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5章 老马腾
凉州毗邻羌胡,向来民风彪悍,从秦人牧马天水开始,这里便是出名将猛士之地。西汉立都长安时,六郡良家子更是朝廷禁军的主要力量。东汉立都洛阳,关东人占了上风,可是论武力,无疑还是关西为最。不论是将领还是战士,凉州人都是当之无愧的主力。
对凉州人来说,朝廷来募兵没什么稀奇,但专门招募女人为兵,却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迅速引起了人们的兴趣,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似的,迅速成为人们热议的事件,高标准、严要求,更是让人们欲罢不能。
很多人开始都没太当回事,只当是朝廷收拢人心的套路,或者笼络大族的手段。招几个大族的女子为近卫侍从,拉近与大族的距离,争取他们的支持,这是很容易理解的。可是后来很多大族女子应募被拒,让很多人意识到情况并非如他们想象,左都护募兵的标准是武艺,而不是家世。
有些人按捺不住好奇心,向马云禄等人挑战,亲自验证左都护女卫的实力,结果被毫不留情的打了脸。女卫们用高超娴熟的骑术、射艺、矛法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也证明了只要能承受艰苦的训练,女子并不弱于大多数男子。
这个结果一方面大振女子士气,激起了更多女子的信心,一方面也引发了男子的醋意。
既然左都护要从凉州征募女子为侍卫骑,安西大都督为什么不从凉州征募男子为兵?
他是怀疑我们凉州人的实力,还是质疑我们凉州人忠诚?
这个问题不知是谁提出的,但是一提出就获得了很多人的支持,并迅速与朝廷对凉州人的看法挂上了钩。有人说,关东人、关西人的分歧由来已久,鲁肃也是关东人,他可能是看不起我们关西人。有人说,这可能和董卓、韩遂、马腾等人的态度有关。董卓不用说了,韩遂、马腾虽然与朝廷早有合作,但他们一直不是纯臣,朝廷很可能因此怀疑所有的凉州人,不希望凉州人在军中的实力太强。
鲁肃听到这个风声时,惊讶不已。他不明白左都护征女卫的事怎么会衍生出这个话题。
可是不管怎么说,问题既然已经出现了,就必须解决。
鲁肃反复思考后,向贾诩问计。
贾诩说,这个问题既好解决,又不好解决。说好解决,只要都督出面,对董卓的功过进行评价,让人看到都督甚至朝廷对凉州人的态度就行了。说不好解决,是这个评价不好做,很可能和凉州本地人的观点有较大分歧,甚至冲突。
拿董卓来说,在朝廷眼里,他就算不是十恶不赦,也不可能有什么正面的评价,滥杀无辜,烧洛阳城,这都是实实在在的恶迹。可问题是这样的事在凉州人看来没那么严重,至少不会像关东人那样恨之入骨,不可原谅。
这不是董卓一个人的作风,而是大部分凉州人的作风。凉州人爱恨分明,爱则推财与共,好得像一家人,恨则拔刀而斗,杀个你死我活,灭门绝户也是常有的事。
皇甫嵩杀董家就是如此,这就是凉州人。
况且关东人也好不到哪儿云,王允得手之后,杀董卓家人部属时,可是连妇孺也不放过的。上至董卓九十多岁的老母,下至董卓还没成年的儿孙,杀得干干净净,他们又能比董卓好到哪儿去?
既然都差不多,那为什么王允能以前朝太傅入葬,而董卓却被点了天灯,连个衣冠冢都没有?
听完贾诩的话,鲁肃明白了。他看了贾诩半晌,哑然失笑。
“军师好手段。”
贾诩苦笑,却不解释。他听到这个风声的时候,就知道自己难逃干系,越解释越麻烦,索性不解释。事实上,他也的确有过这样的心思,想趁势解决一直悬而未决的问题:为董卓正名。
不知道是不是避嫌,蔡邕写成的前朝史中,没有为董卓立传。
鲁肃沉思良久,对贾诩说,这件事不是安西都督府能解决的,要请朝廷下诏才行。不如先生张罗一下,上书朝廷?
贾诩责无旁贷,答应了。他与赵阜等人商议后,定下一个基本原则:不饰功,不讳过。对董卓曾经立下的功,如实陈述,不加虚饰;对董卓犯过的错,也不忌讳,一一如实。如今董卓已经身死族灭,就算有再大的罪也偿还了,能让朝廷承认他的功劳就是最大的胜利。
当然,凉州人要从董卓的过失中吸引教训,改改这滥杀的坏习惯,不能步董卓后尘。
定下这个原则后,贾诩先让赵阜出面,与诸家联络通气。经过反复讨论,诸家基本接受了贾诩的这个观点。董家除了牛辅这个女婿还活着之外,已经没人了,正不正名其实无所谓,关键是看朝廷对凉州人的态度,是不是还有关东人的傲慢。
真要为董卓平反,难道要杀北地郡皇甫家满门?北地郡虽说如今属宁州,原先也是凉州人。
贾诩亲自执笔,为董卓写了一篇别传,详述了董卓的一生,功过如实照录。
写完之后,贾诩请鲁肃过了目,用快马送往行在。
虽然还没有得到回复,但凉州人的担心、质疑已经抒解了一大半。争论继续,相关的工作事务却没有停止,在贾诩运筹帷幄,赵阜等人出面联络的努力下,重点渐渐转换为如何集中人力、物力,在秋后对蜀作战中建功立业,证明凉州人的价值。
——
马腾进入汉阳郡后,不断收到消息。
消息很多,也很杂,马腾的心情也变得很复杂。一会儿喜,一会儿忧,七上八下。
马腾到达射虎谷后,马云禄亲自赶来迎接,与马腾见面。
多年不见,马腾几乎认不出马云禄,马云禄也几乎认不出马腾。
马云禄越发英气勃勃,走路带风,第一眼看到时,马腾几乎将她认作已经阵亡的次子马休,眼泪哗的一下就涌了出来。马休阵亡时还年轻,胡须不多,长相、身高都与马云禄有几分相似。
马云禄也很伤感。几年不见,马腾高大的身躯有些佝偻,雄壮的气势不再,连看人的眼神都不复威猛,透着那么一丝软弱、心虚。原本乌黑的头发白了不少,脸上的皱纹也多了,比实际年龄至少大了十岁。
马云禄鼻子泛酸,原本准备了很久的狠话也说不出口了,在马腾面前拜倒。
“阿爹,这才几年不见,你怎么老弱至此,是病了吗?”马云禄唏嘘不已。
马腾也红了眼睛,拉起马云禄,看了又看。“你还知道几年?你和孟起一个比一个心狠,去了关东就不回来,连你二弟阵亡了都不回来看一眼。是不是要等我和韩文约一样阵亡了,你们才肯回来为我报仇?”
马云禄很惭愧。她知道老父亲是真的伤了心。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她和长兄马超都没有给他任何安慰。当时只觉得马腾没有自知之明,自作自受,又没见识,只盯着武都一郡,不知道天下大势。现在见了面,却感受到马腾的一片拳拳之心。
忙了一辈子,不就是想给子孙留一点产业?
武都就是他一辈子辛苦的成果,怎么可能说放弃就放弃。就算对手是战无不胜的圣天子,他也要咬牙扛着。他就是一头疲惫的老狗,明知不敌,也要张开嘴,露出所剩不多的獠牙,极力发出恐吓的嘶吼。
哪怕这嘶吼显得那么可笑。
马腾在射虎谷中扎营。
夜幕降临,点起篝火,马云禄陪着马腾坐在帐前烤火。虽说是夏夜,晚上还是有些凉。父女俩一边喝着酒,吃着肉,一边交流近几年的情况。大部分是马云禄说,马腾听。听到马超沉沦赌博,他叹息不止,泪湿沾襟。听到庞德河东立功,他五味杂陈,既为马云禄高兴,又为马超遗憾。
如果马超有庞德这样的气度,他又怎么可能走这么多弯路。
好在马超遇到了圣天子,终于走上了正道。
马腾也理解了马超不肯回武都的心思。他深受圣天子知遇,又在安北都督府身荷重任,怎么可能回武都来割据一方。除非他像韩遂一样死了,圣天子命他回武都为一方督。
“阿爹,还记得这里发生过的大战吗?”马云禄掏出手绢,为马腾拭去脸和胡须上的老泪,又倒了一杯酒递过去。
马腾接过酒杯。“段太尉的那一战?”
马云禄点点头。“阿爹,你说段太尉为什么能胜?就因为他敢战、能战?”
马腾转头看着马云禄,眼神警惕起来。见马云禄眼神坚定清澈,亮得刺人,又有些心虚,收回目光,借着饮酒掩饰。他能猜到马云禄想说什么。
段颎为什么能立下大功?不仅因为他个人能力出众,更因为他与朝廷目标一致,得到了天子的鼎力支持,军饷、物资充足,没有后顾之忧,才能以一万五千步骑,历时三年,大破东羌数十万,斩首过四万,战死者却仅有四百余人,积功封万户侯。
后来汉桓帝死了,段颎没了靠山,他就被关东人整死了,而且死得很窝囊。
同一个段颎,有没有天子支持,区别就这么大。
大吴天子又岂是汉桓帝可以相的并论的?他又不笨,岂能不知形势,只是知道和舍得是两回事,让他轻易放弃武都,他做不到。
马云禄也不催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兄长得天子器重,为安北大都督掌骑,乘良马,披精甲,粮秣无忧,漠北万里任他横行。你说,他会回武都吗?”
马腾沉默不语。
马云禄喝了一口酒,看向蹲在一旁的马铁。马铁还小,没有单独任事,跟在马腾左右。他双手托脸,眨着又黑又亮的眼睛,一会儿看看马腾,一会儿看看马云禄,一会儿又偷偷瞥一眼马云禄身后的两个女卫。
马铁继承了马家的羌人基因,皮肤白晳,相貌英俊,两个女卫也很喜欢这个少年,见马铁偷看她们,会心一笑。
马铁红了脸,收回目光,心虚地看向别处。
马云禄看在眼里,倒不意外。女卫到哪儿都是焦点,马铁少年慕艾,喜欢女卫是正常的,不喜欢反倒有些问题。马云禄招招手,将马铁叫了过来,问些家常话。父女姊弟都是武人,几句话便说到了武艺上。
马铁想在姊姊面前表现一下,拍着胸脯说,平时父亲督促得紧,武艺练得很好,罕逢敌手。
“挑一个,只能你能打赢,姊姊带你去关中。”
马铁来了精神,装模作样的推辞了两句,便指了一个看起来更强壮的女卫,以示自己不欺负弱小。女卫请示了马云禄,便与马铁交起手来。
临时起意,没有事先准备,又是晚上,不方便策马奔驰,持矛冲杀,两人只比了射艺和拳脚。射艺对力量的要求不高,对双方很公平,十二箭一个射中十箭,一个射中十一箭,女卫小胜一筹。拳脚却与力气相关,马铁自以为占了便宜,想在这一项上赢回面子,没曾想到在这一项上输得最惨。
几个回合,几乎都是一触即溃。攻,攻不进。守,守不住。接连被摔了几个狠的。
马铁固然输急了脸,马腾也很吃惊。虽说马铁尚未长成,可是力气不亚于成年男子,更别说是女子了,怎么可能输得这么难看?
“云禄,这……”马腾指指女卫,有点相信女卫在汉阳打遍八方无敌手的传闻了。
“你一天习武几个时辰?”马云禄问马铁。
马铁涨红了脸,伸出一根手指,想了想,又加了一根。“至少一个时辰,有时候两个时辰。”
“除非当值,她们每天至少习武两个时辰,不仅自己练,还要对练。除了骑术、矛法、刀术、射艺、拳脚,还要针对性的练习力量、速度、灵活性,尽可能做到有专长,没弱点。她们的射艺传自玉门督刘宠,拳脚、刀术传自奋武将军邓展,矛法***心法,采各家所长,骑术则由乌桓骑士教导,几乎每一项都来自于当世最强,又勤习不辍,你凭什么认为自己有机会赢她们?”
马云禄微微一笑。“就因为你是男子?”
马休面红耳赤,无颜以对。马腾却听出了马云禄的言外之意,连忙问道:“闻说吴军不事生产,唯以操练为务,难道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那左都护攻汉中,还需要我们出兵助阵?”
马云禄抿了抿嘴。“那不用要你们助阵,只是让你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战士,不要心存侥幸。”
第2536章 凉州曲
马腾被噎得恼羞成怒。
如果马云禄不是他亲生女儿,就凭这句话,他轻则一个大耳光,重则下令砍了她。
然而此刻,他只能喝酒。
他算是明白了。马云禄特地赶来,必是奉左都护之命,与他摊牌。
如果他肯俯首称臣,放弃对武都的控制,不仅马超、马云禄、庞德不受影响,马铁可以随马云禄进入左都护府,他应该也可以做个闲职,从此悠游岁月。
如果他不肯放弃,那马云禄等人就要面对选择:是放弃一切,支持他,还是放弃他,支持朝廷。
这个选择并不难,至少对马云禄等人来说不难。他们已经表明了态度,只是没有明说而已。如果马腾非要他们说出口,他们也不会有太多的顾虑。
马腾生在凉州,长在凉州,他也清楚自己的子女不是恪守儒家忠孝观念的迂腐之辈。
在生存面前,迂腐是不合时宜的。这是他一直以来言传身教的信念。他和韩遂结义,最后又坑了韩遂,这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事。
马腾很快做出了决定,放弃对武都的控制,接受朝廷的安排。
第二天一早,马腾来到冀县城外,留下马岱指挥甲骑,自己只带着马铁,随马云禄入城,拜见安西大都督鲁肃及军师贾诩。
鲁肃热情接待,与马腾相谈甚欢,只字不提之前的隔阂。鲁肃以马腾久在陇右,熟悉汉羌风俗,请马腾为长史,参军事,与军师贾诩并列。
马腾清楚,这是要他交出兵权,留在安西都督府,做一个有名无实的闲职。此战之后,再因功升迁,顺理成章的调往朝廷,远离陇右。
事已至此,他别无选择,只能爽快的答应了。
鲁肃投桃报李,举马岱为平蜀中郎将,领武都尉,领马家部曲及武都汉羌郡兵,听从左都护府号令,进攻汉中。此外,他又命人重修了马腾之父马硕的坟墓,亲至祭祀。
马家部曲数量众多,远远超出三百之数。鲁肃与马腾商量,一方面挑选精锐,将其他人安排到郡兵中,另一方面将挑出来的部曲分成几部,分别留给马超、马岱等人,确保每个人的部曲都不超过朝廷规定的三百之数,马腾本人再留一百侍从骑士。如此一来,既不违反朝廷规定,马家也能保留部曲中的精锐,只不过不再由马腾一个人控制而已。
马腾很感激。他原本以为自己会什么也剩不下,从此寄人篱下,没曾想鲁肃还给他留了这么多,至少体面是保住了,看不出一点问题。
在随后的几次军事会议中,马腾积极性高涨,献言献策,俨然以鲁肃左膀右臂自居。
马腾的态度转变影响了更多人,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家族见割据武都的马腾都俯首称臣了,生怕自己成为鲁肃的打击目标,纷纷表态支持。
鲁肃继续西行,进入陇西郡。
半路上,他收到了朝廷诏书。天子接受了贾诩的上书,同意对董卓进行公正的评价,收集撰写相关的史料,将来在史书新编中为董卓立传。
孙策还特别给贾诩一道诏书,请他以董卓为例,总结凉州人这几十年来的功过得失,为朝廷治理凉州提供参考。
接到诏书后,贾诩一个人在屋里待了很久。
第二天,他向鲁肃请示,要先行一步,单车去金城,与金城督阎行会面。
——
皋兰山下,金城督阎行夫妇并肩而立,神情凝重,不时相顾叹息。
鲁肃进入凉州这么久,他们一直没有派人去迎接,就是想看看鲁肃怎么处理马腾。韩遂战死,这个仇不仅记在曹操头上,马腾也逃脱不了干系。如果有机会报仇,他们不介意连马腾一起收拾了。
如今马腾拱手交出武都,摇身一变,成了安西大都督的左膀右臂,这让他们很不舒服,甚至有些愤怒。
得知贾诩单车而来,两人都知道贾诩的来意,却不知道怎么面对贾诩。
贾诩如今不仅是安西大都督鲁肃的军师,更是凉州名声最盛的智者,有不少人拿他和韩遂比较,认为他远胜韩遂。凉州能有今天的局面,皆是拜贾诩所赐。
这让阎行、韩少英更不舒服。
如何接待贾诩,成了他们必须面对的第一个问题。按他们的本意,别说出城相迎,让不让贾诩进城都是个问题。只不过他们不得考虑一个问题:天子当年亲自赶到河东与贾诩见面,如今贾诩主动来金城,如果他们闭门不见,怕是过于傲慢。若有人因此上书弹劾,他们无法解释。
看在天子的面子上,他们不得不屈己从人,出城相迎,免得落人话柄。
可是心里这团火,却是难以熄灭。
在焦躁地等待中,贾诩的马车急驰而来,在他们面前缓缓停住。
马蹄踢起的烟尘如龙,向前席卷而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消散了些许。
车门推开,贾诩用袖子掩着口鼻,缓缓下车。
阎行、韩少英互相看了一眼,上前行礼,扯动嘴角,露出很勉强的笑容,向贾诩问好。贾诩一边咳嗽着,一边抬起头,目光在阎行、韩少英的脸上来回扫了两趟,笑了一声。
“强颜欢笑,真是委屈你们了。”
“岂敢,岂敢。”阎行尴尬地说道。
“不必掩饰。”贾诩摇摇手,伸手一指远处的雪山。“我们凉州人就像雪山,黑白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天经地义,没什么好掩饰的。”
阎行、韩少英互相看了一眼。韩少英说道:“军师所言甚是,只是如今却是有仇也不能报了。”
“想杀马寿成,为文约报仇?”
韩少英咬着嘴唇,用力的点点头。
“你们想过没有,文约统兵入武都,是为了救马寿成,还是想夺武都?”贾诩瞥了他们夫妻一眼,淡淡地说道:“文约为什么被人称作九曲黄河,你们应该比我清楚吧?”
韩少英涨红了脸,脱口而出。“军师单车而来,难道是为了羞辱亡者?”
贾诩摇摇头。“亡者已矣,生者可待。我与你父亲虽然没什么交情,却也没什么仇恨,大可不必驱车数百里,只为逞口舌之快。我老了,没那样的精力。”
阎行拦住韩少英。“军师,你这是……”
“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文约与马寿成虽是结义兄弟,却从来没有把对方当成真兄弟。孰生孰死,都是各人的运数。”贾诩轻声叹息。“都说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可是为什么凉州人一直被关东人鄙视?不是因为凉州没人才,而是凉州人太喜欢内斗。彦明,你当然不是差点打死孟起么?”
“我……”阎行哑口无言,咂了咂嘴,讪讪地说道:“少年意气,军师就不必再提了吧。”
“是的,都过去了,不必再提。”贾诩叹息良久,又道:“报仇的事放下了,说说报恩的事吧。”
“报恩?”阎行、韩少英互相看看,不知道贾诩想说什么。
“彦明,你可知委任你为金城督,陛下顶住了多少非议?”
阎行一惊,连忙拱手说道:“陛下待我,自然是恩重如山。若无陛下知遇之恩,我如何能有今日。”
贾诩看向韩少英。
韩少英不敢怠慢,也拱手道:“军师,若无陛下,少英哪有机会与男子一般统兵征战。若说感恩,少英更胜彦明一筹,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陛下不需要你们赴汤蹈火,陛下只需要你们能捐弃私仇成见,为凉州安定出力。安西大都督西行,巡视凉州,就是受陛下之托,来安定凉州。你我身为凉州人,若还是抓住一点私仇不放,不以大局为重,岂不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阎行、韩少英无地自容,躬身拜谢。
——
阎行将贾诩迎入城中,设宴款待。
贾诩将他上书朝廷,天子同意为董卓作传,并推而广之,检讨近百年的凉州得失,为凉州的长治久安做准备的事一一说与阎行夫妇、成公英等人听。
阎行等人又惊又喜,连声叫好。
凉州乱了百余年,早就厌倦了这种朝生夕死的生活,尤其是见识了关东的富庶之后。阎行、韩少英私下里聊天也常常遗憾,如果韩遂没有阵亡,他们的前程也许会更好。如今回到了金城,虽说是荣归故里,坐镇一方,终究不能和关东相比。
凉州形势特殊,不能照搬关东的新政,如何才能理顺关系,避免动乱,一直是他们考虑的问题。天子有意治理凉州,根除凉州百年动乱,并尊重凉州人的意见,这让他们看到了一丝希望。
在此之前,朝廷从来没有真正重视过凉州人的意见,即使有傅燮那样的凉州贤士在朝堂上大声疾呼,最后也只是一时起色,很快就故态复萌。百年之间,朝臣们正式提议放弃凉州竟有五次之多。
凉州三明立下赫赫战功,朝堂上的关东人何尝正眼看他们一眼?
天子愿意倾听凉州人的意见,为凉州谋求长久的安定,对凉州人来说,这是等了几百年的好消息。如果错过了,那就是整个凉州的罪人。
阎行明白了贾诩亲自赶来的原因,更加惭愧。
成公英也很兴奋,但他在凉州的时间更长,熟悉各地豪强的禀性。这些人大多没什么见识,习惯了为眼前这点利益你争我抢,甚至反目成仇。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贾诩一样睿智,甚至像阎行、韩少英这样在关东为官,开过眼界的人也不多,长年的争斗也积了不少仇,让他们放下恩怨,为整个凉州的未来考虑,着实有些为难他们。
归根到底,还是需要利益,只有当他们能得到更多的利益时,才有可能支持朝廷的新措,否则再好的政策都无从谈起,反倒不如想办法先杀一批。
听了成公英的话,贾诩哭笑不得。
韩遂算是凉州人中的聪明人,成公英是韩遂的心腹,也是不多见的沉稳之人,居然想到的第一个办法还是杀人,可见凉州人内斗的习气有多重。
见贾诩神情不对,成公英自知失言,窘迫不堪。
阎行主动向贾诩请教,打破尴尬的局面。
贾诩说,成公英有句话说得对,利益才是根本,要想真正解决凉州的问题,就必须平衡各方面的利益。凉州——包括已经分出去的甘州、宁州——土地贫瘠,适合放牧,不适合农耕,养活不了太多的人。这也注定了凉州可以趁关东大乱割据一时,却无法对关东造成真正的威胁,尤其是当关东恢复稳定时。
所以,凉州离不开关东。
关东同样离不开凉州。
首先,凉州是重要的产马地,虽说幽州、并州也产马,可是最好的马还是凉州马,尤其是战马。中原不产马,骑兵、邮驿,甚至是平时骑乘,需要大量的马匹,凉州可以为朝廷提供马匹,来换取粮食、盐铁、丝绸等物资。
其次,凉州有牛羊。天子重民生,关东的百姓生活渐好,对肉食的需要量很大,如果利用几条重要的水道,将凉州的牲畜、皮毛送到关东,也是一个生财之道。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凉州是通往西域的必经之路,中原的丝绸、瓷器等贵重物资要想运往西域出售,必然要经过凉州。即使天子重视海运,河西依然不可或缺,至少在可预见的二三十年内如此。
天子已经定下基本方向,未来的二十年内,安西大都督、左都护都会以凉州为.asxs.,不断向西域挺进,一直到遥远的大秦。对凉州人来说,这无疑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利用得当,凉州人将在大吴军中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涌现出一批因军功封侯的将领是毫无疑问的事。
对凉州来说,这是证明实力的机会。对个人来说,这是提升家族地位的机会。但凡有点见识的人都不会轻易放过。这时候要是还盯着眼前的利益不放,那就怪不得别人了,活该一辈子做个乡里豪强。
阎行等人听了贾诩的方案,心悦诚服。
第2537章 中秋
贾诩理清了思路,指明了方向,阎行等人知道该怎么做了。
有了利益,说服其他人也就有了可能。在如此巨大的利益面前,什么分歧都可以暂时放下,就算个别人非要报仇不可,也不会影响大局。
死几个人也未必一定是坏事。
阎行随即传书各县,请各家派人来谈。
果不其然,得知马腾交出了武都,贾诩又亲自来了金城,绝大多数大族都派来了代表,不少家主更是亲自赶来拜见贾诩,参与会谈。尤其是湟水沿线,通往西海(青海湖)的几个县,有点头脸的全来了。
羌中道是仅次于河西道的重要商道,如果重开西域,羌中道必然受益,他们都能从中分一杯羹。武力强的从军征战,还有机会立功封侯,成为真正的贵族,跻身朝廷,而不是局限于乡里的一方豪强。
总体而言,绝大多数人都赞同贾诩的意见,认可这是一个大好机会,不能错过。也有人提出一些看法,从军征战,积功封侯固然是好事,可是朝廷有制度,部曲数量不可超过三百,这明显是针对武人,凉州人太吃亏了,能不能上书朝廷,放宽一些限制?
