年时间,南阳军械就成为天下利器。他如果能找到合适的人,丹阳屯田迅速取得成果也是有可能的。”
“怎么说?”
荀看看杨彪,又看看刘巴。“杨公,司徒府有通晓农学的人才吗?”
杨彪摇摇头,又点了点头,心有灵犀一点通,他已经明白了荀的意思。南阳军械为什么能提升那么快,原因就在于黄承彦父女,木学堂、南阳铁官都是他们一手操办的,新纸、四轮马车和抛石机也不例外。术业有专攻,一个专业人才抵得上一群普通人才,如果孙策找到精通农学的人,屯田在短期内取得成功也不是不可能。杨修不是说了吗,祖郎推荐了一个叫鲜于程的人主管屯田事务,这人就是研究农学的。
“人才难得啊,我们如果能找到这样的人就好了。”杨彪叹惜道:“可惜,关中没有第二个赵过。”
荀不紧不慢地说道:“就算有第二个赵过也没用,孙策可以支付黄承彦二千石的俸禄,杨公能这么做吗,就不怕有樊迟问稼穑之讥?”
杨彪微怔,目光一闪,在荀脸上停留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原来你绕了半天,在这儿等着我啊。”
第732章 义利之辨
荀笑着拱拱手,连称不敢。
杨彪抚着胡须,收起笑容。司徒是外朝官,司徒府的大门是敞开的,士子们有意见,随时可以到司徒府求见。他这个司徒大部分时间不是处理公务,而是接待,听取各方面的意见。司徒府有掾吏六七十人,大多是读书人,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变法在读书人中引起的反应。
长安稳定,建起了工坊,有不少工匠从南阳返乡。这本来是好事,这些工匠有技术,对提高关中工坊的技术水平、产品质量有重大帮助,但他们提出的要求高得离谱,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这其中又以木学堂的匠师最为显著,一个普通的匠师居然要三四百石的收入,相当于一个县长。
读书人苦读数年,又在宫中或者州郡做几年掾吏,才有机会被任命为县令长,前前后后需要十多年时间。一个匠师居然也能拿到这么多钱,而且在官员俸禄都不能按期全额发放的情况下,他们却能按月拿到工钱,这不能不让读书人义愤,尤其是宫中和各府的官员,对此极为不满,怨言很多。
三四百石的收入已经引起这么大的议论,一个通晓农学的人拿二千石的俸禄又会有什么反响?赵过发明代田法,每亩能增产一石,官不过搜粟都尉,千石而已。孙策可以让黄承彦拿二千石的俸禄,长安可以吗?作为变法的主要执行者,司徒杨彪能承受这样的舆论压力吗?
荀借孙策说事,把这个问题摆在杨彪面前,自然不是为难杨彪,而是提醒杨彪,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顶不住舆论压力,变法也就无从谈起,只是表面上热闹。
杨彪半天没吭声。他虽然不是党人,但他经历过党议,知道舆论有多少厉害。长安来了那么多读书人,他们都渴望着朝廷给他们安排官职,如果朝廷不安排他们,反倒重视工匠、农夫,整个舆论很快就会转向,党议说不定会重现,他会首当其冲,成为众矢之的。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却不能不考虑后果。两次党锢已经击垮了大汉,再来一次,不用袁绍、孙策打,朝廷自己就完了。
“文若,我这个司徒可是坐在积薪之上啊。”
荀躬身施礼。“非杨公,何人能担此任?杨公的辛苦,陛下是知道的,将来天下人也都会知道。”
杨彪苦笑着摆摆手,捻着手指沉默了片刻。“文若,子初,你们有什么好的办法,一起说来听听。”
