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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庄不周     策行三国txt下载     策行三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397章 王粲

    孙策正和袁衡一起吃早餐的时候,郭嘉求见。

    孙策有些意外。郭嘉虽可随时进入后宫,也时常来蹭饭,但是到袁衡殿里的机会不多。王后和夫人的区别,郭嘉比他本人还重视,不管他多放肆,在袁衡面前,他还是恪守礼节的。

    袁衡也有些意外,随即命人为郭嘉准备餐具,请郭嘉就坐。

    孙策打量了郭嘉一眼,见他眼圈发黑,衣服也有些皱巴巴的,知道他应该是一夜没睡,至少没有脱衣服。这倒是不多见的事,郭嘉常在军情处过宿,但一夜不睡,很可能是出了大事。

    “先吃东西。”孙策说道。

    郭嘉应了一声,捧起碗吃早饭,他吃得很快,几乎和孙策同时吃完。宫女收拾了餐具,奉上茶和点心,郭嘉才将昨晚收到的消息说了一遍。他既没有掩饰,也没有夸大,只是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来,就连自己的猜测分析都说了。虞翻要十天时间的事,他也没瞒着。

    这是他考虑了半夜的结果。以他对孙策的了解,如实说是最稳妥的,任何一点隐瞒或者有意引导都有可能引发无穷后患。

    孙策静静地听完,咂了咂嘴。“按你的思路办吧。”

    “喏。”郭嘉拱手施礼,起身告辞。

    孙策也站了起来,与郭嘉一起向外走去。“回去好好睡一觉,不要轻易熬夜,不差这一天半夜的,天塌不下来。”

    郭嘉强笑着搓了搓手。“大王登基在即,臣不希望这时候出差错,只能盯紧一点……”

    “能出什么差错?”孙策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奉孝,人心苦不足,江南、江北都一样。当初为了尽快平定江东,不想多造杀戮,以和为贵,留下了一些隐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只要是疖子,迟早要出头。出头了怎么办,划破了就是,注意收拾,别让脓水流得到处都是就行了。”

    “大王所言极是,臣受教了。”

    “行了,你回去休息吧。哦,对了,你收拾一下吧,明天一起搬去汤山住。”

    “去汤山?”郭嘉愣了一下。以前孙策冬天会去汤山避寒,可是今年要举办登基大典,汤山肯定不合适。难道说登基的事又要往后推延?

    孙策看看郭嘉,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殿门口的袁衡,微微一笑。“王后身子不太方便,要去汤山静养几日。让你家夫人一起去,陪王后说说话,聊聊天,免得她闷着。”

    郭嘉一愣,随即大喜,用力一拍大腿。“唉哟喂,这可是大好事啊。”说着,又匆匆跑回袁衡面前,深施一礼。“恭喜王后,贺喜王后,大王登基之前有此喜讯,简直是太好了,双喜临门啊。”

    袁衡很不好意思,远远地了孙策一眼,又道:“还请祭酒保密,莫要声张,要不然我可不得清静了。”

    “臣明白,臣明白。”郭嘉连声说道,有些语无伦次。袁衡迟迟不孕,不仅袁氏姊妹着急,整个汝颍系都着急。如果没有嫡子,袁权的儿子又不是长子,将来嗣君必起争端。如今袁衡有了身孕,不管是男是女,总之解决了她能生育的疑问。就算这一胎是女儿,以后还可以再生,她还年轻,总能生个嫡子。

    郭嘉回到孙策身边,难掩喜色。“大王,恕臣失礼。”

    孙策哼了一声,似笑非笑。“这下汝颍系可以放心了?”

    “是啊,他们放心了,臣这耳根也清静了。”郭嘉笑嘻嘻地说道:“大王,怎么这么突然?”

    孙策噗嗤笑了,没好气的说道:“怎么,这还要拟个计划?该来就来了呗。”

    “是该来了,是该来了。依臣说,早该来了。”

    两人说笑着出了后宫,来到前殿。孙策挥挥手,让郭嘉回去休息。他自去殿中办公,进了殿门,当值的尚书王粲迎了下来,汇报今日安排。还没等他开口,孙策摆摆手。

    “不要紧的事先放一放,几件事记一下。”

    王粲连忙拿出纸笔,一边走一边记录。

    孙策随即传达了几道诏令,让各部门准备搬家。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平时不轻易动,就是因为太麻烦。若不是袁衡有了身孕,要去汤山静养,还要向母亲吴太后报喜,他根本不想动。很快就要举行登基大典,到时候又要麻烦一趟。

    听说搬到汤山行宫,王粲倒是很高兴。冬天很冷,太初宫的冬天尤其冷,西北风从江上吹来,挟带着水汽,让他这个兖州人实在受不了。他身体一直不太好,每次过冬都让他怀疑自己能不能熬到下一个春天。搬到汤山行宫,他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一看王粲那捡了宝似的笑脸,孙策知道他的小心思。“仲宣啊,你也别整天只顾着读书,适当的锻炼锻炼身体。看看你这样子,正当少壮,却畏寒如叟,这怎么能行。孤若是远征凉州,敢带你去吗?”

    王粲笑着应了。“大王放心,臣一定好好锻炼身体,要不然这希腊文岂不是白学了。”

    “学得怎么样?”孙策问道。王粲是真聪明,有过目不忘之能,学语言也有天赋。他曾得蔡邕赏识提携,算是蔡邕的得意门生,和蔡琰同年,以姊弟相称。蔡琰研究梵文,他就研究希腊文葱岭以西诸国希腊化,希腊语是他们的通用语言两人算是垄断了夷语的研究,其他人很难和他们竞争。

    “能读能写,最近正在研读亚历山大战史,小有心得。”

    “说来听听。”

    “臣以为,亚历山大的功业虽大,却不足以取法。”

    孙策有些意外,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王粲一眼。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因为他的提倡,现在研究希腊的人不少,推崇亚历山大的人也很多,说亚历山大不足取法的却还是第一个。

    “为何这么说?就因为他死得早,帝业分崩离析?”

    “他就算能活到一百岁,也无法保证不会人亡政息。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治理纵横万里的疆域,只凭着个人威望,如何能长久?臣甚至怀疑,他根本没想过治理这些征服的疆土,只是好战而已。他的母国本是小邦,根本没有治理大国的经验,就连他的授业恩师也没有真正的治国经验,不过纸上谈兵而已。”

    孙策来回打量着王粲,笑道:“仲宣,出奇容易,立论却难,你的观点有根据吗?”

    “有,臣正在撰写一部专著,届时还请大王指正。”

    “孤拭目以待。”

    “喏。”王粲欢喜不禁。

    孙策又和他聊了几句,得知最近在著书或有意著书的人不少,只是有些学问比较冷门,就算写出来了,读者也不会太多,刻版印刷会亏本,所以还是考虑抄写几本,供同好研究。

    孙策觉得这样不妥,抄能抄几本,一旦遗失,这些书可能就会失传。要想流传下去,还得印出来。印他一两千本,就算有遗失,总会有幸免的。眼下虽然大力推广教育,毕竟底子太薄,要想达到全民识字,没有上百年时间是不够的。

    “仲宣,你去找蔡祭酒,统计一下,看看都有哪些人准备写书,又准备写哪些书,由翰林院负责,挑选一些有价值的拨款印行。天下一百多个郡,一千多个县,如果郡县学堂各备一部,以供查阅,那就是一千多部,再加上个人收藏,印个两千部应该不行问题的。至于资金,由计相府想办法解决。”

    王粲又惊又喜。“大王,你这个办法好,果能实施,天下读书人就再也不用担心白费心血了。”

    孙策摆摆手,示意王粲去办。这件事花钱不多,影响却大,可以尽快操办。

    王粲兴奋不已,一路小跑着去了。孙策进了殿,路粹迎了上来,报告了一件事:朱治、程普、韩当三人即将到达建业,如何接待,需要孙策定个基调。这种事原本毋须孙策决定,什么人用什么接待标准,枢密院是有成例的,可是这里面有个特殊人物韩当,枢密院不敢擅自做主。

    孙策也觉得有些挠头。虽然他认为孙权说了谎,韩当不需要为父亲孙坚之死负什么责任,可是母亲吴太后不这么看,她对韩当本来就有成见,又出了这件事,就算是维护孙权,她也不会无动于衷。上次勉强糊弄过去了,这次面对面,冲突在所难免。大典在即,杀人不好,惹吴太后不高兴也不好,必须妥善处理。

    “仲谋到哪里了?”

    “按行程估算,应该就在这一两日。”

    “传令下去,让他一到建业,就来见孤。”

    “喏。”

    “还有什么事今天非办不可?”

    路粹愣了一下,露出惊讶之色。“刚才王尚书……没汇报?”

    孙策摇摇头。今天本该是王粲安排行程,不过王粲太兴奋了,没说完就跑了。路粹自然知道这一点,这不过是故意给王粲上眼药。他身边这几个尚书也不是善茬,都盯着尚书令的位置,明争暗斗得厉害,说起来,路粹和王粲还是同门呢,官职面前,人人平等,一样斗得不亦乐乎。

    尚书令的位置必须早点确定,要不然会影响正常工作。

    “今天……”路粹故意想了想。“杨公的夫人袁氏六十大寿,大王答应了杨主簿出席的。”

第2398章 祢衡的野心

    汝南袁氏之女,弘农杨氏之妇,这样的身份让袁夫人与众不同,她的六十岁生日也格外隆重,有点身份的人都到了。如果没到,那就是身份不够。

    孙策本可以去得晚一些,甚至只要露个面就行。最近事务繁忙,他的确脱不开身。不过他还是早早的就去了,一是既然要给面子,索性就给足了,二是母亲吴太后、姑母孙夫人也会去,总不能长辈去了,他这个小辈还迟迟不到。

    孙策的提前到达让袁夫人很惊讶,命杨修将迎客的事交给别人,全程陪同孙策,转身对吴太后、孙夫人猛夸孙策,说孙策位尊而不骄,和十年前一样虚怀若谷,赤子之心不变。又夸孙策待弟妹好,就连袁耀也不例外,跟着孙策大有长进。

    吴太后有些尴尬,可是在袁夫人面前,她还真不好说什么。

    杨修陪着孙策到后院说话。杨家有建业有几处产业,每处都有专门的后花园,大多是蔡珏亲手设计的,很是雅致。杨修将孙策请到后院,命人守住院门,不要让闲杂人等来打扰。

    孙策的车马停在外面,来赴宴的官员看到了,肯定会抓住这个机会来求见,届时孙策会烦不胜烦。

    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孙策对杨修说道:“德祖,孤缺一个称职的尚书令,你推荐几个人选吧,做事要谨慎些,文笔、学识中上即可。”

    杨修沉吟了片刻。“臣最合适。”

    孙策摇摇手。尚书台原本是一个很重要的机构,可谓是内朝之首,官俸不高,权力比三公还大,只是孙策不愿意让这种趋势发展下去,所以他刻意恢复了尚书台原始的功能,相当于一个秘书机构,尚书们主要负责文书草拟、转发,提供咨询,并不参与决策。让杨修这样的大才来做尚书令实在太浪费了。

    “孤对你另有安排。”

    杨修想了想,说道:“谢如何?”

    孙策不置可否。谢已过而立之年,年富力强,学识也不错,经历了长安历练后越发沉稳,做事也谨慎,堪当尚书令之职。唯一的缺点就是他是会稽人,又是谢宪英的父亲,和袁家的关系太密切,容易落下任人唯亲的印象。

    见孙策不说话,杨修又道:“桓阶如何?”

    孙策略作思索,点了点头。桓阶是孙坚的故吏,现任武陵太守,这几年先后配合周瑜、诸葛亮、李通,表现可圈可点,周瑜之前就推荐过他,首相府也推荐过,只是他打算调整郡县制置,太守的空缺太多,这才暂时没有调桓阶。

    况且让桓阶做尚书令也有些浪费,这样的人应该做些实务。

    “还有吗?”

    “刘先。”

    “刘先学问、能力都够,只是资历太浅。”

    杨修有点挠头。“倒是还有一个人选,只是那脾气实在有点臭,怕是和同僚处不来。”

    “谁?”

    “祢衡。”

    孙策微怔。他知道祢衡曾配合杨修做事,帮了杨修不少忙,但长安称臣后,他却没看到祢衡,也没看到孔融。“祢衡现在何处?”

    “就在建业城。”杨修笑出声来。“他和孔融两人游历了北疆,远至凉州,本想去西域看看,凉州苦寒,孔融受不了,便又回来了。这一趟游历,祢衡眼界大开,傲气也跟着暴涨,一到建业城,就把荀骂了个狗血淋头。”

    孙策很惊讶。“有这事?孤怎么没听说?”

    “大王没听说,一是因为祢衡的确有见识,汝颍系驳不倒他,不愿自曝其短;二是祢衡人缘太差,没人愿意为他扬名,当他不存在就是了。”

    “你怎么也没说?”

    杨修摇摇头。“他脾气太臭,又不愿受拘束,不适合在大王面前行走,还是埋头著述比较安全。”

    孙策点点头。“那他能胜任尚书令吗?”

    “他是一头真正的恶犬,若雪山之獒。”

    孙策笑了。他明白杨修的意思,说了这么多人,杨修最想推荐的大概就是祢衡,但他也担心祢衡的脾气,所以最后才说,又用了点激将法,让他自己选。

    “他为什么骂荀?”孙策又问道。

    “大王还记得委托荀制礼之事吗?”

    孙策哼了一声。“与此事有关?”

    杨修再次发笑,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说起来,祢衡来建业和荀的那几篇文章还有些关系。荀等人有关礼法的文章刊布之后,印行天下,祢衡在边疆,看到文章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但他很快就给荀写了信,对荀的文章大批特批。荀收到祢衡的书信后,觉得祢衡说得有道理,便与他书信来往,想讨论这个问题,只是祢衡行踪不定,耽误了不少时间,时间便耽搁了下来。

    祢衡原本不想搭理荀,连书信都不肯回,一心要去西域看世界,后来孔融不愿意走了,无奈返回。祢衡便来了建业,与荀见面。荀很高兴,设宴为祢衡接风,结果祢衡根本不领情,当着众人的面,再次批了荀一通。荀本人倒没什么,与会人员没一个对他印象好的,于是默契的无视了他。

    孙策恍然大悟。原来荀消极怠工的背后还有这么一个故事。

    “祢衡今天会来吗?”

    “谁敢请他来?”

    孙策笑了。“没想到你杨德祖也有怕的时候。今天令堂大寿,就不多事了。明天让他入宫,孤会会他。”

    “大王,他那嘴可臭。”

    “他的嘴还比孤的大鞋底子臭吗?他若出言不逊,孤用大鞋底子抽他。”

    杨修笑出声来。“臣也经常暗自思忖,放眼天下,若有人能折服此人,非大王莫属。”

    要见祢衡,自然要了解一下他与荀的争端,孙策随即让人找来了荀。荀正在堂上陪杨彪等长安老臣说话,听说孙策召见,颇有些意外,匆匆赶来了。

    孙策也不绕圈,开门见山,直接问他与祢衡争论的内容。

    荀很惊讶。“大王不知道?”

    孙策似笑非笑。“恐怕没人愿意孤知道这件事。”

    荀的额头顿时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拱着手,欲言又止。孙策见状,不忍心再挤兑他,摆摆手。“家丑不可外扬,人之常情,大夫不必在意,这又不是你的责任。”

    “呃,臣……无地自容。”

    “放心好了,就算你无地自容,孤也会给你留一块立足之地。”孙策招呼荀不必拘束,坐下说话。荀谢了,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把事情的原委从头说起。

    他奉孙策之命,梳理礼法之流变,欲为新朝制礼立法,写了最初的几篇文章后,他们几个主笔之间就有了分歧,几次讨论都没能得出大家都能认同的结论,所以后面的文章也没法写了。

    分歧的根本原因是礼法看似清晰,实际根本说不清楚,众说纷纭,甚至有不少地方互相矛盾,众人对礼法的态度也不尽相同。仅经学典籍而言,就有三种礼,即《周礼》《仪礼》《礼记》,这里面再分今文经、古文经,又有家法、师法的区别,让人莫衷一事,更别说最近搜罗古碑发现的那些古礼。

    可是最麻烦的还不在于此。最麻烦的是书上的礼制和实际施行的礼制根本不是一回事,很多时候书上说的是一回事,实际执行的又是另一回事。典籍的分歧再大,毕竟有文字摆在那儿,实际执行的礼制却无从说起,真正能说清楚的可能就是最近几十年的事,有蔡邕、杨彪那群亲历其事的老臣在,还能说出一二三,再往前,谁知道?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封禅礼。从秦始皇、汉武帝、光武帝、汉章帝、汉安帝都曾经东巡泰山封禅,封禅具体的礼仪却没人说得清。吴王立下如此功业,将来去泰山封禅几乎是必然的事,封禅礼该怎么制定绝不是可有可无的事,必须郑重其事。

    荀不希望在这件事上出错,所以宁愿保守一点,多做些准备工作。收到祢衡的书信后,他觉得祢衡的观点很有启发,便想和祢衡探讨,没曾想祢衡开始没回复,后来到了建业,却劈头盖脸一顿批,将他们之前的努力批得一无不值,说他们都是闭门造车,浪费时间和公帑。

    孙策很惊讶。他这才知道礼制这么复杂。“祢衡的理由是什么?”