贾诩问了他们一个问题:是你们有钱,还是关东有钱?招募部曲是要花钱的,如果放开限制,那些羌人义从是愿意跟着你们,还是跟着关东籍将领?
众人哑口无言。凉州如何能和关东比,关东人的产业以土地为主,就算有什么天灾,土地还是土地。他们的产业以牲畜为主,天灾一来,牲畜大批死亡,他们随时可能赤贫。
更别说四周环伺,天天惦记着来打劫的羌胡。一个防备不慎,就是家破人亡。
羌人见利忘义,唯利是图,真要敞开招募,关东籍将领挟雄厚家资,随时碾压他们,到时候凉州还有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真不好说。
贾诩又说,你们不要只盯着军队,满足于做一个武人。从长期来看,朝廷的长治久安依赖文治甚于武功。要想真正在朝廷站稳脚跟,必须文武兼备,否则有人针对凉州,针对武人时,连一个为你们说话的人都没有。你们再善战,还能超过凉州三明?
所以,征战立功是眼前的机会,积累文气,培养文武兼备的人才才是长远的利益。陛下英明,愿意给凉州这个机会,后继之君能不能坚持这个方向,谁也不好说。我们必须充分利用陛下在位的这三十年,积累足够的实力,在朝廷站稳脚跟。
贾诩还举了益州为例。益州原本是巴蜀蛮夷,一直为中原所轻视,后来文翁兴学,益州文气日厚,眼下虽然还不能和中原相提并论,却比凉州强出太多。既然益州可以,凉州为什么不可以?眼下大吴新立,陛下英明,推崇教育,可比文翁兴学的力度大多了。只要我们提出请求,陛下肯定会安排人力、物力,在凉州建学堂,培养学子。
这是多好的机会啊?你平白向朝廷要钱要粮,朝廷不会给,若是兴学重教,朝廷绝对支持。培养出来的学子,朝廷也会择优录取,说不定还会有额外的优待。
众人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论见识之高,他们离贾诩太远了,想争利益都不知道怎么争,搞来搞去全是小动作。只有贾诩站得高,看得远,知道该怎么为凉州人争取发展的机会,而且名正言顺。
仔细商量了几天,最后达成协议,金城郡各家联手,提供一万精骑,由金城督阎行指挥,从武都进兵,威胁汉中西部,作为安西大都督麾下,协助左都护作战。各家挑选年青子弟为将,并请贾诩指点兵法,以战代练,为以后从安西大都督征伐打下基础。
毌丘兴一个河东人都能拜贾诩为师,学习兵法,凉州人为什么不可以?
甚至有人说,等贾诩再过几年退休致仕,就奏请朝廷在凉州开设讲武堂,请贾诩做祭酒,专门为安西大都督府培养将才。
贾诩哑然失笑,却也心潮起伏。
挣扎几百年,凉州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而且这个希望有可能在他手中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人生际遇,莫过如此。
——
收到贾诩的消息,得知阎行已经召集人马,筹备物资,随时可以出征汉中,鲁肃心中欢喜,随即将消息转送左都护府。
孙尚香、陆逊收到消息后,欣喜之余,又感慨不已。
陆逊说,当初陛下亲自赶到河东,面见贾诩,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现在看来,他们都低估了陛下,低估了贾诩。没有贾诩从中斡旋,凉州不可能如此轻松的平定。
相比之下,韩遂、马腾都承担不了这样的重任,所以陛下也没对他们抱什么希望。
陛下之前和贾诩、韩遂、马腾都没见过面,他的判断从何而来,令人称奇。难怪他看不上许劭,论识人之明,谁能胜过他?
孙尚香想起了孙权,心情有些低落,愁眉不展。孙策看人很准,却对孙权无奈。孙权放着擅长的政务不做,非要领兵征战,如今统万人在巫县,一旦重蹈覆辙,不知道又会是什么局面。上次连累了父亲,这次会不会连累皇兄?
见孙尚香情绪不好,陆逊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却不好多劝,只好说起了秋后作战的安排。
鲁肃安抚凉州之后,正在赶回长安的路上。秋收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最多一个月后,大军就可以出发,踏入讨伐汉中的征程。
这是河内之战后,孙尚香亲自指挥的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大战。哪怕知道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也知道在未来的二十年内,她都不会是西进的主力,她也不敢掉以轻心。不仅认真谋划,很多事还要亲自查验,绝不轻易委托他人。
进兵的主要备选道路子午谷、傥骆道、褒斜道,她都亲自走了一遍,最后确认以褒斜道为进军路线。陈仓故道也实地走访了一段,做到心中有数。
山路的艰难,让她在安排行军任务——尤其是辎重运输任务时谨慎了许多,时间安排得很宽裕,相应的物资也准备得更为充足,不仅保证行军将士的体力,也减轻了民伕运用物资的体力负担。
七月末,鲁肃回到关中,为孙尚香主持关中军政。
八月初,吕蒙率领五千步骑,及五千推着独轮车的民伕,由郿县出发,进入斜谷。
每隔三日,就会有一批将士与民伕一起,带着大量的物资,进入斜谷。
八月初十,孙尚香在马云禄率领的女卫侍从下,进入斜谷。
八月十五,正在山谷中跋涉前进的将士、民伕收到左都护孙尚香亲自签发的慰问令,并得到了中秋赏赐,每人酒一斗,肉二斤,海鱼一斤。
当夜,在五百多里的山谷中,篝火处处,欢声笑语不绝。
——
长沙,孙坚祠别院。
宽敞的庭院之中,孙策拉起袁衡起身,向吴太后敬酒。“仲谋、叔弼、尚香都在前线征战,不能回来团结,就由我这个闲人代他们向母后敬一杯酒,祝母后百岁延年,万寿无疆。”
吴太后笑骂道:“虽说是家宴,你毕竟是君临天下的皇帝,怎么能这么说。这要是传出去,御史们会说我这个老妇人放肆,不知君臣之道。”
孙策笑道:“这里没有御史,也没有君臣,只有母子、兄弟、姊妹。”
说着,又转身向孙大长公主敬酒。孙大长公主含笑还礼,喝了酒,又回敬了一杯。
孙策、袁衡退下,孙尚英、孙匡等人一一上前敬酒,吴太后心中欢喜,来者不拒,不知不觉喝得陶然,拍着腿,唱起了长沙的民谣。孙坚在长沙时,孙策、孙尚香已经记事,对吴太后唱的歌谣有些印象,便跟着吟唱起来,母子相对欢笑。
一曲唱罢,孙策起身告退。他还要和袁衡一起去参加文武大臣的中秋宴。离席之前,他向孙尚英使了个眼神。孙尚英会意,跟了出来。
“皇兄有何吩咐?”
孙策抬起头,看了一眼银盘般的明月。“不出意外的话,尚香此刻应该已经在进军汉中的路上。”
孙尚英眨眨眼睛,似有似无的“嗯”了一声,面色依旧平静,只是眼角不经意的颤了一下。
“曹孟德还在鱼复,仲谋进军受阻,短时间内决战的可能性不大,倒是汉中方向可能取得突破。如果顺利的话,今冬明春,尚香就能突入巴西郡,与子修对阵。”
“尚香是皇兄亲自调教出来的名将,又有陆伯言相辅,精兵勇将数万,此战必胜无疑。”
孙策看看孙尚英,忍不住笑了一声:“你也别急着替他找理由。战场凶险,出现任何意外都是有可能的。曹子修有用兵之能,又是据险而守,未必不能反击得手。”他收了笑容,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对你来说,不管是谁受挫,你心里都不好受。不过谁让你姓孙,又嫁给了他呢。再难,你也只能扛着。”
孙尚英低了头。“皇兄说得是。”
见孙尚英这副模样,孙策只好把没说完的话又咽了回去。这夫妻俩真是苦命,都是左右为难。当初如果知道会有这一天,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选择对方。
可惜没有如果。
孙策扬扬手,转身正准备走,孙尚英叫了一声:“皇兄。”
孙策停住脚步,扭头看着孙尚英。孙尚英迟疑了片刻,说道:“母后有意召回仲谋,还来得及吗?”
“召回仲谋?这话从何说起?”
“母后说,她虽然没有上过阵,毕竟跟着父亲那么多年,多少也知道一点军中之事。仲谋这次出征,不管是将士还是军械,都是精挑细选的,在秭归时有皇兄指挥,打得还算不错。到了巫县,独自上阵,再无寸功,反倒是和什么神女走得亲近,实在不像是能成名将的模样。与其受挫而归,不如见好就收。”
孙策沉吟良久,走了回来,与孙尚英面对面。“尚英,你知道乐浪郡东的海中有一个岛吗?”
孙尚英想了想,点点头。“皇兄说的是倭人之国?”
“没错。如果仲谋愿意回来,又不肯做个富贵闲人,我可以让他去倭国为王。他想征多少兵,能征多少兵,我都不管,只要他不反戈西进就行。”
孙尚英盯着孙策看了片刻。“皇兄大度,那我就如实向母后汇报了。成与不成,由仲谋自己决定。”
孙策点点头,拍拍孙尚英的肩膀,叹了一口气,向在前面不远处等候的袁衡走去。袁衡虽然没有站在跟前,却也听得清楚,只是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挽着孙策的手臂,向前面走去。
孙尚英看着孙策消失在门外,转身回到中庭。吴太后正与孙大长公主一唱一合,见孙尚英进来,眼神便投了过来。孙尚英俯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吴太后连连点头,催孙尚英去写信,自己继续和孙大长公主唱曲,越发欢快。
孙策来到前庭,进门之前,他停了一下。
袁衡轻声说道:“陛下,臣妾先去露个面?”
孙策摇摇头。“不用,我站一会儿就好。”他看看袁衡,月光下,袁衡的脸像玉一样散发着温润的光,猛一看,和当年初遇的袁权极为神似。
“姊姊呢,刚才怎么没看见她?”
“今天不巧,身子有些不太舒服,便告了假。本想待会儿再对陛下说的,没曾想陛下先问起了,是臣妾的罪过。”
“病了?”孙策皱起了眉。“怎么也没听说?”
“倒是没什么大病,只是前些天贪凉,受了些风寒,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已经请医匠看过了,说休息几日便好。”
孙策微微颌首。“待会儿提醒我,一起去看看。”
“唯。”
孙策眉梢轻挑,拉着袁衡迈过中门,来到前庭。
前庭很热闹,尚书令陈琳正在吟诗。“赞皇师以南假,济大川之清流。感诗人之攸叹,想神女之来游……”
众人随意而坐,侧耳倾听,不时击节而叹。有人看到孙策与袁衡进来,连忙坐正了身体,有人则准备起身行礼,孙策摆摆手,又指指陈琳,示意他们不要打扰了陈琳的诗兴。这些都是近臣,知道孙策为人随和,不讲究那些虚礼,也没坚持,坐了回去,只是神态收敛了些。
陈琳正沉浸在诗兴中,一手提着酒壶,一手举着酒杯,且吟且行,不时与人碰一碰酒杯,喝上一酒。众人陆续发现了孙策的存在,却都不提醒他,只是暗自发笑。
孙策站在一侧,直到陈琳大叫着举起手中的酒壶、酒杯,吟出最后一句“顺乾坤以成性,夫何若而有辞”,狂态毕露,这才拍响了手掌,赞了一声:“彩!”
陈琳一回头,见皇帝、皇后站在门口,看样子已经来了一会,不禁大窘,连忙放下手中的酒壶、酒杯,上前行礼。孙策伸手托住,笑道:“令君今天兴致不错啊,平时可难得见你这么有兴致。果然好诗需好酒,以后想读你的诗,先赐酒一壶。”
陈琳大笑。“陛下赐酒,臣求之不得。不过说起诗,臣岂敢在陛下面前卖弄。陛下,众臣皆已有诗,陛下不可独无,臣等可等着陛下来一首压题的呢。”
众人纷纷起哄,附和陈琳,请孙策作诗。
孙策连连摇头。他只会抄诗,不会作诗,勉强胡诌两句,也不敢在这些人面前卖弄。他真要抄一首名作出来,压了陈琳等人的风头,只怕未必是好事。
他是万人之上的皇帝,又不是被人轻视的赘婿,不需要靠抄诗来扬名。
真有好诗,不如留着送人。
见孙策坚拒,众人起了一会儿哄,便也罢了,转而请孙策评价他们所作诗词的优劣。孙策取来诗稿,与袁衡一起并肩而观,顺便听袁衡评析。袁衡好读书,文学水平远在孙策之上,她的评价中肯而到位,既然是陈琳等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在座的都是天子身边的近臣,知道天子对皇后的礼敬,就算有什么意见,也不会当面叫板。
谈诗饮酒,孙策坐了一会,便起身离席,让他们自欢,与袁衡一起,向袁权的住处而去。
袁权半倚在床上,孙胜坐在一旁,正为她诵诗,见孙策、袁衡进来,连忙起身行礼。看到孙胜,孙策多少有些意外。看袁权脸色也不像是病重的模样,外面那么热闹,孙胜不去和小伙伴们玩耍,居然在这儿陪着袁权,孝心难得。
“读的什么诗?”
孙胜有点不好意思。“不是儿臣所作,是陈令君的新作。儿臣怕母亲无聊,学舌而已。”
孙策点点头。“你去玩吧,朕陪你阿母坐坐。”
孙胜看了袁权一眼,袁权点点头,示意他退出去。孙胜欣喜,行了礼,退到门外,快步走了。袁权笑道:“臣妾也没什么事,劳动陛下移驾,真是罪过。”
孙策抱着膝,看着只穿了家常服饰,头上没有任何饰物,只是随意挽着长发的袁权,笑道:“若非如此,哪能看到这样的姊姊。怕是只有在小虎面前,姊姊才会这么惬意随性,毋须顾忌什么礼仪。”
袁权掩唇而笑,白了孙策一眼。“陛下与皇后特地赶来是探病,还是问罪?纵使臣妾对皇后严厉了些,在陛下面前可不敢有丝毫作态。陛下这么说,臣妾可承受不起呢。”
“你看,又来了。”孙策抚掌而笑。
袁衡说道:“姊姊,你这可错怪陛下了。陛下听说你身体有恙,连群臣的中秋宴都只去走了一个过场,便来看你。群臣请他作诗,他也不肯作,这可是个好机会,姊姊千万不要错过了。”一边说,一边含笑连使眼色。
袁权眼神一亮。“这么说,臣妾等了许久的赠诗今天有着落了?”
第2538章 最后的机会
孙策看看袁权,再看看袁衡,越发觉得她们不像是相差十岁的姊妹。
袁权越活越年轻,袁衡却过于稳重,一点也不像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
皇冠不是好戴的。
“诗好办,只要姊姊不嫌弃,你要多少,我写多少。”孙策坐在床边,挽着袁权的手。“只是你要快点好起来。中秋一过,新年就不远了,这场战事拖了几年,荆楚大族要疯了。月英一心忙造船,阿姁虽然用心,毕竟只有一人,也只能照顾南阳一郡,其他事都转到阿衡肩上了。阿衡肩上的责任太重,需要你帮忙分担一些。”
袁权看看袁衡。“原来陛下不是专程来看我,而是为皇后出头,找援兵来了。”
袁衡作色起身,嗔道:“姊姊!你再这么说,我就劝陛下走了。我求你便也罢了,自家姊妹,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陛下万乘之尊,委曲求全,怕是不妥。”
“行了,行了。”袁权伸手拉住袁衡。“你也不用急,陛下更不用急。荆楚大族疯了就疯了呗,陛下亲征,不就是为了让他们知道战事消耗巨大么。况且依我看,别说他们还没真疯,就算真疯了,也是他们自己的事。那个廖立是楚州人,那什么巫山神女也是他们一直祭祀的,娄子伯是南阳人,黄汉升也是南阳人,右都护麾下的将领也以荆楚人为主,打到现在还没成功,自然是他们荆楚人的责任。”
孙策忍不住笑出声来。袁权就是袁权,虽然这段时间深居简出,不怎么与外人接触,消息却依然灵通,判断也依然准确,甚至比直面荆楚人的袁衡多了几分局外人的冷静。
“姊姊的意思,再熬熬他们?”
“也快了,秋收结束上计,十月底就能知道收成如何,新年之前看到明年的作战计划,有多少缺口,他们自然要做出决断。我倒是觉得,如果陛下意犹未尽,不妨再等等。”
“为何?”
“眼下还只是荆楚两州压力较大,其他诸州受到的影响有限。比如毗邻的颍川、汝南、豫章三郡,虽然向前线输送了不少物资,可是与他们的收成相比,还不足以伤筋动骨,他们对战事的感受远远不及荆楚诸郡,未必能吸引教训。”
孙策深表赞同。汝南是他本人长期坐镇的大郡,颍川由庞山民主政近十年,豫章则由杨修主政多年,后来许虔主政,也是沿袭杨修成例,新政推行彻底,经过十年的积累之后,实力雄厚,虽然这几年提升的幅度有所下降,绝对值却非常可观。
承担进攻益州所需财力、物力的主要是荆楚,对他们影响不大,感触也不深。只要等荆楚人撑不住了,需要他们提供更多的帮助时,他们才能切身感受到战争的压力。
既然要熬汤,索性就熬得久一点,火候不到,滋味不浓。
张纮、虞翻等人也表达了类似的意见,只是比较隐晦,不像袁权说得这么直白。张纮、虞翻位高权重,身边人多嘴杂,消息难免走漏,话说得太明白,被人抓住把柄,不知道会被人骂成什么样。
“阿衡,你看呢?”
“陛下都觉得不错,臣妾自然更没意见。”袁衡眼神流转,笑意盈盈。“陛下,要我说,我这个阿衡名不符实,倒是姊姊更配得上这个名字,你说对不对?”
“有权有衡,方能治国。”孙策抱着膝,叹了一口气。“可惜我孙家的那个权总是提不起来。”
见孙策为孙权感慨,袁权、袁衡默契地闭上了嘴巴。
——
秋收过后,郡县的上计工作便逐次展开、
临近的郡县开始将收缴的租赋送到行在,每天都有大量的船队、车队从不同的方向驶来,如百川归海,汇入洞庭周边的几个大仓。其中一部分转装了船只后,直接进入夷水、沅水,为孙翊、周瑜、吕范三路大军近十万将士运送钱粮、物资。
上千里的水路,又是逆水而上,来回至少两个月,最远的甚至要三四个月,有不少人注定无法及时返回家乡过年,路上消耗的粮食就占了一半甚至一大半运力,真正能提供给前线将士的最多三四成。
十余万百姓提供了劳力和粮食,荆楚两州的大族则承担了大部分的军费。虽然有一部分军费又通过购买军用物资回流到他们手中,毕竟还有不少分流到了豫章、汝南、颍川等郡,就连远在海边的扬州、徐州都从中分肥不少。
军中最受欢迎的海产品就来自沿海诸郡,从事海渔业的都赚得盆满钵满,甄家、麋家这样的大户自然不必说,就连那些后入行的中小户都跟着水涨船高,赚得眉开眼笑。
大部分人知道闷声大发财,却也不排除有些人得意忘形,宣称打得越久越好。
风声传到荆楚,荆楚大族坐不住了。
有人开始质疑,除了安北都督府之外,这场大战几乎调动了所有能够调动的兵力,又是陛下亲征,军中将士来自各州,凭什么要荆楚出大头,不足的部分才由其他州补足?
就算荆楚就在前线,靠得最近,运输的消耗最少,也不能这么整啊,其他州是不是该多出一点,除了补足缺口,也补偿一下我们荆楚人?
比如天竺大都督周瑜、安西大都督鲁肃都是扬州人,扬州是不是该多出一些力?他们靠得也不远嘛,还有长江水道,运送物资也很方便。
比如安南大都督太史慈是青州人,青州人是不是也该多出一点力?就算不出力,至少也不能发战争财,把海产品卖得那么贵,连有钱人吃海鲜都有些肉疼了。
这些风言风语一传出来,立刻遭到了相关州郡商人的反驳,其中数扬州商人的反驳最为犀利。
照你们这么说,陛下还是我们扬州人呢,难道要由我们扬州出全部钱粮?
各种各样的奇谈怪论先是私下里流传,后来慢慢有了公开争论,又通过不同的渠道传到了孙策耳中。孙策一直没有表态,直到武陵太守桓阶、零陵太守赵俨先后当面进言,他才表示酌情考虑,付三公议论。
三公坐而论道,商量了一阵后,联名上书,提出了两点意见:一是召集各州代表进行商议,对现有方案进行调整,调整各州的负担;二是重新探讨作战方案,要不要继续打,又怎么打。
孙策同意了三公的意见,传诏各州刺史、郡太守及贤良代表,于年终之前齐聚长沙新落成的岳麓书院进行年度议政,商讨明年的政务、军事安排,看看是否需要对既有的方案进行调整,又该如何调整。
天子从谏如流当然是好事,可是荆楚大族还是等不及。天子只是同意商议,最后能不能商讨出一个方案来,又什么时候能商讨出方案来,都是未可知的事。在此之前,荆楚人该承担的责任一点也不能少,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割肉。
要不要采取更激烈的措施?荆楚大族内部先展开了讨论。采取激烈措施的目的是什么?是想分担责任,还是停止战争?措施激烈到什么程度,又采用什么样的措施,会不会因此招致天子的强烈反击?
这些都是要事先商量好,偏偏又没人有把握,敢打包票,一时间众说纷纭,难以决断。
还没等他们商量出一个结果来,洞庭传出消息,汛期已过,天子即将率领中军水师溯水而上,赶往秭归,视察前线战事。如有可能,会在今冬明春与曹操决一胜负。
听到这个消息,原本就没谈拢的荆楚人分歧更加明显。有人认为已经付出了那么多,现在退缩,岂不是将功劳全让给了别人?有人认为瞿塘峡狭窄,就算天子亲征,中军水师的战船无法通过瞿塘峡,进攻必然受阻。相比长沙王孙权、娄圭的一万余人,天子亲征的开销更大,更应该及时阻止。
他们吵他们的,孙策按既定计划,择日起程,赶往秭归。
——
白帝城。
曹操负手而立,看着江边来回游弋的战船,迟疑不决。
斥候送来了消息,孙策即将从洞庭起程,赶往秭归。会不会来巫县,他不清楚,也没人敢断定。
就连一向自信的法正都变得谨慎起来。
春天的那次误判,让法正大受打击。孙策派了娄圭增援孙权,自己却一直没来,还抢在汛期到来之前返回洞庭,之后一直留在洞庭,再也没有动弹。法正的计划落了空,不仅白白丢失了秭归,弃守巫县的方案更是遭到了众口一辞的冷嘲热讽。
孙策又要来了,是在这儿等他,还是去巫县迎战,文武们也有不同意见。
因为要来的不仅是孙策,还有孙翊、孙尚香。曹昂、夏侯惇、曹仁先后送来消息,吴军很可能会在秋后从东、南、北三个方向发起大举进攻,不论哪一个方向失守,都有可能导致蜀国覆灭。身为蜀王,曹操要应付的不仅仅是孙策。他更应该坐镇中枢,随时准备驰援其他两个方向。
甚至可以说,有瞿塘峡的鱼复反而是最安全的。
脚步声响起,法正走了过来,在曹操身边站定,一声不吭。他的脸色不太好,眼圈发黑,眼睛里充满血丝,掩饰不住疲惫,还没说话,先忍不住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
曹操看着他,叹了一口气。“孝直,又是一夜没睡?”
