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7章 重开西域
张飞上前,躬身行礼。“亡国之臣,拜见大王。”
孙策忍不住放声大笑,揽着张飞的肩膀,轻轻拍了拍。“益德,中山之亡,既是大势所趋,也是玄德力有不逮所致,非你之过,毋须自责。”他顿了顿,又道:“一国之兴亡,首在其君,其次在臣,然君臣之外又有道。逆道而行,霸王亦不免垓下,何况玄德?不过,玄德虽败,中山虽亡,却非无声无息,后人必将以他的教训为鉴,少走弯路。如此想来,亦是一大功德也。”
张飞有点懵。孙策先说刘备死得其所,又说刘备死得有价值,他究竟想说什么?
一旁的钟繇、裴潜等人听了,却暗自佩服,眼神闪烁之间心领神会。常听人说,吴王天生圣明,虽不读书却见识卓绝,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刚才叙及河东困境,一语正中河东人要害,折服其心,已经令人耳目一新,此刻论及刘备,更是微言大义,意旨深远。
他常被人称道霸王重生,此刻却坦承项羽不足取法,适可为戒,既可以当成是他对霸王重生的某种否认,也可能当成他是对自己前世的自我否定,不管是哪一种,都令人敬佩。身为雄霸天下的王者,即将一统的英主,能够接受别人的批评已经难能可贵,更何况是主动反省。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一种自信。只有自信的人才能接受批评,才能自我反省。不自信的人别说自我反省了,对别人的批评也是讳疾忌医,唯恐被人看破虚实。
推而言之,逆道而行的又岂是刘备,在袁绍父子、长安天子概莫例外,那益州的曹操又能如何?最明智的选择就是俯首称臣,负隅顽抗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天下是吴国的,这就是大势所趋。
钟繇、裴潜都有在朝廷中枢任职的经历,对这一类事非常敏感,一下子解读出了很多内涵。张飞没有这种能力,但孙策没有对刘备一意贬低让他很是感激。再拜之后,他站到了关羽身边。关羽抚着胡须,打量着张飞,欲言又止,一声轻叹。
“益德,你瘦了。”
张飞的嘴角抽了抽,欲言又止。他这几个月很煎熬,岂能不瘦。可是他没想到关羽见面的第一句话是这个,倒是让他心头一暖的同时又有些诧异。他看了关羽两眼,这才注意到关羽有些不同。以前的关羽肆意张扬,就像浑身长刺的刺猬,随时准备扎人。眼前的关羽依旧高大威武,但凤目之中却多了几分悲悯,几分宽容,几分温暖。这可是以前的关羽身上没有的。
“云长兄,你变了。”
“我变了?”关羽惊讶不已。“我哪儿变了?”
“你……”张飞咂咂嘴,说不上来。他不是善于表达的人,而且他有些敬畏关羽,生怕说错了,关羽故态复萌,又在大众广庭之下呲他一顿,让他丢脸。
见张飞不说,关羽哼了一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河东人。“你和那些鲰生厮混得太久,染了一身的酸臭,要好好洗洗才行。”
张飞哑然失笑。这才是他认识的关羽。
寒喧完毕,众人弃船登岸。
洛阳城残破,尚未修复,孙策又要指挥对河内的战事,大营就扎在邙山北麓。东汉诸帝的陵都在附近,其中规模最大的就是光武帝刘秀的原陵。原陵周围有大量的松柏,如成千上万的士卒守护着原陵,北风一吹,松涛阵阵,与滔滔黄河相呼应,蔚为壮观。
孙策沿着山路缓缓而行,鲁肃紧随其后。两人都穿着便装,看起来像是游历的士子,只是举手投足之间,指挥千军万马,战必胜,攻必取的自信豪迈自然流露,绝非普通士子所能企及。
在高处,孙策停住脚步,看向黄河北岸的巍巍太行,吁了一口气。
鲁肃也停住,转身看了一眼远处,笑道:“大王是担心并州的战事?”
“并州的战事倒不用多担心,太行虽险,险不过人心。子敬,世事难料,就像当初计划让你镇守青州,现在却要让你去关中一般。”
鲁肃朗声大笑。“大王,兵形如水,本不必拘泥于计划。大王始料不及,臣亦未尝想到会有今日。”他叹息道:“当初离家之时,臣曾对大母说,愿以此身随吴侯征战一生,拜将封侯,光宗耀祖。不意数年间,臣便统数万雄兵进驻关中,真是如在梦中。每与家大母书信,言及此事,辄相对感慨,不能自己。大王,臣之所得已过所愿,余生仅有一事,报大王知遇之恩,别无他求。”
孙策打量着鲁肃,微微颌首。“孤知子敬磊落,必不作小儿女态,是以今日也不打算和你说些劝慰的话。”他转过身,继续向前。“子敬,你对辛毗,不,汝颍人怎么看?”
鲁肃举步跟上,闻声笑道:“大王,天下广阔,纵横万里,汝颍得地利之便,领一代风气,也是必然。春秋以来,汝颍,尤其是颍川便人才辈出,如今形势转变,汝颍优势不保,难免会有所反应,大王毋须担心,缓缓图之便是了。”
孙策回头看看鲁肃。“你很有信心啊。”
“大王就是臣的信心。”
孙策忍不住笑出声来。“子敬,孤今天可不是想听你奉承的。你也知道,这样的话,孤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臣说得是实话。”鲁肃顿了顿,又道:“臣想为大王提一个建议。”
“说来听听。”
“大王长于大势,便当高瞻远瞩,着眼于大略,细务琐事不妨交给诸公卿,若是陷身其中,不仅案牍劳形,亦让张虞等人无所适从。至于汝颍系,大王大可放长眼量,十年不够二十年,二十年不够三十年,臣敢说,大王花甲以前,汝颍系必不复今日之势。”
孙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对如何妥善处置汝颍系早有章程,也没指望在几年之内强行打压汝颍系,否则也不会打算调钟繇入朝。他担心的是鲁肃有情绪,将他和辛毗分开,并将他置身于并州战事之外,很容易让人以为他是为了给江东系机会,刻意排挤鲁肃。既然鲁肃深明大义,他也就不用担心了。
孙策随即和鲁肃说起了关中的形势。具体的细节,沮授、郭嘉会和鲁肃讨论,毋须孙策赘言。他要和鲁肃说的是一些沮授、郭嘉不方便说的东西,比如重新开域,比如玉器。
登基称帝,需要大量的玉器。刘和身边有不少前朝遗物,但那些远远不够。孙策本人对玉器没什么兴趣,大臣们却不这么想。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都对玉器的使用极其重视,玉为礼器之宝的观念深入心。为此,陆康、盛宪先后上书,言辞恳切的提议新朝必须有新朝的玉器,不能全用前朝旧物,蔡邕、黄琬等人也都持同样的观点,几乎是众口一辞。
孙策只能从众,重开西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真正的和田玉只有西域才有。
鲁肃多少有些意外。他本来以为调他进驻关中只是为了备战益州,没想到还有这么重要的政治任务,兴奋之余,他也意识到其中的难处。西域万里,远征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以目前的形势而言,可以说三五年内都不具备远征的可能,只能想一些其他的办法。
“请大王示下。”
“要征服西域,凉州是重中之重。羌乱百年,凉州荒残,户口不及中原一郡,支撑不起大军远征的消耗。眼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组建精兵,以少胜多;二是以商代战,用贸易的手段换取玉石。两种方案各有利弊,不可单行,是以孤与诸君商量着,打算合二为一,持剑经商。”
“持剑经商?”鲁肃略一思索,便领悟了孙策的用意,点头附和道:“大王所言甚是,这是可行之法。不过,即使是以示威,也要做好以武力解决问题的准备,前锋至少要驻扎至玉门一带,才能保持对西域的压力。如此,则非将河西四郡置于掌握之中不可。”
“没错,要掌握河西,必先掌握凉州,要掌握凉州,必先掌握凉州士庶之心。”孙策转头看看鲁肃。“子敬,若是让贾诩做你的军师,你有把握节制他吗?”
鲁肃对此没有丝毫准备。他一直以为辛毗只是暂时留在河东,或者他还会参加进攻并州的战事,没想到孙策另有想法,要为他换一个新军师,而且是一直保持着半游离状态的贾诩。他没有和贾诩直接接触过,却知道此人与众不同,就连吴王本人都无法令其臣服,自己能行吗?
仓促之间,他无法给出确定的回答。军师不是普通人,不仅要为他处理大事的机密事务,还要为他出谋划策,相当于他的第二个大脑,一旦选用不合适,不仅不能帮他,反而可能造成困扰。
孙策也没有催鲁肃。他知道这件事容不得半点疏忽,鲁肃需要有考虑的时间。对贾诩其人,他自己都没有十足的信心,何况鲁肃。鲁肃如果轻率地答应,他反倒有些担心了。
西北风微起,松柏摇摆,沙沙作响。
第2338章 小考
大帐之中,灯火通明,孙策居中而坐,沮授、郭嘉坐在两侧,左席坐着孙翊、钟繇,右席坐着孙尚香、陆逊,甄像、凌统等人挂好了地图,静静地侍立在一旁。
气氛有些紧张,尤其是孙翊、孙尚香。今天是孙策特地为他们安排的小考,是他们站在军师处面前接质询的预演。人不多,但坐在这里的三人无一不是能够决定他们前程的重要人物,而孙策那张没有一丝笑容的黑脸更是让人忐忑。
下船伊始,孙策与很多人谈笑风生,唯独没对孙翊、孙尚香笑过,尤其是孙尚香。众人面前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孙尚香几次陪着小心搭讪,都被孙策皱着眉头赶开了。
孙尚香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孙策这么黑的脸。
孙策环顾一周,看向孙翊,轻声说道:“开始吧。”
“喏。”孙翊应了一声,长身而起。他的声音有些干,起身的动作过猛,险些撞翻了面前的木案。钟繇早有准备,不动声色地伏在了案上,免得案上的茶杯、果盘翻一地。孙翊感激地看了钟繇一眼,起身走到地图前,十指交叉,用力拗了拗,指节啪啪作响。孙尚香想笑,偷眼看看孙策脸色,又忍了回去。
“大王,二位祭酒,今天我要讲的是攻取并州的方略。”孙翊拿起细长的荆竹,在地图上虚划了一圈。“首先,我们了解一下并州的形势……”
攻打并州的计划中并没有孙翊的作战任务。对他而言,这就是一个考核,看看他这几年在战略、战术上的进步。任务下达得很突然,孙翊身边除了钟繇也没有其他谋士,钟繇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不是被孙策找去谈话,就是与郭嘉、荀有约,总之没什么时间协助孙翊,这个计划完全出自孙翊之手。要说紧张,钟繇比孙翊更紧张,只是他年过半百,老练沉稳,不像孙翊这么外露罢了。
孙翊没有选择,只有硬着头皮上。他按照当初在军师处学习的模式,又参照这两年的见闻拟了一个方案。坐镇襄阳,他隔几天就能收到黄忠送来的军报,周瑜也隔三岔五的送消息来,鲁肃攻取河东时,也会抄送军报到襄阳,再加上襄阳附近的一些小型战事,孙翊能够接触到的信息还是很多的,又有钟繇辅导,这几年积累了不少实践经验。
他先从并州的形势讲起,中间简略的叙述了并州的历史。
东汉后半程的百余年间,除了黄巾起义,最引人关注的大概就是延续了近百年的羌乱,可是降了羌乱之外,并州北部的战事同样很激烈,先是匈奴人,后是鲜卑人,一直没有消停过,闻名于世的凉州三明都在并州战斗过,董卓、尹端也不例外。不管是主战派的窦宪,还是主和派的袁安,最终都没能解决并州的问题。
时至今日,并州九郡真正还在朝廷掌握之中的也就是上党、太原,雁门以北,黄河以西,都成了匈奴人、鲜卑人的牧场。中原一旦有事,匈奴人、鲜卑人便趁隙而入,在京畿附近劫掠,河东、河内,甚至河南、颍川、陈留都曾出现过他们的身影。
战乱不休,朝廷却一直没找到真正的原因,在宫里兴风作浪的阉竖固然提不出行之有效的建议,负责具体事务的党人也常常归咎于朝政荒疏,信任阉党,却没几个人真正考虑过其中的原因。
孙翊尝试着回答这个问题,他结合并州北部的地形做了一些分析。并州汉胡杂居,长城以北是胡人牧马之地,长城以南是汉人农耕之地,原本互不干涉,可是随着朝廷对匈奴人的招抚,将其安置在塞内,便种下了隐患。朝廷本着汉胡不相扰的原则,允许匈奴人保持他们的原有体制和生活方式,让他们能够休养生息,顺便提供兵源,协助朝廷守边,本意是好的,但只是一时得计,长久来看,必然会产生问题。
就像汉人的人口滋生会导致一系列问题一样,匈奴人的人口滋生也会导致牧场不住的问题。塞内比塞外安定,匈奴人又有朝廷的赏赐,人口增长很快,对钱粮、牧场的需求也会增加,当朝廷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时,他们很自然的选择了自己动手抢。
这时,以匈奴人为兵,忽视武备的问题就暴露了。汉军兵力不足,骑兵又少,除了凭借地利坚守之外,根本无法和匈奴人野战争锋。既使有险可守,他们也只能看着匈奴人从城前呼啸而过,杀向京畿,无计可施。事后也无力征讨,只好息事宁人。
战前拦不住,战后无力惩罚,匈奴人自然越来越嚣张,越来越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以至于鲜卑人崛起时直接剑指中原,凭着骑兵的优势,把汉地当成了他们来去自由的猎场。
因此,并州真正要解决的问题并不是王盖等人,而是并州以北的鲜卑人、匈奴人、乌桓人。击败他们,夺取他们的战马,然后再挥师南下,太原、上党都不过是囊中之物。
孙翊最后总结说,与胡人作战,当以骑制骑,凭借吴军目前的装备优势和战马资源,击败胡人并不是什么难事,两万精骑足矣。进兵路线有二:一是由幽州出居庸关西进,一是由关中经直道北上,在云中会师。占据并州北部后,且牧且守,对太原、上党形成居高临下之势,迫使王盖等人将重兵部署在北部。
孙策听完,不置可否,转身和沮授、郭嘉低语了几句,沮授咳嗽一声,开始发问。
“二将军提议两路出兵,一路由关中出发,经直道,至五原,敢问以哪些骑兵为主?”
孙翊躬身道:“回祭酒,眼下河东有丘兴、张绣所领两千骑,新降之中山骑兵万骑,即使不动用凉州骑兵,这一万两千骑兵也足以完成任务。”
沮授点点头,随即追问道:“以谁为将?”
孙翊愣了一下,迟疑了半晌也没说话,尴尬地挠挠头。
沮授笑了。“兵法第一篇论计,道天地将法,将为其一。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想来二将军也清楚,关中目前找不到能够统领一万精骑的将领。既然如此,那这一路进兵就不可行了。二将军,你这个方案并非不可行,但现在不可行,再过两三年或许可以。”
“谢祭酒指点。”孙翊红着脸,向沮授施了一礼。
沮授颌首致意,转头又对孙策说道:“大王,臣以为,二将军对并州形势的分析颇有见地,将来治理并州,参酌其略,或可得长治久安。”
孙策笑笑。
郭嘉摇摇羽扇,笑道:“二将军,军情处负责军事情报的收集,你这个方案却给军情处出了一个难题。草原辽阔,胡人来去如风,我们的斥候如何为大军提供准确的情报?万一两万大军没能捕捉到胡人的踪迹,在草原上断了粮,这个责任是统兵将领的,还是我们军情处的?”
“可以就食于敌嘛。”孙翊胸有成竹,应声答道。“当年霍骠姚横行漠北,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嗯,霍嫖姚的确这么做过,可是你知道霍嫖姚的战损是多少吗?且用兵虽尚奇,却不能寄希望于冒险,太史公说霍嫖姚不败由天幸,二将军也打算试试自己的运气?”
孙翊哑口无言。
郭嘉转身对孙策说道:“大王,臣以为二将军的准备时间不足,又无人辅导,能有这样的见识已然难得。不过就这份方案而言,臣以为不可取,可让他参考军情处收集的情报进行修改,然后再议。”
孙策转头看向沮授。“沮祭酒以为如何?”