    “除了臣刚才提及的两个方面外,祢衡最不以为然的是臣等视野不够宽,只局限于中原礼制。他认为,礼失求诸野,不能仅着眼于典籍所载,甚至不能仅着眼于宫廷的礼仪,还应该包括百姓之礼,甚至包括蛮夷之礼。既要为万世立法,就不能囿于一隅,当遍及士庶华夷、古今中外,就连西域诸国之礼也当以注意,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如此,才能明得失,知扬弃,制可行之礼。”

    荀很惭愧。“臣听了祢衡之言,方知坐井观天,当初接受大王之命是何等轻狂。”

    孙策和杨修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有些惊讶。祢衡的野心这么大?怪不得荀最近没动静,换了谁,面对这么大的题目都有些心虚,不敢轻举妄动。

    “你打算怎么办?”

    “臣恳请大王重新考虑主持此事的人选。”

第2399章 建业欢迎你

    荀请辞,孙策没有立刻答应。

    这件事交给荀原本就不仅仅是学术问题,更是政治问题。荀是汝颍系的精神领袖,祢衡却是读书人的公敌,如果免了荀的差使,转手交给祢衡,不仅汝颍系不爽,其他人也会有想法。那不是重用祢衡,反倒可能害了祢衡。

    虽说不至于直接发生冲突,背地里搞些小动作,却也没人防得住。

    孙策问荀,谁适合做尚书令。

    荀推荐了一个人:建业令顾雍。孙策觉得可行。顾雍是蔡邕弟子,学问、文章都是好的,再加上为人谨慎周密,非常适合尚书令这个职位。尚书令的俸禄虽然不如建业令高,却是内朝官,明降实升,顾雍应该不会反对。

    顾家等了这么久,也该给点机会了。

    孙策没有当场答应,他还要再考虑一下。

    祢衡恶名在外,人缘不好,就连和他相处多时的杨修也不敢轻易请他赴宴,生怕他闹出是非,场面失控。孔融却收到了邀请,上了主席,与孙策隔着几个人。借杨府的酒,孙策和孔融喝了一杯,说了几句话,问了他西行的感受。杨修找个机会,将孙策要见祢衡的事告诉孔融,孔融很兴奋,酒席一结束,就匆匆赶回住处。

    进了书房,孔融刚准备说话,一看祢衡的模样,顿时吓了一跳。

    祢衡伏在书案上,嘴角一片殷红,几册书散落一旁。

    “正平,正平!”孔融扑了上去,抱着祢衡大哭。“正平啊,你为何做这样的傻事啊……”

    “你作甚?”祢衡揉揉眼睛,坐了起来,茫然地看着涕泪横流的孔融。

    孔融目瞪口呆。“正平,你……”

    “我怎么了?”祢衡张开嘴,打了哈欠,转头看看墙角的漏壶。“你回来得这么早?”

    孔融没心思回答祢衡的问题,看看祢衡嘴巴上的印迹,回头又看看案上的笔墨和酱碟,不禁哑然失笑。原来祢衡嘴边的红色不是血,而是批注文章用的朱墨。祢衡大概是将朱墨当成了酱,用来蘸饼吃了。他看书时入了迷,不愿意花时间作饭,常常吃点饼充饥。

    “快去洗洗吧,我还以为你服毒自尽了呢。”

    祢衡也反应过来了,摸摸嘴,哑然失笑。“我也觉得奇怪呢,还以为是酱摆得我太久,坏了。”随即起身打水洗脸。

    就着这个空当,孔融把孙策要见祢衡的消息说了,嘱咐祢衡做些准备,不要错过这次机会。祢衡却有些不以为然。“我不想见他。”

    “为何?”

    “我不想做官,我只想做点学问,完成这部礼学史。”祢衡重新入座,指着案头的笔墨纸张。“我正打算给郑氏作书,借他注的礼经一读。扶风马季长没后,他的学问东传,一是涿郡卢子干,一是北海郑氏,卢植早没,子弟年幼,学问怕是没传下来。郑氏一直着力学问,收获颇丰,若能一睹他的作品,或能有所启发。”

    孔融耐心地劝道:“正平,你潜心向学,自然是好的,可是治学也要有一定的条件。你想读郑氏之书,何不与郑氏弟子多接触?军情处的国渊国子尼便是郑氏弟子,你若在吴王左右,和他接触也方便些。”

    “方便或许会方便些,天天被案牍所累,迎来送往,非我所好。”祢衡连连摇头。不管孔融怎么劝,他就是不答应,甚至想搬家。他们现在住的是杨家的一处产业,孙策既然想见,肯定找得到他。祢衡想搬到一个孙策找不到他的地方去,闭门读书。

    孔融也是无语,恨不得抽祢衡两个大耳光,将他抽醒。

    两人争论了半宿,各自睡去。

    第二天一早,孔融醒来,见祢衡还在睡,便写了一封书信,命人送给杨修,让杨修想想办法。杨修正好要进宫谢恩,看了孔融的书信,暗自苦笑。他可能做了一件冒失事,祢衡这货实在不靠谱。他本想不理,可是话已经说出了口,总不能不问,便带着孔融的书信进了宫。

    孙策看完孔融的书信,也有些诧异。没想到祢衡这么执着,连官都不想做。

    “德祖,此人真可用吗?”

    “臣也不敢保证。此人的确有才,只是这性子……”

    孙策打量打量杨修,知道他已经有悔意,只是不愿意就此放弃,还想最后挣扎一下。能让杨修如此重视,看来祢衡绝不仅仅是狂生这么简单,应该是个真有才的。他也看过祢衡写的文章,文辞之尖锐,说理之清晰,的确非普通儒生可比。

    “你给祢衡写封信,孤给他提几个问题。他要是答得上来,孤便见他于朝堂之上。若是答不上来,便相忘于江湖之远吧。”

    杨修立刻取过案上的笔墨,濡笔待命。

    孙策考虑了一番,口述了三个问题,杨修听了,哑然失笑,润色成文,命人送出。

    中午时分,孙策起程,赶往汤山行宫。

    随从众多,不仅有内外朝的官员,后宫的王后、夫人,随侍的亲军,还有从各地赶来参加登基大典的代表,浩浩荡荡,有大几千人,全都坐船前往。官船数量不够,民船便成了补充运力,花舫更是上上之选,供不应求。有些人得到的消息迟了,租不到船,只好走陆路,不急的索性等两天再去。

    秦淮水上,桨声如歌,帆影如织,一片热闹景象,建业城的百姓看惯了这场大场面,波澜不惊,站在岸边指点一番,便各自去忙自己的营生,第一次来建业城的外地人却着实开了眼界。

    这其中就包括刚刚赶到建业的许劭、刘先一行。

    严格来说,许劭并不是第一次来建业城。十年前,他出游时便曾取道建业去吴郡,可是眼前的建业和他印象中的建业完全对不上,除了一些主要的地理如山川还在那个位置之外,其他的都变了,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最让他惊讶的便是眼前这条秦淮水。十年前他经过此地时,秦淮水还只是一条普通河流,两岸虽然有些人家,却大多简陋,纵使有几座高宅大院,也和平舆城无法相提并论。现在的秦淮水两岸却是庐舍栉比,一座宅院接着一座宅院,错落有致,大的华丽,小的精致,家家户户门朝秦淮,几步便有一个码头,大的津渡也是随处可见。酒旗如幡,看花了他的眼。

    “先生,这就是建业城吗?”周不疑忍不住问道。

    “呃……应该是吧。”许劭也有些不敢确定了。这真是建业城吗?这么繁华的都市,别说平舆不可比,就算当年的洛阳城也未必能比。别的不说,仅看这两岸林立的店肆,就比洛阳市繁华多了,而随处可见的百姓也绝非洛阳城中的百姓可比。他们或许不是什么权贵,身上穿的只是布衣,却干净整齐,脸上的笑容也透着自信从容。不少人鬓边插着花,与笑容相映,更觉娇艳。

    “这位小郎君,第一次来建业吗?”岸上传来一声轻笑。

    周不疑抬头一看,见岸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挽着花蓝,手里举着一枝说不出名字的花,正向他递了过来。花开得鲜艳,却不如少女的笑容灿烂。

    “是……是的。”周不疑羞涩地红了脸,不知道该不该伸手去接。

    “建业欢迎你,送你一枝花儿。”少女晃了晃手里的花,伸长了手臂,露出雪白的手腕。“这是今年新出的名种呢,最是畅销,今天带出来十几枝,只剩这最后一枝了。”

    周不疑还在犹豫,孙翊从远处的船舱里探出身来,大声说道:“接着吧,你不接,我可接了。”

    孙翊的声音洪亮,一下子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少女看了过去,惊叫一声:“是二将军么?是二将军,是二将军!”她一边说一边扬手,更多的人叫了起来,不乏有人和少女一样欢喜,一边喊一边呼朋唤友,不大一会儿就引来了一堆人。

    孙翊出了舱,含笑向四周拱手示意。他几步跨了过来,伸手从少女手中接过花,塞到周不疑的手中,又笑道:“可有我的?”

    “当然有。”少女高高的举起花篮,笑靥如花。“将军喜欢哪枝,便取哪枝。”

    “哈哈,那可不行。”孙翊招招手,叫来一个随从,取过他的荷包,扔了过去。“你这篮花我全要了,今儿有贵客,不能怠慢了,你们谁还有名花的,一并送过来。”

    “我有,我有。”两岸有好几个卖花的少年少女齐声答应。孙翊命人一一接了,多多的付钱,取了花,分给许劭、刘先等人,多的便插在花瓶里,舱中顿时花香四溢,宛如初春,平添了几分喜气。

    “没想到孙将军如此受人欢迎啊。”刘先拈着花,凑到鼻端轻嗅。

    “君子德风,小人德草,当年吴王被人称为孙郎,所到之处,人人欢呼,如今他的弟弟长大成人,也和他一样为百姓所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许劭回头看了刘先一眼,取了一朵花,插在冠上,笑道:“入乡随俗,既然到了建业城,就当与民同乐,插花游江。”

    刘先被许劭的笑容感染,哈哈大笑。“也好,先便与先生一道,做一回如花少年。”

第2400章 许劭上山

    许劭、刘先倚栏而观,只见两岸人流熙熙,其中有不少十多岁的少年少女,有卖花的,有卖报,还有散发各种传单的,一个个脚步轻快,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不时惹来一声笑骂。

    许劭甚是不解。“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少年,不是说江东学堂多,这么大的孩子都应该去读书么?”

    “学堂再多,也不可能人人读书。郡学招生不过五百人,县学招生不过三百人,乡学、里学的规模也有限,哪能供让所有的孩子都读书。”孙翊说道,眼神变得凝重起来。“要想实现我王兄人人有书读的愿望,至少还要两个五年计划,或者还要更久一些。”

    许劭话刚出口,便有些后悔。建业城如此繁华,少说有万户,就算一家有一个适龄儿童,那也是近万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学堂。想当年,太学最盛时也不过三万太学生。建业作为都城也不过五六年时间,要求建业城的每个儿童都去读书,未免苛责贤者。

    可是听了孙翊的话,他又觉得不太可能。要在十年内达到每个孩子都有读书的机会,这要建多少学堂?除非真如典籍上所言,每个乡里都有庠序。这是儒门一直以来的梦想,但始终是梦想,实际上从来没有真正实现过。

    原因很简单,哪来那么多先生?普通百姓是请不起的,官府也没有这么多钱。就算有钱,也没有那么多可以充任教师的读书人。一个人最多能管二三十个学生,一万个学生就需要五百人,一个郡的郡学规模才多大?除非把所有的郡学生都派出去做教师,否则根本不够用。

    可是许劭转念一想,又觉得并非如此。以前读书人不愿意做教师,是因为他们都想当官。可是孙策推行新政,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拓宽了读书人的出路,让他们不要只盯着做官一条路。既然可以去做工匠,去做商人,为什么不能做教师?如果让他选,他宁愿去做教师。

    看来孙策早就有这样的打算,并非空头许诺啊。也许在他那什么五年计划里就有这方面的内容。此人施政一向步步为营,谋定而动,有这样的宏愿也不足为怪,说不定真能实现呢。

    既然四民皆士,那每个人都识字又有什么不可能?士当然要读书识礼嘛。

    许劭出神的时候,刘先和孙翊交谈了起来。孙翊这几年没在孙策身边,但是他坐镇襄阳,熟悉南阳、南郡的政务,知道大致的情况。这些少年少女倒未必是读不起书的,里面有些人可能家境还很不错,他们来卖花、卖报并不完全是为了钱,还有熟悉事务,接触民生的意思。孙策说过,士不仅要知道,更要能行道,了解世事就是为将来行道做准备,毕竟潜心学问,不问民生的人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要从事实业的。

    “你别小看卖报、卖花,和行军作战一样,很有讲究的。”孙翊伸手一指那些蝴蝶般穿梭的少年少女。“就拿卖报来说,什么人喜欢什么报,一般什么时辰买报,不同的地段大概能卖多少报,会有哪些竞争对手,这都需要事先了解,妥善安排,要不然的话,不是报纸不够卖,就是报纸卖不出去,或者竞争太多,不得不降价,少赚了钱……”

    “将军对经商也这么熟悉?”刘先笑道。

    “我家是商人出身嘛,家父从小就随我大父出去做生意。我王兄也常说,商场如战场,含糊不得。战场如商场,必须精打细算才能不亏本。”

    刘先忍俊不禁。“怪不得吴王战无不胜,如此是不肯做亏本生意。”

    孙翊也笑了起来,丝毫不以为忤。刘先见了,倒是有些惭愧,自己这心胸还不如一个未弱冠的少年。

    他们一边欣赏秦淮水两岸的风景,一边溯水而上,赶往汤山。出了城,过了紫金山,两岸的人烟稀疏了不少,放眼看去,到处是浅绿的麦田,直到汤山附近,村庄才渐渐多起来,又出现了大片大片的花田,不时有一艘艘载满鲜花的船只驶过。

    刘先很是惊讶,许劭倒是很快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这里靠近汤山,地温要比他处高上一些,稍加改造,便能利用地下的泉水来提高温度,种出冬季本不该有的鲜花来。他只是没想到汤山附近会有这么多花田。按理说,这一大片都应该是禁苑,百姓不准靠近才是,怎么可能让他们种花。

    破坏了风水怎么办?混杂了细作怎么办?许劭多少有些不以为然。

    到了汤山脚下,弃舟登岸,许劭便看到了一群百姓,男女老少都有,手里提着各式各样的小篮小筐,里面有的是衣服,有的是吃食,有的只是一些简单的洗漱用品,有说有笑,沿着山脚而去,在他们的前方有一座院子,雾汽蒸腾,隐约有笑声传来。还有一些人迎面而来,散着头发,面色红润,一副刚沐浴完的样子。

    “那边……就是温泉?”许劭心中狐疑。

    “那边是供百姓泡的温泉。”孙翊知道许劭想说什么,笑笑。“先生若是想与民同乐,可以去试一试。若是要清静,还是上山比较好。以钟相的级别,别苑里自然有温泉可用。”

    许劭验证了自己的猜想,半天没说出话来。这时,钟演迎了上来,他奉钟繇之命,接许劭上山。许劭便与孙翊、刘先告别,跟着钟演上山去了。

    上了半山腰,在禁苑入口处接受检查时,一个年约三旬的儒生气冲冲的从里面走出来,脸色涨得通红,一边走一边舞着着双臂,大声咆哮,经过许劭身边时险些撞翻了许劭。许劭沉了脸,刚准备发怒,交接完公文的钟演赶了过来,一把拽住许劭,连连摇手,示意他不要多事。

    “这是哪来的狂生,如此冒失?”许劭很不高兴,一路的好心情全被搅了。

    “先生说得没错,此人的的确确是个狂生,而且这两天狂病发作得特别严重,最好别惹他。”

    “谁啊?”