法正挤出一丝笑容。“来了很多消息,真真假假,乱人耳目,臣生怕误判,又怕泄密,不敢假手于人,只能亲自亲为了。”
“主要是哪儿的消息?”
“荆州。”
“廖公渊有消息来?”
“暂时还没有,不过应该快了。孙策的诏书送到巫县需要一段时间,廖公渊露了行迹,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来去自如,多少要耽搁几天。”法正又打了个哈欠。“不过,臣估计孙策会来巫县。”
曹操扬扬眉,却没说话,只是将身体调整了一些方向,侧面对着法正。
“荆州承担不住了。”法正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过了一会儿,又抬起头,看向曹操,努力挤出一丝自信的笑容。“大王,你能想象到荆州今年付出了多少代价吗?”
曹操眉心微蹙。“很多?”
“很多,多得让人不敢想象。臣一夜未眼,有一半时间就是在比对这些数字。”
曹操被激起了兴趣。“究竟多少?”
法正竖起三根手指,轻轻摇了摇。“三百亿。”
曹操眉梢轻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知道荆州七郡承担了吴军的大部分军费,但三百亿的军费还是太吓人了。荆楚七郡为孙策提供了三百亿的军费,民生居然还没有崩溃,这实在让人难以想象。斥候从南阳、襄阳送回来的消息中,几乎没有提过这样的事,荆州七郡的百姓生活似乎没受什么大的影响。
他们之前估算过,觉得吴军的全部军费应该在两百亿左右,荆楚人可能提供了一半,也就是一百亿。
现在看来,误差太大了,难怪法正自己不敢相信,要比对其他数据。
“这么说,荆楚的确撑不住了?”
“能不能撑住,不好说,有怨气却是必然的。孙策以爱民为由,盘剥富室,又集中在荆州人身上,其他州郡就算提供了一些钱粮,也是以普通百姓为主,富室能够从各种生意中赚回去,其实得大于失。说来说去,损失最大的还是荆州人,自然不服。”
法正歪了歪嘴角。“臣收到消息,南阳大族准备上书,要求调整各州的负担,却激起了青徐商人的反对,双方吵得不可开交。孙策为了平息民忿,很可能会来巫县,哪怕是敷衍,也是打一打。若是有机可乘,说不得就一鼓而下了。”
曹操目光微闪。“孝直的意思是说,在巫县迎战?”
法正点了点头。“在巫县迎战,在鱼复决战。若能缓急得当,将孙策诱来鱼复,不管是水路还是陆路,若能一击得手,或可得几年平安。”
他转身看向曹操,眼神恳切。“大王,这是最好的机会,千万不可错过。”
第2539章 天地之力
曹操转过身,看着滔滔江水,目光闪烁。
法正还是坚持之前的意见,只是更加急迫。这场战事拖得太久了,形势逆转的机会越来越渺茫,眼下只能寄希望于重创孙策本人。
可孙策不是孙权。他非常谨慎,想将他诱到前线来绝非易事。即使孙策来了,以双方的实力差距,能不能重创他也是个问题,一不小心就可能弄巧成拙,被孙策抓住机会,一战定胜负。
这是一次冒险。如果失败,他可能连议降的机会都没有了。
曹操反复权衡了良久。“孝直,如果孙策亲至,你有多少取胜的把握?”
法正想了想。“六成总是有的。”
“你有没有想过,既然荆楚大族已经怨气满腹,孙策很可能主动撤出战场?”曹操轻轻拍着城垛,放缓了语气。“毕竟,他就是要让荆楚大族认识到作战的消耗巨大,不宜轻言决战。如今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大可不必勉强决战。”
“有这个可能,但可能性不大。荆楚虽然有怨气,却还没有到必须放弃的时候。如果孙策肯做出让步,从其他各州调拨更多的钱粮,荆楚人未必不肯再坚持一段时间。”法正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可是,益州大族却坚持不了多久。”
曹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默默颌首,心里升起一丝压抑不住的羡慕。本来以为孙策是攻方,消耗更大,益州是守方,可以凭借地理优势弥补一部分实力差距,坚持更长的时间。可是现在看来,他们还是低估了新政的意义。荆州七郡居然提供了超过三百亿的物资,而且还是在民生得到基本保证的情况下。如果其他各州也如此,孙策能坚持的时间绝对超过他。
三百亿啊,如果我有三百亿,再打两年我也不担心。
可惜,除非将益州大族的家产全部抄没,否则他无法凑出三百亿的军费。
真到了那一步,恐怕用不着孙策来攻,益州大族就要反戈一击,和他拼命了。
明年春耕之前,必须结束战斗。
“孝直,这个消息暂时保密。”曹操下了决心。“免得吓破了益州人的胆,未战先溃。”
见曹操采纳了自己的意见,法正长出一口气,露出疲惫的笑容,用力点点头。
曹操转身,向城门走去。走了两步,他又留下。“孝直,除了瞿塘峡和山道伏击,你还有别的手段吗?”
法正眨眨眼睛,沉吟了片刻。“有,只是难度很大。”
“说来听听。”
“大王知道新崩滩吗?”
曹操想了想。“是秭归境内的那片江滩吗?”
“那片江滩虽在秭归境内,其实离巫县不远。此处山体于孝和帝年间两次崩塌,当时江水逆流百里,涌浪数十丈,舟船勿论大小,倾覆无数。”法正说得很慢,但字字清晰,透着凛冽的杀气。“如果再来一次,哪怕吴军战船再大再坚固,吴军再精锐,也只能沦为鱼鳖。”
“再来一次?”曹操神情疑惑。“怎么再来一次?”
法正无声而笑。“大王,从秭归到巫县,四百余里,至少一半穿行在峡谷之中,几乎年年有山体崩塌,碎石入江。要找到一两处易崩之山并不难,派人加以处理,待孙策经过时推下,只要有一部分,也足以让数里以内的战船受损。万一有那么一两块大石落到孙策的座舰上,那可就真是天意了。”
曹操看着法正苍白的笑脸,脸颊不受控制的抽了抽。
法正很意外。他本以为曹操听到他这个计划会拍手称快的。
曹操迅速恢复了平静,思索良久。“这么大的工程,恐怕不是几十人能处理的。人多了,又如何掩饰行踪?再说了,天地之力虽巨,却不受人控制,早了晚了,谁有把握?”
法正点点头。“大王所言甚是,臣也觉得施行起来比较困难,是以一直未敢进言。可就算未能伤及孙策毫毛,天降巨石,地崩江涌,也能震慑敌人士气,不为无用。”
“不妨派人勘察一番,有备无患。”曹操说着,甩甩袖子,大步离开。
法正躬身领命,看着曹操远去的背影,心头却闪过一丝疑惑。
他觉得有一丝异样,却又说不出来具体有什么异样。他在原地站了一会,看了一眼江边正在卸货的船只,将疑惑抛诸脑后,转身下了城。
——
彭羕站在江边,看着悬挂在巨大的支架上的轱辘被拉得哗哗作响,几股绳索合力,将沉重的货物从船上吊起,缓缓转动了一个方向,直接落在上山的传输带上,心中充满得意。
这是他根据从南阳得到的图纸加以改进,制成的卸货机。通过这套简单的系统,一个人可以轻松抬起几十石的货物,比肩挑背扛方便很多。再通过连续的传输带,这些货物可以逐级运上山,节省了大量的人力和时间。
为此,他不仅得到了曹操的嘉奖,更得到了力伕的交口称赞。这些力伕没什么学问,不会说漂亮话,夸起来人也无非那几名话。可是这些话在彭羕耳中听来,比那些读书人的锦绣文章还要动听,让他沉醉。
“永年。”
彭羕闻声抬头,见法正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不免有些惊讶。他和法正同在曹操左右,但两人没什么私交,反倒有些互相不顺眼。他从来没想过法正会主动来找他,一时倒不知如何是好。
刹那犹豫后,彭羕立刻换上一副笑容,快步迎了过去。“祭酒,你这是?”
“我来找你。”
“找我?”彭羕脸上的笑容更盛。他打量了法正两眼,确认法正不是开玩笑。“不知祭酒有何指教?”
“陪我走走吧。”法正说完,不等彭羕答应,便转身沿着江边的小径走去。
彭羕跟了上去。小径很窄,只能供两人并行,可是不时有人路过,彭羕就算与法正并肩而行,遇到人也得落后一步,让开半边路。他索性跟在法正后面,只是离得有些远,看起来像是碰巧同路,并非同行。
法正一直没说话,沿着小径盘旋而下,来到几棵树下,停住脚步。彭羕跟了过去,与法正侧面而立,既能听清法正说话,又不像下属一样躬身听命。
“永年,如果一块百斤重的石块从赤胛城上抛下来,能将一艘楼船砸沉吗?”
彭羕转头看了一眼山坡上的赤胛城。“如果有打个正中,应该没问题。只是……”
“如果从更高处呢,比如三百丈,四百丈?”
彭羕笑了。“祭酒,别说三百丈、四百丈,就以赤胛城的高度,只要能将百斤重的石块抛到江中,不管什么城都能砸得粉碎。问题是就算在赤胛城头架设抛石机,也无法将石块抛到江中,只会砸在白帝城中。祭酒,这里的坡度不够,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要是能做,我早就向大王进言了。”
“我不是说这里。”法正转头看着彭羕,嘴角挑起一丝浅笑。“我是说巫山十二峰,或者其他的什么临江壁立的山峰。巫峡百里,找到几个合适的地点应该并不难吧。”
彭羕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珠转了转。他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祭酒,你这个办法可真是出人意料。”
“可行吗?”
“虽然难,却也并非绝不可行,只要找到合适的地点就行。山上树木很多,随处可以砍伐树木,制作抛石机。”彭羕兴奋难以自抑。“一旦得手,那可是不世奇功。”
“永年是有心人。”法正微微一笑,拱着手,转身走了。
彭羕没有跟上去。他转身看着江对面的白盐山,撇了撇嘴。何必去巫山十二峰,对面的白盐山不就是一个合适的地点。如果在临江的地方寻找一个能架设抛石机的平台,架起几架抛石机,准备一些石块,待吴军战船经过时抛下,绝对能让吴军损失惨重。
只是吴军也不傻,必然要派人争夺阵地。如何在战前隐藏好这些抛石机,才是问题的关键。
当然,巫山十二峰也是非常不错的选择,毕竟瞿塘峡太窄,只能供吴军普通战船通过,体型最大的战舰是不可能通过,也无法成为抛石机目标的。
巫山十二峰,有必要派人去查看一下。
一念及此,彭羕转身看去,见法正已经走出百步之遥。他连忙提起衣摆,快步追了过去。他可以设计制造抛石机,具体地点却要法正提供——斥候细作都是法正指控的,他对巫山一带的地形只知道个大概。
听得彭羕的脚步声渐近,法正的嘴角挑出一丝浅笑。
——
秋收结束,各郡县的上计结果陆续报送到曹操面前。
曹操随即下诏,随着战事的持续,吴军消耗巨大,已经难以为继,胜负就在眼前。
为了安抚人心,他没有将收到的消息如实公布,只说荆楚百姓不论贫富,都已经被搜刮一空,连基本生存都成了问题。眼下民议汹汹,歧见迭出,孙策疲于应付,不得不离开洞庭,到秭归避避风头,落个耳根清静,很可能会为了平息民愤,对益州发动几次进攻。
因此,他要求各郡县做好大战的准备,除了留下必要的口粮,将尽可能多的钱粮送到前线,献粮多的将与立功的将士一样受到奖赏,相关的太守、县令长也会受到嘉奖。
诏令发出,益州骚乱,各郡都忙碌起来,太守、县令长纷纷出动,催缴钱粮,弄得鸡飞狗跳。
战时边境封锁,即使是军中的大族将领也未必清楚吴军的真实情况,只能凭自己的经验猜测。虽然荆州大族被搜刮的具体数字众说纷纭,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数字都特别大,甚至大得有些吓人。
益州沃野千里,百姓殷实,但除了巨商大贾,绝大部分的产业还是房屋、土地、矿产等不动产,手里的钱粮只占不多的比例,能拿出百万、千万钱的都是有钱人,能拿出成亿钱的屈指可数。
纵使荆州比益州强一些,一年被搜刮一两百亿,那也是很惊人的数字。
如果是在益州,很可能要将大族手中的钱粮全部抽空,只剩下不动产。真到这一步,还有几个人愿意支持曹操,恐怕要存疑。投资没问题,可也没必要赌上全部家当啊。
因此,吴军已成强弩之末基本可信,形势看似危急,转机也在眼前。
本着胜利在望、最后一搏的心理,几乎所有人都加大了投入,除了新收的粮食,但凡能抽调得出的钱粮,绝大部分都送到了前线。甚至不乏有实力不够,又不愿意放弃逆袭机会的,咬咬牙,跺跺脚,卖掉一部分房产、田产,也要多招募一些人马,让自己拥有更多的话语权。
无数船只载着钱粮物资和新募的兵员,顺江而下,汇聚鱼复。为了将这些物资运到城中,彭羕不得不在江边新增设了十几架轱辘,力伕们夜以继日,将运来的物资送往白帝城、赤胛城,就连对面的白盐山都安排了几千人。还有一部分物资则继续前行,前往巫县,犒赏前线将士。
十月初,汉中传来消息。吴国左都护孙尚香率领主力进入汉中,前锋吕蒙率部突破了乐进设在褒口的防线,进入汉中平原。
亏得乐进事先做好了准备,秋收一结束,就强迫各县将应缴的租赋送到南郑,然后坚壁清野。如今各城兵精粮足,军心稳定,足以和吴军对峙一年半载。
孙尚香率部进入汉中时,金城督阎行奉安西大都督鲁肃将领,率领三万步骑,进逼下辨,包围了下辨城,并切断了蜀军的退路。驻守下辨的严颜抢在阎行围城之前送来消息,城中粮食、军械充足,足以固守,请蜀王毋须担心。
不数日,夏侯惇送来消息,贺齐正在调整战线,近期可能会发动进攻。有几个潜入牂柯腹地的斥候报告说,他们看到了吴军天竺大都督周瑜的战旗,周瑜很可能已经返回牂柯。
曹操接到消息,心中不安。如果夏侯惇所说的情况属实,南中的战事很可能见了分晓,太史慈、甘宁有可能率部北上,益州将迎来多个战场的大战,压力将超出他的预期,到时候不管哪个战场出现意外,益州都有可能崩溃。
这时,彭羕提出了在巫峡两岸寻找合适地点,秘密架设抛石机,伏击吴军战船的计划。
第2540章 不谋而合
孙权负手站在清溪边的乱石上,看着清澈的溪水潺潺,看着浣足的神女,眼神变幻不定。
神女提着衣摆,露出一双如玉般的秀足,轻拍溪水,神情自在,宛似无忧无虑的山鬼,随即可能坐上赤豹或者辛夷车,飘然入山,不知归处。
孙权很羡慕她。
世上比帝王更令人羡慕人的也只有神仙了。
要不我就听母后的话,回长沙做个富贵闲人算了。
念头一闪而过,孙权不由自主的笑了,只是笑得很苦涩。他不知道母亲听谁说了些什么,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但他觉得这就是一个羞辱。
余生对着父亲的祠堂,遗憾自己没有继承他的用兵之能?想想都觉得生无可恋。
“神女。”孙权踌躇良久,装作随意的开了口。
神女“嗯”了一声,扭头看着孙权,似笑非笑,似嗔非嗔,身材火辣浓艳,脸上的神情却纯真如水,看得孙权心中一荡,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见亲卫都在数十步外,便走到神女身边,倚着她坐下。
“上次……没能把握机会出击,孤至今想起,还是有些遗憾。”
“哦。”神女收回目光,双手撑在石上,耸着肩,看向远处的青山。
“那个……能不能再祭一次火神?”
神女不说话,孙权也不好催,只好耐心地等着,眼神不由自主地沿着神女修长的脖子向下滑。随着气息,神女素纱下的胸口起伏不定,若隐若现。孙权有些口干舌燥,若不是眼前形势紧急,他需要神女帮他想想办法,求神明保佑,现在就想将神女搂在怀中。
“神女峰。”
“什么?”孙权一时没听明白。
“上次你没有按神谕行事,错失良机,火神生气了。如果你还想得到火神的保佑,只能去求神女,而且要亲自去。”
孙权反应过来,抬头向神女峰看去,皱起了眉,半天没说话。
神女峰在江北,离大营还有几十里地,人少了不安全,人多了又无法掩人耳目。上次祭祀火神还可以是安定军心,振奋降卒士气,这么久过去了,降卒已经有了认同感,军心又很稳定,毋须再借助神明的力量,大张旗鼓的去神女峰祭祀,怕是会坐实他求神问鬼的名声。
这要是皇兄问起,该如何应答?
神女扭头看看孙权,眼中闪着不解的光芒。孙权心虚地转过头,双手抱膝,作沉吟状。
神女忽然站了起来,赤着脚,站在大石上,亮开嗓子,唱了起来。她的声音很好听,但唱的是什么,孙权却一个字也听不懂。
神女在石上翩翩起舞,孙权的目光随着她流转,正看得入神,却见远处吴奋沿着小径走来,步履匆忙,原本还算不错的心情顿时一滞。
他知道,肯定有紧急消息来了,否则吴奋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打扰他。
孙权站了起来,纵身一跃,上了岸,掸掸衣服,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吴奋走到他跟前,递上一封军报。孙权接过,扫了一眼,见不是朝廷的诏书,心里先松了一口气。
“哪来的?”
“左都护派人送来的。”
“左都护?”孙权吃了一惊。孙尚香怎么会突然给他写信,这可是不多见的事。他连忙将文书拆开,就站在溪边阅读起来。
孙尚香的书信并不长,事情也不多。主要有两件事:
一是通报她的攻势进展。她已经率部进入汉中,主力包围了南郑,正在派别部清扫外围诸县,进展顺利,很快就能形成对南郑的合围。
一是联合用兵。曹昂守阆中,目的就是防守从汉中方向来的孙尚香。大巴山北坡陡峭,易守难攻,强行攻取有相当难度。孙尚香希望能和孙权联合行动,先派人协助孙权,击破曹操,再夹击曹昂。
如果孙权同意,她将调汉中督徐庶率部增援孙权。徐庶参加了掠取汉中的战斗,连克数城,打通了南郑与西城之间的通道。从这次作战的经过来看,徐庶颇有智谋,能当大用。
孙权看完孙尚香的信,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孙尚香的信写得很委婉,但他还是听出了孙尚香的言外之意。孙尚香认为他仅凭自己的力量无法击破曹操,愿意助他一臂之力。夹击曹昂是虚的——黄忠就在宕渠附近,随时可能发动对宕渠的猛攻,进而完成对阆中的夹击——给他留面子是真的。
怨不得孙尚香怀疑他,他在巫县几个月,除了那次差强人意的水战,还没有一次真正有威胁的进攻。
可是这能怪我么?将娄圭的人马包括在内,我总共不到一万人,而且是拼凑起来的郡国兵。孙尚香呢,她直属的人马就有两万,全是精锐,再加上其他诸将,总兵力超过五万。正因为有如此充足的兵力,她才可以这么大方,随时可以调徐庶来增援他。
徐庶是汉中督,麾下人马少则数千,多则近万,至少和娄圭相当。论战功,只怕还在娄圭之上。
这是小妹可怜我啊。孙权暗自叹了一口气,将公文递给吴奋,示意吴奋看看。
吴奋看完,眉间闪过几分喜色,却欲言又止,打量了孙权两眼,这才嗫嚅道:“这徐庶,我倒是听说过,据说陛下当年对他颇为看重,命他协助桥公守武关,对南阳之战大有裨益。”
孙权没吭声。吴奋的反应他的预料之中。不仅是吴奋,恐怕其他人知道这个消息,就算不热情,至少不会反对。他没有表态,回头看了一眼还在自歌自舞的神女,快步向大营走去。
——
廖立将文书轻轻放在案上。“大王意欲如何?”
“正想请教公渊。”
廖立想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左都护远在汉中,都能想着大王,要派人来增援,右都护就在南中,应该也会派人来增援吧,只是不知道会是谁,总比娄圭要强一些吧。”
孙权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一言不发。
皇兄孙策已经到了秭归,不管是亲至还是再派将领增援,都表明他不荷重任。如果他不能证明自己的能力,就算来再多的援兵也没有意义,那些人不会服他,甚至不会听他指控。
就像娄圭一样。
娄圭奉诏前来增援,还有协助他的任务,但他身边有廖立,听娄圭建议的时候不多,娄圭也很自觉,从不主动建议,当然也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甚至连大营都不在一起。
娄圭在江北,隔着巫溪,与巫县相对。
徐庶来了,恐怕也是如此,到时候与娄圭同声相应,他更难指控。
必须在有新的消息到之前,攻克巫县。
孙权与廖立商量之后,决定接受神女的建议,亲至神女峰拜祭火神和神女瑶姬,请求赐福。
——
从南陵滩去神女峰有水陆两条路,一是乘船走水路,顺江而下,直到神女峰下。可是神女峰临江而立,壁立千尺,无法直接攀上去,最后还是要走陆路。
陆路也分两条:在栈道被曹操拆毁之前,可以走沿江栈道。栈道被拆毁之后,就要先沿着巫溪上行,从细腰宫前东行,从神女峰的北坡上去。
巫山十二峰分列长江两岸,南北各有六峰,神女峰是西起第四峰。孙权这一趟要走近百里山路,依次经过至少四座峰,才能到达目的地——神女峰,为了能将祭祀用的物资运过去,披荆斩棘是免不了的。
孙权费了几天的心血,终于站在神女峰上。
看着脚下几乎直上直下的山崖,看着不远处滚滚东去的江水,孙权感慨良多。
祭祀完毕,神女又得到了神谕。
神谕很含糊,只说机会在西北,具体指什么,神女也解释不清。
孙权和廖立、吴奋商量了很久,又将沈弥、娄发请来一起商量。娄发偶然提到了一点:会不会是蜀军有辎重运到?
此言一出,众人如梦初醒,都觉得娄发说得有理,这个可能性最大。
巫县被围半年,城外大半被吴军控制,秋收之后,不少百姓就将租赋交到了吴军大营,减轻了吴国的辎重运输的同时,也让巫县城里的蜀军将士无法得到足够的补给,只能依赖鱼复方面来的增援。
鱼复到巫县正常走水路,顺水而下,很方便。可是上次一战,李异等人损失了大半战船,水路落入吴军控制之中,蜀军如果从水路运粮,等于送给吴军。
水路不能走,那只剩下一条山路。从白帝城向东,溯东瀼溪而上,再翻过阳台山,就可以进入巫溪上游。顺着巫溪向南走二十多里,就能到达巫县城北。
这条路当然不如长江水路方便,却是可以通行的。由于娄圭就驻扎在巫溪东岸,蜀军押送粮草的队伍不会少。换句话说,如果伏击成功,斩首数量很可观。再加上劫获的粮草,战绩相当诱人。
问题只剩下一个:蜀军什么时候送粮?
这种规模的钱粮输送不会有很多次,可能几个月就这一次。错过这一次,下次就未必等得到了。
孙权心急如焚,立刻派人与娄圭联络。娄圭的大营在江北,他对巫县与鱼复之间的情况更熟悉。
第二天一早,孙权收到了娄圭的回复,他刚刚收到斥候的消息,数日前,有一批从江州来的钱粮正在运往巫县。根据行程计算,这两天应该能到巫县,他正准备派人请示孙权,看看是否要派兵伏击,便收到了孙权的命令,真可谓不谋而合。
孙权大喜过望,立刻召集众将议事,安排伏击。
为了确保伏击成功,他亲自赶到娄圭的大营,与娄圭面商。
——
娄圭隆重接待了孙权,亲自到码头迎接。
看到娄圭恭恭敬敬地站在码头上,孙权心中快慰。他之前也来过娄圭的大营,娄圭却只是在营门口迎接,从来没有到码头迎接的。
下了船,与娄圭寒喧了几句,孙权在娄圭的陪同下,一路来到中军。
刚一落座,娄圭就取出地图,铺在孙权面前。孙权瞥了一眼,不禁眉心微蹙。娄圭在地图上标出的蜀军路线与他在报告中提及的并不重合,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是两条路。
“子伯,这是……”孙权强作镇静,指了指了图,淡淡地问道。
娄圭微微一笑。“大王,军事当密,不密则失机。”
孙权笑笑,神情却有些愠怒。“子伯是担心孤身边有蜀军细作?”