“臣赞同郭祭酒的意见。”他顿了顿,又道:“二将军,你这份方案虽不能通过,但形势分析可取,仅此而论,可列为良级甲等。望二将军再接再励,更进一步。”
孙翊躬身施礼。“多谢大王,多谢二位祭酒。”
孙策点点头。“回席吧。”
“喏。”孙翊再次躬身行礼,转身回席,趁着转身的时候,吐了吐舌头,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入座之后,又歉然地看了钟繇一眼。钟繇含笑拍拍他的手,投过一个欣慰的眼神。
孙策和沮授、郭嘉商量了两句,将目光转向孙尚香。孙尚香原本还在看孙翊的笑容,被孙策看了一眼,顿时气势全无,连忙收起笑容,起身来到席中,一本正经地向孙策和沮授、郭嘉行礼,拿起孙翊刚刚用过的荆竹,摸了一手汗,取出手绢擦了擦,这才重新握在手中,同时不忘向孙翊投过一个嫌弃的眼神。
孙翊气得无语。
“大王,沮祭酒,郭祭酒,今天我要讲的也是攻取并州的方略。首先,我要讲一下并州的形势。”
孙尚香有意粗着嗓子,学孙翊的腔调,沮授、郭嘉忍俊不禁,钟繇也抚须而笑,陆逊却一脸黑线。
孙策又好气又好笑,他咳嗽一声:“刚才叔弼已经说了不少,你想必有些不同意见,你先说说叔弼讲的并州形势有什么疏漏之处。”
孙尚香顿时愣住了,瞪大了两眼,委屈巴巴地看着孙策。
孙翊刚才讲述的时候,她一心准备自己的内容,根本没在意孙翊讲了些什么。此刻孙策让她补充孙翊的疏漏之处,她从何说起?
她觉得孙策是故意针对她,刚才孙翊解说的时候,他可没这么刁难孙翊。
虽然很委屈,孙尚香却不敢发作,她对这个王兄的敬畏超过对父母。她看了陆逊一眼。陆逊也有些不安,却还是冲着她使了一个鼓励的眼神。孙尚香咽了口唾沫,眼珠一转,露出一丝讨好的假笑。
“王兄,这个问题没准备,能不能让我先想一想啊。”
“可以想,但不能问别人,自己想。”
“哦。”孙尚香沮丧的应道,心中的得意还没绽放就枯萎了。希望断绝,她无计可施,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冥思苦想,仔细回忆刚才孙翊进述的点滴印象。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灵机一动,如梦初醒。
孙翊讲了那么久,其实就是两个内容:一是并州的形势,二是他草拟的方案。并州的形势又以胡人入塞造成的隐患为主,并没有涉及太多的地理。孙策让她讲解孙翊的疏漏之处,不就是并州的形势?这些本来就是她要讲的内容,准备得很充分。
“王兄,你……”孙尚香刚想撒个娇,抱怨孙策误导她,一看孙策的眼神,又生生咽了回去,乖巧的拱拱手,顺着语音儿往下说道:“……听我说啊。”
孙策强忍着笑,嗯了一声。“说吧。”
“刚才二将军主要说了并州胡汉杂居的问题,却没有提及多少并州地形,简而言之,并州两山夹一川,除了汾水、浊漳水河谷之外,大部分都是山地,适合放牧,不适合农耕。这必然导致一个问题:胡人居此,如鱼得水,汉人居此,却处处受制,除了少数有财力筑坞自保的豪强外,普通百姓难以生存。”
孙尚香说到这里,顿了顿,偷偷打量孙策的脸色。孙策没理她,侧身和沮授、郭嘉商量了几句。沮授说道:“三将军所言有理,请继续。”
孙尚香如释重负,忍不住咧着嘴笑了两声,随即又咳嗽一声,收起笑容,接着刚才的话题往下说。这些都是她准备好的内容,和陆逊、徐节反复讨论过,说起来自然顺畅很多。
“要取并州,最大的问题不是胡人,而是险峻的地形。地形易守难关,难以速胜,耕地不足,无法就地征集足够的粮食,必然依赖长途转运,这些都必须优先考虑。因此,欲取并州,当从长计议,步步为营,不可希冀侥幸。”
说到这里,孙尚香忍不住看了孙翊一眼。孙翊明知她是故意针对自己,却还是挑起大拇指表示鼓励。孙尚香见了,借着转身之机,悄悄地吐了吐舌头,又向孙翊挤了挤眼睛,以示歉意。
孙尚香草拟的计划和孙翊正相反,战略上极为保守,几乎是凭蛮力攻取,所以计划安排得非常详实,要多少兵,多少粮,各兵种需要多少人,准备哪些军械,甚至不同的箭矢需要准备多少数量,从哪里运输最适合,都一一列了出来。
那么多的数字,孙尚香却没有看一眼准备好的材料,信口而说,字字准确。她越说越有信心,小脸上泛着微红,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看向孙策的时候也不虚了,反而多了几分期待,甚至是挑衅。
孙策面无表情,心里却充满欣慰。孙翊、孙尚香是他倾注了最多心血的两个弟妹,尤其是孙尚香,虽说是妹妹,却等于是他一手抚养大的,教育更是他一手操办,看着她成长起来,他很有成就感。
孙翊的表现也不错,在短短两天时间内,能独自完成一份战略方案,而且有一定的道理,这已经很不容易了。被人当面指责而不动怒更是难得,有这样的心态,他以后还有更大的进步,只要为他选择几个合适的辅臣,坐镇一方是没什么问题的。
可惜曹英能力有限,无法像陆逊那样得力。想起这件事,孙策现在就有些后悔,当初不该轻率的同意孙翊迎娶曹英,曹英的性子有些狭隘,很难成为一个合格的王后。孙翊在历史上的正妻应该是徐节,可表兄妹成亲也不是好的选择,容易生傻子。
事难两全,这是孙策现在最大的体会。
孙尚香讲解完,沮授、郭嘉开始发问。与孙翊纯粹陪考不同,孙尚香要正式接受军师处的质询,所以他们都没有留情,将可能的问题都问了一遍,甚至是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反复盘诘。
孙尚香从容应对,一一作答,滴水不透,博得了沮授和郭嘉的双双赞誉。郭嘉曾经是孙尚香的先生,不好说得太直白,沮授却是直言不讳,认为孙尚香这个方案不仅可以通过军师处的质询,而且至少是优级乙等,如果临场发挥也能像今天一样稳定,甚至有可能成为军师处有史以来的第二个优级甲等。
孙尚香兴奋莫名,如果不是孙策在场,险些蹦起来。
孙策最后发表了意见,简单鼓励了孙尚香几句,随后又道:“沮祭酒是看你年轻,以鼓励为主,你不要得意忘形,辜负了沮祭酒的厚爱。回去好好准备,戒骄戒躁,争取拿一个优级乙等的好评。”
孙尚香有些委屈,又有些不服。孙策这么说,摆明了就是不肯给她优级甲等。她非要好好准备一下,争取拿个优级甲等。这不仅是她个人的成绩,还有陆逊、徐节的一份功劳,集三人之力,难道还不能拿一个甲等?
孙策没有理会孙尚香,转身又对孙翊说道:“叔弼,你的方案略显粗疏,计划也有些冒险,这些都要留意。从现在开始,你准备攻取益州的方略,到时候争取顺利通过质询,拿一个好评。若能拿到优级乙等,为攻取益州,平定天下出一份力。”
孙翊大喜,躬身应喏。
第2339章 无路可走(求推荐!)
孙策约见了朱桓,在黄河之滨。
朱桓这一年多过得很纠结,也很苦恼。前年一场大战让他声名鹊起,跻身名将之列,虽无都督之名,却有都督之实,而且是统率两督的大都督。但困扰也接踵而至,尤其是陆逊被贬之后,不少吴郡人都认为陆逊是为他代过,开始还只是指责,后来说的话就越来越难听。
朱桓暴跳如雷,却又有口难辩,无处诉苦。谁能相信他的解释呢?他是主将,陆逊是副将,是军师,出了任何问题,他都要负主要责任。大战之后,他加官进爵,陆逊却被罢免,不是为他代过是什么?
见到孙策,朱桓还没说话,先叹了几口气,神情沮丧。
孙策听到了朱桓的叹息声,却没说话。朱桓这一年过得如何,他是知道的,但朱桓没有向他提起过,他也就装不知道。有些成长中的痛必须由朱桓自己去化解,伤口好了,结成痂,会更有抵抗力。
“休穆,马上就要跨河作战,进攻河内,你准备得如何?”
朱桓鼓着腮帮子,有些憋气。孙策亲至,又有孙尚香在,进攻河内的任务不可能落在他的肩上,孙策问这个问题没什么实质意义,最多就是客套而已。可是他也不直接拒绝,这样做既不礼貌,也不理性。
“臣愿为大王前驱,为大王开路搭桥。”
“孤问的是你的方略。”
朱桓苦笑。“大王,臣虽有一些想法,却没有军师参谋,粗陋得很,不敢有辱清听。”
孙策转头看看朱桓,眉毛轻挑。“休穆,没给你安排军师,是不是很委屈?”
朱桓耷拉着眼皮,很无奈。他的确很委屈。按照惯例,像他这样的将领都会安排军师,可是陆逊被贬之后,孙策一直没有安排其他人,这很容易让人觉得他前程不保,随时都可能被贬,风言风语的听了不少,他自己也患得患失。
“休穆啊,军师是助手,不是鼓吹,有则备,无则缺。兖州无战事,只是练兵备战而已,要什么军师?还是说你朱休穆现在连练兵都要军师出主意了?”
孙策的语气很平静,但话里透出的失望却很明显。朱桓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挺直了身躯,躬身一拜。“大王,是臣……意气了,请大王处置。”
“为将者,不仅要能战时用兵,攻城掠地,更要平时养心练意,顺境不骄,逆境不馁,方能灵台清明,不为外物所动。你高兴时意气风发,失意时垂头丧气,可不行啊。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你没准备,就算机会来了,你接得住吗?还是说你把希望都寄托在军师为你出谋划策上?”
朱桓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孙策看看朱桓,没有再说下去。朱桓性急,敲打敲打就行了,用力过猛容易弄巧成拙。他虽算不得上将之才,却也是江东不多见的方面之将,忠心毋庸置疑,算是上江东系的栋梁。与汝颍系、荆襄系甚至淮泗系相比,江东系在整体实力上没什么优势,要保护每一个潜在的人才。
“兖州去年恢复得不错。”孙策转换了话题。“伯言有功,你能约束将士,不扰民,持重有威,也是有功之臣。至于安排将士协助百姓春耕秋收,就更难得了。休穆啊,兖州百姓对你可是一片赞誉之声,满伯宁、毛公孝对你的所作所为都很欣赏,建议孤嘉奖你呢。不过,这些都被孤压下了。你是江东子弟兵,为天下表率是应尽之事,你说呢?”
被孙策夸了几句,又许为心腹,朱桓心中怨气大消。若不是刚才孙策训诫他要戒骄戒躁,他几乎要喜形于色。“大王所言甚是,其实臣也没有特地做什么,只是按照大王当年所说去做罢了。说起来,百姓是最知好歹的,哪怕是对他们好一点,他们都会记在心上。就因为春耕、秋收时帮了点忙,去年节前做年蒸时,主动来帮忙的百姓几乎挤破臣的营门,各种蔬菜瓜果尽有应有。”
见朱桓说得开心,孙策也笑了。“是啊,百姓质朴,你对他们好,他们都记得。我们的将士绝大多数都是普通百姓出身,任何时候都要记得我们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为的就是保护他们,让他们能够安居乐业,而不是去祸害他们。比起战无不胜,这一点是孤最上心的,你执行得好,孤很满意。”
朱桓兴奋得脸色泛红。“多谢大王鼓励,臣一定牢记在心,再接再励,让江东子弟兵成为天下百姓的子弟兵。”
“壮哉。”孙策抬起手,拍拍朱桓的肩膀。“有此一言,休穆当为名将,青史留名。你回去准备一下,此次进兵河内,能不能有冲锋陷阵的机会不好说,但肯定有你的用武之地。”
“喏。”朱桓应道,声音大得连远处的关羽都为之侧目。
温县,司马大宅。
司马懿站在大院内,看着家人奴婢穿梭来往,将一件件家具搬到外面的马车上。孙策已经到了河南,河内即将迎来一场大战,几乎没有人相信他们可以守住河内,不得不预先做些准备。
司马懿决定搬到太原去,但细软搬得走,家具搬得走,田产、宅院却搬不走,司马氏世代经营的产业经此一迁,要损失大半,什么时候能恢复元气,他也说不清。
为此,反对搬迁,主张向吴国称臣的意见不少。刘备已经死了,一个还在喝奶的娃儿能什么用?这天下注定是吴王的,挣扎无益,不如早降,也许会损失田产,至少能保住宅第。况且冀州那边都有消息传来,吴王许诺,以五年为期,产业若是不增反减,由吴王补足。
那个叫阿斗的小儿有这样的底气吗?司马懿执迷不悟,为名存实亡的中山国效力,简直是莫名其妙。
司马懿也知道这么做不可理喻,但是他无法解释。事情上,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连卫觊都被赦免了,为什么他却被逼上了绝路,不得不跟着逢纪一条道走到黑。实际上,连逢纪都不太可能一条道走到黑,如果连并州都守不住,他相信逢纪会选择投降的。别人都觉得华歆因下邳陈氏的关系不肯效力孙策,他却觉得华歆言不由衷,可能另有隐情。
司马懿阴着脸,想着心思,连有人靠近都没注意。等他意识到身边多了一个人,他下意识地伸手按剑,脖子转了一个夸张的角度,看向来人,见是杨俊,这才松了一口气。
“季才兄,是你啊,吓我一跳。”
杨俊转头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司马家仆人。“决定了?”
司马懿眼神微黯,随即又故作轻松的笑了。“决定了。季才兄不是说我乃非常之人么,非常之人,自然要做些非常之事,随波逐流,岂是我辈当为?”
杨俊苦笑。“这么说,倒是我害了你。仲达,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大势所趋,非人力可为。吴王仁德,人所共知,河内不知道有多少人盼着他来,你却……”
司马懿眉头微皱。“这些人中包括季才兄吗?”
杨俊沉默不语,一声叹息。司马懿抬手捏了捏鼻心,让自己的神情放松下来,无奈效果甚微。杨俊是河内名士,比他大十来岁,与他的兄长司马朗交好,却一直很赏识他。他能弱冠扬名,杨俊的品评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他对杨俊一向敬重,如今杨俊亲自登门相劝,他很感激。可他实在无法启齿,告诉杨俊真相。
这不是他的选择,他根本没有选择。刘备败亡之后,留在长安的司马防四处活动,却一无所获。他的长兄司马朗去了河南,想找门路求见孙策的妹妹孙尚香,到现在还没有消息。是没找到机会,还是被拒绝了,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或许这就是他的宿命,也是司马家的宿命。
见司马懿不说话,杨俊也没有再追问。人各有志,他和司马懿虽然亦师亦友,却不能指望司马懿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或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也说不定。
“仲达,我这次来,还受张家之托,有几句话想转告我。”
“张家?”司马懿愣了一下,转头打量着杨俊,杨俊神情尴尬,无奈地拱拱手,刚准备说话,司马懿抬起手,轻轻按了按。“季才兄,我明白,张家故土难离,不愿离开河内,是吧?”