荀看向刘巴,似笑非笑。
刘巴笑笑。“说难其实也不难,解决办法有两个:其一,南阳木学堂的匠师收入虽高,却也不是全由木学堂支付,他们大部分的收入来自技术转让的费用,并不需要孙策承担。我们也可以这么做。其二,效仿入粟拜爵的故事,用封爵代替收入。人所欲者,不过富贵二字。孙策能让他们富,却不能让他们贵,这是朝廷才有的特权。对于无须应酬往来的工匠、农夫来说,百石足以衣食无忧,再多二三百石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不如爵位来得吸引人。如果朝廷发布诏书,通农学、能屯田的人可以封爵,我想会有不少人自高奋勇,毛遂自荐,如果百川之归大海。”
荀抚掌而笑。“子初果然是经国济世的良材,这个办法好。”
杨彪说道:“可这还是难免读书人的非议啊。”
刘巴迟疑了片刻。“杨公,孙策最不喜欢的就是坐而论道、夸夸其谈的读书人,这些人就算离开长安也没有其他去处,一时的非议,杨公毋须太在意。等将来关中形势缓解,再重建太学,让乃心学问的读书人安心做学问、修史,他们自然明白杨公的一片苦心。”
杨彪接连叹了几口气。“文若,子初,我担些骂名没什么,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么做的后果?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你我在这里谈的可是全是利啊。那些读书人难道仅仅是一些读书人吗?他们怀揣着对朝廷的忠诚而来,为的是义,我们却要将他们拒之门外,这不合适啊。至于南阳郡学做的那些学问……”杨彪连连摇头,显然极不赞成。
刘巴沉默不语。他也是读书人,不远千里来到长安,最能体会那些读书人的感受了。如果他自己遭遇这样的对待,他也会非常愤怒。但他对杨彪的看法也不能认同。杨家所传的《欧阳尚书》是今文经,南阳郡学的邯郸淳、胡昭等人的治学方法却是古文经一路,而且走得更远。杨彪对此不满,恐怕还是今文经对古文经的歧视。时至今日,今文经的弊端已经如此显著,他还抱着这样的观念不变,未免过于守旧。
荀不动声色地看了刘巴一眼,淡淡地说道:“司徒所言甚是。然,君子固穷,夫子厄于陈蔡,七日不食犹鼓弦而歌,若真能有志于道,又怎么会因一时贫困而生怨言?这样的人传不了大道,一时得失聚散无关大局,今日散之,明日再聚之便是。”
杨彪摇摇头,神情凝重。“文若,此言差矣。孙策出身卑贱,读书少,唯利是图还情有可原,你可是荀君后人,家常渊源,怎么和他和一般见识?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这是为政根本。虽说治平用道德,乱世用权谋,却也不能忘了教化。世祖劝学,诱之以俸禄,尊之以爵位,养士百年,这才有今日士风,如果因为眼前的困难,弃道德如敝履,就算拨乱成功又能如何,升平尚不可得,况乎太平。”
杨彪顿了顿,缓了颜色,语重心长的说道:“文若,子初,我年已半百,大概是看不到升平之世了。苟利于国家,我可不在乎身后名,你们却是朝廷的希望所在,不能乱了方寸。尤其是你,文若,天子年幼,正需要你耐心辅佐,潜移默化,教以圣王之道,导之为尧舜之君,任重而道远,动辙言利,绝非上策。履霜坚冰至,可不慎哉。”
荀头皮发麻,杨彪虽然说得温和,这个指责却是他承受不起的。他拜伏在地,汗如浆出。“谨遵杨公教诲,必当晨昏警惕,战战兢兢,不敢须臾有忘。”
刘巴皱着眉头,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第733章 刘晔献计(周一,求推荐!)