    “平原人祢衡。”

    “原来是他。”许劭没有再问。他也听过祢衡的名声,还读过祢衡的文章,没想到会在这里见着。他自己还有一身麻烦,不想惹祢衡这种人。

    上了山,果然清静了许多,山林掩映之间,一座座小院错落而居,虽不甚大,却很精致。山上温暖如春,绿树成荫,开了不少花,树梢间有鸟儿鸣唱,极是幽静。山脚下的欢声笑语听起来若有若无,既有烟火气,又不受打扰。

    许劭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他问起钟繇入相的事,钟演大致说了一下。钟繇到建业时间不长,这两天又忙着搬家,还没正式接触公务。等安定下来,估计就要忙了。正因为如此,他才对许劭的到来非常关注,希望能早点解决这个隐患。

    许劭有点惭愧。

    等候许劭的不仅有钟繇,还有荀。算起来,他们有十五六年没见了,见对方都添了不少白发,尤其是许劭,两鬓已经斑白,比钟繇看起来还要老态,不免唏嘘。

    “这两天大王很忙,暂时不太可能见你。你可以去拜访一下吴太后。”荀说道。

    “吴太后?”许劭立刻听出了荀的言外之意。

    “钟相委托其妹,经由王后之口,在吴太后面前提及子将。吴太后想请你看一个人。”

    许劭皱起了眉头。“看谁?”

    “孙权。”

    许劭打量着荀、钟繇,沉吟不语。他被孙策怼得吐血,就是因为鉴别人物,流浪十年归来,他们还让他看人,而且是孙策的弟弟孙权,这不是往刀口上撞吗?

    钟繇抚着胡须,缓缓说道:“子将,这是我和文若商量的主意。你想必也知道,吴王对几个弟妹着力栽培,成绩显著,唯独二弟孙权不如意。他认为孙权可以从政,不宜从军,孙权偏偏对用兵情有独钟。吴太后怜惜他,一直想帮他,吴王也是无奈。你若能劝得吴太后放弃这个想法,也能助吴王一臂之力。”

    “我说的还有人信吗?”

    “其他人信不信,不重要,吴太后信就好。吴王登基在即,届时必然要加封几个弟妹,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总之不美。”

    许劭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麻烦有了解决之道,许劭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他想起路上遇见的祢衡,便问是怎么回事。钟繇、荀听了,相视而笑。

    “文若,这件事你最清楚,你说说吧。”

    荀应了一声,把事情的大致经过说了一番,最后说,孙策问了祢衡三个什么问题,没人知道,但祢衡接连几日上山请见,都被孙策拒绝了,却是人人皆知的事。祢衡每次被拒绝,都会回去若思冥想一夜,次日又兴冲冲的来,自以为回答能让孙策满意,有机会面对面的辩难,但每次都乘兴而来,败兴而返。

    祢衡脾气原本就不好,这么一来,更是狂性大发,甚至在禁苑中大呼小叫。若非孙策大度,恐怕早就砍了他了。所有的人都知道他这两天不好惹,离他八丈远,只有许劭初来乍到,不知究竟,挡了他的道。

    “什么问题,这么难解?”许劭好奇不已。

    “子将有兴趣?”钟繇笑眯眯地问道。

    许劭一愣,一口否决。“没有。”

第2401章 老朽与神童

    钟繇、荀相视而笑。这许劭真是被吴王怼怕了,连对阵的勇气都没有。人还是那个人,精气神却是一点也没有了。

    许劭心知肚明,也自嘲地笑了两声。“败军之将,岂敢言勇。且余日无多,不想再作意气之争了。”

    钟繇微微颌首。“子将游历十年,辛苦自是辛苦的,却也开了眼界,宽了心胸,诚然难得。文若啊,这一点,你可要学着点。”

    荀含糊着应了两声,许劭诧异,盯着钟繇、荀看了又看,荀却只是笑,不敢解释。许劭无奈,只得暂时放下。钟繇随即说起今晚的接风宴,告诉许劭有哪些人会参加,让许劭有个心理准备。许劭听了一回,没听到郭嘉的名字,忍不住问了一句。

    “军情处最近是不是很忙?”

    钟繇虽不知究竟,多少听到一些风声。只是军情处的事务属于机密,他不能轻易透露,就连荀都没特意提及。“军情处一直很忙。”

    “恐怕不然。”许劭摇摇头,抚着胡须,若有所思。“我途经豫章时,家兄本打算于柴桑相聚,中途却爽了约,只说有事,不及其详。行经溧口,又遇军情处的楼船匆匆南行,看方向,应该是去丹阳。劭估摸着,当是江东有变。”

    钟繇、荀屏住了呼吸,交换了一个眼神,心情复杂。吴王登基在即,江东却有可能出事,这既是好事,也是坏事。江东如此出事,其中必然有世家、豪强的影子,孙策很可能大怒,对江东世家、豪强进行打击。可是如此一来,新朝气象难免受到影响。再说了,汝颍系也未必就能完全置身事外。

    在江东三郡任太守、尉、监及各县令长的有不少是汝颍系,比如豫章太守许虔、丹阳太守杜袭。如果江东出事,他们多少会受些影响。

    怪不得郭嘉这两天忙得连影子都看不到。

    孙翊上山,在半路上也遇到了祢衡,有随身侍从保护,祢衡没能冲到他的面前,张着双臂,从一旁呼啸而过,引得众人侧目。

    孙翊也觉得尴尬。堂堂大吴禁苑,吴王和重臣休养之地,居然出现了一个疯子,实在丢脸。

    刘先、周不疑很好奇,却不好多问,装作没看见。

    一起上了山,来到孙策处理公务、接见群臣的殿前,有郎官上前接洽,将孙翊引了进去,刘先、周不疑被安排在旁边的一个长廊中暂息。天色将晚,夜幕低垂,远处的余晖为建业城笼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被山下蒸腾的雾汽一折射,更添几分迷离,宛若仙境。想着刚刚一路所见的繁华,刘先沉默不语,周不疑却有些兴奋。

    “阿舅,天下的名城都是这样吗?”周不疑低声问道。

    刘先摸摸周不疑的头。“不,这座城独一无二。”

    “为何,难道建业城比洛阳城还要繁华?”

    “我一时也说不上来。”刘先微微的眯着眼睛,回想着年轻时在洛阳游学时的所见所闻。那时候的洛阳城的确繁华,可是却与眼前的建业城不同,具体有什么不同,他却说不清楚。

    “阿舅,刚才那疯子是谁啊?”

    “我也不认识。不过此人在禁苑奔行,却无人阻拦,想是常客,应该不难打听。”

    周不疑歪着脑袋,眼神闪烁。“阿舅,你知道我想到了谁?我想到了楚狂接舆。当年他从夫子车前佯狂高歌,夫子安坐不动。如今此人又在吴王禁苑内长啸而行,禁苑内同样安静,可见吴王有圣人胸怀。”

    刘先惊讶地打量着外甥,忍不住笑了,却又提醒道:“小子,接舆那几句歌可不合时,引喻失义,非智者所为。”

    周不疑乖巧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眼神却格外的清澈。

    孙翊进了大殿,正看到郭嘉从里面匆匆出来。孙翊停住脚步,躬身施礼。他当年在孙策身边时,多蒙郭嘉指点,算是半师半友。郭嘉放慢脚步,笑着点点头,便走了过去。孙翊很意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叔弼,快进来。”孙策叫道。

    “喏。”孙弼快步走到孙策面前,深施一礼。“右都护,臣翊,拜见大王。”

    孙策扬了扬眉,嘴角微挑。“甚好。叔弼,你虽未弱冠,却已经有大将气度,将来坐镇一方是没什么问题了。说说看,下一步有什么计划?”

    “大王,臣虽小胜,却是机缘凑巧,群臣之功,不敢自诩。要想坐镇一方,还需多多历练才行。”

    “真的?”

    “臣心如鉴,绝无隐瞒。”

    “胜不骄,败不馁,是好事。”孙策走到孙翊身边,伸手揽住孙翊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不过有时候太谦虚了,也不一定是好事。真正的智者知道你是谦逊,愚者却以为你无能。所以啊,你该露锋芒的时候还要露,不能令人生觊觎之心。”

    孙翊茫然地看着孙策,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

    孙策松开孙翊,从案上取过一份文书。孙翊看了一眼,知道是自己奏捷的军报。孙策在手中抖了抖。“你擢诸葛亮为谋功第一,又多有赞语,是不是希望将诸葛亮召至麾下?”

    “大王,诸葛亮当年与陆逊并称,如今陆逊为小妹军师,诸葛亮为我的军师……”

    “小妹毕竟是女子,要面对的不仅是有形的敌人,更有无形的质疑,所以能胜不能败。陆逊不仅是臣,更是她的夫君,助她一臂之力,天经地义。诸葛亮不然,他只是臣。他和你之间,只能有君臣之义,不能有别的,明白吗?”

    孙翊顿时红了脸。“大王,你说什么呢?”

    孙策微怔,随即反应过来,不禁笑了一声。“你别多想,我没别的意思。”他随即又收起笑容,神情严肃。“你若能以诸葛亮为臣,王兄不反对,只会为你高兴。但是你要清楚,诸葛亮的才智心性皆是上上之选,出类拔萃。若遇明主,他自是名臣。若是中庸之辈,君弱臣强,则难得强臣欺主。你确定自己有这样的能力吗?”

    在孙策的逼视下,孙翊不敢掉以轻心,仔细想了想,露出一丝沮丧。“臣弟不及王兄万一,超过诸葛亮的可能性也不大,怕是驾驭不了他。”

    孙策点点头,再次拍拍孙翊的肩膀。“知不足,方能有所进。能有这样的心性,你还有进步的空间。不要急,慢慢来。”他将军报丢在案上。“暂时先将诸葛亮留在你的麾下,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己驾驭不了,说一声,王兄就将他调回来,安排一个更合适的位置,不辜负了他就是。”

    孙翊大喜过望。“多谢王兄。”

    孙策从案上拿起一叠文书,交给孙翊。“这两天事情多,你帮着处理一部分。看看没有了诸葛亮辅佐,你还有几分成色。”

    孙翊乐不可支,连声答应。孙策转身,命人传刘先、周不疑进殿。孙翊心领神会,连忙收起文书,站在一旁观察。孙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他将来是要外放,镇守一方,甚至可能有自己独立的封国,如何与群臣相处是他现在最需要学习的能力,在孙策身边观摩是最好的学习机会。

    孙策站在殿中,面带微笑,看着小步急趋而入的刘先、周不疑。

    他对刘先的兴趣不怎么浓。有文才,有口才,是个做尚书的合格人选,将来资历够了,升做尚书令也没什么问题。但他的成就也就这样了,实际政务能力的欠缺,让他凭政绩做到二千石,甚至拜相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他观望得太久,来得太迟,机会已经错过了。

    周不疑则不然,他还年轻,十岁到二十岁,正是好时候,他有足够的时间学习,跟上吴国的腾飞。

    孙策和刘先聊了几句,问了一路的辛苦,感谢刘先对孙翊的帮助,又问他的志向,邀请他入朝。刘先也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初来乍到,吴国朝堂上人才济济,不可能一步登天,占据高位,便谦虚了几句,将功劳推给诸葛亮等人,又自责不识时务,未能及时投效,不死已经是幸运,愿戴罪立功云云。

    孙策聘刘先为尚书郎,留在身边,近距离观察。

    话题随即转到了周不疑身上。这时,孙策蹲了下来,与周不疑面对面。

    孙策与刘先说话时,周不疑低着头,神态恭谨,却一直凝神倾听孙策说话。见孙策蹲下与他说话,大感意外,连忙撩起衣摆,跪倒在地。

    “泉陵布衣,周氏子不疑,见过大王。”

    孙策笑笑,伸手将周不疑抚起,轻拍他的肩膀,笑盈盈地说道:“听人说,你是神童。”

    周不疑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圣人面前,不敢自称神童,不过早慧些罢了。泉陵偏僻,乡人无知,以讹传讹,以一当十,不足为训。”

    “百闻不如一见。”孙策指指自己的腿。“你猜猜,孤这是何意?”

    周不疑打量了孙策一眼,略作思索,再次拱手。“小子妄测,大王当是效燕昭王故事。”

第2402章 兄弟之间

    “何以见得?”

    “燕昭王为求贤,筑黄金台以待四方贤者,又纳郭隗之言,以千金市马骨,故得贤才良将,平辽东,破齐七十余城。如今大王半有天下,屈王者之膝,临布衣小子,天下贤士自当云从影响,齐聚大吴。平蜀定天下,横绝四海,指日可待。小子不才,愿大王赐笔墨,为赋一篇,以壮大王之意。”

    文章可以提前准备,临时应变却是实实在在的考验。孙策不按套路出牌,周不疑却能应答如流,典故也用得贴切,可见是真聪明,绝不是以讹传讹,或者互相吹捧。

    难怪曹冲死后,曹操要把周不疑杀掉。这样的人才,绝不是普通人能驾驭得了的。

    孙策命人备笔墨,看着周不疑作赋。

    赋是汉人眼中的大文章,地位绝不是诗能相提并论的,能做赋,那才是真正的文采。

    孙策不懂赋,但他身边懂赋的人太多了。周不疑这篇赋作出来,落在纸上,自然逃不过他们苛刻的目光检视。如果是事先准备的,自然无所遁形。

    从这一点上来说,周不疑敢于主动作赋,本身就是一个自信。

    刘先沉默不语。事出突然,他想拦都来不及。周不疑毕竟太年轻,不知道藏拙,锋芒毕露,这篇赋写出来,传播出去,不知道要引起多少人注意。

    吴王这是要将他架在火上烤啊。

    孙翊站在一旁,见刘先神情无奈,略作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不禁暗自佩服孙策手段高明。这么一来,孙策既表现了求贤若渴的态度,又将刘先、周不疑逼到了绝处,他们想在大吴的朝堂上立足,就不得不依靠孙策了。

    时间不长,周不疑的赋写完,洋洋洒洒,三百余字,一挥而就,看不到一字涂改。周不疑的书法很不错,端正而不失灵动,赏心悦目。

    孙策赞道:“好书法,这是始宗亲传吧?”

    刘先连忙谦虚。“论书道,大王才是真正的圣手,臣不足以论。此子从臣习书,久无大进,从诸葛军师处观大王手迹,这才有所进益。”

    孙策笑着摇摇头。“始宗不必如此。若论文章,孤是一窍不通,看不出好坏。论书道,孤略知一二。他这书法与孤不同。”他顿了顿,又道:“孤理解始宗的担忧,拔苗助力,非用人之道。今日之事,不宜过于张扬,免生是非。”

    刘先长出一口气,连忙谢过。

    孙策打量着周不疑,又道:“少年天才,宜好自护养,为国蓄才。小子,你不是马骨,你是真正的千里马,宜戒骄戒躁,磨砺身心,以期大成。”

    刘先拉过周不疑,大礼参拜。有了孙策这句话,周不疑的前程就不用担心了。

    又说了几句闲话,刘先带着周不疑告退,孙策命甄像带他们去安排住处。甄像刚才看到了孙策对周不疑的器重,自然不会放过这个亲近的好机会,一边走,一边热情地介绍附近的建筑。

    汤山行宫依山而建,因泉筑苑。吴王办公的这座殿是最大的,刘先、周不疑都是近臣,就住在附近的庐舍中,虽然受限于地形,不是很宽敞,却还算清静,各种设施也很齐全。甄像带他们一一参观,然后又带他们去住处。

    见甄像热情,周不疑便说起路遇狂生的事。甄像一听就笑了,把祢衡的事大致介绍了一下。周不疑对祢衡其人不甚关心,倒是关心那三个问题究竟是什么。

    甄像看了周不疑片刻,笑道:“这三个问题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这是大王口述,杨德祖手书,交与祢衡的,除了这三人之外,也许只有孔文举知道,别人一概不知。你若有兴趣,不妨问问这四人之一。”

    周不疑好奇心大起,却无可奈何,只得暂时作罢。

    “仲谋可曾来?”孙翊问道。

    孙策背着手,站在门口,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昨天就到了。听说住在阿母处,待会儿你去见阿母,自然会看到他。”

    孙翊听出话音不对,眉头蹙起。孙策刚刚给他安排了单独的住处,孙权比他年长,怎么可能没有住处。“他又不是三岁小儿,怎么还住在阿母处?女眷来往,好生不便。我去找他,让他来和我一起住吧。”

    孙策转过头,盯着孙翊看了片刻,摇摇手。“叔弼,算了,些许小节,不必太在意。我问你一件事。”

    “王兄你说。”

    “你觉得,我是不是待仲谋过于严厉了?”

