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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庄不周     策行三国txt下载     策行三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504章 母与子

    孙元随即表示反对。哪有什么不得不战,无非是有人想从中牟利,故意以此为借口罢了。一个将士出征,十户不安。十万大军出动,天下骚然。就为了几个人封侯拜将,几个人大发横财,是不是值得?

    孙胜不紧不慢。“战不是为了谋利,而是为了止害。小妹你可知道,益州不平,需要多少大军驻扎?你又是否知道,益州不服王化,仅在茶叶上,朝廷每年就要损失多少钱,被羌胡白白占了便宜?”

    孙元眨巴着眼睛,气势大弱。“我……我不知道。可是……说来说去,不还是钱么?”

    “是啊,就是钱。”孙胜伸手指指外面观望的百姓。“如果平定了益州,把那些钱省下来,让他们能少缴一些赋税,多买一件衣服,岂不更好?为什么要让羌胡占便宜呢。”

    “对,对,我也是这么想的。”孙捷咧着嘴,习惯性的抬手拍孙胜的肩膀,抬至一半,想到父皇面前不能放肆,硬生生的又收了回去。

    孙元眼珠转了转。“那你倒是说说,打与不打,能省多少钱,哪个更合算?”她回头看了一眼孙策,鼓起勇气。“父皇说过,用兵首重庙算,你先算一下让我看。”

    孙胜倒也不怯,看向孙策。孙策含笑点头,伸手指指摆放笔墨的夹层。孙胜起身,有板有眼的谢了恩,从夹层里取过笔墨,铺在案上,算起帐来。

    “天下驻军,分为中军一、都护二、大都督五、海内督十二,海外督四。其中与益州有关的是中军黄汉升部,左右两都护,安东、安南、安西、天竺四大都督,又有江陵、襄阳、汉中三督,共计十七万三千人……”

    孙策一言不发,看着三个半大孩子一本正经的争论国家大事,心里却是另外一番滋味。

    抛却三个孩子的禀性不同,他们都是在宫里长大的,他自问并没有区别对待,甚至连启蒙都是皇后袁衡统一安排,请蔡琰开蒙授课,并没有请第二个先生。可是平时他却管不着,他们还是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各自生母的影响。

    尹姁是放养派,基本不管孙捷,全部扔给皇后袁衡。孙捷最喜欢习武,平时接触的都是宫里的侍从骑士和郎官,最崇拜的人除了他这个父皇,就是许褚、典韦两大高手,做派也像,走到哪儿都带着一群半大小子,招摇过市。

    孙元还小,除了上学,大部分时间跟随冯宛生活。

    冯宛虽然是木学堂的教师,也带一些学生,但她本身对木学兴趣有限,已经渐渐淡出木学堂的事务。想去就去,不想去就请病假休息,反正也没人敢追究她,她也不在乎那点薪资。不过冯宛为人善良,与世无争,宫里不管谁有事都会带上她,尤其是袁衡接见百姓时,喜欢拉上她这个国色做陪。

    跟着冯宛,孙元见过很多人,也有一份与生俱来的随和和善良。

    孙胜是袁权所生,从小管教甚严,家学渊源,各方面的能力也比较均衡,文武兼备,少年老成,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论学问和见识,都不是孙捷、孙元所能比的。

    虽然都是他的血脉,但他们的.asxs.还是不一样的,以后的差距也只会越来越大。等嫡子孙绍继位,孙胜肯定会比其他兄弟姊妹受重视,纵使不能成为首辅,在国是院占据一席之地,成为宗室代表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如果不出意外,袁家这个外戚世家就是铁打的,不仅四世三公的荣耀可以继续,而且更进一层,离皇权只有半步之遥,实际上已经与孙氏比肩。

    从长远来看,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奇怪的事,汝阳出现了那么多堪称狂悖的议题,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及这一点,至少他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

    这里面就有些耐人寻味了。是他对袁氏的信任深入人心,还是别的原因?

    “父皇,父皇,你帮帮我。”孙元摇着孙策的手臂,将孙策从飘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怎么了?”孙策问道。

    “二兄算的账,我听得不太明白,父皇能不能帮我看一眼。”孙元拿过一张纸,狡黠地眨着眼睛。

    孙胜有些不安。虽然他很自信,觉得自己的计算没什么问题,可是面对孙策,他的自信显然远远不够。

    孙策拿起纸,仔细看了一遍。孙胜算的账大致还是清楚的,孙元应该不是看不懂,而是想借他的身份来打压孙胜的气势。这倒是冯宛的一贯作派。如果有什么事她自己解决不了,会习惯性的找袁衡、袁权帮忙,直到最后找到他。

    “你是看不懂,还是不相信?”孙策抱起孙元,放在腿上。

    孙元眨着眼睛,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想了想。“有些地方不太懂,有些地方不太信。”

    “不懂的,就问。不信的,就自己算一遍,只有自己亲手算过的,才是最可信的。”

    “可是我不会。”

    “不会,就向会的人请教。”孙策捏捏孙元的鼻子。“你可以向兄长请教,也可以向父皇请教,还可以向很多人请教。不管向谁请教,最后还是要自己亲手再算一遍。”

    孙元想了想,点头说道:“好吧,我先去问问步姨,她肯定会算。她要是没时间,我就去向杜夫人请教。再不行,就找杨少府卿。”她随即想起来一件事。“父皇,这次到襄阳,我们会去杨家洄湖吗?”

    孙策有些不解。“为什么要去杨家洄湖?”

    “我听杨少府卿的夫人提起过,说父皇当年在杨家洄湖考了杨少府卿一道题,改变了杨少府卿的一生,他从此对父皇佩服得五体投地。”

    “嗤!”孙捷一声冷笑。“小妹,你要么是听错了,要么是被她骗了。少府卿是什么人,他谁都不服,更别说五体投地了。”

    “为什么?”孙元一脸茫然。“她为什么要骗我?我可从来没有骗过她。”

    孙捷一摊手。“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不相信少府卿会对父皇佩服得五体投地。看他那样子,也不像啊。”他转身看向孙胜。“小虎,你说呢?”

    孙胜眼神微闪,淡淡地说道:“或许是杨家想争取接驾的荣宠吧。父皇亲征,途经之地,谁不想有这样的机会?我听说杨家和庞家、蔡家并称襄阳三姓,奈何仕途不如庞家,财力不如蔡家,只能敬陪末座。若能接驾,自然有所不同。”

    孙胜说完,拱拱手,向孙策行了一礼。“儿臣御前妄议大臣,还请父皇恕罪。”

    孙策笑笑。“此刻只有父子兄弟,你大可直言无忌。若有朝臣在,你当有所顾忌。”

    “唯,谢父皇教诲。”

    孙策转而看向孙捷。“大虎,你一向对军事着迷,这次回去,想不想去南阳讲武堂看看?”

    “自然要看的。”孙捷随口说道。孙胜悄悄的扯了扯他的衣角,孙捷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兴奋地睁大了眼睛。“父皇,你去吗?”

    孙策点点头。“南阳讲武堂是我大吴的第一座讲武堂,你外曾祖是南阳讲武堂的第一任祭酒,如今年事已高,久不登讲堂,但南阳讲武堂仍是我大吴军中最亮的金字招牌。这次路过,自然要去看一看。去了,自然要登堂开讲。开讲,自然离不开对益州的战事。你有没有兴趣,代父皇讲上一段?”

    “我?”孙捷眼睛瞪得溜圆,随即双手连摇。“不行,不行。父皇,你让我比武还可以,让我登堂开讲,我哪有这本事。不行,不行,绝地不行。”

    孙策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

    “你这没用的东西。”尹姁气急,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孙捷捂着脸,一声不吭。还在父皇面前,他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这是多好的露脸机会,却被他拒绝了,怨不得阿母生气。

    见孙捷迅速红肿的脸,尹姁心疼不已,收住再次扬起的手掌,顺势拉开孙捷的手,转身命人去找伤药。她掌握着吴国最大的药行,手里自然不缺上好的药膏,为孙捷抹上一些,用不上半日,便能消肿。

    “你啊,你啊。”尹姁一边抹药,一边埋怨。“小虎都说得那么明白了,你怎么就反应不过来?杨家挖空心思的想接驾,你倒好,你父皇主动给你机会,你就这么推了。你知不知道在讲武堂露个面,登堂开讲,以后有多少人会看好你,看好尹家?”

    “阿母,我……我真的不知道讲什么。”

    “你练了一身呆肉,怎么就不练练脑子?你父皇让你去讲,他会让你去丢脸吗?再说了,你不会讲,难道不会向你外曾祖请教?他讲了十几年的课,连你父皇都听过,我大吴军中校尉以下的将领有三成听过他讲课,如今各讲武堂的教授有一半是他的弟子,教你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尹姁抹完药,坐在一旁犯愁。她生孙捷的气,但她自己也不是有办法的人,眼看着孙捷已经拒绝了送上门的好事,她一心想挽回,却又不知道怎么挽回。

    她不禁自责,自己真是无用,既没本事,又拉不下脸。袁氏姊妹就不用说了,有的是办法,就算是冯宛也知道厚着脸皮去求人。

    就在她彷徨无计之时,侍女匆匆走了进来。“夫人,陛下来了。”

    “陛下?”尹姁腾的站起,看看同样一脸懵逼的孙捷,又看看侍女。“陛下怎么会来我这里?”

    “怎么,朕不能来?”话音未落,孙策便走了进来。他挥挥手,示意侍女出去。侍女不敢怠慢,连忙出去。没有侍女在侧,尹姁只能亲自端茶倒水,一时手忙脚乱,差点打翻东西。

    孙策也不看她,看了孙捷一眼。“阿母打的?”

    “嗯。”孙捷低着头,垂着手,闷闷的应了一声。

    “疼吗?”

    “疼。”

    “疼就对了,疼才能记住教训。”孙策收起笑容,多了几分严厉。“你以为天天带着几个人在宫里宫外横行,就能做大将?几十上百人的厮杀,还可以靠个人勇力,几百上千人的厮杀,个人再猛又有什么用?要靠脑子。你和小虎一起,参加了那么多次军议,就一点也没记住?”

    “记……记住了,可是……”孙捷忽然灵光一现。“父皇,你是说……像军议时那样讲?”

    “总算没有笨到家。”孙策哼了一声,脸色缓和了些。“你就把自己当成这次征益州的大将,想想该怎么谋划方略,该如何调遣军资,哪一部当以陆战,哪一部当以水战,大略的说一说,讲个一盏茶的功夫总够了吧。”

    “哦……对对对。”孙捷连连点头,咧着嘴刚想笑,见尹姁进来,连忙又收住。

    “陛下用些参茶。这是去年刚收到的辽东参,都是百年以上的山参。”尹姁走到孙策面前,奉上参茶,陪着笑。“陛下,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孙策端起茶,瞅瞅尹姁。孙捷反应慢,尹姁反应也不快。这次亲征,必然要经过南阳,她手上的药行又是重要的军用物资,她居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到她这儿来。

    十二夫人中,尹姁最早有名份,最早生子,又有讲武堂这样的背景,最后却只是一个夫人,连贵人都没混上,固然是形势所致,和她本人也有关系。他想帮她都不知道怎么帮。

    “老祭酒身体还好吗?”

    “好,好着呢。”尹姁说道:“快八十岁的人了,每顿能吃两大碗,没肉还不行。”

    “看来身体不错。”

    “蒙陛下所赐,若不是当年遇到陛下,出任讲武堂祭酒,他能不能活到现在都不好说。”

    “这些年,他培养了不少人,襄阳、江陵、汉中三督麾下将校有一大半出自讲武堂,不过他还有一个任务没有完成。”孙策放下茶杯,看向孙捷。“你传个话,朕要去南阳,请他出山,教教他的外曾孙。”

    “那可太好了。”尹姁喜极而泣,慌不择言。“何必陛下亲至,臣妾派人送个信……”

    孙策瞥了尹姁一眼,眉头微蹙。尹姁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连忙请罪。“臣妾荒唐。臣妾一时欢喜,妄议陛下,还请陛下责罚。”

    “是该罚。”孙策哼了一声。“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朕大老远的跑来,连饭都没有一口,只喝茶?”

    尹姁睁大了眼睛,眼神狂喜,随即起身去安排。孙策叫住了她。“看你这样子,朕还是多关照一句吧,免得到时候又要说一遍。朕今天要宿在你这儿,你准备点热水,朕要洗个澡。这天气太热了。”

    “唯!”尹姁喜极而泣,躬身施了一礼,转身出去了,临行前不忘给孙捷使个眼色。

    孙捷会意,上前一步,小心翼翼的拱拱手。“父皇,儿臣……能请教一个问题吗?”

    “说。”

    ——

    袁衡眉梢不经意的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露出一丝浅笑。

    “陛下体贴人,这是你我姊妹的福气。”

    “谁说不是呢。”甄宓含笑应道,眼神不动声色地扫过袁衡的脸庞。“皇后这些天易累,不会是又怀上了吧?这要么不来,一来就跟着来,还真是被那相士说中了呢。”

    袁衡笑道:“要不要请陛下开恩,让他也给你相一相?”

    “这倒不必了。”甄宓掩嘴笑道。“本以为皇后得空,想与皇后对弈一局。既然皇后累了,还是早点休息吧,不然陛下知道了又要怪我多事。”说完,起身施礼,退了出去。

    袁衡笑容不变,看着甄宓出帐,微微摇了摇头。这时,袁权从外面走了进来,见袁衡在帐中独坐,奇道:“陛下还没来?”

    “刚刚得知,陛下去了尹夫人帐中。”袁衡招呼道:“姊姊来得正好,我正想着人去请你,准备的菜太多了,我一个人吃不完,你帮我用一些,免得浪费了。”

    袁权打量了袁衡一眼,顿时心中恍然。她在袁衡斜对面坐下,垂着眼皮,面色沉静如水,一言不发。袁衡见状,苦笑道:“姊姊,难道又是我错了?陛下要去尹夫人那里,我岂会拦着他,可他一声不吭就去了,连个招呼也不打,让我被甄贵人看笑话,这是何道理?”

    袁权眼皮微挑。“皇后,你知道陛下为什么会去尹夫人那里吗?”

    “这个……”袁衡略作思索。“倒是能猜得到。”

    “那你觉得陛下做得不妥吗?”

    “姊姊,我并非指责陛下,只是……”

    “你是后宫之首,陛下将后宫交给你,就是对你最大的信任。陛下亲征,不仅要倚重南阳、南郡的世家、百姓,还需要尹夫人的药行支持,更别说尹祭酒在军中的威望,你不主动安排尹夫人接近陛下,还要陛下去见尹夫人,便是失职,被人看了笑话也是你应受的,何怨之有?”

    袁衡扁着嘴,默不作声。

    袁权叫过几个侍女,让她们将袁衡准备好的酒食送到尹夫人帐里去,却不要对陛下提起。尹姁没有准备,临时张罗怕是有些困难,有了这些酒食,自然要从容些。

    袁衡见状,又便人取了一些寢具,都是孙策平时用惯的,送去尹夫人帐中。舟车劳顿,本来就不易入睡,有这些用惯的寢具,孙策或许能睡得好一些。

    袁权这才缓了颜色,起身说道:“我走一遭吧。你收拾一下,或许陛下还会派人来召你。”

第2505章 甄七岭与袁四海

    孙策不请自来,而且事先连招呼都没打一声,的确让尹姁措手不及。

    随军而行本不如在宫里方便,尹姁又被突如其来的惊喜乱了方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袁权带人送来了准备好的酒食,端上去就能吃,正好解了尹姁的燃眉之急。尹姁感激不尽,拉着袁权的手谢了又谢,恨不得跪下来给袁权磕个头,无论如何也不让袁权离开,硬是拉着袁权进帐,一起拜见孙策。

    孙策正和孙捷说话。平时像头虎似的孙捷盘腿坐在孙策面前,托着腮,仰着头,脸上的红肿还没消,眼中却闪着异样的神采,不时点头,如小鸡啄米。听到脚步声,他只是随意的瞥了一眼,本没有起身的打算,却一眼瞥见袁权,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一跃而起,躬身行礼,亲热而不失恭敬地叫了一声阿母。

    孙权没动,甚至连吃惊的表情都没有,只是看了袁权一眼。虽然在和孙捷说话,他却将帐外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知道袁权的来意。而这一切,也都在他的预计之中。几个夫人的帐篷都在中军,相隔不足百步,什么动静都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陛下,臣妾不请自来,蹭一碗绿豆汤消消暑气,可否?”袁权含笑道。

    “可与不可,当问主人家。”孙权指指案上只喝了一口的参汤。“若是问朕,只有这个。”

    袁权掩唇而笑,眼神注转。“这大热天,臣妾可消受不起这么补的东西,还是去喝绿豆汤吧。”说完,拉着尹姁往后帐去了。尹姁也知道自己上参茶有些不合时宜,容易让人误解,不免尴尬。

    两人在后帐准备晚餐,嘀嘀咕咕地说些体己话。正说着,甄宓来了,未到前帐,直接来了后帐。她原本也打算送些酒食来帮尹姁解围,顺便跟着侍食,却被袁权抢了先机,便改了主意,送来了一些干果、零食。这些东西耐储,就算今天用不着,也可以存着,以后再用。

    尹姁虽然不算特别机灵,看到这些,也知道自己平时太大意,不及这两人用心,千恩万谢之余,也多了几分心思。就算是为了儿子,以后也不能再这么散漫。

    欠了人情,尹姁自然不好藏着掖着,便将孙策有意让孙捷在南阳讲武堂升堂开讲的事透露了一些。袁权已经听孙胜说了,心中有数,自然是为尹姁高兴。甄宓听了,虽然羡慕,却没办法。她还没孩子,想争也争不起来。

    三个女人一台戏,话题自然而然的转到了生孩子,然后又说到了天师道、卢夫人和张玉兰。张玉兰与杨修两情相悦,却因为身份地位的悬殊不能如愿,已经是人所共知的事了。

    孙捷中途进来看了一眼,左手拈了一块牛肉送进嘴里,右手抓了一把干果,又出去了。等袁权她们准备好,出帐的时候,赫然发现皇后袁权正坐在帐中,孙胜、孙元陪坐两侧。

    “姊姊,我可是不请自来,你不会见怪吧?”袁衡笑道。

    “不是,不是。”不等尹姁说话,孙捷连忙举手。“是我向父皇请旨,请皇后阿母来的。”

    甄宓抢上一步,向孙策、袁衡行礼。“要说不请自来,臣妾才是不请自来,还请陛下、皇后恕罪。”

    袁衡看看孙策,孙策眨眨眼睛。“既然如此,罚你一些坚果吧。听说你三姊在辽东生意做得很大,号称甄七岭,最好的几个山岭都被她占了,可也没见她送几箱好坚果进宫。”

    甄宓吓了一跳。“陛下,这是谁传的谣啊。我姊姊要是有这么大的生意,我姊夫早就辞官不做了。”

    袁权端着一盘坚果上前。“坚果来了,陛下就别吓阿宓了。甄七岭,亏他们想得出来。他们是怎么说我的,袁半海可不够,我们的生意遍及天下,怎么也得叫袁四海吧。”

    孙策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袁四海,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呢?

    尹姁也上前为甄宓解围。“这么说,我也该有个名号,我们药行的生意可是遍及武当、伏牛、桐柏诸山,要不然,我叫尹三山?”

    “行了,行了,越说越不着调,再说下去,你们都将陛下的江山瓜分完了。”袁衡含笑说道:“快上酒菜吧,陛下说了半天话,渴了。”

    袁权顺势拉着甄宓到后帐取酒食,摆布席位。虽然有侍女,可是她们都知道孙策一向不喜欢侍女侍候。在孙策面前,她们都尽可能的亲自动手,宛如普通百姓家的妻妾,以示亲近。

    一起喝了几杯,孙策便问起甄宓三姊甄道的生意。

    军中惯用人参为重伤员提气吊命,南阳也产参,但南阳产的丹参多用于外敷,消肿生肌,提气吊命所用人参大半来自辽东,最近作战任务多,人参需求量也跟着大增,价格也跟着涨了起来,负责军用物资调配的杨修已经提醒过几次。

    甄宓大致解释了一下。辽东产参的数量有限,而且真正的老山参价格本来就高,除了药房和大户人家,一般人用不起,所以市场有限。军中虽然也用一些,但作战的规模有限,双方实力差距比较大,战斗大多持续时间短,重伤员不多,用量一直不大。

    这次益州开战,接连几次大战,重伤员猛增,之前存储的山参一下子被消耗一空,只能从各郡的本草堂和私人药房调配,加上有人从中囤积居奇,恶意炒作,出现一些高得离谱的参价也就不奇怪了。

    说到这里,甄宓把目光转向尹姁。

    孙策没吭声。他当然清楚炒作参价最严重的就是南阳。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参价被炒到了十倍以上,而且有价无市,显然是有人等着参价进一步上涨。

    尹姁却有些茫然。她只清楚南阳产丹参的价格波动,却不清楚辽东参的价格变化,听说有十倍以上的价格变化,也是大吃一惊。

    孙策也没多问,只是让尹姁安排人去查一查,想办法解决。人参在军中的用量有限,既然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只要他调集资源,肯定能保证军中供应。

    当初让袁权等人控制不同的行业,除了向世人表示对女子的尊重之外,也有将这些战略物资控制在手中,随时备用的目的。只是这些年发展太顺利,一直没有遇到真正的困难而已。

    现在困难来了,他需要她们的支持,动用由她们掌控的物资。

    尹姁、甄宓答应,立刻着手准备,一定保证大战时的药材供应。甄宓就不用说了,即使尹姁反应慢一点,也能清楚这么做的意义。她不是不能从战事赚钱,只是少赚一些,可是保证亲征的胜利,对自己的儿子和尹家都有着非同小可的意义。没有了皇帝陛下的支持,她什么也保不住。

    当晚,孙策宿在尹姁帐中,又对尹姁交待了一些事。

    第二天一早,尹姁派人先行一步,赶往南阳。

    ——

    辛评与秦宓在夷陵等了半个月,终于得到入境许可。

    刚入境不久,秦宓就生了一肚子的气。

    遇到的吴军士卒不给他们好脸色也就罢了,居然连马车都不提供。

    他们从益州顺水而下,在夷陵弃舟登岸,自然要换乘马车。但驻守夷陵的吴将潘华说,这件事不归我管,我没有义务为你提供马车,你去找大鸿胪寺要车吧。

    说到大鸿胪寺,辛评反应过来了。吴国的大鸿胪卿蒋干还在宕渠呢,天天在驿馆呆着,他们怎么找?总不能派人去宕渠要车吧。

    好在辛评对荆州境内的事有所了解,他对秦宓说,与这些军汉生气也没用,惹急了他们,一刀砍了你,直接扔江里喂鱼都有可能。我们租个车吧,荆州这种私人马车很多的,多花些钱就是了。

    秦宓无可奈何,只得听从辛评的安排,便派人去租马车。马车倒是租到了,就是价格有些高,比辛评了解的价格高出四五倍。一问才知道,这段时间正在秋收,大部分人都在忙田里的农活,出来跑运输的人少。大战在即,军方又征用了不少马车运送物资,没多少人愿意送客,而且要一路送到襄阳。

    六十多岁,一把花白胡须,却腰杆挺直,说话声音像铜锣一般响亮的老车夫说,这个价格已经很公道了,要不是看在你是前军师兄长的份上,我还不愿意接这活呢。

    辛评很惊讶,和老车夫一边走一边闲聊。老车夫见辛评说话客气,也敞开了话匣子,说起了辛毗的事。辛毗当年在周都督身边,曾在江陵一带住过不少时间,与百姓多有接触,名声很不错。

    老车夫一时嘴滑,说出了辛毗的诨号:辛头皮。辛评一时没听明白,后来再问,老车夫却怎么也不肯说了,搞得辛评不上不下,百爪挠心,说不出的难受。

    秦宓也想和老车夫聊聊天,打听一下荆州的形势——使者本来就是明面上的间谍,收集情报是天经地义的事——奈何他一口益州腔,老车夫不太愿意和他说话,只能多看多听,少说话。

    在夷陵往北,经临沮、编县,再往宜城。一路上,秦宓看到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的车队,不少车队都有披甲的军士押送。八月还是热的时候,尤其是中午,披甲而行绝非一件舒服的事,但押送的将士却没有叫苦,连偷懒的都非常少。

    当然,最让秦宓惊讶的还是军民之间的和睦。一路走来,他看到很多将士与民伕轻松的说笑,互相帮助,却没看到有将士欺负民伕的现象。老车夫提起从军的将士时也很开心,像是说起自家的孩子。

    辛评打听到,虽然荆州粮价上涨,但很多百姓还是主动捐粮。朝廷下了诏书,百姓捐粮可以抵充赋税,并可以减免一部分。不过减免非常少,更多是象征意义。

    老车夫也捐了粮。他儿子十多年前就死了,儿媳改嫁了,如今家里只有老俩口带个孙子,劳力少,土地有限,粮食了不多,只捐了二十石,大概够一个步卒吃一年。这是他家里秋收以前的余粮,秋后之后,他准备再捐一点。

    辛评问他,你将余粮都捐了,就不怕万一有点意外,没有吃的?

    老车夫抚着胡须,嘿嘿笑了两声。再大的意外,也不会比曹操打到荆州来得差。就算家里没粮食了,我每天跑车送人、送货,挣一口吃的肯定没问题。要是曹操打来了,别说家里的十几亩地保不住,这马车估计也要被没收了,到时候连讨饭都没地方讨去。

    辛评问他为什么会这么想,老车夫理直气壮的说,曹操的老婆、孩子都被陛下了,还打个什么劲。为什么不肯投降,自然是因为心里只有大户人家,没有普通百姓。谁都知道陛下对百姓好,对大户人家管得严,曹操担心陛下得了益州,收了益州大户的土地,所以坚决不肯降。

    说到这里,老车夫甩了一下车鞭,打了一个响亮的鞭花,大声说道:“不过他再挣扎也没用,陛下亲征,肯定弄死他。”

    辛评、秦宓互相看看,哭笑不得。这什么逻辑啊?不过想想和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老车夫争论实在丢份,他们还是识相的闭上了嘴巴。

    随行的侍从们见老车夫直呼蜀王名讳,气得直翻白眼,恨不得上前和老车夫打一架。可是想想身在敌境,身边又不时有全副武装的吴军士卒经过,一旦发生冲突,弄不好会有性命危险,只能忍了。

    老车夫将辛评、秦宓送到了襄阳,不管辛评、秦宓出多少钱,坚决不肯再往前走了。连续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人累,马更累,要是把马累出点毛病来,那损失就太大了。

    付款的时候,又出了一些小岔子。因为数额太大,又有零有整,辛评打算用黄金支付其中的整数,用蜀中的大钱支付零款,老车夫坚决不同意,说蜀中大钱就是骗子钱,明明只有两个五铢钱重,却要当一百五铢钱用,这不是骗人是什么?要用也可以,就当两个五铢钱。

    辛评无奈,只得就地找了一个商家,用带来的金饼换了十个金币和一些零钱,付了款。襄阳城内到处是店肆,倒也不麻烦。只是那店肆的伙计一副看乡下人的眼神让人很不爽,秦宓气得差点在暴走。

    经过襄阳,去南阳,必须要更当地驻军在路传上加盖印信,辛评、秦宓因此见到了关羽。

    关羽刚从校场回来,头戴凤翅盔,身穿鱼鳞甲,走路时甲叶摩擦,哗哗作响。上了堂,摘下凤翅盔,立刻有白雾从头上升起,辛评亲眼看到头盔里滴下的汗水在地上积成一洼,不禁心中一凛。

    这样的天气,关羽还这样练兵,这些吴军将士就不怕中暑吗?