荀来司徒府是商量丹阳太守的人选事宜,那是关系到全局的部署,不能大意。可是在杨彪慎终追远的深谋远虑面前,扬州的争夺也只是眼前小事。涉及圣人教诲,被杨彪教训了一顿,荀难免有些惶恐。在杨彪面前,他毕竟还是后辈。
但道理好讲,事情却还是要一件件的办。长安的现状就是如此,钱粮都很紧张,如果要提高读书人的待遇,只能从军队和工坊抽调。军队关系到朝廷眼下的安全,工坊关系到朝廷将来的发展,哪个都不能减弱。想来想去,杨彪也没什么好办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朝廷的底子实在太薄了,变法刚刚推行,正是还没挣到钱,却要到处花钱的时候。
三人反复商量,最后刘巴提出一个建议,对盐铁、战马等重要物资实行专卖,先收回来,再交给指定的几家经营,让他们先交纳一定的费用,解决朝廷眼前的危机。至于那些读书人,现在的确没那么多官职安排他们,而且也不宜一概授以官职,可以进行分流,选拔一些学问好的去教书。关中现在有近百万人,没读过书的人儿童很多,能安排一些人就业。让军中再接收一部分,宫里再接收一部分,与各工坊联络,再请他们接收一部分,几方联手,应该能解决不少问题。
最后,他们又谈到了丹阳的问题。杨彪坚持不能放任孙策占据丹阳,荀没有直接反对,最后提出一个建议:行文洛阳,让太尉朱在参加比武的人才中挑选适合的人去丹阳上任,最好是青徐两州的士人。杨彪虽然觉得荀有点滑头,施缓兵之计,却也觉得朝廷的确不宜与孙策发生直接冲突,勉强接受了。
最后,荀提到一个重要问题:扬州可以暂时让给孙策,交州却必须控制在朝廷手中,州刺史、郡太守都要换成朝廷信得过的人,而且要抢在孙策留意交州之前。控制了交州,将来孙策如果有什么异动,就可能从背后牵制扬州,让孙策三面受敌。
杨彪觉得有道理,欣然答应。
谈完事,杨彪让刘巴送荀出府。两人一边走一边谈。荀问了很多南阳的情况,自承对南阳的事务了解不浅,希望刘巴能够多提意见。刘巴谦虚了几句,对荀说,他虽然在南阳考察过一段时间,但是没有具体任职,所得的印象也比较肤浅。要想真正了解南阳的新政,最好还是找那些在南阳做过官的人,比如杨弘。杨弘他接触到了南阳的很多政务,感触比较深,可以让他回来。此外,南阳有不少外地士子,比如颍川的赵俨,关中的杜畿,可以想办法和他们进行接触,了解一些情况。
刘巴最后提醒荀,你可以和刘晔接触一下,他从九江来,对九江、庐江的情况比较了解,也许会有帮助。荀觉得有理,再三感谢,和刘巴拱手作别。
对荀的来访,刘晔一点也不意外。寒喧过后,听完荀的苦恼,刘晔笑了。
“闻说令君大父是颍川四长之一的荀神君,令君可知在朝廷能够直接任命的官员中,什么人和百姓接触最多,离得最近?”