    孙翊冷笑一声。“王兄,臣弟觉得你对他还不够严厉。若是像当初对臣弟一样狠些,或许他不会这么放肆。阿翁因他而死,他还不悔悟,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人贵有自知之明,不能太固执。依我看,他呀,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总以为自己天生异相,当有一番作为。”

    孙策微怔。“天生异相?你是说……”

    孙翊自知失言,脸色微变,可是在孙策的逼视之下,又不敢隐瞒,只得将小时候孙权觉得自己相貌与众不同,暗自称许的事说了一遍。不过他很不以为然,觉得那不过是小孩子不懂事,自以为是,如今已经长大成人,王兄的功业天下人都看在眼里,他还那么认为,未免愚蠢。

    孙策险些笑出声来。原来孙权还有这么一个心理暗示,怪不得如此固执,真是受害不浅。

    “走吧,去见阿母。”

    “王兄,你……”

    “放心吧,我不会拿他怎样,毕竟是自家兄弟。”孙策拍拍孙翊的肩膀,收起笑容。“记住,兄弟相残的事,我永远不会做。”

    孙翊松了一口气,快步跟上。“王兄,我信你。你对伯阳都那么好,怎么可能亏待自家兄弟。”

    “孙叔弼,你这是什么话?你是自家兄弟,我是外人?”袁耀从不远处的长廊里站了起来,肋下挟着一只酒瓮,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当道而立,横眉冷对孙翊。“内弟不是弟吗?要是这么说,你们几个到稻香殿蹭饭,是不是不太合适?”

    “伯阳兄,我可没这意思。”孙翊连忙上前,与袁耀套近乎。“我也是一时失言,并无他意。你是我兄弟,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行不行?”

    “算你识相,没辜负了我这瓮美酒。”袁耀将酒瓮塞到孙翊怀中,换了一副笑脸,凑到孙策身边。“王兄,你说臣弟说得对不对?”

    孙策瞅瞅袁耀,笑道:“我也不知道,待会儿见了权姊姊,请她评一评,她说对,那就对。”

    “那还是算了,外人就外人吧。”袁耀倒退而行,躬身施礼。“臣耀,见过大王。”

    “别装了,在这里候着,不仅仅是为了等叔弼吧?”

    “大王你看你说的,叔弼不把臣当兄弟,臣可将他当至交呢。听说他回来了,特地带了珍藏以久的好美来招待他。为了这事,臣还和内人吵了一架呢。”

    “哪个内人?”

    “当然是我家那谢夫人,小环才不会和我吵呢,她乖得很。”

    “且!”孙策忍不住啐了一口。吕小环乖?

    “谢夫人舍不得酒?”孙翊恼了。“那我给她准备的礼物不给了。”

    “叔弼,你别听他胡扯。伯阳,谢夫人温静娴淑,谁不知道?况且她经营着酒肆,酒窖里的各地美酒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会因为一瓮酒与你吵架?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王圣明。”袁耀面不改色,笑嘻嘻地说道:“大王说得没错,她不差钱。”

    “求官?”孙策脸上的笑容还在,眼中的笑容却淡了几分。“为你还是为她父亲?”

    袁耀一摊手。“臣求什么官?臣就是一根藤蔓,依附大王而生的藤蔓,有大王这擎天大树靠着,根本不用担心什么前程。大王往上长一尺,臣跟着长一尺,大王长一丈,臣跟着长一丈……”

    孙策原本有些不快,被袁耀这一胡扯,倒是有点绷不住。他知道谢等得有点心急了。他随杨修回来之后一直赋闲,开始还挺开心,辛苦了几年,总算可以与家人团聚,过几天安生日子。时间久了,难免有些心焦。他要做事也不难,但他自然不想再做普通的事务官,要做点清要官。

    读书人嘛,这习气很难改。

    孙策想了想,虽说杨修不至于他要找尚书令的事说出去,可是尚书令空缺了那么久,谢不可能不知道,瞄上了这个职务也很正常。他原本钟意祢衡,可是看祢衡这两天的表现,这人太放肆,的确不适合做尚书令,还是谢更适合些。

    但他也不能让谢这么轻易的如愿,要不然以后谁想做什么官都来要,这还怎么搞?

    “伯阳,正好有件事想问你,你有没有想过将来封在什么地方?”

    “没想过。随便封在什么地方,反正臣只想跟在大王身边,做个富贵闲人。”

    “那可不行。”孙策笑了起来。“要不这样吧,让谢走一遭,看看哪儿适合你建国。他不是想做官吧?你有了封国,他就是外戚,想做什么官,还不是你说了算?”

    袁耀却心生寒意。“大王,你不会……将臣封到万里之外、蛮荒之地吧?”

    “怎么会。”孙策笑道,伸手一指东南方向。“最多九千里。”

    袁耀绝倒。

第2403章 贤内助

    虽然还没确定,将来定都洛阳已成共识。

    会稽到洛阳三千八百里,新发现的夷洲离会稽不到三千里,离洛阳最多七千里。九千里在夷洲之外,绝对是汪洋大海。

    万一孙策是以建业为起点来计算,那九千里就不知道是哪个鬼地方了。袁耀不敢再纠缠,生怕孙策一怒,真的将他封到海外去。辞别了孙策,他越想越不安,转身去找姊姊袁权商量。

    袁耀跑了,孙翊也有些忐忑。“王兄,你不会是说真的吧?”

    “什么真的?”

    “将伯阳封在海外。”

    孙策笑而不答。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叔弼,你可以把这个问题当成一个考题,想想看,怎么处理才最妥当。不要急,慢慢想。”

    孙翊应了。两人来到吴太后所住的小院时,吴太后正与孙权说话,见孙策、孙翊兄弟俩走进来,孙权立刻起身施礼。孙策打量了孙权一眼,嘴角微挑。

    “仲谋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下午。”

    “没遇到路粹?”

    孙权心中不安,强笑道:“遇到了。臣弟随他来行宫,本打算去拜见王兄,听说王兄事务繁忙,不敢打扰,便先来见母后,想着稍后去见大王……”

    吴太后插话道:“大王,是我留仲谋用饭,说得久了些。他本是打算去的,我怕他打扰你休息。”

    孙策没再说什么,上前向吴太后行礼。他让路粹去码头迎孙权,要求孙权先请见,再见吴太后,结果孙权还是先见了吴太后。究竟是为什么,他并不打算追问,但是他一定要让孙权知道,他很不高兴。

    吴太后也看出了孙策的不悦,不敢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什么,便拉着孙翊问起了近况。孙策坐在一旁,沉默不语。孙权犹豫了片刻,走到孙策面前,撩起衣摆下跪。孙策也不阻拦,看着他跪在面前,一言不发。

    孙权双手交叠,以额抵地。“臣权,拜见大王。”

    孙权的声音很大,正在说话的吴太后和孙翊听了,都闭上了嘴巴,眼神复杂地看着孙策。

    孙策双手抚膝,打量着跪在面前的孙权,沉吟片刻,不紧不慢地说道:“仲谋,自家兄弟,又是在母后面前,行此大礼,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是。”孙权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那就说吧。”孙策不叫孙权起身,眼睛都不看孙权,轻轻抚着膝盖处的衣褶。孙权要在吴太后面前进言,自然是希望他还能顾念亲情,希望借助母亲吴太后的意见。十有**,是和韩当有关。他不让孙权起身,就是告诉孙权这事要公事公办,绝不会让他这么糊弄过去。

    “臣……臣闻许子将来了汤山,臣想请大王恩准臣与许子将一见。”

    孙策微怔。孙权要见许劭?他明知自己根本不在乎许劭会说些什么,为什么还要见许劭?见了许劭又能如何,扬名士林?况且这种事,似乎也不必如此郑重其事吧。

    “可。”孙策沉吟片刻,给出了一个简短而直接,非常官方的答复,带着毫不掩饰的不快。

    “谢大王。”孙权再拜,起身退到一旁,低着头,拱着手,一声不吭。

    孙策摇了摇头,起身对吴太后拱了拱手。“母后,政务缠身,我就不陪你了。叔弼,你难得回来,这两天就住在阿母这儿,陪母后说说话。有什么需要的,对伯海说便是了。”

    孙翊连声应着,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吴太后也有些慌乱,还没等她想好说什么,孙策已经转身走了。吴太后又急又气,跺足道:“仲谋,你这是作甚?不是说得好好的,向你王兄认错吗,怎么又变了卦?”

    孙权苦笑道:“阿母,不是我不肯认错,只怕我要认的错并非王兄愿听的,认也白认。”他躬身一揖。“无王命,我不可在此逗留,与其为难伯海,不如自己走。阿母,叔弼,我就不陪你们了,先走一步。”

    说完,孙权退了出去。吴太后接连叫了几声,孙权也没答应,径直出门去了。孙翊阴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他刚刚回来,孙权连一起吃饭的机会都不给,显然是把他当成了王兄的拥趸,连话都不肯和他说了。

    他怎么变成这样,守墓一年守傻了吧?

    “叔弼,你说这……”吴太后手足无措,泪水涟涟,连连拍腿。“这可如何是好。”

    “阿母不用担心。王兄大度,一时生气,不会做出手足相残的事的。”

    “可是……”

    “阿母放心吧,王兄刚刚亲口对我说的。”孙翊把刚才孙策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吴太后听了,这才放了点心,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道:“我生了你们兄弟四个,三个都好,偏偏仲谋像是中了邪似的,处处不顺。虽说没有兄弟相残,却也离反目不远,我每次想起来,这心里都难受得很。叔弼,你教教阿母,我该怎么办?”

    “阿母,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管。”

    “不管?”

    “是的。以我孙家此刻的形势,家事、国事已不可分,你若插手,形同干政,反倒让王兄不好处置。仲谋倚阿母为援,常怀侥幸之心,不肯自省。不若阿母放手,任由王兄处置,反倒简单些。”

    “话虽如此……”吴太后急得直搓手,犹豫不决。

    正说着,孙尚英走了进来。“阿母,叔弼说得有理,仲谋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吗,不到山穷水尽,他是不会认错的。你越护着他,他越是不甘心。你不管他,他或许倒能老实了。”

    吴太后一声长叹,流泪不止。

    孙策出了吴太后的别苑,心中恼怒,也没多想,信步去了袁权的院子。

    袁耀也在,脸色却不太好,一脸的委屈。孙策一看,就知道他肯定刚被袁权训斥了,不免遗憾自己怎么没有一个这样的姊姊。说起来,阿母吴太后也是一个识大体的人,不知怎么的,如今看起来却和一般的家庭妇女无误,一味的偏心弱子,哪怕孙权已经二十出头。

    或许是自己穿越带来的蝴蝶效应也说不定。

    见孙策来了,袁耀立刻换上一副领了赏似的灿烂笑容,借口告辞。孙策也没留他。袁权从里面出来,见袁耀走了,孙策却在,多少有些诧异。

    “大王什么时候来的?”袁权一边请孙策就座,一边说道。

    “刚从太后那边来。”

    袁权眼神一扫,抿嘴笑道:“遇见仲谋了?”

    “嗯。”

    “时机不对,早了。”

    孙策不解地看着袁权。袁权也不急着解释,只是让人准备晚餐。等一切准备妥当了,这才说道:“仲谋是否请求见许子将?”

    “你怎么知道?”

    “许子将随叔弼回来的消息,就是妾转告阿母的。大王,家事比国事难断,你又不是那等冷血无情之人,做不出手足相残之事,不如让一步,让别人来做。”

    “许子将能做?”

    “大王不信许子将,阿母信啊。当年阿翁曾重金求许子将一评而不可得,二十多年过去了,阿母还念念不忘。若是许子将为仲谋一评,认定他不可为将,阿母自然死心。没有阿母宠爱,仲谋只能俯首听命。”

    孙策觉得袁权说得有理。人的思维有严重的惯性,他不信许劭,不代表别人不信,许劭在外十年,如今穷极而归,依然有无数人趋之若骛,阿母与孙权信他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以许劭的智商,再加上钟繇、荀指点,想来许劭不会作死,鼓励孙权继续犯倔。

    试试没坏处。

    暂时放下孙权的事,孙策又问起了袁耀的事。安排谢是迟早的事,可是对谢家讨官,他很不舒服。袁耀最近也有点胡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袁衡有了身孕,袁家的地位稳了,有点忘乎所以。

    就袁术那不靠谱的基因来说,倒也不是不可能。

    “他就是皮痒了,欠收拾。”一提起袁耀,袁权就没好话说。“依我看,万里都不够,最好送他去那什么美洲,和殷商后人做伴去。”

    “你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反正袁家也不缺子嗣,像这种做事没章程的,送得越远越好,免得连累家族。原本以为谢宪英是个稳重人,没曾想也跟着胡闹。过两天找个机会,我要跟她说道说道。再胡闹,收了她的酒肆,让她们父女跟着阿耀一起出海,早走早省心。”

    袁权说着,忽然停住,转头打量着孙策。“大王,有句话,我可能不太方便说,却又不得不说。”

    孙策不动声色。“什么话,这么严重?”

    “我听说,会稽死了两个人,一个是中山茶商,一个是汝南纸坊收竹子的,案子并不复杂,却迟迟未破。有人说,这是会稽人为了抢生意,冒充山越杀人,国仪不敢做主,案子报到建业来了。”

    “你从哪儿听来的?”孙策抬起头,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军情处还在查,怎么袁权也知道了?他知道郭嘉不会说,种夫人和袁权也知道规矩,可正因为如此才更麻烦,说明这事已经瞒不住了。

    “建业都在传。”袁权听得孙策语音不对,抬头一看,露出惊讶之色。“大王,这案子……不会是报到军情处了吧?有这么严重?”

    孙策盯着袁权看了片刻,点了点头。

第2404章 许劭评孙权

    不瞎不聋,不做家翁。

    治国亦是如此,很多事情不能太细究,否则很可能是一地鸡毛。

    孙策虽然有心理准备,可是当江东各郡陆续将信息汇拢过来,他还是吓了一跳。

    当然不是因为山越。几个山贼能闹出什么大事,就算再冒出许昭那样自称皇帝的蠢货,江东也乱不起来。温饱有余,有几个普通百姓会选择造反。

    他吃惊的是江东世家牵连之深,会稽、吴郡、丹阳、豫章,几乎每个郡都有人牵涉其中。他视江东为家乡,视江东人为子弟兵,想方设法的培植江东人,但显然并不是所有的江东人都满意,心怀怨言的人不在少数。

    真正的大族不多这些家族基本都在朝堂上有了一席之地,不会冒险主要是一些中小家族,影响力不出县,甚至只有乡里有点小名声,在朝堂上没能分享到权力,只能在乡里称雄,争夺本地的资源、产业带来的利润。

    之所以发生冲突,还是因为利益分配出现了问题。他们认为自己吃了亏,大部分利润都被中原人、河北人赚走了,他们只赚了点辛苦钱,这才勾结山越,攻击、杀害外地来的商人。

    这里面有多少是受人蛊惑,又有多少是军情处的细作夸大其辞,孙策也说不清。但是他相信,这背后一定有朝堂上世家的影子。他们不出面,却可以纵容其他人闹事,以便从中取利。没有人嫌利润多,而江东商人的实力的确不如外地商人,尤其是对茶业这种往北销售的生意来说,经销渠道掌握在别人手中,原产地能得到的利润自然有限。

    严格来说,孙策并不紧张,即使背后闪烁着西蜀细作的身影,这依然是利益引发的冲突,没有人愿意两败俱伤。矛盾既然存在,就要进行调整,打一批、杀一批,再做一些平衡,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话虽如此,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他要借着这个机会看看各方面的反应,包括袁权背后的汝颍系。

    袁权也有些不安。案子由军情处接手,说明这件事已经超出了生意的范畴,孙策随时可能动用军队进行镇压。在孙策即将登基的时候出现这样的事,显然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事。

    “大王打算如何处置?”

    “不急,先让他们蹦一会儿。”孙策拿起筷子,夹了一些菜送进嘴里,慢慢咀嚼。

    许劭拱着手,迈着方寸,缓缓走到吴太后面前,躬身施礼。

    吴太后长身而起,欠身还礼。一旁的孙尚英跟着施礼,曹琬拽着孙尚英的衣角,瞪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许劭。

    孙权、孙翊在另一侧拱手而立。孙权强作镇静,孙翊却有些不以为然。他和许劭一路同行,对许劭有礼敬,没敬畏,对母亲如此郑重其事的请许劭来并不赞同,只是在母亲面前,他不敢太放肆。

    行礼完毕,吴太后问了许劭近况,表达了景仰之情,说起当年江淮之间无数英雄贤达渴求许劭一评的故事,仿佛又活到了年轻的时候,眼睛都跟着亮了几分。

    许劭受到了感染,原本有些萧索的心情多了一丝亮色。

    气氛融洽,吴太后委婉地请许劭看看孙权、孙翊。许劭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假意推脱。

    “太后谬赞,劭感激不尽。只是岁月变迁,江山代有新人,劭年过半百,不复当年之勇。不是劭奉承太后,论识人之明,不在别家,当以太后长子当今吴王为最。太后何必舍近求远?”