    关羽接过布巾,擦了手,看看路传,又盯着辛评、秦宓看了两眼,命人取过印信,在路传上用了印,又向辛评点了点头,起身就往后堂走。

    秦宓按捺不住,大声说道:“关将军,我等乃是蜀王使者,路过将军辖区,一顿饭都没有吗?”

    关羽停住脚步,转身扭头,打量了秦宓片刻。“饭有,但是不给你们吃。”

    “为何?”

    “因为礼尚往来,而你们失礼在先,对我大吴的鸿胪寺卿不敬。对鸿胪封卿不敬,就是对我大吴不敬,我没一刀砍了你们,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说完,转身就走,直接把辛评、秦宓晾在堂上。

    秦宓气急。怎么又是这件事,你们吴军还真是心齐啊,因为这件事,夷陵守将不给马车,现在到了襄阳,你连顿饭都不管。这还是出使谈判吗?投降也不至于这么没面子吧。

    “这……这什么人?”秦宓气得满脸通红。

    辛评生怕秦宓说出什么过火的话来,惹怒了关羽,真被一刀劈了。他半拖半抱,拉着秦宓出了门。“子勅息怒,关羽就是一个军汉,和他饮宴有什么意思?走,我请你饮酒,尝尝襄阳最有名的蔡家酿。刚才进城的时候,我看到他家的酒招了。”

    秦宓怒气难消。“辛君,我不是在乎一顿酒,而是觉得这吴人太无礼。那姓潘的校尉也就罢了,反正是个粗人,这关羽可是吴帝身边的人,如今又代理襄阳督。他这么无礼,将来传出去,你我还有脸面与吴帝谈判吗?”

    辛评撇了撇嘴,伸手一指眼前热闹的街道。“子勅,你觉得这襄阳比成都如何?”

    秦宓随意瞥了一眼,没好气的说道:“襄阳不过是一军镇,如何能与成都相提并论。”

    “是啊,襄阳不管是城池大小还是户口,都不能与成都相提并论。可是你看,这襄阳城的繁华,是不是不亚于成都?”

    秦宓微怔,眼神微缩,也冷了三分。“祭酒这是何意?莫非是想不战而降,俯首称臣?”

    辛评无声的笑了起来。“子勅,这次请你出马,不就是希望能借你无双辩才,劝吴帝能接受大王的条件,不战而降,俯首称臣吗?怎么,你是来下战书的?”

第2506章 马谡

    话一出口,辛评就后悔了。

    我为什么要说也?

    秦宓紧紧地闭上嘴巴,一言不发。他们之所以如此不受待见,就是因为蒋干没有得到应有的礼遇。而蒋干之所以没有得到应有的礼遇,是因为他直言无忌。我不是来谈判的,我就是来下战书的。

    既然如此,那此次出使除了下战书表示应战,维持基本的尊严,还有谈判的机会吗?

    “走吧,我请你喝酒。”辛评说道,想想,又添了一句。“顺便打听些消息。”

    秦宓默默地跟了上去。

    出了衙城,顺着宽敞的大街向前走,没多远就看到了那家酒肆。与衙城里全是杀气腾腾的士卒不同,大街上以百姓为主,口音混杂,服饰也差异甚大,有穿丝帛的,有穿布衣的,有穿儒衫的,有穿短打的,各不相碍。偶尔能看几个挎刀带剑的,却不是军中将士,而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有男有女,一个个高声大气的说着话,招摇过市。

    “这荆楚还真是民风剽悍啊,女子也佩刀。”秦宓看着身边一个佩刀的女子走过去,忍不住撇了撇嘴。

    “那也不能和蜀中女子相比,坦胸露乳,比蛮夷还要野。”辛评顺口说道。

    秦宓顿时阴了脸。辛评所说倒也是事实,益州虽说是大州,汉夷混杂的情况却比荆州明显得多,百姓多染夷风,男女大防的观念很淡,即使是成都这样的大城,也难免出现衣衫不整就抛头露面的女子。若是平时,辛评说也就说了,此刻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这些汝颍人,从心底里就看不起我们益州人。这辛评尤其如此,他只怕已经将自己当成了吴臣。

    辛评越发后悔。今天情绪不对,接连说错话。

    两人都觉得尴尬,没有再说一句话,装出一副用心观察襄阳民生的样子,不紧不慢地向前走。来到辛评所说的蔡家酒楼,两人才停住脚步,互相看了一眼。

    有酒保迎了上来,热情的招呼。“二位客官,里面请。我家的蔡家酿是荆州最好的酒,陛下来了都要尝一尝的。今天你们来得特别巧,比往日多了三五石,错过这个机会,就未必喝着到了。”

    辛评不解,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这酒脱销了么,才多了三五石就来得巧?”

    酒保一听辛评的口音,又添了三分热情。“客官是豫州人?”

    “颍川,阳翟。”

    “哦,那可是好地方。客官这是游学归来?”

    辛评转头打量了酒保两眼。“何出此言?或许我正准备外出游学呢。”

    “不会。”酒保笑眯眯地说道:“若客官是从颍川来,如何不知道陛下亲征。陛下从汝阳而来,经过颍川,眼下已经到了南阳,很快就要到襄阳来。为了迎驾,各家的好酒都收了起来,不往外卖了。蔡家酒坊规模最大,有责任稳定市场,这才每天拿出十石二十石的出售。”

    辛评吃了一惊。“吴帝……陛下到南阳了?”

    “是啊。”酒保眉开眼笑,引着辛评等人穿过热闹的大堂,上了二楼,有两个年轻俊俏的女子迎了上来,问了情况,将辛评和秦宓引到一个雅间坐下,几个侍从则在雅间外的走廊上就座,既能饮酒,又方便听从辛评等人的吩咐。隔着栏杆,还能将大堂里的情况尽收眼底,随时应变。

    辛评稍一打听,便知道了孙策的大致行程。他们在夷陵等候的时候,孙策已经到了南阳,在南阳讲武堂开讲,并且由十三岁的长子孙捷做了一个演讲。

    孙捷是尹夫人所生,是南阳讲武堂第一任祭酒尹端的外曾孙。他登堂开讲,讲武堂的师生自然要给面子,不少已经毕业,在军中任职的讲武堂毕业生听到这个消息后,格外的兴奋。

    这是陛下对荆州战区的重视啊。

    谁说陛下对黄汉升将军的战绩不满?

    可想而知,这个消息传到前线,会对黄忠部下的士气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就在辛评、秦宓为此苦笑时,他们又听到一个消息:曹昂被困凤凰岭,插翅难飞,不降就死。

    两人大惊失色。曹操的妻妾儿女都在吴国,只有曹昂一人在益州,如果曹昂被俘或者战死,曹操就没有了嗣子,对军心士气的打击将是致命的。

    谁会相信曹操一个年近半百却没有继承人的人,会为了益州人和孙策拼命?

    一时间,甘冽的蔡家酿都没了滋味。

    蔡家酒楼食宿两用,前面喝酒,后面住宿,条件很不错,就是价格咬手。辛评、秦宓没有免费的驿舍可住,又不熟悉襄阳的情况,大晚上的跑出去也未必能找到合适的地方,就在蔡家酒楼住下了。

    安排好了住处,蔡家酒楼的客人却还没散,有些吵闹,辛评、秦宓也睡不着,索性上街去转转,看到一个书肆,不仅有书可卖,还有清茶供应,便信步走了进去,在书架间徜徉起来。

    比起热闹的酒楼,书肆清静了很多,即使有人交谈,也是轻声细语,尽量不打扰别人。书架上摆满了书,有新有旧,以诗文为主,间或有一些海外奇闻异录之类的消闲书籍。秦宓是个书痴,看到这么多书,所有的烦心事暂时都抛在了一边,沉浸在书籍中去了。

    辛评却没有看书的心思,挟了两本书,到一旁的茶座上,点了一壶茶,和对面的一个正在看书的少年搭讪起来。少年听他是颍川口音,很是客气。

    两人互道了姓名。少年姓马名谡,字幼常,是宜城人。辛评一报姓名,他就笑了。

    “家兄马良,是关督身边的书佐,眉间有白毫的那个,今天下午见过祭酒。”

    马谡一说,辛评也想了起来。当时关羽身边是站了几个年轻人,其中一人眉间有白毫,他还特地多看了两眼。不过那年轻人穿了一身甲胄,脸色也有些黑,他还以为是个亲卫,没想到却是个书佐。

    当然,看马谡说话的语气神态,马良应该不止是个书佐这么简单,身份应该更高些。如果能通过这个关系,让关羽承认他们的使者身份,不仅能够得到免费食宿,将来见孙策也方便些。眼下这个情况,他们能否顺利见到孙策都是个问题。

    辛评存了心思,便多了几分热情,问起马谡学业。

    马谡说,他在襄阳学院读了几年书,即将毕业,准备再去讲武堂进修三年,将来从军。

    辛评注意到,马谡正在看的书是《尉缭子》,他刚才好像也看到了,却没注意。这样的兵书他早就读过,其实没什么新意。

    “这么说,足下亦知益州难平?”

    马谡微怔,随即笑了起来。“我打算去安西都督府,或者安南都督府。”

    辛评老脸微红,佯作不知,转而问道:“据我所知,荆襄人大多在黄汉升、周公瑾麾下吧,安北都督府也有庞士元,为何足下偏偏选择了安西和安南?”

    “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去安西、安南。”马谡为辛评倒了一点茶。

    辛评一想,也明白了马谡的意思,不由得对马谡多看了一眼。他想和马谡套近乎,马谡何尝没有同样的心思。虽说安西大都督是鲁肃,可是向西的还有一个左都护孙尚香呢,他的弟弟辛毗是前军师,现在正在左都护府参谋军事,马谡将来难免会打交道。

    而他,虽说现在还是蜀**师祭酒,但离成为吴臣不过是一步之遥。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区别只在于官职高低而已,性命是无忧的。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大战在即,他一个军谋祭酒却被委以使者之任,脱离了战场,本身就说明蜀王曹操对他的军事能力不太认可,借这个机会调离中枢。

    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辛评心绪渐乱,却不想被马谡看出破绽,转而说起了西域。“西域万里,据说皆是不毛之地,能有什么机会?”

    “西域有良马,有美玉,再远些还有希腊、大秦,机会很多啊。眼下的玉门督是故汉陈王,当初陛下委任他为玉门督,就是给刘氏一个重新立国的机会。小小玉门,岂能立国,至少要往葱岭以西千里。我估摸着,没有三五十年,西域是太平不了的。”

    “你说什么?”秦宓抱着一摞书,赶了过来,盯着马谡,一脸惊讶。

    马谡茫然地看着秦宓。“足下是……”

    “他是我的同伴,广汉绵竹人,姓秦名宓,字子勅……”

    “原来是蜀中名士,失敬,失敬。”马谡长身而起,拱手施礼。

    秦宓也没搭话,就在一旁坐下,将手里的书放在案上。“足下刚才说,吴帝委任陈王宠为玉门督,是想给刘氏一个重新立国的机会?这话从何而来,确切吗?”

    辛评心中一动,却没有说话,静观其变。马谡却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千真万确,这是我兄长听关督亲口所说。关督曾在陛下身边为郎,亲耳听陛下对陈王说的。且以常理论,吴虽代汉,却非篡夺,陛下登基之时,献帝已崩,新君迟迟没有即位,刘汉名存实亡,陛下完全没有虚言安抚的必要。”

    马谡说着,有意无意的扫了辛评一眼,眼角带笑。

    辛评心中明白,却只能佯装不知。新君到现在都没有即位,汉朝无帝,早就亡了。孙策的确没有必要用这个办法来安抚人心。

    到西域立国虽然看起来渺茫,总比在益州的皇长子等着曹操辅助登基来得现实些。曹操三番几次的说要扶皇长子登基,却一直不见行动。现在看来,他根本没有想法。

    看秦宓这表情就知道,他们对曹操也绝望了,根本不相信曹操还有汉臣之心。

    阉竖之后,哪有节操可言。

    秦宓仔细打听了一番,确认陈王宠任玉门督之事属实,便没有再说。看看天色不早,他抱着买来的一摞书回了蔡家酒楼,连声招呼都没打,进了自己房间。

    蔡家酒楼对面的大街上,马谡和他的姊姊马玉并肩而立,一个侍从从蔡家酒楼里奔出,穿过大街,来到马谡面前,向马谡报告了打听到的消息。辛评、秦宓的确住在这里,晚上在这儿吃的饭,到处打听消息。

    “走吧,去见关督。”马谡转身向衙城走去。

    “好啊,好啊。”马玉连声说道。

    马谡瞅了马玉一眼,想笑又不敢,只好忍着。马玉佯怒,哼了一声,追上去,屈指弹了一下马谡的脑门。“就知道卖弄小聪明,迟早要摔一跤。”

    “我怎么又卖弄小聪明了?”马谡捂着脑门,不服气的说道。

    “辛评是什么人,他是前军师的兄长,就算不是顶级谋士,你这点小心机岂能看不破?你想攀他的关系,那是以后的事,他利用你,却是立等可得。”

    “头发长,见识短。”马谡嘀咕了一句,加快脚步,向衙城赶去。

    ——

    灯下,关羽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一手举着手,一手端着酒杯,两条长腿穿过案腹,直伸到对面。

    “噔噔噔……”有人走了进来。

    关羽转头看了一眼,见是马良,颇有些意外,连忙收回脚,坐正了。“季常,有事?”

    马良躬身一拜。“都督,辛评、秦宓在城中游荡,到处打听消息,怕是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正是要他们看看我大吴君臣同心,军民一体,好认清形势,莫作无稽之念,早点束手就擒,免动刀兵。”

    马良苦笑。“都督,陛下已经到了南阳,皇长子登堂开讲,这是必战之意,岂能中途而废?”

    关羽凤目微睁,沉吟片刻,招招手,示意马良在对面坐下。“季常,你的意思是说,皇长子登堂开讲,是陛下要打,亲征势在必行?”

    马良点点头。“都督在陛下身边多年,当知陛下非好战之人,故而有此疑问。只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都督未必清楚陛下所面临的问题。如今军中将士想立功,巨商大贾想赚钱,若是开战,每年数以百亿的钱流动,不知多少人要从中分一杯羹。前些天有人倒卖军粮的事,都督也是知道的,可是你查了襄阳的,能查南郡的吗,能查南阳的吗?”

    关羽抚着长须,沉吟不语。他听懂了马良的意思,陛下要打,不是好战,而是要借这个机会整政军中风气,整顿荆州隐隐崛起的大族。他们借着新政之风,积累了大量的财富,贪婪也跟着膨胀了,不少人把战争当成了发财的机会。

    他可以把襄阳倒卖军粮的败类杀掉,却没办法处置襄阳以外的人,就算是陛下亲至,能处理一部分人,也不可能大肆牵连。要处理这些人,只能用另外的办法。

    这一点,放眼天下,没人能比陛下更在行。豫州世家为天下之冠,不是一样被陛下收拾得服服贴贴。

    关羽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明天你走一趟,将他们安排到驿舍去,派人保护起来。”

    “喏。”马良应了一声,却坐着不协。

    关羽拿起书,见马良没有起身的意思,不免好奇。“还有事?”

    “是。”马良不安的挪了挪。“这个消息并非良亲自打听得来,而是舍弟在先锋书肆巧遇辛评、秦宓,又听说他们住在蔡家酒楼,这才赶来通报。舍弟……少年意气,自作聪明,还说了一些话,良不敢隐瞒,当报与都督知晓,免得陛下问起,措手不及。”

    “幼常来了?”关羽笑了。

    “是的。良命在门外候着,请都督切责。”

    关羽回头叫来一个亲卫,让他去请马谡进来。时间不长,马谡、马玉并肩而来。看到马玉,关羽回头看了马良一眼,下意识地坐正了身体,扯过一旁的大氅披上。马良尴尬地低着头,不敢看关羽的眼神。

    “都督,我们又见面了。”马玉嘻嘻笑道。

    关羽扯了扯嘴角,微微颌首,示意马谡、马玉入座,随即问起了马谡与辛评、秦宓见面的经过。马谡刚刚被马良批评了几句,知道自己冒失了,不敢大意,将经过一一说来。

    关羽沉吟良久,目光转了转。“幼常,你决定从军了?”

    “是的,秋后便去考讲武堂。”

    “其实比起讲武堂,还有更好的去处。”关羽拉紧了大氅,看着马谡。“讲武堂教授行军的基本常识,毕业之后,也大多以都伯、军侯为多,都尉、校尉的不多。你如果想在军中做一番事业,最好的去处是军师处,或者到陛下身边为郎,可以得到陛下亲炙,将来成就绝非讲武堂毕业生可比。庞士元、诸葛孔明,包括陆伯言,都是陛下身边的侍从出身。”

    马谡愣住了,惊讶地看着关羽,头脑一片空白。关羽为人高傲,又不喜士人,因为兄长马良的缘故,他能经常见过关羽,这已经是难得了。如今关羽居然要推荐他去军师处,甚至可能推荐他到天子身边为郎,这可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关羽说的那几个例子,他当然知道,只是从来没想过这样的机会会落到自己头上。

    “你不愿意?”

    “愿意,当然愿意。”马良率先反应过来,一把拽住马谡。“还不向都督致谢,请都督美言。”

    “请都督美言。”马谡的脑子晕乎乎的,只是本能地拱手作揖,连声致谢。

    关羽转向一旁欢喜不禁的马玉,咳嗽一声:“陛下身边还有一些女官,你有没有兴趣?”

    马玉眨巴着眼睛,比马谡更懵。马良也有些迟疑。他知道关羽有向天子推荐人才的权力,但同时推荐两个人,而且是一家人,这不太实际。

    “都督,这……不合适吧?”

    “我推荐是不太合适,可是有一个人非常合适。”关羽转过脸,脸更红,只是在灯下看不出来。“陛下亲征,会需要大量的药材,这个任务肯定会落在尹夫人肩上。尹夫人忠厚,却非长袖善舞之人,一时事多,必然需要帮手。令妹聪慧,能写会算,又有武艺,若去投效,尹夫人必不会推辞。”

    马良如梦初醒,连忙躬身致谢。

第2507章 成长

    孙策打量着站在面前,神情怯怯中带着兴奋的马谡,说不出的感慨。

    连关羽都知道推荐人才了,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推荐人才有两个条件:一是确定对方是人才,至少不是蠢材,否则就是给自己挖坑;二是有推荐人才的动机。对少部分来说,是爱才,不忍使之埋没。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就是一项投资,为自己编织人脉资源网络。

    在官场上打拼没有人脉是不行的。人脉哪儿来?要么是同乡,要么是同窗,要么是同僚,再不然就是同党。认识一个人,就有可能进入一个圈子,得到各种资源,受惠无穷。而受惠者加官进爵,也可能变成施恩者,编织属于自己的人脉网,为后人储备资源。

    关羽推荐马谡为郎,马谡进入关羽的人脉网,同时又成为关羽人脉网上的一个点,关羽得到马家甚至整个宜城大族的支持,互利互惠。

    这就是官场规则,本不稀奇。

    只是没想到关羽这浓眉大眼的家伙也学会这一套了,杜夫人教夫有方啊。

    “在襄阳书院读的书?”孙策收起关羽的推荐信,命人赐座。

    马谡躬身再谢,入座,简要的叙述了一下这几年的求学经历。说起来,他是典型的新政受惠者。南郡推行新政的时候,他还没入学,在家由父兄启蒙。南郡推行新政,扩大郡学规模,又建幼稚园,招收适龄子弟入学,他便先入幼稚园,后入郡学,完成了四年基础教育。

    马家不缺钱,所以马谡从郡学毕业后又入襄阳书院深造,读了几年书。他对军事很感兴趣,在襄阳书院读书时听过周瑜的讲座,也阅读了大量的兵书,还收集了一些战纪,反复阅读,熟记于心。

    多年的准备,让他回答孙策的问题时胸有成竹,自信满满,甚至有些过于自信。

    不过孙策却没什么反感。十五六岁的少年,读了这么多书,有这样的理解,当然有足够的资本自信甚至骄傲。有一位学者说过,年轻时不狂是没本事,年纪大了还狂,才叫没出息。马谡年轻而且有本事,自然可以狂。等他进了军师处,再经历几场真正的战场,他自然就不狂了。

    就和诸葛亮一样,历史上的马谡都是被刘备耽误了的人才。刘备自已能力有限,能用人,却不能培养人。诸葛亮、马谡这样的人才是他控制不住的,控制不住,就只能压制。

    听完马谡的回答,孙策没有多说什么,让他去军师处报到,做个见习军谋。马谡这种性格.asxs.不宜太高,否则容易飘。诸葛亮、庞统、陆逊的培养方式不适合他。

    马谡倒也没多想,能在军师处任职,他已经心满意足了,一开始就没敢奢望直接留在天子身边。诸葛亮、庞统、陆逊是什么样的人?那都是天才。就拿他最熟悉的庞统来说,那可是凤雏,陛下是浴火重生的凤鸟,庞统是凤雏,虽是异姓,却与子弟相若,岂是一般人能比的。

    马谡开开心心地去了。

    有关羽的推荐信,又有天子的口谕,军师祭酒沮授不敢怠慢,亲自面试。马谡顺利的通过面试,成了军师处一名见习军谋。穿上制服,与一群来自各地的年轻英俊比肩,听他们纵论天下大势,马谡既兴奋又忐忑。

    马谡来得正是时候,军师处正在准备亲征益州的方略,眼下主要有两个方案:一是由襄阳溯沔水而上,先入汉中,取南郑,再由南郑入蜀;一是由江陵溯江水而上,直取江州,一路西进成都。

    所有的战略都依赖于地形,马谡是南郡人,对这两处的地形都很熟悉,这些讨论简直是为他准备的。不过他初来乍到,不敢太放肆,大部分时间还是以听为主,同时夜以继日的阅读准备好的资料,理解这么做的根据,熟悉军师处的做事方法。

    马谡很快和孙捷成了好朋友,一见如故。

    孙捷在讲武堂的演讲很成功,也被孙策任命为军师处见习军谋,只比马谡早半个月入职。比起马谡,他适应的难度更大一些,阅读成堆的资料对他来说太难了,简直是煎熬。只是父皇有旨,他又不敢违拗,只能咬牙坚持。有马谡做伴读,不时点拨,他顺畅多了。

    没多久,孙捷又认识了马谡的妹妹马玉。正如关羽所料,尹姁最近忙得焦头烂额,能有一个俊俏可人的小同乡帮忙,她求之不得,试用了几天后,她就将马玉留在身边,做起了小跟班。

    得知马玉崇拜关羽,尤其喜欢关羽手里那口青龙偃月刀,孙捷拍着胸脯大包大揽,回头我去找蒲元,专门为你打造一口好刀。

    马玉一听就上了心。蒲元如今是南阳铁官的首席大匠,监造的兵器直供天子亲军,一般人根本得不到。偶尔流出几件,都在黑市上炒成了天价,以宜城马家的实力了买不起。更别说他亲手打造的兵器了。

    但孙捷不是一般人,他不仅是皇长子,还是南阳讲武堂尹老祭酒的外曾孙,更是天子用心栽培的将才。他来求一件兵器,蒲元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不过马玉想要青龙偃月刀却不太合适。一来这是关羽的私人兵器,仿造不太合适。二来这件兵器很沉重,他造得出来,马玉也用不了,最多当个人收藏。

    反复商量后,蒲元为马玉打造了一口雁翎刀。雁翎刀的刀身与青龙偃月刀相仿,只是刀形更加修长,宛如大雁之羽,刀柄换成硬木,比关羽所用的青龙偃月刀短了三分之一,与马玉的身高相衬。整刀的重量也只有青龙偃月刀的三分之一,马玉用得很顺手。

    得到雁翎刀,马玉爱不释手,每天扛着刀出入中军大营,很快就成了中军一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有个小姑娘扛着和关羽差不多的刀,简直是女版的小关羽。

    孙策听到消息,稍一打听,这才知道关羽同时推荐了两个人。这显然不太正常。高级官员有推荐人才的权力,但这个权力是有默认规则的,不能滥用,否则就是自找没趣。也正因为这样的机会难得,才显得特别珍贵,得到这个推荐机会的人才会感恩戴德,一辈子记在心上。

    宜城马家何德何能,能同时得到关羽两个推荐名额?别说关羽那么骄傲的人,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不会这么干。

    除非关羽的目的不是马家,而是皇长子孙捷。

    如果是这样的话,关羽的转变也太大了,大得让人失望。

    自从孙捷在讲武堂开讲之后,向他们母子献殷勤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只不过还是以南阳本地人为主,朝廷重臣们还不至于这么轻浮。一是孙捷毕竟年纪还小,二是孙捷再得到重视,依然是庶子,最多是平衡诸皇子之间的差距,还动摇不了皇嫡子的地位。

    孙策把杜夫人叫来,问起此事。杜夫人也一头雾水,关羽从没和她提起过此事。

    孙策知道杜夫人是聪明人,不会在这件事上自找麻烦,便让杜夫人写信去问问。南阳的事处理完,他很快就要赶到襄阳,不希望关羽处置失当,惹来非议。

    关羽由侍从骑士一跃而为代理襄阳督,已经有人觉得不合适了。好在关羽这大半年恪尽职守,稳住了襄阳形势,表现近乎完美,才把那些反对声音压下去。

    军事上合格,政治上也不能出纰漏,否则关羽走不远。

    ——

    孙策在南阳驻留到九月末。

    以皇长子孙捷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为契机,孙策向南阳人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他认可南阳人建功立业的热情,但南阳人也要为此贡献力量,别想着不劳而获。

    战功的代价一向昂贵。

    经过反复磋商,甚至是讨价还价,南阳大族最后还是接受了孙策的条件,像尹姁控制的南阳药行一样,主动拿出了大量的钱粮、物资,并处理了一批囤积居奇,或者倒卖军用物资的贪婪之辈,用十几颗血淋淋的首级向世人表示,要想战争财或者国难财,先掂量一下自己的脖子够不够硬。

    南阳不愧是殷实之地,尤其是经过十年的发展之后。不仅世家大族实力雄厚,普通百姓也家家有积储,少的有半年之粮,多的有一两年的口粮。比起世家大族的斤斤计较、讨价还价,普通百姓显然反而更慷慨,积少成多,献出近三百万石粮食,足够十万大军吃半年。

    这不仅让孙策有了更多的底气与世家大族讨价还价,也让朝臣们见识了什么叫人心所向。

    什么是天命?这就是天命!