荀略一思索,抚掌而叹,握着刘晔的手。“子扬所言甚是,我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多谢子扬提醒。我会向陛下推荐子扬,请子扬在陛下面前言说方略,共襄盛举。”
刘晔喜出望外。他是新来的侍中,在天子身边时间还短,还没等到单独侍驾的机会,只希望荀能将他的意见转告天子,没想到荀要让他当面向天子进言,这可是难得的表现机会。他连忙拱手称谢。
“多谢令君。”
荀很高兴,又与刘晔交流了一些看法,越说越投机,越说越高兴,当即起身赶往天子所住的偏殿。天子倒是知道刘晔这个新来的侍中,听说他有好的建议,也很满意,立刻命人招刘晔来见。刘晔很快到了,向天子行礼,自报家门。
天子勉励了几句,诚心向刘晔请教国事。刘晔也不谦虚,躬身说道:“陛下,山东大乱,州郡各自为政,互相攻伐,强者有二:袁氏父子据冀州、兖州,孙氏父子据豫州、荆州,看似势均力敌,其实不然。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满天下,登高一呼,天下影从,袁绍自以为天命在已,革命之心昭然。此逆臣也,朝廷当讨之。孙氏父子出自寒微,孙坚以军功起家,蒙先帝赏识,位登二千石,爵封列侯,讨董时身先士卒,勇冠诸军,驱董卓,掩皇陵,净皇宫,为忠臣典范。此忠臣也,朝廷当抚之。”
天子连连点头。“孙坚的忠勇,朝廷也是知道的。只是其子孙策野心勃勃,恐非朝廷之福啊。”
“陛下圣明,孙策的确有可能成为朝廷之患,但绝不会是现在。”
天子大喜,看了一眼荀,身体前倾。“子扬细细说来。”
刘晔举起三根手指。“臣有三个理由。其一,孙策未必忠,却是个孝子。孙坚忠勇,他在世一日,孙策纵有再大的野心也不敢自立。孙坚正当壮年,如无意外,至少可以活二十年。二十年之内,孙策不会有异动;其二,孙家父子出身卑微,不为世人所重,虽然占据豫州、荆州,但支持者甚寡,尤其不得各州郡大族支持,有若浮萍,需要时间慢慢经营,急则生变;其三,袁氏父子强盛。卧虎在侧,百兽蹑行,枭鹰在天,百鸟收声。在袁氏父子覆灭之前,孙策纵有野心也不敢自取其祸。有此三者,孙策不得不委屈求全,避退会稽,行尺蠖之计,隐忍待时。”
天子不断地点头称是,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悄悄地吐了一口气。荀也非常高兴,随即提到了他与刘晔商量过的问题。他知道答案,却没有直接禀明天子,将这个机会留给刘晔。刘晔非常感激,侃侃而谈。
“陛下,臣刚才的三个理由中便有一条可解眼下难题。孙氏父子缺少人才,又有心借朝廷之势,必不会拒绝朝廷任命的县令长。豫州、荆州皆是大州,有县近百,一县需令长一人,主簿、县丞、县尉三人,安排数百人绰绰有余。如果一来,朝廷可解人满为患之难,孙氏父子根基稳固,足以与袁氏匹敌。”
天子沉吟着,有些不解。“将人才送往孙氏父子麾下,岂不是养虎为患?”
“陛下,这些人都是陛下诏书所拜,前程富贵尽在朝廷之手,他们岂会依附孙氏父子?将来不管是在荆豫为官,或是在朝廷控制的州郡为官,都会心向朝廷。以过数年历练,脱颖而出,朝廷一纸诏书即可得能臣无数。就算有人见利忘义也是少数,不足为患。如果人心在汉,孙策又岂能自断根基,逆众而行?”
天子想了想,笑了起来。“好一个借鸡生蛋之策。不意宗室中竟有这样的人才,令君,你觉得如何?”