娄圭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沉吟片刻,拱手道:“大王,恕圭无状。两军交战,诈降、细作都是常有的事,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却也不能不有所防备。沈弥、娄发等人降得容易,而且这么久了,也没听说曹操处置他们的家人,很难说这里面有没有什么瓜葛。至于其他人,要说里面有那么几个法正安排的细作,圭一点也不奇怪。想当初,法正行间南阳,曾从辛佐治的眼皮下溜走,这可是辛佐治亲口说过的。”
孙权心中不快,却没有理由反驳。军中怀疑沈弥、娄发等人的不是娄圭一人,就连他自己都对沈弥、娄发有几分戒备。只是娄圭说的重点并不是沈弥、娄发,而是神女及其身边的几个巫女。
对他将神女留在身边,军中多有议论,甚至有些非议,他心里也很清楚。
“子伯,说说你的计划。”
“喏。”娄圭铺开地图,指着那条已经标好的路线。“从鱼复到巫县,原本是走巫溪最方便,只是我军进驻巫溪之后,蜀军再从巫溪走,无异于羊入虎口。所以,他们选择了另外一条路,翻越巫县城西的牛马岭。这条路没有水路可以利用,更加艰难,却也避开了我军的截击。”
娄圭一边解说,一边在地图上指划。孙权听了,心中恍然,暗自赞叹娄圭心细。他没有拘泥于既有的道路,反而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那些不起眼的小路上。若非如此,他绝对不会发觉蜀军会取道牛马岭。正常情况下,那就不是一条能走军队的路。
“不过这样也有好处,我军可以出其不意,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只是这些粮食怕是来不及运回来,只能就地烧了。否则一旦城中的守军收到消息,截断我军后路,后果不堪设想。”
第2541章 夺城
孙权没有立刻回答娄圭,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在嘴里停了片刻,才“咕噜”一声咽了下去。
娄圭闭上了嘴巴,静静地看着孙权,神情恭敬。
孙权没有直视娄圭,却感觉到了娄圭的不以为然。自从娄圭奉诏来援,这样的场景已经出现过很多次了。娄圭很礼貌,但也仅是礼貌而已。
或许在他眼里,我就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可笑之人。
“子伯,你说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孙权笑容满面,亲热地叫着娄圭的字。
“请大王明示。”
“以伏击粮草为饵,诱城中蜀军出击,趁机夺城。”
娄圭眼神微闪,沉默片刻。“大王,有件事,你可能不了解。”
“什么事?”
“圭年轻时,曾与曹操来往,交情还不错。他与陛下争南阳时,圭还因旧情协助过他。亏得陛下不念旧恶,圭才能坐镇江陵,直至今日有幸与大王并肩而战。每每念及此事,圭对陛下的感激都无以言表。”
孙权眉心微微蹙起,脸色不太自然。娄圭究竟想说什么?显摆与曹操的交情,表示他更了解曹操用兵?还是向陛下表忠心?又或者是向我示威,不肯听我的号令?
娄圭接着说道:“曹操为人多疑,深知巫县危急,这些钱粮关系重大,必然会派重兵保护,还会提前派人通知巫县接应。我军若想取胜,首先要瞒过巫县的耳目,出奇不意。如果兵力过多,泄露了行踪,不仅伏击不成,反而可能自投罗网。”
娄圭提起案上的水壶,为孙权添了些水,也让孙权有个反应的时间。牛马岭与巫县相距不过十余里,就算山路难走,一天也能赶到,消息传递起来更快。如果不能速战速决,这一战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性,连打的必要都没有。
至于说诱出巫县里的蜀军,听起来很美好,实施起来却非常难。吴军的优势是水师,在江上作战,纵使不能大胜,也可确保不败。到了陆地,情况就不同了,吴军不仅兵力明显不足,还有几千降卒,一旦战事胶着,降卒见势不妙,临阵崩溃甚至反戈一击,就是覆败之局,谁都救不了。
他不相信沈弥、娄发等人,也不觉得孙权有控制局面的能力。要出击可以,只能由他的部下奇袭,孙权坐镇中军,负责全局指挥即可。潘华等人熟悉巫县地形,又擅长山地作战,可以以快打慢,一击即走。如果孙权想临阵指挥,那他宁愿不打,免得自找没趣。
之前没有如实汇报,也就是存了这个目的。孙权亲自赶来面商,他就知道孙权可能不会满足于伏击对方的运输队。现在听了孙权的想法,他不能不表明态度。
孙权立不立功,与他无关。可若是孙权临阵战死,不管他有没有参战都难辞其咎。
孙权听懂了娄圭的意思,大失所望。
娄圭根本看不相信他。不管他如何礼贤下士,尊敬娄圭,娄圭都不愿意听他指挥。
孙权按捺着胸中怒气,思索良久。“子伯打算派何人出战,多少兵力?”
“潘华曾驻守巫县,熟悉附近地形。由他率本部千人出击,圭率部应变,再有大王呼应,纵使不胜,也能全身而退。”
“若是,我是说若是,巫县派人出城接应,有没有可能截杀这些人?”
娄圭笑笑。“当然可然。若是仓促接战,以我大吴将士的精练,胜算还很大的。”
“那好。巫县以北,委托子伯。巫县以西,孤自将之。能战能战,不能战则备而不用。”孙权站起身,掸掸袖子。“如何?”
娄圭想了想,点头答应。如果不考虑他的部下,孙权实际指挥的只有四五千人,又有水师,就算有什么问题,只要能及时撤上战船,安全还是有保障的。
不过,为了万无一失,娄圭还是留了一手,当着孙权的面,写好作战计划,一起签上名字,留作档案。将来朝廷问责,他也有证据。
娄圭送孙权出营,在渡口分别时,他再三嘱咐孙权,一定要注意保密,不能在战前走漏消息。
孙权知道娄圭的心思,一一应允。
——
返回南陵滩大营,孙权召集众将议事。他没有讲具体的作战方案,也没有约定时间,只是让诸将做好出战的准备,随时出发。
一天后,接到娄圭的确定消息,孙权率领出营,乘战舰逆水而上,在巫山县西的高唐驿转入下马溪。
溯下马溪上行不过两三里,战船就不能继续前进,只能弃船登岸,步行前进。
下马溪有两个主要源头,东源来自于巫县城北的金凤山。金凤山是齐岳山脉的东北端,隔着巫溪与巫山相望,又蜿蜒向西南而行,直到鱼复县内。
下马溪的西源便来自牛马岭,越过牛马岭,便是鱼复县。只不过看山容易翻山难,孙权能远远看到牛马岭,想直接杀过去,伏击即将到来的蜀军运输队,却没那么容易,中间还隔着几道山岭。虽不算高,走起来也很费劲,万一被截了后路,更是麻烦。
况且孙权的目标也不是从鱼复来的运输队,而是巫县城中的蜀军守军。或者说,是巫县县城。
他必须拿下巫县,否则就真的没有机会了。一旦天子亲至巫县,他就不可能拥有指挥全局的机会,哪怕是表面上的。
从娄圭大营回来之后,他就在考虑这个问题。虽说没有向沈弥等人透露娄圭真正的作战计划,却将附近的地形做了详细的了解。沿着下马溪的东源前进,也就是三五里路,有一道叫四方坪的山岭。站在岭上,可能俯瞰巫县。
如果巫县城中的蜀军出城增援,很可能会经过四方坪的东侧。娄圭建议的作战方案中,孙权要占据四方坪,截住出城增援的蜀军,为潘华等人守住后路。潘华就是从四方坪北的垭口潜行西进,沿着东西向的山谷赶到牛马岭,伏击鱼复来的运输队。一旦蜀军控制了垭口,潘华可能面临前后夹击的窘境,进退两难。
但孙权另有打算。他不打算将蜀军堵在城里,他更希望蜀军出城,好趁机奇袭巫县。
为此,他做了充分的准备。首先一条,就是断了沈弥等人的退路,不能总想着打不赢就走。
沈弥等人下船后,发现战舰调转船头,顺水而下,都有些懵了。
没有按计划溯巫溪而上,反而来到下马溪,他们已经觉得奇怪了。此刻看到水师丢下他们走了,心里更像打鼓一般,不知道孙权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如果不是孙权本人也在这里,他们几乎要怀疑孙权要遗弃他们。
孙权将沈弥等人叫到一起,宣布了作战计划。
目标不是蜀军运输队,而是巫县。
娄圭派人去伏击蜀军运输队了。不出意外的话,城中的蜀军会派人接应,只是兵力不会多。如果他们与娄圭率领的吴军遭遇,久战不下,则城中的蜀军很可能会出城增援。
一旦如此,他们就截断蜀军退路,然后派人扮作蜀军溃兵,混入城中,趁机夺城。
要完成这个任务,他需要能混入城的人。
这个人不会要勇猛善战,而且要和城中守将关系很好,熟悉城中情况。他虽然准备好了蜀军的军服、旗帜,却无法探知蜀军当天的口令,扮作蜀军溃兵的人可以混到城门口,却未必能混进城,一旦被识破,要么强行攻城,要么劝降守将,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危险毋庸诲言,所以奖赏也丰厚。
孙权从容说道:“诸君想必听说过,陛下与孤有约,只要能在平定益州的战事中立下功劳,将来就可以征战海外,裂土封国。今日立功之将士,如果愿意随孤征战,封侯拜将自不用提,若是不愿远离家乡,那也无妨,孤可以将他列为首功,请朝廷重赏。高了不敢说,至少和娄子伯一样。”
孙权笑盈盈地看着娄发,目光中充满鼓励。
娄发心动了。他和娄圭一样姓娄,一直想和娄圭套近乎,奈何娄圭根本不搭理他。如果此战立功,和娄圭平起平坐,娄圭还能那么傲气吗?
娄圭只是江陵督,麾下将士不过五六千人,算不上大督,他努力一下还是有机会的。
娄发咬咬牙,起身拱手。“发不才,愿为大王效劳。”
孙权拍拍娄发的肩膀,命人取来准备好的蜀军军服、旗帜、军械,这些都是之前缴获的,孙权一直留着,今天算是用上了。
除此之外,孙权又送给娄发一件金丝锦甲,亲手为他穿上,嘱咐娄发一定要注意安全。
娄发感激涕零,发誓一定拿下巫县,否则绝不活着回来。
孙权命人取来酒肉,单独赐给娄发和即将随他混入城中的部下,鼓舞士气,承诺一旦成功,必有重赏。除了城中的战利品外,额外再赏十万钱一人。
这是一笔相当丰厚的赏金,是普通赏金的十倍甚至更多,足以体现孙权的诚意。被挑出来随娄发入城的士卒喝了酒,原本就有些兴奋,听说还有这么多赏金,顿时像打了鸡血似的,士气高涨,甚至有人喊着要杀进鱼复城,砍了曹操的首级。
——
牛马岭的伏击战打响,潘华率部伏击了蜀军的运输队。
但他很快发现情况不对,蜀军准备充分,兵力充足,除了民伕,护送的士卒至少有三千人,反应也很快。他刚刚发起攻击,蜀军就将射程外的民伕和辎重保护起来,随即发起反击。
潘华意识到了危险,随即下令撤退。
吴军将士按照之前部署,互相掩护,有序撤退,同时不忘反击,打了两个反冲锋,杀死杀伤数十名蜀军,阻滞了蜀军的追击。
但蜀军也很顽强,调整了节奏,继续追击,一路尾随。
潘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娄圭原本就怀疑沈弥等人,现在遇到这种情况,他更加不安。
反复权衡之后,他决定改变预先的作战方案,从备选路线撤离战场。
翻过牛马岭,向北走几里路,再翻过一道叫鞍子坪的山岭,有一条小溪。沿溪水而下,可能直达巫溪,从水路返回大营,只是绕得远,要走近百里水路,没有船,只能临时扎木筏、竹排,还有断粮的危险。
在蜀军追击的情况下,这么做的风险很大。
可潘华还是选择了这条路。他从心底里不相信孙权,不相信孙权的能力,不相信沈弥、娄发等人的忠诚。如果蜀军预先得到了消息,专门安排了陷阱来伏击他,巫县北的垭口会比牛马岭更加危险。
潘华和几个曲军侯一商量,很快取得了共识。对于即将面临的困难,这几个曲军侯倒没怎么放在心上。一来他们熟悉附近的地形,二来野外生存是他们的长项,几乎每年都要入山演习,只要有水,几天不吃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意见统一,潘华随即行动,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向蜀军发起了反冲锋。
蜀军没想到已经撤退的吴军会发起反冲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随即寻找有利地形,就地阻击,拼命稳住形势,耐心的等耐反击的机会。
潘华却没和他们多纠缠,集中兵力,击破蜀军两个阵地,烧毁了沿途遇到的钱粮后,突然转向,消失在山岭之中。
到处都是山岭,双方的视线都受到限制,蜀军生怕遇伏,不敢追得太猛,只能步步为营,同时向巫县方向示警。统兵的黄权倒是考虑过吴军另选道路逃走的可能,但他没敢冒险去追,还是按预定计划行事。
巫县派出的接应没有遇到吴军,心里没底,为了安全起见,向巫县发出警告,请求更多的增援,至少要守住城北的垭口,免得吴军黄雀在后,抢占垭口,自己回不了城。
第二天中午,李异派出了第二批增援,三千步卒匆匆出营,赶向牛马岭,同时加强了巫县的防务。
孙权在四方坪上,将巫县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得知蜀军增援出城,如释重负的同时,心里油然生起一丝得意。
谁说我不会用兵,不知随机应变?
他命人赶回南陵滩大营,安排已经返回大营的水师出击,佯攻巫县,吸引城中蜀军的注意力。
孙权之前已经安排好了传送消息的哨卡,毋须传令兵奔跑,以旗号接力的方式,不到一刻钟,命令就传回了大营。一直在等消息的水师立刻做出了反应,四艘载有抛石机、重弩的战舰驶出大营,杀气腾腾的逼向巫县,几发试射,从天而降的近百枚铁丸将巫县临江的南城楼打得千疮百孔,轰然倒塌。
李异大惊失色,下令全城戒备,并将近半兵力调往南门,防止吴军趁势抢门。
夜幕降临,孙权看着城头移动的火把,嘴角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下令娄发出击。
趁着夜色,娄发率领百名亲卫滑下了山坡,绕到垭口之北,直奔巫县的北门。巫县建在台地上,三面深谷,一面临江,易守难攻。娄发等人一出现,城上的士卒就发现了,只是天色太暗,他们看不清楚,只知道来人的军旗、军服都像是自己人,下意识地当作了刚刚出城的同伴。
城中的将领都知道城外正在交战,而且情况比较紧急,出城的同伴有可能遇到吴军的截击,受挫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逃回来的人又不多,不像是吴军冒充的,也没多想,便让娄发混到了城门口,一边问口令,一边下令开门,同时不忘留意远处。
娄发早有准备,哑着嗓子喊了几句。城上的人听不清他喊什么,却听出了娄发的口音,认定是同伴。至于口令含糊不清,可能是跑得太久,嗓子干哑之类。
一磨蹭的功夫,城门开了一条缝,娄发趁势挤了进去,一边挥舞手中的战刀乱砍,一边大喊大叫,将打了败仗逃回来的溃兵演得惟妙惟肖,上前问话的曲军侯一不留神,被他砍了一刀,气得大骂,喝令将他们拿下。
城门口大乱,娄发装疯卖傻,拼命挣扎,乱克乱杀,吸引蜀军的注意力,为孙权争取时间。
一人发疯,十人难制,这种被吓破了胆,不敢与敌人交战,砍自己人却非常卖力的溃兵在战场上并不少见,蜀军也没多想,只是招呼更多的人围上来,等他们将娄发等人围住,终于有人发现不对劲了。
这些浑身是血,满口乡音的人看起来面生,不像是刚刚出城的同伴。
但是已经迟了。孙权带着五百亲卫,狂奔而至,一举控制了巫县北门。
更多的吴军借着夜色,如潮水般涌来,冲上城墙,分别向东门、西门突进。
娄发带着亲卫,赶向城门,求见李异。走到一半,他遇到了赶来查看情况的谢旌。
李异正在南门指挥作战,被吴军的猛烈攻击打得心惊肉跳,顾不上北门,只能派谢旌回来查看。
谢旌走到半路,得知北门失守,大惊失色,正不知如何是好,见到娄发,他全明白了,没有多说,引着娄发去见李异。
看到昔日的同僚,李异仰天长叹,下令投降。
第2542章 弃子(求推荐!)
收到巫县城中蜀军出了垭口的消息,娄圭大吃一惊,立刻派出增援。
三千全副武装的士卒迅速出击,两千人去追击蜀军,一千人抢占垭口,防止有更多的援兵出城。
娄圭的反应很迅速,因为他从一切就没有将希望寄托在孙权身上,只希望孙权能支持片刻,等他赶到。只是他没想到孙权会反其道而行之,不顾潘华部的生死,冒险夺城。
娄圭赶到垭口时,见城中战鼓雷鸣,城头火光摇曳,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生怕有意外,又从增援的兵力中抽调了五百人留守垭口,以确不会再有蜀军加入城外的战场。
此时,巫县的战斗已经进入尾声,随着李异下令投降,蜀军的抵抗迅速瓦解。孙权站在城头,看到火把如龙,从东而来,控制了垭口,又分出一部分向西而去,不由得意一笑。他派人出城,联络娄圭,告诉娄圭他已经夺取巫县的消息,让娄圭不用担心后路,大胆去增援潘华。
娄圭这才知道孙权摆了他一道,气得破口大骂。他拒绝了孙权入城的邀请,派出更多的将士追击蜀军。
增援的蜀军刚刚出城不久,还没和前面的同伴汇合,就听到了身后巫县方向的战鼓声。知道巫且有战斗发生,却不知详情,只能忐忑不安的继续前进。
等吴军从身后追来,双方立刻展开激战。
蜀军担心巫县的安危,无心恋战,且战且走。
吴军担心潘华的安危,拼命咬住蜀军猛攻,不让他们有脱身的机会。
两军在山谷追逐,战场一直延伸到牛马岭一带。黄权见援兵被吴军追杀得狼狈不堪,崩溃在即,连忙派人接应,这才稳住了蜀军的阵地,挡住吴军。
双方在牛马岭一带反复冲杀,直到天明。
第二天中午,娄圭收到潘华送来的消息,得知潘华从另外一条路撤退了,这才松了一口气。他随便命令部下撤回大营,派战船溯巫溪上行,去接应潘华,然后写了一封军报,附上那份与孙权共同签署的作战计划,派人送往秭归。
黄权没能截住潘华,又得知巫县失守,便在牛马岭构筑阵地,同时派人急报曹操。
巫县失守,形势有变,牛马岭成为吴蜀之间陆路的必争之地,仅凭他这点兵力是不够的。
——
曹操看着眼前的战报,眼神闪烁。
法正站在曹操对面,一言不发。
收到黄权送来的战报,得知巫县失守的消息,他第一时间送到曹操的面前,却没做任何评论,甚至连一丝喜悦的感觉都没有,至少脸上看不出一点开心。
与曹操相处多年,他清楚曹操是什么样的君主,任何多余的表情都会让曹操生疑。
放弃巫县,诱使孙策率主力赶到巫县对峙,迫使吴军千里远征,增大运输的难度,同时寻找哪怕一丝可能,重创孙策,缓解当前的紧急形势,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战略构想。
犹豫也好,不愿引起争论也罢,总之曹操既没有反对,但也没有正式接纳他的战略构想。此刻形势如他所言,曹操不得不在水陆两路与孙策对峙,很可能会怀疑他在暗中推动。
他的确在背地里做了些事,比如鼓动彭羕进言,但巫县失守却不是他的谋划,他最多是坐观成败,没有及时提醒曹操罢了。
问题是曹操一旦生疑,未必给他解释的机会。
“巫县城外的斥候什么时候能回来?”曹操吁了一口气,缓缓问道。
“应该很快。”法正轻声说道:“黄权说,娄圭所部已然撤走,牛马岭到巫县之间并无大部吴军。”
曹操站起身,背着手,来回走了两趟,又道:“孝直,你觉得娄圭和孙权之间是否和睦?从黄权描述的这个过程来看,娄圭全力来救,似乎有些仓促。”
法正想了想,吸了一口气。“听大王这么说一说,臣也觉得有点不对。这么说,这可能并非计划好的战斗,中间也许有什么意外?”
曹操点点头,抚着胡须笑了起来。“娄圭是孤之旧交,他一向自负,岂甘为孙权小儿为副。孙策派他来增援孙权,怕是别有用心。”他叹了一口气,又道:“孝直啊,我总觉得孙策对孙权不是那么放心,我们的暗手也许已经被他看破了,要防着他将计就计才行。你说是吧?”
法正微怔,思索片刻。“大王是说,孙策有可能利用我们的计划,借孙权之力,突入益州?”
“你觉得有可能吗?”
法正眼珠来回转了两趟,微微颌首。“的确有这个可能。不过,只要他来到巫县,我们的目的达成,孙权的死活就不重要了,或者临阵战死对我们更有利,他想利用也利用不了。大王,孙策很快就要到,水陆两路都要加强防备才是。真要被孙策突入益州,那可就麻烦了。”
曹操抬手捏捏眉心。“可惜,巫县失守太快,永年安排的人来不及准备,怕是要错失良机了。”
法正目光微闪,话到嘴边又咽了回来。
彭羕已经派人赶到巫山十二峰,寻找能够在江边安置抛石机,直接攻击江上战船的地点,江南江北都有,江北是主力,走的路线就是孙权祭神开辟出来的道路,首选地点也是孙权祭神的神女峰。据廖立送回来的消息说,那个地点非常适合伏击。
但时间不够。
高山之上,一切都要从零开始,准备的时间会更长。如果孙策来得快,也许在半个月内就能赶到巫县,彭羕的人能不能在此之前准备好抛石机,谁也没把握。
至于寻找有崩塌可能的山体,更要看运气。要将一大片山体推下长江,造成山崩水涌,重创经过的吴军,绝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甚至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能不能成,全看老天是不是肯帮忙。
“臣愚钝,准备不足,这几年都荒废了。”法正诚恳地请罪。他的确很后悔,应该在几年前就派人勘察地形,而不是临时起意。
“孝直何罪之有?人非完人,谁能想到孙策这么快就解决了战船上行的问题。”曹操苦笑道:“孤有时候甚至会想,他会不会想出办法,将最大的战船驶过瞿塘峡,直接到达白帝城下。”
法正哑然,片刻后苦笑道:“真要如此,那我们就只能自缚请降了。”
曹操转头看了法正一眼,忍不住笑了一声:“没想到你法孝直也有认输的时候。”
“人力有时而穷。”法正说道:“孙策真能从水路突破我军在瞿塘峡的防线,那就是天意,不是人力可当。臣虽狂悖,却非不知天高地厚之人,不敢与天意为敌,除了俯首认命,没有其他选择。”
“是啊,我们就看看天意究竟是什么吧。”
法正点头附和,暗自祈祷彭羕能抓住机会,一举决定胜负。
如果孙策经过神女峰时,突然山体崩塌,正中孙策的座舰,就算孙策是项羽重生,只怕也要再死一回。到时候浴火重生的凤鸟因不敬火神而遭天谴的风声一出,孙策所有的故事都会成为笑话。
那将是何等的大快人心?
——
孙策收到了娄圭与孙权的军报,前后相隔不到半天,但内容却大不一样。
孙权说得很谦虚,他与娄圭共同定计,赖陛下英明,将士用命,一举攻取巫县。
娄圭话不多,但他却提供了一份证据:有孙权签字的作战计划书。孙权的军报中描述的作战过程与作战计划书有明显出入,更要命的是他有欺骗娄圭,故意用潘华做诱饵的嫌疑。
临阵变计很正常,行军作战,没有人可以未卜先知,出现意外是常有的事。但出现了意外,却不及时通知其他人,这就不正常了。就算没有证据表明你是故意的,也会让人对你的人品产生怀疑,下次谁还敢相信你,和你一起作战?