杨俊点了点头。司马懿和平皋张家有婚约,张家的女儿张春华今年满十四,如果不是因为战事,也许该成亲了。可是现在孙策即将进兵河内,河内无险可守,司马懿却一心要做撼树的蚍蜉、挡车的螳螂,张家不愿意被司马懿连累,委托他来退婚。
这桩婚事原本也是他提议的,现在也由他来结束,天经地义。他本想劝劝司马懿,让他认清现实,可是看这样子,司马懿是不太可能回头了。
“本以为佳偶可得,不料竟是空欢喜一场。”司马懿仰天长叹。“天意弄人,奈何,奈何。”
第2340章 河内司马
孙尚香顺利通过了军师处质询,只是没能如愿得到优级甲等的最高评价。
这倒不是她的方案不够好,又或者军师处太严苛,而是因为王兄孙策的一票否决制。孙策认为这个方案持续的时间太长,动用的资源太多,稳健有余,考虑不周,算不上完美,必须降一级,只能评优级乙等。
孙尚香说不上生气,却多少有些气闷。合三人之力,努力了这么久,还是差那么一点,却被王兄一句话否决了,要说不郁闷,绝对不是实情。
陆逊、徐节倒是很坦然,陪着孙尚香出了中军大帐,赶往黄河边的大营,一路上开导孙尚香,解说孙策的良苦用心。孙尚香毕竟还是个少女,又对王兄没什么成见,很快就恢复了兴奋,兴致勃勃的讨论起进军河内的事来。质询通过,进军河内的任务已经落在她的肩上,接下来终于可以大干一场了。
他们且说且行,很快就到了大营门。大营前站着一个孤伶伶的身影,在初夏的月色中看起来格外落寞。孙尚香很奇怪,自从进驻河南之后,常有人来拜访,但等到半夜还不肯走的人却不多。
“那是谁啊?”孙尚香勒住坐骑,问了一声。
“司马朗。”陆逊早就看到了那个身影,催促道:“别理他,入营吧。”
“又是他?”孙尚香挠挠头。司马朗多次求见,都被陆逊拒绝了,以至于她这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司马朗本人。陆逊对她说,司马朗是司马懿的兄长,司马懿效忠刘备,鼓动河东世家起兵,如今刘备兵败身死,司马朗来求见,无非是想为司马懿甚至温县司马一族求情。兵法有云,战败而降,绝不姑息,否则投机的人会越来越多。她觉得陆逊说得有理,采纳了他的建议,一直没有见司马朗。
可是今天,看到司马朗一个人站在这里,她不免心生不忍。夜露深重,即使身体再好的人经了夜露也会生病,更何况司马朗夏衣单薄,在这里等着又不能吃饭,腹中早就空了。
孙尚香犹豫了片刻,还是拨转马头,向司马朗走去。徐节要拦,陆逊抬手虚按,示意她不要出声。孙尚香来到司马朗面前,勒住坐骑。
“足下是……”
见孙尚香过来。司马朗大喜过望,快步迎了上去,躬身一拜,递上名刺。“河内温县士子司马朗,字伯达,见过三将军。”
“原来是司马君,天色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朗求见三将军,闻说三将军去见吴王了,担心错过,故在此等候。得见三将军,三生有幸,些许辛苦,不足挂齿。”
孙尚香下了马,挽着马缰,打量着司马朗。司马朗身材高大,比孙尚香高出半头,此刻却低着头,弯着腰,恭恭敬敬,头都不敢抬。孙尚香心知肚明,心生怜悯,她刚要说话,陆逊走了过来。
“司马伯达,你见三将军也没什么用,还是回去吧,令弟司马仲达自己选择了那条路,就只能自己负责。就算要请降,也该他自己来。”
“陆军师,舍弟仲达……”
孙尚香摆摆手,打断了司马朗,也拦住了陆逊。她知道陆逊对司马兄弟没什么好感,不可能帮他们。“司马君,大王已到洛阳,你直接去见他吧,其他人都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司马朗拱手施礼。“多谢三将军指点。”他抬头看了孙尚香一眼,又道:“三将军虽是女子,不让须眉。若三将军进兵河内,乃河内百姓之福。”说完,向后退了两步,躬身又拜了一拜,转身去了。
孙尚香很惊讶。她没想到司马朗这么干脆,一点也不纠缠,说走就走了。
陆逊叹了一口气。“三将军,他在此苦等,求的就是这一句话。你看着吧,他肯定现在就去求见大王,而且是托着你的名义。”
孙尚香将信将疑。
司马朗离开孙尚香的大营,转身就来到中军求见,递上名刺,特地说明刚从三将军大营来,奉三将军之命求见吴王。看守中军大营的将士本来打算赶他走,可是一听说是孙尚香让他来的,倒不敢造次,立刻向中军通报。
孙策刚刚结束军师处的质询,回到中军大帐,正准备休息,听说司马朗求见,还有小妹孙尚香的介绍,也有些意外。他考虑了一番,还是让人将司马朗请了进来。马上就要进军河内了,他也想了解一下温县司马氏的动向。他一直没弄明白为什么司马懿会效忠刘备,尤其是在刘备已经败亡的情况下。
司马朗进了帐,站在孙策面前,双手抱拳,举过头顶,身如磬折,施了一个大礼。
“河内温县司马朗,拜见大王。”
孙策与司马朗差不多高,当司马朗躬身行礼时,他即使坐着也能看清司马朗肩头被露水打湿的深色,缁冠显得更深,带着浓浓的寒意和沉重。
“伯达深夜求见,所为何事?”
司马朗明显愣了一下,迟疑了片刻。“大王兵临河内,河内士庶惶惶不安,朗不自量力,来见大王,恳请大王以苍生为念,恩泽河内,莫作无辜杀戮。”
孙策不禁莞尔。这司马朗真会说话,明明是为自家谋出路,偏偏说是为河内百姓求情。“伯达为民请愿,不惧艰险,令人敬佩。只是两军交战,伤亡在所难免,孤也不敢保万全。倒是有一件事,孤想请教伯达,既然你们不愿河内百姓受刀兵之苦,为何依从刘备,抵抗王师?据孤所知,你们当初可是依附袁氏父子的,如今袁谭都降了,你们为何执迷不悟?”
司马朗一声轻叹。“大王有所不知,河内乃京畿首善之地,百姓安居乐业,无有武备。刘备乃是汉朝宗室,先帝所封之中山王,有步骑数万,河内既无力,也没有理由拒绝他入境。虽闻大王仁厚,但诚如大王所说,两军交战,虚虚实实,谁能辨得清真假?舍弟奉中山王之命入长安,居留数月,奈何杨长史为法正所拘,不得自由。长安生变,舍弟滞留数日,本欲向杨长史面请,杨长史又公务繁荣,无暇顾及。舍弟有王命在身,不得不回河内,这才造就今日之误会,本非自愿。其中原由,请大王明鉴。”
孙策沉默不语,心里却犯了疑。之前卫觊就指责杨修歧视他们,如今司马朗又说杨修不肯向司马懿传达精神,导致司马懿不得不跟着刘备一条路走到黑,看来绝非空穴来见。杨修出身高贵,犯了公子哥脾气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这样不利于统战。之前派他去长安做长史,是希望利用他杨氏子弟的身份团结老臣,压制其他派系,现在看来有利有弊,再让他主政关中并非万全之策。
“令弟仲达何在?”
“在城,或者天井关。”
“你写信给他,就说孤想见见他。”
司马朗长出一口气,拜倒在地。“多谢大王。”
孙策看看司马朗,又问了一些司马朗的个人情况,得知他年逾三十,之前在郡中做过郡吏,后来又在朝中做过朝中做过郎中,有一些施政经验,便让他过两天再来一趟,去见河南尹庞山民。
司马朗千恩万谢,告辞而去。站在大营外,看着天空的明月,他情不自禁的落了泪。一个多月的坚持终于有了结果,孙策不仅愿意见司马懿,还打算任他为吏,不管是多小的官,总是个起点,至少温县司马不会遭受灭顶之灾了。
他不敢怠慢,生怕错过机会,回到借宿的民居后,连夜给司马懿写信,一早就派人送出,又小寐了片刻,鸡鸣即起,洗漱停当,准备去洛阳城求见河南尹庞山民。谋一份官职事小,在吴国立足才是最重要的。
司马朗赶往河南城的时候,孙策召见了郭嘉,共进早餐。他将司马朗昨夜求见的事情说了一遍,问郭嘉的意见。郭嘉一点也不意外。杨修从长安发来的消息首先要经过军师处,现在则经过军情处,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些其他的信息渠道,杨修的一举一动,他大多清楚,贵戚公子眼高于顶的习气,他也心知肚明。
“大王觉得杨德祖对稳定关中不利,想调他回来,臣可以理解。不过臣不觉得他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孙策一边喝着粥,一边说道:“说来听听。”
“河东、河内、河内并称三河,不仅是京畿要地,更是宜耕之所,古来殷富,人才辈出,大宗豪族比比皆是,秦汉以来天下安定,三河强宗横行,孝武时王温舒守河内,三月间扑杀千余家,犹称未尽其事。”郭嘉边吃边说,声音有些含糊,不过孙策早就习惯了,总能听得清楚。“光武起于南阳,定都洛阳,以南阳、汝颍、河北为重,压制三河,就是不愿三河豪族势大,左右朝廷。”
郭嘉吃完,抹了抹嘴。“三河乃三代所居,千余年间,三河人一向以国人自居,鄙视他乡之人,就连河南、汝颍在他们眼里恐怕都是野人。大王起于江东,若不借征战之机剪除三河豪族,难道等天下太平了再下手?至于司马懿,其人有狼顾之相,恐非忠义之臣,不用也罢。”
第2341章 勉为其难
孙策扬了扬眉,不置可否。
地域歧视历史悠久,而且长盛不衰,即使到了号称自由民主的二十一世纪,地域歧视依然甚嚣尘上,是人们茶余饭后最热门的谈资,天子脚下,皇城根儿,从来都高居鄙视链的最上游。
在这个时代,三河人就是最正宗的首都人,尤其是河南人和河内人。他们可能怎么也不会想到,两千年后,他们这片华夏文明起源地的首都人会沦为鄙视链的下游,成为被鄙视的对象。
如果说对普通百姓来说,所谓地域歧视最多也就是一些谈资,于个人的影响并不彰显,对郭嘉、杨修来说,地域直接关系到利益,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借着征战之机对三河人进行打击,于公于私都是合情合理的,所以他们很自然的站在了一边。
孙策比他们开明些,但他也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江东处于这个鄙视链的下游,入主中原,不可能不激起中原人尤其是三河人的反抗,朝廷的职位就那么多,他们之间的竞争无法避免,冲突也迟早会来。借着这个机会打压三河人,避免他们坐大,养虎成患,也是有必要的。
况且他对司马懿本人的确也没什么好印象,没有必要因为他而得罪一大群人。
孙策很自然的忽略了司马懿,和郭嘉讨论起调整关中人选的事。鲁肃即将奔赴关中,主持关中军务,关中的民政原本是打算交给杨修的,现在看来这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他需要重新安排一个人去关中主持政务,却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
不是能力问题,而是身份问题。能够主持关中民政的人很多,比如荀,比如钟繇,但他们都是汝颍人,在汝颍人的势力已经遍布朝野的时候,他不能再将关中交给汝颍人,既助长了汝颍人的野心,又激化了不同派系的利益冲突。
郭嘉最后提了一个建议,调阎象回关中,但不是全面负责关中事务,而是担任鲁肃的长史,协助鲁肃处理民政。阎象是关中人,熟悉关中民情,能力也是不错的,这十年在南阳主持新政,成绩不错,也积累了相当的经验,回关中后可以大力推动新政的布局。再转杜畿为凉州刺史。杜畿也是关中人,这几个做荆州刺史执法严正,号为杜白虎,又有统兵经验,应该能协助鲁肃稳定关中和凉州。
孙策接受了郭嘉的建议,打算和其他人商量一下,然后再作决定。委任太守要通过首相府,委任刺史要通过御史府,都不是他能直接决定的,不像调动战区督,他做出决定,枢密院行文就可以了。
在正式的公文下达之前,孙策行文关中,要求杨修赶到洛阳述职。
霸桥,长亭。
杨修负手而立,微仰着头,打量着远处的长安城,嘴角带笑,怡然自得。谢等人站在他身后,笑容满面。贾诩拱着手,静静地站在一旁,面沉如水,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文和兄,此次一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你就不能高兴点吗?让人看到你这模样,还以为我是因罪被贬呢。”杨修拍拍贾诩的肩膀,朗声笑道:“开心点,我就算有什么失误,也不至于有生命之忧,大不了闲几年,迟早还能出仕。倒是文和兄你,这个机会难得,你可不能再明哲保身,韬光养晦。杨阜、阎温等人虽有才华,毕竟阅历不足,需要你再扶一程。”
贾诩扫了杨修一眼,嘴角动了动,话到嘴边,却化作一声叹息。他抬手折下一根柳条,递到杨修手中。“承蒙长史力荐,吴王错爱,诩感激不尽,却又战战兢兢。我已年过半百,常年行走于生死之间,长于求生,短于治民,旧习难改。又未曾在军师处任职,突然担任鲁督军师,实在是没什么把握。长史在时,尚可时时向长史请益,如今长史功成身退,我以后有了为难之处,又能向谁求援呢?”
杨修摆弄着柳条,笑容满面。“文和兄,你就不要谦虚了。再谦虚就是虚伪了。吴国文武众多,能得大王自请的有几人?鲁督镇关中,你为军师,正是大王对关中、对凉州的重视。你身为凉州贤士,若是还只想着自身安危,以求生为意,是不是太谨慎了?你可别忘了,依我大吴官制,你只剩下五年时间,五年之后,你就必须致仕养老了,想出力都没机会。到时候杨阜、阎温等人犯了错,丢了机会,你可别后悔。”
贾诩很无奈,哭笑不得。弱冠举孝廉,入洛阳为郎,三十多年的奔波,他是真的累了。长安稳定之后,他就想辞官返乡,安度晚年,但他不能走。孙策委任他做鲁肃的军师,他当然可以坚辞,但坚辞的后果会很严重。正如杨修所说,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而是关系到整个凉州兴衰的大事。他当初答应阎温,放弃河东,也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杨阜等人有雄心壮志,却经验不足,需要时间历练,若是放任不管,等于弃这个机会,他舍不得,也放不下。
因为放不下,他就只能挑起越来越多的责任,担任关中督鲁肃的军师。这个军师不好做,鲁肃面对的不仅有旧朝老臣、关中豪强,还有凉州豪族,要和马腾、韩遂等人斗智斗勇。孙策用他不是恩赐,而是借刀杀人。他看得破,却无计可施。
除非他能狠下心,放弃这个凉州等了几百年的机会。
杨修抬头看看天色,转身对贾诩拱拱手,又对其他人环揖一周,起身上了车。车门关闭,马车起动,随侍的骑士们纷纷跟着,护着马车渐行渐远,消失在官道翠柳之中。
贾诩蹙着眉,凝视着杨修消失的方向,良久,一声轻叹。
“回吧。”
随侍骑士刚要关上车门,姜叙赶了过来,拉着车门,笑道:“贾公,能否搭个车?”
贾诩看看姜叙,微微颌首。姜叙上了车,顺手带上车门,在贾诩对面坐定,打量了贾诩片刻。贾诩也不说话,敲了敲车壁,马车起动,车轮声、马蹄声掩盖了外面的声音。
“有什么话,你可以说了。”
姜叙不好意思的搓搓手。“贾公,不是我冒昧,实在是这杨长史走得太急,我们心里可都悬着呢。长安初定,不能再乱,你说这吴王换将究竟是什么意思?”
贾诩垂下眼皮。杨修刚走,麻烦就来了。关中推行士家制度几年,数万士卒掌握在这些凉州新贵和刘氏宗室手中,原本是天子制衡的手段,现在却成了关中隐患。因为刘氏宗室的制约,关中空有精兵数万,却只能看着鲁肃在河东立功,不能越黄河一步,大胜之后的鲁肃来到关中,必然要调关中的防务,将数万精兵纳入吴军的体制,姜叙等人担心失去兵权,连一刻都等不及。
“伯奕,你贵庚?”
姜叙笑笑。“贾公面前,如何敢称贵。叙今年三十有二。”
“三十二岁任九卿,伯奕当以为傲。我三十二岁因病返回凉州,在路上遇到劫匪,差点送了性命。”
姜叙尴尬的连连摇手。长安朝廷尚存时,他是执金吾,如今皇长子去了益州,关中朝廷已经消亡,三公九卿自然也都罢免了,他如今连正式的名分都没有,只是统领原执金吾的数百步骑,驻扎在昆明池附近,等待处置,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安排,患得患失,连觉都睡不好。
“贾公,你就别拿我开玩笑了,我现在后悔都来不及。早知朝廷如此不济,我才不做这什么执金吾呢。”
“不做执金吾了,你想做什么?”