    吴太后笑道:“先生此言,妾自然知晓。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大王与仲谋兄弟,朝夕相处,又有血脉亲情,是局中之人,未必看得清楚。先生是局外人,或许能看得更公正些。”

    孙翊听了,忍不住说道:“阿母,王兄看人做事,向来冷静,对我们几个也无偏袒之意。若是以是否统兵为标准,那岂不是对季佐更不公平?不如将季佐一起叫来,请许先生看一眼。”

    吴太后也知道这话不妥,却不好反驳,只好顺势让人去叫孙匡。孙尚英见吴太后窘迫,了孙翊一眼。孙翊无奈,只好闭上了嘴巴,免得说出更难听的话。

    许劭见状,心中暗笑,脸上却不露声色。见推辞不过,他勉强答应了,向孙权招了招手。

    “请足下近前来。”

    孙权起身,走到许劭对面,重新跪坐好。许劭上下打量了他片刻,问道:“足下都读过什么书?”

    孙权将自己读过的书说了一篇,又取出一些准备好的文稿,递到许劭面前,请许劭指点。许劭一边翻看着,一边和孙权聊天,有的是孙权的经历,有的则和孙权的文稿有关,听起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没什么条理,又往往不说透,浅尝辄止,孙权刚刚准备展开畅谈,他就转了话题,让孙权应接不暇。

    过了片刻,许劭点点头,将文稿还给孙权,示意他可以回席了。孙权一头雾水,额头全是细汗,气息也有些紊乱,却不好说什么,默默的回到座位上。

    许劭捻着胡须,微蹙着眉心,久久不语。吴太后、孙权都很紧张,目不转睛地看着许劭。孙尚英也有些好奇,静静地等着。孙翊嘴角微挑,斜睨着许劭,看许劭究竟说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许劭才轻轻的吁了一口气,抬起头,向吴太后施了一礼。“太后,令郎仲谋可得八字。”

    吴太后连忙说道:“请先生赐字。”

    孙权屏住了呼吸,就连孙翊都郑重起来。

    “一方诸侯,半世英雄。”许劭一字一句地说道。

    孙权眉头紧蹙,看向吴太后。吴太后也看向孙权,眼神茫然。她想了想,又对许劭说道:“妾愚昧,还请先生详言。”

    许劭面露为难之色,却还是点了点头。“令郎仲谋,长上短下,非久为人臣之辈,宜为一方霸主。只是才具有限,恐怕不能平天下,只能制一方。故为一方诸侯。”

    吴太后倒也不意外。有孙策珠玉在前,孙权显然不可能和孙策相提并论,能做一方诸侯,她已经很满意了。就算是孙权自己,也不敢有坐天下的野望,心心念念的就是想和孙翊、孙尚香一样做一方诸侯。

    “那半世英雄,又做何解?”

    许劭再次打量了孙权一眼,露出几分难色。“欲为一方诸侯,不仅要有才能,更要有仁德,德能兼备,方能传国长久。令郎虽然有治理一方之能,心性却未免狠了些,能善始,不能善终,故为半世英雄。”

    吴太后“哦”了一声,看着孙权,眼神纠结中带着遗憾。她当然希望孙权能够裂土分国,坐镇一方。可若是孙权只能做半辈子,最后还有可能不得善终,那她就要考虑考虑了。

    孙权将信将疑,追问道:“权虽才疏,自问并非残忍之人,何以先生有此评?”

    许劭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足下目有青碧,此乃性凉之相。若能善加克制,不过主威严,令人敬畏。若身居高位,生杀在我,无人克制,则难免作威作福,杀戮过重。足下多读史书,好杀之主,有几个能善终的?”

    孙权语塞,面露颓丧之色。

    吴太后若有所思,微微颌首。

    孙翊诧异地看着许劭,欲言又止。

    许劭还没出吴太后的别苑,消息就传到了孙策耳中。

    孙策品咂着许劭的八字断语,忍不住笑骂了一句。这老狐狸,忽悠人的水平见涨啊。这八个字断得太巧了,连他都有点相信了。历史上的孙权可不就是一方诸侯,半世英雄么。

    当然,他更满意的是许劭这个断语有理有据,应该能打消吴太后的犹豫,促使她做出正确的决定。身为母亲,她自然不可能希望孙权不得善终,而事实也证明孙权并不擅长军事,让他去海外征战,无异于让他送死孙坚已经死了,不可能再有人保护他。

    与其如此,倒不如做个太平藩王,富贵闲人,像孙匡一样做做学问。

    问题是,孙权愿意吗?

    孙策想,如果孙权还是痴心不改,一心想统兵征战,那就随他的愿吧。给他一个封国,让他自己去征讨,生死听天由命,免得总在眼前晃悠,相看两厌。

    他对孙翊、袁耀说要将他们封在海外,可不是随便说的。华夏疆域之内不是不可以封国,但疆域之内的诸侯王不可能有兵权,兵权是为了征伐,想做能带兵的诸侯王,一律封到疆域以外。天地很大,随便你们折腾。如果没有那样的勇气和实力,就老老实实地在中原呆着,做个富贵闲人,读读书,研究研究学问。

    他已经想好了,如果孙权还是想统兵,就将他封到爪哇去。

    出乎孙策的预料,不知是许劭的名声够大,说服力够强,还是吴太后改变了主意,不愿意看着孙权不得善终,孙权最终还是屈服了,托孙翊向孙策转达,愿意接受孙策的安排,希望孙策能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第2405章 冰释(求推荐!)

    孙权低头拱手,小步急趋而入,向孙策躬身施礼。

    孙策摆摆手,示意身边的侍从都下去。孙翊不放心,想留下来听听,也被孙策赶走了。孙翊无奈,担心地看看孙权,轻手轻脚的下去了,悄悄的站在廊下,不让其他人靠近。

    孙策指了指一侧的坐席,淡淡地说道:“坐吧。”

    “谢王兄。”孙权在席上坐好,躬身再拜。

    孙策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打量着孙权,静静地等着孙权开口。他让孙翊找孙权来,自然是有事要问他。朱治、程普、韩当已经到了汤山,很快就要接见,在此之前,他必须听孙权再说一次龙编之战。

    认错不是嘴上说说,要有实际行动。

    孙权沉默了片刻,哑着嗓子说道:“王兄,臣弟……有事禀报。”虽然只是片刻的相对,孙权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再等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说出话来。

    “嗯。”

    孙权抿紧了嘴唇。孙策的反应让他不知所措,越发不安,额头的汗珠聚成股,沿着脸颊滑下,在下巴处聚拢,又滴在胸口,衣襟上多了一团深色。

    “阿翁不幸战殁,是……是为我所累,非……非韩义公之罪。”

    孙策眼皮一落,眨了一下眼皮,重新睁开时,眼神温和了许多,声音也少了几分凌厉。

    “详细说说。”

    “喏。”孙权松了一口气,肩上仿佛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担,连说话都流畅了许多。他把整件事叙述了一遍,和当初在井陉抱犊山所说大体相似,只是惹事的人成了他,而不是韩当。是他被士燮所诱,一时不慎,在龙编城中伏,导致孙坚战死。

    孙策放松了身体,靠在凭几上,不解地问道:“大战之际,又是深入虎穴,你怎么会在龙编城惹事?仲谋,这不像你的性格啊。”

    听得孙策语气温和,不再公事公办的生硬,孙权终于抬起头,偷偷看了孙策一眼,面带惭色。

    “是臣弟为士燮所骗,以为联姻一成,两家便是一家,倚士家之助,臣弟可坐得交州,故而得意忘形,为人所趁。现在想起来,臣弟无地自容,后悔莫及。”

    “联姻?”

    “是的,士燮有个孙女,颇有几分姿色,又好武艺,深得士燮宠爱,要为她寻个佳婿,托人提亲,说是有意联姻。臣弟不自量力,自以为非我莫属,未曾提防,不料……”

    “原来还有这么一个故事。”孙策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这件事就到底为止吧,不要再提了。”

    “喏。”孙权顿了顿,又道:“臣弟……有个请求。”

    “说来听听。”

    “若是王兄亲征,请允臣弟为一亲卫,随侍王兄左右。若有机会斩杀士燮,为父报仇,略补前愆,臣弟纵使是战死沙场,也能瞑目了。”

    孙策眼皮微挑,打量了孙权两眼。“仲谋,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谨遵王兄安排。”孙权顿了顿,又道:“臣弟惭愧,好高骛远,误会了王兄的栽培之心,自以为堪为良将,纵使不如王兄,亦当与弟妹抗行。这几日与叔弼相聚,听他分析战事,论天下形势,臣弟方知大谬。论用兵,臣弟的确不如他们,以前真是太自负了。”

    孙策眉梢轻扬,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才说:“那你是打算从政,还是为学?”

    “臣弟迷茫,不知所归,还请王兄点拨。”

    孙策想了想。“这样吧,你也别急着决定,暂且在我身边见习,过些日子再说。你与叔弼在一起,想必也听叔弼说了。我登基之后,你们几个都是要封王的,只是怎么封,却有些区别。若是封于疆域之内,那就和前朝的诸侯王一样,只享赋税,不治兵民。若是封在疆域之外,则兵民共治,能走到哪一步,全看你们自己。趁着这段时间,你也考虑一下,看看怎么才好。”

    “喏。”

    孙策摆摆手。“你先下去休息吧,过两天再上值。”

    “喏。”孙权拱手再拜,却没有起身。孙策不解地看向孙权,孙权有些迟疑。“臣弟……有一事想禀报王兄,只是道听途说,未有真凭实据,不敢妄言。”

    “说吧。”

    “臣弟听说,会稽、丹阳等地有些豪族借山越之名生事,有些人可能与蜀国有往来,据说还接收了蜀王以天子名义颁发的印绶,许以太守、将军诸职。山越愚昧,不知大势所趋,被愚弄者不乏其人。眼下只是牛刀小试,尚未大举,待大王西征时,他们会煽动江东,使大王不能兼顾。”

    孙策皱皱眉。“还有呢?”

    “臣弟还听说,朝中有人心系旧朝,参与其中,似乎身份还不低,打算于王兄登基时有所动作。究竟是谁,如何动作,却不清楚。亦或只是谣言,想动摇江东人心,使人人自疑,也未可知。”

    孙策眉心紧蹙,沉吟良久。“我知道了。”

    “臣弟告退。”孙权起身离席,向后退了几步,又拜了一拜,这才转身离去。

    孙策一动不动,眼神闪烁。

    孙策很快就召见了朱治、程普、韩当。

    作为孙坚旧部,朱治三人在交州征战多年,没取得像样的战果,却折了孙坚,颜面尽失,前途黯淡无光。此次被召回,都没报什么希望。最好的结果是担任一个闲职养老,甚至解甲归田。如果孙策要追究他们责任,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怨自己运气不好。

    可是心里总有些不甘心,尤其是听到黄盖立功的消息后。黄盖能立功,说明他们的战法和经验即使有些过时,也并非全无用武之地。如果孙策给他们机会,他们未必不能一雪前耻。

    请罪之后,朱治委婉的表达了这个意思,希望孙策能让他们戴罪立功。

    孙策笑了。“朱公,你们何罪之有?”

    “大王,我们……”

    孙策摆摆手。“交州的战事,孤已经听仲谋说了,是仲谋年轻鲁莽,中了士燮的诡计,若非义公力战,损失可能还要大。这个仇肯定要报,但眼下还顾不上,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朱治三人互相看看,都有些惊讶。孙权揽过了所有的责任?

    韩当离席拜倒。“当受骠骑将军之托,协助仲谋,未能尽保护之责,进退失措,连累骠骑将军,罪该万死。还请大王降罪,以明军法。”

    孙策离席,将韩当扶起,安慰了几句。在此之前,他已经收到相关文书,对龙编之战的经过大致清楚,所要了解的只是细节。孙权已经认了,韩当作为副将,就算有什么失误,也不是主要责任人。

    “三位远征归来,身心疲惫,本该让三位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不过事务很多,只能辛苦三位。”

    孙策也不和他们客气,直接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任命朱治为中都护,统领中军;程普、韩当分别任骁骑将军、越骑将军,各统中军骑兵千人。陈到、马超等人先后外派之后,中军缺少既有经验,又有足够资历的骑将。张辽、张、张飞的能力足够,却是降。程普、韩当都是幽州人,对骑战并不陌生,又是孙坚旧部,资历很老,正好能补上这个缺口。

    中军的实力极强,几乎没有对手,统领的将领只要不犯蠢,不犯低级错误,足以面对任何对手。就算遇到什么厉害的对手,张辽等人可以顶上去。程普、韩当年纪也不小了,平稳过渡几年,光荣退休,张辽等人顺利接上。

    朱治三人感激不尽,拜服在地。这个结果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让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孙策随即和朱治商量,希望他能领一部分中军赶到他的家乡故鄣。南部的山越可能有异动,他需要一个熟悉当地风土人情的老将坐镇。

    朱治拍着胸脯保证,如果有丹阳豪强牵涉其中,他一定会将这些人绑到孙策面前。如果这些人不肯投降,他会砍下这些人的首级,绝不姑息。

    孙策很满意,让朱治休息两天。朱然正在赶来的路上,他将与朱治一起赶往故鄣,上阵父子兵,争取早点解决山越的问题,一起回朝参加大典。朱治就是故鄣人,他出任中都护,就是对丹阳人的最大安抚,如果丹阳人还不识趣,不用他出手,朱治父子也会出手清理。

    如果一定要杀人,最好也是由本地人出手,以免引起新的矛盾。

    孙策在汤山为朱治三人安排了住处,让他们可以就近休息,随时请见。安排好之后,孙策随即请示了吴太后。吴太后虽然不愿意见韩当,却不能不顾大局,与朱治三人见了一面,设宴招待。

    很快,朱然赶到了建业,交接完公务后,与朱治一起赶往故鄣。

    十二月初,孙尚香返回建业,吴太后举行了一次家宴,没有其他人,就是孙家兄弟姊妹及小辈,吃了一顿团圆饭。袁衡、谢宪英等人都参加了,济济一堂,很是热闹。

    酒酣耳热之际,孙策正式任命孙权为侍中,伴随左右,见习军事、政务。

第2406章 余波未平

    与孙权同时成为侍中的还有十余人,其中包括吴景之子吴祺、徐琨之弟徐珙。

    侍中本是加官,任职内朝,汉武帝加强内朝的权力后,侍中地位逐步提升。孙策调整官制,恢复侍中原来的职能,与郎中一样,成为预备官员的一个组成部分。如果说郎中是从各地遴选而来的普通官员甚至百姓子弟,那侍中就是高官权贵的子弟,他们离君主更近,将来外放,起点也会略高一些。

    这当然是不平等,目前却不可能完全舍弃。真成了孤家寡人,孙策什么也干不成。

    吴太后且喜且惭,拉着小姑孙夫人的手,不停的抹着眼泪。孙夫人知道她心里的感触,笑着安慰道:“有子如伯符,兄长可于九泉之下安息,嫂嫂也可以放心享受富贵了。”

    “但愿如此。”吴太后含泪而笑。“这么多年了,我总算可以放心了,只是委屈了伯符。国事繁忙,还要为家事操心,我这个做母亲的不仅帮不上他,还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实在亏欠他太多。”

    “母子之间,何必如此。不过,嫂嫂,我有一句话,可能不太动听,却还是想提醒你。”

    “你说,你说。”

    孙夫人移近了些,与吴太后耳语道:“仲谋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虽因许子将之言一时俯首,却难保以后不会反复。你以后可不能再一味迁就他。依我看,既然已经弱冠,便是成年。你还是为他寻一个知书达礼的女子,时时劝诫,让他不要再钻牛角尖。”

    吴太后连连点头,看了一眼正和徐节、孙尚香凑在一起说笑的徐华。“华儿倒是合适,可惜是姻亲,又岔了辈子。”

    孙夫人摇摇头。“华儿脾气虽倔,见识却是有限。依我看,还是世家女子最好。你看王后姊妹,那才是最理想的贤内助,既当得家,又明理,能时时查漏补阙。”

    吴太后笑了。“这样的好女子万里挑一,却到哪里去寻?”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样的好女子,自然要与好女子为朋为友。”孙夫人笑了,看向不远处的袁衡。“你还不请王后为你特色几个,若是有合适的,我家那几个小子也能跟着沾光。”

    吴太后恍然,笑着指指孙夫人。“原来你是打的这个主意,果然狡猾。”嘴上说笑着,心里却深表赞同。她本人也对袁权、袁衡非常满意,觉得世家出身的女子就是见识广,明事理,孙策能有今天的成就,离不开她们姊妹的帮衬。遇到她们之前,孙策也是轻佻的性子,并不比孙权稳重多少。

    俗话说得好,贤妻在堂,避祸免殃,孙权这性子是要有一个人能时时耳提面命才行。

    吴太后将袁权叫了过来,委婉的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希望她能帮孙权物色合适的女子为妻。袁权欣然领命,却又说,婚姻大事,不能着急,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吴太后笑着点点头,连声说道:“不急,不急。若能如意女子,等个一年两年的也无妨。”

    “太后体谅,妾感激不尽。”

    家宴过后,一起回到袁衡的住处,袁权随即把吴太后的嘱托转告了孙策。

    孙策莞尔一笑。“这不是好事么,你就从汝颍系中找一个年龄、相貌都合适的嫁给仲谋,也算是两全其美。”

    “大王说得容易。”袁权嗔道:“能让太后满意的女子不难找,能让仲谋满意的就难了。”

    “仲谋能有什么要求?”