接到两份军报,军师处就像接到了两块通红的火炭,烫手得很。
没人敢去向孙策汇报,沮授无奈,只得硬着头皮,拿着两份互相矛盾的军报来见孙策。
孙策看完之后,也是哭笑不得。
利令智昏,说的就是现在的孙权。为了能攻取巫县,证明自己的能力,他已经走火入魔,无所不用其极。不仅求神拜鬼,无视他一直以来推动的理性思考,更不惜出卖战友。
他真的以为军中靠权力地位就能搞定一切吗?如果他不姓孙,娄圭在他背后捅一刀,他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孙策随即回复孙权、娄圭,一切等他赶到巫县再说。
不管怎么说,巫县已经得手,他不能再留在秭归,至少要亲临巫县了解形势。
两天后,孙策起程,率领中军赶往巫县。
——
收到孙策将至的消息,孙权心中忐忑,向廖立请计。
娄圭至今不肯进巫县,连庆功宴都不参加,态度已经很明朗。那份作战计划书也就成了一根刺,扎在孙权的肉里,一天不拔出来,一天不得安生。
陛下面前,很可能有一番争执,该如何应对,孙权心里没底。
廖立为孙权想了一个主意:主动认错,请求戴罪立功,将功折罪。
孙权违背事先制定的作战,利用了娄圭,当然有责任,但责任有多大,却不好说。临阵交锋,临时改变作战计划,这是常有的事。来不及知会其他人,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战场那么乱,传令兵也可能战死,消息传递不及时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更重要的,孙权取胜了,他成功的拿下了巫县,而娄圭的损失也不大。作为全权指挥战斗的将领,孙权功大于过,不可能受到太多的指责。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孙权主动承认错误,孙策也不可能重责他,娄圭如果不肯释怀,也无济于事。
孙权还可以顺势争取进攻鱼复的机会。有刚刚新降的李异等人,孙权已经有近万人,做前锋绰绰有余,娄圭帮不帮忙都不重要了。
孙权深以为然,决定依计行事。
为了能抢到主动权,他决定亲自去迎接孙策,既表示尊敬,又不给娄圭告状的机会。
孙权希望廖立与他同行,却被廖立拒绝了。
廖立说,久闻陛下爱才,我自认有些小才,却性情疏懒,一直不愿出仕,只因与大王性情相投,这才为大王奔走。如果陛下看中了我,要将我调离大王身边,我是从还是不从?所以,我还是不露面的好,安心做大王的师友,不要朝廷的官。
不过,廖立却建议孙权带上神女。神女在孙权身边已经不是什么秘密,陛下肯定听到了风声,也需要孙权一个解释,藏着掖着也没用,不如坦然相对。
孙权深以为然,带上神女一起出发。
为表诚意,孙权迎出百余里,一直到巫峡东口的大巫山下。
不出孙权所料,娄圭也早早出迎,只是他没想到孙权会迎出那么远,一时措手不及,虽然全力追赶,还是落了孙权一步。
孙权抢先上了孙策的座舰,一见面就主动请罪,自承指挥失误,没能及时通知娄圭变计,险些使潘华部遇险。好在潘华机敏,及时变计,从蜀军的包围圈中突围,有惊无险。
娄圭也是聪明人,知道孙权抢先赶来就是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索性闭上了嘴巴,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孙权将娄圭及其部下一阵猛夸,又再三表示歉意,反弄得孙策不好说什么,只好将此事暂时放过。
孙权又向孙策请罪。为了鼓舞士气,他行巫女之言,祭祠火神祝融和巫山神女瑶姬。虽说事急从权,但毕竟违背了陛下一直以来的理念,造成了一些不好的影响,请陛下降罪。
孙策看着站在孙权身后,身材火辣,神情却有些高冷的神女,微微一笑。“这么说,长沙王能夺取巫县,是得火神和神女保佑?”
“是神女宽仁,原谅了长沙王的不敬,为他指点了方向。”神女微微欠身,不卑不亢,不失神之代言人的气度。“神是爱人的,也是公平的,敬神的必得保佑,不敬神的必遭惩罚。”
“那你说说,朕此次西行,是会得神保佑,还是要受到惩罚?”
“陛下因火而兴,如今却忘了火神的爱护,自然会受到惩罚。不过陛下本是火神宠爱之人,只要能像长沙王一样及时改过,火神自然还会原谅你。”
“会有什么样的惩罚?”
“天崩地裂,水火失行,又或者作战不利,刀砍箭伤,一切只看陛下罪过大小。”
“也就是说,如果我不像长沙王一样上山祭祀,就会祸从天降?”孙策微微一笑。“比如说,神女峰上突然飞下几枚铁丸,直接砸死我?”
神女眼神疑惑地看着孙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纵使她笃信神明,却也不觉得神女峰上会飞下铁丸,别说神女会不会这么做,神女峰上又哪来的铁丸?
孙权听了,迟疑了刹那,惊出一身冷汗,连忙上前拱手施礼。“陛下,何出此言?”
孙策打量着孙权,又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郭嘉。郭嘉不动声色的摇摇头,表示孙权不像说谎。
孙策眉心微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娄圭。
娄圭一言不发,面色平静,仿佛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
实际上,孙策说这句话和他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几天前,他的斥候发现了一些疑似蜀军的踪迹,经过探查后,一路追踪到神女峰,发现神女峰上不仅有孙权祭神的祭台,还有一架即将完成的抛石机和近百枚铁丸。
娄圭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立刻将这一消息报与孙策,并附上了一枚铁丸。这样的铁丸并不罕见,正是吴军巨型抛石机所用的铁丸,十斤一枚。
娄圭当然不会说这是孙权干的,他只需要如实汇报,并派人保护现场,以供孙策派人查看,就足以让孙权喝一壶的。
来而不往非礼也。孙权摆了他一道,他当然不能就这么捏着鼻子认了。
孙权去过神女峰是事实,神女峰上有抛石机和铁丸也是事实,至于那些抛石机是不是孙权留下的,那就要看孙权怎么解释了。巫县战场有四艘大型战舰,八台巨型抛石机以及铁丸都在孙权的控制之下,娄圭想栽赃他也没机会。
巨型抛石机可以造,铁丸却没办法现场铸造。
果不其然,听到神女峰和铁丸,孙权就意识到了危险,连忙询问。
孙策招招手,命凌统取来一份军报,递给孙权。
看到是娄圭部发出的军报,孙权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几乎忍不住要骂娄圭栽赃。可是他刚刚猛夸了娄圭一顿,现在总不能立刻自打耳光,只好强忍满心的恐惧和愤怒,抖抖簌簌的打开了军报。
没等看完军报,孙权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摘下头上的王冠,额头抵地。
“陛下,臣冤枉。”
“谁冤枉你了,又冤枉了你什么?”
“陛下,臣的确去过神女峰,但臣纵使狂悖愚昧,也不敢有弑君弑兄之禽兽行。”孙权泣不成声。“这是有人在栽赃臣,请陛下明察。”
第2543章 姜是老的辣
孙策也不相信孙权会做这种事。
倒不是相信孙权人品,而是觉得孙权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
就算他能得手又能如何?皇位与他无关,朝中文武几乎不可能支持他,手握重兵的孙翊、孙尚香更不可能支持他,倒有可能找他报仇,他的下场用脚指头都想得出来,不被碎尸万段、挫骨扬灰都是便宜他,连祖坟都进不了。
因此,这就是栽赃。
不是娄圭,而是其他人。
娄圭只是如实汇报了打探到的消息,让孙权难受,却不可能设局坑孙权。真要被查出来,他会引火烧身。以娄圭的聪明、老练,他不会干这么出格的事,自找没趣。
只可能是曹操,或者曹操手下的法正。他们也许并不是为了栽赃,而是真想从神女峰上发起攻击,实施斩首战术,只是被娄圭麾下的斥候发现了,计划失败,只好扔下这么一个局面,顺手栽赃孙权。
成了,让他们兄弟不和甚至相残,被世人笑话。
不成,反正也没什么损失。
孙策怀疑的不是孙权,反倒是孙权身边的廖立和这个自称神女与楚王之后的神女。孙权去神女峰祭祀是他们鼓动的,路也是因此而开辟的,蜀军的伏击也走这条路,如果不是有人通风报信,未免过于巧合。
可是从神女的反应来看,似乎也不是。就算此女是影后,演技炸裂,要想瞒过他和郭嘉的眼睛,一点破绽也不露,绝非易事。
那就是廖立,或者其他什么人。
比如神女身边的巫女。
对廖立,孙策一直保持关注,从知道是他指点孙权经济之道开始。这两人的最初相遇应该是在吴郡,当时孙权还在为孙坚守墓,廖立的身份是一个游历的士子,两人在富春江边偶遇,相谈甚欢。廖立高谈阔论,吸引了孙权的注意。但当时双方并没有定交,廖立神龙一现后就不见了,再见时已经是孙权归国之后。
从已经掌握的证据来看,孙策也无法断定廖立就是蜀国安排在孙权身边的细作,只能说嫌疑很大。
“起来吧。”孙策探身拍拍孙权的肩膀,顺手从他手中取走了娄圭的军报。“没人怀疑你。”
孙权仔细一想,懊悔不迭。娄圭的军报中的确没有提他,他如此急着申辩,反倒让人觉得心虚。
“陛下,这……这分明是……”孙权心慌意乱,又恼羞成怒,一时不知如何辩解。
孙策不愿说太多。虽说他相信孙权不至于这么蠢,却不敢说孙权没这么想过。若是心中无鬼,何至于如此失态?人性是经不住考验的,谁心里还没藏着一个魔鬼。若不是有顾虑,他不知砍了孙权多少回了。
孙权起身站在一旁,依然冷汗涔涔,浑身冰凉。短短的几句话之间,他已经在生死关前走了一遭。
这一切,都是拜娄圭所赐。
但他却不能拿娄圭怎么样,至少现在不行。
孙权越想越怕。他知道娄圭可能会报复他,却没想到报复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狠,险些要了他的命。
孙策抬起头,看着远处夹江而立的山峦,沉吟了片刻。
“子伯,除了神女峰,还有其他发现吗?”
娄圭躬身施礼。“暂时还没有。只是巫山连绵近百里,大小山峰数百座,一时很难完全盘查。”娄圭深施一礼。“陛下,臣与长沙王分治大江南北,江北由臣负责,蜀军细作通过臣的防区,险些对陛下不利,臣万死不能辞其咎。请陛下治罪失察之罪。”
孙策摆摆手。“有没有罪,以后再说,现在先说说你的意见,朕总不能停在这里,不进不退吧。”孙策看了一眼孙权。“仲谋,你也说说。江北有,江南会不会也有?如果有,可能在什么地方?”
孙权哑口无言。他一直驻在南陵滩大营,根本没有关注过离大营较远的山峰地形。斥候的侦察范围是三十里,山区因为行走困难,会更近一些,更何况他根本没有行军的打算,侦察的重点一直是西面的瞿塘峡方向,这几天的重点则是牛马岭一带。
谁会想到蜀军会在他们身后出现,而且想在难以攀登的山顶部署抛石机这样的重器。
能这样想的人不是疯子,就是天才。
娄圭却没什么迟疑,指着地图为孙策解说形势。巫峡一百多里,大大小小的山峰数百座,能藏人的地方太多。不过两军作战,不是小儿打架,指望从山上抛几块石头下来取胜无异于痴人说梦,若想有所收获,必然有一定的规模,比如在合适的地点架设抛石机这样的重器。
可是这都需要时间,也需要较多的人手,几个、甚至十几个人是不够的,至少几十人,甚至上百人。这么多人经过他的防区而不被发现,这种可能性极低。
娄圭可以保证,除了在神女峰出现的那批人,应该没有第二批。
这些人被斥候发现,仓促之下,扔下了已经建了一半的抛石机逃走,短时间内找到第二个合适的地点,制造抛石机或者其他武器,可能性都不太大。
他已经派出大量斥候,沿途巡查,尤其是临江的地点。如果有新发现,会第一时间送到。
“臣建议速进。”娄圭胸有成竹的说道。“趁长沙王攻克巫县,蜀军士气低落之际,水陆并进,攻克鱼复,那些魑魅魍魉的伎俩自然无处可用。”
孙策转头看看孙权。
孙权听了娄圭的分析,臊得满脸通红。虽然他才是主将,可是和娄圭一比,他和初登战场的新雏无异。此刻见孙策询问他的意见,他连忙说道:“臣以为娄督所言甚是。”
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与娄督的谨慎、周密相比,臣自愧不如,受益匪浅。”
孙策点点头,随即下令继续前进,招呼娄圭入舱。
近千艘战船浩浩荡荡,劈波斩浪,向西进入巫峡。
孙权站在舱外,看着两岸缓缓退后的山影,看着脚下滔滔江水,有一种跳下去,一了百了的冲动。
——
孙策指指对面的坐席,示意娄圭入座。
虽说高脚的桌椅已经出现,可是案几并没有完全消失,尤其是空间有限的船舱中,低矮的案几比高脚桌椅更适合,也就一直保留下来。
“朕那弟弟……”孙策苦笑着摇摇头。“辛苦子伯了。”
娄圭连忙长身而起,拱手请罪。“臣未能辅佐好长沙王,辜负了陛下的信任,罪在不赦。”
孙策探身展臂,取过案上的水壶,倒了一杯冷茶,推到娄圭面前。“这杯茶算是朕的歉意,喝了它,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如何?”
“谢陛下,臣敢不从命。”娄圭受宠若惊,双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说说巫县的形势,如何才能速胜?”
娄圭眼神微闪,露出一丝笑意,低声说道:“陛下是说鱼复还是益州?”
孙策嘴角微挑。“你刚才说的不是鱼复?”
娄圭犹豫了片刻。“陛下,臣不敢不信长沙王,可是长沙王身边的人,臣的确信不过,刚才……只是那么一说,并非实言。臣觉得,速取益州有可能,速取鱼复却不太容易。”
“仔细说说。”
“唯。”
娄圭心中欢喜。天子单独向他问计,这是要委以重任的意思。他立刻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只是声音比较小,确保舱外的孙权和神女听不到他说什么。
娄圭的意见很简单:鱼复地势险要,强攻得手的可能性不大。但曹操及蜀军主力在鱼复,其他方向的防守就薄弱了。如果能在其他任意一个方向取得突破,益州的防线就会土崩瓦解,不管曹操退不退,益州都完了。
就眼下而言,除了鱼复之外,有可能对益州形成威胁的至少还有四处:宕渠、南郑、娄关、僰道。
尤其是宕渠。
宕渠就在鱼复之西,实际上已经在曹操背后,所以曹昂死守宕渠,曹操派人坚守江州,就是怕黄忠突入益州内部。
曹昂率领的是蜀军中仅次于中军的主力,曹昂本人也的确有用兵之能,年初曾和黄忠大战一场,不分高下。如果他全力防守宕渠,黄忠的确很难以胜。可是现在形势不同,左都护已经进入汉中,包围了南郑,曹昂不得不分出兵力防守阆中一线,阻止左都护翻越大巴山,进入巴西、广汉,直杀成都。
这时,黄忠就有了突破宕渠的可能。
一旦突破宕渠,黄忠有两个选择:一是西进阆中,配合左都护进攻曹昂;一是东进朐忍,夹击曹操。
由宕渠到朐忍有两条路:水路和陆路。
水路要经过江州。曹操派重兵镇守江州,黄忠又没有战船,乘民船南下,攻破江州的可能性极小。
陆路要翻越数道山岭,可是对黄忠来说却并非全无可能,而且这条路其实很近,不到水路的五分之一。一旦他们出现在朐忍,曹操的后路就被截断了,形势必然逆转。
孙策看着案上的地图,点了点头,却没说什么。
娄圭的分析没错,这的确是个可行的战术,也是军师处拟定的作战方案之一。
娄圭的小心思,他也明白,说白了,还是希望能给同为南阳人的黄忠一个机会。配合左都护作战,哪有配合天子作战来的功勋显著。如果有机会抓住曹操本人,那更是奇功一件。
“从巫县进攻鱼复有几条路?”
明知孙策看破了他的小心机,娄圭却浑若无事,指着地图,又解说起鱼复、巫县之间的形势。
孙权占据巫县之后,已经具备了水陆并进,进攻鱼复的条件。只不过限于地形,不论是水路还是陆路,地形对吴军都不利。
瞿塘峡就不用说了,虽然不过二十里,但水流峡窄,就是对吴军的大型战舰的天然限制,强行攻取,等于将战舰送给对方打。
陆路更是险岭处处。黄权已经在牛马岭构建了坚固的阵地,不付出重大伤亡,不可能得手。在牛马岭之后,至少还有四五处易守难关的险要之地。
这势必是一场长期对峙的苦战,任何指望速胜的想法都是轻敌。
当然,这是在对手不犯错的情况下。如果曹操大意,准备不周,也未必不可能一击得手。只不过以他对曹操的了解,这种可能性实在太少了。
孙策再次点头。娄圭是曹操的老朋友,他对曹操的了解超出很多人,一点没有轻敌的想法。
孙策想了想。“子伯,李异失守巫县,会不会是曹操事先预料到的结果?李异与沈弥、娄发等人一样,是刘璋旧部,在蜀中向来不受重视。按理说,在沈弥、娄发投降之后,还安排李异守巫县,未免太刻意了。”
娄圭目光闪动,嘴角颤了颤,露出一丝笑意。“陛下这么一说,臣觉得也有些道理。这李异之前曾在水战中被长沙王击败过,如果曹操想易将守巫县,那是一个很不错的机会。”
“所以你一直不赞成长沙王攻巫县?”
娄圭笑容一僵,讪讪地点点头。“臣……愚钝,担心这是曹操的诡计,不敢冒险。”他随即又道:“不过形势已变,左右都护及天竺、安南、安东三都督都已经完成对益州的包围,长沙王此刻攻取巫县,不为无益,是臣太谨慎了,险些错失战机。”
孙策轻叩案几,笑而不语。娄圭是老狐狸,他早就猜到了曹操可能的心思,但他一直没对孙权说,也许是知道说了也没用,也许是藏了一手,故意让孙权难堪。
至于这是他看出了他们兄弟之间的不睦,故意迎合圣意,还是纯属个人习惯,那就不好说了。
孙策又和娄圭说了几句,了解了一些情况,这才让他去休息,命人将孙权叫了进来。
孙权在外面晒了半天,满脸油汗,连衣领都湿了,神情狼狈。进了舱,他也不敢入席,躬着身,站在舱门口,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孙策。
孙策打量了他片刻,指指对面的坐席,淡淡地说道:“坐。”
孙权屏着呼吸,规规矩矩地入席,拱手施礼。“谢陛下赐座。”
“母后的懿旨,你应该收到了。我最后再问你一次,是继续作战,还是去倭国为王?”
在那刹那间,孙权几乎想答应孙策,离开战场,回到长沙,或者去倭国为王。
倭国也是海外,他可以按自己的计划行事,想征多少兵就征多少兵,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可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努力了这么久,终于再次拥有指挥万人作战的机会,终于可以证明自己,怎么能临阵脱逃?
孙权咽了两口唾沫,反复斟酌用词,调整好语气,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激动。“臣弟向皇兄承诺过,打完益州,不论胜负,臣弟就回长沙,娶妻生子,安享富贵。臣弟虽才浅德薄,却不敢失信于皇兄。”
孙策早就知道孙权会是这个答案,倒也没多说什么,取过地图。
“说说看,你准备怎么打?”
孙权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孙策会这么爽快,而且是在他捅出这么大娄子之后。
见孙权看他,孙策苦笑。“我劝得了你吗?”
孙权讪讪地干笑了两声,顾左右而言他,取过地图,说起自己的方案。他在外面晒了半天,心情又紧张,口干舌燥,声音沙哑。孙策见了,也有些不忍,提起水壶,给孙权倒了一杯水,让他喝了再说。孙权捧着杯子,小心翼翼的呷了两口,这才觉得嗓子舒服了很多。借着这个机会,他调整了一下情绪和思路,再说的时候就顺畅多了。
孙权的方案和娄圭大同小异,只是他将重点放在了陆路强攻上。这段时间,他对附近地形做了详细的了解,攻克巫县后,又拿到了巫县的地图,把握更大。
水路受限,孙权建议将进攻的重点放在陆路。除了牛马岭之外,还有几条可选的山路。虽说都有利于防守,不利于进攻,但双方战力相差很大,并非全无取胜的可能。
蜀军兵力很多,但兵源复杂,除了曹操率领的中军之外,大部分战斗力不强,也没有多少为蜀军拼命的心思。他们之所以听曹操号令,阻击王师,很大程度上是受了曹操的欺骗,不知道吴军的真正实力。一旦上阵,真正与吴军交了手,知道双方的实力悬殊,他们就知道自己的愚蠢,很可能士气崩溃,一触即走。
这一点,他深有体会,前有沈弥、娄发,后有李异,都是如此。这几个人还是长年征战的宿将,战力不过如此,那些几乎没有上过阵,更没有与吴军交锋经验的益州大族部曲又能强到哪儿去?
说白了,这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根本不能与吴军精锐相提并论。作战谨慎一些是应该的,可是过于谨慎,难免错失战机。就像这次,如果不是之前与李异交过手,知道李异部的战斗力有限,他也不可能下定决心,奇袭巫县,自然也不可能有现在这个局面。
“既然李异所部战斗有限,你还打算用他们?”
“正因为他们战斗力有限,臣弟才打算用他们,示敌以弱。若是用我大吴的精锐,曹操反倒不敢掉以轻心,严防死守,无隙可趁。”孙权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况且李异所部经臣弟挑捡,再加以训练,还是有一部分可用的。如此,方能出其不意。”
第2544章 如愿
孙策没说话,从案上的琉璃盘中取过一只蜜桔,剥了皮,掰成一瓣一瓣,递给孙权几瓣,自己放了一瓣嘴里,慢慢地嚼着。
孙权捧着桔子,一动不动,凝神屏息,等着孙策的决定。
孙策抬起头,沉静的目光透过洁净透明的琉璃窗,看到了倚栏而立的神女。
虽然站在戒备森严的座舰上,身边全是杀气凛然的将士,神女却看不出什么紧张,反倒有那么一点好奇,就像是实见世面的孩子,什么都稀奇,什么都想看。
不管怎么看,她都不像一个间谍,除非她真是那种天生的影后,不用教就知道演戏的。
孙策不相信这一点。他觉得这个神女可能只是被人利用的棋子,本身并不知情。
如果这都是法正布的局,这个局未免太精巧,让人如堕云雾之中。
法正的杀招究竟是什么?架在神女峰上的抛石机已经暴露了,他还有什么后手?
楼船上行,两岸的青山缓缓后退。进入峡谷后,蓝天、白云都不见了,只见两岸高耸的山峦。狭窄处,或苍翠欲滴、或鲜血如血的崖壁扑面而来,几乎逼到眼前,让人透不过气来,由衷的恐惧。
如果真有人在临江的山顶架上抛石机,抛下几百斤重的巨石,杀伤力的确不小。可是座舰巨大,除非砸个正着,否则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就算船被砸坏了也有足够的时间逃生。
山顶面积有限,能架设的抛石机也不会多,抛石机的射速不快,真正能起作用的大概就是那么一两发。费心费力,除了吓吓人,没有太多实质性的意义。
“仲谋,你真的信神吗?”孙策收回目光,看着孙权,看着孙权额头的汗珠。
“皇兄……就是臣弟眼中的神。”
孙策哑然失笑。“可是你并不信我。”
“臣弟并非不信,只是不甘。”
“寸有所长,尺有所短,并不是每个人都应该成为名将,也没必要。诸兄弟之中,你在政务上的天赋无人能及。”
孙权抬起头,盯着孙策看了片刻,又收回目光,拈起一瓣桔子放进嘴里。“也包括皇兄吗?”