    麋芳带着新组建的中军水师赶到宛城,迎接孙策一行。体量超大的万石海船不见了,全部换在了千石左右的战舰,体量最大的旗舰排水量也不过五千石(约150吨),在左右三对一人高的轮桨驱动下,无须风帆或纤夫,一样行走自如。

    为此,孙策将黄月英、秦罗等为战船改造发挥了重大作用的木学堂匠师们请上船,设宴庆功。

    功劳最大的黄月英、秦罗和几个匠师得到了封爵。黄月英、秦罗原有就有爵位,各增邑三百户,赏钱百万。其他几个匠师封亭君、乡君,食邑百户到三百户不等,没有得到爵位和食邑的匠师也有赏钱,多的三五十万,少的三五万,又赐各种珍物。

    封爵的册书,金灿灿的赏钱,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将饮宴的气氛推向**。

    第二天,南阳大公报刊登头条,战船改造成功,天子赐宴的消息传遍南阳城乡,也传到了襄阳城。

    ——

    秦宓一手抱着一摞书,一手拿着报纸,一路走一路读,一路叹息着回到驿舍。

    奉命陪同的马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却一句话也不说。

    辛评正在院子里练五禽戏,见秦宓一脸阴沉的回来,多少有些意外。虽说秦宓这些天的心情一直不怎么好,却也没到这么失态的地步。

    “怎么了?”辛评一边搓着手,一边迎了上来。

    “你自己看吧。”秦宓将报纸塞了过去,自己快步离去,直奔自己的房间,哐当一下关上了门。

    辛评和马良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读起报纸。看到战船改造成功的消息,他也不禁挑了一下眉,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如果吴军水师能够克服三峡天险,强攻得手,那曹操就真没什么希望了。

    连讨价还价的本钱都没有。

    “一直听人说,吴帝重实务,轻虚言,今天一看,怕是名不符实啊。”辛评转了转眼珠,挤出一丝笑容。“自有长江以来,三峡便是天险,顺流而下尚且不易,逆流而上更难。你们的战船再强,还能不用纤夫,仅凭自身之力,逆流而上?”

    “没亲眼看到,不好说。”马良淡淡地笑着。“不过既然朝廷大张旗鼓的庆功,又赐了爵,想来总不会是虚饰。辛君这几日想必也听说了,我吴国封爵可不易得,要不然南阳大族也不会割肉。”

    辛评抬起手,用修剪得圆滑的指甲挠了挠鬓角。这几天住在驿舍,虽然不能随便外出,却能看到每天的报纸,知道孙策滞留南阳这段时间干了些什么,又收获了什么。

    当然,他更清楚南阳大族想挣军功的意愿有多迫切,否则他们不会割肉放血。

    官职再高,不能父传子,子传孙,爵位却是可以世袭的。食邑值不了几个钱,但爵位带来的身份却是千金难求。有了封爵,不仅能接受更好的教育,仕途.asxs.也天然高出一大截,很可能是别人努力了一辈子的终点。

    与南阳大族的踊跃捐献相比,南阳百姓的热情更让他吃惊。原本以为孙策会因为战争的消耗巨大先支撑不住,现在看来,他们太乐观了。孙策藏富于民十年,如今把这些积累又拿了出来,支撑个一两年不成问题。仅南阳一郡就能得到军粮五百万石,那荆楚两州能得到多少粮?再加上关中呢?

    更别说,孙策还有万里海田。

    孙策有船有粮,这还怎么谈?

第2508章 襄阳帮

    襄阳,洄湖。

    湖心亭上,杨介拱手而立,看着倒映着两岸翠柳的湖水,一言不发。

    杨虑拱着手,低着头,站在一旁,屏声息气。

    父子俩在这里站了很久,却没说几句话,只有岸边柳树的秋蝉拼命的叫着,让人心烦意乱。

    杨虑是从南阳本草堂赶回来的。

    几年前,杨虑得了恶疾,险些早夭,亏得张仲景等人医治,妙手回春,他才捡回一条命,后来就对医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经过几年学习,他如今已经是张仲景的入室弟子,南阳本草堂年轻一辈中的名医,救人无数。不久前皇帝陛下巡视南阳,到本草堂视察,还特地夸了他几句,许为楷模。

    不过他赶回来不是为了报喜,而是通报天子在南阳与世家大族谈判的经过。杨介曾想借着这次天子亲征的机会,请天子重游洄湖,甚至驻跸洄湖,以便杨家能够有接驾的荣耀,与蔡家、庞家争辉。这个信号成功的递了出去,但天子没有给出明确答复。

    天子已经从宛城起程,最多两三天就能到襄阳,杨家要不要再次申请,必须做出决定。

    但这个决定不好做,原因就是杨虑带回来的消息。

    天子在南阳与世家大族谈判,公开了大军作战所需的各种物资和基本方略。杨虑作为本草堂名医,参与制定了其中的医药方案。大军奔赴前线作战,全面围攻益州,仅是需要调集的医士、药材就是一个让人难以想象的数字,需要将南阳各县的本草堂医士和药物储备抽调大半,才能满足前线的救助需求。

    “今上真是爱民如子啊。”杨介吁了一口气,露出苦笑。

    “父亲所言甚是。”杨虑附和了一句,却没多说什么。

    天子要求尽可能救助每一个受伤的将士,并保证他们的家属得到照顾,这对普通士卒当然是好事,可是负担却要由大族来承担。普通百姓可以捐粮食,却没有财力提供药物,这些都要由几个大药行来承担。

    换句话说,想用普通将士的性命来换自家子弟立功封侯,必须付出足够的代价。这个代价比他们当初预想的要大得多,大得让人肉疼,就连南阳大族也不得不慎重考虑。

    南阳大族割肉至少还有回报,南郡人又是为了什么?黄忠部下的几个重要将领如李严、文聘、邓展都是南阳人,江陵督娄圭也是南阳人,他们麾下的将校、都尉大半是南阳人,如果能战胜,南阳人都有机会加官晋爵,造就一大批封君,南郡人所得却非常有限。

    这么一算,南郡人等于为南阳人做嫁衣。

    具体到襄阳,更是如此。

    蔡家、庞家与天子关系密切。蔡瑁出海寻金,大发其财,蔡珂嫁给了孙辅,是名符其实的皇商。庞家的庞统是安北都督府的军师祭酒,庞山民是河南太守,一个在军,一个在政,都是有征辟、举荐权的实权派。他们支持天子是值得的,而且他们也有这样的资本。

    杨家没有这样的财力,不能和他们比。

    杨仪官至少府,看起来是很风光,但他没有辟除权。除了俸禄,没有太多的其他收入。如今监察又严,一旦发现贪腐,不仅仕途到此为止,还有可能送命,连子孙都会受到影响。杨仪很年轻,还想再进一步,自然不肯脏了自己的羽毛。杨虑是个医士,收入小康而已,远远谈不上富裕。

    如果要接驾,不仅要消耗大量钱财,还要捐助,支持陛下亲征。对杨家来说,这个代价太大了,大得杨虑、杨仪兄弟都不敢做决定,只能赶回来请示杨介。

    杨介权衡了半天,咬咬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拼着倾家荡产,也只能硬着头皮搏一回了。”

    “父亲,有这个必要吗?”杨虑苦笑道。

    杨介回头看看杨虑。“威方,你有没有想过重新入仕?”

    杨虑摇摇头。“父亲,我未必能做良相,但是我一定可以做良医。若父亲是为了我,大可不必。”

    “不为了你,也要为了你弟弟啊。他年纪轻轻就做了少府,别人看起来风光无限,实际上却只是面子上好看,连辟除掾吏的权力都没有。他如果能再进一步,成为三公,就完全不一样了。就算你不想放弃医学,将来入太医署也方便些。”

    杨虑还待再说,杨介摆摆手,表示心意已决,无须再劝。他环顾四周,又笑道:“今上乃是五百年一遇的圣君,想必不会在意那些奢靡之物。好好打扫一番,整洁清爽即可。”他笑了一声,又道:“比富贵,没人比得过蔡家,索性不比了。”

    杨虑忍不住笑了一声。他能想象得到,蔡家为了接驾,肯定会极尽奢华。别说杨家,庞家都只能甘拜下风。与其如此,不如坦荡一些。

    ——

    蔡洲。

    画舫刚刚靠岸,在码头待候的蔡吉就迎了上去,指挥两个苍头架好跳板,提着衣服前摆,一跃上船,一路小跑,来到蔡珏面前,满脸堆笑,行了一个略显夸张的大礼。

    “恭迎诰命夫人。”

    蔡珏瞥了他一眼,没理他,招手叫过正在扒在舱口看见景的孙平、黄安。“平平,安安,好看吗?”

    “好看,好看。”两个小家伙争先恐后的说道。

    窗外的蔡洲的确好看,郁郁葱葱的珍稀林木,点缀着不同颜色的花草,一道围墙在林间若隐若现,露出几个檐角,远处青山隐隐,近处流水潺潺,既有山林之幽静,又不失富贵堂皇。

    “好看我们就上岸去看,想看多久看多久。”

    “唉,这就对了,外太公为你们准备了漂亮的院子,你们想看多久看多久,一直住在这儿才好呢。”

    蔡珏脸色稍缓。“他身体还好吗?”

    “好,好。听说夫人带着两位王子回来,家主早就吩咐下来了,在堂上候着呢。”蔡吉伸长脖子看看。“姑爷最近一定很忙吧。”

    蔡珏不置可否,站起身,四下看了一眼,打量着远处的几艘船。“都来了?”

    蔡吉眼着眼睛,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可不是么,听说夫人要回来,这十里八乡但凡有点身份的都来了,就想看看诰命夫人是什么体面。可是她们也不拿个镜子照照,就她们那样,生得出贵人么……”

    蔡吉还想再说,蔡珏却不理他,一手牵着一个孩子,上岸去了。蔡吉有些讪讪,却不敢摆在脸上,连忙跟了上去。岸上准备了步辇,蔡珏上了辇,由四个健妇抬着,向庄园走去。十几个侍女、侍从跟在后面,其中最令人瞩目的就是四个穿着制服、扶刀夹侍左右的年轻郎官。

    庄园门口,几个工匠正在忙碌,见蔡珏一行过来,身边还有衣饰与普通武士截然不同的郎官,心中忐忑,连忙跪倒在地,连头都不敢抬。

    蔡珏眼睛一扫,发现这些匠人在立碑,一块打磨光洁的白玉碑上刻满字,只是碑额被丝帛蒙住,看不出所记内容。蔡珏招过蔡吉,指了指。

    蔡吉解释道:“这是纪念陛下初平二年驾临蔡洲的纪事碑。”

    蔡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初平二年?”

    “是啊,初平二年,陛下讨刘表,驾临蔡洲,在此与姑爷与贵人相见,后来又在蔡家建工坊,打造军械,陛下的功业可以说是从蔡洲而起。这是蔡洲的荣耀,自当立碑纪念。”

    蔡珏又好气又好笑。“那陛下若是再次驾临蔡洲,是不是还要再立碑纪念?”

    “那是自然。”蔡吉的脸上几乎笑出了花。“家主立碑,就是提醒某些人休要不自量力,与蔡家争宠。”

    蔡珏瞅瞅蔡吉,欲言又止。她摆摆手。“停了吧。”

    “停了?”

    蔡珏也不理他,拍拍步辇扶手,示意健妇继续向前。蔡吉站在原处,看看蔡珏的背影,又看看趴在地上,神情茫然的工匠,皱皱眉。“你们先停了,等我请示了家主再说。”说完,匆匆追赶蔡珏去了。

    蔡珏进了庄园,没有去正堂,径直来到她当年在闺中所住的小院。

    这个小院在她出嫁之后已被挪作他用,可是随着黄承彦父女得到重用,尤其是天子开恩,将一个皇子过继给黄氏,这个小院就恢复了。不仅恢复了,而且经过扩建、装修,如今是一个独立精致的宅院,常年有人打扫、维护,只为了她偶尔回来住两天。

    蔡讽事先知道蔡珏会带着两个小王子回来,所以又增添了一些儿童游戏设施,比如木马、秋千之类,就安排在墙角,孙平、黄安一见就喜欢上了,松开蔡珏的手,跑过去玩耍起来。

    不一会儿,蔡吉领着蔡讽来了,身后跟着一群人,都是蔡家子弟,还有几个比孙平、黄安略大几岁的孩子,有男有女,都是蔡家的小辈。见孙平、黄安玩得开心,蔡讽满意的抚着胡须,让那几个孩子上前陪着玩。小孩子之间没什么等级之分,很快就玩在了一起。

    蔡讽上了堂,来到蔡珏面前。其他人都站在阶下,小心侍候着。

    蔡珏起身,向蔡讽行了礼。“父亲安好?”

    “好,好。”蔡讽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打量着蔡珏的脸色,见蔡珏脸上没什么笑意,自觉尴尬,笑声渐弱,讪讪地说道:“阿珏啊,你觉得那碑……不能立?”

    “父亲是觉得襄阳人都是聋子、瞎子吗?”

    “这个……”蔡讽咂了咂嘴。“这事都过去十几年了,蔡家、黄家又得陛下恩宠,谁会……”

    “那陛下呢?”蔡珏反唇相讥。“陛下身边的文武呢?”

    蔡讽的脸色渐渐阴了下来。为了蔡珏回来,他准备了那么多,还特地请了很多客人,就是想趁此机会涨涨面子,结果蔡珏连正堂都不去,还不同意立碑。这让他如何向乡党交待,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他这个父亲哪里还有一点尊严可言。

    见蔡讽窘迫,蔡珏缓了语气,耐心地劝道:“陛下新政,核心只在一个实字,重实学,兴实业,力疾虚妄,方有今日之成就。你在他面前弄虚作假,岂不是自讨没趣?他心情若好,给你留点面子,下次再也不来了。心情若是不好,当场就翻了脸,命人砸了碑,怎么办?”

    蔡讽听了,也觉得自己有些冒失。依孙策那性子,还真是干得出这种事。只是立碑的事已经传出去了,连碑都刻好了,若是半途而废,岂不更让人笑话。无奈之下,他只得向蔡珏问计。

    “阿珏啊,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蔡珏想了想,说道:“碑可以立,但不能立那样的碑。陛下当年攻占蔡洲的事就不必提了,但后来在蔡洲建工坊,打造军械,却是南阳木学堂之先声。即使如今,金丝锦甲依然是天下武者难得之防身宝物。万仞之山,起于毫末。汪洋大海,源于细流。你若是纪念这些事,陛下想起当年筚路蓝缕,开国艰难,想起我蔡家、黄家对他的襄助,又岂会反对?”

    蔡讽想了想,如梦初醒,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真真是老糊涂了。阿珏啊,亏得你提醒,本不然上好的五谷,却酿出一坛酸浆,亏大了。”说着,便叫上一个人来,让他立刻去办。

    蔡珏又道:“堂上还有那么多客人等着,父亲不宜在我这里耽搁。你去对他们说,我初回旧宅,心里欢喜,怕在乡党们面前失态,暂且就不与他们见面了。若是有旧时相处得好的姊妹,或者带着孩子的,让她们来我这里小坐,喝喝茶,说些女人间的事,叙叙旧。”

    蔡讽连声答应,脚步轻快的走了。

    时间不长,五个妇人来到小院,陪蔡珏说话。一个是庞德公的夫人张氏,一个是杨介的夫人马氏,还有三个也是与蔡家交好的大族、豪宗的女主人。

    这其中,张夫人与蔡珏最熟悉。张夫人年长几岁,她嫁到庞家时,蔡珏还没有出嫁,经常去庞家找她玩耍。张夫人和蔡家还有另一层关系,她是南阳张家的远房支系,和蔡珏的姑姑也认识。

    两人自然而然地说起南阳张家。张夫人告诉蔡珏一个消息,何咸又回来了,曾去穰县找过他的母亲。何咸的母亲就是故大将军何进的夫人,也是张家支系。何家庄园被孙策攻破后,因为孙坚是张温的故吏,孙策放了张夫人,让她回去穰县老家去了。

    蔡珏很惊讶。孙策攻破何家庄园,又占据南阳后,何咸就失踪了,现在怎么又冒出来了?不过她也没把这当回事。她不关心何咸,倒是说起了穰县张家。

    张温被董卓杀死后,穰县张家没了主心骨,这些年发展得很不好,已经沦落为南阳的二流家族,钱粮不少,生意做得也可以,仕途却极不顺利。孙策巡视南阳,张温的夫人,也就是蔡珏的姑姑求到蔡珏面前,希望她能帮帮忙,举荐几个张氏子弟出仕。

    姑姑求到面前,蔡珏当然要帮忙,可是黄承彦、黄月英都是与铁官、木学等实业打交道的,他们能够招张家子弟入铁官、木学堂,或者举荐他们入宫为郎,想直接授实职的可能性比较小。张温的子弟年纪都不小了,让他们改学木学,或者入宫为郎,都不太合适。

    蔡珏便和张夫人商量,要不让他们去河南,找庞山民。

    张夫人笑了,眼神一睨马夫人。“阿珏,不是我熟不拘礼,出言不逊,你这可是灯下黑。找山民当然没什么问题,可是如何能有杨少府方便?张家这几年生意做得还是不错的,若是杨少府能帮忙,引他们入少府寺,岂不比去河南为吏强?”

    蔡珏正有此意,顺势向马夫人行礼,与马夫人商量。马夫人也想攀上蔡珏,当即笑道:“诰命夫人有吩咐,妾岂敢不应。说不得,我家那两个孩子以后还要请贵人多照应,尤其是马玉那孩子,从小就喜欢舞刀弄剑的,疏于管教,蒙尹夫人不弃,收在身边,也不懂宫里的规矩,还要请黄贵人指点一二。”

    蔡珏一问详情,不禁哑然失笑。真是凑到一堆了,原来马谡、马玉居然是马夫人的族子、族女。不过想想也是,襄阳就这么大,数得上的大族就他们几家,互相联姻也是正常的事。只是这样一来,操作反倒要小心些,天子虽说大度,对结党一事却反感得很。

    黄家、蔡家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不能因为一点小事搞砸了。

    蔡珏随即问起了杨家打算接驾的事。

    话音未落,几个人的神情就有了变化。她们也听到了一点风声,却不确切,听蔡珏这么一说,知道杨家的确有心,既羡慕,又多了几分看热闹的心思。

    杨仪年轻纪纪就做了少府,位列九卿,有了与蔡家、庞家争锋的意思。不过这一步却不容易跨越,弄不好会得不偿失,而蔡家、庞家也不会让他们轻易如愿,蔡珏当众问起,未尝没有这样的用意。

    马夫人笑道:“陛下当年在襄阳作战,先登鱼梁洲,再登蔡洲,洄湖也跟着沾了些恩宠。这次陛下亲征,路过襄阳,鱼梁洲、蔡洲想必都要去的,洄湖自然也不能落后。纵使力有不逮,也要尽心。这不,妾特地向夫人请教来了。”

第2509章 陛下不满意

    楼船在鱼梁洲缓缓靠岸,船上放下跳板,等候在案边的庞德公提起衣摆,刚准备登船,两列持戟郎官便踩着跳板下了船,从庞德公身边鱼贯而过,夹道而立。庞德公吃了一惊,视线不由自主的跟着郎官们移动,等他回过头来,孙策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舷口,向他招了招手,大声招呼。

    “庞公,别来无恙?”

    庞德公心情一阵激动,身后襄阳学院的学生们也跟着一片哗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难掩兴奋。天子驾临鱼梁洲,居然不等庞德公上船请见,主动问候庞德公。

    这才是真正的礼贤下士啊。

    在一群读书人激动的目光注视下,孙策快步下了船,抢先几步来到庞德公面前,拱手作揖。“庞公,我又来了,哈哈哈……”

    庞德公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含笑还礼,带着些许惶恐,连声说道:“恭迎陛下,恭迎陛下。”

    孙策托着庞德公的手臂,上下打量了庞德公两眼,欣慰地点点头。“数年不见,庞公一如往昔,可喜可贺。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庞公有山有水,此乐无极。”

    “这都是托陛下之福。”庞德公毕竟是见过场面的人,迅速恢复了平静,朗声笑道:“与山水相比,襄阳书院的读书声更能养气。陛下,容臣为陛下引见襄阳书院的贤良。”说着,一指身侧的中年书生。“此乃襄阳书院新任祭酒宋忠,字仲子,南阳竟陵(今湖北枣阳)人,博通五经,尤善易学。”

    宋忠上前行礼,一揖到底。“草民宋忠,拜见陛下。”

    孙策伸手托住,笑道:“宋祭酒虽然继任祭酒,却未必知道,这襄阳书院虽是私人书院,却是朕牵头创建的,每年还要从朕这紧巴巴的荷包里挤出不少钱。所以说,你也算是朕聘请的学者,就不用拜了。”

    宋忠兴奋地红了脸。“忠何德何能,岂敢如此奢望。身为南阳一书生,能在襄阳书院读书为学,已是天大的福份。”说着,转身从一个年轻书生手中取过一匣书,双手奉上。“这是忠新完成的《太玄经注》,敢请陛下御览斧正。”

    孙策接过书,打量了一番。书印得很漂亮,浅黄色的竹纸,深蓝色的封面,上面有漂亮的楷书题签,一看就知道是前任祭酒蔡邕的书法。

    “多谢宋祭酒赠书。斧正不敢当,朕读书少,不敢置喙,免得贻笑大方。不过襄阳书院有蔡老祭酒遗泽,学风之正毋须赘言,祭酒这大作必能留名学林,惠及后人,《艺文志》上当有一席之地。”

    “岂敢,岂敢。”宋忠眉开眼笑,躬身再拜。

    宋忠随即又为孙策介绍了綦毋闿、司马徽等人,其中还包括刚刚为他捧书的尹默。尹默字思潜,是益州梓潼郡涪县(今四川绵阳)人,在荆州求学多年,如今已经是宋忠的入室弟子,兼作助教,领一份薪水,是打算一辈子做学问了。

    孙策特地和尹默聊了几句。尹默的同乡兼好友李譔也曾求学于宋忠,但李譔后来对木学更感兴趣,转而考入木学堂,师从莫择,如今已经是南阳木学堂的中坚力量。孙策视察南阳木学堂时,见过李譔。

    尹默、李譔是益州年轻士子的代表,像他们这样在荆州求学,然后又留在荆州的人不少。从这一点上来说,孙策对平定益州很有信心,众望所归,曹操又能坚持多久,覆灭是迟早的事。

    孙策和襄阳书院的师生们聊得很开心,意犹未尽,又在江边设席,把酒临风。意之所致,天南海北,古往今来,无所不聊,直到夕阳西落,星辰满天,与江水中倒映的灯火交相辉映,煞是醉人。

    襄阳书院的师生们虽以研习经书为主,却不凡喜欢吟诗作赋的,今天躬逢盛事,心情激动,自然诗兴大发,吟上几句。孙策身边的王粲、陈琳等人也是个中好手,免不了切磋一番。也没见什么人特意招呼,一场诗会自然而生,一篇篇佳作不断传到孙策面前,眼看着一部《鱼梁洲诗集》应运而生。

    王粲抢先一步,来到孙策面前。“陛下也作一首压卷吧。”

    孙策笑着摇头。“有你们这些大才子在,何须朕多此一举,遗笑后人。”

    王粲还待再请,孙策又道:“不如这样吧,你们做诗,朕为诗集题签,再命人配图,如何?”

    王粲见孙策的确没有作诗的兴趣,没有再说,与陈琳等人商量挑选哪些诗文入集去了。孙策叫来刘和、孙匡以及徐华等人,把为诗集配图的事说了一下,让他们根据诗意,各自作画,将来刻印在诗集中。

    刘和、孙匡心无旁骛,拜蔡邕、蔡琰为师,研习绘事多年,已经有相当的水平。纵使不能和蔡邕父女这样的天纵之才相提并论,也算是业内高手。博物图鉴都出了好几部,平时也为一些书籍画插图,这个任务自然难不倒他们,欣然从命,分头准备去了。

    他们刚走,黄月英又凑了过来,眼神发亮。“陛下没做诗?”

    “你就别凑热闹了,我杀人还算在行,做诗不行。”

    “陛下太自谦了。”黄月英在孙策身边坐下,双手抱腿,仰头望天。“当年的‘兴亡百姓苦’可是极好的,后来的‘前不见古人’也极佳。说起来,十二殿中,臣妾最早认识陛下,陛下却没有送臣妾一首诗,想想真是有些遗憾。当初怎么就没想到呢,到底还是读书少啊,白白错过了留名青史的大好机会。”

    孙策无声而笑,拉过黄月英的手轻轻抚着,幽幽说道:“你在青史中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何须借诗之力?诗文歌赋,终究不过是纸上烟云,哪里比得过开创一代风气的壮举。你若是真想诗文留名,找个机会,办个宴会,请翰林院的才子们一起吟诗作赋,为你歌功颂德,出上几本诗集,还不是小菜一碟。”

    黄月英转头看着孙策,嘴角微挑。“陛下,此诗非彼诗。臣妾的功德再大,毕竟还是个女人,难免有些小心眼。其他人有诗,臣妾没有,这心里总是缺点什么。”

    孙策翻了个白眼。一向粗线条的黄月英小资起来,着实让人吃不消。他拍拍额头,作苦恼状。

    “容朕三思,容朕三思。”

    黄月英见孙策让步,得意之余不忘调侃孙策。“陛下有才,再思可矣,何必三思。”

    孙策正在冥思苦想,小桥从一旁窜了出来,扑到孙策身边,趴在孙策膝上,楚楚可怜地看着孙策。“陛下,臣妾也要。”

    “还有臣妾呢。”尹姁也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侍女,一个提着大壶,一人捧着杯盏。“来,喝两口凉茶消消暑再想,看陛下额头都冒汗了。”话音未落,自己便笑出声来。

    黄月英、小桥也跟着笑了,小桥还故意用手摸了一下孙策额头。“唉哟,真是呢,看这一头汗。”

    “不准你们欺负我父皇。”大双、小双赶了过来,挤开小桥,一左一右护住孙策。大双叉着腰,稚声稚气地说道:“作诗好难的,每次蔡先生安排作诗,大双都吃不下饭。”

    小双抚着孙策的胸口,连声安慰。“父皇不怕,父皇不怕。”

    孙策笑得打跌,将两个女儿搂入怀中,狠狠亲了一口。“还是闺女疼我,她们就知道欺负父皇。”

    小桥悻悻的翻了个白眼。“果然是亲生的。”

    众人忍俊不禁,笑作一团。

    ——

    孙策在鱼梁洲住了几天,每天接待请见的臣民,迟迟没有移驾的旨意。

    蔡洲就在下游不远,视线可及之内,蔡讽几次来请,孙策却没有过洲的意思,更别说沔水西岸的杨家洄湖。蔡讽有些慌了神,只得再次向蔡珏问计。蔡珏也有些搞不清状况,派人找到黄月英,希望黄月英出面探探孙策口风,求个准信,看他究竟什么时候巡视蔡洲。

    为了接驾,蔡洲花费了大量钱财、精力维修、整饰,这些天更是不敢掉以轻心,里里外外的打扫了无数遍,每个人都高度紧张,生怕自己负责的区域出错,误了迎驾的大事。身为家主的蔡讽更是如此,再这样下去,蔡讽弄不好会因体力不支而病倒。

    七十多岁的人了,平时又养尊处优,运动极少,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黄月英不想管这事,却又推脱不掉,只好硬着头皮来找孙策。孙策正在江边看水师将士进行日常操练,听完黄月英所言,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蔡洲,咧嘴一笑。

    “不敢去。”

    “不敢?”黄月英有些惊讶,却不放过任何一个调侃孙策的机会,眼波流转,掩嘴笑道:“还有陛下不敢的?当初你只有几千兵,一样攻破了蔡洲,如今手握雄兵数万,却怕了?”