    “年少慕艾,自然先要相貌出众。别说汝颍,就算是天下,相貌能超过冯宛、甄宛、桥氏姊妹的有几个?仲谋正是好颜色的时候,想找一个能让他满意的女子谈何容易。况且除了相貌之外,还要有手段,能管得住他,就更是难上加难。妾将熟悉的女子想了个遍,也找不到合适的。”

    孙策转过头,狐疑的目光扫过袁权、袁衡姊妹。他不相信整个汝颍系找不到一个既有相貌,又有手段的适龄女子,他也不相信汝颍系不想借这个机会与孙氏联姻,袁权再三推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对此不热心,故意拿这个理由来说事。

    的确,要找相貌堪比冯宛等人的很难,国色就是国色,是稀缺资源,不可能随处可见。可是孙权纵然好色,也不至于非要那么美的吧。相比之下,倒是能管住孙权的人不多。

    “你是担心仲谋反复,连累了妻家吧?”孙策也不客气,一针见血。

    “妾可不敢这么说。”袁权敛容说道:“妾还是希望大王兄弟和睦,母子相安的。”

    孙策听懂了。袁权对孙权有疑虑,担心他只是一时服软,将来还有可能再惹麻烦。如果她将某个女子推荐给孙权为妻,将来出了事,女方的家族会恨她的。联姻是为了利益,谁愿意往火坑里跳。

    “以后的事,没人能保证,不过我倒是有准备。若仲谋仍不死心,还想和叔弼、香香一样统兵征战,我就将他封到海外去,随他折腾。若他转了性子,安心佐证,就封在国内,做个富贵闲人。你也不必过虑,有合适的就引荐一下,最后成不成,还要看他们双方能否看对了眼,你说呢?”

    袁权心领神会,展颜而笑。“还是大王说得有理,那就照此办理吧。妾告退了。”

    “等等。”孙策拉住了袁权,似笑非笑。“你跟着来,不会就为了这件事吧?”

    袁权歪头斜睨,同样似笑非笑。“大王觉得还有什么事?”

    “难道你不是知道阿衡刚刚有了身孕,不能轻动,免得动了胎气,你来替一替?”

    袁权愣了片刻,随即满脸通红,伸手在孙权肋下轻轻掐了一下。“原来在大王心目中,妾是这样的急色之人,着实可恼。”

    孙策不由分说,将袁权横抱起来,向一旁的温泉走去。袁权惊叫着,抱着孙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道:“大王莫急,妾的确有事,却不是这件事。”

    “那就慢慢说。”孙策低头亲了一下袁权发烫的脸。“正好,我也有好几件事要和你说。”

    虞翻走进军情处的别苑,上了小楼。

    郭嘉远远地看见,招了招手,又示意属下出去。掾吏们纷纷退出,偌大的屋子顿时空旷了许多。虞翻缓步而入,看了一眼墙上的地图,看到那些大大小小的红圈,苦笑了一声。

    “看来生乱的不仅是会稽啊。”

    “都是些魑魅魍魉,不足为怪。”郭嘉说着,示意虞翻入座,亲手给他倒一杯酱黑色的饮料,香气四溢,虞翻见猎心喜,端了起来,嗅了嗅,浅呷了一口,眉头随即皱了起来。

    “这是何物,为何如此苦涩?”

    “这是这十天来,我赖以提神之物。”郭嘉冷笑两声。“我苦了十天了,不让你尝一尝,怎能甘心?”

    虞翻盯着郭嘉,一咬牙,将整杯饮料都倒入嘴中,顿时苦得眉毛鼻子都挤到一起去了。他连忙倒水漱口,连喝了两口,才发狠道:“现在满意了吧?”

    “牛嚼香草,暴殄天物。”郭嘉哈哈大笑,端起自己面前的一杯,浅浅呷了一口,惬意地咂了咂嘴。“这是交州来的饮品,能提神,入口虽苦,却回味无穷。你这么喝,太浪费了。”

    虞翻眉毛扬起。“你又挪用公帑,擅购奢侈之物?”

    “行啦,你先管好自己的事吧。快说,查得如何?”郭嘉伸手一指地图。“十天已经到了。”

    虞翻的神色立刻缓了下来。“这件事我已经查过了,很复杂,一时半会的还难说清楚。这里面既有利益之争,又有蜀国细作蛊惑,当然也有人不自量力,贪得无厌。奉孝,大王登基在即,这件事不宜扩大,还是以安抚为好。”

    “安抚?”郭嘉放下杯子,冷笑道:“中都护父子率领中军赶往丹阳,你觉得只是为了安抚?大王是什么脾气,你们应该清楚。登基不急在这一天两天,甚至可以说不差这一年两年。如果你们以为可以用这件事来做筹码,那是会失望的。”

    “我懂,我懂。”虞翻连连拱手。“奉孝,我绝无此意,该杀的肯定要杀,只是不希望杀戮太多,连累大王英名。”他顿了顿,又道:“会稽也好,丹阳、豫章也罢,郡界太广,郡治偏于一隅,对偏远地区管辖不够。以前也就罢了,穷山恶水,得失无济于事,如今开山种茶已成国计民生之要害,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任其自由,我想着,趁些机会重新划分郡界,加强管理,或许才是治本之道。”

    郭嘉笑笑。“新割来的郡,新设的县,正好有来安抚那些生事的家族,是吧?”

    虞翻也皱起了眉。“奉孝,你这么说,可就是欲加之罪了,我何曾说过这样的话,有这样的意思?”

    “没有最好。”郭嘉端起杯子,呷了一口饮料,眼睛眯了起来。“大王仁慈,不代表大王就没有原则。有意见不通过正常的渠道反馈,偏要杀人越货,那就要看看他们的刀够不够快,脖子够不够硬。”

    虞翻心里咯噔一下,一阵寒意从后前升起,直冲后脑,瞬间头皮发麻。

    他意识到,很多人包括他自己都低估了孙策的决心。

第2407章 一以贯之

    一直以来,除了当初在襄阳,孙策从不轻易杀人,更愿意一步步的造势,以形势迫使世家就范。

    为了使豫州世家接受新政,他前后经营了五六年,反复三四次,直到击败袁绍父子,才彻底清理豫州世家。初入江东时也是如此,只要不撕破了脸,举兵反抗,他通常不会赶尽杀绝,更愿意用利益交换。

    所以很多人都忘了,孙策也是会杀人的,他只是不轻易拔刀而已。

    孙策为什么设计相一职?自然是因为孙策知道工商业涉及到大量的利益,迟早会引起冲突,所以孙策要任命一个计相,专门负责协调工商业的平衡。论实力,江东人无法和中原人相提并论,如果公平竞争,吃亏是必然的,所以孙策任命他为首任计相,让他方便为江东人争取利益。

    这些年来,但凡江东人与中原人、河北人发生利益纠纷,小事由他直接处理,大事则由孙策本人出面协调,不遗余力的维护江东人的利益。再加上层层累进的税制,遏制了商人的无限制扩张,才保证了工商业的稳步发展,也让江东借势崛起,实力猛增,在十年间增加了两三倍,与中原人的差距迅速缩小。

    可是江东人忘了这一点,他们急切地想和中原人、河北人平起平坐,甚至做出联络山越杀人,以武力相威胁这样的办法,无疑触及了孙策的底线。孙策如果不予以惩戒,势必会引发中原人、河北人的反击,之前的事都有可能一起被翻出来。

    虞翻脸色苍白,冷汗涔涔。

    郭嘉将杯子轻轻放在案上,发出清脆的轻响。“增设郡县的事更重要,你就专心本职工作吧,这件事涉及到蜀国细作,你就不要管了,由军情处接手。”

    虞翻还在犹豫,郭嘉眼皮一抬,眼神凌厉。“仲翔,你主动些,不要让大王等得太久了。”

    虞翻心中一紧,不敢再迟疑,躬身致谢,起身匆匆离去。

    郭嘉转身,看着墙上的地图,拍了拍额头。

    虞翻出了军情处别苑,放慢了脚步,看了看不远处孙策正常处理公务的大殿。

    他知道孙策不在殿中。今天吴太后举办家宴,孙策肯定会在那里,说不定还要和孙权喝两杯。为了这个弟弟,孙策花了太多的心血,总算避免了兄弟相残的悲剧。至于以后会怎么样,没人敢保证,但孙策的努力和耐心被所有人看在眼里,但凡有点脑子,都能体会到孙策的良苦有心。

    只可惜,有些江东人就是没脑子。他们还不适应这个时代,还以为身在僻远之地,孙策鞭长莫及,却不想想,孙策如果没有能力控制,又怎么会大力开发江东。

    难道是为他们送钱吗?

    虞翻随即又想到,孙策屡次提及出海,也在出海征伐上倾注了大量心血,造海船,研究海上航行的导航定位,甚至定都建业,都是为出海做准备。会稽作为临海之地,怎么可能脱离孙策的注意。推广种茶,或许就是孙策在为将来做准备,要将会稽作为出海的基地。

    若真是如此,孙策怎么会让会稽成为法外之地?

    虞翻很惭愧,简直有些无地自容。作为计相,作为孙策倚以重任的心腹,他居然被一点点地方利益蒙蔽了双眼,忘了大局。

    “计相在此,不得无礼!”跟在身后的侍从一声断喝,打断了虞翻的思绪。虞翻抬头一看,见面前几步外站着一个横眉冷目的儒生,正是狂生祢衡。

    虞翻心情不好,不想搭理祢衡,挥挥手,示意侍从放祢衡离开。侍从警惕地退了一步,依然挡在虞翻面前,手按刀柄,防止祢衡冲撞虞翻。禁苑内的人都知道这个狂生这两天发病发得厉害,不避公卿,不愿意让他影响了虞翻。

    祢衡却不远,盯着虞翻看了片刻,两眼一翻。“虞仲翔,听说你自诩为吴王家宝,深谙士之三境?”

    虞翻瞅瞅祢衡,没吭声。他固然不想惹祢衡,但祢衡找上门来,他也不会避让。

    “我问你一个问题。”

    虞翻还是不作声,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讥讽。此人狂傲,目无余子,连荀都不放在眼里,却被吴王三个问题逼得发疯。此刻要问的怕是这三个问题之一。他虽然不知道这三个问题是什么,但他觉得没什么问题是他回答不出来的。

    “天尊地卑,地以何礼敬天?”

    “……”虞翻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反倒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鬼问题,从来礼都是因人而行,地何尝有礼敬天?

    见虞翻不说话,祢衡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又道:“三代不同礼,何以贯之?”

    虞翻再次语塞。三代礼都说不清楚,遑论贯通。

    虞翻好奇心大起。“这是大王考你的三道题吗?还有一道是什么?”

    “哈!哈!哈哈!”祢衡仰天大笑,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虞翻气得直翻白眼,恨不得施展轻身法,追上祢衡,暴打他一顿。你好歹说完再走行不行,这三声大笑是什么意思?就因为我没能回答前两道题,所以连听第三道题的资格都没有?

    见虞翻脸色不对,侍从连忙劝道:“计相,时间不早了,大王家宴或许已经散了。”

    虞翻点点头。关键时期,他可不想被孙策看见他和祢衡起冲突。祢衡是狂生,无官一身轻。他却是计相,关系到大吴朝廷的脸面。他转过身,匆匆向自己的别苑走去。分割诸郡的事要尽快搞,如果能赶在吴王登基之前通过,又能安排不少官员,有利于聚拢人心。

    回到别苑,铺开扬州的地图,虞翻凝神沉思起来。可是不知为什么,脑子里却始终翻滚着祢衡的那两个问题和三声大笑。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两个问题应该就是孙策考祢衡的问题。既然如此,孙策必然知道答案。他不知道,说明已经和孙策拉开了距离,不再是那个能在众人面前自称深谙三境的高士。

    第三个问题又是什么?

    虞翻反复想了很久,越想越觉得这像是孙策提的问题。孙策提问题往往有两个极端,要么是极小,要么是极大。祢衡说的这两个问题正是如此,一个是具体的礼仪,却是从来没有人细究过的;一个是统合三代之礼的核心,是有人想过,却没人想通的。

    虞翻正在出神,阚泽并肩走了进来。虞翻和阚泽很熟,也没起身,示意他入座,案上有酒有茶有点心,可以自取。阚泽也不客气,入座后,提起壶,先给虞翻添满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计相,年关将近,我奉命来送观象台明年的预算。”阚泽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纸,推到虞翻面前。虞翻没动,瞥了阚泽一眼。“又增加了几成?”

    阙泽笑笑,竖起一根手指。

    虞翻松了一口气。“算你们知趣,一成还好,应该能抽得出来……”

    “不是一成,是一倍。”

    虞翻一愣,随即跳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一倍?你们还真是敢说,这观象台都快建完了,费用还有增无减,居然要增加一倍?”

    阚泽起身,走到虞翻背后,按着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计相,我问你一个问题啊。”

    “你也有问题?”

    阚泽不解。“怎么,还有别人有问题?”

    虞翻哭笑不得,知道阚泽大部分时间都在观象台,不问俗事,便将祢衡刚刚提的两个问题说了一遍。阚泽沉吟片刻,笑道:“也许我能助计相一臂之力。”

    “是么?”

    “嗯,计相想想,大王既然不信天命,为什么还要不惜重金筹建观象台?”

    虞翻眯起了眼睛,眼神闪烁。片刻之后,一抹笑容从他嘴角绽放,随即化作爽朗的大笑。他一边笑一边说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来这才是大王心中的敬天法地。噫,最初我纠缠于实务,太久没有听徐大师论天道,不知不觉便俗了。”

    “没有计相的务实,我等岂能从容务虚?计相,这明年的预算……”

    虞翻笑容一收,斜睨了阚泽一眼,取过案上的纸,一边看一边说道:“虽说如此,观象台也不能全无节制,随着性子花钱,这份预算能不能通过,还要经过三府审核。”

    “那是自然。”阚泽笑了笑,又道:“大王出了三道题,我刚刚听了两道,还有一道是什么?”

    “祢衡没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虞翻说着,忽然一愣,目光一闪。“德润,你我不妨猜猜?”

    “这可不好猜。”

    “其实也不难猜。”虞翻撇撇嘴,轻笑一声:“祢衡不说,恐怕不是问题难答,而是另有原因。大王一向重虚实相杂,又因人设问,这一条很可能是针对祢衡本人的。我想着,或许应该是知行一类的问题。”

    阚泽思索片刻,点点头,赞同虞翻的意见。他随即看了虞翻一眼。虞翻也反应过来,脸上有些挂不住,哼了一声,抖了抖手中的预算方案。阚泽会意,哈哈大笑,起身离席,拱拱手,告辞而去。

    虞翻自嘲地笑了两声,摇摇头,一声轻叹。

    “知礼而不能行,可乎?大王,臣惭愧啊。”

第2408章 会花钱

    孙策靠在光滑的汉白玉池壁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揽着袁权柔若无骨的身体。

    年近三旬,保养得体的袁权越发娇艳,略显丰腴的身体如婴儿的皮肤一般嫩滑,触感极佳,令人爱不释手。孙策的手指轻轻滑过,袁权有些怕痒,缩了缩身体,嘴角挑起一抹浅笑。

    “大王不是说有事要说吗?”