孙策想了想,点点头。“就政务而言,我在大势上略有优势,在具体事务上不如你。”
孙权嘴角咧了咧。“多谢皇兄。这么多年,唯有皇兄不觉得我一无是处,臣弟感激不尽。”他转头看看舱外的神女,顺势用衣袖拭了拭眼角,又自嘲地笑道:“与神同行,最明智的办法是像她一样,做一个虔诚的奴仆,匍匐在神面前,乞求神的保佑。可是臣弟不甘心,都是父母所生,为什么皇兄能突然开悟,一日千里,所向披靡。臣弟却一如往昔,无所寸进?若是天命有归,非人力可为,那也就罢了。可若非天命有归,就只能是努力不够而已。”
孙策眉梢轻扬,欲言又止。他第一次听孙权坦露心迹,着实有些意外,又有些愧疚。
没想到孙权的心魔因此而来。
可是这个没办法解释啊。
孙策沉默良久,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仲谋,若依我本意,你这个作战计划,我是不同意的。可是你心意已决,我要是拦你,你也不甘心。既然如此,你就去准备吧。”
“谢陛下。”孙权如释重负,随即又道:“臣弟狂悖,出言不逊,还请陛下恕罪。”
孙策苦笑着摆摆手,示意孙权退下。孙权再拜,拱手而退,叫上神女,下船去了。
郭嘉的身影出现在舱门外。他看着孙权下了船,换乘到他自己的船上,这才收回目光,低头入舱,行了礼,在孙策对面坐下。
“看出什么没有?”孙策问道。
“没有,只是一个很虔诚的巫女。”郭嘉拿起一个桔子,自己剥了起来。“如果这真是一个局,可真是费了不少心机,若是不成,设局的人也许会吐血。”
“除了神女峰上的抛石机,还有哪些手段可用?”
郭嘉看了孙策一眼,扭头看看舱外,伸手一指。“天降大雨,地震滑坡,野火焚山,什么都有可能,就看他们有没有这样的手段。陛下,这一段长江本就是灾害频生之地,想搞出点事来太容易了。今天秋汛没出事,反倒是意外,不少百姓都说,陛下是天命所归,连老天爷都不敢乱下雨,发洪水了。”
孙策哑然失笑。
他今年驻跸洞庭,夏汛、秋汛其实都不小,只不过地方郡县怕出事,影响前程,看得非常紧,堤坝防护严密,所以没有闹出洪灾。百姓无知,却将功劳归到他的身上。
“这么说,我们岂不是很危险?”
“危险在所难免,多加小心便是了。”郭嘉将剥好的桔子塞进嘴里,汁水从嘴角溢了出来。“现在最可疑的就是廖立了。臣在想,到了巫县,我们能不能见到他。”
“应该能见到。”孙策说道:“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我们也没有受到重创。如果他真是曹操、法正安排的细作,半途而废的可能性不大。”
郭嘉笑了,问道:“陛下的梦中也有这个廖立?”
——
彭羕坐在一块凌空的巨石上,双手托腮,双肘支在大腿上,看着狭窄的江面上缓缓前进的吴军战船,暗自叹息。
如果这时候在江对面的神女峰上发射百枚铁丸,他有七成以上的把握重创孙策的座舰,运气好的话,甚至可能直接击杀孙策本人。
十斤重的铁丸从两三百丈的空中落下,没有人能承受一击。
一时不慎,竟被吴军斥候捕捉到了行踪,一路追踪到神女峰。亏得他机敏,发现不对,立刻抛下建了一半的抛石机,乘坐准备好的小船,转移到了江南,否则生死难料。
最好的伏击机会从手边溜走,如何才能完成法正托付的任务,成了让他头疼的问题。
这座山峰是他这几天才找到的地点。如果能将这块悬空的巨石扔下去,就算不能正中孙策的座舰,激起的波浪也可能将船掀翻。
但是巨石太重了,即使他有近百名部下,忙活了两天,还是无法动摇分毫。人的力量还是太弱小了,时间也太仓促了,孙策来得太快,根本没给他动手脚的机会。
一旦孙策通过,再动手就没什么意义了。
只剩下最后一个手段:制造山体崩塌,让整片山体滑入大江。
可是一块巨石都如此费力,让整片山体崩塌又该用什么样的手段?
彭羕心里没底。他之前觉得自己最近进步很大,甚至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此刻面对这块沉默的巨石,体会到的却是沉重的无力感,说不出的沮丧。
——
孙策到达巫县,见到了廖立。
虽然只在人群中见了一眼,甚至没有交谈,孙策却一下子断定廖立有问题。
他就是曹操安排在孙权身边的细作。
但孙策什么也没说。一来没有确切的证据,二来一旦露了行迹,细作、间谍就失去了意义,取他性命也于事无补,不如留着,或许有其他的用处。
孙策随即巡视巫县周边的形势,水路查看了瞿塘峡,陆路查看了牛马岭和其他几个险要之地。
瞿塘峡的情况一目了然。别说蜀军在两侧的山崖上构筑了工事,严阵以待,就算是他们敞开大门,让吴军水师自由航行,载有抛石机和重弩的大型楼船也无法顺利通行。
如果一定要从水路进攻,只能用中小型战舰强攻。可是没有了抛石机和重弩这样的重器,吴军逆流而进,必然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湍急的水流是一个人力难以克服的困。
在巡视牛马岭时,孙策看到了曹操的战旗,隔着一道山岭,远远地与曹操对视了一眼。
他不知道曹操此刻是什么心情,他的心情一点也不好。这不是一场公平决斗,形势对他非常不利,能不能打赢,他并没有把握。而身后那队还没找到的蜀军小分队更是一个悬在头顶的利剑,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又将以什么形式出现。
正如郭嘉所说,这段长江本来就是灾害频生的地方,不宜久留。
连续几天跟着孙策翻山越岭,看到如此险峻的地形,军师处的军师、参谋们也算是亲自体验了山地战的困难,再也不敢轻易言战。这样的山路,别说穿着沉重的甲胄,冒着对方的箭雨前进,就算是空手爬一段都累得像狗一样,绝不是嘴上说的那样,努努力,发扬一下艰苦作战的精神就能解决的。
也因为如此,军师处对孙权的作战方案基本持否定态度,认为他的方案过于乐观,甚至有些轻率。就牛马岭的地形来看,对攻方极为不利,守岭的又是曹操的中军,并非大族部曲,强行攻击,伤亡必然惨重。
孙权据理力争,坚持自己的观点。为了能出战,他甚至拒绝了中军增援,执意率长沙郡兵和精选出的降卒参战。
经过反复讨论,孙策最后一锤定音,拟定了作战方案,由孙权主攻牛马岭,娄圭则率部绕过巫县北部的山峦,从巫溪上游,向牛马岭之后的摩天岭发起进攻。
摩天岭是巫县与鱼复的县境,一旦突破摩天岭,鱼复的大门就开了,牛马岭也就失去了意义。
——
入夜,孙权帐中灯火通明,案上杯盘狼藉。
孙权喝得不少,却意犹未尽,还拉着沈弥、娄发、李异等人说个不停。
如愿以偿的统领万人,又争得了率先攻击牛马岭的任务,他非常兴奋。只要这次能顺利突破牛马岭,他就可以洗涮所有的污名,证明自己的实力。
“诸君,来,再喝一杯,回去睡个好觉,明日出战,击破黄权。”孙权大笑着,举起酒杯。
“喏!”沈弥等人起身响应,李异尤其兴奋,胸脯拍得咚咚响。“不是臣夸口,论对牛马岭的熟悉,没人能超得过臣,更别说黄权小儿。大王若是信得过臣,明日就让臣先出战,三天之内,必定拿下牛马岭,抢在娄圭前面到达摩天岭,让那老汉为我们做个见证。”
孙权大笑。牛马岭就在巫县西北,不过数里,摩天岭却要远得多,而且要绕到巫溪上游,行近百余里,运输、救援都不太方便。娄圭要完成战前准备,少则十天,多则半个月。
不过,他并不打算让李异先出战。李异新降,他对李异还不是很信任,不想让他独自行动。
“公渊,你以为如何?”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廖立放下手中的酒杯,不紧不慢地说道:“论熟悉地形,当然没人能和李将军相比。可是论对大吴作战方式的熟悉,李将军还需要一些时间。初战胜负,关乎士气,还是由沈将军或者娄将军来担任比较好。”
娄发听了,心中得意,用力一拍李异的肩膀,哈哈大笑。“还是长史说得有理,第一战还是由我来吧。”
李异目光闪动,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却也没有多说什么。他心里清楚,虽然都是降将,他和沈弥、娄发还是有区别的,尤其是娄发。孙权能让他带着亲卫夺巫县,就说明他已经得到了孙权的信任。事实证明,事后的赏赐,娄发也是最丰厚的,几乎比沈弥部多出一倍。
孙权正中下怀,顺水推舟的答应了。
就在酒席上,孙权安排了明天的作战方案。娄发为前锋,沈弥占据牛马岭北侧,牵制守军的注意力。他率李异等部为娄发掠阵,随时准备增援娄发。
安排完毕,诸将散去。孙权也有些困了,转身准备入帐。刚走到内帐门口,廖立又折了回来。
孙权睁着一双醉眼,不解的看着廖立。“公渊,还有话要说?”
廖立再拜。“大王,明天进攻牛马岭之前,臣有一言,还请大王三思。”
“说。”
“牛马岭虽不及摩天岭,却也是险要所在,又是陛下亲至后吴蜀交锋的首战,关乎士气,蜀军一定不会轻易放弃。蜀王曹操率部亲至,便是明证。大王切不可轻敌。”
孙权用力挤了挤眼睛,又打了个哈欠,强撑着说道:“公渊有何妙计教我?你知道的,我可败不起。”
“大王,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臣打算去鱼复探探虚实,臣回来之前,大王最好不要轻动。”
孙权愣了一下,眼神微凛,摇摇头。“现在去鱼复太早了,等我拿下摩天岭,你再去不迟。”
第2545章 首战不利
廖立苦笑。
他看看满身酒气,却神情亢奋,志满意得的孙权,后悔不迭。
战场凶险,步步杀机,怎么小心都不为过。临战之际居然喝得大醉,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成为名将?
他就该听他皇兄的,安分守己,做个富贵贤王。
想到孙策,廖立心中更加不安。几天前那一次见面,他本以为孙策会单独见山,至少交谈几句。没曾想孙策只是远远地看了他一眼,反倒和李异说了几句。
就是那一眼,让他感觉到了危险。他有一种直觉,孙策已经知道他的底细,只是引而不发。
孙策身边有郭嘉那样的奇才,有数不清的打探消息的细作、斥候,戏志才被他累死,法正也对他心存忌惮,自己又怎么可能完全脱离他的关注,相应的调查是必然的事。他只是不知道郭嘉什么时候开始调查他的,又调查到了一些什么内容,接触过的人中,又有哪些可能是郭嘉安排的耳目。
一直以来,他独来独往,只和法正保持单线联系。可是谁知道法正身边有没有郭嘉的人?
廖立退出大帐,站在帐外想了想,背着手,向营门走去。
吴奋带着几个亲卫走了过来。“先生去哪儿?我派人护送你。”
廖立摇摇头。“不用,我就在附近走走,消消食。刚才有得有点多,腹中饱胀。”
吴奋笑笑,挥挥手,示意部下自去巡查。“巧了,我也是。先生若不嫌弃,我们一起吧,正好有些事向先生请益。”
廖立打量了吴奋两眼,没有多说什么。吴奋一向与他疏远,今天却反常的热情,怕是有备而来,想摆脱他没那么容易。他点点头,向前走去。
吴奋快步跟上。
两人出了中军大营,登上四方坪,遥看不远处的巫县和更远处的水师大营。吴军有规定,军队不准驻扎在城中,以免扰民。孙权拿下巫县后,就将大部分士卒撤出巫县,只留下两曲士卒守城,维护治安。
这两曲士卒自然是长沙郡兵,统兵的都尉叫桓彝,是长沙大族桓氏子弟,武陵太守桓阶的弟弟。在之前的战斗中,桓彝指挥有方,功劳仅次于孙权直接指挥的亲卫曲。
“先生,你说,神女能够助长沙王夺取牛马岭吗?”吴奋问道。
夜风吹拂,吴奋的声音有些飘忽不定。
廖立后背微紧,脖子上的汗毛根根竖起。他很想回头看看吴奋的手是不是按在刀柄上,但他又不想露怯。况且他也清楚,自己虽然也练习过击剑,身上也带了剑,真动起手来,却不是吴奋对手。
他看过吴奋与亲卫对阵,也知道吴奋因亲戚之故,得到孙策身边的许褚指点武技,虽不算一流高手,却是普通人中的佼佼者,对付他这样的读书人绰绰有余。
吴军有一个深得人心的观念:哪怕是普通人,只要能得到正确的指导,长期坚持训练,也能够达到远超普通人的水平,不论是个人武技还是用兵。吴军每天操练,定期演习,秉承的就是这样的观念,吴军的精练也是如此常年累月的辛苦训练积累而来的。
吴奋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曹操父子处处效仿陛下,练兵也颇有成效,可是与真正的吴军比起来,他们还是差得太远。”廖立不紧不慢地说道:“黄权虽然有才,毕竟经验浅薄,与娄发交锋,或许可以凭借地利收一时之效,一旦我军熟悉了他的战法,长沙王亲率精军出战,破之必矣。”
吴奋“哦”了一声,点点头,接着又问道:“那摩天岭呢?”
“不好说。”廖立抚着胡须,摇了摇头。“摩天岭比牛马岭更险峻,曹操也非黄权可比,长沙王能不能取胜,还要看陛下能否增援及时。”
吴奋再次“哦”了一声,又问道:“这么说,能不能胜只在敌我将士,与神女没什么关系?”
廖立微怔,下意识地转头看了吴奋一眼。吴奋的脸隐在夜色之中,在远处微弱的火光映衬下,只露出一丝轮廓,看起来晦涩难明。
“神意玄远微深,岂是我等凡人可知?”廖立斟字酌句的说道,后背微凉。
吴奋无声的笑了,语气幽幽地说道:“我也这么觉得。”
——
次日,孙权率部向牛马岭进发。
娄发率先到达战场。在岭下立阵后,他带着十几个亲卫,攀上一侧的山岭,查看形势。
牛马岭是一段东西向的山岭的坳口,因为坡势较陡,上下困难,牛马通过时常因失足滑倒,被人称作牛马岭。黄权在岭上立阵,屯重兵于坳口,两翼沿着山脊,一直延伸到陡崖之下,占据了制高点,将吴军前进的道路遮得严严实实。娄发想居高临下,只能冒险攀上附近的山崖。
娄发选的是牛马岭南侧的金鸡坪。
金鸡坪地如其名,如同一只高高耸起的鸡头。登上金鸡坪,就能俯瞰牛马岭。只是金鸡坪坡陡,攀登不易,娄发费了半天功夫才爬上去,然后发现自己中了埋伏。
近百蜀军士卒从金鸡坪的南侧绕了过来,将娄发留在坪下警戒的亲卫砍倒在地,掀翻了娄发登坪用的竹梯,迅速在狭窄的山道上建立阵地,同时扔下十几捆浇了油的柴,点火烧坪。
娄发吓出一身冷汗,立刻命身边的亲卫就地防守,同时向岭下求援。
听到岭上的呼救声,又看到火起,岭下立阵的娄发部曲慌了神,立刻派人来救。蜀军居高临下,弓弩齐发,射得娄发来援的部下抬不起头来。娄发的部曲将见状,下令从阵中调集强弩进行反击。
一时间,娄发的阵地骚乱,旗鼓错杂,士气浮动。
趁着这个机会,黄权突然发起攻击,架设在山岭上的十几架抛石机齐射,将一批铁丸、石块抛下岭来。虽然大部分并没有砸入阵中,铁丸、石块却沿着山坡继续向前滚,激起尘土一片,气势惊人。
在岭下立阵的娄发部大乱,阵势动摇,在最前方立阵的将士开始向后撤。
烟尘尚未散尽,蜀军一曲士卒沿着山坡滑下,杀入娄发的阵中。他们的盾上、脸上都画着白色的花纹,大喊大叫,像是咆哮的野兽,不少人赤着脚,却在山岭上奔跑如飞,正是闻名天下的巴郡精兵板楯蛮。
娄发的部下大半来自巴蜀,自然知道板楯蛮。一见板楯蛮杀来,原本就已经心慌意乱的他们登时崩溃,根本没有接战的心思,转身就跑,直冲后阵。
板楯蛮顺势冲入阵中,大砍大杀,同时齐声大呼,声势惊人。
娄发的部下崩溃,连后阵的将士都动摇了,有人开始后撤。
被困在金鸡坪上的娄发看得真切,知道板楯蛮的气势虽猛,兵力却不多,只要自己的部下能够稳住阵地,击败他们并不难。可是他人在坪上,被蜀军放的火薰得睁不开眼睛,身边的亲卫也忙着扑火自救,哪里顾得上指挥阵中的将士反击,眼睁睁地看着部下被一曲蜀军冲动了阵势,却无计可施。
黄权反击得手,随即命人击鼓,大举出击,追杀娄发部。
娄发部溃败,死伤无数,旗鼓、甲胄、军械扔了一地,全成了蜀军的战利品。
娄发被火烧得无处藏身,情急之下,冒险从金鸡坪上跳下,摔断了一条腿,倒在山沟里动弹不得,被蜀军生擒。
孙权在娄发后十里处立阵,听到前面战鼓雷鸣,知道已经接战,心中诧异娄发的动作怎么如此迅速,还担心娄发轻敌,却没想到娄发中了黄权的计,还没开战就崩溃了。等斥候来报,说娄发被困在阵南的金鸡坪上,他这才知道出了事,初战失利。
孙权连忙命右翼的沈弥坚守阵地,不要被溃兵冲乱阵地,同时命令中军调整阵形,引导前面的溃兵从指定的地点转移,不得冲击本阵,违令者格杀毋论。
孙权的反应还算及时,他麾下的吴军动作也很快,赶在溃兵到达之前做好了准备,留出供溃兵撤退的通道,同时严守阵地,但凡敢冲击阵地的溃兵,立斩于阵前。十几具血淋淋的尸体横在阵前,被吓昏了头的溃兵总算清醒了些,一一通过,在孙权阵后指定的地点聚集,秩序也逐渐恢复。
待溃兵通过,孙权命令麾下吴军互相掩护,依次进逼。
等他赶到牛马岭下,战斗已经结束,黄权率部撤回岭上,军械、甲胄大部分都被捡走了,只留下近百具横七竖八的无头尸体,鲜血从腔子里汩汩流出,染红了脚下的黄土,又蜿蜒而下,触目惊心。
一杆吴军战旗孤零零的竖立在谷中,被火烧得只剩下旗杆。
孙权气得脸色铁青。
娄发因与娄圭攀交受挫,战斗意志最坚,被他寄予厚望,重点栽培,希望他能成为一口锋利的战刀,击穿黄权的防线,拿下牛马岭。没曾想这口刀第一战就折了,而且败得这么快,这么彻底。
这要是被娄圭知道了,该如何笑话?
孙权下令,连夜清理战场,明日清晨发起进攻。不拿下牛马岭,誓不罢休。
吴军点起火把,将附近的山谷照得通明。孙权亲自登上金鸡坪,查看娄发被俘之地。斥候很快找到了伏击蜀军的藏身之处,推演出了娄发被困直到被俘的经过。孙权也暗自心惊,这个黄权名不见经传,没曾想却有胆有识,居然算到娄发会在此登高而望,预先安排了伏击。
如果是自己亲临战阵,能逃过这一劫吗?孙权没把握。
孙权看过巫县地图,对牛马岭的地形也不陌生。可是站在金鸡坪上,俯瞰牛马岭,感觉还是大不一样。他仔细观察了黄权的阵地,甚至连岭后的营地也尽可能依据地形做了分析,觉得黄权这个阵立得很稳妥,找不出明显的破绽,出奇制胜的可能几乎没有,只有强攻一条路。
娄发的溃兵证明了降卒不可用,能当大用的只有长沙郡国兵。长沙郡国兵不到三千,还有近千人是水师,能参与进攻牛马岭的只有两千多人。一旦损失过大,短时间内无法补充,将来攻摩天岭就会有兵力不足的问题,要么冒着拼光的危险上,要么退在一旁,看着娄圭立功。
兵力不足就像一个绳索套在他的脖子上,不时勒他一下,让他无法放手施为。
返回大营后,孙权请来廖立商议,征询他的意见,看看能否将有限的兵力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廖立安慰孙权说,娄发战败并非兵力不足,而是个人能力问题,有勇无谋,中了黄权的计。将为一军元首,岂能轻离战阵。即使要到金鸡坪上瞭望敌军阵地,也应该提前侦察附近地形,确保安全,怎么能让蜀军百余人困在坪上呢。
如果因此认定降卒不可用,只派真正的吴军上阵,会影响降卒士气,增加猜疑。
孙权觉得有理,问廖立怎么办。
廖立说,首战受挫,难免军心浮动。此时要稳住阵脚,安抚军心,不要急于攻战。等军心稳定,再稳扎稳打,让降卒与吴军轮流上阵。一方面,表示对降卒的信任依旧,并没有因娄发之败而歧视他们。另一方面,也让降卒看看吴军是怎么战斗的,以战代练。
虽说沈弥、娄发部平时也遵照吴军的规矩训练、演习,毕竟不是真正的吴军,演习也不是战斗,降卒和真正的吴军还是有一些距离的,利用这次攻击牛马岭的机会,将他们锻炼成真正的精兵,为其后的战斗做准备。
孙权想了很久,迟疑不决。他知道廖立说得有理,但他没有这么多时间。娄圭正在向摩天岭进军,十天左右就能进入战场,如果他不能抢在娄圭之前攻克牛马岭,到达摩天岭,还能不能保证主攻任务,就不好说了。
廖立想了想,提醒孙权说,我听说,当初左都护孙尚香奇袭天井关时,陛下可是派了许褚率领虎卫助阵的,大王何不向陛下请旨,请陛下派一些虎卫来,强攻牛马岭,夺得进攻摩天岭的任务后,再以战代练。
孙权犹豫不决,将目光转向了站在一旁的吴奋。“元兴,你觉得如何?”
吴奋还在犹豫,廖立说:“大王,我去见陛下吧。”
第2546章 心虚的廖立
廖立的积极让孙权大感意外,更多了三分疑惑。
之前他请廖立随他一起去接驾,廖立还推说不愿在天子面前多露面,现在怎么主动要去见驾?
况且他还没决定要不要向天子求援。
孙尚香奇袭天井关时,天子的确安排许褚带着虎卫助阵,但孙尚香是女子,当时年少,初次上阵,又是奔袭天井关那样的险要之地,天子不放心,派人随行保护,是情有可原的事。眼下的形势却不同,自己早已成年,自诩征战多年,身经百战,又是正面强攻牛马岭,岂能和妹妹一样寻找保护。
况且他也清楚,皇兄培养妹妹本就有为世人立榜样的用意,三弟孙翊征战多年,皇兄就没有这样的安排。自己主动要求保护,岂不是自认和女子一般。
见孙权眼神不对,廖立心中一凛,知道自己表现得太突兀了,连忙起身行礼。“大王,首战不利,娄发生死不明,很可能为黄权所擒,一旦他为求苟活,将我军虚实告知黄权,则敌暗我明,胜之更难。当务之急,除了稳定军心之外,还要向陛下请罪,提请陛下戒备,以防万一。”
孙权稍解,缓缓点头。“这么说,倒是非公渊不可。至于虎卫,我看就算了吧。有元兴在,够了。”
廖立躬身领命,正准备回座。吴奋说道:“大王,我派几个人保护公渊先生吧。双方逼得这么近,难保有细作来往,公渊是大王智囊,万一伤了,可比娄发被俘损失更大。”
孙权深以为然,特地关照吴奋,让他安排几个身手好的。
廖立暗自叫苦,脸上却不露分毫。
——
孙权进驻巫县后,南陵滩大营便让了出来,供行营驻扎。
廖立从孙权的大营出来,沿着山路向东要走三十多里,然后乘船渡江,来到南陵山下的行营。
大清早出发,赶到行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赶了一天的山路,他筋疲力尽,腰酸腿软,恨不得找个清静之地休息一夜,明天早上再精神抖擞的去见孙策。
可是他不能。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点,下船的时候,他特意在江边洗了把脸。
对廖立来见,孙策多少有些意外。
他已经收到了孙权的军报,知道娄发在昨天的战斗中全军崩溃,本人生死不明,孙权进攻牛马岭的第一战不仅碰了壁,而且碰得鼻青眼肿,再次证明了他指挥万人作战的能力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出色,反倒成就了黄权的名声。
廖立来干什么?他想不出。
鉴于廖立是孙权的军师、智囊,孙策让军师处派人接待一下。沮授考虑了一下后,请刘晔出面。刘晔是军师处仆射,也是扬州名士,由他来接待孙权身边的名士也算是给了孙权足够的面子。
刘晔接到命令后,并没有立刻去见廖立,而是让廖立在帐外等着,他站在帐门口,悄悄地打量了廖立一会儿,这才掀帐而出,上下打量了廖立两眼,这才拱拱手。
“久仰。”
廖立等得不耐,却又无计可施,憋了一肚子火,听了刘晔此言,脱口而出。“足下不必如此。若真是久仰,就不会让在下等这么久了。”
刘晔哈哈一笑,挤挤眼睛。“在下九江刘晔。”
廖立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拱拱手。“原来是刘仆射,常听……”
刘晔竖起手指,挡在嘴边,嘘了一声,示意廖立跟着他走。廖立会意,闭上嘴巴,跟着刘晔来到不远处的大帐中。刘晔请廖立入座,又命人准备酒菜。侍者出帐,刘晔脸上便多了几分热情。
“刚才多有得罪。公渊在长沙王身边那么久,应该知道一些内情,想来不会怪罪。唉,皇家的事,不好办啊,我们这些天子身边的近臣不得不小心一些。”
廖立微微一笑,点头附和。
他身为孙权心腹,在孙权身边这么久,多少知道一些内情。孙权与孙策身边的近臣交好的不多,这个刘晔算是其中之一,两人私下里有联络。但究竟好到什么程度,孙权没说过,他也不清楚。
看今天这形势,看来不是普通的交好,这个刘晔在孙权心目中的地位或许比他还要高一筹。
毕竟刘晔是天子身边近臣,对孙权的帮助更大一些。
“军报已经送到,公渊此来,又是为何?”刘晔笑意盈盈。“不会是来求援的吧?如果是,那就趁早别说了。陛下本来就打算让长沙王知难而退,怎么可能派兵助他一臂之力。”
廖立心中一紧,随即又问道:“长沙王知难而退之后呢,总不能陛下亲自上阵?”