“我……”姜叙眼神闪了两闪。“贾公觉得我能做什么?”
“不好说,九卿可能有些困难。”
姜叙强笑。“不敢有此野望,请言其次。”
“一郡太守或许可以,但你未必甘心。”
姜叙眨着眼睛,不说话。九卿他是不敢想,至少暂时不敢想,可是一郡太守也的确不满意。吴国新制,太守不掌兵,只能治民,以后封侯的可能性远不如为将。况且天下统一在即,只剩下并州、益州未平,再不趁着这个机会统兵作战,以后可就没什么机会了。
“那么剩下的就是为将了。”贾诩重新垂下眼皮。“只是不知道伯奕想为什么样的将?一校之将,还是一军之将?是听人指挥,还是独领一部?”
“请贾公指点。”
“一校之将应该没什么问题,关中有兵近十万,需校尉、都尉两三百人,伯奕麾下又有步骑近千,只要不犯错,用执金吾的印绶换一个校尉,绰绰有余。”
姜叙悄悄地吁了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盯着贾诩。孙策驾临河南,鲁肃赶去迎接,暂时还没有到关中来,杨修又走了,这关中的事取决于贾诩一人。贾诩许了他一个校尉,鲁肃大概率不会反对。但统领数百人的校尉并不能令他满意,他还想更多。
“如果你想做将军,那就有些难度了。关中想做将军的人很多,哪怕你向前走一步,都可能有人挡路,或者挡了别人的路。你要么放弃,要么……”
贾诩打了个哈欠,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睛,声音变得含糊不清。姜叙却听明白了,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第2342章 论道驿亭雨
回到城中,辞别了贾诩后,姜叙没有回家,径直来找杨阜。
杨阜也在等他。今天杨修起程,他本该去送一送,但公务缠身,无法成行,只能托姜叙代为致意。他们是姑表兄弟,两人从小就在一起玩耍。杨阜有智谋,姜叙勇猛耿直,两人配合一向很默契。
听完姜叙转述,杨阜思索良久,摇了摇头。“伯奕,你相信贾文和吗?”
“你不信?”
“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杨阜站了起来,踱到廊下,看着阴沉的天空。可能要下雨了,乌云翻滚,压得很低,杨阜心头沉甸甸的,有些喘不上气来。“你想想伯俭,他从贾文和手中得了并州,可是结果呢?险些连命都丢在并州。”
想起阎温在并州的遭遇,姜叙心头微沉,原本很笃定的心情又飘荡起来,如同舟行湍流之中,随时可能倾覆。这是他到长安后才有的体险,在凉州时,渭水总是很平静,他以为一直如此,到了关中,他才知道渭水发起狂来有多惊人。听阎温说,河水也是如此,蒲坂以北的龙门处,河水浊浪滔天,就算有真龙都能淹死,更别说船了。
此时此刻,在他眼里,贾诩就是那条河,平静的时候微波不起,平易近人,发怒的时候惊涛骇浪,能够吞噬一切,毁灭一切。胡轸就是例子,几万步骑,转眼就没了,而贾诩甚至没有动一下手指,流一滴汗。
姜叙后背涌出一阵冷汗,粘在身上,很不舒服。
“伯奕,你就安心做个校尉吧,暂时不要有什么举动,一切等鲁督到任之后再说。我总觉得吴王这时候调走杨修,让贾诩主关中事别有用心。或许……”杨阜眯起眼睛,看着天空如银蛇般乱窜的闪电,幽幽叹道:“这是一个让我们自相残杀的圈套。贾文和是董卓旧部,我们是先帝旧臣,还有一些刘氏宗室,不管谁死,都是吴王乐见的结果。”
姜叙打了个寒颤。这时,天空突然一亮,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紧接着一声巨响,轰隆隆的雷声就像在头顶炸响,连屋梁都震了两下,一块瓦滑落,摔在庭中的地上,“啪”的一声,碎成数片。
大雨倾盆,瞬间遮蔽了视线。
杨阜、姜叙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密集的雨帘和其间闪烁的电光,心头忽明忽暗。
鸿门亭。
马车停下,有骑士上前,撑开了伞,打开车门。杨修下了车,踩着积水,大步向亭舍大门走去。亭长、亭父已经在门口相迎,看到杨修走到,堆着谦恭的笑容,热情的请杨修入亭。杨修也没理他们,径直进了门,沿着走廊向后院走去。他多次往返于此,对亭中布局一清二楚,也知道那个小院不会有人,一定会为他留着。
经过一间驿舍时,杨修无意间一转头,见一个少女站在窗前,正仰首看天,脸上未施粉黛,白净如玉,配着樱桃般红润的嘴唇,极是醒目。虽然感觉到了有人从窗前经过,却没有动,只是眼皮微垂,与杨修四目相对。
虽然仅是一瞬,杨修却久久难忘。进了小院,换上干净衣服,他叫来亭长,假意询问亭中借宿的人员,很方便的打听到了那个少女的名字和身份。
名字很普通,姓张,名玉兰,身份却有些含糊,说是沛人,路传也是沛县的路传,却是蜀中口音。亭长也觉得奇怪,暗中留了意。亭长迎来送往,信息灵通,知道如今蜀王是吴王的敌人,蜀中常有细作来往,若能抓住便是大功一件。只是这女子孤身一人,而且进了房间就不出门,亭长一直没找到刺探的机会。
亭长说着,将张玉兰的路传摆在杨修面前。杨修仔细详细了一番,让亭长将这张玉兰请来。亭长转身去了,时间不长就回来了,张玉兰跟在他后面。进了门,张玉兰静静地站在门口,打量了杨修片刻,樱红的嘴角微挑,露出些许不屑。
“不愧是四世三公的贵公子,威震关中的杨长史,不仅能决人生死,连看雨都看不成了。”
杨修瞅瞅亭长,亭长吓得脸色煞白,连连摇头。杨修见了,笑道:“我本来倒没疑心你是细作,你一眼就认出我来,我倒不能不问一句了。怎么,蜀中也用女子为间了?”
“我不是细作。”张玉兰摇摇头。“我是天师道的祭酒,来关中传道的。”
“天师道?”杨修笑道:“关中也有天师道?我主政关中两年多,倒是第一次听说。是法正在关中时的杰作吗?”
张玉兰柳眉微蹙。“我天师道设天下二十四治,原本就有关中一治,只是骆师叔在,未曾派人进驻。”
“骆曜?”
张玉兰点点头。
“这么说,骆曜死了?”
“不是死,是羽化。”张玉兰转过身,扭头看着外面的雨幕,声音也变得飘忽起来。“这是道门的事,你们儒门的人不懂的,问也无益。杨长史若是怀疑我是细作,大可将我关起来便是,只请容我看完这雨。”
杨修笑了起来,挥挥手,示意亭长等人退下。他倒了一杯热茶,捧在手心,兴趣盎然地看着这个自称是道门中人的张玉兰。“雨有什么好看的,不如过来喝茶。说起道法,我也是略知一二的。”
张玉兰转头看看杨修,面露不屑。“你既知道法,岂不知道法天地,上善若水?这雨乃是天水,最接近道,观雨便是观道。”
杨修嗤了一声。“道生一,天一生水,水和道之间还隔着一层,如何便是道?你这般悟道,就像隔着南山看巴山。上善若水,却不是水,当得意而忘形,拘于形而忘意,你是买椟还珠,永远也悟不了道。”
张玉兰惊讶地看着杨修,开口欲辨,又不知从何辨起。她犹豫了片刻,转身向杨修施了一礼。“小女子无知,言语唐突,还请长史海涵。闻长史之言,莫非亦通道法?”
杨修笑而不语,伸手倒了一杯茶,推到对面,又伸手示意。张玉兰见状,只好在杨修对面入座,端起茶杯,向杨修致意,浅浅呷了一口,红唇与绿色的茶汤相映,自有动人之处。
杨修看得真切,心中微微一动,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杨修去年被法正软禁了一年,闲时除了与曹彰、曹植玩耍便是读书。他原本就好读书,有过目不忘之能,只是从政之后难得有时间读书,这一年倒是读了个痛快。曹植也好读书,常常去长安的书市买书,或是知道谁家有新书便去借。
这些书几乎都经过了杨修的眼睛,种类繁杂,其中不凡道门与浮屠的经书,尤其是浮屠经。浮屠教最初就是在达官贵人之间传播,宫里也收藏了不少浮屠经,有不少还是历代西来的浮屠道人如安世高等人亲手所译。道经读得也不少,《太平经》也好,《老子想尔注》也罢,都曾通读一遍。
读书一年,杨修对浮屠经义的熟悉和理解已经凌驾于绝大多数人之上,对道门的了解也超出很多道门中人,比如眼前的张玉兰。张玉兰的道门学问胜在精熟,论广博精深则远远不如杨修,两人说了几句,张玉兰就被杨修辩得哑口无言,就连研习多年的《老子想尔注》都被杨修批得一塌糊涂。
《老子》一书虽被道门奉为经典,却非道门独有,汉儒研究《老子》的比比皆是,尤其是汉末今古合流,尚通儒,研习《老子》的人更多,著名的大学者蔡邕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杨修读过不少蔡邕论《老子》的文章,对《老子》也有深入的研究,要辩服张玉兰自然不费吹灰之力。
张玉兰对杨修刮目相看,叹为观止。她甚至不敢相信,一个人怎么可能读过这么多书。
“道通天地,无所不包,欲观道,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独坐山中,坐井观天哪能行。”杨修又添了一杯茶,淡淡笑道:“悟了道,还要证道,要不然怎么知道你悟的是正道还是邪道?比如你母亲卢夫人,也算是修习道法几十年的人了,所精通的也不过是一些驻容养生的小道,对真正的大道一窍不通。”
“家母……”张玉兰猛然惊醒,瞪着杨修。“你怎么知道我是天师张家的人?”她一直注意保持警惕,从来没有说自己与天师的关系,张姓也是大姓,姓张的比比皆是,天师道内部姓张的就有好几支。
“你猜。”杨修端着茶杯,露出几分得意。“你要是能猜出来,我就告诉你什么是真正的道法。”
“真正的道法?”张玉兰将信将疑。“你刚才说了那么多,难道还不是真正的道法?”
“我只是读书多,略知皮毛,却没有真正修行。”
“那谁是真正修行的?他到了什么样的境界?”
“是谁,我暂时不能告诉你。境界么,倒是可以说说。你知道金声玉振吗?”
张玉兰大惊失色。“真有人修行到了金声玉振的境界?”
“嗯,三四年前,他便已经初露此相,现在应该更精深了吧。”
第2343章 俗与道
与杨修一席谈,张玉兰已经惊为天人,得知还有人修出金声玉振之相,更是心动,恳求杨修引荐。
杨修半推半就的应了,邀请她同车而行,一起去洛阳。张玉兰常年传道,抛头露面也是常事,杨修虽言语激烈,举止却合乎礼节,绝无冒失之处,更兼学识渊博,极善活跃气氛,听他谈古论今也是一大享受,张玉兰自然却之不恭,欣然笑纳。
五天后,两人到达孟津大营。
大战在即,黄河南岸直至邙山北麓都成了军营,几十个军营相连,互相呼应又壁垒森严,不准随便走动。杨修将张玉兰安置在平县的驿舍,吩咐随侍骑士小心看管,不要让张玉兰走失,自己先去拜见孙策。
孙策正与孙尚香、陆逊商量进军河内的事,几个人围着沙盘,你一言,我一语,正说得热闹,见杨修进帐,孙策不动声色的勾了勾手指。杨修会意,悄悄地站在孙策身边。孙尚香等人看到杨修,多少有些意外,但他们也只是点头致意,并没有停下。
这次进军河内,孙尚香是前军大将,将在徐盛水师的配合下由孟津渡河,直插温县、野王,抢占城,准备攻取天井关,吕范为左翼,由小平津渡河,进入沁水流域,朱桓则率部为右翼,由五社津渡河,攻取河内郡治怀县。他的任务不是作战,而是占据河内郡,暂领河内太守,为孙尚香筹集大军所需钱粮,并主持新政的推行。为此,孙策从首相府调来了毛协助他。
任务安排完毕,诸将陆续退出。孙策就在沙盘旁听取杨修的汇报,当他听到贾诩的担心时,他哼了一声。“德祖,你觉得贾文和可信吗?”
“形势上可信,因为他别无选择。手段上不可信,此人智计百出,而且不循常规,难以揣测,几次交锋,我都没能预先猜到他的计划,被他临机抢占了主动。”
孙策赞成杨修的判断。论临机应变,没人能猜到贾诩干什么,但大势如此,他也翻不了天,除非逼急了他,不得不拼个两败俱伤。如今凉州的命运系于他一身,他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关中不会大乱,但随时可能小乱,鲁督应该尽快入关,潼关、蒲坂、陇山等地也必须尽快掌握在手中,划好范围,让贾诩腾挪,以免失控。此外,为了避免凉州骑兵入关,影响局势,最好能安排足够的骑兵坐镇关中,敌来则破之。”
“赵云可用否?”孙策问道。
“可用,但他兵力不足,勉强能维持长安的稳定,出征则力有不逮。”
孙策考虑了片刻,决定与张飞商量一下,从他麾下抽调五千幽冀骑兵入关,由赵云指挥,直接归鲁肃节制,作为鲁肃亲自掌握的骑兵力量。加上丘兴、张绣率领的两千骑兵,鲁肃有七千骑兵可用,面对任何来敌都有一战之力。
说完公务,杨修又说起在鸿门亭巧遇张玉兰的事。得知张鲁还有妹妹,孙策也颇为惊讶,此人在正史里似乎没有提及。
“大王,卢夫人去建业,未曾求见吗?”
孙策把卢夫人被监视,未能正式见面,只与郭嘉私下里见了一面的事说了一遍。杨修恍然大悟。他随即提醒孙策,解决关中的问题可以从天师道入手。从张玉兰的描述来看,关中有不少人是信道的,至于是太平道还是天师道,又或者是骆曜的信徒,都不重要。这些人大多是贫民,是关中户口的重要组成部分,人数足以与从凉州迁来的百姓相当。如果能将他们组织起来,就有了平衡凉州系的基础。
听了杨修的计划,孙策很是惊讶。他斜睨着杨修,调侃道:“德祖,我还以为你看中了这张玉兰,想试试天师道的房中秘术呢。”
杨修哈哈大笑,随即又觉得失礼,连忙绷住,拱手道:“大王,这张玉兰的见识虽然小了些,却是从小修行的,观其面相可知,境界不弱。臣还没成亲,不想步曹孟德后尘。”
“说起来也是,德祖,你也不小了,该娶妻生子了。你阿翁不说,你阿母可是真的急了。”
杨修讪讪地笑笑,心中忐忑。他不知道孙策这句话有没有言外之意。在贾诩面前说得洒脱,并不代表他真的甘心退隐,正当少壮之年,又是吴国再进一步的关键时候,他岂能做一个旁观者。
孙策看出了杨修的不安,暗自发笑。两个顶级豪门的结晶,杨修怎么可能甘于寂寞呢。“德祖,汉室已亡,这大将军自然也没意义了。长史不做了,你打算做些什么,从文还是从武,民政还是监察?”
杨修一路上已经想过很多。大将军长史早就不存在了,他在长安的官职是关西安抚使,只是出了司马懿、裴潜这件事,安抚使做得不甚称职。此刻孙策不提他安抚使的职务,自然是不太满意的。
“蒙大王不弃,忘过记功,臣不胜感激。赏罚在君,大王有什么吩咐,臣唯命是从,不求有功,但求尽力而已。”
孙策撇撇嘴,拍拍杨修的肩膀。“关中两年有余,舌战群臣惯了,在孤面前也耍嘴?唯命是从,出了错都是孤用人不当,是这个意思吧?”