    孙策收回目光,欣赏着袁权的娇态,笑道:“是有事,不过现在又不想说了,破坏气氛。”

    袁权抬手掩嘴,轻笑出声。水波荡漾,水下的身子也跟着摇曳起来,如灵动的眼眸。清澈温热的池水顺着袁权的手臂滑下,白里透红的皮肤更显光滑。

    “妾可是俗人,专会破坏气氛。大王不说,妾可说了。”

    孙策点点头。“你说。”

    “不知大王可曾看到今年的商会上计,纳税最多的三家商行分别是中山甄氏的山海商行、东海麋氏的东海商行,还有颍川钟氏的万钟商行。除此之外,前十名以内,还有南郡蔡氏的万里堂,南阳尹氏的济世堂,丹阳甘氏的千竹堂。”

    孙策笑笑。他已经收到了商会的报告,知道这些数据,今天想和袁权说的事中也有这一件。既然袁权主动开了口,他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有所耳闻。”

    袁权转了一下,伏在孙策腿上,面对孙策。“虽说我们都是合法经营,也都按规定纳了重锐,可是十家中有六家出自外戚,终究还是难免非议。有人便提议审核我们几家的帐务,亏得没查出什么问题,要不然我们就可罪在不赦了。”

    “既是合法经营,又按规定纳了税,有什么好怕的。”孙策笑笑,伸手捏捏袁权的鼻子。“你怕了?”

    “有大王在,有新政在,我们自然是不怕的。可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妾等不能为大王分忧,也不能为大王招谤。所以妾和妹妹们商量了一下,打算拿出一部分利润来,做点善事,免得落个为富不仁的恶名。大王觉得可好?”

    “这很好啊。”孙策说道:“你们打算做什么善事?”

    “就是不知道能做什么善事,所以才来请教大王。”

    孙策看着袁权狡黠的笑容,忍俊不禁。他知道袁权担心什么。做为君主,从来不怕臣民有钱,但是有钱还邀名,这就可能犯忌了。如果只是抚恤百姓,那还好一些,如果接济有影响力的人群比如读书人很可能会出现间接影响朝政的事,所以一向为朝廷所忌。

    袁权出身世家,知道他不喜欢世家结党,主动来向他请计,自然是为了避嫌。

    “你们几个那么有钱,就算拿出一点零头来,想必也有几千金吧?”

    “几千金?”袁权微愕,随即佯怒。“大王这是要吃大户吗?几千金,那是连我们的本钱都要抽空了,哪里只是零头。我们若是没了饭吃,可都要大王养着。”

    “哈哈哈……”孙策大笑。袁权等人有多少钱,他不知道具体数目,但大致规模还是清楚的。以郭嘉的夫人钟氏出面的万钟商行为例,主要经营各种奢侈品,以世家大户为目标客户,几年下来,累积获利早就超过了三亿,仅去年一年获利近八千金,拿出几千金是根本没问题的。

    三个多亿的现金掌握在手上,他们必然要寻找新的投资途径,如此大的资金流,足以对市场产生影响。如果没有重税压着,无须刻意,他们早就垄断整个奢侈品市场了。

    “姊姊,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这么多钱抓在手上,紧张吗?”

    袁权目光微闪,点了点头。“的确有些紧张。”

    “紧张什么?”

    袁权沉默了片刻,盯着孙策看了两眼,轻笑道:“怕人惦记。”

    “和被人惦记相比,子弟豪奢,恐怕才是你最担心的吧?”

    袁权脸上的笑容散去,点了点头。“大王所言极是,这正是妾最担心的问题。倒不是舍不得那点钱,而是子弟衣食无忧,唯知攀比斗富,除了挥霍,一无是处。长此以往,只怕非家族之福。所以妾想着,与其存在手中,坏了子弟,倒不如拿出来做点事,为大王分忧,却又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所以你看,挣钱固然不易,花钱却更难。花得好,可以锦上添花。花得不好,说不定就埋下了祸根。”

    “大王所言极是。”

    “我让你们拿几千金出来,并不是想分你们的肥,而是建议你们做一件大事,不仅要留名,而且要留千秋名。最近王粲正在统计有多少人撰写专著。他们写的专著都是一些冷门学问,有利于国家,受众却少,如果不印行天下,将来必然遗失。如果印行天下,连本钱都收不回来。像这种事,自然要有人来做,做好了,不仅能得利,更能得名。”

    袁权听得认真,斜坐在池中,伏在孙策膝盖上,湛然有神的双目盯着孙策,一动不动。

    孙策将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他建议袁权等人筹集一部分资金,采取后世基金会的方式,独立经营核算,用每年的利润来资助印行学术专著。以天下一百多个郡,一千多个县来计,每个郡学堂收藏五部,每个县学堂收藏两部,印三千部书,总费用也不过三五十金,每年十部书不过三五百金,影响却非同小可。

    更重要的是,这个项目可以一直沿续下去,只要经营有方,传个几百年、上千年一点问题也没有。不仅学术界能够因此得利,郡县学子也能从小就有机会接触真正的学问,受益匪浅。他们长大了,又怎么会认为提供基金的人为富不仁?

    这样的办法还有很多,比如建立一个助学基金,专门资助那些贫困失学的孩子。你单独给钱,影响不大。成立一个基金会,天下人都知道。

    袁权深受启发,连连点头,掩唇而笑。“论花钱,大王天下第一。”

    孙策抱起袁权,在她额上亲了一下。“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资助你们经商了吧?这叫放水养鱼,鱼养大了,我才好收利。会赚钱的人很多,会花钱的人却不多。有足够的钱掌握在你们几个人手上,我才能掌控这些钱该怎么花,又不用朝廷的名义。”

    “原来如此。”袁权双臂环着孙策的脖子。“这么说,我们也是为大王效力?”

    “当然,而且你们的贡献一点也不逊色于首相、计相。”

    “那我们以后也能封爵吗?”

    “当然可以。凡是主持与国计民生有关的基金会,都会得到应有的荣誉爵位。我准备设计一种勋章,届时奖励给你们,并在礼仪中加入一项,勋章获得者可以参加相关的仪式,比如新年大飨、藉田之类。”

    袁权眼神灵动,吃吃地笑了起来。“那妾可得好好考虑一下,不能落了后。”

    祢衡呼哧呼哧的上了山,一路上遇到无数人,他都视而不见,横冲直撞,引得无数人侧目怒视。

    来到山顶的平台,他看到孙策和荀并肩则立,正轻声交谈着什么,听到脚步声,孙策转身看了一眼。

    祢衡下意识地收住脚步,拱起手,躬身施礼。

    “平原布衣祢衡,见过大王。”

    荀很意外,看了孙策一眼,又盯着祢衡上下打量。他和祢衡见过无数次了,还是第一次看到祢衡这么规矩,虽说离彬彬有礼还有一些距离,可是对祢衡这个狂生来说,没一见面就翻白眼,大放厥词,便是不容易了,更何况还主动行礼。

    看来吴王那三个问题真的难住祢衡了,要不然他不会这么老实。

    “祢正平,来得很快啊。”

    “大王有召,不敢拖延。”

    “可惜孤给你提的三个问题,你到现在只勉强回答了一个。”

    祢衡脸色很难看,嘴唇嚅了嚅,仿佛要开口骂人,终究没骂出口。“衡愚昧,敢请大王指教。”

    “知道这是哪儿吗?”

    “观象台,术士观天象之处,想必大王是要回答‘天尊地卑,地以何礼敬天’的问题。”

    “没错。”孙策点点头,转身荀。“荀大夫,你能回答一下这个问题吗?”

    荀略作思索。“地以道奉天,非礼也。”

    “正平以为这个答案可否?”

    祢衡一愣,脸色变幻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忍不住一声长叹。“原来如此,那倒是……好吧,衡愚昧,因题索解,未能及远。天地之初,未有生人,自然有道无礼。大王的意思是说礼因道生,制礼不能背道,背道则不祥。故三代之礼虽不同,皆奉道行,然乎?”

    孙策微微颌首,转身看向远方。“然,亦不然。”

    祢衡上前一步,逼到孙策身后,几乎要伸手去抓孙策的手臂。被一旁的郭武一瞪,又乖乖地把手缩了回去上,向后退了半步,躬身再拜。

    “敢闻其详。”

    “礼不仅因道而生,亦因形势而变。道不变,形势却要变。三代形势不同,故礼不同。礼与形势相适应时,则礼通乐和。形势变了,礼若不能顺应形势,则不免礼崩乐坏。故为新朝制礼,当先观道,再论形势,然后方可制礼,否则纵能引经据典,亦不过徒具形式,有羊无礼。”

    祢衡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大王高屋建瓴,令衡茅塞大开。”

    荀若有所思,面露惭色。

第2409章 和为贵

    孙策委托荀梳理礼制史,为新朝制礼。这件事已经有一年多,一直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这不是荀学问不够。荀氏家传荀子之学,荀子之学的重点就是礼法,礼与法并重。李斯、韩非重法,成了法家。贾谊上承荀子之学,开儒法先河,为后来的儒术独尊奠定了基础。让荀来主持这件事,无疑是合适的。况且就算荀本人学识不足,他也可以找到合适的学者帮忙。他的从兄荀悦就是大学者,专治礼经的人他也认识不少。

    但荀犯了一个方向性的错误,他把太多的精力放在了梳理古制上,没领会孙策向前看的用心。

    为什么要制礼?制礼是为了和,君臣和,父子和,夫妇和。一言以贯之,礼法就是理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礼是形式,和是目的。正如天地之道。天地之间有没有礼?显然没有。可是天地之间有道,天地依道而行,即使无礼也能和。

    制礼是为了和,不是为了形式而形式。如果不能满足这个要求,所制之礼就徒具形式,无人遵行,礼崩乐坏也就成了必然的结果。

    孙策早就说过他不信天命,但他重道,所以他不惜花费重金修建观象台,供养徐岳等人,让他们衣食无忧的研究天地之道。这个道不是嘴上说说的道,而是要能用严格的数理来描述的道,是经得起验证的道。

    建观象台是大事,而徐岳等人的学术讲堂更是建业城最有格调的聚会,荀有的是时间,不知道参加过多少次,听过多少讲,也觉得孙策这么做和他宣称的不信天命有些矛盾,却没有真正勘破其中的奥秘。

    这才是孙策的敬天法地。既是务实,又是务虚。

    祢衡喷荀,大部分是因为荀所制之礼自相矛盾。这些矛盾一方面来自于礼法本身的矛盾,另一方面则来自于所制礼法和实际形势的矛盾。孙策推行新政十年,很多做法都是不符合既有礼法的,荀没有从理解实际形势的角度去制定礼法,反而希望从既定礼法中推陈出新,不可避免的陷入方凿圆枘,格格不入的困境。

    攻击别人相对简单,制定礼法却没那么容易。祢衡喷荀喷得痛快,自己也没真正理解孙策的用意,所以才被孙策那两个问题难住。这些问题,他已经考虑了很久,只是还隔一层纸。现在孙策在观象台见他,捅破了这层纸,祢衡顿时豁然开朗,荀也明白了自己错在哪里。

    其实这样的道理并非孙策生造,古人早已言之,《吕氏春秋》中就有这样的说法。但吕不韦以商人而权臣,又以谋逆而终,不入儒生法眼,研究《吕氏春秋》者寥寥无几。

    相比之下,儒家重师法、家法,讲究字字有出处,让他们抛弃经典,依道制礼,思想上很难转弯。孙策以为荀曾在关中推行新政,应该能接受新事务,但他显然低估了荀思想上的惯性。

    荀很惭愧。

    “由三皇而五帝,由三代而秦汉,形势时时而变,礼岂能一成不变?”孙策吁了一口气,缓缓转身,目光从荀和祢衡脸上扫过。“荀大夫,还记得孤与你以弈道喻治道之事吗?”

    荀连忙上前半步,躬身施礼。“臣记得。”

    “三皇五帝之天下,不过今日之郡县而已。三代之天下,南不逾江,北不越燕。疆域越来越大,礼若不能迎头跟上,还谈得什么开疆拓土,谈什么德泽天下?荀大夫,祢正平,此乃五百年来形势之巨变之际,你们不仅是为新朝制礼,更是为新时代制礼,岂能掉以轻心?”

    荀再拜。“臣愚钝,还请大王另择贤明。”

    孙策眉头轻皱。“据孤所知,大夫未满不惑吧?”

    “还差数月。”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未满不惑,便想养老,是不是太早了些?”孙策沉了脸,语气虽不严厉,话说得却很不客气。“若天下贤士皆如你这般淡泊,这大吴朝堂上怕是无人了。钟元常将如何自处,大夫考虑过没有?”

    荀暗自叫苦,出了一身冷汗,没敢再请辞。真要惹怒了孙策,孙策以年老为由,将钟繇赶出朝堂,汝颍系会恨死他。

    “至于你。”孙策转向祢衡,眼神凌厉。“知礼而行,行而能守,方是真知礼。只挂在嘴边上,以触犯人为乐事,算什么本事。遇到讲礼的,把你当倡优看待。遇到和你一般不讲礼的,一刀砍了你,你能奈何?你的舌头再利,还能利得过刀斧?”

    祢衡翻了翻眼睛,咂了咂嘴,要想反驳,可是一碰到孙策如利剑般凌厉的眼神,所有的尖酸刻薄都化作一阵冷汗,透体而出。

    孙策语重心长的说道:“人当有傲骨,不当有傲气。祢正平,身逢形势巨变之际,当有一番作为,莫效狂生名士,徒作嘴上功夫,辜负了你的聪明才智,为后人笑。”

    祢衡迟疑了片刻,躬身领命。“喏。”

    孙策缓了口气,向前迈步。“二位,这紫金山景色甚好,观象台更是独占鳌头,既然来了,不妨一游。中午用顿简餐,虽无山珍海味,却也可口。再听徐大师讲讲天地之道,或许对你们制礼有所助益。”

    “愿随大王一游。”荀躬身说道。

    祢衡转了转眼珠,咧嘴笑道:“久闻徐大师算术独步天下,算天算地,今天听听他怎么算人事。”

    孙策瞅了他一眼,本想臭他两句,后来一想,还是算了。要想让此人心服口服还需要点时间,欲速则不达,逼得太紧了反而不美。

    他们一路走,一路说些闲话,大致不离礼制根本。具体的条目他不管,只希望这套礼法能够建立在平衡、和谐的基础上,而且要简易可行。繁文缛节不必保留,劳民伤财的也大可去掉。君臣之间,当以相互尊重为要,不可过于贬抑一方。

    荀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祢衡却颇为兴奋,连声附和。

    “大王说得有理,如今这礼制的确有些过了,而且大多出自董仲舒天人感应之说,传承数百年,两亡汉室,真没看出有什么妙处,倒是逼得不少小民破家败业,无以谋生……”

    荀忍不住反驳道:“正平,此言过了吧。董子学说纵有些牵强,却还是为百姓着想的,如何倒逼得小民破家败业?”

    祢衡应声反问:“董生以为君权神授,天子当敬天,本朝,不,前朝天子多次封禅祭天,难道不是劳民伤财?豪富之家财力雄厚,凡有婚丧嫁娶,往往礼过其制,小民效仿,常至倾家荡产……”

    祢衡一说就激动起来,挥舞着衣袖,脸色涨红,唾沫横飞。孙策、荀不约而同的敬而远之,甚至用袖子挡脸。祢衡尴尬,略有收敛,但过不了多久,便又激动起来,也是让人无奈。

    不过祢衡所言,却是孙策心中所想。他之所以要改革礼制,就是因为旧礼太繁琐,虚耗民力,已经到了不改不行的地步。汉代的厚葬风俗尤为明显,不仅皇家重厚葬,将大量的财力埋入地下,百姓也跟风效仿,汉墓里的画像石在后世是著名的艺术品。

    但这些艺术品是建立在贫富分化严重,天下大乱的基础之上的。

    贫富分化的结果必然导致世风日下,汉代盗墓风气也极重,三国时,董卓、袁绍、曹操更是开启了官方盗墓的先河,影响极坏,这也促成了魏晋时的薄葬习俗。如今孙策独霸中原,盗墓之风不浓,厚葬的危害反而不如历史上那么触目惊心,只能从礼制上加以要求。

    出身不同,立场不同,祢衡不像荀那样有顾忌,说得兴起,便开启了嘲讽技能,大肆嘲弄世家堂皇之下的虚伪、名士盛名之后的污浊,一边讲着仁义道德,一边上逼君主,下迫小民。更有甚者,嘴上以清流自诩,一转身却和阉竖勾结,串通一气。

    一旁的荀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孙策接连咳嗽了几声,总算拦住了祢衡。祢衡却不以为然,甩甩袖子,若无其事,一脸的云淡风轻,仿佛刚才大放厥词,无差别打击的不是他。

    聊了半天,中午便在观象台吃了一顿简餐,下午听徐岳亲自讲他最近研究的天地运行之道。经过大半年的研究,他已经确定大地绕日轨道并非标准的圆形,而是双心的椭圆,虽然这个偏差并不大,却能更好的解释观察到的天象。

    在阚泽、赵爽等人的协助下,通过各种实验,徐岳绘制出了新的轨道图,发现了运行速度的变化,正在进行精确的计算。不过这些计算量比较大,他们又没有找到合适的公式,计算起来有些难度。徐岳的儿子徐数对西域的形学有心得,正在尝试用新的办法来计算。

    祢衡本打算和徐岳辩论一番,奈何徐岳却对人事没兴趣。面对咄咄逼人的祢衡,他只用了一句话回答,噎得祢衡直翻白眼。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对政务不熟悉,你问错人了。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张相、虞相。”

第2410章 新礼

    祢衡仍不死心,再三追问,说着说着,言辞便尖刻起来,对徐岳冷嘲热讽。

    随侍的徐岳弟子们大怒,纷纷撸起袖子,要与祢衡对阵。徐岳却很淡定,摆手示意弟子们稍安勿躁,不紧不慢地地说道:“敢问阁下,是天道在前,还是人事在前?”