荀笑道:“恭贺陛下得一贤才,此乃朝廷之福。”
第734章 华与夷(有空来潜水打赏加更)
初平四年,正旦,丹阳宛陵。
“啪!啪啪!”翠竹扔进火堆,发出炸裂的脆响,
孙权、陆议捂着耳朵,笑嘻嘻的看着正在忙碌的义从,想上去凑个热闹,又怕身上的新衣被挤坏了,不时的回头看一眼孙策。孙策倚在城头,笑嘻嘻的挥挥手,示意他们去玩。孙权得到鼓励,欢叫一声,冲了过去,抱起一捆翠竹就扔进了火堆里,火星四溅,火光暗了一下,很快又烧得更猛,发出一连串的脆响,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
众人一阵哄笑。孙策也笑了,声音特别大。
夺取牛渚矶后,他没有直接去会稽,而是来到丹阳郡的郡治宛陵。不仅他本人来了,整个大军都来了,船由长江入中江,再溯泠水而上,可以直达宛陵城下。他们的到来让宛陵一下子热闹起来,不仅突然多了几千人,还有大量商品。孙策与商人们交换了大量物资,除了赏赐给将士们一部分之外,又拿出一部分交给陈到,让他安排人去市场交易,价格很公道,比宛陵商人们出去贩运的还要便宜一点。
陈到感激不已。他当然清楚,这是孙策在为他树立威信。丹阳是抢来的,要想消除本地人的排斥,尽快被他们接纳,给好处是非常实用的一招。
大年初一,与民同乐,孙策也登上了内城的城头,看着义从营的将士嘻闹。
黄月英与冯宛站在一旁,一边吃着零食一边看着远处的百姓,既觉得新鲜,又有些害怕。宛陵汉越杂处,既有戴头巾、穿短襦的汉人,也有椎髻纹面的越人,看起来有些吓人。别说生长在关中的冯宛没见过,就算是黄月英也是第一次见。襄阳也偶尔能看到蛮夷,却没有这些人生猛。
一江之隔,感觉就像两个世界,两人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不时发出一声轻笑。
杨修也很好奇,和郭嘉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忙了几个月,这几天难得清闲。与黄冯二人的纯好奇不同,杨修对这些蛮夷没什么好感,言语间充满了鄙夷,一想到自己将有一段时间和这些人打交道,他就很郁闷。郭嘉没他这么排斥,他倒想了解这些越人,当然目的也不单纯,了解他们不是欣赏他们,而是为了征服他们。
“将军,我们什么时候走?”杨修走到孙策身边,大声说道。爆竹的声音太响,欢呼的声音也太大,不大声听不到。尽管如此,这还是不符合杨修的说话习惯,孙策听不太清,回头看着他,眼神疑惑。杨修只得靠得更近些,又大声问了一遍。
“急着去会稽,还是急着回长安?”
“哪儿都行,只要别再看到这些蛮夷就行。”杨修挥挥手。会稽毕竟是会稽郡的郡治,虽然也是越地,少不了会有蛮夷,总比宛陵文明得多。
孙策笑了。“蛮夷?没文化真可怕啊。”
“你说什么?”杨修眼神疑惑。
“我说你没文化,真可怕。”孙策大声说道。这次不仅杨修听到了,其他人也听到了,纷纷看了过来。杨修秀气的眉扬了起来,忽然来了精神。“将军……说我没文化?”
“嗯。”孙策用力地点点头。
杨修哈哈一笑,拱拱手。“哦,那倒要请教。”
孙策笑盈盈地看着杨修。杨修随军这么久,一直被他当作会计来用,虽然事情做得挺顺手,多次得到夸奖,杨修心里总之不太爽,成就感没那么强。读书人嘛,当然要治国平天下,谁稀罕天天算账啊。只是军营里就这样,孙策麾下也没什么文士,尤其没有什么精通经学的文士,郭嘉、庞统等人智计百出,论起经学来却差得太远,不是杨修的对手。杨修也没兴趣欺负他们,宛如找不到对手的高手,难求一败。突然被孙策说没文化,立刻唤醒了血液中的战斗激情,精神焕发。
孙策清理他这个心理。论学问,杨修甩他八条街,但他也不是信口开河。他指望杨修能在文化上攻城掠地,有所建树,但这种鄙视排斥的态度却要不得,必须打击打击他。他一直在准备,今天也算是适逢其会,就顺势抛出了这个话题。做什么事都要有伏笔,等到了会稽再说就迟了。
“你不要这么激动,我知道你读过《太史公书》,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不太相信,对吧?”
杨修眨了眨眼睛,不置可否。他当然读过《太史公书》,知道有《越世家》这一篇,但他的确不怎么相信。《史记》在后世名声很响,在汉代地位却不怎么高,被视为谤书,对《史记》不以为然的人很多,杨修只是其中一个。要是孙策拿《史记》的记载做证据,杨修免不得要好好驳斥一番。
“我也不和你说什么五行之中南方为火,越人是火正之后祝融的说法,我知道你也不信。我就问你一个问题,知道为什么越人的越为什么是一个走一个吗?”