杨修窘迫不堪,连忙拱手。“大王误会了,臣绝无此意。”
“有也好,无也好,此一时彼一时,当时让你去长安没错,现在调你回来也是出于全局的考虑。关中形势变了,就要与时俱进,及时转换策略。孤有两个打算,看你自己中意哪一个。一是去河东做太守。河东有盐铁,又在并州、关中、关东夹峙之地,不得其人不可。赵昂能力有限,怕是难负其任,孤需要一个得力之人。一是在孤身边,再做一回主簿,近二十万大军的钱粮调拨,杨仪一个人忙不过来,孤需要一个人统筹全局钱粮,想来想去,还是你最合适。”
杨修笑了。“既然大王这么说,那臣就再做一回主簿。至于赵昂,臣倒是觉得不宜轻动。凉州人得关中如鼠入仓,且喜且惊,一旦惊扰,四散奔逃,又或者怒而噬人,弄不好也会致命的。”
孙策同意杨修的看法。关中的事要慢慢来,不能急,急了凉州人会拼命。他随即委任杨修为行营主簿,全面负责大军的钱粮筹集、转运,各战区之间的调济、补给,包括军械、装备的制造、运输、分配,一概由他管理。
杨修原本就是孙策的第一任主簿,现任主簿杨仪是第三任。虽然对多了一个上官不悦,可是面对自己的前辈,又是出身四世三公的杨修,杨仪就算有什么怨言也只能埋在肚子里,除了憋足了劲要把工作做得更出色,不敢吭一声。
孙策随即召见了张玉兰,了解天师道在关中的情况。
张玉兰盯着孙策看了又看,不太敢确定。“草民冒昧,敢问大王,杨长史所说有金声玉振境界的人,莫非就是大王?”
“金声玉振?”孙策想了半天,才想起这个词。几年前,郭嘉、袁权都这么说过,后来老神仙于吉也说过,不过他本人没太当回事,这几年公务繁忙,几乎都忘了。“孤像吗?”
张玉兰神情疑惑。“有点像,又不怎么像。大王强健,声有金玉之质,的确有点像道经中所说之金声玉振,不过杨长史说大王几年前就有此相,按理说,大王如今当更进一步才对。”她想了想,又道:“我明白了,大王日理万机,无暇修行,境界自然难以精进,没有退步已然难得了。”
见张玉兰说得一本正经,孙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虽然很多人都提到金声玉振,他本人却没太当回事,只当是身体好、中气足的表现,和成仙得道八杆子打不着。古往今来,也没见过谁真能成仙的。
“你见过有金声玉振之人吗?”
“儿时见过一次。”
“谁?”
“太平道的大贤良师,张角。说起来,他也是我天师一脉,曾来青城山论道。我当时年幼,有幸随父母一见。他说话时声震山谷,如黄钟大吕,我印象极深。可惜他后来野心大于道心,汲汲于俗世富贵,奔走于权贵之间,终致身首异处,着实可惜。”
孙策心中一动,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如果他没有选择这条路,而是继续修行,能达到什么样的境界?”
“我境界不足,学问也浅薄,不敢妄言。大王若是想了解更多,不如问问家母,她或许能为大王提供一点建议。不过修行固然重师承,终究还是要靠自己身体践行。大王若能在百忙之中不忘初心,时时入静,保持灵清明,不为外境所动,就算不能成仙得道,延年益寿总是没问题的。”
孙策沉吟良久,点了点头。他的确想和卢夫人见一面,问问有修行有关的问题。或许是心态的问题,这几年太忙,虽然别人眼中的他依然精力充沛,身体强健,但他自己清楚,他此刻的状态远远不如几年前,反倒是袁衡在不知不觉间进步明显。
他怀疑袁衡迟迟不能受孕可能与此有关,而袁衡能不能生出嫡子关系到政权传承,不能掉以轻心。
第2344章 时势弄人
孙策原本对嫡长子继承制很反感,现在却意识到嫡长子继承制固然有失公平,却是一个维持稳定的办法,尤其是对政权来说。
不是最好的,却是最不坏的。就目前而言,他还找不到一个比嫡长子继承制更好的办法,即使满清的秘密建储制也避免不了父子相忌,兄弟相残。九龙夺嫡的戏码对看客而言固然精彩,对舞台上的人来说却未免残酷,也没有真正解决问题。
他现在不是看客,而是舞台中央的主角,不是弄潮儿,而是掌舵人。视角变了,观点自然不同。
孙策将卢夫人到达建业,却未能见面的事告诉张玉兰。得知母亲卢夫人被人监视,弟弟张卫被曹昂留在成都,张玉兰心中焦虑。她离开益州的时候,张卫已经去了成都,却没想到会被曹昂留下,只当是正常的公务。现在看来,他们只掌握了老子修行的思想,却没掌握老子权谋的一面,根本斗不过俗世的恶人。在真正成仙得道之前,只能依靠强大的君主。
眼前的吴王显然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张玉兰当初在关中传道时没有注意掩饰,她的行踪肯定已经落在了有心人的眼里,随时可能威胁到家人的安危。她恳请孙策协助,尽快将消息传回益州,让张鲁等人留意。
孙策一口答应,找来郭嘉,让他安排张玉兰秘密返回鸿门亭,想办法遮掩过去。郭嘉一口答应,鲁肃即将赴关中上任,可以顺便护送张玉兰返回,他还会安排人去鸿门亭散布消息,就说张玉兰这十几天闭关修行,从未离开鸿门亭。
听完郭嘉的计划,张玉兰松了一口气,对吴国君臣多了几分好感。
临走前,张玉兰想见杨修一面,却未能如愿。杨修新官上任,一大堆事务等着他协调处理,忙得昏天黑夜。张玉兰在驿亭旁等了很久,也没看到杨修的身影,只是怅然离去。
得知张玉兰走了,杨修也很失落,独坐良久。
在左右两翼顺利渡过黄河后,孙尚香开始指挥大军渡河。
身边有陆逊、徐节协助,背后有孙策撑腰,再加上周密的计划部署,孙尚香的行动条理分明,虽然中间小状况层出不穷,最后的结果还是很完美。
河内无险可守,面对吴军的水陆联合进击,逢纪、司马懿明智地放弃了阻击,退守城和天井关,准备凭险阻击。从一开始,双方就清楚真正的战斗不是野战,而是城池攻守。
孙尚香指挥大军进逼城,同时分出一部分兵力在丹水河谷列阵,阻击可能从天井关方向来的援兵。
一切准备停当,在陆逊和徐节的陪同下,孙尚香登上了将台,巡视战场。虽然从小在军营长大,还不会走路就有被父兄抱上将台的经历,她此刻的心情却大有不同,数万将士将在自己的指挥下攻城掠地,踏平面前的一切敌人,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了。
同样,责任就像城背后的太行山,沉甸甸的压在心头,让她不敢掉以轻心。她能感受到王兄隔着黄河的殷切目光。千年以来,她可能是第一个以女子身份为将的,如果战败,不仅会让王兄蒙羞,还有可能让天下女子沮丧,不少人会因此退回闺房,再也没有勇气与男子平起平坐。
忽然之间,孙尚香明白了陆逊的一片苦心。此战必须胜,容不得一点疏忽。
孙尚香回头看了一眼陆逊。陆逊似乎明白她的心意,微笑着点点头。
孙尚香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三百步外的城。城并不大,地势却极佳。城建在台地之上,背后就是太行山,无法驻足。吴军只能从东西南三面发起仰攻,面对高达数丈,几乎直上直下的黄土台地,弓弩、投石机等远程武器的射程受到影响,将士进攻的节奏也大受限制,就连孙尚香的将台都视野受限,无法直接窥视城中的情况,守军则可以居高临下,掌握全局。
在太行山雄浑的身影映衬下,城显得既微不足道,又坚不可摧。
孙尚香在地图上、沙盘上无数次的观察过城,此刻亲临战场,才真正意识到城易守难攻的真正含义。刘备、逢纪选择在这里建城,原本就有据险而守,消耗来敌兵力和意志,择机反击的用意,如今刘备死了,城却还是发挥了应有的作用。
速胜是不可能的,只能按照预先的部署一步步来,先进行土工作业,建造供射手站立的望楼。因为地势不利,这些望楼要建得非常高,几乎是正常射台的三倍以上,高度大幅度增加的同时,体积也必然成倍扩大,自然成了城上抛石机最好的目标。这对辎重营的工匠提出了苛刻的要求,不仅要建起三倍高的望楼,还要求这些望楼有相当的抗打击能力,不至于一击即毁。
刚刚调到军情处的大匠莫择第一次听到这个要求时,当场翻脸,一甩袖子,用带着胡音的一连串国骂予以回应,直言干不了这活,宁愿被拖出去砍头。反正最后脑壳想破了也没用,不如直接砍了爽快。陆逊好说歹说,又派出羽林卫最漂亮的几个女卫去游说莫择手下的匠师,威逼利诱,软硬兼施,终于让莫择应下了这个任务。
莫择挠破了头皮,揪断了不少卷曲的髯须,终于想出了解决之道:建造复式望楼。具体而言,就是在支撑望楼的承重之外套建防护结构。承重结构保证望楼的主体不受影响,重在坚固,防护结构则保护望楼的承受在遭受对方抛石机打击时不至于损毁,还可以及时更换修补,重在灵活有弹性。
看完莫择连夜制作的模型,孙尚香连声称道,向莫择挑起大拇指。
莫择不敢怠慢,立刻安排匠师打造,进行实测试验。模型毕竟是模型,能不能达到预期效果,必须实测。为此,莫择请求孙尚香调一台巨型抛石机协助。根本他的估算,对方有高度优势,威力要比通常的抛石机更大,只有巨型抛石机才能模拟出效果。
孙尚香答应了。为了这次战事,孙策从豫州运来了三十架巨型抛石机,其中有二十架分配给了她,还有十架交给了朱桓,让他去攻城掠地。
巨型抛石机过于沉重,目前还没解决陆地运输的问题,只能依赖船载水运。在拟定战术方案时,陆逊就意识到双方地势的悬殊,没有巨型抛石机,己方无法遏制对方的远程打击,运输巨型抛石机是重中之重。好在城南不远就是沁水,陆逊特地挖了一条河,以便将巨型抛石机运到城下。
挖河、部署巨型抛石机、制作复式望楼都是极耗人力、物力和时间的工程,至少在半个月以内,孙尚香无法对城发动真正的进攻。好在因为陆逊的坚持,孙尚香最后上报的是求稳的方案,时间充裕,毋须着急,可以按照计划一步步的实施。
孙尚香之所以可以不急,是因为孙策安排了朱桓为她筹集钱粮。朱桓渡河之后,迅速攻克了怀县,代理河内太守,随即在毛的协助下,约见河内各县豪强,并将准备好的公告分发到各县乡里,安排郡督邮四处巡访,如果有违反命令,不予张贴公告,或者不进行有效宣传的,从里长到县令长,一律严惩。
毛原在兖州就推行过新政,在首相府任职年余,对新政的理解又深一层。他很清楚,朱桓只是暂时代理河内太守,一旦战线推进到上党境内,河内成为内郡,朱桓必然卸任,继任河内太守的很可能就是他。这既是对首相张的尊重,也是对他的器重。作为一个降臣,能这么快就委任为一郡太守,而且是河内太守,他非常幸运,机会难得。
与河内豪强的谈判主要由毛进行。毛是兖州名士,学问好,见识高明,说起话来有理有据,逻辑清晰,以杨俊为首的河内豪强代表与他接触之后,很快就明白了新政的意义,打消了疑虑,不少人都主动交出了土地,以期换取其他的利益补偿。杨俊曾是边让弟子,与毛一见如故,被举荐为郡功曹,成了朱桓与河内豪强的联络人。只有少部分人负隅顽抗,或是据垒而守,或是举家遁逃。
朱桓统兵征讨,一一扑灭,迅速稳定了河内形势。
温县司马氏也不例外。司马朗入职吴国,被河南尹庞山民任命为偃师长,消息传来,温县司马立刻投降,便送信给司马懿。
只是司马懿没有回复。
其实司马懿原本是打算回复的,收到司马朗的亲笔信,得知孙策愿意见他,他就动了心思。可是两个消息接踵而来,最终阻止了他的行动。一是杨修返回孙策身边,担任行军主簿,主管整个大军的钱粮筹集、调配;一是平皋张氏相中了朱桓,主动托人提亲,希望将张春华嫁给朱桓。
一想到以后面对杨修、朱桓,司马懿就无法理智,所以他收起了司马朗的亲笔信,横下一条心,要证明自己的能力,让杨修和张汪后悔他们今日的决定。
看着城下的吴军阵地,司马懿冷笑不已。
第2345章 最后的希望
“仲达?”
司马懿回头,拱手施礼,顺手将司马朗的书信塞进袖子里,露齿而笑。“逢相,来巡城?”
逢纪点点头,叹了一口气,花白的眉毛蹙着。他看着城下的吴军阵地,沉吟良久。“仲达,你兄长有消息来吗?”
司马懿面不改色。“没有,倒是收到了家里的消息。”
逢纪转头看着司马懿,神情疑惑。
司马懿苦笑道:“逢相应该想像得到。”
逢纪眉毛轻挑,无声地笑了笑。“是啊,我想象得到,吴王所到之处,世家无不残破,令人切齿。”
“这倒未必。”司马懿笑道:“箪食壶浆的人也不少,甚至……还有一心想攀龙附凤的。”
逢纪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司马懿刚刚遭遇张家退婚,心情不好。“仲达,大丈夫何患无妻?你若是不嫌弃,我愿意为你搓和,听说王凌还有一个妹妹已然长成待嫁,德容皆为上上之选。郭家也有一个女子,说起来还是郭林宗的族人,家教甚严,一心想嫁个才智双全的名士,我看仲达很合适。”
司马懿哈哈一笑,拱手说道:“那我就先谢过逢相了。若能击退孙策,守住城,届时一定麻烦逢相做媒。”
逢纪笑笑,沉吟片刻,又道:“仲达以为……我们能守住城吗?”
“守不住也得守。”司马懿幽幽地说道:“守住城,我们就在河内站住了脚,可攻可守。丢了城,退守天井,河内就算彻底丢了,孙策只要守住城,就是扼住了我们的咽喉,纵使铁骑千群,也不敢渡河。”
逢纪苦笑。“仲达所言甚是。只是吴军势大,仅凭我们,怕是有些吃力啊。”
司马懿眼神微缩,沉默了好一会儿,转身向逢纪施了一个大礼。“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逢相天下俊杰,如今都有力不从心之叹,其他人可想而知。城若破,并州纵有山河之固也难免土崩,只剩下益州独木难支。逢相肩上挑的不仅是中山国,还有天下,可不慎欤?”
逢纪有些惭愧,还了一礼。“纪老矣,天下事,当待仲达与王氏兄弟这般青年才俊。”他伸手虚扶司马懿。“仲达,你且说说,如何才能守住城?”
司马懿举起两根手指。“远交近攻,避实击虚。”
逢纪心中一动,深深地看了司马懿两眼。“说来听听。”
“喏。逢相以为,以关东之粮,孙策能养多少兵?”
逢纪想了想。“孙策可以从交州运粮。”
“孙坚已死,交州诸将仅能婴城自守,无力出击,如今的交州无法能为孙策提供的稻米有限,杯水车薪,不足以济大事。他所寄予厚望者是冀州、河内、河东,尤其是冀州,不仅要供应徐琨、全柔部,还要抽出一部分供应幽州。若冀州有什么闪失,孙策就只能从中原调运钱粮,消耗大增。此消彼涨,便是转机。”
逢纪微微颌首。“仲达所言,的确有些道理。令并州军出井陉,攻冀州,若能得手,冀州可复。纵使不能,也可取冀州之粮以自给,损失利己,一举两得。”逢纪有些兴奋起来。“仲达,你这避实就虚之计甚妙。那远交近攻呢,是益州?”
“逢相谬赞,愧不敢当。”司马懿微微一笑。“并州若亡,益州不能独存,蜀王想必很清楚这一点。不过益州四塞,利于守而不利于攻,且周瑜、黄忠南北夹击,蜀王左右支绌,未必能腾得出手来。”
“那还有谁?”
“逢相忘了交州么?”