    这是她的家乡,回到这里,她就像回到了十年前,面对的不是君临天下的陛下,而是那个年轻俊朗,甚至有几分轻佻的少年将军,而她也不是大吴木学堂祭酒,两个孩子的母亲,还是那个十二岁的垂髫少女。

    “不是怕拿不下蔡洲,而是手里没有做生意的本钱。”孙策靠在点将台栏杆上,神情轻松。“蔡家装修庄园,又储备了大量的物资,据说连市面的酒价都因此涨了不少,这本钱肯定花得不小。我若登门拜访,见面礼小了,拿不出手啊。”

    黄月英哑然失笑。

    “况且还不是一家,去了蔡洲,能不去洄湖吗?去了洄湖,其他家来请怎么办?都去,我没这么多时间。不去,厚此薄彼,将来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波折。阿楚啊,你不知这里面有多少学问,比木学麻烦多了。你看我这头发,一掉一大把,都快秃了。”

    听得孙策叫她乳名,黄月英脸上发烫,转身伏在栏杆上,佯装看风景。“咄,你还掉头发,那头发又黑又亮,好得女人家都羡慕。唉,陛下,要不你把这养发的方子告诉我,就算是对蔡家的赏赐了,如何?”

    “养发的方子你不知道吗?”孙策凑了过去,挤挤眼睛,压低声音坏笑道。

    “去去去,又没好话。”黄月英笑着推开孙策,伸手撩起头发。“那你打算怎么办?”

    “过些天,把襄阳附近的大族、百姓代表聚在一起。有些话,说在当面比较好一些。”孙策收起笑容,轻拍栏杆。“治国,还是要多用阳谋,少用阴谋。”

    黄月英眼神闪烁。“陛下这次要再来一次论道鱼梁洲?”

    孙策点点头。

    黄月英心中微凛。以她对孙策的了解,孙策此番举动,必是对荆襄大族不满,这才要郑重其事的聚集襄阳附近的大族和百姓代表,敲打一番。

    她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原由,不由得担心起来。她考虑了一会,试探地说道:“陛下,是否要让他们做些准备,以便陛下垂询?”

    “你告诉他们一声就是了。”

    黄月英松了一口气,躬身施礼。“唯。”

    ——

    天子不去蔡洲,也不去洄湖,反而要在鱼梁洲上的襄阳学院召见襄阳百姓代表,这让很多人都很意外,心中忐忑。

    这表明天子对襄阳人不太满意,他在南阳时可不曾如此。

    蔡讽顾不上多日的准备付之东流,白花了一大笔钱,打算连夜邀请杨介、庞德公等人到蔡洲商议对策,却被蔡珏阻止了。

    这两人不会帮忙,只会看蔡家笑话。

    庞德公比较淡定。鱼梁洲虽说不是庞家产业,但他迎接天子时和天子交谈多时,已经有了足够的面子,天子去不去庞家并不重要。

    杨介会有些失望,但失望有限。洄湖只是做了简单的清扫,并没有大兴土木。天子去,他求之不得。天子不去,他也没什么损失。更何况现在这种情况,天子连蔡洲都不肯去,洄湖自然更不指望了。

    虽然不喜欢父亲蔡讽的势利,此时此刻,她却不得不出面张罗,维护住蔡家的脸面。

    反复询问了黄月英与天子所说的每一句话,蔡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她对蔡讽等人说道:“你也不用太担心。蔡家虽然不能让天子满意,却也没做什么让天子不满的事。”

    蔡讽一时没反应过来,急声问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蔡珏哼了一声:“蔡家若是让天子不满,你连与会的资格都不会有。既然天子要邀请你与会,自然是还有得商量。”她看看在院子里骑木马、荡秋千,玩得不亦乐乎的两个孩子,嘴角挑起一丝浅笑。“不管怎么说,蔡家毕竟是和皇家血脉有一丝相通的,算是外戚。陛下重阳谋,岂会对亲人下手。”

    蔡讽想了想,觉得有理,长出一口气,放松了许多。

    ——

    “蔡老翁这次亏大了。”杨介抚着胡须,放声大笑。

    杨虑、杨仪交换了一个眼神,也不禁笑出了声。蔡讽为迎驾做了那么多准备,结果天子根本不踏足蔡洲一步,蔡家花的钱全扔进沔水了。

    “威公,陛下究竟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杨仪点点头,又摇摇头。“陛下高瞻远瞩,他的心思又岂是我能猜得到的。不过既是阳谋,自然有规律可循,梳理一下陛下推行新政以来的种种举措,总能窥出一些端倪。”

    杨介欣慰地看着杨仪。他原本最喜欢长子杨虑,对杨仪沉迷会计之术不太满意,如今却反了过来。杨虑醉心医学,无意仕途,杨仪却官运亨通,未到而立之年就官拜少府,这样的事也就是在立国初期可能实现,以后再也不可能出现了。

    仅此一点,杨家就足以自傲,否则也不会生出和蔡、庞两家争一争的念头。

    “你们可知道,天下最有钱的人是谁?”

    杨虑噗嗤一声笑了。“这还用说,当然是陛下了。整个天下都是他的,还有谁能和他比?”

    杨仪笑笑,摇了摇头。“答案是对的,但理由不对。”

    “哦?”杨虑好奇心大起,就连杨介都闭上了嘴巴,凝神听杨仪解释。

    “陛下是天下最富有的人,但不是什么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之类,而是因为他掌握着几个大生意。陛下自己不做生意,可是后宫的夫人中有好几个手握重金,随时可以为陛下提供数十万金。”

    “这么多?”沉稳如杨介也不由得倒吸一口气。杨家所有的资产加起来不过千金,大部分还是固定资产,手头的现钱不到两百金。后宫几个夫人随时能拿出数十万金的现钱,这太吓人了。

    “具体的数字,我不能说。”杨仪轻笑一声。“我就提醒你们几点,皇后姊妹与汝颍大族合伙经营各种奇珍异宝的生意,天下奢侈之物,至少有三分之一在她们的控制之中,每年有多少入账,你们可以想象。此外,尹夫人控制着天下最大的药行,麋夫人控制着辽东方向的海商,还有近半的海盐生产。甄夫人经营茶叶、海货,在会稽有大片的茶山,每天都有一艘满载的海船归港。黄夫人主掌木学堂,和冯夫人早就投资织坊,可以这么说,荆襄的每一架织机,只要开机织布,都有她们的利润。”

    杨介连连点头。这些事他之前也听说过,只是没想那么细,此刻听杨仪一说,他算是明白了。孙策不做生意,但后宫的夫人们生意做得极大。杨仪是少府,相当于天子的私人账房,对这些自然一清二楚。

    “陛下有钱,可是陛下不尚奢侈,反倒有些吝啬。他的钱都用来投资,或者用在虽然无厚利可图,却有利民生国运的事情上。比如资助学者印行专著,资助木学堂的研发,还有修桥铺路这些有益民生的事。汝南直通冀州的商路中就有陛下的钱,只不过是以袁夫人、麋夫人的名义投的。”

    杨虑忽然叫了一声:“这么说,南阳本草堂的几种新药研究也是陛下推动的?”

    “这个我不太清楚,陛下直接经手的事很少。”杨仪眉头微蹙。“南阳本草堂最近有什么新药吗?”

    “不仅有新药,还有手术方法,有的还是和华佗一起研发的,其中效果最好的有两种,一种叫麻沸散,一种是酒精。有了这两样东西,伤员救助的成功率能提高好几倍。”

    杨介若有所思,一声长叹。“我明白了。陛下之所以对襄阳诸家不满,或许是因为我们几家虽然富了,却不会用钱。这十几年来,所有的生财之道还是陛下当初给的那些,没有一件是自己找的,也没能对襄阳的普通百姓有什么帮助,反倒助涨了奢侈之风。富而不仁,与新政爱民之意相违,陛下岂能满意。”

    杨仪想了想,深以为然。“还是父亲一语中的,我也是此刻才真正明白陛下为什么常说那句话。”

    “什么话?”

    “会赚钱不是本事,会花钱才是本事。”

    杨介抚着胡须,沉吟良久。“没错,我们都是不会花钱的浊物,蔡讽尤其如此。花那么多钱大兴土木,结果弄巧成拙。”他转身对杨虑说道:“威方,你什么时候能出师?”

    “张祭酒说,我已经可以独立行医了。”

    “那你回襄阳来,我们在洄湖建个医堂,你坐堂行医,再招一些百姓子弟做学徒,免得他们去南阳求学不方便。最重要的是请一些对医术感兴趣的读书人来做研究,最好能将南阳本草堂的医书都抄录一份,你去和张祭酒商量一下,请他派一些人过来帮忙。如果他本人愿意来授课,不管他要多少钱,我都给。”

    杨虑喜出望外,连声答应。“父亲,这可太好了,我明天就回南阳。”

    “什么明天?现在就走。”杨介眼睛一瞪。“既然陛下放出风声,能猜出他用意的就不仅是我们父子。虽说你是张祭酒的入室弟子,有些便利,却非万全。万一有人出高价,从南阳本草堂请人来主持,我们后悔就迟了。尤其是那个蔡老翁,他丢了这么大的面子,若有办法争回来,顺便踩我杨家一脚,岂会放过?”

    杨介用力一拍椅子扶手。“这是我杨家翻身的好机会,千万不能错过。”

第2510章 终于上道了

    杨虑连夜赶回南阳,杨仪则留在洄湖,与杨介谈了半夜。

    杨仪入仕以后,父子俩聚少离多,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杨介从杨仪口中了解到了很多朝廷的事,杨仪自己也认真的反思了一回,有了不少新发现,很多以前觉得模糊不清的东西一下子清晰起来。

    第二天一早,他辞别杨介,赶回鱼梁洲,借着销假的机会,向孙策汇报了杨介的决定。

    听说杨家要在洄湖建医堂,孙策很满意。医学的重要性毋庸置疑,虽说每个县都有本草堂,却还是不够,尤其是襄阳这样的大县。建个医堂,带些学徒,既能治病行医,又能研究学问,还能培养一些医士,解决一部分读书人的就业问题,可谓是一举三得。

    “可曾有名?”

    杨仪福至心灵,立刻说道:“臣冒昧,敢请陛下赐名。”

    孙策略作思索,回头问一旁的王粲。“仲宣可有好名?”

    王粲笑笑。“不如沐旸堂吧。”

    “哪两个字?”

    “沐乎春水,日出旸谷。”

    孙策还没反应过来,杨仪已经明白了这两个字的妙处,赞了一声:“令君有捷才,名不虚传。”他又拱拱手,笑道:“臣斗胆,敢请陛下赐字。”

    孙策指指杨仪,哈哈一笑。“威公,你这可是得寸进尺啊。”

    杨仪笑道:“陛下有言,当进则进,不可迟疑,贻误战机。臣这也是见机而动啊。”

    孙策大笑,站起身。王粲赶上前一步,铺开纸。杨仪打开案上的砚盒,取出一只大笔,蘸饱了墨,双手递到孙策面前。孙策接笔在手,凝思片刻,一挥而就,三个元气淋漓的大字出现在上好的竹纸上。

    孙策退后一步,命王粲、杨仪举起刚写好的字,仔细看了看,非常满意,又悬肘凌空,题上“江东孙策题”五个字,对杨仪说道:“威公,满意否?”

    能得到天子题字,杨仪已经喜出望外,再看到“江东孙策”这四个字,他更是欢喜得说不出话来。天子御笔,却如此署名,这是放低自己的地位,表示对杨氏医堂的推崇,是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王粲看在眼里,心里有些酸溜溜的,杨仪这一次可真是占了先了。天子虽说有明诏,不用避讳,但如此自称还是不多的,尤其是题写在杨氏医堂的匾额上,以后要挂很多年,让无数人看到。

    这是多大的荣耀啊,怎么就让杨仪这守财奴捡着了。

    “少府卿,医堂关系生死,你们可要以仁心行仁术,妙手回春,不能辜负了陛下的期望。”

    杨仪笑得合不拢嘴,小心翼翼的将字收好,拱手道:“这是自然。我杨家建医堂,就是感激陛下新政,投桃报李,略尽绵薄之力,岂敢为区区浮财,昧了良心,污了陛下清誉。”

    孙策放下笔,在一旁的水盆中净了手。“威公,有你这番话,朕就放心了。带句话给你兄长,良相不用多,十年出一个就够了,良医却不嫌多,希望他在医术上勇猛精进,将来做一代名医。”

    “唯!臣一定如实转告,时时督促。”

    ——

    杨家要建医堂,还得到了天子的题字,这个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就在襄阳传开了。

    蔡讽气得大骂。这杨介反应这么快,出手这么果断,自然是处心积虑的要抢蔡家的风头。

    “这竖子只知争强好胜,同室操戈,却不知中了别人的计!”

    蔡珏一听就不乐意了。谁是别人?要说与陛下亲近,蔡氏可比杨氏近多了。你自己想错了念头,被人抢了先,反过来责怪别人,这哪里还有一家之主的气度。照这样下去,襄阳蔡氏被人赶上是迟早的事。

    蔡讽也觉得形势严重。想超过蔡氏的人太多了,没有杨氏还有庞氏,没有庞氏还在其他实力略逊一些的小家族,比如最近动作很多的宜城马氏。甚至一些习氏、蒯氏支庶都按捺不住,想放下仇恨,重新崛起。死的已经死了,活的还得活啊。眼看着一个个家族借着新政的机会,如雨后春笋般的崛起,这些老资格的大族又岂能自甘寂寞。

    品尝过富贵的滋味,又有几个人能固守清贫。

    蔡讽和蔡珏商量。蔡珏反复想了想,反倒建议蔡讽不必太急。蔡氏这几年发展得很快,已经不仅是襄阳首富,称荆州首富都绰绰有余,足以跻身天下富豪之列。对蔡家来说,求财不应该再是重点,如何提升品位才是关键。

    说得直白点,一是要有文化,二是争取封爵,尤其是后者。

    襄阳蔡氏在军中没什么力量,想靠军功封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文官当然也可以封侯,但文官只有做到三公才有封侯的可能,对蔡家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襄阳蔡氏被其他家族赶上甚至超越只是迟早的问题。

    就此而言,黄氏已经将蔡氏甩在身后——黄承彦父女都有爵位——而且这个差距会越拉越大,庞氏也小胜一筹——庞统已经凭军功封了侯。

    有很多事不能细想。蔡讽原本做个襄阳首富还很开心,被蔡珏这么一分析,顿时觉得自己除了有钱,什么也不是,彻头彻尾一个土财主,而且找不到解决之道,心里别提多郁闷了。再一想庞德公受到天子礼遇,杨氏医堂还没开张就得了天子手书的匾额,更不是滋味。

    蔡珏不忍见老父如此沮丧,可是她自己也想不出妥善的办法。封爵是大事,即使天子也不能随意封拜,否则会引起朝政混乱。她虽然聪明,毕竟不是官员,对细节不甚了了,只能向黄承彦求助。

    她当然可以通过黄月英直接向天子进言,可是这样做的风险太大。蔡氏固然重要,若是影响了女儿和孙子、外孙,她是绝对不允许的。

    蔡珏派人到鱼梁洲,将情况转告黄承彦,请他想想办法。

    黄承彦也觉得棘手。孙策对爵位极为重视,轻易不封爵。原因很简单,官位不能继承,爵位却是可以继承的,一旦封了侯,轻易不能夺爵。孙策希望与大臣以礼相待,不愿祸福由心,轻易赐爵后又随意剥夺。也正因为如此,吴国的爵位诱惑力极大,以至于南阳大族不惜血本地支持黄忠作战,封几个侯。

    以蔡家的情况,封侯的确不容易。

    就算蔡家想和他们父女一样,以学术封侯,也不太现实。蔡家没有这样的人才。

    黄承彦找来黄月英商量,两人合计了半天,还是没办法。

    黄月英回到内营,本想直接回自己的营帐,一眼看到步练师从不远处走来,灵机一动,向步练师招了招手,将她请到帐中,向步练师请计。

    步练师权衡了很久,摇摇头。“虽不能说封爵绝无可能,却也难度不小,短期内没有解决之道。要想解决蔡家的问题,当另寻他法。”

    “说来听听。”黄月英笑道:“若是能成,将来少不得大礼重谢。你也知道的,我外家不缺钱。”

    步练师也笑了。蔡家有钱是人所共知的,这份礼不会薄,能解决步家不少问题。

    “襄阳三姓,蔡家有钱,庞家有才,杨家的钱不如蔡,才不如庞,所以一直屈居其后。这次为什么能得到陛下赏识,不仅赐字,而且还题了名讳?不是因为杨家的医堂有多大,而是他们所做的就是陛下希望他们做的。蔡家本来也可以建医堂,只是慢了一步而已,其实影响并不大。不建医堂,还可以建别的堂,只要这个堂是有利民生,合乎陛下新政主旨即可。”

    黄月英灵光一现,笑出声来。“练师,还是你头脑清晰。你看我,这么简单的事居然没想明白。要说这些事,谁能比得过蔡家。这些年,蔡家一直在做这样的事,只是没有正式建堂罢了。”

    “姊姊不必自责,当局者迷罢了。”

    黄月英笑嘻嘻地拉着步练师的手。“一事不烦二主,你再帮我想想,蔡家做什么最合乎新政主旨。”

    步练师歪着头,沉吟片刻。“农事。”

    “农事?”黄月英大感意外。她本来还以为步练师会建议蔡家做与船有关的行业呢,毕竟蔡家这些年资助她造船,也得到了不少技术转让,积累还是有的。

    “民以食为天。陛下为亲征大费周章,不就是因为粮食供应不足?一旦天下太平,人口滋生,地却不见增多,如果不能提高粮食产量,大吴的户口不会比故汉更多。要想养活更多的人,就要提高粮食产量。这个问题现在还不急切,但陛下目光长远,很可能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只是等待合适的机会和合适的人。”

    “蔡家也没人啊?”

    “令堂不就是一个最合适的人选?花草和五谷差不多,令堂能培育出那么多奇花异草,转而研究粮食应该不难。再者,蔡家有大量的海外生意,若能留心海外有哪些作物,引入大吴,就像当年博望侯凿空西域,引入胡麻、胡瓜等物一样,功德岂不比只能赏玩的花草更大?”

    黄月英斜睨着步练师,忍不住笑出声来。“练师,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怪不得你能在陛下身边掌文书,你的见识足以让很多须眉男子甘拜下风。我阿母侍候花草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想过去研究研究粮食的问题。我阿舅从海外运了好么多奇珍异宝回来,唯独没留神过作物。”

    步练师笑而不语。

    黄月英想了想,又道:“近朱者赤。你这是在陛下身边久了,想事情的习惯都和陛下一样,看得更远。”

    步练师承受不住,求饶道:“姊姊,你放过我吧。我如何敢和陛下相提并论。”

    黄月英莞尔。“你可别这么说。如今这宫里十二殿,能为陛下肱股的人可不少,你自有你的长处,不必自谦。还有啊,你也不能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政务上,该想想自己的事了。”说着,有意无意地瞥了步练的小腹一眼。

    步练师心领神会,顿时红了脸。

    ——

    蔡珏收到黄月英的回复后,颇受启发,甚至有些自责。

    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

    蔡珏与蔡讽商量了一番,决定筹建一个齐民堂,堂址就在蔡洲。请一些精通农事的士子来做研究,再从蔡家子弟中挑选一些还算聪慧的跟着学习,先从梳理古籍开始,再对现有的作物、农事进行记录、整理,并由蔡瑁收集海外的相关信息,看看有哪些产量高,又适合中原种植的作物可以引进。

    齐民即编户齐民,表明这些学问就是为普通百姓谋福利。比起杨家的沐旸堂典雅中暗藏杨氏勃兴的精致,齐民二字直白而质朴,最与新政主旨吻合。

    主意一定,蔡讽就迫不急待的来到鱼梁洲请旨,希望天子能题写堂名。如果能莅临蔡洲,为齐民堂揭幕,那就更好了。

    孙策既意外,又得意。

    以他对蔡家的了解,他们想不出这样的主意。理由很简单,蔡家不缺钱,不缺粮。蔡珏花了那么多精力研究花花草草,唯独没想过研究粮食。荆襄的粮价一涨再涨,蔡家的酒却越酿越多,根本没受影响。

    这些不知民间疾苦的土豪们突然关心起粮食产量,还大张旗鼓的投入重金进行研究,自然是感受到了压力,不得不得挖空心思,寻求突破。

    而这也正是他希望的。指望刚刚吃饱饭的普通百姓进行技术革新是不太现实的,这些衣食无忧,有钱有闲的人才应该去做这样的事。如果把赚来的钱和大量的时间都花在奢侈浪费上,未免太可惜了。

    经过一番软硬兼施,这些人总算上道了。

    孙策不仅为齐民堂题写了堂名,还向蔡讽推荐了几个人,其中就包括籍田令鲜于程。

    鲜于程屯田多年,对农作物很熟悉,因功就任大司农寺的籍田令。按照孙策的想法,原本是打算委任他做大司农的,只是这人专业技术很高,情商却一塌糊涂,几乎和每个同僚都吵过,首相张纮、计相虞翻都认为他只适合做具体事务,不适合管理政务,便授了籍田令。

    鲜于程本人无所谓,孙策却觉得有些惋惜。江东那么快能成为他的根据地,鲜于程功劳不少,只做一个籍田令太委屈他了。可是张纮、虞翻的意见也有道理,鲜于程真不适应官场。让他在蔡氏齐民堂担任祭酒,做他专心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再领一份丰厚的报酬,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个解脱。

    ——

    十月初十,孙策在襄阳书院召见襄阳大族及百姓代表,襄阳书院的师生也全部与会。

    一直没机会见到孙策的辛评、秦宓收到消息,通过尹默提出请求,希望能列席这次会见,哪怕以普通士子的身份也行。

    孙策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收到许可,憋了一肚子怨气的秦宓立刻展开了行动,了解可能的议题,准备在会面时发言。关羽虽然派马良随行保护,却没有禁足,而这件事也不是什么秘密,秦宓到蔡家酒楼坐了半天,既满足了口腹之欲,也收集到了足够的信息,回到驿舍后便回了自己房间,埋头整理。

    辛评却不以为然,回屋后就呼呼大睡,一夜无梦。

    第二天起床,两人在堂上相见,秦宓的脸色有些灰败,顶着一对黑眼圈,有点像益州山里的食铁兽。只是眼神不太像,充满血丝里的眼睛杀气腾腾,一副要与人决斗的模样。

    辛评苦笑。“子勅,你这又是何苦来哉。意气之争,何益于事?”

    “士可杀,不可辱。”秦勅咬牙切齿,恨恨地说道:“我等奉命出使,吴国君臣数日不见,失礼之至。若不能面折一番,如何有脸面回复使命。”

    辛评很不高兴。秦宓只是副使,他才是正使,秦宓这么说,等于当面指责他有辱使命。“久闻子勅辩才无碍,未逢敌手,这次出使可谓是正当其会。吴帝虽不读书,却也是善战之人。”

    秦宓哼了一声,不理会辛评的明嘲暗讽。相处这么多天,他已经对辛评不报什么希望了。这人根本不在乎使命不使命,他只有一个念头:向吴帝称臣。至于蜀国,至于益州,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两人用完早餐,早早的出门。

    他们本以为自己来得挺早,出了门才知道自己太迟了。刚出襄阳西门,路上就随处可见三五成群的行人,有戴进贤冠、穿儒衫,大袖飘飘的读书人,也有头戴布巾、穿着短衫的普通百姓,还有一些颤颤巍巍,走路都打晃的老者,咧着没牙的嘴,嚷着要去见见几百年才出一个的圣君,开开眼界。

    秦宓很无语,也没心思关注,登上马良安排的船,直奔鱼梁洲而去。

    船驶出檀溪,转入沔水,秦宓眼前一空,顿觉神情气爽。他长出一口气,左顾右盼,却见一艘狭长的小船从上游飞驰而来,船舷两侧一人高的轮桨飞速旋转,击打着水面,掀起白色的浪花,没一会儿就到了秦宓的面前,又迅速把他们甩在身后。

    秦宓吃了一惊。“这是什么船?”

    马良没有回答他,看着远处的船,眉头轻蹙。

    他看得清楚,这是一艘传递消息的候船,如此急迫,怕是汉中战场出现了新情况。

第2511章 秦宓(大明厚德小明载物盟主加更)

    襄阳学院。

    孙策坐在后堂,对面坐着李儒。

    李儒头发虽然大半已白,气色还不错,甚至比上次见面还胖了些。他一边喝着茶,一边吃着点心,吃得也不多,一样尝了一点就放下了,再也没有看一眼这些精心制作的食物。

    “陛下,凉州易动难安。一旦刀兵再起,眼前的大好局面只怕又要毁于一旦。还望陛下三思。”

    李儒不紧不慢,语气淡淡,仿佛说的不是战争,不是涉及到几十万人的生死,而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孙策静静地看着李儒,心中多少有几分惊讶。如果不是知道李儒的底细,他根本无法将眼前这个气定神闲的老儒生和董卓联系在一起。

    看来他是真的的放下了。什么荣辱,什么富贵贫贱,都成了过眼云烟。

    李儒突然出现在这里,是为凉州百姓请命而来。关中平定后,他就离开了南阳,返回冯翊老家,闭门读书。贾诩多次派人来请,他也没有动心,后来荀彧再入关中,主持新政,特地在冯翊与他见了一面,希望他能去凉州看看,安抚董卓旧部,尤其是牛辅,他这才重新出山,到凉州走了一圈。

    总体来说,凉州渐趋安定,但问题也不少。

    根本的问题还是凉州穷,土地少,户口少,经不起折腾。平时无事,只要管住官吏,不准他们骚扰百姓,处理汉羌事务时一碗水端平,就算有事也是小麻烦。一旦发生战事,脆弱的平衡必然被打破,一旦百姓失去生计,各种骚乱就如野火,随时可能燎原。

    眼下的潜在的战事危险有两个:一是一心要报仇的阎行夫妇,一个是一心想西进立国的刘宠父子。

    李儒不远千里赶来,就是希望孙策能够出面节制这两人,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打破凉州难得的安宁。

    “文优先生从南阳来?”

    “是。”李儒点点头。“儒明白陛下的难处,却还是不得不说。且凉州不是中原,凉州人性子野,崇尚气力。刘宠、阎行皆是陛下旧部,陛下若出面训诫,他们不敢不听。”

    孙策无声地笑了。“想开战的只是他们吗?牛辅不想封侯?”

    “想自然是想的,只是不像南阳人那么迫切。”李儒也笑了。“凉州离朝廷太远,就算没有爵位,只要有实力,一样有地位。”

    孙策想了想,不得不承认李儒说的有道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凉州人的确和南阳人不太一样,朝廷对他们的影响有限,最多是锦上添花,更多的时候还是凭实力说话。

    “先生在襄阳住几天,待我与相关人等商议一下,再给你答复。”

    “唯!”李儒拱手作揖,起身告退。他也清楚,这件事不可能由孙策一句话解决,孙策能答应他考虑就已经不容易了。

    李儒刚刚退下,张温快步走了进来,递上一封紧急军报。孙策接过一看,眉头顿时一皱。

    文聘急报,钖县、上庸发生叛乱,刚刚运往前线的军用物资被劫。据初步判断,可能是上庸的申耽、申仪兄弟所为,而且背后有蜀国奸细的影子。

    这批物资是刚刚筹集的,主要供给正在巴西作战的黄忠,还有一部分是为攻取南郑准备的。这批物资被劫,对前线的军心士气影响很大,处理不好,会有崩盘的可能。文聘正在全力追查,但他兵力太少,力不从心,短时间内很难追回前线急需的物资,只能向襄阳求援。

    预料中的问题终究还是出现了。黄忠主力突进太快,后方兵力空虚,给了申氏兄弟可趁之机。

    孙策随即命人请来沮授、郭嘉等人,让他们商量一下,拿出解决方案。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也整理了一下情绪,出了后堂。

    襄阳学院宽大整洁的讲堂上,襄阳书院的师生在讲坛两侧就座,庞德公、宋忠等人正聚在一起,谈笑风生。正面的庭院中摆了上百张坐席,大族和百姓代表各自入座,庭院外的广场上站满了人,院墙上、树上都坐了不少人,乌泱泱的人群几乎一直延展到江边,就连江对面的岸上都能看到三五成群的身影。

    孙策怀疑襄阳县的百姓就算没有全来,至少也来了一半。

    孙策刚刚登上讲台,在青盖伞下站定,欢呼声便如潮水般的涌起,一浪超过一浪,渐次传播开去,一直传到江边,停上江上的战船都似乎受到了影响,战旗飘扬,飘飘欲飞。

    “万岁——”

    “万岁——”

    孙策抱拳,环顾四周,面带微笑,微微欠身施礼。

    这是百姓之间常见的礼节,并非天子接见群臣的礼仪,不仅孙策身后的群臣尴尬,就连庭中的百姓都看出了问题,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

    欢呼声停了,场面有些冷。

    一个略带四川口音的声音在墙角处响起。“堂堂天子,如庶人匹夫一般拱手作揖,不嫌失礼么?”