杨修忍不住笑了一声。“没想到将军还通晓训诂,还请将军指教。”
“走代表离开、越过,代表什么?”
杨修笑出声来。“将军是说越人不仅不是蛮夷,而是曾经是执掌大权的王族?”
“是不是王族不好说,但越人的祖先并非茹毛饮血的蛮夷,这基本是比较靠谱的。”孙策不等杨修反驳,又说道:“你别忘了,大禹治水时就去过会稽,会稽现在还有禹王台。”
杨修一时倒不好直接反对。“这些都是传说,村夫野语,所谓禹王台不过就是一个土丘而已,又没有什么碑碣,谁知道是真是假?”
“就算有碑,恐怕你也不认识这那些字。你连战国时期的楚文字都没研究透,还想认识夏初的文字?”孙策嘿嘿一声冷笑。“碑呢,我是找不到,不过我还是有办法证明自己的猜想。”
“怎么证明?”
“钱唐、余杭一带经常出现古玉,有些形制还很古怪。”
杨修脸上的神情顿时变了,他盯着孙策看了半晌,才不太确定地说道:“将军……不会是开玩笑吧?”
孙策笑笑,眼神戏谑。“你觉得我像是在开玩笑吗?杨德祖,机会就摆在你的面前,你如果不敢面对,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他幽幽地说道:“这可比几篇古文尚书的影响要大得多,不仅你们杨家研究的今文经要遇到麻烦,整个儒家经典也许都要重写一遍。”
第735章 过去与未来
杨修没敢接孙策的话,眼神时而兴奋,时而不安。
在儒家文化中,玉器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甚至可以是文明礼仪的象征。在现实中,玉器也与皇权息息相关,普通人是不能轻易用玉的,玉器的主要使用者就是皇家,琢玉几乎是一项专为皇权服务的技术,在民间根本没有市场。在读书人的观念中,玉器就是文明,和蛮夷八杆子打不着。如果钱唐、余杭之间真有大量玉器遗存,这足以证明那片土地曾经有高度文明,说不定真是圣人到过的地方。
三皇五帝究竟是哪几个,就连最有学问的大儒也说不清,但巧的是,不管是说五帝还是讲三代,禹都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人物。不论是儒家还是墨家,对禹都非常推崇,《尚书》里就有《禹贡》一篇。
孙策说得这么笃定,万一最后研究出越人真是夏禹的后人,那可真是捅了大篓子。《太史公书》里就说越人是禹的后人,只是没有确凿的证据,相信的人不多,只当是司马迁的一家之言。
弘农杨家传的是今文经,他们连古文经都不相信,斥为伪书,更别说那些村夫野语。万一证明了这些村夫野语并非传说,而是事实,那等于帮了古文经学的忙。今文经学现在遇到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杨修可不想落井下石,再踹一脚。而孙策却是有这习惯的,他支持邯郸淳、胡昭等人搜罗古碑,就是想重写楚史。杨修可没这兴趣,他是被孙策半强迫半忽悠来的,搜罗古碑玩玩还行,真要拆儒家根基,他完全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刹那间,杨修真有掉头回长安的想法。可是这样一个机会摆在面前,让他轻易放过,他又舍不得。这可是开宗立派的机会,一辈子也未必能碰上一次。况且他不做,孙策也会找别人来说,比如向朗,说不定做得更决绝,儒门受伤更重。
“将军还真是处心积虑啊。”杨修讪讪地说道,顾左右而言他,气势明显弱了几分。
孙策笑而不语。
四周一片寂静,就连爆竹声都停了,城上城下几百双眼睛看着杨修。众目睽睽之下,杨修心跳加速,嘴也有些干。他看看四周,懊悔不已。一不小心就上了孙策的当,出了丑。为表示与民同乐,孙策邀请了很多宛陵当地的士绅一起登城饮乐,这些人现在就在城上,散在四周,等着看他出丑。他如果不能反驳孙策,这“没文化”的恶名就甩不掉了。
四世三公、经学传家的杨家子弟没文化?就算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是一个笑话。但孙策有备而来,杨修心里没底,生怕孙策一转身掏出几件古玉来,当场逼他承认,那就一点挽回余地也没有了。
以孙策的狡诈,这种事他还真做得出来。
郭嘉走了过来,挽着杨修的肩膀,哈哈一笑。“行了,大过年的谈什么学问,曲高和寡,怎么与民同乐。走,我们下去走走。我觉得那些傩舞有点意思,就是看不懂,德祖你帮我解解惑。”
杨修借坡下驴,和郭嘉一起下城去了。孙策不屑地笑了笑,用杨修刚好能听到的声音感慨了一句:“没文化其实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承认,自欺欺人。”杨修听得真切,却不敢反驳,只好装听不到,和郭嘉匆匆走了。
士绅们纷纷围了过来,热情地和孙策打招呼。
“将军,真有此事?”