逢纪恍然大悟,随即抬手拍拍额头,自我解嘲道:“果然是老了,思路渐窄,反应也慢,不如仲达敏捷。你刚刚还说了交州,我转眼就忘了。没错,交州才是最有可能取得突破的地方。若是刘繇能够突进荆南,天下或许能有转机。”
逢纪转头打量着司马懿,笑道:“杨修犯了一个大错,他会因此付出代价的。”
司马懿笑笑,并不回应。
六月中,成都。
卫觊下了车,仰起头,打量着眼前的蜀王府,吁了一口气。
舟车劳顿了一个月,他终于到了蜀国,到了成都。马上就要见蜀王曹操了,他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他对曹操并不陌生,和法正也很熟,知道这两人都不是能轻易说动的人。如果曹操愿降,他就不会坚持到现在了。
“真是伯儒兄么?”门内响起爽朗的笑声,一个虽不高,却极矫健的身影快步走了出来,来到卫觊面前,一把握住卫觊的手,哈哈大笑。“伯儒兄,这可真是有缘千里相会啊。去年孤亲赴长安,第一个想见的人就是伯儒兄,奈何本事不济,兴冲冲的去,灰溜溜的回来了,正自遗憾,不想时隔半年,伯儒兄却来了成都,莫不是孤至诚,伯儒兄有所感应?”
卫觊很是意外。他没想到曹操会亲自出迎,而且这么热情。他进入益州之前就有消息送到,曹操知道他从何而来,又所为何事,却毫不介意,没有任何戒心,倒是挺令人感动的。他和曹操同年,只比曹操大几个月,不过最初没什么交情,他高攀不上曹家,也看不上曹操的出身,只是点头之交。但曹操与蔡邕关系很好,亦师亦友,蔡琰嫁入卫家之后,他与曹操的接触才多了起来,也知道曹操虽然出身阉竖,本人却极有士人气节,这才正式论交。
“大王……”
“大什么王。”曹操摆摆手,打断了卫觊,悄声笑道:“伯儒兄也不是外人,孤就不用装了。孤这蜀王还能做几天,恐怕只有天知道。”随即又大笑道:“伯儒兄,你不远千里而来,不知道为孤带来了什么好消息,那吴王又为孤准备了些什么条件?若是合适,孤便将这大好头颅送给伯儒兄。”
卫觊措手不及。大门还没进,曹操就亮明了态度,这还怎么开口劝降?他想了想,也笑道:“大王明于形势,又有陈公台、法孝直那样的智谋之士出谋划策,那些故作玄虚的话,我就不用说了,免得自取其辱。大王,你知道河东的事吗?”
曹操笑笑,却不说话,伸手相邀,引卫觊入府。他当然知道河东的事,刘备死了没多久,他就收到了消息。刚刚听说刘备阵亡的时候,他沮丧了很久。本想和刘备结盟,共抗孙策,没想到刘备居然战死了。他本能的觉得刘备不是因为战事受挫,而是因为心死,看不到希望,又不甘心向孙策称臣,只好临阵战死,求仁得仁。
想通了这一层,让他心有戚戚。一直被孙策打压的人岂止是刘备,他也一样。自从南阳之战功亏一篑,他先是退到关中,再退到益州,眼睁睁地看着孙策占据了中原、江东,如今又占据了兖州、冀州,紧接着又将京畿收入囊中,天下大半已入其手,势如破竹。
反观自己,这些年什么成就也没有,反而丢了妻儿,正妻丁氏,妾卞氏,还有三儿一女,都成了孙策的俘虏。他倒是娶了吴氏,还纳了几个妾,奈何几年竟是一个孩子也没有,不由得人不疑虑丛生。
莫非天下注定就是孙策的?要不然怎么会这么诡异。他尚在不惑之年,身强力壮,却一个子女也没添,孙策尚未而立,却儿女成群。
两人来到中庭,曹昂在庭中等候,陈宫、法正也在,纷纷上前和卫觊见礼,尤其是法正。法正在长安一年多,与卫觊见过很多次,并不陌生,交情却谈不上。两人性格相差太大,话不投机。
入座之后,上了酒水果品,曹操再次问起了刘备阵亡的经过。卫觊也不推辞,便把大致经过说了一遍,但他没有说河东世家抛弃刘备的事,只说刘备力战而亡,死得英勇。曹操等人也不计较,虽然不清楚战场的详细经过,但刘备战死时的河东形势他们还是清楚的,况且包括卫觊本人在内,河东世家如今都投降了孙策,柳孚、贾逵等人还得到了重用,他们的选择也就一目了然了。
卫觊也知道他们有怀疑,坦然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他因家事得罪了蔡邕父女,如今孙策要为他们出气,将卫氏族人没为官奴婢,虽然有辛毗的照顾,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他还是希望能尽快救出他们,这才接受了孙策的要求,来益州劝降。
能不能劝降曹操,其实并不重要。曹操愿降,他当然求之不得。曹操不愿降,他也不在乎。作为卫氏家主,他必须为当年的失误负责,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只要他死了,孙策气消了,卫氏族人就有脱险的可能。否则,卫氏永远别想翻身。
一口气说完,卫觊端起案上的酒杯,一饮而尽。他喝得急了,呛得咳嗽起来,直咳得涕泪横流,放声大哭。曹操君臣见了,也有些怆然,劝卫觊投降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卫觊肩上背着卫氏族人的生死,他怎么可能一个人留在益州为官。
当然,放卫觊回去也不是可能的。
第2346章 陈宫有计
曹操与卫觊寒喧良久,叙旧之间不忘探听消息。
卫觊与曹操相处多年,知道曹操为人疑心很重,要想获得他的信任并不容易,不吐点真东西是不行的,便将从河东到建业,再到成都的一路见闻说给曹操听。这些都不是什么秘密,曹操派出去的斥候都能打听得到,却可以证明他所言不虚。
曹操听完,颇为遗憾,卫觊了解的信息实在有限。不过这也可以理解,孙策根本不相信卫觊,与其说是派卫觊出使,不如说是借刀杀人。
他不想做孙策手里的刀,落下骂名。
曹操邀卫觊入幕,卫觊婉拒了。他的族人还在吴王手中,不能为一己富贵陷族人于死地。曹操也没有坚持,长声叹息,请卫觊在成都小住。卫觊早有心理准备,客套了一番就答应了。
曹昂亲自送卫觊去驿舍。马车起动,曹昂打量着卫觊,忽然说道:“卫君,你的遭遇令人落泪,但你的来意绝非如此。”
卫觊不露声色。“世子所言甚是,只不过遭遇令人落泪的并不仅仅是我。事同此理,人同此心,世子当知我别无选择,只能俯首听命。”
曹昂紧头紧皱,良久才吁了一口气。“敢问卫君,可曾听到我母弟妻儿的消息?”
“令堂丁夫人如今安居建业,还有她的妹妹一家。令郎随诸王子读书、玩耍,除了不知世子模样之外,一切都好。至于卞夫人和她的三个孩子,那就不清楚了,我没见过他们。以吴王的仁厚,想来不会虐待他们,世子可以放心。”
曹昂无声而笑。“卫君刚才对吴王切齿,看来并非实情。”
卫觊不慌不忙的说道:“觊对吴王切齿,是因为吴王待我卫氏太狠,但吴王待世子家人仁厚却是事实,觊不能因一己私见污吴王名声,也影响了世子的判断。”
曹昂打量了卫觊半晌,点点头。“卫君有古君子之风,可敬可叹。”他顿了顿,又道:“卫君曾亲临战场,与吴军交锋,河东崩溃,并州能守住吗?”
“世子与吴军交锋的机会更多,应该比我更了解吴军才对。世子问并州而不问河内,想必也知道河内不可守。兵法重攻守兼备,若不能攻,又能守到几时?”
曹昂莞尔一笑。“卫君言如黄河之水,气势逼人,又无孔不入,令人敬畏。”
卫觊长叹。“世子有所不知,逼人的不是气势,是形势啊。”
曹昂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良久,一声叹息。
蜀王府内,曹操伏案托腮,独自出神。
陈宫、法正分坐两旁,各自想着心思。卫觊虽然没给他们带来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但他沿途的所见所闻还是让他们感受到了压力。
吴国的实力越来越强,吴军几乎战无不胜,魏国、中山国在半个时间内接连覆灭,如今河北只剩下并州负隅顽抗。一旦孙策攻克并州,必然转战益州,益州能支撑得住吗?
过了一会儿,曹操忽然说道:“公台,孝直,王子师与孤为师友,他的子弟有难,孤不能坐视不问。”
陈宫与法正讶然,互相看了一眼,随即又将目光转开。陈宫抚着胡须,思索对策,法正说道:“大王所言甚是。臣以为当进兵关中、河东,策应并州。”
曹操看看法正,无声一笑,随即又将目光转向陈宫。论大势,陈宫更擅长,法正对关中有些执念,急功近利,并不可取。
法正讪讪地笑了两声,低下头,端起酒杯,遮住火辣辣的脸。败走长安,还丢了卞夫人和曹彰、曹植,让他成了众矢之的,有人当众要求曹操追究他的责任,背地里嘲讽他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好在曹操揽过了绝大部分责任,保护了他。这让他非常感激,更加迫切的希望将功赎罪,报答曹操的知遇之恩。
但是很明显,曹操更愿意先听听陈宫的意见。
陈宫考虑了很久,放下手,手指轻叩案几。“大王,并州遥远,山重水复,怕是鞭长莫及。即使是进攻关中,要越过秦岭也非易事。且孙策麾下九督,皆是善战之辈,小小并州,恐怕不足以当全部。愚以为,孙策必派大将进驻关中,鲁肃将为关中督的传闻绝非空穴来风。”
曹操附和道:“若是鲁肃进驻关中,关中不可复取矣。”
“是不易,却非不能。”陈宫瞥了法正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只是要仔细斟酌,不能草率从事。”
法正板着脸,装聋作哑,不予回应。陈宫也不理他,接着说道:“关中形势复杂,既有关东老臣,又有凉州新贵,还有汉朝宗室,为敌时固然可以各个击破,为友时则不免掣肘。是以,臣以为关中可攻,却不可急取,当以牵制为目的,迫使孙策不能全力以攻并州即可。若吸引太多的兵力入关,反倒不美。”
“为何?”法正忍不住问道。“难道陈相以为孙策在攻克并州之前就能越秦岭而取汉中?”
陈宫淡淡地说道:“虽说可能性不大,却不可不防。秦岭虽险,却非无路可走,万一鲁肃、黄忠联手,再以马腾助阵,三路进击,汉中危急,益州必然震动。”
法正扬了扬眉,没再说话。他知道陈宫说得有理,却不肯拉下脸附和。
陈宫收回不屑的目光,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关中易守难关,适可为虚。荆南却是破绽,理当全力以赴。若能逼周瑜退兵,将战线推进到江陵一带,形势于我大有裨益。”
曹操连连点头,抚掌而笑。“公台所言,正合孤意。刘正礼在交州数年,也该出来透透气了。”
法正听了,恍然大悟,不禁暗赞陈宫谋虑深远,切中要害。关中虽好,眼下却难以攻取,对并州的战事也影响不大,反倒有可能引起孙策的报复。让刘繇进入荆州江南四郡作战,却可以迅速扰动天下形势,且对曹操有利,更合曹操心意。一难一易,一害一利,高下立见。
尽管如此,他也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曹昂回到王府,曹操正在书房等他。
曹昂赶到书房,见曹操站在书架旁翻检图书,书架上摆着一盏琉璃马灯,从上面照下来,照着曹操微躬的身影,略显稀疏的头发,几根白发在灯光下尤其显眼。曹昂看得真切,心生歉意,鼻子也有些酸。他知道曹操最近很累,却没想到曹操已露衰老之相。
曹操今年四十八岁,但他从小习武,成年后也坚持锻炼,尤其是华佗创编的五禽戏,几乎每天都要练两趟,身体还是很强壮的。曹昂一直以为他正当壮年,却忘了他年近半百,很快就是个老人了。
袁绍拿下冀州时就是这般年纪,五十岁就战死官渡了。
曹昂低着头,走到曹操面前,躬身施礼。“父王,我回来了。”
曹操一抬头,见曹昂神情不对,连忙问道:“怎么,被卫伯儒冒犯了?子修,卫伯儒少年成名,自恃才高,的确有些目中无人,眼下又身陷困境,心情不好也是可以理解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喏。”曹昂惭愧地点点头。不管到什么时候,父亲对他总是这么温和,谆谆教导。
曹操卷起书,伸手去取书架上的灯,却发现放得有些高了,踮起脚尖也没够着,反倒晃了一下,差点摔倒,曹昂上前,一手扶住曹操,一手伸手取下了灯,照亮曹操脚下的路。
“父王小心。”
曹操欣慰地看看曹昂。曹昂的生母刘氏身材高桃,曹昂也有七尺出头,比他高出大半头。只是平时曹昂在他面前总是低着头,他一直没意识到这一点。
“子修,不经意间,你已经是一个昂扬丈夫啦。”曹操哈哈一笑。“英雄出少年,为父老了,这逐鹿天下的事要看你们年轻人,你可要努力啊。”
曹昂欲言又止。曹操看在眼里,却不说破。他知道曹昂一直不肯面对孙策,觉得这是徒劳,私下里也曾多次进言,希望他能认清形势,向孙策称臣,恢复天下太平。直到去年他从长安接回皇长子后,曹昂才不再提类似的话题。可是他清楚,曹昂并不是改变了主意,只是在忠孝面前,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坐。”曹操示意曹昂就座,提起茶壶,倒了两杯茶。“子修,卫伯儒和你说了些什么,可曾说起你那几个弟弟、妹妹?”
曹昂双手捧着茶杯,思索了片刻。“阿母和弟妹在建业都很好,卫伯儒还说丁姨也在建业,夏侯衡、夏侯霸、夏侯称与吴王子弟一起读书,尤其是夏侯称最为出色,吴王对他很是欣赏。”
曹操抚着胡须,一时沉默。夏侯渊已经牺牲十多年了,可他却未能照顾夏侯渊的妻儿,反倒由孙策抚养长大。夏侯称是遗腹子,他连夏侯称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再过几年,等夏侯称成年了,战场上相遇,他该怎么面对夏侯称?
曹昂静静地坐着,打量着曹操眉宇间的哀伤,鬓边的白发,心中五味杂陈。
曹操咳嗽一声,打破了寂静。“子修,你可知为父为何救回皇长子,却迟迟没有拥他登基,诏告天下?”
第2347章 铤而走险
曹昂眨眨眼睛,收回心绪。对这件事,他早有疑问,只是一直没敢问。
去年除夕,曹操亲入长安,原本准备联合关东老臣和刘氏宗室,立新帝以掌控关中形势,不料被杨修、贾诩反戈一击,功败垂成。他带着伏贵人与皇长子回到益州,却一直没有宣布新帝即位,只是说皇长子年幼,舟车劳顿,需要休息。
这一休就是半年,没有人知道曹操究竟有什么打算。
“请父王指点。”
曹操靠在凭几上,拳头虚握,托着额头,用力挤了挤眼睛。最近形势危急,头疼的毛病又犯了。曹昂见状,起身挪到曹操身后,扶着曹操的肩膀,慢慢放倒在自己的腿上,为曹操按摩头部。之前他曾经向华佗请教过,华佗说曹操的头疼是脑中有风弦,无法根治,按摩可以缓解症状,他便精心学习了按摩手法。
曹操枕在曹昂的腿上,又由曹昂按摩头部,头疼便觉得好了很多。他双手交叠,置于胸口,手指轻叩。“子修啊,当初你不该来益州。”
曹昂赧然。“儿臣无能,让父王失望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曹操抬起手,摇了摇。“你生性仁孝,是个好儿子,也会是个好丈夫,将来还会是个好父亲。若为君主,你也会是个仁慈之君,或许能力不如孙策,品德却不遑多让。只是你能守成,不能争霸,如今这乱世不适合你。当初你若没有来益州,而是向孙策称臣,以姻亲之故,孙策不会亏待你,至少能如袁显思一般封侯。如今就难了,你到了益州,这世子不做也得做,将来若是战败再降,能不能封侯可就不好说了。”
曹昂不假思索。“父子之义,岂是富贵可易。”
曹操叹息道:“子修,于你个人而言,当然是义无反顾,可是于曹家而言,却容不得如此轻率。比如皇长子,他是先帝的唯一子嗣,他能不能封侯,甚至能不能活着,岂是他一个人的事?”