    刹那间,无数道目光看了过去,人群散开,露出一个略显孤单,却如劲竹一般不屈的身影。

    孙策微微一笑,转身命人撤去头顶的青盖伞。青盖伞是天子仪仗,不仅仅是用来遮阳。不过金秋十月,阳光灿烂,遮阳也是必要的。负责执伞的郎官有些不解,迟疑了一下,见孙策态度坚决,还是撤下了伞。

    孙策再次抱拳,朗声道:“今日登襄阳书院之讲堂者,非是天子,正是一匹夫也。”他提高了声音,大声说道:“江东孙策,见过襄阳父老!”

    庭中大族和百姓代表听了,眉飞色舞,齐声叫好。

    蔡讽抚着胡须,频频点头,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陛下亲民,难得难得。”

    杨介立刻跟上。“不愧是几百年一见的圣君,非俗人可比。”

    有人补上一刀。“也非俗人也能理解。”说着,不加掩饰地看向墙角,得意与鄙夷齐飞。

    在这一片叫好声中,那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尊卑失序,何美之有?唉哟!”却是被人硬生生掐断,后面的声音含糊不清,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巴。

    孙策抬起双手,往下轻轻一压,庭中顿时鸦雀无声,那个含糊的声音却变得清晰无比,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人群再次散开一些,露出尴尬的辛评和秦宓。辛评一手箍着秦宓的腰,一手捂住秦宓的嘴,因为用力,脸憋得通红。见众人看着他们,辛评讪讪的松开了手,不忘低声吩咐秦宓几句。

    秦宓一振衣袖,视而不见,一双通血的眼睛死死盯住讲台上的孙策。

    孙策迎着秦宓的怒视,含笑点头。他知道秦宓是谁,关羽早就派人画了画像,送到他的面前。他也知道秦宓今天会来,而且一定会找碴生事。

    但他没有问秦宓姓名的兴趣,虽然他知道秦宓一定希望他问,以便大声报出自己的姓名、籍贯,好名正言顺的代表益州和蜀国。

    可是他不想给秦宓这样的机会。

    “尊卑固然有序,却非天然不变,而是因时因地因人而异。”孙策不紧不慢,声音也不算特别响亮,却能将每一个字都送入庭中众人的耳中,宛如金钟玉磬,让人一听就觉得浑身舒坦。

    秦宓也不禁吃了一惊,顿时想起一个人来,脸色不由得变了变。

    孙策也不理会秦宓,接着说道:“比如我,初平二年,我初到襄阳时,年不过十七,官不过校尉,何尊之有?登鱼梁洲,被庞公拒于门外。登蔡洲,又吃了蔡公的闭门羹。十二年后,再到襄阳,庞公、蔡公皆以为我为贵客,与十二年前岂是一般?”

    台下众人相顾失笑,庞德公、蔡讽有些坐不住,连忙起身请罪。

    “老朽眼拙,不识陛下,死罪死罪。”

    “讽愚昧,悔不当初。”

    孙策摆摆手,示意他们就座。“二位何错之有?换作我,有人不请自来,我也是要拒之门外的。我与二位的区别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我不想见的人,就可以不见。就算他已经到了我面前,我也可以将他打出去。”

    说着,孙策嘴角微挑,看着秦宓,毫不掩饰随时动粗的可能。

    秦宓本想反唇相讥,被孙策看了一眼,莫名地心中一紧,居然没说话。

    孙策收回目光,接着说道:“再比如,在朝堂之上,我是天子,纵使是太后见我,也不能失礼。回到后宫,我便是家人,看到太后,我不能失人子之礼。以此而论,尊卑岂是不变之铁律?”

    孙策顿了顿,接着说道:“襄阳书院乃是私家书院,并非官府之地,自然可以只论学问,不依朝廷礼制。常言道,学无长幼,达者为先。我本武人,虽年近而立,奈何学问有限,与书院贤良、襄阳父老相见,有所请益即可,又何必摆出皇家威严,掩我学问不足之怯?”

    襄阳书院的师生极是受用,相顾点头,表示赞同孙策的看法。

    秦宓虽然也欣赏孙策的态度,却不愿就此放过。他咽了一口唾沫,润润嗓子。一夜未睡,他虽然亢奋,却掩饰不住身体的疲惫,尤其是嗓子。本来还没什么感觉,听了孙策的声音之外,顿时觉得自己的声音粗砺如石,格外难听,有失君子如玉的风度,反被一个武夫比了下去。

    “如足下所言,尊卑因人因时因地而异,那岂不是人人可以称王,个个可以称帝,只不过是换个地方,换个时间而已?”

    说着,秦宓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辛评,做出了避让的准备,免得再像刚才一样被辛评踹一脚。

    辛评听了半句,就知道要坏,本打算抢上来阻拦,转念一想又放弃了。

    既然秦宓作死,就让他死吧。

    不得不说,秦宓这一句还是很精准的,直指吴国新政要害。

    秦宓说完,堂上堂下一片寂静。襄阳书院祭酒宋忠咳嗽了一声,长身欲起,却被孙策及时阻止。

    孙策环顾四周,看着众人各异的神情,脸上笑容不变。吴国朝野对这个问题一直有分歧,在汝阳时,就有不少人提出恢复天命论,解决政权合法性的问题,只是他一直没有正面答复。

    有些问题迟早要解决的,与其糊弄掩饰,倒不如存疑。

    有控制的讨论不会颠覆新生的大吴政权,一味压制反倒可能埋下祸根。汉武帝引用杂化的儒术来证明自己的合法性,结果西汉亡于看起来更合法的王莽。光武帝引用谶纬来证明自己的天命,结果整个东汉各种谣言不断,一句“代汉者当涂高”惹得无数人做起了帝王梦。

    等宋忠坐好,众人屏息而听,孙策忽然一笑。“足下可知葱岭以西,有国名为贵霜?”

    秦宓点点头。“略有耳闻。”

    “那足下可知,贵霜之西,又有安息、罗马?”

    “呃,听说过一些。”秦宓的额头冒出了汗,也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心里紧张的。这些天,他在襄阳买了很多书,其中有一部分是讲述海外诸国的,听说了一些,但了解有限。孙策只问名字,他还可以回答,若问得细了,他必然受窘。

    “贵霜有王,安西有王,罗马则有皇帝,据说还有什么万王之王。你说,他们与我中原之主孰尊孰卑?”

    秦宓不屑一顾。“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足下若与这些夷狄相提并论,未免自谦太过,有失我华夏体面。”

    孙策笑笑。“那三代之主如何?夏禹、商汤,周之文武,可以一论吗?”

    “这是自然。”

    “以夏禹、商汤、周之文武,可曾传国万世?”

    秦宓微微一笑,如释重负。等了半天,终于等到这句话。他提高了声音,大声说道:“依足下之言,那吴国亦将为他姓所代?”

    孙策看着秦宓,笑容依旧,目光中带着一丝怜悯。这秦宓书读得不少,却已经落伍了。在襄阳书院提出这样的问题,还像孔雀开屏一样自以为得计,却不知暴露了自己最丑陋的一面。

    真是可怜。

    果然,讲台旁的襄阳书院师生之中有人长身而起,戟指秦宓,大声喝道:“哪来的迂夫子,说的什么混账话,这世上哪有万世不变的王朝,都什么时候了,还和秦始皇一样自以为是?”

第2512章 雄心壮志

    被襄阳书院的师生嘲讽,秦宓有点懵。

    这不是正常的辩论套路么,你们为什么骂我?

    虽说大家都不知道不可能有万世之国,可是当着皇帝的面说吴国必亡,你们这是什么操作?

    没等秦宓反应过来,忍他很久的襄阳书院师生已经开启了群嘲模式,而且看他们卷袖子撸胳膊的架势,不排除真有围上来群殴的可能。

    庞德公等人自恃身份,自然不能和年轻学生一样冲动,安坐不动,只是摇头叹息。这书生面生得很,新来乍到,不知深浅,更不了解大吴学风,这次怕是要吃亏了。

    辛评站在人群中,看着几步外的秦宓被人怼得语无伦次,又解气,又有些可怜他。秦宓是个聪明人,书读得也好,但他太不了解吴国,太不了解孙策了。用儒生们之间互相辩难的那一套来对付孙策,根本就是自找麻烦嘛。你的学问再好,辩才再佳,还能强过许劭吗?

    见群情激涌,再不阻止就真有人动手了,孙策抬起双手,轻轻下压。见天子要说话,襄阳书院的师生们勉强收住了高涨的战意,只是狠狠盯了秦宓两眼,记住此人,回头再找他一决高下。

    秦宓还没回过神来,没什么反应,被殃及的辛评倒是打了个寒颤。

    孙策朗声笑道:“策虽读书少,也听人说过唯易不易的道理。人们常说天长地久,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地有沧海桑田,又哪有什么天长地久,夏禹、商汤、周文武王,皆是一代明君,可是传国最久的周也不过八百年,其中还有几百年是名存实亡。策何德何能,又岂敢奢望万世不易。”

    “不过……”孙策话风一转,却没有接着往下说,端起了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又慢慢放下茶杯,还特意将茶杯的位置挪了一下,放在原位。“要说没有一点野望,亦非实话。”他看向秦宓,笑意盈盈。“足下可知我有何野望?”

    秦宓深吸一口气,强作镇静。“既知不能万世一姓,那就只能存国久一些。想来足下是希望与周文王、周武王比肩,让吴国国祚超过周朝。”

    孙策笑笑,一字一句地说道:“对,亦不对。”

    秦宓愣了一下,拱拱手。“敢请教。”

    “我刚才说了,唯易不易。说起皇帝一词,其实历史并不久远,不过是嬴政师心自用,取三皇之皇、五帝之帝,合为一统,方有皇帝。三皇、五帝的历史太远,我读书少,不能详言,三代略知一二。据蔡祭酒所言,夏称后,商称帝,周称王,皆与皇帝不同。即使是同为皇帝,汉代的皇帝与秦代的皇帝也有不同,在座诸位都是博通经史之人,想必比我更熟悉,就不展开说了,免得贻笑大方。”

    众人哈哈一笑,气氛轻松了许多。蔡讽有些尴尬,他还真不知道这皇帝和皇帝之间还有什么区别。不过他什么也没说,若无其事的跟着笑了两声。

    “由后而帝,由帝而王,再由王而皇帝,这样的演变是好还是坏,恐怕不能简单的断定,然而有一点我们可以确定,皇帝绝不会是最后的称呼,或是几十年,或是几百年,终归会有另一种制度出现。足下以为然否?”

    秦宓皱了皱眉。他承认孙策说得有理,但他却不愿附和孙策。“这和你所说的野望有什么关系?莫非你也想效仿秦始皇,再创一个称号?”

    孙策笑笑,没有理睬秦宓的挑衅。这只能说明秦宓已经阵脚大乱,不足为患。

    “称号只是名字,根本还是在称号之后的制度。制度一直在变,这是事实,可是为何会这么变,这么变是好还是坏,什么时候是好,什么时候是坏,却不是一个什么人都能说得清的问题。常言道,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非真知也。”

    孙策再次顿了顿,目光炯炯有神。“是以,我委托弘农杨公、江夏黄公,当然,还有襄阳书院的老祭酒蔡公,潜心研究官制,希望能从中找到规律,希望能知其所以然。不敢说为万世立法,只求能有所建树,使后世之君知依时而变,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至因一时之利,误入歧路。”

    “这,便是我的野望。”孙策展颜而笑。“若能实现,我大吴纵使不能万世长存,比肩于周,传国八百年,想来还是有可能的。足下以为呢?”

    秦宓还没有回答,尹默便起身,向孙策施礼。“陛下既有周文王、周武王开基立国之功,又有周公制礼乐、立教化之德,后世之君但能循陛下仪轨,大吴传国又岂止八百年,千六百年亦可期。”

    孙策摆摆手。“多谢思潜谬赞。不过我不希望后世之君守什么祖宗之法,一步不敢越雷池,我更希望他们能循我本心。本心者何?士之三重境也,立身,行义,求道,依此本心而行,虽法与我不同,本心不异,便是我的孝子贤孙。文士、武士,农士、医士,为百官,为君王,所为虽有不同,为士之心不应有异。”

    “彩!”墙头一个少女用力鼓掌。“陛下说得精彩,妾虽是女子,亦愿为士!”

    孙策举起手臂,高高挑起大拇指。“这才是我大吴之士。虽是女子,不让须眉!”

    众人哈哈大笑,喝彩声此起彼伏,掌声响成一片。

    秦宓看看四周,嘴角抽了抽,慢慢抬起手,勉为其难的拍了起来。

    ——

    秦宓与尹默并肩而行,走在人流涌动的襄阳街头。

    辛评没有和秦宓一起回来。他说去找郭嘉,希望能尽快与孙策见面,开始谈判。不过秦宓不怎么相信他,辛评的心早就不在蜀国了,他找郭嘉更可能是为自己的前程。

    梓潼原属广汉,尹默与秦宓算是同郡。之前秦宓就是通过尹默求得与会的许可,有机会站在书院的院子里,与孙策直接对话。虽说结果和预期的不同,秦宓还是很感激尹默的帮忙。

    会议结束后,尹默陪着秦宓参观了襄阳书院,对秦宓说,别回益州了,就在襄阳书院读书吧。你读的书虽然多,但你对吴国的新政、学风都不太熟悉,今天败得有点冤。

    秦宓没有表态,但他对襄阳书院的设施大加赞叹。不论是环境还是藏书,襄阳书院都让他大开眼界,至少益州是找不到能与之相比的。

    在襄阳书院转了半天,辛评还是不见踪影,尹默便送秦宓回襄阳城。天色已经不早了,襄阳街头的气氛还是很热烈,到处可以看到、听到人们关于上午那次召见的讨论,其中不少与秦宓相关。好在那些人并不知道秦宓的名字,便以那个益州蛮子代替。

    秦宓很郁闷,却无可奈何。

    两人一路走到蔡家酒楼,站在门外,向里看了一眼,却见酒楼里已经人满为患,根本不可能有空位。秦宓心情更加不好,尹默却早有准备,拉着他拐进一条小巷,在一个门面很窄的小酒家前停了下来,还没开口,正亲自为客人上酒的女掌柜便看见了尹默,笑着迎了出来。

    “尹先生,今天几位?”

    “两位。”尹默指指秦宓,伸长脖子,看看里面。“还有座吗?”

    “先生若是不嫌弃,阁楼上还可以坐两个人。”

    “阁楼就阁楼,正好看看襄阳夜景。”

    尹默领着秦宓进了门,踩着不足三尺宽的楼梯,轻车熟路地上了楼。掌柜也不多说,转身又去招呼别人。站在楼梯上,秦宓向下看了一眼,见狭窄的过道间还有两桌,一桌一人,一人两人,安静的喝着酒,不时低笑两声。

    上了楼,穿过一个像是闺房的阁楼小屋,推开不到一人高的小门,尹默、秦默出现在长宽不足五尺的晒台上。两张竹椅,一张木案,虽然紧凑,却不杂乱。

    秦宓四处张望的时候,楼下传来几声清脆的铜铃响,尹默伸手拉起一根绳子,扯上一只竹篮来,竹篮里有一壶酒,两只酒杯,四件点心、小菜。尹默熟练的摆好,又将竹篮放了下去,招呼秦宓入座。

    正如尹默所说,阁楼不大,却能将大半个襄阳城尽收眼底。正是傍晚时分,夕阳斜照在襄阳城上,一片灿烂,远处沔水上的水师楼船更是金碧辉煌,气壮如山。

    秦宓忽然想起早上看到的那艘船,便问尹默是否了解。

    尹默笑笑。“那是黄、秦二位祭酒刚刚研发成功的新船,专为进攻益州做准备的。你看到的那艘也许是去汉水试航的。同样的船在长江也有,只不过你没注意罢了。”

    “这么说,吴帝是根本不想谈判,就是要武力攻取益州?”

    尹默看了秦宓一眼,含笑不语,只是举起酒杯,向秦宓示意。秦宓无奈,只好举起酒杯,与尹默碰了碰。“今天多亏思潜,要不然真不知道怎么收场。”

    “无妨。”尹默呷了一口酒。“子勅兄,对陛下今日所言,以为如何?”

    秦宓想了想。“好自是好,只怕难以实现。”

    尹默放下酒杯,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抬起双足,架在面前的栏杆上,双手交叉,置于腹前,出了一会儿神,转头看着秦宓,歪了歪嘴。“你知道这家小酒馆的掌柜姓什么?”

    秦宓摇摇头。他的确不知道,这酒馆太小,连个酒招都没有。尹默进门的时候也没提。

    “姓蒯。”

    秦宓一愣,随即惊得坐起。“蒯越的家人?”

    “蒯越的小女儿,当年被灭门的时候才十二岁。”

    “那她……”秦宓的后脖颈寒毛倒竖,神色不安。

    “不用紧张,这不是什么秘密。”尹默笑了两声,又道:“两年前,法孝直派人来襄阳布局,联系过她,希望她能成为蜀国在这里的联络点,被她拒绝了。”

    秦宓长出一口气。“为什么?”

    “因为她知道蜀国支撑不了多久,天下终将归吴。”

    秦宓瞥了尹默一眼,本想反唇相讥,想想又放弃了。思索良久后,他一声长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么说,思潜也赞同吴帝的民心说?”

    “民心虽不可靠,可是与虚无缥缈的天命相比,毕竟实在一些。譬如行舟,正因为知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才会更加小心,不敢孟浪。这难道不比自以为天命在我,任意妄行更好?”

    秦宓无言以对,只好再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慢点喝。”尹默哈哈一笑。“借酒浇愁,只会更愁。形势如此,非你我能左右,你若是真想忠于使命,还是劝蜀王早日投降的好。以曹昂与陛下的关系,曹家总不会比蒯家还差吧。”

    ——

    上庸、钖县的叛乱,打乱了原先的计划,也让军谋处、军情处的军师、参军们意识到大吴境内并非铁板一块,山区和平原也不太一样,并不是战胜就能永远占领。

    增援是必须的,但以什么样的方式增援,引发了激烈的争论。

    郭嘉认为,根据当前的形势,加上新船在沔水流域试航的情况,应该调整之前的计划,以沔水流域为主战场,以长江三峡为辅战场,溯汉水而上,先平定叛乱,稳住汉中形势。

    刘晔则认为,申耽、申仪不过是疥癣之患,派一大将,率数千士卒增援即可,无须天子亲征。且若是改变预定计划,必然要调回右都护孙翊部,大费周章,又要耽误不少时间,很可能会错过这个冬季,一拖又是一年。

    两人相争不下,各有道理,最后只能由孙策裁决。

    孙策反复考虑后,还是接受了刘晔的建议。申耽、申仪都不是什么善战之辈,只不过借着文聘部兵力不足的机会射了几枝冷箭,不足以改变既定战略。关羽就在襄阳,派他再送一批物资去,顺便把申耽、申仪剿了就行。哪怕关羽不上阵,只要给文聘增几千兵,文聘也能解决申耽、申仪。

    至于物资,有了襄阳大族的支持,也不是什么难题,再送一批就是了。

    反倒是江陵方向,在孙翊移驻武陵后,缺少重将坐镇,兵力过于空虚,是个潜在的软肋,必须解决。

    商量已定,孙策召关羽见驾。

    不到半个时辰,关羽就带着马良赶到鱼梁洲。行完礼,在孙策侧面就坐,一手扶腿,一手抚须,凤目微闭,眉心微锁,虽不发一言,自有大将气度。

    孙策打量了关羽两眼,微微颌首。“云长,可知为何召你来?”

    “臣冒昧揣测,当是钖县、上庸战事。”

    “为何?”

    “钖县水道乃是汉中前线将士的补给线,不容有失。且申耽、申仪在陛下巡狩襄阳时生事挑衅,当立即攻灭之,以安民心士气。然耽仪区区蟊贼,毋须陛下派遣大将,兴师动众,臣统步卒一千驰援即可。”

    孙策很满意,难道关羽这么谦虚,不以大将自居。“一千步卒,够吗?”

    “兵在精,不在多。且申耽、申仪本是鼠辈,贪利而动,趁隙而起,必然在襄阳有耳目,窥我动静。兵力太多,难免走漏风声,让他们有所准备。臣率千人悄悄出城,昼夜急行,攻其不备,可一举得手。”

    孙策转头看看沮授、郭嘉。郭嘉摇着羽扇,似笑非笑。“此计虽好,却不像云长风格。莫非另有高人,为云长出谋划策?”

    关羽迟疑片刻,沉声道:“倒是有几个年轻人。虽小有智计,却不足以入祭酒青眼。”

    “是那个叫马良的吗?”

    关羽点点头。“还有个殷观,字子休,也有些谋略,是徐公明所署主簿。司马徐商虽是武人,却知晓兵事,尤其是熟悉汉中地形,多有助益。”

    关羽一边说了几个人,有文有武,并简略的评点了他们的优劣。孙策听了,暗自点头。关羽原本自负其能,又敌视读书人,如今能坦然承认其他将领的能力,又对马良、殷观等人评价公允,就连郭嘉故意挑衅都不动怒,只是语气稍有强硬,可见是真的有进步,并非一时委曲求全。

    问了关羽方略,又试了关羽心态,孙策放了心,将驰援汉中的任务交给关羽,命由他自行决定行动方案,中军不再干涉。

    关羽心中欢喜,却不喜形于色,躬身再拜,起身离去。

    出了中军大帐,关羽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扭头一看,正看到杜夫人站在不远处的帐前,含笑看着他。关羽有些心虚地四处看看,见无人关注他,紧赶两步,赶了过去,握住杜夫人的手。

    杜夫人将他拉到帐后,悄声问道:“应答得可好?”

    “看起来还行。”关羽终于还是露出了些许得意之色,抚着胡须,扬了扬眉。

    杜夫人白了他一眼,嗔道:“戒骄戒躁。”

    “喏。”关羽连忙收起笑容,正色道。

    “战场凶险,你一定要小心,平安归来。”杜夫人低下头,一手抚着小腹。“我和孩子等着你。”

    “好。”关羽应了一声,随即又瞪大了眼睛,盯着杜夫人。“你……说什么?”

    杜夫人脸色通红,瞪了关羽一眼。“没听懂就算了。”甩开关羽的手,转身入帐,顺手掩上了帐门。

    关羽立在原地,沉吟片刻,扬扬眉,笑了两声。“这天师道,还真是有几分道行。”

第2513章 关羽出征

    关羽回城,殷观、徐商都在等着,听说天子接受了关羽的计划,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

    “都督准备什么时候出发?”殷观问道。

    关羽转头看向徐商。徐商笑容灿烂,拍着胸脯说道:“都督放心,吏士共一千两百又八人,整装待发,船也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走。”

    “既然如此,那我们借夜色掩护,现在就走。孔休,你明天一早就发布命令,召集襄阳大族,再筹集一批钱粮、物资,声势造得越大越好。”

    殷观点点头。“都督放心,不用等到明天,我马上就办。不过,观斗胆,敢与都督相约,三日之内,第二批物资必然起运。前线军情紧急,不能怠慢。”

    “这是自然。”关羽一口答应。“两军作战,物资越多,底气越足。若我未能及时夺回被劫的物资,还要靠补运的物资救急。就算我运气好,及时得手,也不嫌多嘛。”

    殷观眼神微闪,迅速打量了一下关羽。看得出来,今天关羽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好。“都督所言甚是。不过凡事可再不可三,就算襄阳富庶,也不愿意看着辛苦筹集来的钱粮落入敌人之手。”

    关羽心中暗笑,却不多说。你们感觉到了压力就对了,这就是陛下的用意所在。

    安排妥当留守事宜,关羽便与徐商率部连夜出发,马良随行,参谋军事。殷观随即派人四处出城,邀请襄阳大族商量,同时以接驾为由,悄悄地封锁了西门。襄阳城是回字形,西门附近是军营所在,封锁了西门,外人就无法打探军营的消息,从而掩饰关羽已经出发的事实。

    徐晃率部出征后,襄阳城中还有三千多人,少了关羽这一千多人,剩下的人正常操练,还能掩人耳目。等对方发现关羽不在,至少是三四天之后的事。

    殷观欲盖弥彰,故意搞得很隐蔽,实际上动静却造得很大。很快,运往汉中前线的钱粮被劫,必须再次筹集钱粮,而襄阳大族对此不满,不愿意出钱出粮,双方发生激烈冲突,不欢而散的消息就传了出来。偏偏又不能摆在明面上说,让天子知道,只能私下里商议,越发搞得人心惶惶。

    藏在襄阳城中的蜀国细作们看到这般情景,信以为真,不自觉的松懈了。直到三天后,第二批筹集的物资装船,准备起运,才有人意识到关羽、徐商一直没有露面,很可能已经不在襄阳城中,赶紧把消息送回上庸、钖县,提醒申耽、申仪兄弟小心。

    此时此刻,关羽等人已经过了武当,进入钖县。

    ——

    凤凰岭下,吴军大营。

    黄忠看着眼前的地图,再看看刚收到的紧急军报,一声长叹,拍了拍膝盖,欲言又止。

    苦战一年,结果还是功亏一篑,看着曹操就在眼前,将曹昂困在凤凰岭也有两个月了,眼看曹昂就要断粮,就是吃不下。

    他也要断粮了。从襄阳运来的钱粮在钖县境内被劫,短时间不可能有更多的钱粮运到,别说偿还巴西百姓的欠债,就连大军的供应都成了问题。

    “撤凤凰岭之围,夺回宣汉城。”黄忠站了起来,挥挥手,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集中巴西百姓的钱粮供应徐公明部,八濛山不能丢。”

    “将军,是不是再等等?”向宠上前一步,轻声劝道:“钱粮被劫是意外,文将军必然会全力夺回。就算一时夺不回,陛下在襄阳,也会命关将军增援,再送一批钱粮来救急。困了曹昂两个多月,这时候放弃,太可惜了,只怕诸将会有想法。”

    黄忠抬起头,看了向庞一眼。“你说的是有道理,但只是可能。因为我等冒进,与巴西大族妥协,已经耽误了陛下的百年大计,如果再因此不得不向襄阳大族妥协,就算我们取胜也是得不偿失。况且那么多钱粮,也不是说征集就能征集的,多少需要一时间,能不能及时送到,谁敢保证?与其等到断粮再退,不如现在就退,至少能从容些。”

    向宠还待再劝,黄忠又叹了一口气。“这是我的责任。大处思虑不周,小处自然破绽百出。与周公瑾相比,我终究还是读书太少,养性不够。”

    向宠心中酸楚。他清楚,若非不得已,黄忠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壮士断腕,谈何容易。但黄忠说得对,这一战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意外接二连三,就算这次侥幸得手,还会有下次。与其如此,不如在溃败之前收手,稳住形势,重新布局。

    为了防止诸将不肯,黄忠没有一下子召集诸将议事。他先请来了阎圃,把情况说了一遍。阎圃理解黄忠的考虑,表示赞同,并亲自说服张鲁。

    黄忠又请来了邓展,统一意见。身为独立统兵作战的大将,邓展能体会黄忠的担心。大军未动,粮草先行。钱粮补给不能保证,勉强交战就是在刀锋上行走,一不小心就会受伤。与其如此,不如先撤一步,立于不败之地。

    黄忠又依次请诸将议事,一一说服。不出向宠所料,诸将都舍不得撤退。眼看着曹昂就要断粮了,这时候撤退太可惜了。不过黄忠向来有威信,邓展又支持黄忠,这一年多年,他们也受到了太多的挫折,谁也不敢保证不撤就一定能胜利。反复权衡之下,他们还是接受了黄忠的命令。

    黄忠随即调整的部署,放弃了对凤凰岭的围困,集中兵力进攻宣汉城。

    宣汉城中只有两千蜀军,被困了两个月,与攻城的吴军反复厮杀,已经伤亡惨重,筋疲力尽,面对集中了优势兵力的吴军潮水般的进攻,再也支撑不住,只能向凤凰岭上的曹昂求援。

    然而曹昂也是有心无力,他据岭而守还有几分胜算,离开凤凰岭作战和送死没什么区别。一看在岭下立阵的吴军就知道,与其说黄忠的目标是宣汉城,不如说是他曹昂。不怕他下岭,就怕他不下岭。

    在派出援军增援未果的情况下,曹昂果断的放弃了宣汉城,也放弃了凤凰岭,突围南撤。

    见曹昂放弃了自己,宣汉城中的蜀军士气崩溃,缴械投降。

    经过两个多月的争夺,宣汉城再次回到黄忠手中,却已经是一片狼藉,满面疮痍。可是不管怎么说,身后没有了敌人,补给线畅通,还是让很多人松了一口气。

    如芒在背的感觉实在不好。

    黄忠趁热打铁,派兵进驻凤凰岭,与西侧岭上的燕子坡相呼应,重建防线。

    ——

    木兰塞。

    申耽坐在一艘新式楼船的船头。船两侧的轮桨在十几个民伕的踩动下,飞快的旋转,拍打出雪白的浪花。楼船逆水而上,速度惊人,两侧的民船避让不及,有的被波及,有的直接被楼船撞翻,有人落水,激起惊呼声一片,更夹杂着几声低声咒骂。

    “短命鬼!蠢货!早晚要被人砍了脑壳。”一个年轻船民敞着怀,赤着脚,站在船头,看着远处的楼船,看着楼船上申家部曲张狂的身影,握紧了拳头。

    “闭嘴!”老船民赶了过来,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一口唾沫喷在他脸上。“省点力气,骂能骂死他吗?去磨刀!用不了几天,援军必到,到时候砍死那牲口。”

    年轻船民闷声闷气的应了一声,抬起手臂,抹去嘴上的唾沫星子,又嗅了嗅,埋怨道:“阿爹,你又吃蒜了?好大的口气呢。”

    “长本事了你!”老船民眼睛一瞪,抢起手里的竹篙一扫,将儿子扫进水中。“老子吃什么也要你管?”