“陛下啊。”刘晔拖长了声音,笑而不语。
廖立心急,正待追问,侍者端着酒食进来了。廖立只好闭上嘴巴,看着侍者布置。等侍者出去,刘晔举起酒杯,向廖立示意道:“时辰不早了,陛下还有一些事务要处理,估计没时间见你。你安心休息一夜,明天再去请见不迟。”
廖立端起几杯,与刘晔客套了一番,还是放不下心头的问题,转弯抹角的问道:“眼看着已经是十月了,各地上计,陛下忙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刘晔摇摇头。“上计的事有首相府处理,毋须陛下操心。公渊不在朝廷,有些事不太清楚。人都说陛下擅长用兵,战无不胜,其实陛下最擅长的是识人。如今我大吴朝堂之上,英才济济,各府寺皆是一时之杰,没点本事真不易立足。”
廖立端起酒杯,强笑道:“唯有仆射这样的奇才,岂能在陛下身边为臣。”
刘晔再次摇头。“公渊说笑了,我算什么奇才。”他眯起眼睛,一时出神。“说起来,我有机会一展所长还是在前朝献帝身边时,奇兵突入兖州,虽说最后一败涂地,却入了陛下青眼。后来嘛,亏得荀文若举荐,我才得以重新出仕。二者缺一,我不会有今日。”
廖立打量着刘晔,一时出神,默默地喝着酒,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刘晔也不催他,有滋有味的喝着酒,偶尔劝一劝廖立,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些闲话。
当天晚上,廖立喝得大醉。
第二天一早,廖立起来,后悔莫迭。
身在险要之地,居然喝醉,自己实在太大意了。也不知道昨天喝醉之后,和刘晔说了些什么。刘晔之前在汉献帝身边担任秘书令,相当于法正现在的职务,理当最擅长揣摩人心,自己那点小心思怕是全被刘晔挖出来了。
廖立坐在帐中,仔细回想了一番与刘晔交谈的经过,后面有一些想不起来了,前面的却还算清醒。他仔细琢磨了一下,想着待会儿见到孙策该如何应对。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孙策究竟知道了多少?
廖立脑子有些乱。他反复思考,似乎除了走一步看一步之外,根本没有妥善的解决之道。
没等廖立想明白,有郎官来传,天子刚用完早餐,有些闲暇,让他去见。
廖立不敢怠慢,迅速收拾了一下,随着郎官来到中军大帐,却得知天子不在营中,去清溪边散步了。廖立连忙又出了大营,来到清溪边,远远地便看到了负手而行的孙策,旁边跟着一个人,却不是刘晔。
廖立心里松了一口气。他依稀记得,昨天喝完酒已经很晚了,刘晔应该不会连夜向孙策汇报,今天又这么早,孙策或许还不知道他和刘晔说了些什么。
当然,刘晔与孙权暗中来往,应该也不会轻易透露,免得引火烧身。
孙策也看到了廖立,招了招手。
廖立快步走到孙策面前,躬身而拜。
孙策身材高大,本就比廖立高出半头,廖立躬身而拜,两人差距更大。孙策没有立刻让廖立起身,俯视着廖立折磬一般的瘦削身躯,有一种莫名的荒谬感。
历史上的廖立是个谜,眼前的廖立还是个谜。
他怎么就被曹操选中,成了安排在孙权身边的间谍?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自负奇才,不想走寻常路可以解释。这就是所谓的名士习气。汉末这样的名士太多了,没点脾气都不好意思见人。不怕出格,就怕不出格,一个比一个花样多、脑洞大。
可惜剑走偏锋固然可以出奇制胜,一旦玩脱了,也很伤人。
廖立来干什么,他已经大致清楚,只是他并不想给廖立机会。
到了这一步,就由不得廖立了。
“廖君相吾弟长沙王数月,成绩斐然。一直想当面致谢,只是廖君世外高人,一面难求。今日有幸,终于有机会与廖君相见。听说这大清溪是廖君常游之地,在此相见,不知廖君心情如何?”
孙策一开口,廖立就觉得心中一紧。早就听孙权说过,孙策养生有成,有金声玉振之音,今日一听,果然不虚,声音虽然不大,却字字入心。
更让他不安的是孙策对他的了解。他曾对孙权说过,不要对孙策说太多他的事,孙权一向言听计从,又不希望他离开,应该不会对孙策说太多,孙策又怎么会知道他常在这大清溪畔游玩?
一定是吴奋。
想起吴奋最近时刻盯着他,廖立几乎可以断定,吴奋就是孙策安排在孙权身边的耳目。吴奋一定有不为孙权所知的渠道与孙策保持联络,将孙权身边的事一一报与孙策知悉。而吴奋最近盯得紧,应该也是受孙策指示。
至于为什么没有戳穿他,也许是没有足够的证据——他一直很谨慎,吴奋不可能拿到什么有力的证据。也可能是另有考虑,比如顾虑孙权的态度。他不是吴国的官员,只是孙权的私人幕僚,不受吴国律令的限制,要处理他,不仅要有确凿的证据,还要征得孙权的同意。
廖立想了很多,却没有足够的时间判断,加上宿醉初醒,脑子反应也有点慢,来不及想太多,只能顺着孙策的话题往下说。
“陛下谬赞,立愧不敢当。能与陛下相见,亲聆玉音,立也深感荣幸。”
“哈哈哈……”孙策笑声朗朗,震得廖立耳膜疼,心脏也跟着紧跳了两下。他很想站得远些,却又不轻举妄动。
孙策笑了两声,背地着廖立,向前走了两步。廖立心中一动,拱着的手松开了些,下意识地向腰间的长剑挪了挪,随即又警醒过来,重新拱起。眼前这个机会太好,好得像是一个陷阱。孙策为人一向谨慎,更喜欢故布陷阱,当初何颙就被孙策坑过。
论剑术,他可不敢和老牌党人何颙相提并论。
孙权也多次说过,论个人武技,孙策堪称绝世高手,尤其是手搏,已入化境。若一击不能得手,只会送给孙策杀人的借口。
廖立拱着手,跟了上去,离孙策半步。
“廖君,前日一战,娄发全军溃败,是娄发无能,还是吾弟临阵指挥失当?”
廖立迅速权衡了一下利弊。“自然是娄发无能,长沙王临阵指挥并无不当之处。前日立随长沙王左右,后来又亲临牛马岭查看形势,对个中原由一清二楚。立可以性命担保,军报之中绝无掩饰之辞。”
孙策点点头。“那吾弟还能击败黄权,夺取牛马岭吗?”
“能。”廖立略作迟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长沙王不仅需要稳定军心,更需要训练新降之卒,熟悉牛马岭的地形。”
“需要多久?”孙策眉头微皱,露出一丝不耐烦。“区区牛马岭,总不至于要十天半个月吧。若是如此,什么时候才能攻克白帝城?”
“半个月不算多。”廖立软中带硬。“长沙王麾下大半是降卒,不是训练有素的大吴精锐,更不是陛下身边的中军。恕立狂悖,若陛下亲自上阵,有把握十天之内拿下牛马岭吗?”
孙策停下脚步,转过半个身子,打量着廖立,眼神微缩。刹那间,有寒芒闪过,看得廖立心里咯噔一下,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他暗自攥紧了拳头,绷紧了身体,才让自己没有后退,不屈不挠的迎着孙策的目光,寸步不让。
两人对视了片刻,孙策笑了,收回逼人的寒意。
“半个月之后,若他还不能拿下牛马岭,就随我回长沙。”
第2547章 将计就计
廖立被孙策的气势牢牢制住,根本没给反驳的机会,一开口就决定了结果。
接下来的节奏也被孙策掌控,廖立不知道孙策掌握多少真相,每一句话都要反复权衡,分辨真伪,生怕露出破绽,根本来不及考虑其他。
等他冷静下来,谈话已经结束了。孙策摆摆手,示意郎官领廖立离开。
廖立心中苦涩,却不好多说什么,躬身行了礼,跟着郎官走了。他心中充满挫败感。成名以来,他与人辩论无数,从来没有哪一次这样狼狈,疲于应付,连一点反击的机会都没有。
昨天就不该喝那么多酒。廖立拍拍发胀的脑门,暗自后悔。他甚至怀疑刘晔是不是故意的。可是仔细想想,又似乎不太可能,刘晔并没有怎么劝他,更像是自己心里有事,借酒浇愁,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还好不是一无所得,至少为长沙王争取到了半个月时间。
廖立暗自庆幸着,在吴奋派来的卫士陪同下,离开行营,返回牛马岭大营。
清溪边,孙策与郭嘉并肩而立。郭嘉手背在身后,羽扇轻轻摇晃,眉心却蹙着。
“廖立还没死心。”郭嘉说道:“危险并没有消除。”
孙策没吭声。他知道郭嘉担心什么。被娄圭发现,却又及时逃脱的那些蜀军至今下落不明,要在崇山峻岭中找到几十个人实在太难了。可是不找到这些人,就无法保证自己身后的安全。万一被对方找到机会,来一块巨石从天而降,够他喝一壶的。
向前进是个办法,可是牛马岭之战证明黄权虽然还年轻,却不易对付。
实事求是而言,孙权将希望寄托在娄发身上虽然有些孟浪,却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即使是孙权率领长沙郡兵亲自上阵,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甚至可以说,派中军上阵也未必能迅速得手,很可能还是个僵持的局面。
抛石机虽强,却攻不破城墙,更攻不破山岭。人力有时而穷。在天地面前,人力还是很微弱的。
“不急。”孙策从容说道:“派人沿途搜索,发布悬赏,他们躲不了太久。”
“也只能如此了。”郭嘉挠挠头。
“这次打算增加多少人手?”孙策转头看着郭嘉,嘴角带笑。这几年来,郭嘉一直借各种机会扩大军情处的规模,尤其这次征益州,几个都督府的军情人员都纳入军情处统一指挥,数量暴增数十倍。
“哈哈……”郭嘉笑了两声,连连摇手。“不用了,不能上曹操、法正的当。再者,知止不辱,臣可不想自找没趣,被同僚攻击,尤其是虞仲翔那个四明狂士。”
“算你识相。”想到虞翻冲到军情处发飚的情景,孙策忍不住笑出声来。
四明山就是余姚境内的句余山,不过虞翻这个四明狂士却与四明山关系不大。他自称明文、明武、明道、明术,文武双全,道术双修,见谁灭谁,狂得没边,偏偏又真有本事,别人打又打不过他,骂又骂不过他,只能背地里骂他一声狂士。
虞翻不以为忤,欣然笑纳。
因为军情处扩编,经费猛增,虞翻几次找郭嘉理论,后来干脆请旨,请求由首相府会同御史大夫府对军情处进行审计,看看他们的钱究竟怎么用的,又有多少用在正途上,有没有贪污**,搞得郭嘉很狼狈。
这么大的部门,这么多的人员,又是高达十亿计的巨额经费,怎么可能一点毛病没有。真要查,肯定能查出问题来,到时候郭嘉脸上肯定不好看。
是以虽然审计计划被孙策留中了,郭嘉却也知道惹了众怒,不敢再过份。
具体到这件事,郭嘉也清楚,就算增加再多的人也不会有什么效果,没有敢保证能迅速抓住彭羕为首的那些人。花了钱,却没能办成事,虞翻肯定会揪着他不放。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郭嘉说道:“当务之急,还是拖住曹操,为诸将争取时间,将曹操合围在奉节一带。彭羕心思大,想来不屑于对辎重船下手。”
“那可不一定,曹操不是等着我们支撑不住嘛,毁掉辎重也是一个办法。”
“分批次运送就是了,看他敢不敢露头。”
孙策停住脚步,看着远处的群山,沉思片刻。“派人重点查查江岸可能崩塌的山体,我总觉得,曹操花了这么大代价,胃口一定不会小,制造山体崩塌更合乎他的计划。近百里巫峡,能引发大规模洪水的山体滑坡应该不会太多。几百年了,不就那么几次嘛。就算不防人,也要防地震。”
郭嘉想起经过新崩滩时看到的景象,也不禁打了个寒颤。
“唯。”
——
廖立赶了一天路,回到牛马岭。
孙权等了两天,心急如焚。廖立一回来,他就派人来请。
廖立简单的洗漱了一番,就赶到孙权帐中汇报。一路上,他已经想好了说辞。他没有说自己喝醉的事,简单地说了与刘晔见面,重点说了与孙策面对面交谈的经过。他当然不会说自己进退狼狈,只说自己据理力争,为孙权争取到了十五天的时间。
对孙策的答复,孙权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孙策一直认为他更擅长政务,不应该汲汲以求于战场。这次牛马岭之战就是他最后的机会。一想到这些,他就有些恨娄发。
但凡娄发谨慎一些,就算不能拿下牛马岭,也不至于败得这么难看,几乎毁了他最后的希望。
廖立沉吟了片刻,又道:“大王,我听陛下的意思,似乎他并无战意,此意西来,只是为大王掠阵?”
正想着心思的孙权一愣,回想了一下廖立刚才说的话,也回过味来。孙策是让他和他一起回长沙,而不是让他自己回长沙。
他心里既温暖又难受。
看来皇兄真是不放心自己,不远千里,赶来看着自己作战。
孙权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既然如此,大王或许不必担心兵力的问题,大可放开手脚,全力以赴。”廖立强笑着,扮作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从容说道:“陛下总不能看着你孤身犯险。”
孙权转头看着廖立,眼珠转来转去。廖立的办法不是不可行,只是有些无赖。
孙权心中焦灼。他必须在半个月内拿下牛马岭,证明自己的能力。在兵力有限,又没有足够时间的情况下,他只有一条路:不惜代价的强攻硬拼。
这是赌博,而且是孤注一掷的财博。
如果打赢了,或许皇兄还会给他增兵补员。如果打输了,那可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就连廖立也觉得取胜的希望不大,所以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皇兄看在血脉之情,及时增援。
可是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选择?
“有几成把握?”孙权猛地回头,目光炯炯地盯着廖立,眼中闪着疯狂的光芒。
廖立心中微紧,咬咬牙。“至少有五成。”
“有这么高?”孙权有些惊讶。
廖立用力点头。“若陛下派人增援,或许更高。”
孙权握紧拳头,用力砸在案上。“那就打。”他想了想,又道:“皇兄说过,狭路相逢勇者胜,有六成机会就可以一搏,五成也不少了。”
——
次日,孙权召集诸将,讨论战事。
他刚刚升任万人将不久,还没有配备专业的军师,一直由廖立兼任。廖立有计谋,却不熟悉吴军的操作流程,更不会制作军用沙盘。孙权不得不向孙策请旨,请军师处安排几个人帮忙制作沙盘。
孙策答应了孙权的请求,派仆射刘晔带了几个人来帮忙。
看到刘晔,孙权固然喜出望外,廖立也松了一口气。他原本还担心自己喝醉酒,说漏了嘴。现在看来,应该是多虑了,刘晔还是维护孙权的。
刘晔查看了孙权手中的地图,又登上金鸡坪和北侧的山坡,实地勘察了一番,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牛马岭的地形利于防守,不应该正面强攻,应该从侧面迂回过去。如果派人溯下马溪而上,翻过几道山岭,绕到牛马岭背后,发起突袭,抢占有利地形,既能阻击从摩天岭方向来的援兵,又可迫使黄权分兵防守,减轻正面压力。
那几道山岭是难走,却比强攻牛马岭要容易一些,敌我双方相对公平,凭吴军的训练和装备,至少可以不落下风。这样还能将水师利用上,一千长沙郡国兵也能发挥不少作用,至少能牵制黄权五六百人,甚至更多。
孙权深以为然,命人传令,命寇英等人换乘小船,携带足够一个月的粮食、军械,溯下马溪西源而上,翻越几道山岭,抢攻牛马岭西侧通往摩天岭的通道,务必在十天时间内到达战场,构建工事,做好苦战的准备。
有了刘晔帮忙,孙权信心大增,抓紧时间训练士卒。
有娄发的溃败在前,不仅李异不敢托大,就连沈弥等人也意识到与吴军的实力比想象的要大。他们接受了孙权的命令,由孙权从部曲中挑出百十人,分散到各部做军侯、都伯等基层将领,根据不同的任务进行战前集训。
虽说是临阵磨刀,不可能达到吴军的标准,至少可以减少一些低级错误。
大家都在忙,吴奋也不例外,天天跟着孙权跑,不是去各个大营巡视,检查训练的情况,就是到附近查看地形,无法再时时刻刻看着廖立。
廖立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把消息送了出去。
——
法正就在摩天岭。
孙策虽然来了巫县,随行有中军水师,但他只是巡视了瞿塘峡一次,派了一些斥候船就近监视,显然没有水路进攻的计划。于是曹操就将防守重点安排在了摩天岭,率领中军赶到摩天岭驻扎。
收到廖立的消息,法正才知道,孙策不仅没有水路进攻的计划,就连陆路进攻也不坚决,他兴师动众的赶到巫县来,只是近距离看看孙权作战,就等着孙权战败,然后把孙权带回去。
这自然不符合他们的预期。
法正随即找到曹操,建议佯败,放弃牛马岭,诱吴军深入山地。他的理由很充足,摩天岭才是要害,而且比牛马岭更利于防守,在摩天岭对峙比在牛马岭更有利。且斥候已经探明,娄圭正率领从巫溪上游进军,很快就会抵达摩天岭的北坡,牛马岭得失的意义已经不大。
曹操反复权衡,采纳了法正的建议,传令黄权,让他做好相机撤退的准备,毋须死战。
黄权收到曹操军令的时候,也收到了斥候的消息,有近千吴军溯下马溪而上,试图翻越山岭,包抄他的身后。这些吴军虽说是步行,走的又是人迹罕至的小路,很多地方甚至没有路,只能一边开路一边前进,但他们的速度并不慢。如果不增派兵力,加以阻击,后路有被截断的危险。
黄权不敢怠慢,抽调千人增援负责警戒的将士,建立阻击阵地。如此一来,牛马岭的防线就有些薄弱,不得不重新调整,放弃了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地点。
转眼间,十天已过,孙权收到寇英的消息,知道寇英即将进入战场,而且斥候也看到黄权抽调兵力,调整防线,随即向牛马岭发起了猛攻。
为了避免成为蜀军抛石机的牺牲品,孙权采取了正面牵制,两翼包抄的战术,两千将士在岭下立阵,主力远在抛石机的射程之外,两曲士卒以粗木建成的木屋为掩护,逼到岭前。各有一名都尉指挥两曲士卒,从两侧山坡上迂回前进。
这四曲士卒都是孙权麾下的精锐,尤其是从南侧山坡迂回的两曲是吴奋率领亲卫曲,是孙权能拿得出的最强步卒。他们装备最好,训练也最严格,这些天又进行了针对性训练,一上阵,就展示出了与众不同的战斗力,迅速向蜀军阵地逼近。
黄权看出了这些士卒的与众不同,增加了右侧防线的兵力,尤其是增加了一曲弓弩手,进行远程打击。
吴奋率领部下一边用弓弩进行反击,一边借助地形掩护,迂回前进,实在没有可利用的地势,就用盾牌挡箭。为了避免蜀军抛石机的集中打击,他们的阵形很分散,以伍为单位,相互之间至少相隔十步。可是他们的配合却很默契,用手势进行联络,一旦蜀军的射击出现间隙,他们就会抓住机会向前突击。
双方弓弩手互相射,蜀军胜在人多,吴军胜在精准,尤其是几个被其他士卒重点保护的射手,几乎百发百中,每一次发射,总会有一名蜀军将士中箭,非死即伤。
近一个时辰的对射后,吴军成功的逼到了蜀军的阵地前,射杀射伤蜀军数十名将士,其中包括一个都尉,一名军侯。
黄权来自阆中大族,部下有不少是板楯蛮,弓弩本是他们的长技。可是与吴军对射,他们却没占着任何便宜。不管是他们手中的弓弩,还是身上的甲胄,都与吴军有着不小的差距。被射杀的都尉就是低估了吴军的弩箭杀伤力,以为自己戴了头盔,不用担心,结果被吴军一只破甲劲弩生生射碎了头盔,碎片划破头皮,满脸是血,险些瞎了眼睛。
虽说吴军还没取得实质性的突破,蜀军的士气却被成功压制,抛石机、重弩的连续射击,也消耗了不少铁丸、石块和箭矢,杀伤效果却难以令人满意。除了几个吴军士卒被抛石机砸死、砸伤,蜀军的弓弩对他们的伤害非常有限,除非射中面部,有精甲保护的吴军将士几乎毫发无伤,即使受伤也是轻伤,就在战场上处理包扎一下,继续战斗。
孙权站在金鸡坪上,俯瞰战场,心中大定。
按照这个进度,夺取牛马岭的可能性远远不止五成。
孙权本想加快进攻速度,在天黑之前拿下牛马岭,却被刘晔阻止了。刘晔说,我攻敌守,仓促进攻,只会让将士们之间的配合出现失误,徒增伤亡,不如慢慢耗,耗得越久,我军优势越大,发起冲锋时的难度越小。
他进一步说,夜战最考验双方将士的训练水平和心理素质,可以考虑夜战。明天一早,趁着朝阳照在蜀军脸上,影响视线的时候,发起冲锋,有机会一战成功。
孙权略微想了想,就知道刘晔此计高明。蜀军胜在地利,吴军胜在精练,夜战因为视线受阻,对吴军更有利。吴军不仅训练有素,进行过针对性的训练,而且伙食好,几乎没有夜间不能视物的将士。那些射手甚至更喜欢夜战,近距离的对射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孙权随即传令,准备夜战。
命令传达出去,孙权看着刘晔,有些遗憾。若能成功拿下牛马岭,他这个万人将就稳了,按理说,可以向军师处正式申请军师。刘晔心思敏锐,临机决断逾于常人。他很希望刘晔能成为他的军师,但刘晔身为军师处仆射,是不可能到他麾下做一个普通军师的。
如果廖立能像刘晔一样就好了。廖立很聪明,反应也快,只是没有经历过军事,经验太少。要想大用,或许得等到将来出征海外。
第2548章 投鼠忌器
一切正如刘晔所料,白天的战斗蜀军打得还算有声有色,夜战却让他们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即使有火把照明,数十步以外还是无法看清,恐惧被无限放大,很多蜀军将士都有些神经过敏,一有风吹草动就弓弩齐发,耗费了大量的箭矢不说,还让自己的精神高度紧张。
黄权暗自叫苦,却无计可施,只能下令多点火把,不断的将火把投到吴军的阵地上,然后令弓弩手对暴露的吴军进行集射。他四处奔走,巡视阵地,鼓舞士气,搞得自己疲惫不堪,嗓子都哑了。
僵持到后半夜,北坡上一直没什么动静的沈弥部抓住一个机会,突然暴起,强行突入蜀军左翼阵地。蜀军一边反击,一边击鼓示警求援。因为吴奋部的强大战力,蜀军的防守重点一直在右翼阵地,现在左翼被意外突破,蜀军的心态遭受重击,阵势出现了混乱。
吴奋意识到战机出现,立刻下令强突。离蜀军阵地最近的一曲士卒从藏身处跃起,举起刀盾飞奔。在山坡上打了半天,他们早就看好了突击的路线,虽然有几个人失跳摔倒,大部分人却成功的突到了蜀军阵前,一声怒喝,拥盾抢入,挥刀乱砍。
吴军以伍为单位,甚至两三个人互相配合,突入蜀军阵中大砍大杀,杀得蜀军措手不及。
听到两侧山坡上的喊杀声大起,孙权又惊又喜,一边派人查看,一边向刘晔、廖立请计。
刘晔侧耳听了一会,一跃而起,大叫道:“大王,破敌就在此刻!”