曹昂恍然。“原来父亲是为先帝留下血脉,这才……”
“也不尽然。”曹操露出狡黠的笑容。“引而不发,跃如也。之所以没有立刻拥他即位,也是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时机不合适,效果不好,甚至有可能弄巧成拙。”
曹昂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很清楚,曹操虽然疼他,但他毕竟是蜀王,不是一个普通的父亲,否则他也不会在几个弟弟都被俘的情况下还不肯称臣。
“子修,你知道一棵树什么时候长得最快吗?”
曹操的思维太跳跃,曹昂一时没反应过来,考虑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他这二十几年的人生也算不短了,却没真正观察过树什么时候长得最快。见曹昂没反应,曹操幽幽地解说起来。
“一颗树种,可能在土里埋藏多年,等有了合适的机会,发芽破土,成为幼苗,这时候长得最快,几乎一天一个样。可是不管什么树,都不会一直这么长下去,等到了一定的高度,它就会慢下来。不同的树有不同的生长时间,但有一点相似,就是当它开始有了更多的枝叶时,它最快的生长期就过去了。”
曹昂一边为曹操按摩,一边思索,觉得曹操说得有理。“父王是说,吴国的扩张会放缓?”
“依常理而论,应当如是。只是对孙策其人,有时候也不能太依赖常理。”曹操轻轻敲击着肚皮,眼神有些迷惑。“比如这钱粮的事,很多人都误判了,包括我在内。我们都忘了一件事,如果双方实力悬殊,面对孙策和吴军时,我们可能根本支撑不到他断粮的那一刻。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岂虚言哉。”
曹昂连连点头,赞同曹操的意见。他仔细研究过孙策的战绩,除了官渡之战拖的时间长一点,其他的战事孙策和他的将领几乎都是速胜,根本没给对手留下多少时间。
孙策行精兵策略,吴军都是不耕地的职业兵,又有讲武堂、木学堂辅助,不论是各级将领的能力还是军械都远超对手,即使双方兵力相当,他们也可以碾压对手,甚至能打出以少胜多的战绩。很多人都被兵力迷惑了,以为有一战之力,结果都一触即溃,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情况也有变化,或许会出现转机。”曹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如果连太行山都挡不住他,那就没什么好指望的了。子修,或许再过几个月,你我父子就要去建业做富家翁了。”
曹昂黯然。曹操说得轻松,但他却听不出一点轻松,反倒有一些绝望。这让他的心里一阵刺痛,直到难以承受。
“子修,最后一搏,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不知什么时候,曹操睁开眼睛,却没有看曹昂,只是看着黑漆漆的屋顶,幽幽地说道。
“父王……”曹昂咬咬牙,停下按摩,将曹操扶起坐好,膝行到曹操面前,以头触席。“儿臣愿为前驱,一决胜负。”
曹操盘腿坐在席上,伸手扶起曹昂,捏起袖子,拭去曹昂脸上的泪水,眼神歉然。
“子修,辛苦你了。”
曹操与陈宫、法正商议,派曹昂去汉中统领大军,准备北伐,但这一路只是疑兵,大造声势,做出出兵关中的模样即可,真正的攻击将会由刘繇发动,由交州进入荆南。
荆州的江南四郡是周瑜部的钱粮所在,而且兵力有限,更重要是的没有名将镇守,是薄弱环节,难度小,收益却大,一旦得手,足以影响中原形势。
曹昂接受了命令,带着彭、张松出发了。
接着,曹操又给逢纪和刘繇写信。
曹操和逢纪是旧相识,当年在袁绍帐下时便有过交往,只是那时候逢纪不太看得上他。曹操告诉逢纪,他将从汉中和三峡两个方向出兵,牵制孙策的兵力,同时邀刘繇进入荆州,尽一切可能为逢纪分担压力,请逢纪一定要坚持住,千万不要放弃,形势虽然艰难,机会也可能就在眼前。殷切之情,溢于言表。
曹操给刘繇的信则是另外一副语气。他告诉刘繇,皇长子在益州,但是形势危急,他虽是蜀王,却是外姓藩臣,不敢轻易拥立新帝,想和刘繇商量。若是刘繇觉得天下尚可为,他愿与刘繇一起并力,拥立新帝,重整河山。如果刘繇觉得没希望了,他也不想为难皇长子一个孺子,只求护得皇长子周全,为先帝保留一丝血脉。至于大汉江山,就让他成为历史吧。
两封书信都由陈宫草拟,文辞精炼,情真意切,令人不忍拒绝。
在调兵遣将的同时,法正指挥了一场搜索间谍细作的行动,在整个益州范围内展开甄别,一时间风声鹤唳,风雨欲来。双方间谍细作斗法,不知道发生了多少冲突、战斗,也不知道多少人悄无声息的死去,黑暗里又多了多少冤魂。
法正忙得焦头烂额,却也并非一点收获也没有,其中一件就是就与他的工作有关。为了加强情报工作,吴王孙策新设军情处,专门负责情报收集工作,并抽调了大量的工匠充实其中,研发各种新式装备。听到这个消息,法正感受到了压力,他随即向曹操汇报,希望能予以跟进,确保情报收集的顺利进行。
曹操有些犯难。他知道法正的要求不过分,情报是重中之重,关系到战争的成败,尤其是对他们来说。如果没有准确、及时的情报,想以弱胜强是不现实的事。但他更清楚,培训、派遣间谍、细作非常耗钱,用一个间谍的开销能养几十个兵,对益州来说,这是难以承受的负担。
退一步说,就算他拿得出钱,也找不到那么多优秀的工匠。这些年他在益州推行新政,也建了不少木学堂,可是益州人无法认同新政的理念,认为工匠就是贱业,匠士之类的说法简直是胡说八道,抵触情绪非常严重,甚至有人放出话来,若凡事皆效仿吴国,那我们还支持蜀王干什么,为吴国之臣岂不更好。
基于这样的担心,曹操自然不敢逼得太狠,木学堂是建了,工匠的薪酬却跟不上,积极性也不高,技术好的工匠曲指可数,而且都被各家当作摇钱树,严防死守,别说调用,想借来帮忙都不行。曹操不用多想,就能猜到那些世家会如何从中牟利,至于蜀国甚至大汉的兴亡,关心的人其实不多。
面对曹操的无奈,法正也很郁闷,越发后悔当初失策,被贾诩钻了空子,没能顺利拿下关中。若关中在手,曹操何至于被益州世家如此左右。他有一种感觉,除非吴国自乱阵脚,否则就算逢纪能守住并州,天下最终还是吴国的,早晚而已。
法正考虑了很久,心生一计。他对曹操说,吴国兴衰,系于孙策一身,要想逆转形势,只有一个办法:刺杀孙策。孙策一死,不管是孙策的弟弟继位,还是孙策的幼子继位,都无法维持眼前的局面。
第2348章 在战斗中成长
曹操盯着法正,一言不发,眉心拧成了疙瘩。
战场上拼得你死我活,甚至于大街上一言不合,拔刀相斗,那都是堂堂正正的战斗,胜负一分,双方还可以握手言和,一旦涉及到刺客,那就是不死不休了,再也没有机会缓颊。他的家人大半在孙策手中,万一刺客失手,他的妻妾儿女,甚至整个曹氏宗族很可能都陪葬。当初在襄阳,孙策就因为孙坚遇刺灭人满门,可是有例在先的。
看来法正是真的感觉到了危机,居然提出如此激进的计划。
法正屏住呼吸,紧咬着嘴唇,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他清楚这个计划很冒险,不仅是行动,连提出来都很冒险,万一曹操以为他有什么不良企图,他百口难辩。
“孝直,真到了那一步了吗?”曹操收回目光,勾着头,背着手,来回踱着圈,脚步缓慢而沉重。
法正悄悄地吐了一口气,咽了口唾沫,润润发干的嗓子,又舔了舔嘴唇,感觉到一阵刺痛,用手一摸,这才发现刚才用力过猛,居然将自己的嘴唇咬破了。
“大王,自孙策攻襄阳以来,于今不过十年,半有天下,便也罢了,高祖、光武皇帝都曾有类似的功德,可是孙策所行之事亘古未有,这实在令人生疑。虽说如今形势有变,平原野战变成了山地攻坚,可是谁能保证太行山就能挡住他?据臣所知,孙策对山地战的重视远在夺取中原之前。”
曹操轻轻点了点头。“是啊,此子思虑深远,步步为营,有如高手落子,思在十步以外,非常人能及。”
“大王所言甚是。如今孙策羽翼已成,纵使攻并州不克,也不会伤及根本,大不了缓几年再来。若欲扭转形势,唯有刺杀孙策,别无他途。”
曹操眉头拧得更紧,沉吟道:“话虽如此,刺客终非正道,稍有不慎,走漏了风声,孝直,你扶风法氏和我谯县曹氏可就要灭门了。”说着扭过头,双目如刀,定定地落在法正脸上。
法正强自抑制心中兴奋,躬身道:“大王所言甚是,事不密则败,臣必仔细安排,争取一击得手。纵使不成,也不会牵连到大王。”
“你有计划了?”
“有些准备。”
“借谁的名义?”
法正上前,附在曹操耳边,低语了几句。曹操听完,嘴角挑了挑,瞥了法正一眼,又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抬起手,指指法正,欲说又止。他走到廊下,仰起头,看着一碧如洗的天空,权衡片刻。“孝直,还有一个问题,孙策身边有那么多高手,孙策本人更是高手中的高手,什么人能刺杀孙策?”
法正笑笑,露出几分得意。“刺客不一定要武艺高强,只要能把握机会,一个弱女子也能杀死一个绝世高手,除非孙策真是圣人临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或者如浮屠之神,金刚之躯,百毒不侵。”
曹操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少年即在洛阳闯荡,对刺客、杀手并不陌生,本人也曾经客串过刺客,闯入张让宅中,打算刺杀张让以明志,知道刺客杀人的手法多样,决定成败的不一定是武艺。
武艺再好,也敌不过一柄短刀,一杯毒酒。
“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与我蜀国有关。”
“喏。”
孙尚香真正发起进攻是在围城一个月后,比预期的时间晚了约十天。
延期与复式望楼有关。规模太大,结构太复杂,不仅莫择设计的方案一改再改,制作也花了不少时间,来不及伐木取材,孙尚香下令拆毁附近诸县附逆的豪族家宅,取其梁柱为材,打造望楼。
温县司马氏首当其中,宅院被拆成废墟。木料运到阵前时,孙尚香还特地派人通知司马懿来看,司马懿一言不发,站在城头,静静地看着城外装满木料的船只。
但其他人却没司马懿这般沉稳,有人气得破口大骂,发誓要和孙尚香战斗到底。有人胆战心惊,生怕下一个就拆到自家,那可真是断了后路,以后想投降都没机会了。
孙策收到消息后,把孙尚香召到大营问了一下情况,也没说什么,只是传令庞山民,让他安抚一下司马朗,酌情予以补偿。司马氏没有分家,拆了司马老宅,司马朗无家可归。司马朗收到消息后,也无可奈何。大军在河内作战,河内必然有损失,司马氏也不能例外。兄弟分属不同阵营,孙策能照顾他的心情,让庞山民来安抚他,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孙尚香的行动也并非全无作用,那些尚未被殃及的河内世家、豪强见识了孙尚香的手段,再也不敢心存侥幸,纷纷表明立场,与中山国划清界限,积极响应新政。朱桓的工作进度陡然加快,在杨俊、毛的主持下,大量的钱粮、物资被运到大营,足够孙尚香支用半年。
杨修闻讯赶到,与孙尚香、陆逊商议,从中调拨一部分运往关中。郭嘉收到消息,蜀王世子曹昂赶到关中,吴懿、张鲁诸军皆受其节制,有可能进犯关中,关中督鲁肃整兵备战,需要大量的物资。
孙尚香很不满,跑到孙策面前告状。就在孙策面前,孙尚香和杨修激烈争论,讨价还价,最后勉强达成协议。秋收之后,河内的粮食优先供应孙尚香的大军,有剩余的才调拨其他诸军。离秋收还有两个月,河内又收复得顺利,没受太大损失,孙尚香估算了一下,觉得应该能接得上,这才答应了杨修的要求。
看着孙尚香和杨修争得脸红脖子粗,不落下风,孙策很欣慰。战争能锻炼人,短短的两个月,孙尚香就能和杨修对阵,进步的速度令人惊喜。平定并州之后,有了足够的资历,可能让她独镇一方了。
一切准备妥当,孙尚香展开了对城的进攻。在二十架巨型抛石机的掩护下,大匠莫择指挥辎重营的工匠在阵前组装复式望楼。看着堆成小山一般的木料,逢纪、司马懿自然不能坐视,下令城上的抛石机、强弩手进行打压、破坏。
望楼空间有限,只能供射艺出众的射手登楼定点狙击,破坏城上守军的指挥体系,并不能安放大型的强弩或者弩车,他们用的弩最多六石,射程两百步,考虑到目标是有一定身份的将领,基本都有铁甲护体,为了保证杀伤力,必须逼近城池一百步以内才有意义。
一百步,已经进入城上守军的杀伤距离。因为高度带来的射程增幅,即使普通的弓也能射出具有杀伤力的流矢,对城下的工匠来说等于在敌方的箭阵下施工,危险性大增,伤亡在所难免。
每一座望楼都是用生命建起的。
孙尚香每天都会收到伤亡报告,即使没有这些报告,她也知道情况有多严峻,白天在将台上观阵,晚上巡视大营,受伤将士的痛苦都落在她的眼中,那一具具装进棺材,准备运回原籍安葬的遗体也历历在目,在煎熬着她的心。
毕竟年轻,又是多愁善感的年纪,做不到铁石心肠,孙尚香偷偷的哭了好几次。有一次向孙策汇报时,提到那一个个数字,想起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她险些当场崩溃,扑在孙策怀中号陶大哭。
哭过之后,她抹去眼泪,再次上阵。
随着望楼一座座的树起来,对城的进攻正式打响。步卒攻城之前,双方的抛石机、弓弩手展开了持续数日的对射,不断有人受伤,不断有望楼和抛石机被毁,就看谁能坚持得住。
胜负不仅取决于战场上,更取决于战场下,受损的军械能不能及时修复,受伤的将士能不能及时医治,消耗的箭矢能不能及时补充,双方将领能不能及时鼓舞士气,都对胜负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
在这几个方面,孙尚香更有底气。在她这几万大军的背后,汝南、南阳两地的军械作坊夜以继日的进行生产,各种物资通过水运,不断聚集到河内。为了进一步增强实力,孙策决定在洛阳组建作坊,就近供应。与此同时,河东、关中也都开始筹建符合吴国标准的作坊,为进攻并州的大军提供军械。
鏖战十余日,吴军成功的压制了城上守军的远程攻击,巨型抛石机和复式望楼都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基本弥补了地势的不利,和城上的守军打了个平分秋色。
陆逊建议孙尚香将望楼前移,进一步威胁守军,迫使他们对攻,增加消耗。城中威胁最大的就是抛石机,司马懿将这些抛石机藏在城墙后面,吴军无法找到抛石机的准确位置,也无法进行直接打击,如果能找到城中抛石机的位置,予以击毁,则城上的反击力量会大大消弱,就能建起更多的望楼,保持压制,掩护步卒进攻。
对吴国来说,物资的消耗不可怕,可怕的是伤亡。吴军行精兵策略,每一个士卒从入伍到真正上阵,至少要经过一年的强化训练,不是招来就能用的,一旦伤亡太大,短时间内很难补充。因此,每一个伤亡都必须有价值,任何时候都要避免无谓的牺牲。
孙尚香接受了陆逊的建议,召集众将议事,尤其是辎重营的工匠。望楼前移,更容易遭受打击,必须提高望楼的防护能力,减少损失。
话音未落,大匠莫择就蹦了起来,扯着嗓子大叫道:“三将军,你杀了我吧,我已经技穷了。”
第2349章 力不从心
人力有时而穷,这是很多工匠的感受。他们都是从各郡木学堂抽调来的精英,自诩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可是面对孙尚香、陆逊越来越高的要求,他们真心表示心累。
十五丈高的望楼还不满足,还要能在百步以内接受抛石机的打击,就算鲁班在世也无能为力啊。距离越近,抛石机的威力越大,只要调整射角,将石弹、泥包抛射到高空,什么样的望楼都承受不住。
军中诸将对工匠们表示同情。地利的影响真是太大了,孟夫子说“地利不如人和”就是一句书生气十足的空话,像城这样的坚城,就算人再和也不能飞上去,工匠们也无法打造出满足要求的望楼。
但他们谁也不吭声。没人愿意自己的部下冒着城上的箭雨、泥弹强攻,就算是脑子再笨,也知道这和送死没什么区别,真要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们会被讲武堂的先生敲着脑袋骂的。所以,即使同情工匠们,他们还是强烈的支持孙尚香、陆逊,要求工匠们再想想办法。
大帐里吵成一团,唾沫横飞,情绪激动的已经撸起了袖子,准备大打出手。
孙尚香也很挠头,不知该如何应对。莫择等人说得有理,这个要求的确过份,但她又不能不这么做,城只是牛刀小试,天井关才是真正的骨头。她既要攻城,又承受不起重大伤亡,只能逼莫择想办法。
一想到天井关,孙尚香就犯愁。城虽险,只是依山而建,还有三面可以围攻。天井关却是建在山谷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果没有有效的手段,似乎只有强攻一个选择。
王兄说过,凡是只有一个选择,通常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不到万不得已不可鲁莽,宁可再等等。
反复争执不下,孙尚香宣布暂时休会,渡河来到孟津大营,向孙策问计。
孙策倒是不急。他对孙尚香的困境早有心理准备。并州的地理决定了由北向南进攻容易,由南向北进攻难,历史上向来是易于割据之地,兴于并州,逐鹿中原的政权数不胜数,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李唐。
山地作战远比想象的困难。在大自然面前,人类的技术优势能起的作用有限,更多的时候还是靠整体实力进行长期对峙、围攻,逐步瓦解。别说是现在这点技术优势,就算是热兵器时代,阎锡山凭借地理优势割据山西几十年,苏联、美帝先后折戟阿富汗,都是他熟知的例子。
孙策也没多说什么,带着军师处到前线视察,参与讨论,要求他们拿出可行的建议。在亲眼见识了城的形势,这些平日里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军师、参军们有了切身体会。这些人大多来自兖豫青徐,见过山,却没见过太行山这么雄伟的山。站在山下,才真正意识到人的渺小,再次发言时自然多了几分谦逊。
有的人私下里感慨,早知太行山如此形胜,当初就不能同意三将军的方案。当时还觉得她的方案保守,现在看来还是太乐观了些,山地攻坚远比预想的困难,难以速胜,只能做长期围攻的打算。
就在军师处的军师、参军们大开眼界时,孙策收到了全柔、徐琨传来的消息,井陉、滏口陉都发现了异常的军事调动,并州军很可能会有行动,请求孙策派兵增援。冀州刚刚收复不久,新政施行第一年,百姓得到土地,士气正旺,就等着今年的收成,如果被并州军突入冀州腹地,破坏了秋收,新政的效果将大打折扣,更会影响到秋收后沈友部的钱粮供应。
孙策要求军师处提出解决方案。沮授不敢大意,召集所有的人员进行形势推演,分析各种可能。没等他们拿出结果,主持荆南事务的诸葛亮发来消息,刘繇率部侵入零陵郡,夺取了灵渠,有沿湘水而下,进入荆南腹地的可能。
一时间,军师处陷入被动,平日里总觉得胜在握,想灭谁就灭谁的青年才俊们忽然发现,吴国似乎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强,对手也没那么容易屈服。二十万大军部署在延绵千里的战线上,吞噬着吴国的血肉,却无法取胜。面对崇山峻岭、大河密林,他们无从下手,有力使不出。
“孤累了,就到这儿啊。”孙策说着,收起案上的文书,递给一旁的陆绩,站起身来,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发出惬意的感慨。“今天是十六,月色正好,有没有人愿意一起登山赏月?”