    申耽远远看见,忍不住哈哈大笑,他身边的部曲也大笑起来。不用说,肯定是年轻船民口出怨言,老成些的怕他惹事,教训了他一顿。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好几次,申耽劫运粮船的时候,不少船民拿起手边的船桨、竹篙,与申家部曲交锋,伤了好几个人。申耽一怒之下,将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船民全杀了,首级挂在两岸的树上,这才震住了局面。

    申耽就是本地人,自然知道这里的百姓性子野,凶悍好斗,和他们讲道理是没用的,只有以暴制暴。

    “君侯,快看。”一个部曲突然伸手一指下游,大声说道。

    申耽顺着他的手指一看,只见下游驶过来几条船。船不大,船上的人也不多,但速度极快,正在迅速接近。最前面的船上,船头站着一人,叉着腰,手里举着刀,正不停的挥舞着。

    申耽沉下了脸,骂了一句。“又有找死的来了,掉头,撞沉他们。他们想为吴国皇帝卖命,我就让他们尝尝吴国楼船的厉害。”

    申家部曲齐声喝呼,楼船在水中掉头,又撞翻了几艘船,那个被父亲打下水,刚刚从水里冒出头的年轻船民一见不妙,连忙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楼船掉头,再次加速,向下游冲去。眼看着就要相撞,船上的人纷纷避让,有的直接跳下了水,只剩下空船在水面飘荡。

    申耽冷笑一声,刚准备说几句大话,突然发现远处的水面上出现了几艘楼船,楼船的桅杆上还有战旗。申耽大吃一惊,稍一犹豫后,他下令停止前进,并命令楼船掉头,返回木兰塞。

    来的是吴军战船,是真正的吴国水师,绝非他能匹敌,他能做的只有回到木兰塞,据险而守。

    申耽一边连声下令,一边连连抹汗。吴军水师来得如此之快,安排在襄阳城的细作还没送消息回来,他一点准备也没有,甚至连木兰塞里的物资都没来得及运走。这要是仓促接战,凶多吉少。

    楼船上一片喧哗,楼船却没怎么动,只在水中打转。申耽气得大骂,冲到栏杆旁,探身向下一看,这才发现楼船上多了几个人,浑身是水,大部分人赤着上身,只穿牛鼻裈,有的甚至连牛鼻裈都没穿,赤条条的,偏偏手里有刀有盾,正在追杀申家部曲。申家部曲被他们杀得措手不及,甲板上已经倒了好几个,血流满地。

    “怎么回事?”申耽气得大骂。“他们是怎么上船的?”

    “君侯,他们是从轮桨上爬上来的。”正指挥作战的部曲将欲哭无泪。话还没说完,两个手持刀盾的年轻汉子已经冲了过来,挥刀猛劈,气势如虎。

    “杀了他们,扔到水里喂鱼!”申耽气得大骂,连声怒吼。

    但船上的情况却不容乐观。仓促遇敌,又被对方上了船,申家部家已经乱了阵脚,上百人被十几个船民砍得胆战心惊,裹步不前。得知甲板上打起来了,甲板下的船民也鼓噪起来,没有再肯划船。

    申耽心急如焚,一阵阵冷汗涌出,浸湿了身上的锦衣。

    从甲板上的战斗可以看出,这十几个爬上船的人并非全是本地船民——船民们虽然凶悍好斗,相互之间的配合却不会这么默契——这些人是吴国水师的将士,只是打扮成船民的模样。

    吴国水师真的来了,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申耽抬头看了一眼远处,更加绝望。吴军水师的楼船越来越近,不仅能看清桅杆上的战旗,还能看清船上将士的兵器和甲胄。战旗上的凤鸟欲飞,让他胆塞,可是更让他胆寒的却是那个关字。

    来的是代理襄阳督关羽。

    即使申耽不怎么出远门,却也听说过关羽的名字,听说过关羽手中的青龙偃月刀。这位昔日中山国的第一大将如今虽然只是代理襄阳督,这大半年来却是苦练精兵,一直等待着重新出征的机会。

    申耽想过与关羽对阵的情形,却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根本没想到关羽会来得这么快,连甲胄都没穿,只有两件薄薄的锦衣,除了腰间的佩刀,没有其他的武器,欺负欺负百姓还行,与吴军对阵却和寻死没什么区别。

    他现在只想逃,逃回木兰塞,却逃不掉。

    船民造反了,楼船停住了,他除了跳水,插翅难飞。

    生长在沔水边,申耽通晓水性,但他很清楚,他的水性绝不会比那些天天在水上讨生活的船民好。一旦入水,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将他撕成碎片呢。

    在申耽进退维谷的时候,关羽指挥吴国水师赶到,将申耽从四面围住。看到关羽那张大红脸,杀气腾腾的丹凤眼,申耽瘫在了飞庐上,汗如浆出,气若游丝。

    关羽也没说什么废话,命人将申耽扔下水。

    就像肉扔进了鳄鱼池。转眼间,十几条小船从四面飞驰而至,几十个矫健的身影跃入水中,劈波斩浪,向申耽围了过来。申耽拼命呼救,却无济于事,很快就被剁成了肉块,鲜血染红了河水。

    关羽没有耽搁时间,将被俘的申家部曲绑起来,赶往木兰塞。

    无数船民欢呼着,驾船随行,声势浩荡。

    木兰塞的申家部曲群龙无首,乱作一团,在得知申耽已死,近百个被俘的同伴跪在塞下,大声劝降之后,他们明智的放弃了抵抗,献塞投降。

    关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际收复木兰塞,得到了来不及运走的物资,随即组织转运。船民们一呼百应,力所能及的提供帮助,很快就凑足了船只,溯水而上,向西城赶去。

    很快,邓展也收复了上庸,斩杀申仪,诛其族。

    上庸、钖县的叛乱平定,补给线重新畅通,前后两批物资源源不断的运往西城。

    ——

    得知申耽、申仪被杀,关羽收复木兰塞,中断的补给线恢复畅通,大量物资即将运到西城,吴懿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知道申耽、申仪不是能将,补给线恢复畅通是迟早的事,可是速度如此之快,还是让他震惊。

    相比之下,徐庶却没什么异样,一直是胸有成竹的模样。虽然私下里他也是长出一口气,悬了大半个月的心终于又落回原处。

    他和吴懿商量,物资即将送到,左都护也在赶往汉中的途中,即将展开对南郑的进攻,我们也该行动了。你久在汉中,有什么好的建议,不妨提出来,大家合计合计。

    吴懿心思大乱,哪里能有什么好主意,只能客气地说一切全凭都督吩咐。你是汉中督,汉中的战事就是你的战事,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徐庶也不客气,随即从吴懿的麾下抽调了五千精锐,分成两部,一部由自己指挥,一部由吴懿自己指挥,剩下的一万多人,包括张鲁留下的部分兵力,交给即将赶到的关羽处置。

    关羽只带了一千精锐来,兵力肯定不够,需要补充兵力。

    吴懿明知徐庶是借机肢解他的兵力,却不敢多说什么。不管怎么说,徐庶还算给他留下了三千精锐。有了这三千人在手,将来不失杂号将军一级官位。若能在汉中立功,或许有机会封侯。

    十余日后,关羽带着一部分物资赶到,接管了西城。他又将吴懿留下的兵力分作三部分,一部分自领,押送物资,赶往巴西;一部分交给徐商,让他留守西城;剩下的三千多人则送往上庸,加强文聘的兵力。

    至此,吴懿、张鲁的部下被分作六部,威胁基本解除。

第2514章 知我者谁

    得知申耽、申仪覆败,关羽到达西城,正在赶往巴西的途中,曹操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苦心经营几个月,好不容易创造的机会,被关羽一举击溃,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实在太可惜了。

    申耽怎么会这么大意?如果他能坚守木兰塞一两个月,情况就能有所不同。他至少可以将黄忠赶出巴西,然后一心一意的围攻八濛山,拔掉这根扎在肉里的刺。

    可惜没有如果。

    吴军各部主力陆续到达战场,孙策本人已经到达江陵,新建的吴国中军水师集结完毕,随时可能发起进攻,而他却陷在巴西脱身不得。

    这一战怎么打?曹操很茫然。

    “父王!”曹昂出现在门口,躬身施礼。

    听到曹昂的声音,曹操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转身看看曹昂,心头一声轻叹,如果申耽能有曹昂的一半能力就好了。

    “子修,伤势如何?”

    “多谢父王关心。些许皮肉伤而已,不碍事。”曹昂挤出一丝很勉强的笑容。与吴军交战两个多月,刺痛他的不是伤痛,而是撤退时宣汉城中不得不放弃的部下绝望的眼神。

    “胜负乃兵家常事,不必挂怀。”见曹昂脸色不好,曹操安慰了他两句。“况且这一战也不算败,最多平分秋色而已。”

    “臣惭愧。”曹昂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大幅地图,和他上次来时又有了些变化。“父王是想奔赴江州,又担心无法抽身吗?”

    曹操眼神闪烁,沉吟了片刻。“子修有何妙计?”

    “臣……不知当不当说。”

    曹操无声地笑了起来,挥了挥手,示意一旁侍立的郎官们退下,又亲自走过去,掩上房门。

    “说吧。”

    “父王,论用兵,黄忠与臣,孰强孰弱?”

    曹操有些不悦,拍拍曹昂的肩膀。“子修,你还年轻……”

    曹昂摇摇头,难得地打断了曹操。“父王麾下,能如臣者几人,吴国如黄忠者又有几人?”

    曹操愣了一下,这才明白曹昂的意思。“子修,你还是想劝我称臣?”

    “父王……”

    曹操抬起手。“这个问题上次已经讨论过。子修,不是我不想称臣,而是孙策不让我称臣,至少不是你说的那种方式。辛评、秦宓到襄阳那么久,孙策都没有接见,无谈判之意甚明。这次申氏兄弟截断沔水,只不过让他又有了敲打襄阳大族的机会。”

    曹操苦笑道:“只是他不会记我的功。”说着,走到一旁的书案前,抽出一份公文,递给曹昂。曹昂接过,见是辛评写来的文书,顾不上和曹操争论,走到窗前,借着外面照进来的阳光读了起来。

    辛评讲述了这段时间的行程和经历,大倒苦水,尤其是对副使秦宓在襄阳书院与孙策辩论之事大书特书,虽然没有一字恶评,却是扎扎实实的告了秦宓一状,还隐隐透出益州人才有限,不足为恃,希望曹操认清形势的意思。

    辛评说,他已经和郭嘉见过面。郭嘉愿意从中缓颊,但曹操要拿出足够份量的功劳。具体什么功劳,辛评没有说。也不知是郭嘉没说,还是郭嘉说了,辛评却无法转达,只能含糊其辞。

    曹昂反复看了两遍,也拿捏不准。难道真如父王所说,孙策就是想借作战之机打击豪强?从孙策的一贯作风来看,这倒不是不可能,借刀杀人的事他干得太多了。

    中山王刘备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先是在豫州,后来在幽州、冀州,临死还坑了河东人。

    曹昂反复考虑。“父王,你如何应对?”

    曹操却不回答,反问道:“子修,你对孙策的新政如何看?”

    曹昂沉吟。曹操见状,又从案上取出一份文书,递给曹昂。“你看看这个。”

    曹昂疑惑的接过,发现是一份报纸,上面用很大的篇幅刊登了孙策在襄阳书院的演讲,后面还有解读。曹昂只读了几句,便惊讶地抬起头。

    “父王,这人是秦子勅么?”

    “应该是。”曹操抬手轻挠眉梢。“辛仲治虽说偏激,有一点却说得在理,益州的读书人终究还是要慢中原一步。秦子勅虽然聪明,读书也多,却不适应吴国的学风,论战不敌也在情理之中。你先看,看完再说。”

    “喏。”曹昂应了一声,也顾不上和曹操多说,迅速将文章浏览了一遍,忍不住惊叹出声。“这……这简直是离经叛道,骇人听闻。”

    “你也觉得离经叛道,骇人听闻?”曹操抚须大笑。他一边笑一边摇头。“子修,唯非常之人,能为非常之事。孙伯符非常人也,你我父子败给他,不冤。”

    曹操来回踱了几步,眼中神采奕奕。“不过,人无完人,他也并非没有破绽,只是能抓住他破绽的人不多。这次功败垂成,只因申氏兄弟不堪大用,为关羽所破,否则必让他领教我父子手段。”

    看着眼前神情兴奋的曹操,曹昂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怎么听曹操这意思,他还要大战一场?

    “父王?”

    曹操停住脚步,转头看着曹昂。“子修,你赞同孙伯符的新政吗?”

    曹昂犹豫了片刻,点点头。“果真如此,孙吴国祚千年可期。”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从这十余年的经历来看,新政虽非尽善尽美,却有自我更化的能力,吴国君臣又年富力强,不为成规所囿,挫折或许会有,覆败却不太可能。”

    曹操盯着曹昂看了两眼,一丝笑容从眼角绽放,随即化作朗朗大笑。他抬手指指曹昂。“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若不来益州,你亦是吴国栋梁。”

    “父王,我……”曹昂欲言又止。他的确有些遗憾,却不后悔。他与孙策没有君臣之义,却与曹操有父子之情。这是与生俱来的血脉,不是贫富贵贱能左右的。

    “无妨。”曹操扬扬眉。“当初在南阳与孙伯符一见,我便觉得投机,如今看来,其实我们本是一路人,只不过他更胜一筹。大汉四百年,世家、豪强已成沉疴痼疾,不除不足以新生。孙伯符少年老成,能想我不能想,为我不能为,我纵使稍逊一筹,又岂能自甘沉沦?少不得要奋余勇,与他斗上一斗,做一块砺石,看看他这口刀是不是够坚够韧,是不是真正的神兵利器。”

    “父王,你打算怎么做?”曹昂心中忐忑,连忙问道。

    曹操在窗前站定,微微仰起脸,灿烂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照在他的眼中,露出一丝寒芒。

    “集益州之力,做决胜之战。”

    ——

    楚州,长沙,洞庭湖畔。

    巨大的楼船缓缓停住,绞车转动,铁链哗哗落下,铁锚入水,激起雪白的水花。

    舷门打开,跳板放下,早就等候一旁的中型战船靠了上去,与楼船紧紧的固定在一起。周不疑下了船,来到站在船上的孙权、刘先面前,躬身施礼。

    “大王,国相,陛下有诏,请二位登船。”

    孙权和刘先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刘先上前一步,低声问道:“陛下不登岸吗?”

    周不疑笑笑,却不说话。刘先瞪了他一眼,随即又笑了。周不疑虽然年轻,却懂规矩,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说,自然是好事,以后能走得更稳一些,更远一些。

    “大王,我们登船吧。”

    孙权点点头,转身吩咐了两步,提起衣摆,迈着稳健的脚步,踩着跳板,上了船,在甲板上站定,然后侧过身,让在一边,看着紧跟在身后的长沙相刘先。等刘先在甲板上站稳,平复了呼吸,这才将目光投向周不疑。

    周不疑抢先一步,侧着身,上飞庐去了。

    孙权、刘先紧随其后。

    飞庐之上,孙策负手而立,远眺西侧地平线上隐约可见的群山。听到脚步声,他转身看了一眼,笑道:“刘卿,辛苦你了,朕这二弟不好侍奉吧?”

    刘先赶上一步,双手举过头顶,腰折如磬,行了个大礼,这才应道:“陛下言重了,辅佐长沙王是臣的本职,不敢言辛苦。纵有不谐,也是臣能力不足,不堪为佐,有负陛下圣明。”

    孙策大笑,瞥了孙权一眼。“仲谋啊,看来你得罪刘相不浅。”他招了招手,请刘先入座。“来,说说看,究竟是为了什么?”

    刘先站着不动,只是将目光投向孙权。

    孙权面带微笑,一动不动。

    孙策再次招手。“让他先站着。”

    刘先拱手再施一礼。“陛下,封君无座,臣岂敢入座?于礼不合。”

    “仲谋,你以为呢?”

    孙权欠身施礼。“陛下面前,一切以陛下为准。”

    孙策再次看向刘先。刘先却坚决地摇摇头。“不然,礼非为臣所设,陛下亦当依礼。君臣相待以礼,尊卑才能有序。”

    孙策又看向孙权。孙权说道:“臣愚昧。”

    孙策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就依刘相。来人,为长沙王设座。”

    周不疑、张温立刻过来,一个铺席,一个设案,又摆上茶水果蔬。孙权入座坐定,刘先这才入座,在孙权下首。孙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有了计较。

    孙权就国之后,他就不断收到消息,说孙权与国相刘先不和,屡起冲突。在此之前,长沙国的情况一直很好,刘先这个国相很称职,治绩好,口碑极佳。虽说水份难免,总体应该不会太差。

    但两个当事人都没有上书,所以真相如何,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发生冲突,孙策并不清楚。今天到达长沙国,在接见长沙国的文武之前,他先将孙权和刘先叫上来问问,也是想先了解一下情况,免得先入为主,流露出倾向,影响其他人的判断。

    看到这一幕,他大概知道原因了。

    这个原因不是简单地说哪个对,哪个不对,而是这两人理念不同。

    刘先是个典型的儒生,什么事都要先讲究合乎礼法,先问能不能做。孙权虽然读书不少,却是个务实的人,做事讲究实际利益,只问该不该。

    从另外的角度来说,刘先大概也有代天子管教长沙王的意思。整个吴国都知道长沙王与其他宗室不同,要严格管教,不能让他肆意妄为。有些事,天子不方便出面,国相却可以。何况刘先也是按朝廷制度来做,并非刻意针对孙权,自然理直气壮,有时候尺度难免严苛一些。

    而孙权偏偏又是个敏感而强势的人。在孙策身边,他有时候都会按捺不住,到吴太后面前抱怨几句,发发牢骚。如今回到自己的封国,还要受人管,一次两次也就罢了,三次四次,甚至可能一直如此,他岂能心甘。

    如此一来,冲突也就在所难免了。

    “仲谋,长沙现有多少兵船?”

    孙权欠身道:“回陛下,共有将士一万又三百五十一人,大小战船一百九十七艘,战马三百三十五匹。”

    “甲胄齐全吗?”

    孙权犹豫了片刻,有意无意地看了刘先一眼。“不全。共有甲五千五百一十七副,兜鍪一千七百二十五顶。此外,弓弩、刀矛还缺一些,六石以上的重弩一具也无。”

    “长沙国没钱?朕看长沙上计簿,冠于楚州,为这一万多人备齐甲胄器杖应该不难吧。”

    刘先拱手。“陛下,臣有罪。”

    孙策笑了。“刘相何罪之有?”

    “长沙王在国内征兵,逾于诏书所限,臣身为国相,既不能阻止匡正,又未上书朝廷,愧对陛下信任,当伏鈇质,以明法典。”

    “朕赐长沙王归国的诏书中没有限定长沙王征发的限额吧,长沙王征兵万余,虽然不少,却算不上逾制,刘相不必如此。”

    “陛下虽未明言定额,却非全无制度可循。依陛下诏书,宗室封于内郡者,不得统兵。故长沙王虽在长沙国内征兵,却非制度所允,唯陛下诏书临时所制。陛下诏书中授长沙王以先锋之任。先锋之将,循例不过统兵千余,最多不可过三千。再加上部曲三百,总数为三千三百人。长沙王部曲乃太后所赠,可不在其例,但逾万之兵,实在太多,臣不敢如数拨付甲胄器杖。”

    他顿了顿,又道:“依律,长沙国武库存甲不得超过三千,兜鍪不得过千。擅自增加,形同谋逆。”

    ——

    “一万多?”吴太后眉心紧蹙,脸上的笑容迅速散去。“你征了这么兵?”

    孙权再拜。“臣也没想到长沙百姓如此热情,想来一是先君遗泽尚在,二是陛下新政尚武,是以踊跃从军,勇于征战。”

    吴太后阴着脸,半天没说话。

    她原本挺高兴的。

    孙坚征战一生,在长沙太守任上封侯,她曾在此住过几年。这次跟着陛下亲征,来到长沙,看到不少故交,又听说孙权名声不错,觉得孙策虽然待孙权不像待其他弟妹亲近,封孙权为长沙王却极为妥当。

    孙坚生前就有意将爵位传给孙权,以弥补他的遗憾。

    可是听说孙权征了一半多兵,甚至因此和长沙相刘先起了冲突,她很不高兴。

    刘先是楚州名士,他指责孙权所为近似谋逆,自然不会信口而言,孙权这么做的确不妥。长沙王是内郡藩王,本不能领兵,孙策格外开恩,命孙权为先锋将,特许领兵之权,已经是法处开恩。孙权借此大肆征兵,逾万人,未免不知进退。

    何况她觉得孙权并没有统兵万人的能力,至少他以前的战绩没能证明他有这样的能力。贪多不烂,这让她很担心孙权的心态。她一度以为孙权认识到了错误,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纵使百姓感激你父亲和陛下,也当有节制。人言可畏,刘国相老成之谋,你当听取才是。”吴太后不由分说,做了决定。“我虽老,却还记得陛下许你从千人校尉做起。陛下诏书,岂可轻易更改,你挑选一番,将人数控制在千人以内,再留千人备用,足矣。”

    孙权急了,拜倒在地。“太后……”

    “不用多说,就这么定了。”吴太后喝了一声,挥挥袖子。“我累了,就不留你用膳了。”

    孙权看着怒容满面的母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咬咬牙,闭嘴了嘴巴,将即将涌出来的泪水硬生生憋了回去,再拜,起身退出。

    听着孙权沉重的脚步声消失不见,吴太后余怒未消,拍着椅子扶手,对孙大长公主说道:“妹妹,你说我是不是又错了,这孩子……心浮气躁,急功好利,能上战场吗?”

    孙大长公主伸手过来,轻按吴太后的手背。“太后英明,还是稳些的好。陛下知人善任,叔弼、尚香都是他栽培多年的人,多年征战,又安排了陆逊、钟繇、诸葛亮那样的人才做参谋,这才委以左右都护之任。就算是子瑜(徐琨),也是历练多年之后才授重兵,委以一方之任。仲谋若想做万人之将,也该沉下心来磨砺几年才好。”

    吴主后喘了几声粗气,伸手抚着胸口,勉强平复了些。“谁说不是呢,这件事,我赞成陛下,不能让仲谋乱来。要不然不是帮他,是害他。”她顿了顿,又道:“我算是知道了,陛下早就料到有这一天,这才让你我跟着。”

    孙大长公主笑而不语。

第2515章 知音(求推荐!)