孙权大喜,立刻命人击鼓,全军出击。
鼓声大作,在岭下立阵的吴军发起了冲锋。山岭下的两军步卒扔掉了笨重的木屋,向顶上奋力攀登。岭上的蜀军见状,弓弩齐发,拼命反击。只是白天消耗了太多的箭矢,箭阵有些稀疏。
双方都苦战了一个白天,半个夜晚,体力消耗都不少,可是相比之下,吴军显然要比蜀军的情况好很多。苦等的战机出现,兴奋激励着他们顾不上疲惫,全力进攻。而蜀军则心慌意乱,节节败退。
激战不到半个时辰,三路吴军就先后取得了决定性的优势,攻占了阵地,并迅速向蜀军的中军逼近。
黄权见状,知道大势已去,下令撤退,他率亲卫营断后。
接到曹操的命令后,他就做好了相应的准备,撤退倒是有条不紊。不愧是板楯蛮,虽然体力不支,却还能在狭窄的山路上奔走如飞,跑得比兔子还快。只是有一些将士仓促之下看不清路,摔进了山沟,更有不少人为了跑得快一点,抛掉了武器、甲胄。
黄权连演都不用演了,名符其实的溃败,连他本人都差点被吴军咬住,无法脱身。
朝阳升起的时候,孙权提着血淋淋的战刀,站在牛马岭上,意气风发。
匆匆撤退的黄权最后看了一眼阵地,看了一眼孙权。
——
孙权如期攻克牛马岭,而且伤亡远远小于预期,进攻摩天岭的计划立刻提上了日程。
因夺取巫县的战功,孙权由征西中郎将升任征西将军,当仁不让的成了前锋主将,担任主攻。娄圭虽然抢先赶到了摩天岭,却因为尚无战功,只能担任别部,作为辅助。
因为损失小,孙权没有增补士卒的需要,但他统领万人,有资格申请军师。
牛马岭一战,孙权从刘晔的身上意识到了优秀军师的重要性。征西将军的任命一下达,他就当面向孙策请求配备军师,并拐弯抹角的表示,希望能留任刘晔一段时间。
孙策答应了他的要求,并且当着孙权的面,要求刘晔协助孙权打好摩天岭这一战。
相比于牛马岭,摩天岭的战斗才是真正的关键之战。拿下摩天岭,就可以绕过瞿塘峡,直接进攻白帝城。可想而知,曹操必然会全力以赴,死守摩天岭,寸步不让。
这一点,从他亲率中军,驻守摩天岭就可以看得出来。
孙策对孙权说,让你进攻摩天岭,并不是指望你能攻克摩天岭,只是希望你能见识一下真正的战场。摩天岭是险要之地,曹操精通兵法,而他率领的中军也是真正的精锐。与这样的对手交锋而不败,足以证明你有统率大军作战的能力,可以独当一面。
真能如此,我就可以安心坐镇荆楚,为你筹集粮食,让你与叔弼、尚香并力,击破益州。
孙权喜极而泣,躬身而拜。
——
孙策随即与孙权一起参加军师处的会议,商讨攻击摩天岭的作战方案。
军师处的战前会议是机密,廖立是孙权的个人幕僚,没有官职在身,不能参与会议,只能在帐外等候。
会议时间很长,期间多次发生分歧,即使隔得很远,廖立也能感觉到争论的激烈。
会议到后半夜才结束。孙权筋疲力尽,回到临时安排的帐中,见廖立还没休息,命人取来夜宵,一边吃,一边将大致情况说了一下。
最主要的分歧不是如何进攻,而是要不要进攻。
一种意见认为:摩天岭在巫县与鱼复之间,通往鱼复的路相对平坦,又有水道可以通行,辎重负担的压力较小。通往巫县的路更难走一些,即使是由巫溪转运,也要费不少事。
更关键的是曹操率领中军防守摩天岭,有足够的兵力,对进攻极为不利。与其强攻,不如保持对峙,牵制住曹操的兵力,为其他各部争取战机即可。
一种意见认为:虽然曹操兵力充足,又占据有利地形,但我军兵力不弱,战力也优于对手,完全可以正面强攻。五六万大军远征,辎重逆水而上,后勤补给的压力太大,宜速战速决,不宜僵持对峙。
争论到最后,孙策给出了结论:进行一次尝试性攻击摩天岭,看交战结果再定。如果蜀军守得严实,没有强攻得手的可能,那就放弃进攻,由孙权率部驻守巫县,与曹操对峙,中军主力退回荆楚。如果蜀军没有想象的那么强,强攻得手的可能很大,就展开强攻,争取速战速决。
尝试进攻的任务,自然落在孙权这个刚刚上任的征西将军肩上。
因此,孙权的任务并不是攻克摩天岭,而是试探蜀军实力,看看蜀军的防线有没有破绽。
孙权说完,一边喝着粥,一边揉着酸胀的眉心。
看得出来,他并不甘心。连战连胜,尤其是出人意料的轻取牛马岭,如今士气正旺,岂能甘心浅尝辄止,只是试探一下蜀军的实力。
不过他也清楚,曹操麾下仅中军就有两三万人,总兵力超过十万,驻守在岭上的有近万人,实力绝非黄权可比,亦不是仅凭他一己之力就能攻得下的。真想攻克摩天岭,只有孙策亲自出手。
“公渊,我该怎么打?”
廖立半天没说话。他不知道曹操、法正会怎么想。
法正肯定不希望孙策撤走。黄权虽然被击败,可是这里面肯定有佯败诱敌的成份,只是孙权不知道罢了。若非如此,曹操怎么可能不派兵增援,还要黄权从阵地上抽调人手去防守寇英的包抄。
可是摩天岭不同于牛马岭,不能有一丝闪失,佯败放弃牛马岭的事不可能再出现。
可若是守得太严实,让孙策看不到一点希望,孙策很可能直接撤退,法正所有的谋划就落了空。
廖立想来想去,不知道法正会怎么办,只好含糊其辞地对孙权说,尽力而为即可。然后,他趁着吴奋还没回来,出帐找来一个侍者,将消息送了出去,由法正自己决断。
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随时可以撤离。
——
摩天岭。
曹操站在岭上,看着远处沿着山腰小道缓缓前进的吴军,皱紧了眉头。
法正站在一旁,拱着手,沉默不语。
阳光从西侧照过来,身后的山岭投下巨大的黑影,将他们笼罩在其中。虽然时辰还早,两人的脸色却有些晦涩。
摩天岭是齐岳山脉的一部分。齐岳山脉与巫山隔着巫溪相对,向西延伸,又折向西南,被长江切断的部分就是瞿塘峡。摩天岭只是诸多山岭中的一个,有几条较大的溪流从此发源。一条向东流,汇成下马溪;一条向东北流,汇入巫溪;一条向西流,汇入东瀼溪,在白帝城下汇入大江。
过了摩天岭,沿着齐岳山北麓西行,可以直达白帝城。
摩天岭是通往鱼复的陆路上最后一道要塞,也是最险峻的一道关口。在吴军水师沿水路进攻之前,这里就是曹操最关心的战场。
法正收到了廖立传来的消息,知道孙权要来。可是接下来该怎么打,他们却有些分歧。
分歧源自孙策的态度。
据廖立说,孙策并强攻之意,只是想借这个机会让孙权碰碰壁,认清自己的实力。一旦孙权碰了壁,他可能就撤退,并不打算亲自上阵猛攻。
要想留住孙策,为彭羕争取时间,就必须用非常手段。
法正的手段很直接。孙策已经到了这里,孙权的价值已经耗尽,最后的作用就是激怒孙策。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重创孙权,甚至击杀孙权,迫使孙策进攻猛攻摩天岭。
如果孙策损兵折将,那当然再好不过。万一孙策见势不妙,选择撤退,至少也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有了这么长时间,彭羕应该能找到合适的地点,在孙策返程时予以重创。
不管怎么说,只要孙策上了阵,而又没能攻克摩天岭,不怕的神话破灭,就是大功一件。
法正自认为想得很周到,也很克制,不曾想曹操却犹豫了,一直没有应允。
法正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种可能:曹操想投降,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他之所以与孙策交战,只是想证明自己还有谈判的资本,想多要一些利益,却不肯冒险激怒孙策,更别说击杀孙策。
这让法正很失望,几乎向曹操请辞。
一直以来,他苦心追求的就是凭自己的才智以弱胜强,一举逆转这天下的形势。只有如此,才能像张良、韩信一样名垂青史。而不是挟术自重,为了一点残羹冷炙而费心费力。
如果只是想做个降臣,以他的能力,进吴**师处、军情处做个军师参谋,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孝直,孤总觉得,廖公渊可能是露了行迹。”曹操忽然说道。
法正没有立刻回答,想了想,分析了一下曹操的心思,这才说道:“廖公渊露不露行迹已经不重要了,能击败孙策就行。”
“不然,真要是露了行迹,孙策将计就计,我们很可能入其彀中。”曹操转过身,打量着法正。“比如说,他有可能从廖公渊口中得到永年的消息,再派人搜索永年。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么久了,永年一点消息也没有,或许他已经被孙策抓住了。再比如,他利用我们的心思,轻取了牛马岭。”
法正心中一紧,也有些担心起来。若果如曹操所言,廖立就不仅是被识破了,而且被策反了,他得到的消息也可能是孙策安排的,他们不知不觉的按孙策的计划走,连续将巫县、牛马岭拱手相让。
可是转念一想,他又摇摇头。“大王所言,虽有可能,却非必然。若孙策真的知晓了我们的计划,他应该见好就收,速退才对。在此逗留的时间越长,对他越是不利。他总不会希望我们将摩天岭送给他。”他顿了顿,又加重了语气。“除非他决心用武力攻取,不管是用计还是强攻。若不能挫其锐气,就算大王想为廖公渊求情,他也不会听大王半个字的。”
曹操目光一闪,瞬间有些尴尬。
他知道,法正猜到了他的心思,至少猜到了大半,这才特意提醒他,孙策根本没有和他谈判的意思。要想谈,只有先打痛孙策。
曹操沉吟半晌,叹了一口气。“孝直,不管怎么说,孙策还算是仁义之人,我妻儿皆在其手,也未见他加害,反得他照应不少。可若是他死在我们手中,嗣子要报父仇,恐怕就不会这么客气了,不仅是你我自身难保,只怕整个家族都要被夷灭。”
法正验证了心中所想,暗自叹息之余,又不得不承认曹操说的有些道理。真要杀了孙策,其子要为父报仇,谯县曹氏固然无遗种,扶风法氏只怕也要受到株连。
“依大王之见,又当如何?”
曹操正色道:“堂堂正正一战,胜负皆是天命。”
法正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才说道:“大王英明。”
第2549章 一败涂地(求推荐!)
孙权开始还算谨慎。
他像进攻牛马岭那样查验地形,制作沙盘,与刘晔、廖立和军师张玄一起商量作战方案,安排沈弥、李异等人训练士卒,制作战具,按照吴军的作战规范进行战前准备。
张玄是张纮长子,在军师处多年,对军师处这一套流程非常熟悉,运作起来得心应手。每次会议,沈弥、李异等人都被他的追问搞得很狼狈,甚至有些恼火。如果他不是天子派来的,又是首相之子,深得长沙王敬重,说不得要大吵一场。
可是事后冷静下来想一想,他们又都佩服张玄的细心。如果每次作战都能像这样准备,就算打不赢,出意外的可能性也不大。吴军虽不说百战百胜,却很少出现重大失误,和这些军师有很大关系。
在刘晔、张玄的协助下,孙权的准备工作相当充分。
看到部下有条不紊的准备,士气高涨,孙权很高兴,对刘晔、张玄越发满意,就连廖立也跟在后面学了不少,进步神速,越来越像一个军师了。
可惜随着完整的作战计划出炉,这一切全被打破了。
经过数日准备,查看了双方的阵地之后,张玄提出了缓攻的建议。他认为蜀军兵力充足,防线周密,没有明显的破绽,速胜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只能保持对峙,等待战机。
张玄说得很委婉,其实就是建议孙权放弃进攻,退守巫县。
孙权当然不能接受。他与廖立反复检查了张玄的计划,认为张玄的计划过于保守,高估了蜀军的战斗力。从牛马岭的作战经过来看,蜀军兵力虽然,但大族部曲占了绝大多数,算不上精兵,只要耐心一点,总能找到破敌的机会。
就算最后不一定能攻取摩天岭,至少可以尝试一下。
张玄清楚孙权的心思,事先准备了第二套方案,同意进行一次试探性攻击,根据交战结果进行调整。
不过,他事先提醒孙权,就总体形势而言,除非蜀军出现重大失误,取得实质性进展的可能性不大,要做好长期对峙的准备。这次攻击就是试探,另外再让沈弥、李异部以战代练,为以后的进攻做准备,不能冲动冒进,以免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孙权勉强答应了,心里却很不痛快,有些后悔当初没有挑另外的人来担任军师。张玄自恃首相之子,连刘晔都要给三分面子,不把他这个长沙王放在眼里。
避开了张玄,孙权与麾下几个校尉、都尉商议,这次进攻一定要全力以赴,胜者有赏,败者有罚。为了表示所言不虚,他对在牛马岭之战中立下大功的沈弥给予重赏,激励士气。
战斗开始后,孙权先集中兵力进攻蜀军阵地的左翼。
蜀军的阵地主体在摩天岭以北,或连或断,延绵十余里,一直到齐岳山北麓向正北方向延伸的支脉,阻击从巫溪上游而来的娄圭部。支脉与齐岳山主体相连的地方名为偏坡,拿下偏坡,就将主战场划入孙权的进攻范围,不让娄圭染指。
偏坡与摩天岭的主道之间还有一座山岭,当地百姓称为大树岭。大树岭虽不如摩天岭高,却是茂密的树林,杂树荆棘重生,就连最擅长走山路的药农都不愿意进去。
孙权要进攻的阵地就在大树岭与偏坡之间,防守这里的是他在牛马岭的老对手黄权。
黄权丢了牛马岭,曹操却没有责怪他,力排众议,将他安排在一线阵地。理由是他与吴军有过交锋,夜战虽然败了,白天的战斗却打算得不错。让他守第一阵,比那些没与吴军交过手的将领更合适。
黄权很感激,整顿了麾下部曲,再次投入战斗。
见孙权来攻,黄权求之不得,鼓舞士气,全力防守。
摩天岭战场规模是牛马岭的几倍,但黄权防守的阵地却只是一道狭窄的山谷,比牛马岭范围小很多。黄权有足够的兵力防守,前前后后安排了三道防线,又在附近的制高点安排了不少弩手,居高临下,对吴军进行压制。
经过半天的激战,双方弓弩手你来我往,互有伤亡,近距离的接战却根本没有发生。首先出战的吴奋、沈弥都没能占到便宜,一直无法突进到蜀军防线近处,离孙权的预期的目标还有不小的距离。
眼看着再打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只能按张玄所说放弃进攻,孙权急了。他下令集中所有的重弩,对黄权的阵地进行覆盖式射击。从岭下进行仰攻,没有高度优势,普通的弓弩发挥不出威力,只有射程更远的强弩才能弥补高度上的劣势,掩护步卒进攻。
张玄强烈反对。
重弩数量有限,弩箭的数量更有限,不能当普通弩用。以这种方式进行攻击,营中所备的弩箭坚持不了多久。一旦耗尽,在以后的战斗中没有足够的重弩,远程打击力量就打了折扣,尤其是对敌方将领的威胁几乎消失,因此引起的变化无法估量,甚至需要调整全部战术。
为了一个小阵地,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有没有必要?
孙权否决了张玄的建议。军师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他可以听张玄的建议,也可以不听。
集中了八百具六石以上的重弩后,效果立竿见影。黄权拿不出这么多重弩反制,射手的技艺也不如吴军,在对射中落了下风,最前沿的制高点不是被吴军夺走,就是被牢牢的压制住,无法发挥作用。
在重弩的掩护下,沈弥再一次发挥了擅长装死的特长,让队友吸引对方注意力,在山坡上趴了一个多时辰,然后抓住一个战机,一举突入蜀军阵地。
夜幕降临的时候,孙权不顾张玄的劝阻,登上山岭,站在了蜀军的第一道阵地上。
可是他不知道,真正的战斗刚刚开始。
黄权趁孙权立足未稳,组织兵力反扑。居高临下的弓弩手从藏身处站起,射出密集的弩箭,养精蓄锐了一天的板楯蛮发出刺眼的尖叫,从不同方向扑来,正在追杀溃兵的沈弥部措手不及,阵势大乱,随即被板楯蛮砍倒十余人,凿穿了阵势,一鼓作气,杀到孙权面前。
孙权心中慌乱,却不肯轻易撤退,一面命令吴奋就地组织防守,一边命令岭下的重弩提供增援。一个下午,重弩手们射出数万只箭,此刻箭囊空空如也,空有强弩在手,却无箭可用,眼睁睁的看着孙权被潮水般涌来的蜀军围住。
黄权没给孙权反应的机会,率领亲卫部曲冲了过来,命令数百板楯蛮敢死士顺着山岭冲了下来,直扑有弩无箭的吴军重弩手阵地,同时弓弩手在山坡上射出一阵密集的箭雨。
吴军重弩手们倒也没乱了阵脚,见敌人冲过来,在张玄的指挥下,拔出腰间的战刀,像步卒一样应战,同时向后方求援。只是他们没料到蜀军的反击如此犀利,一时防备不周,被射倒了不少人,就连张玄本人都中了两箭。
被孙权留在中军的刘晔收到求援信号,得知孙权被困,也吓了一跳,立刻下令李异率部增援。
李异不敢怠慢,带着亲卫营向阵前狂奔。
双方万余将士在狭窄的山路上混战,喊杀声响成一片,旌旗交错,战鼓交鸣。
孙权陷入苦战,身边只有十几个亲卫。吴奋和其他人就在不远处,却被蜀军缠住,脱身不得。双方浴血厮杀,难分难解。
黄权站在孙权面前不足三十步处的一块大石后面,指挥将士作战。占据了有利地图的蜀军弓弩手全力射击,将一枝枝利箭射向孙权。更有士卒举起石块,从岭上往下砸,砸得孙权和身边的亲卫狼狈不堪,精钢打造的盾牌哐哐作响,火星四溅。
在蜀军的弓弩和石块攻击下,孙权身边的亲卫一个接一个倒地。他们有最好的甲胄,可以防住大部分弩箭,却无法挡住十几丈高的岭上砸下的石块,防守阵型漏洞百出,不少人被砸得头破血流。
吴奋一边厮杀,一边大声呼叫,请孙权撤退。
孙权死死盯着几十步外的黄权,恨得咬牙切齿。
他知道自己上了当。黄权算准了他会第一时间到阵地上来,安排好了陷阱等他。这些弓弩手,甚至那些石头,都是黄权事先准备好的。
恐怕就连这时间,都是黄权事先算好的。天色已晚,敌我难分,就算援兵带着弩箭赶到岭下,也不敢用弓弩进行远程打击,生怕误伤了他,只能冒着蜀军的箭雨向上强攻。而蜀军居高临下,看得清楚,可以毫无忌惮的射击。
孙权害怕了,下令撤退。
再打下去,就算有精甲和金丝锦甲护身,不会被箭射死,也可能被石头砸死。
这种死法太窝囊了。
然而进攻不易,撤退更难。沈弥部首当其冲,遭受的打击最大,只是知道孙权就在身后,不敢轻退,只能咬牙死撑。现在听到撤退的命令,也顾不上阵势,顾不上互相掩护,只知道逃跑。
撤退迅速成了溃败。
黄权趁机发动了猛攻,带着最精锐的亲卫部曲杀了过来。
沈弥心慌意乱,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接连被溃兵踩了几脚,就再也没能爬起来。
见前面的沈弥部阵势崩溃,孙权后悔莫及,想重新稳住阵脚,有序撤退,却没人能听他的命令。溃兵大呼小叫,横冲直撞,破坏力甚至比追来的蜀军还要强。孙权一怒之下,提刀上前砍倒两人,厉声喝斥,想要喝止溃兵,却不防溃兵杀红了血,根本不认识他是谁,挥刀就砍。
孙权拼命反击,接连砍倒几个,无奈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溃兵砍了两刀,倒地不起。
幸好吴奋带着亲卫赶到,架起孙权,杀出一条血路,撤下岭来。
见吴奋率领的亲卫凶猛,岭下又有援兵赶到,黄权没敢再追,抓紧时间重整防线。
吴军苦战一天的成果付之东流,反而付出了伤亡近千人的惨重代价,沈弥阵亡,孙权重伤。为了救出孙权,吴奋率领的五百亲卫部曲伤亡过半,剩下的几乎全部挂彩。
——
孙权伤势很重,箭伤、刀伤有好几处,还被石头砸中了头盔,半边脸都肿了。
但是最严重的伤在腿上。撤退时,他失足从岭上滚了下来,摔断了右腿,右膝粉碎。随军医匠看了一眼,脸就白了,哆哆嗦嗦的说,就算华佗在这儿也没办法。不管孙权能不能活下来,这腿肯定是废了。
医匠话还没说完,孙权就大叫一声,撑起半边身子,随即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一个瘸子别说统兵作战,就连做文官都不可能。朝堂威严,没有残缺之人的位置。
刘晔、张玄也觉得事态严重,一边命医匠为孙权疗伤,一边商量对策。孙权伤成这样,这一战肯定是不能继续了,只能撤退。刘晔建议由张玄主持军务,指挥将士连夜撤退,刘晔带着孙权返回行营,请御医处理伤势。如果有必要的话,可能还需要将孙权送回江陵,请华佗治伤。
除了断腿,孙权还有其他几处外伤。
张玄有些紧张。他之前有过外放的经验,亲自指挥大军却是第一次,生怕处理不好。与刘晔商量后,刘晔改变了计划,由吴奋护送孙权回去,他留在军中,协助张玄处理军务,组织撤退。
当初在汉献帝身边时,他有过这样的经历。这些天与孙权麾下诸将相处,也颇得诸将信任。实际上,早在去长安投奔汉献帝之前,他就有过指挥数万山贼作战的经验。相比于吴军,那些山贼更难指挥。
吴奋带着孙权赶了一夜的山路,连夜渡江。第二天凌晨时分,出现在孙策面前。
刚刚起床的孙策看着满身血污,奄奄一息的孙权,惊得半天没说出话来。他预料到孙权会受挫,却没想到孙权本人会受伤,而且是受这么重的伤。听吴奋说完战斗的经过,他勃然大怒,一脚将吴奋踹倒在地。
“你这个部曲将是怎么做的?堂堂万人将,需要自已砍人吗?他犯浑,你也犯浑,为什么不拦着他?他还能拿刀砍你不成?”孙策气急败坏,戟指吴奋,吼道:“你等着吧,看太后怎么收拾你。”
吴奋也知道闯了祸,跪地不起,痛哭流涕。
病榻上的孙权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只是面皮殷红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