    祢衡不假思索。“自然是天道在前,有天地方能生人。”

    “嗯,那是天上的星辰多,还是地上的人多?”

    “这个……”祢衡有点拿不准,谁没事算过这些?他仔细想了想。“应该……是天上的星辰多些吧。”

    徐岳点点头。“那我就问心无愧了。”

    祢衡微怔,随即反应过来,气得无语。孙策笑笑,对荀说道:“可见言语都是小道,真正的学问才是大道,人切不可本末倒置,否则难免自取其辱。”

    荀忍着笑,点头附和,只是他不愿落井下石,转而说道:“大王崇天道,尚大体,垂拱而治,诚为天下之福。”

    孙策哈哈一笑。“是啊,希望大夫以秦为鉴,尽快制出能让君臣各得其所的新礼来。这样的事,大可不必等贾生、董生,迁延数十年。”

    荀心中一动,随即拱手施礼。“定竭驽钝之力,不负大王所望。”

    祢衡在一旁听得清楚,斜睨了荀一眼,搁了撇嘴,想说什么,却终究还是没说。

    在观象台盘桓了半天后,孙策起程返回汤山。荀、祢衡一路陪着孙策步行,到了山下,正准备各自上车,荀抢上两步,挡在孙策面前。

    “大王,臣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还望大王点拨。”

    “大夫说来听听。”

    “大王不信天命,信民心,大吴因民心而立。民心善变,且易为人所用,万一哪一天有田和之流,裹胁民意,鸠占鹊巢,奈何?”

    孙策歪着头,打量着荀,无声而笑。荀忍了很久,终于把这句话问出口了。由此可见,他是真的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了。解决了这个问题,剩下的都不是什么大事,再难也会有解决办法。

    “这种事要分两种情况来说。”孙策收回目光,淡淡地说道:“一是此人真的能代表民意。那我孙氏不妨让贤,退食一城,总比刀兵相见好;一是此人并不能代表民意,只是诈伪,那大夫所制之礼就要有所防范,不能让王莽之流钻了空子。你说呢?”

    荀若有所思,微微颌首,向后退了一步,一揖到底。“多谢大王。”

    “大夫,努力!”孙策还了一礼,举步上车。郭武过来,关上车门,马车辚辚远去。

    荀站在路边,看着渐渐远去的车队,一声轻叹。

    祢衡走了过来,打量着荀,语带讥讽。“大王给你答案了?”

    “虽不具体,我却知道该怎么做了。”

    “说来听听。”

    “不急。”荀向自己的马车走去,腰背挺直。他扬扬袖子,朗声道:“大王今年尚未而立,就算到六十五岁退位,还有三十七年时光,足够我制出新礼了。”

    祢衡想了想,忍不住笑了。他迈步追了过去。“荀文若,我有一计,你想不想听听?”

    荀停住脚步,转身看着祢衡。“正平若有金玉良言,自然求之不得,当以好茶相待。请!”

    观象台一晤后,荀打开了思路,制礼迅速推进,很快就拿出了第一个草案,提交公卿讨论。

    新朝鼎立有很多仪式,曾经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祭天,以示君权神授。但孙策偏偏申明不信天命,荀之前之所以迟迟没有进展,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现在,荀保留了祭天的仪式,但是将祭天的意义修改为道法自然,崇尚实事求是的研习天道,并遵循天道来治人事,而不是闭门造车,从各种经典中寻找牵强附会的理由。

    理所当然,祭天的地点定在了观象台。

    这个改动虽然有一些异议,但大部分公卿表示同意。仪式保留了,而且更加隆重,既尊重了传统,又赋予了新意,有新朝气象,也符合吴王一直以来的理念。

    祭天之外,荀又增加了一项:祭地。大致仪式与藉田类似,以示天子重农之意。民以食为天,农为百业根本,种地的农民如今称为农士更占据了天下户口的九成,当之无愧的中坚力量。祭地时,邀请各地农士代表参与盛会。

    因为吴王倡男女平等,荀将蚕礼一并纳入其中,农士代表将以夫妇为单位。

    祭天在观象台,有现成的建筑,无须新建。祭地则需要新建一座台,以各州所献之土筑成,取名先农台,既表现重农之意,也有各州贡土臣服之意。

    祭地之后是祭祖。这个祭祖不仅仅是祭孙氏祖先,更要祭历代先贤。荀提议在太学中建先贤台,绘历代先贤图像于其中,召集太学诸教授、学子聚讲,各州使者,百业代表与会,以示重人之意。

    祭天地人之后,才是正式的登基大典。大致按既有礼仪,只是取消了一些繁琐的步骤,加之简化,保留臣君相待以礼的核心,酌情提高了臣的地位,减少了跪拜的次数。尤其是国是院,因为都是老臣,跪拜不便,除了必要的跪拜礼外,大多以拱手礼代替,以示重老之意。

    礼制草案一出,争论不可避免,但众臣的总体意见还是积极的。新礼最大的特色一是简洁,一是尊重。没有刻意展示皇权的威风,比叔孙通所制之礼多了几分人文关怀,自然得到了众臣的支持。甚至有人担心荀这一步是不是跨得太大了,可能引起吴王的反感,草案无法通过。

    孙策很快通过了这个草案,随即下诏公卿上书提出修改意见,由荀、祢衡统筹修订,争取尽快拿出一份可以施礼的方案。

    礼制的原则、框架通过,剩下的便是细节。很快,几套具体的礼仪制度便送到了孙策面前,有些礼仪要进行演习。孙策的日程中便多了一项内容:每天演礼,免得到时候出错,被人笑话。

    蔡邕、荀两对父女成了礼仪导师,每天出入王宫,教导宫中男女老少。

    建业城内也掀起了一场演礼的活动。吴王登基之时,会有各方代表齐聚建业,身为大吴国都,首善之区,建业人自然不能失礼,被人笑话,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练习行礼之人,就连船娘、报童揽活时都不忘秀两句文绉绉的礼貌用语,让陆续赶到的四方使者大为赞叹。

第2411章 沈友归来

    沈友的亲卫们健步如飞,下了船,看着四周的景色,面露喜色,按着腰间的刀环,顾盼自雄。

    “回来了,回来的感觉真好。”有人大声嚷道。

    “这王宫真气派,我看着比洛阳城强多了,配得上我们大吴的气势。”

    “还是江南好啊,啧啧,闻着这味儿,我就醉了。”

    有人喝了一声:“都给我闭嘴,沈督出舱了。”刚刚还大声说笑的亲卫们立刻收起笑容,在岸边站成两行,昂首挺腰,手按刀环,面无表情。一旁路过的行人看见这副气势,知道有大将返京,纷纷围了过来,河中的画舫也停了下来,翘首以望。

    沈友出了舱,环顾四周,见百姓如堵,红男绿女,人人面带喜气,目光专注,不由得一笑,拱手示意。

    “沈三妙!”人群中传出一声惊呼。

    “谁是沈三妙?”

    “猪头,沈三妙都不认识?躲一边去,别挡路。沈都督,沈都督,看这边,看这边!”

    刹那间,人声如潮,热情如浪,跟在沈友身边的楼麓吓了一跳,原本就有些苍白的脸更白了,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沈友及时拽住了他,才没让他出丑。

    “少帅,下船吧。落了地,你就安全了。”

    楼麓幽怨地看了一眼沈友,咬牙切齿的说道:“你们都是骗子!这根本不是长江,这是大海,这浪也太大了,吐得我……唉呀,不行,我得歇歇,腿有点软。”

    沈友叫过两个亲卫,将楼麓半扶半抱,拖下船去了。在战场上骁勇无敌的楼麓吓得紧紧抱住亲卫的手臂,两条腿互相打绊,下了船,落了地,立刻抱着旁边的一棵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一旁的行人见人,哄堂大笑。楼麓的亲卫们奔了过来,护在楼麓身边,他们与汉人不同的相貌立刻引起了行人的注意。“是胡人!”有人喊道。

    “什么胡人,是俘虏。”立刻有人喝道:“大惊小怪,没见识。”

    “恐怕不是俘虏。”有个老者抚着胡须,用字正腔圆的官话说道:“这人跟着沈都督回来,怕是沈都督的义从骑呢。”

    楼麓从小随汉人读书,听得懂汉地官话,却听不懂吴地方言,围观的人群前面说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懂,却听懂了这句官话,连忙大声反驳道:“你们搞错了,我不是沈督的义从骑,我是上谷乌桓……”

    话音未落,刚刚还慈眉善目的老者顿时变了脸色。“呸,原来真是胡虏。”

    楼麓无语,讪讪地闭上了嘴巴。沈友走了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行啦,少帅,你愿意做我的义从,我还不愿意呢。走吧,随我去宫里请见。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儿是江东,不是上谷,没人在乎你是不是少帅。”

    “唉,唉。”楼麓沮丧的应着,匆匆跟上沈友的步伐。

    沿着长长的坡道上了城,来到了宫门前。有侍从上前报送文书,楼麓与沈友站在一旁等候,偶一回头,大半个建业城尽收眼底,只见屋顶一片接着一片,一直沿伸到远方,就连刚才吓得他腿软的大河都被两岸的房屋掩映,纤细了很多。两岸飘扬着五颜六色的店旗酒幡,比战场上的战旗还要多,看得人眼花缭乱。

    “哇,这么多人!”楼麓扯扯沈友的袖子。“沈督,这建业城……有几千落吧?”

    沈友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远处,笑道:“两年前,建业城就有两万多户了。”

    “两……万。”楼麓咂咂嘴,没敢再问。

    宫里有人走了出来,引沈友入宫。沈友进了宫,脸上的笑容便收了起来,原本向前挺的胸也收了回去,双手拱在身前,步子也放小了许多。楼麓见状,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跟着沈友向前。

    走过公卿府寺之间的长长走廊,沿途捧着公文的官员掾吏便多了起来,不少人都认识沈友,纷纷停住行礼。沈友也不停下,只是微微颌首致意。只是路遇首相张时,才特意停了下来,向张行了一礼。

    张也正要往宫里去,便与沈友一路同行。“子正,并州使团到了?”

    “到了,典客寺安排人接了去,安排在驿舍,等候大王召见。”

    “领头的是谁?”

    “王凌,逢纪。”

    张目光一闪。“王盖没来?”

    “不敢来。”沈友不屑地笑了一声,又道:“请示了大王,大王说他不来也罢。”

    张没有再说什么。两人一起来到殿门前,新任尚书令陈琳在殿门口等着,与张打了个招呼,又对沈友行了一礼。“沈督,门籍已经办好了,请随我来,大王在殿中等着呢。”

    张介绍道:“沈督,这是我的乡党,陈琳陈孔璋,刚刚就任尚书令。”

    沈友受宠若惊,连忙深施一礼。“友何德何能,岂敢劳陈令君相迎。”

    “都督征战有功,大王甚是欣慰,特命我来迎一迎。”陈琳拱手还礼,又向楼麓施了一礼。“这位就是黑翎卫的楼麓少帅?哈哈,看起来和我汉家儿郎差不多嘛。”

    张、陈琳说的都是官话,楼麓听得明白,不敢放肆,连忙行礼。陈琳很满意,夸了两句,引着他们进殿。来到大殿门口,拾级而上,沈友、楼麓在殿外候着,解了腰间刀剑,放在一旁的兰上,回到殿门口,恭恭敬敬的等着。孙策快步从里面走了出来。

    沈友进了殿,撩起衣襟,拜倒在地。“云中督,臣友,拜见大王。”

    楼麓也跟着跪倒在地,以额抵地。“黑翎校尉,上谷乌桓楼麓,拜见大王。”

    “起来,起来。”孙策扶起沈友,上下打量了沈友两眼,捏捏沈友结实的手臂,满意地点点头。“子正,辛苦了。”

    “不辛苦。”沈友正色道:“臣坐收其功,不敢言苦。”

    孙策和张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而笑。张抚须说道:“沈督这是没打痛快啊。”

    “根本就没打。”沈友无奈的摊摊手。“准备了那么久,结果……”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不战而屈人之兵,有什么不好?”

    “话虽如此,终究还是有些遗憾。”沈友偷偷瞟了孙策一眼,见孙策没有接话的意思,立刻转换了话题。“臣当然能理解大王爱惜民力的良苦用心,只是将士们有些不甘。王氏兄弟就此逃过一劫,实在太便宜他们了。”

    “哼!”孙策伸手指指沈友。“就你沈三妙能言善辩,明明是自己好战,偏要借将士们的名义。过来,让你看一样东西。”说着,转身向侧殿走去。

    “喏。”沈友快步跟了过去,一进门,就被迎面一个巨大的沙盘震住了。他站在门口,仰着头,看着地图,迅速扫了一遍,发现这是益州的沙盘,上面已经插了一些旗帜。

    “大王,这是……准备攻蜀?”

    “只是计划而已。”孙策淡淡地说道:“有没有兴趣插一脚?”

    沈友再次扫视地图,发现了周瑜的战旗、黄忠的战旗,还有鲁肃的战旗,苦笑道:“臣虽有意,可是有周黄鲁三位在前,哪里还有臣的机会。再说了,区区曹操,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沈督,益州易守难攻,虽有周黄诸位,却未必能顺利攻克。”张沉声道:“是以在周黄鲁三位之外,大王还准备了两路人马,一路是太史子义,他将从交州方向发起进攻,与周公瑾夹击南中;另一路则从关中起兵,与黄汉升、鲁子敬三面进攻汉中。”

    见张说得郑重,沈友知道孙策不是向他问计,而是已经做出了决定,只是问他有没有兴趣参与其中而已。他不敢孟浪,收起笑容,仔细盘算起来,良久才摇了摇头。

    “大王,臣虽求战心切,但此战胜负不在兵将多寡,而是钱粮供应能否充足,很可能是一场消耗战。既有周黄鲁太史诸将,有没有臣,区别不大,臣还是为大王镇守并州为好。”

    孙策嘴角微挑。“当真不参与攻蜀?”

    沈友坚决的摇了摇头。“臣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孙策和张对视了一眼,放声大笑。沈友心中狐疑,却不敢多问,只是静静地站着。张笑了两声,点点头。“还是大王知人,沈督果然是个识大体的。”

    孙策笑道:“可当一方之任否?”

    “有沈督镇守太原,北方可安。”

    沈友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被攻蜀的战功迷惑了心神。返京之前,他已经和庞统反复商量过。孙策进攻益州的时候肯定需要一员大将镇守北疆,统筹西至凉州、东至幽州的防务。这不是一个战区督可以担当的责任,孙策很可能会安排一个大都督,统率数名战区督,全面负责北疆战事。

    在太史慈调离幽州的情况下,他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可若是他求战心切,被攻蜀的战功所诱惑,那这个大都督就是别人的了。

    吴王麾下良将如云,能够担任大都督的人选就有好几个。他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下一次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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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行三国介绍:
重生孙策,雄霸三国! 刘表占荆州?孙策说:彼可取而代之。 曹操取兖州?孙策说:彼可取而代之。 刘备要益州?孙策说:彼可取而代之。 刘表、曹操、刘备大怒:孙策,你也太霸道了,还能不能给我们留条活路? 孙策摇头。我们的口号是: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各位书友要是觉得《三国小霸王》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三国小霸王最新章节,三国小霸王无弹窗,三国小霸王全文阅读.策行三国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策行三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策行三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