孙策哈哈大笑。“是不是真的,和你们也没关系。”
一个长着一张圆脸的小土豪不解。“将军,此话怎么讲?”
“你们又不是越人。”孙策打量了他们一番,笑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们大多是中原人的后裔,真要细算起来,说不定是哪个古国封君的子孙,只是你们自己都忘了。比如说他……”孙策一指蒋干。“他就是蒋国的后裔。你们啊,回去问问老人,或者看看家里有没有什么遗物,请真正有学问的人看一下,也许能看出一点门道来。你们别找我啊,我比杨德祖还没文化呢,我就是武夫。”
士绅们见孙策说得有趣,纷纷大笑,原本有些拘谨的气氛顿时融洽了很多,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起来。身处蛮夷中久了,又没什么文化,难免有些自卑,尤其是面对四世三公的杨家这样的存在。听孙策这么一说,他们也有些蠢蠢欲动,想回去问问老人,看看自己是不是贵族血脉。
孙策挑起了话头,自己却躲到了一边。装逼这种事适可而知,要知道藏拙,言多必失,谁知道哪儿就说错了,平白被人鄙视。
冯宛和黄月英凑了过来,一左一右伏在城垛上,看着孙策。
“钱唐、余杭之间真有古国?”冯宛问道。
孙策没有急着回答。他看着远处片刻,幽幽说道:“就个人而言,有没有一个强大的祖先其实并不重要。就算有,他也保护不了你。儒门言必称夏商周,三代后人何在,与普通百姓有什么区别?要想生活得有尊严,靠祖先荫庇是最没出息的一种,有本事的人都靠自己,不是我以祖先为荣,而是祖先以我为荣。”
黄月英笑道:“嘻,好大的口气呢,这么说,你家又何必自称孙武之后?”
“你什么时候听我说过?”
黄月英转了转眼睛,摸着鼻子若有所思。“是哟,好像是没听你说过。”
孙策伸出双手,一手握着一人。“与追述祖先相比,我更喜欢面向未来。文化要有,历史也要研究,但研究历史不是为了给自己找祖先,而是为了研究兴衰之道,鉴往知来。祖先再伟大也属于过去,只有努力开拓才有未来,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步也难能可贵。等你们造出了海船,将来扬帆出海,焉知不能发现一片新天地?到了那一天,你们一样可以留名青史,成为被后人追忆的圣贤。”
冯宛掩唇而笑。“我们是女子,可不敢这么想。”
黄月英眉毛轻挑。“为什么不敢?上古通天地、彻鬼神的大巫也是有男有女的。尚香想学妇好做个大将军,昭姬能做女博士,我们为什么不能做振兴墨门的钜子?”
孙策道:“为什么一定要振兴墨门?你完全可以博采各家学问,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开宗立派嘛。”
黄月英深有同感,连连点头表示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