    刘先的坚决起了作用,吴太后一锤定音,虽然孙权极不情愿,也只能照办。

    他从征发的近万步卒中挑出两千人精壮。一千为正卒,再加上吴太后所赐的五百部曲,共一千五百人随征。另有一千后备,留在长沙训练,以备随时补充因伤亡出现的缺额。

    孙策听了孙权的方案后,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从新造的战船中拨付了十艘给孙权。

    既然是水战,战船必不可少,新式战船虽然不如海船威风,却更适合长江的水情,除非遇到特殊急流,不用纤夫牵引也能逆流而上。

    当然,这只是最理想的状态。两军交战时,对方可不会坐视你逆流而下,战船冲撞,箭矢射击,或者其他的战术都是预料之中的事。新式战船只能弥补一些劣势而已,优势还谈不上,风险还是很大。

    孙权接到战船后,随即交给部下操练,要求他们务必在短时间内熟悉这种战船,尽可能地发挥出最大的能力。这一千士卒是优中选优的精锐,水陆皆能,大半都是在江边、湖边长大,操舟是必备技能,又有重赏诱惑,自然不惜力气,每天苦练,也是洞庭湖上一景。

    按照吴军惯例,每半个月营内演习一次,每个月进行一次营间演习。孙权所部千人在接连两次演习中表现优异,拜折冲校尉,编入前军,由前将军朱桓节制。

    前将军直属中军步卒五千人,另有州郡步卒五千,共万人。共有三个主力营,除了孙权所领的折冲营之外,还有贾逵所领的横江营、孙观所领的宣威营。横江营以河东兵为主,宣威营以泰山兵为主,各千余人不等。贾逵、孙观入营时间比较早,但朱桓还是将折冲营的名号留给了孙权,到中军参加会议时大多也带着孙权。

    贾逵没什么反应,既不排斥,也不刻意亲近,安心做好自己的事。孙观却有些委屈,私下里发了几句牢骚,说早知如此,不如留在右将军纪灵麾下什么的。这些话传到朱桓耳中,朱桓没给孙观留面子,直接让他回中军向陛下报到。至于陛下会不会安排你去右将军麾下,那我管不着。

    孙观很恼火,却不敢真的回中军。别的不说,和长沙王孙权争先,就算陛下不计较,让他回右将军纪灵麾下,纪灵也不敢接受他。况且朱桓是天子亲信,前军是众所周知的先锋营,立功的机会最多,他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挤进来的,岂能就这样退出去。

    不得已,孙观向朱桓认错、道歉,心里的怨气却更浓。

    对前军的事,孙策一清二楚,却什么也没说。

    ——

    天子御驾亲征,驻跸洞庭,太后、皇后随行,几乎大半个朝廷都在洞庭山,开支自然不小。

    洞庭湖在长沙国境内,朝廷的开支却并非由长沙国独力支付,甚至不仅由江南的楚州四郡提供,江北的荆州四郡,豫章、庐江、丹阳甚至更远一些的九江都要提供一部分物资,以减轻荆州八郡的负担。长江水道格外繁忙,每天都有大量的船只进出洞庭湖,将全国的物资运到行在。

    但荆楚八郡的负担无疑是最重的。行营和五万大军就像一只巨大的怪兽,盘踞在荆楚的腰间,贪婪的吞噬着荆楚的鲜血和膏腴。申耽、申仪兄弟的叛乱虽然迅速平定,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警觉。

    战争的消耗超过他们的想象。受限于地形,即使吴军训练有素,即使黄忠、邓展等人作战经验丰富,也不能保证百战百胜,出一些意外或者差错在所难免,每一个意外都要用数不清的钱粮去弥补。

    因为数量实在太大,对账目有所怀疑的人不在少数,负担最大的南阳大族借着新年大飨的机会,派代表来疏通关系,希望能看到相关的账目,防止有人从中牟利。

    毕竟这样的事是有成例的。不久之前,南阳就查获了一批囤积居奇的奸商,代理襄阳督的关羽更是当众斩杀了几个倒卖军粮的无良之辈。

    要查天子的账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使南阳推行新政最早,南阳大族底蕴最厚,还是没人敢轻易开口,更没人敢当面提出请求,只能通过各种关系疏通,尽可能在不惊动天子的前提下达到目的。

    腊月底的上计,正月的新年交拜,就成了最好的机会。

    除了首相张纮、计相虞翻,行营长史杨修和少府卿杨仪就成了最忙碌的人,每天都有一大群人等着拜访。当然,也没人会空着手,各种珍稀之物堆满了屋子,随便一件挑出来,可能就是一个普通百姓的一年收入,稍微上点档次的也许就是一个中产之家。

    这让孙策多少有些感慨,如果计算一下这个时代的基尼系数,不知道会是多少。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的贡献肯定不小。虽然和建万金堂的汉灵帝比起来,他是慷慨的、节俭的,但他手里控制的财富也不是汉灵帝所能想象的。

    与他相比,只知道从百姓头上收田亩钱的汉灵帝就是个土财主。

    尽管如此,即使胆子最大、思想最激进的贤良文学也不会指责孙策。别的且不说,天子后宫之数限于十二,这一点即使以节俭著称的光武帝也自愧不如,也许只有传说中的圣王可以做到。

    比如娶了娥皇、女英的舜帝。

    在一片颂扬声中,也有一些不怎么动听,甚至让人觉得别有心的暗流。

    孙策平定江南之初,曾有“舜避丹朱”的说法,如今孙策驾临君山,又有人提起了舜帝,只是并非赞扬,反而透着一丝恶毒。

    君山除了洞庭山这个别名之外,又被称为湘山,据说舜帝南巡时曾在这里驻留,后来死于九嶷山,娥皇、女英南下寻夫,最后就葬在君山。时至今日,孙策还能看到据说是娥皇、女英埋骨之处,而山上也随处可见泪点斑斑的湘妃竹。

    有人便说,孙策驻驻君山不祥,当另置行在,比如去洞庭湖的东岸长沙国。

    这个提议含义丰富,可供解读的余地极大,也让追查源头变得不切实际。

    负责军情的郭嘉向孙策汇报了这个消息后,孙策很快做出决定。

    查什么查?这还用查吗?这就是曹操、法正的阴谋,让人把辛评、秦宓叫过来骂一顿。

    郭嘉心领神会,问道:“让谁去比较好?秦宓口才很不错,一般人未必是他对手?”

    孙策一看郭嘉阴险的笑容,就知道他有备而来。“你有合适的人选?”

    郭嘉笑容灿烂。“孔融。只是孔融现在是翰林院的著作郎,身份不太合适。”

    孙策明白了郭嘉的意思。作为成名多年的名士、大儒,又是孔子之后,对新生的大吴也算配合,孔融只做一个著作郎确实有些不太合适。五十多岁的人,和一群二三十岁的小伙子聚在一起,也有些格格不入。

    “他送了你多少礼?”孙策笑道。

    “他答应收犬子郭奕为弟子,教导犬子文学诗赋,不收臣西席钱。”

    孙策忍俊不禁,却又叹了一口气。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郭嘉春风得意,唯一不满足的就是儿子郭奕。作为孙尚香的发小,郭奕落下了极大的心理阴影,坚决不肯从军,连军师处、军情处的大门都不肯迈一步,让郭嘉这位前任军师祭酒、现任军情祭酒很无奈,也让钟夫人咬牙切齿,发狠要再生一个儿子,继承郭嘉的事业,却一直未能如愿。

    只是辛苦了郭嘉。

    让郭奕拜孔融为师,也是一个解决之道。孔融那脾气虽然臭了些,学问却是极好的,名声又大。有了这么厉害的师门,以后郭奕在读书人中肯定能混得开,也能提升一下郭家的层次。

    阳翟郭氏以律令传家,事功很强,文化修养和荀、陈等一流大族相比还是略逊一筹。

    孙策突然说道:“孔融的女婿是去年的泰山郡上计吏羊衜吧?”

    “是的,他是泰山羊家的人,其父乃是悬鱼太守羊续,其兄乃是御史羊祕,就是前年被伯言推荐到御史大夫府,连续两年考绩为最的羊祕。总的来说,羊家现在不仅和陈留蔡氏、鲁国孔氏是通家之好,和阳翟钟氏、郭氏交情也不错。”

    孙策有些诧异地转头看了郭嘉一眼。他正有此疑问,没曾想郭嘉主动承认了。

    郭嘉苦笑着耸耸肩。“与其别人进言,不如臣自己交待了。”

    孙策嘴角轻挑,笑了两声。“你倒是实在,却把难题留给了朕。你倒是说说,朕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这盘根错节的,很难让人不联想啊。若是让人以为朕要改弦更张,效光武帝故事,岂不误事?”

    郭嘉的额头沁出了汗珠,神情窘迫。

    孙策转身看看西侧。“行百里者半九十。奉孝,眼下就庆功是不是太早了些?”

    郭嘉愣了片刻,连忙跟了过去。“陛下,臣明白了。”

    孙策转头看着郭嘉,似笑非笑。“说来听听。”

    “臣?”郭嘉眨了眨眼睛,突然一拍额头,哈哈大笑。他抬起手,指了指孙策,随即又意识到不妥,连忙将手收了回去。“陛下,臣误听妇人之言,险些坏了陛下的大事。臣明白了,臣明天就将犬子送到军师处,与皇长子做伴。”

    孙策不置可否,哼了一声。“学点诗文歌赋也不是坏事,只不过好诗不是想出来的,而是嚷出来的。胸中若无丘壑,作诗也不过是无病呻吟。就像那些被人视作珍宝的奇花异草,看似争奇斗艳,赏心悦目,其实虚弱得很,风一吹,雨一打,便零落成泥。”

    郭嘉忍着笑,连连点头。

    孙策忽然站住,转身看着郭嘉。“奉孝,你早有主张,只是讨朕一道口谕,好回家交差吧?”

    郭嘉哈哈一笑,拱手作揖。“陛下圣明。”

    孙策又好气又好笑,指指郭嘉,欲言又止。郭嘉陪着笑。“陛下,臣也是没办法。拜陛下新政所赐,内人虽不为官,却掌握着家中财权,臣虽蒙陛下厚赐,食邑居于群臣之首,俸禄、食邑收入也不足以与内人抗衡,这夫纲实在是振不起来。”

    孙策点点头。“那好,回头朕和皇后说一声就是。”

    “陛下,这个玩笑开不得。”郭嘉连连拱手求饶。

    孙策哈哈大笑。钟夫人又不是傻子,岂能不知道她的富都是寄托在郭嘉的贵上,什么夫纲不振,不过是夫妻间的情趣罢了。纵使一时闹些小性子,又岂能不识大体。说白了,还是人的贪心作祟,世俗上的富且贵之后,还想在精神上高人一等,让郭嘉、钟家成为第一等世家。

    历史上的阳翟郭氏没成功,钟氏却是成功了一半,钟会是玄学名士,又无节操的依附司马氏,若不是最后用力过猛,阳翟钟氏必然是西晋第一等世家。

    当然,能不能在其后的乱世中活下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毕竟西晋也没太平几年。

    君臣两人说笑了几句,沿着湖滨小径向前缓缓而行,交换一些最新的情报。典韦带着几个虎士跟在后面,保持孙策在视线之内。岛上戒备森严,但凡刺客可能容身之处都派人一一清查,除非对方能飞天遁地,否则绝不可能突然出现在孙策面前。

    从定策亲征到现在已经有近一年的时间。在这一年时间内,郭嘉加强了在益州的情报网络部署,并将周瑜、黄忠两部的情报网络收于麾下,统一指挥。益州但凡有所举动,都逃不掉郭嘉的耳目,唯一无法解决的问题只是滞后性的问题。

    郭嘉已经找到一些擅于驯养动物的能人奇士,正在系统研究动物在战争中的应用,用信鸽传递消息也是其中之一。只是这办法看起来简单,实际操作起来却有一些难度,眼下还无法得到大规模应用,反不如军犬的研究进度。

    最重要的消息自然是曹操与益州大族的全面联盟。

    从凤凰岭接应出曹昂,曹操的困境并没有得到真正的纡解,他还是无法从宕渠脱身。不过好消息也有,曹昂证明了他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只是兵力不足而已。

    曹操与益州大族深度合作,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至少表面上如此。

    黄忠在宕渠久战无功,一直没取得实质性的进展,反而将战线撤回宣汉一带,巴西大族们的态度又有了微妙的变化,不少人减弱甚至放弃了与黄忠的合作,改而与曹操合作,集结了大量的钱粮、兵力送往前线。根据目前得到的消息,预计曹操最后能征集十万以上兵力。

    这几乎是巴蜀诸郡的最大潜力,囊括了七成以上的巴蜀大族,除了提供钱粮、兵力,不少大族还将子弟送到曹操身边。曹操很慷慨,大肆封赏,据说杂号将军就封了近百个,只要手下能有几百部曲,就可以得一个杂号将军的印绶,像雍闿、高定等实力强悍的豪强更是封了侯,割据一方。

    一时间,益州是将军满地走,校尉、都尉多如狗。

    有了兵力、钱粮,曹操调整了防线。

    曹昂驻巴西阆中,负责汉中方向的战事。曹仁则驻扎越嶲郡,建立西南防线,以防周瑜、太史慈部突入平原地带。曹操移驻江州,准备迎战溯江而上的吴军主力。

    “益州大族能集结这么多人马?”听完郭嘉的报告,孙策将信将疑。

    “虚饰夸大在所难免,但五六万兵还是有的,加上已有的兵力,总兵力超过十万人不成问题。”

    “这些新兵开始训练了吗?”

    “先期到达的已经开始训练了。”郭嘉摇摇羽扇,笑嘻嘻地说道:“说起来,陛下与曹操真是知音。陛下下发曹操手注的《孙子兵法》,曹操就将陛下的战纪作为教材教训诸将,哪怕只是残缺不足的笔记,现在也能卖出高价。”

    孙策笑笑。“估计他们多久能训成?”

    “若陛下说的是像我吴军一样成为真正的精锐,这辈子是不可能了。有几分模样,能装装样子,估计两三个月就能完成。”郭嘉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淡了。“从臣收到的消息来看,曹操准备得很全面,水战、陆战,野战、守城,都在训练之列。不仅如此,他还购买了不少战马,组建了几支骑兵。”

    “骑兵?”孙策眉头不经意的蹙了蹙。“还几支?”

    “从名号看,除了已有的虎骑、豹骑之外,就有羌骑、散骑、突骑等好几个新名号。”

    孙策的脸色阴了下来。“有多少凉州大马?”

    “有不少,价格最高的就是凉州马,据说百万一匹,因为有太多蜀锦用于买马,蜀锦的价格翻了好几倍,连蜀王宫里都改穿布了。财帛动人心,有人资敌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孙策哼了一声。“就怕他们有命赚,没命花。”

    “陛下,看样子,平原地带的野战在所难免,中军骑兵也要参战才行,至少要做好参战的准备。”

    孙策轻声叹息。“是啊,只是这样一来,这战事只怕又要拖上一年半载。”

    说完,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而笑。

第2516章 歪打正着

    吴国虽兴起于中原,对骑兵的重视却由来已久,中军设骑兵五部,每部五千人,规模与步卒同等,数量之大,远超西汉、东汉的南北军编制。

    骑兵的消耗远超步卒,最大的开销就是战马。并非所有的马匹都能当作战马,一百匹马中能挑出三五匹真正的战马就算不错了,尤其是对甲骑而言。战马的适用期又短,黄金时期不过三五年。过了这个年龄,再充当战马就有些勉强。要保持骑兵的战斗力,战马必须及时更换。

    即使是适龄的战马,战时为了保证体力,还要喂粮食。战马食量大,一匹战马顶得上四五个士卒。

    在这个时代,战马绝对是奢侈品,即使孙策兴工商,不差钱,却也供养不起这么多战马,更不可能随时随地带着两万五千骑兵四处巡游——那会拖垮地方财政——大吴的中军骑兵大部分都在规划中,并没有满员,而且离满员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在孙策的计划中,中军骑兵真正满员要等到迁都洛阳之后。幽并凉稳定,中军五部骑兵轮流戍边,保证洛阳常驻两部,一万骑兵的编制就够了。大部分骑兵在三州戍边,既能保持骑兵的战斗力,又能减轻供养马匹的消耗。

    眼下在洞庭湖只有中军羽林骑千余人,五部骑兵由中都护朱治率领,留守都城建业。

    得知曹操组建了大量骑兵,不仅留守建业的中军骑兵要赶到战场,而且要增补缺员,就算不补齐两万五千骑,至少也要保证一万骑,才能满足战事需要。

    换句话说,至少要增加一万骑兵。

    五千骑兵就意味着一万骑士,一万两千套甲胄、武器,一万两千匹战马,各种费用加起来,等于增加八万步卒,也就是现有的中军开支要增加两部。粗略的说,每个月需要增加十六万石粮食、三千万军饷的支出,按现在一石两百多钱的粮价折算,每个月开支六千万钱以上,一年近八亿钱。

    这绝对不是一个小数字。尤其是粮食,很可能让刚刚平稳下来的荆楚粮价再一次飚升。

    接到消息,匆匆赶来开会的荆楚大族代表一听,如遭雷击。短暂的死寂以后,有人跳了起来,破口大骂曹操倒行逆施,不得好死。接着又有人骂益州大族利令智昏,垂死挣扎,将来都该族灭,子孙永世为奴。

    场面之混乱,情绪之激烈,言语之粗鲁,即使负责召集会议的杨修、杨仪有心理准备,还是惊得目瞪口呆,但他们能理解荆楚大族的激动。对户口百万的荆楚来说,一年七八亿的确不算什么大数字,可若是这么发展下去,谁知道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新的开支?军费预算已经高达百亿,再增加下去,总有承受不起的那一天。

    万一再像黄忠在宕渠遇到的情况那样,打上一两年不见分晓,那就真成了彻头彻尾的灾难。

    在一遍遍仔细核对了预算后,荆楚大族代表们几乎绝望了。

    从账目上看,一年八亿还只是基础支出,没算开战时的损耗。一旦开战,战马损失,将士伤亡,武器消耗,会让开支进一步升高。

    而针对益州的全面备战,增加一万骑兵也是必须的。只有如此,才能保证取得最后胜利的可能。

    战争的开销有多大,成了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现实,要从他们荷包里掏出的金币,而不仅仅是个数字。

    更让他们绝望的是,到了这一步,就是想打退堂鼓都不可能了,能打得打,不能打也得打,想中途而废是不可能的。

    反复商议后,荆楚代表提出,既然曹操疯了,益州疯了,全州动员,那就不是荆楚两州的问题,大吴其他各州也应该全力以赴,倾国以战。因此,请陛下下诏,召各州大族一起来商议。

    孙策从谏如流,传诏各州推举代表,齐聚洞庭议事。能来的都来,不能来的可以上疏议事。顺理成章,在汝阳议政的贤良文学也要一起迁过来,继续参政、议政。

    这么多人,如何安置就成了问题。

    于是,以长沙相刘先、武陵太守桓阶为首的江南名士们联名上书,请求出资筹建岳麓书院。就在洞庭湖南岸的岳麓山下新建一个书院,用于安置来与会的代表和读书人,并作为议政之所。

    荆楚原本一体,襄阳书院是荆楚人的书院,也没什么分歧。如今荆楚分家,襄阳书院自然成了荆州人的骄傲,与江南的楚州没了关系,楚州人心里多少有些不开心。这次借着陛下驻跸楚州的机会,建一个属于楚州的书院,不仅是楚州的脸面,更是与荆州人较劲的好机会。

    听到这个消息,荆州人嗤之以鼻。一个书院不是有房子就行,还要有大儒,襄阳书院前有蔡邕,后有宋忠,都是当世大儒,你们楚州有谁,屈原吗?

    此话一出,楚州人集体暴走,险些和荆州人打起来,闹出荆楚内讧的笑话。

    不忿归不忿,楚州四郡的确没有能和蔡邕、宋忠相提并论的大学者。不过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蔡邕也不是荆州人,荆州可以请外地学者,楚州为什么不可以?

    经过一番商量后,有人把目标盯上了赵岐。

    赵岐是关中经学名家,更是《孟子章句》的作者。天子爱民,推崇《孟子》,赵岐所著的《孟子章句》大受欢迎,请这样一位学者来坐镇岳麓书院更代表了岳麓书院对新政的拥护,而不仅仅是研究传统的经学。

    更难得的是,赵岐九十多岁了,身体还不错,再坚持几年就是人瑞。

    蔡邕学问再好,能活这么久吗?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很多人的赞同,随即上书请诏。赵温是翰林院学士,请他担任岳麓书院需要得到天子的同意。

    听说了相关的争论后,孙策欣然同意,并建议楚州贤良以《孟子》学为发端,进一步拓展学术范围,好好研究一下如何爱民、利民,教化百姓,将民生、民本落到实处,为新政指引方向,提供建议。

    赵温年纪大了。虽然挂着翰林院学士的名份,人却不在朝廷,一直在关中老家。得到圣旨后,刘先就派使者胡腾去关中邀请。不料事情出了意外。胡腾赶到关中后,才知道赵岐已经被关中书院聘为祭酒,出面邀请的人正是主持关中新政的荀彧。因为是家乡的书院,又有官方背景,所以赵岐毋须请旨。荀彧又忙,把这事给忘了,还没向朝廷和翰林院报备。

    得知事情原委之后,赵岐很是过意不去,向胡腾推荐了一个好朋友:刘熙。

    刘熙是北海人。赵岐当年逃亡江湖时,曾在北海住过好多年,与刘熙有过交往,知道刘熙不仅博通五经,擅长训诂,对《孟子》也很有研究。况且刘熙刚刚六十出头,正是一个学者最好的时光,如果能出任岳麓书院祭酒,会对楚州四郡的学术有极大帮助。

    胡腾不敢怠慢,请赵岐写了一封推荐信,立刻赶往北海。为了预防万一,胡腾又写信给刘先,通报情况,并请刘先再物色几个人选,防止刘熙也被人请走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虽然益州还没有平定,太平却指日可待,各地都在筹建学院,有名的学者供不应求,刘熙有这样的名声,青州未必肯放人。

    刘先收到胡腾的消息,也意识到事态严峻,岳麓书院的房子好建,祭酒难请。他和桓阶等人商量后,决定再向天子上书,请求委任孔融为教授,作为祭酒备选。孔融的经学水平略逊蔡邕一筹,和宋忠不相上下,文章写得极好,又有圣人后裔的身份,是成名多年的名士。若能请他出任岳麓书院祭酒,也不算太弱。

    刘先等人还请旨,从政务堂、讲武堂、木学堂及本草堂聘请一些学者兼任教授,培养本地人才,提升楚州四郡的学术水平,为今后的长期发展储备力量。

    不出胡腾所料,等他赶到北海时,刘熙已经被聘为稷下学院的祭酒,不能出任岳麓书院祭酒。收到消息,刘先只好放弃,准备等合适的时机再和孔融商量一下,请他出任祭酒。

    孙策之前否决了郭嘉的推荐,没升孔融的官,这次没有再阻拦,同意孔融出任岳麓书院教授,并保留翰林院学士的身份。他还提了一个建议:江南四郡有浓厚的楚国遗风,还有很多口耳相传的民间传说,可以设立一些专项研究,提供资金,请有兴趣的学者进行有针对性的研究,出一批有份量的学术成果。

    类似的研究,杨修在豫章做过,效果很不错。

    刘先等人觉得有理,欣然接受,并趁热打铁,拟了一些题目,广泛征询意见。在拟定题目的时候,桓阶多了个心眼,加入一项与孙坚在长沙时的政绩有关的议题。吴太后听到消息后,派人问了情况,表达了强烈的兴趣,愿意提供全额资助。

    消息一出,皇后、大长公主、长公主们都不能没有表示,纷纷解囊,长沙王孙权更是献出十年的食邑收入。就连孙策都不能例外,让少府提供了一百金。最后一汇总,不仅筹建岳麓书院的钱有了,今后几年的开支都不用愁了。

    听说这个消息,荆州大族气得大骂楚州人狡猾,天生就是奸商。荆州人建襄阳书院都是自掏腰包,他们倒好,反倒赚了一笔,连皇太后的钱都敢黑。

    不过这也没办法,谁让长沙运气好,是孙坚战斗过的地方呢。

    岳麓书院的筹办一波三折,在翰林院学士中引起了不小的影响。他们意识到,随着天下太平的临近,学术研究将迎来一个迅速发展的机会,各地学堂、书院将遍地开花,只要学术上有成就,即使不做官,一样可以过上惬意的生活,顿时热情高涨。

    另一方面,岳麓书院在聘请祭酒、教授时不再局限于五经等传统经学,而是扩展到《孟子》等子学,这也让一些原本不属于主流的学问有了用武之地。

    讨论很快超出了翰林院的范围,很快就有人将目光转向了之前不登大雅之堂的实学。襄阳杨氏建医堂,蔡氏建农事堂,得到天子的御笔题名,是朝廷将各种实学纳入学术主流的明确信号,各地大族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纷纷特色人才,张罗学堂修建。

    五经之类的学问也就罢了,与普通人关系不大,各种实学却关系到生意,关系到他们的财富增长。如今竞争激烈,没点技术优势,想赚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南阳人为什么这么牛?不就是因为南阳的木学堂、铁官以及织坊起步最早,技术最强么,不论是药材还是车船、布匹,都是响当当的高档货。就连南阳的黄牛都做成了大生意,行销天下,不少人到了南阳的第一件事就是品尝一下正宗的南阳牛肉。

    事情的发展连孙策都有些始料不及,随即又欣喜不已。他费心费力的推行新政,引导各地大族积极投资实业,不断下诏,到处演讲,效果却不如这次筹建岳麓书院的事件影响大。仿佛一夜之间,这些人都开了窍似的,再也不用他刻意引导,纷纷奔着实业去了。

    孙策意识到,经过十年的酝酿准备,新时代正在来临,而且脚步越来越快。

    ——

    三月春水生。

    一转眨,孙策在洞庭便住了三个多月,眼看着洞庭湖的水位渐涨,君山上的草木返绿,长江的春汛即将到来,君山变得不太适合人数众多的中军大营。

    正好岳麓书院即将建成,孙策便请示了吴太后,请她们移驻岳麓山。

    吴太后说,岳麓山风景虽好,却正在施工,我去会让他们不安,不如住到长沙去。长沙是孙坚战斗过去的地方,她当然曾在长沙城中住过好几年。如今孙权被封为长沙王,王宫就在长沙太守一侧,她可以住在长沙王宫里。

    反正长沙王在军中,又没有王妃,王宫等于空着。

    吴太后懿旨传出,孙策还没表示意见,太常魏腾就表示了坚决的反对。皇太后可以住到吴王宫,皇帝怎么能住在吴王宫?就算皇帝要留在军中,那皇后、贵人们怎么办?别说是朝廷,就算是普通人家也没有这么做的,于礼不合。

    吴太后多少有些尴尬,还有些恼怒。

    皇后袁衡提出了一个解决办法:孙坚当年是长沙太守,住的当然是长沙太守府。皇太后想故地重游,住在太守府就是了。不过太守府要办公,也不适合由皇太后入驻,不如将太守府改建成别院,作为祭祀孙坚的祠堂,以示对孙坚的纪念。这样皇太后和皇帝入住就都没有礼仪上的障碍了,也不会扰民。

    至于长沙太守府,别外找个地方安置就是了。

    魏腾表示同意,露布上书,盛赞皇后此举稳妥周全,既不违礼仪,又尽了孝心。长沙相刘先也表示赞成,主动腾地方,并说可以将岳麓书院的工匠们先带过去,最多十天就能改建好。

    吴太后也觉得这个方案不错,欣然同意。

    三月末,吴太后移驻长沙,住进了新建好的孙坚祠。孙策特地腾了两天时间,还将孙权从前军招了回来,一起送吴太后去长沙,顺便祭祀孙坚。

    站在孙坚的纪功碑前,孙策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因为孙坚有遗嘱,要以汉臣的身份入土,所以祠堂里的碑上只提孙坚身为故汉长沙太守、乌程侯以及骠骑将军的履历,只字不提他与吴国的关系。

    事实上,吴国的建立看起来也与孙坚没什么关系。孙坚从来没有被封为吴侯,第一任吴侯就是孙策自己。但孙策心里清楚,如果没有孙坚十几年浴血奋战打下的基础,就算他再聪明能干,也不太可能白手起家,由一个普通百姓统一天下,想抱袁术的大腿都未必有资格。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孙坚几乎抓住了每一个机会,才为他奠定了基础。讨许昭,征叛羌,平黄巾,少一个,他都没机会成为一方诸侯。

    孙坚坚持以汉臣入土,那是他的信仰。从一个商人之子成为一方诸侯,他对大汉朝廷的感激发自肺腑。韦昭写吴史,说孙坚在洛阳得玉玺,本是想为孙吴立国寻找一些合法性,实际上却是弄巧成拙,往孙坚脸上抹了黑。以孙坚向袁术俯首,心甘情愿做马仔的自觉性,他就算捡到玉玺也不会私自保存,十有**要交给袁术,或者直接献给朝廷。

    虽说对这些不太在意,可是不能追认孙坚为帝,还是成了孙策心里最大的遗憾,尤其是看到这块纪功碑的时候。他在碑前站了很久,向站在一旁的太常魏腾请教,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是按孙坚的遗愿办,还是按照礼仪,追封孙坚为帝?

    魏腾沉吟良久,一时无法作答。

    随行的孔融忍不住朗声问道:“敢问陛下,君与父孰大,忠与孝孰先?”

第2517章 圣之时者

    孙策回头看看孔融,欲言又止。

    儒家学术创立于西周之初的周公,成熟于春秋的孔子,本质上是宗法制度的政治哲学。

    宗法制度的特点是分封制,是家与国的统一体,王有天下,诸侯有国,大夫有家。对贵族而言,国与家、君与父、忠与孝本来就是一体两面,并不矛盾。

    但秦汉不是王天下,而是帝国,不是分封制,而是郡县制。虽然有不少人希望回到分封制,魏晋一度恢复了六等爵、五等爵制,但那只是一厢情愿,最后都惨淡收场,不论是西汉的七国之乱,还是西晋的八王之乱,都证明了一点,分封制不合时宜。

    就像一个人,哪怕童年再美好,成人世界再残酷,也只能慢慢长大,直至衰老,绝不会返老还童。

    汉武帝独尊儒术,解决了思想上统一的同时也留下了隐患。

    在王天下的分封制下没什么问题的君与父、忠与孝,在帝国时代出现了难以调和的矛盾。汉代以孝立国,皇帝的谥号中都有一个孝字,本质上是对忠的补充,保持一种平衡。但这种平衡是不牢固的,必将被打破。王莽、曹操的先后出现,就是忠的绝响。

    历史上的曹操将皇袍当内衣穿,最后还保持着汉臣的身份,只是最后一丝温情。当司马氏祖孙三代人篡夺了曹魏天下,忠的遮羞布就被彻底扯掉了。晋朝重新提倡孝,不是对忠的弥补,而是没脸提倡忠,连他们自己都不信。

    孙策来自二十一世纪,对忠的认同有限。他与孙坚并非真正心理意义上的父子,却不妨碍他对孙坚的感激。他相信公平,不能欺负老实人,不能因为孙坚忠于汉朝,就无视他对吴国的奠基之功。

    只是身在帝位,他又不得不考虑政权的稳定性问题。既然不可能一步到位,推行所谓的民主制,就不能不为忠留一席之地,至少不能轻率表态。

    那不是给人民自由,只会让人民无所适从,为野心家创造机会。

    见孙策不说话,孙权拱了拱手。“教授,俗云:求忠臣,必于孝子之家,忠孝难道是分离的吗?”

    孔融微微欠身,算作还礼。“当然不分离,只是有所不同。于国论忠,于家论孝。在国则以忠君为念,在家则以孝父为先。大王与陛下身在家祠,自然当论孝。”

    孙权“哦”了一声,似有所悟,却还是看着孔融。

    孙策一言不发,心中却微起波澜。他有一种感觉,眼前的孔融已经并非历史上的孔融,他明显要温和得多,不像历史上那样刻意针对曹操,主动挑衅,不惜以身相殉。

    孔融向前迈一步,伸手轻抚碑文。“陛下想追认先父,自然是孝。但孝首在顺。令尊不忘前朝,不负忠义,你若因为孝而违逆他的遗愿,于私则为子不顺,于公则陷令尊于不忠,一举两失。倒不如遵从令尊遗命,成陛下之孝,成令尊之忠,两不相违,岂不美哉?”

    孙权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孙策还是有些遗憾。“只是如此一来,先父于吴国之功,难免不彰。”

    “于国存汉,于家肇吴。令尊存汉的功绩著于国史,陛下有心,不妨撰一部家史、别传,记下令尊肇吴的功绩,供子孙追思。”

    孙策扬扬眉,觉得这个办法不错。汉末虽有《史记》《汉书》《东观汉纪》这样的史书出现,但官方修史的制度还未完善,私家修史是常有的事。严格意义上说,《史记》《汉书》都是私修史。既然如此,为孙坚私修一部《别传》之类的家史也没什么问题。

    孙策转身走到吴太后身边,轻声问道:“母后以为如何?”

    吴太后一直在不远处听着,见孙策不忘孙坚之功,一心想追认孙坚,又不忍违拗孙坚遗愿,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这说明孙策并没有因为成了皇帝便冷酷无情,他还是那个心怀温情的儿子。

    “孔教授是有大学问的人,他说的自然有道理。”吴太后挽着孙策的手,轻声笑道:“一事不烦二主,陛下军务繁忙,不如就请孔教授代笔了吧。你父亲在长沙数年,孔教授在岳麓书院任教,采风也方便。”

    孙策正有此意。他也想看看孔融究竟是怎么想的,又将如何为孙坚写这部别传。

    孙策问孔融的意见,孔融求之不得,欣然允诺,并趁热打铁,要求先向孙策了解一些情况,收集资料。他若无心,刚才就不多嘴了。为孙坚写别传,他不仅有机会经常接触吴太后、长沙王,更有机会接触孙策。相比于孙坚,他对孙策更好奇。

    祭祠完孙坚,吴太后到后院休息,孙策与孔融闲坐。

    孔融开门见山。“陛下,融有一问,与前朝天子有关,还望陛下能坦言相告。”

    孙策笑笑,点了点头。他就知道孔融无事献殷勤,必有其他目的。

    “孝献帝兖州战败,明明可以回长安,为什么却去了汝南?他与陛下究竟说了些什么,为什么不归葬洛阳帝陵,却葬在定陶?”

    孙策歪着头,沉吟片刻。“孔教授,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能先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陛下发问。”

    “在你眼中,我是忠是奸?”

    孔融诧异地看着孙策,过了半晌,忽然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他笑了一阵,才渐渐收住,抚着胡须,有些感慨地说道:“本以为陛下见识卓绝,不为俗事所迷。如今看来,毕竟还是人。”

    孙策笑而不语。

    “陛下觉得,于秦始皇而言,汉高祖是忠是奸?”

    孙策眼神闪烁,还是不说话。

    孔融又问道:“于王莽而言,光武帝是忠是奸?”

    孙策摇摇头。“教授言重了,纵使孝桓、孝灵二帝有些过失,却不至于和秦始皇、王莽一般。至于叔同,也就是你说的孝献帝,他更不是一个昏君。”

    孔融盯着孙策打量了片刻,点点头。“陛下能这么说,融庶可免乎失言。君是君,臣是臣,履虽美,不可著乎顶。冠虽污,不可践于地,这是黄老的观点,不是我儒门的观点。不管是三统论,还是五德论,儒门从来不认可万世一尊的说法,实际上也不可能。恶政固不可久,善政却也有德终之时,非人力可免。譬如人天年有定,纵使注重养生,也不过多活几年而已,却不能长生不死。”

    孙策坦然地点点头,表示赞同孔融的意义,不管是理论上还是实践上,儒家的这个观点都是成立的。

    “孝献帝虽是仁德之君,但大汉却已经传承了四百年,沉疴痼疾已深,非再受命不可。若不能将朝堂上的老臣一扫而空,旧习仍在,就算推行一些新政,建一些作坊,也无济于事,反倒可能适得其反,养肥了那些蛀虫。”

    孙策愕然,打量着孔融,半晌没说话。这真的是孔融吗?还是说他有所求,不得不说一些违心之言?

    “陛下觉得奇怪?”

    孙策点点头。“以教授的家世、身份,有这样的见解,着实令人惊讶。”

    “大学有云: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孔融轻声叹息。“早在长安时,融便常读关东文书,到关东后,又日日研读各郡所出书籍、报纸,更是走访多地,与诸贤切磋,与书本印证。若是还如十年前一般坐井观天,抱残守缺,岂不愧对鲁国孔氏祖宗?”

    孔融提起案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两口。“虽然陛下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可是孝献帝与陛下一席谈,宁愿以布衣安葬定陶,也不愿回长安,可见他对陛下的敌意已解。荀文若当世王佐,他能厕身新朝,又重回关中推行新政,想来也是认可了陛下。有此二者在前,融总不至于固执已见,认定陛下倒行逆施。”

    “原来如此,那倒是可以理解了。”孙策哈哈一笑,举起茶杯,向孔融示意。“孟子曾言,夫子乃圣之时者,教授不愧家学。”

    孙策很真诚,一点调侃的意思也没有。眼下的儒家还没保守到僵化的地步,孔融也不是一个因循守旧的人,调整了方向后,迅速迸发出新的活力。有了他们的理解和支持,他这个引路人离成功又近了一步。

    孔融笑笑,坦然接受。

    孙策将汉献帝临终前在平舆的经历说了一遍,尤其是他们之间的交流说得最为详细,只要他想得起来的都和盘托出,实在记不清的也做了说明,留待孔融进一步查证。除了他和汉献帝本人以后,荀彧和长公主刘和都是亲历者,他们可以做一些补充。

    孔融静静地听完,眼神复杂地看了孙策一眼。

    “可惜。”

    “是啊,的确挺可惜的。”孙策呷了一口茶,长吁一口气。

    孔融盯着孙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说的是孝献帝可惜了。”

    孙策眨眨眼睛。“我也是。”

    孔融迟疑片刻,又道:“若是初平五年,孝献帝听从大臣建议,委任令尊为大将军,入京主持新政,陛下会接受吗?”

    孙策迎着孔融的目光,展颜而笑。“可惜,他没听。”

    “这么说,陛下有接受的可能?”

    “怎么说呢?”孙策咂了咂嘴,思索片刻,举起茶杯,示意了一下。“不管教授信与不信,走到今天这一步,非我所愿,至少不是最重要的那个。”

    孔融不假思索地点点头,举起茶杯,一饮而尽。“我信陛下。”

    孙策有些意外,转念一想,又释然了,不禁放声大笑。

    孔融也笑了,声音虽不大,却很欣慰。

    ——

    孔融告辞而去,孙策独自在堂上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孙权走进来,站在廊下,拱手施礼。

    孙策指指对面孔融刚刚坐过的椅子,本想让孙权坐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将这张椅子收起来,留待孔文举专用。”

    孙权愣了一下,眼神中露出一丝异样。“看来陛下和孔文举相谈甚欢。”

    随侍的张温、凌统走了过来,将椅子搬走,又换了一张。孙策示意孙权入座,手掌轻拍着扶手,瞅了孙权两眼。“仲谋,最近读什么书?”

    孙权想了想。“主要是兵书,还有一些舆图。”

    孙策应了一声。前军一直在准备进攻益州的战事,孙权看兵书、地图也是很正常的事。只不过他想问孙权的并不是这件事,然后想想又觉得没意思,便没有再问。

    “准备得如何?”

    孙权露出一丝苦笑。“陛下,春水已生,长江进入盛水期,一时半会怕是无法进攻了。曹操毕竟不是公孙述,不会将长江天险拱手相让。”

    “这是你的意见,还是整个前军的意见?”

    孙权愣了一下,眼珠转了两转。“倒也没有正式合议,只是大家都这么说。至于是不是他们真实的想法,臣也不敢断言,或许……”

    孙策见孙权顾左右而言他,心中不快,打断了孙权,直截了当的问道:“你的意见呢?”

    孙权搞不清孙策的倾向,嗫嚅着不敢回答,甚至不敢看孙策的眼睛,只能低着头,如坐针毡。

    孙策盯着孙权看了半晌,忽然笑了,挥挥手,示意孙权退下。孙权涨红了脸,讪讪地起身告退。

    ——

    数日后,孙策离开长沙,返回洞庭,随即又带着军师处、军情处的军师、参军们赶往夷陵视察。

    江陵督娄圭接到诏书,赶到江边与孙策会合,登上了孙策的座舰。

    见完礼,叙了几句旧,孙策便开门见山,询问娄圭对当前战事的意见。

    娄圭早有准备,也不推诿,直截了当的说道:“当战。”

    孙策不置可否,静静地看着娄圭。“说说理由。”

    “数万大军集结,日费千金,虽说日日练兵,毕竟与实战有所区别。以夷陵为限,长江上下的水情截然不同,洞庭虽阔,不足以观,若不实战,将士们很难清楚逆水而攻的凶险。哪怕是试探性的进攻,驾着舟走上两回,也比演习有用。”

    孙策嗯了一声,却没发表意见。孙权在一旁听了,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如梦初醒,既感激又有些不安。很显然,孙策对他那天的回答不满,只是碍于面子,没有当面斥责他。今天借着接见娄圭的机会,让他听听娄圭的意见,将来讨论军情时,他就能回答得更加妥贴。

    娄圭是荆州知名的将领,早在初平二年就依附了孙策,又驻扎江陵多年,熟悉水情地形,他的意见自然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孙权竖起了耳朵,凝神倾听娄圭的每一句话。

    娄圭的意见很明确。一场大战,必然不是一两天就能决定的,在真正的决战之前,双方免不了要互相试探,尤其是进攻方。试探性攻击不仅可以摸清对方实力,熟悉地形,锻炼将士,还可以捕捉战机。这种不断的冲突本身也是对将士心理的一种压迫,训练不足的新兵很容易在这种长期的压迫下崩溃,而将领也会被大量的信息干扰,筋疲力尽,甚至因心理疲惫导致疏忽,出现重大误判。

    换句话说,战斗有大小,但无时不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出现战机,越是不利的时候越是如此。现在长江水盛,谁都觉得逆流进攻的可能性不大,反倒可能形成战机。

    比如通过栈道进攻,逼近鱼复。这种小规模的步卒战斗正是吴军优势所在。一旦能兵临鱼复城下,扼住蜀军水师入峡,那吴军的水师就可以从容入峡了,比起且战且进,难度要小得多。

    娄圭还特别提及,驻守夷陵的校尉潘华当年就随周瑜进攻过巫县,对那里的地形比较熟悉。

    孙策命娄圭准备一下,军议时提出具体的意见,并让他去找沮授、刘晔等人,先沟通一下相关的情况。

    娄圭兴冲冲的去了。

    孙策转身看着孙权。“有收获吗?”

    孙权喜不自胜,连连点头。

    孙策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些都是听来的,或许有感悟,却非你自己的。行军作战,因人而异,有人持重,有人机变,有人善攻,有人善守,不可一概而论。兵书要读,但远远不够,你要在实战中形成自己的风格,找到自己的节奏。这些东西别人教不了你,只有战场教得了你。”

    “唯。”孙权躬身再拜。

    孙策起身,伸手拍拍孙权的肩膀。“战场的凶险,你我都清楚。水战更胜于陆战,一旦落水,就算你的身份再尊贵,一样只能听天由命,不多沦为鱼鳖之食。仲谋,在真正走上战场之前,你后悔还来得及,安安稳稳做个长沙王,娶妻生子,也能让母后安心。你若是觉得长沙太小,再增几个县就是了。”

    孙权红了脸。“陛下,长沙十八城,近四十万户,不仅居楚州四郡之首,就算是过去的荆州七郡,也仅次于南阳。臣若是还嫌小,岂不是太不知足了。陛下,臣只是想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若此战不胜,臣即刻罢兵归国,从此安心做一个藩王,不让陛下担忧。”

    孙策看着孙权,沉默了良久,举起手掌。

    “一言为定?”

    孙权也举起手掌,与孙权三击掌。“一言为定。”

第2518章 裴潜与贾逵

    孙权出了舱,被江风一吹,原本有些发涨的脑子清醒了些,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群山。

    夕阳之下,巫山上空的云雾被夕阳照得通红,如火似霞,灿烂耀眼。

    孙权却打了个寒颤,懊丧不已。

    我怎么会夸下如此海口?

    虽说蜀军主力远在巫县,夷陵附近并没有多少人,最多是一些游船、斥候罢了。可是初入大江,地形、水情都不熟悉,仓促遇敌,谁能保证一定能胜?

    小规模的战斗偶然性太大了。

    唉,论临机应变,还是不如兄长。隐忍了这么久,还是落入他的彀中。

    孙权苦笑着,来回踱了两步,考虑要不要回去再补充两句。可是一想,掌都击了,音犹在耳就反悔,肯定会被人笑话。还是算了吧,等两天,找个机会再说。

    “大王,你这是?”裴潜从舱中出来,见孙权有楼梯口徘徊,一时躲避不及,只得上前行礼。

    孙权看了裴潜一眼,礼节性的笑了笑,让在一旁。他代理政务时,与裴潜天天见面,却谈不上交情。裴潜和王粲关系最好,和他不怎么亲近,也就是点头之交。

    裴潜含笑点头,匆匆而过。

    眼看着裴潜一转就要消失在视线之外,孙权忽然心中一动。“文行,请留步。”

    裴潜停住脚步,身体不动,回过头来,看了孙权一眼,眼神疑惑。见孙权向他走过去,刚才是招呼他无疑,这才迅速转过身,再次拱手作揖。

    “大王有何吩咐?”

    “孤能吩咐你吗?”孙权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裴潜。

    裴潜笑笑。“大王言重了。只要不违法度,不违礼义,大王若有吩咐,潜自当奉行。”

    “当真?”

    “自然当真。”

    孙权笑了出来。“文行这是去哪儿?”

    裴潜眼神微闪。“明日休沐,打算去前营找贾梁道,小酌几杯,问问家乡的情况。”

    “现在就走吗?”

    裴潜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虽然还没下值,却也快了。”

    “若是文行不嫌弃,孤捎你一程,如何?”

    裴潜拱拱手。“大王说笑了。潜求之不得,岂敢嫌弃。”

    孙权伸手拍拍栏杆。“孤在船上等你两刻,文行若是赶得及,我们就同行。赶不及,就算了。”说完,扬扬手,转身下去了。

    裴潜站在一旁,看看孙权的身影消失在舷边,脸上的笑容散去,多了几分无奈。孙权虽然说得轻松,并无强迫之意,但他却不能拒绝,否则落在天子耳中,难免会有想法。

    天子虽然不愿意孙权领兵,但手足之情深厚,他不会容忍臣子对孙权无礼的,甚至可能故意加重惩处,以儆效尤。孙权声音这么大,正是要让飞庐上的天子听见,让他无法拒绝。

    他甚至能猜得到孙权想干什么,天子当然也猜得到,但天子不太可能出面阻止。

    裴潜站了一刻,希望有人出来解围,比如突然有公务什么的,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留下了。但什么也没有,飞庐上静悄悄的,连脚步声都轻了很多。他暗自叹了一口气,下到舱中,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下了船。

    孙权独自一人在舱里等着,面前的案上摆着两副酒具。孙权自斟自饮,怡然自在。听到脚步声,他转头看了一眼,伸手示意裴潜入座。

    “文行来得好快,孤还以为文行不会来了呢。”

    裴潜入座,端起酒杯。“大王此言,潜可承受不起。谨以此酒,向大王请罪。”

    “文行何罪之有?”

    “虽然不知是何罪,但必然有罪。”裴潜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又满上酒,一连饮了三杯,最后将杯底亮给孙权看。“大王,罪可赦否?”

    孙权哈哈大笑,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起来,河东人还是和关东人有些不同。”

    裴潜佯作不知,提起酒壶,为孙权斟满酒,又为自己添满,再次举杯,刚要说话,孙权笑道:“文行慢点喝,江中水急,醉了不安全。闻喜虽在河边,文行谦谦君子,儿时下水嬉戏的机会却未必多。”

    裴潜微怔,随即讪讪。他本来的确有这个想法,只是没想到被孙权一语道破。

    “有大王在,潜何惧之有?”裴潜反戈一击。“久闻大王不仅武艺清湛,熟谙水性,总不会看着潜溺水而亡吧?看到潜登大王座舰的人可不少。”

    孙权再次大笑,举起酒杯,探身过去,与裴潜碰了一下。“叮”的一声轻响,两人一起饮了一杯。

    趁着裴潜添酒的空当,孙权抓起一把干果,一边剥一边说道:“武艺再精,水性再好,也不过是匹夫之勇,算不得大将。孤之皇兄就不用说了,天生圣人,不学而有道,孤望尘莫及。就算是孤那两个弟妹,也超出孤远甚。这辈子,孤是赶不上了。”

    裴潜沉默不语,心里却有些异样。他在天子身边时间也不短了,知道孙权在天子面前向来以臣子自居,很少涉及兄弟之义。这当然没什么问题,在朝为君臣,在家为兄弟,公私分得清一些也不是坏事。可是现在孙权当着他的面前称天子为皇兄,显然有些刻意。

    是的,不管怎么说,他们毕竟是兄弟。天子就算对孙权再不满,也割不断这血脉,否则他也不会一次次对孙权让步。

    “说起来,这当然和天份有关。”孙权再次端起酒杯,与裴潜示意了一下,呷了一口。“孤那两个弟妹,天份原本就高,又从小跟着皇兄习文学武,是皇兄一手栽培出来的。孤呢,当时正当轻狂,不知皇兄一片苦心,也不像那两个弟妹对皇兄言听计从,走了一些弯路。”

    孙权苦笑了两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重重的顿在案上,叹道:“自作自受,怨不得人。”

    裴潜伸手过去,为孙权添满酒。“大王也不必过于自责。人不轻狂枉少年,谁还没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潜当年也顽劣过,几个弟弟也不例外,没少受责罚。就算是右都护,听说官渡之战时也有冒失之举,险些送了性命,亏得邺侯救了他一命。”

    “文行所言极是,人都有少年时。只是时机一旦错过,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孤的轻狂,让孤错过了最好的时机,益州之战是平天下的最后一战,无论如何,孤也不能错过。”

    裴潜心中泛起一丝波澜。他理解孙权的遗憾,因为他有同样的遗憾。当初一时失误,被司马懿所诱,没有及时归吴,走了弯路。如今虽说做了尚书,却没什么立功的机会了,只能慢慢熬资历,等外放的机会。

    不仅是他,贾逵、卫觊也是如此。他们没有太原王氏的实力,不能像王凌一样一步登天。甚至不如毌丘兴,有贾诩那个先生提携,在安西大都督麾下混得风生水起。

    这就是他想去前军找贾逵的原因。这是最后一次机会,要争取立点功,为以后打好基础。如果贾逵能走得远一些,站得高一些,将来多少能提携他们一点。

    或许……贾逵可以和孙权合作?

    裴潜忽然心中一动,有点明白了孙权的意思。孙权在前军的状态,他也听说了一些。虽然有朱桓护着,可是其他将领并不服孙权,尤其是孙观。孙权要想立功,不能没有同僚的配合,否则一旦接战时遇险,他就将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别说立功,能保住命就不错。

    他可是天子的亲弟弟,长沙王,如果有机会擒获他,蜀军会不惜任何代价。

    裴潜眼皮微挑,正好迎上孙权殷切的目光,心中顿时恍然,微微一笑。

    孙权也笑了,举起酒杯。

    ——

    裴潜的到来没有让贾逵意外,可是裴潜为孙权说话,建议他与孙权合作,让他很是费解。

    裴潜可不是那种因为搭了孙权的顺风船,欠了孙权人情,就要给予回报的人。甚至可以说,世家子弟对这一点分得很清楚。人情是人情,利益是利益,不能混为一谈。

    听完裴潜的解释,贾逵还是不太赞同,甚至疑心更重。

    天子与孙权的约定不像是看好孙权,反倒是不看好孙权的征兆。蜀军主力远在巫县,前期的接触战规模都不会大,更多的是熟悉地形,熟悉水情,为真正的大战做适应性的准备。孙权是前营的主力,按照常理,这样的战斗根本不需要他出手。

    裴潜笑笑。“梁道,你觉得长沙王连这样的战斗都应付不了?”

    贾逵沉吟了良久。“这个不好说,不过我很佩服陛下的眼光。他既然不看好长沙王,我相信长沙王在战场上很难取得能和父兄比肩的战绩。长沙王在交州时,受挫可不止一次。”

    “长沙王在交州受挫是不假,却不是统一营之兵时。”裴潜剥开一枚栗子,扔进嘴里。

    这是孙权刚刚送他的,不是本地栗子,而是蜀栗。两军交战之际,贸易却还是通的,只是蜀栗味美价高,不是普通人能穿得到的。

    当然,孙权不是普通人。不管天子是不是乐意他统兵上阵,他还是长沙王,几个蜀栗还是吃得起的。

    贾逵眼神闪烁,良久未语。裴潜一连吃了几个栗子,见贾逵没反应,哑然失笑。

    “真不吃?再不吃,可就没了。”

    贾逵盯着裴潜看了两眼,咯噔了一声,舱外一阵轻响,有脚步声远去。裴潜的眉梢抽搐了一下,坐直了身体,慢慢拍掉手上的栗壳。贾逵斥退左右,自然是有重要的话要说。

    “文行,你在天子身边,知道天子打算如何处置长沙王吗?”

    裴潜眼神一闪。“处置?”

    贾逵点点头,神情郑重,双目如电,逼视着裴潜。

    裴潜被贾逵看得不安,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露出一丝疑惑。“梁道,为何有这样的想法?天子不是这样的人。他若欲行郑庄公故事,何必与长沙王击掌立誓,恨不得他赶紧离开战场?”

    “如果长沙王有不臣之心呢?”

    “那更不可能。”裴潜一口否决。“陛下富春秋,武艺精绝,甚至可以说天下无敌。兼为人稳重,身边从不离人,长沙王纵欲行非常之事也不可能成功。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运气好,成功了,这帝位也与他无关。袁家势大,皇后之位稳固,天子若有不测,皇嫡子继位是必然之事,绝无疑义。长沙王纵是利令智昏,也不会行此下策。”

    裴潜顿了顿,又道:“就算他疯了,又能做什么?为害既不大,惩处必然有限,陛下又何必授人以柄?”

    贾逵沉思良久,点了点头。裴潜是天子身边的近臣,在这些问题上,比他有把握。他端起酒杯,浅浅的呷了一口,又取过一枚栗子,慢慢剥开,放入口中。

    “这么说,是我想差了。只是我还是无法理解天子的用意,他这么做……”贾逵摇摇头。“不可解。”

    “怎么不可解?”

    “依你所说,长沙王虽无名将之姿,却也不是一窍不通。统三五千人征战,只要不遇到极其高明的对手,以吴军的精练和装备,取胜并不难。陛下欲使其受挫自退,为何不等一等,却在这时候与他约誓?”

    裴潜想了想。“或许是陛下希望他早点知难而退?毕竟初登战阵,谁也没把握必胜。这时候退,总比大战时退好一些。前期接触规模有限,就算受挫也有机会救援,危险性要小得多。若这样的战斗都不能取胜,长沙王自然无颜再提要求,只能乖乖的回长沙国,做他的长沙王去。”

    贾逵苦笑,没有再说什么。

    裴潜有些着急。他可是带着孙权的委托来的。“梁道,可与不可,你给个痛快话。”

    “没什么可不可的。”贾逵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长沙王在前军,就是我的袍泽,战场上互相救援是份内的事,毋须交待。”

    他想了想,抬起头,瞥了裴潜一眼,又道:“文行,疏不间亲,你在天子身边,本不该与外臣交接,更何况是藩王。以后这前军,你还是少来为好。”

    裴潜面色发烫,讪讪地点点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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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孙策,雄霸三国! 刘表占荆州?孙策说:彼可取而代之。 曹操取兖州?孙策说:彼可取而代之。 刘备要益州?孙策说:彼可取而代之。 刘表、曹操、刘备大怒:孙策,你也太霸道了,还能不能给我们留条活路? 孙策摇头。我们的口号是: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各位书友要是觉得《三国小霸王》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三国小霸王最新章节,三国小霸王无弹窗,三国小霸王全文阅读.策行三国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策行三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策行三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