沮授、刘晔面面相觑,一时没反应过来。战事紧张,军师处都忙得晕头转向了,孙策怎么还有心思登山赏月?再说了,他累了?这儿最精神的就是他的,别人哪个眼圈不黑,哪个眼睛里没血丝?
这话他怎么说得出口?
见沮授、刘晔没有反应,孙策很失望。“你们都没兴趣?那算了,你们继续忙,我去找郭奉孝。”说完,起身就走。沮授、刘晔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沮授起身追了出去。“大王,臣陪你去吧。”
“好啊。”孙策笑笑。“难得公与也有这样的雅兴。”
沮授苦笑道:“大王,臣这几天也是焦头烂额,趁此机会散散心,调整一下思路。有大王在侧,说不定能指点一二,找到解决办法。”
“那你还是别去了,孤可不想坏了心情。”
孙策如此说着,却没有阻止沮授,两人一起出了大帐,一边走一边闲聊。刘晔收拾好文书跟了出来,远远地看着两人的身影,苦笑一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陆绩跟了过来,怀里同样抱着一摞文书,见刘晔发愣,笑了一声。
“仆射,习惯就好了。”
刘晔转头看看陆绩。“你们都习惯了?”
“当然,一阴一阳谓之道,大王依道而行,高处着眼,是以不迷不惑,不急不躁。”陆绩说完,微微颌首致意,迈着从容的步子走了。
刘晔的嘴角抽了抽,忍不笑“嗤”了一声,随即笑出声来,莫名的轻松了许多。他耸耸肩,转身向军师处的大帐走去,嘴里哼起了小曲。
孙策来到后营,还没进门,就听到一片欢笑声,隔着营栅一看,孙胜、孙捷正带着一群小伙伴们玩游戏,老鹰抓小鸡,孙胜做老鹰,孙捷做母鸡,一群半大孩子跟在孙捷身后,兴奋的尖叫着。孙策一眼看见曹植居然也在其中,却没看到曹彰,仔细一看,曹彰正坐在一旁生闷气,夏侯称陪着他,不知在说些什么。
“小的们……”孙策张开双臂,大叫一声。
“大王回来了,大王回来了。”一群孩子冲了过来,七嘴八舌的叫道。孙策哈哈大笑。第一次碰到这个场面的时候,他差点怀疑自己穿越到西游记里了。
“父王,我今天又打赢了。”孙捷伸手一指远处的曹彰,得意洋洋的说道:“他还是只会使蛮力,不是我的对手。”
“你又欺负新朋友。”孙策拧了一下孙捷汗津津的脸蛋。“打赢人不是本事,打服了才是本事。”
“打赢了他,他不就服了?”孙捷嘻嘻的笑道。
“我可没看出来他服你。”
“没事,多打几次就好了。”孙捷举起手,大声叫道:“我父王回来了,准备开饭了,都跟我去帮忙,不帮忙的没饭吃啊。”
“先去洗一洗吧。”孙胜说道。
“好,先去洗一洗,洗干净了才能吃饭。”孙捷大声说着,领着孩子们去了,就像指挥着千军万马。
沮授看得真切,抚须笑道:“大王子豪迈,将来必是一员猛将。”
“孤更希望他能成为一员大将。”孙策笑着,向曹彰和夏侯称招招手。夏侯称站了起来,曹彰却梗着脖子不动,夏侯称接连扯了他几下,都被他挣开了。孙策看得好笑,走过去,弯下腰,打量了曹彰两眼。“今天撑了几合?”
曹彰歪着头,看看孙策,半晌才闷声说道:“三合。”
“进步很快啊。”孙策直起身子,摸摸曹彰的头。“我觉得最多再有一个月,你就能和他打平手了。”
“真的?”
“真的。要是到时候你还是打不过他,我来教你,好不好?”
曹彰又惊又喜,站了起来,看看孙策,又看看夏侯称,咧着嘴傻乐,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夏侯称也很高兴,连忙教他道谢,曹彰如梦初醒,连忙向孙策致谢,欢天喜地的去了。
沮授好奇地看着孙策。“大王,臣有些好奇。你……真打算教此子武艺?他可是曹操的儿子。”
“你信不信,如果曹操肯降,孤不仅愿意教他的儿子,还可以与他共论治国之道。”孙策眯着眼睛,看着曹彰、夏侯称雀跃的背影。“曹操是个人才,孤愿与天下英才共致太平。”他停顿了片刻,又道:“十年前,孤曾与他一晤,畅谈天下大势,只可惜他当时一心想用伏弩射杀孤,没能听进去,否则不会有今日。”
“曹操想用伏弩射杀大王?”沮授吃了一惊。
想起那一幕,孙策不禁发笑,便把当时曹操为了解除他的疑惑,将七曜刀送给他的事说了一遍。沮授听完,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大王,臣也听说曹操好行险,大王须得谨慎才好。如今天下系于大王一身,益州危急,难保曹操不会铤而走险,再行刺客之事。且益州汉羌杂居,蛮风甚炽,好用刺客可是有史可查的,岑彭、来歙先鉴在前,不可不慎。”
孙策看看沮授,笑道:“多谢公与提醒。不过想杀我,可没那么容易。”
第2350章 外松内紧
沮授不以为然,但他没有强谏。一来这种事不归他负责,他没有强谏的义务;二来强谏往往没什么作用,不如等合适的时机再提。
进谏是一门学问,而且是书中不讲的学问。学问好不代表就知道什么时候该进谏,什么时候又该闭嘴。这样的例子他看得太多,也不想重蹈覆辙。
沮授随孙策入营,袁权正指挥几个婢女忙着安排饭菜,几个穿着朴素布衣的年轻女子正给孩子们分发餐具,曹彰正拽着其中一个妇人的衣角说着什么,听到孙策进帐的脚步声,转头看了一眼,伸手指了指。妇人走了过来,欠身向孙策施了一礼。
“罪妇谢过大王。得能大王教导,犬子何其有幸。”
孙策笑笑。“夫人客气了,阿彰有武,阿植有文,将来都会有出息的。”
“谢大王。”妇人说完,再拜,退了下去。她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有一丝谦卑,却不谄媚。沮授听了,很是惊讶。“这是……曹操的妾卞氏?”
“公与好眼力。”孙策看着卞夫人的背影,轻笑了两声。“是不是有点异族的感觉?琅琊有不少鲜卑人,这卞氏身上就有鲜卑血统。”
沮授一愣,连忙点头附和。其实他倒不是因为卞夫人相貌有些异族风情而惊讶,冀州的鲜卑人更多,而是没想到孙策会让卞夫人在这里做事,而且可以接触饮食。
“大王,这是不是……”
“不安全?”
沮授点了点头。他的确担心这一点,如果卞夫人在食物中下毒,那孙策可就太危险了。孙策入座,又示意沮授坐在他身边。袁权上前,亲自给孙策和沮授上了餐具,施礼问候,这才退了下去。借着其他人忙碌的机会,孙策指了指人群中的曹彰、曹植。
“杨修在长安,被法正软禁了一年,多亏卞夫人照料饮食,这两个孩子陪他解闷,亲近得很。如今杨修虽将他们母子掳了来,却不能亏待他们,以怨报德,非君子所当为。这两个孩子都是难得的人才,曹彰天生神力,将来必是良将,曹植天资聪慧,是个读书种子,另一个孩子曹丕稍逊一筹,却也是中上之资。有这三个儿子,她只是委屈一时,将来必是有福之人。”
沮授机敏,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连连点头。卞夫人只是一时受苦,迟早会恢复正常身份,将来还可能因为儿子出人投地,她当然不会做傻事,还要冒着毒死自己两个儿子的危险。虎毒不食子,她只是一个妾,就算曹操得了天下,继承人也是曹昂,和她的儿子没什么关系,为了曹昂毒死自己的儿子,是个人都不会这么干。
沮授有点明白了。孙策看似随意,其实防范得很严。
吃完晚饭,沮授陪着孙策出了大营,沿着山路,登上邙山。
暮色渐渐浓了起来,圆月初升,像玉盘一般挂在天空,月光透过树梢落在孙策、沮授的身上,斑驳如碎银。孙策没有提灯,提着马灯的随侍将士也离得远远的,沮授需要在他们经过时看清脚下的路,并记在心里,才不会走偏了。孙策却是走惯的,一边走一边与沮授闲聊。
“公与可知当年何行刺的事?”
“有所耳闻。何有幸,遇到大王,得免一死。”
“公与可能不知道,何被俘后,淮泗游侠儿如蛾赴火,前仆后继,军师处,当时还叫军谋处,联合义从营的典许二都尉张网以待,抓了几百人,几乎将淮泗游侠儿一网打尽,其中有不少人都是行刺的高手。如今这些人不是在各军任职,就是在武猛、武卫两营当值。”
沮授恍然大悟,哑然失笑。孙坚、孙策都有过遇刺的经历,孙策岂能对刺客不留心。他向来重视练兵,义从营既然有那么多精通行刺的高手,他不可能不利用。行刺和防刺自然是这些游侠儿研习的重点。有这些人保护,再加上郭嘉领导的军情处,行刺孙策的难度可想而知。或许暗中不知道有多少阴谋被阻止,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孙策轻声说道,声音在幽暗的林中飘忽不定。“不过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仅凭这些人,再多的保护也总有疏漏之时,孤还有更多的准备。公与,你猜猜,会是什么?”
沮授想了片刻,无声地笑了起来。“大王说的,当是人心。”
孙策哈哈一笑,摇摇手。“人心是孤想争取的,但是现在还不够。公与,你别忘了,如今各郡各县的郡尉、县尉,包括乡亭的亭长,大多是退役将士,他们都通晓一些常识,知道如何甄别良善,一旦发现有不对劲的人会逐级上报,所以孤不会担心那些真正的刺客,他们到不了孤的面前。”
孙策轻笑了两声,没有再说下去。沮授心领神会,孙策防范甚严,外人近身不得,可能对他产生威胁的人只可能来自亲近的人。这是没法防的,也不能宣诸于口,只能多加小心。对孙策来说,时刻保持神智清醒和充沛的体力就成了最后的保障,以他的武艺,一般人到了他的面前也不是他的对手。
“大王思虑周密,臣倒是多虑了。”
“公与关心,孤甚是感激。今天难得与公与同游,我们不说公事,说说闲话。”孙策走到一座空旷之地,负手远眺远处的黄河、太行。晚风习习,松涛阵阵,让他的声音多了几分苍凉和悠远。“公与,你心目中最理想的君臣相处之道是什么样的?”
沮授沉吟良久,感慨万千。其实这个答案就在嘴边,呼之欲出,根本不用多想,他只是以前没有意识到,也没想到孙策会有这样的气度,真能以身履道,而且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戎马倥偬之时都能张弛有度,放手让臣子处理事务,将来天下太平,孙策又怎么可能是一个揽权的君主?比起嘴上说要君臣共治,实际上却一意孤行的袁绍,孙策不知高明多少倍。
生逢乱世,能遇到如此开明的君主,是何等幸运。
“自胜者强。大王能自胜,自然民富国强。”
“民富国强。”孙策品味了一下沮授的话,欣然而笑。“能与公与志同道合,诚为幸事,只是辛苦诸君了。看着你们日夜操劳,废忘食,孤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孙策嘴上说着过意不去,脸上却看不出一点惭愧。沮授也觉得有趣,轻松了许多。“大王毋须如此,身在其位谋其政,这是臣等份内之事,否则岂不成了尸位之人。”
“如此甚好,有诸君相佐,孤就心安理得地垂拱而治了。”
君臣相视而笑。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话题还是不可避免的回到了公事上。有了前面的交心,沮授也放下了负担,敞开心肺。他之前担心的是战事拖延不决,消耗太大,有可能拖累整个形势,希望孙策能够积极主动一些。现在得知孙策是有意放权,固然是求之不得,但他的担忧并没有因此消除。
“大王,垂拱而治固是圣君所为,只是事急从权,眼下战事紧张,大王垂拱是不是早了些?”
孙策思索片刻,没有回答沮授的问题,反问道:“公与,若是攻取城不利,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将士伤亡,钱粮空耗,士气受挫,民心也可能动摇。”
“天下形势会逆转吗?”
沮授抚着胡须,摇摇头。“这倒不至于。臣虽愚钝,亦知大王所行乃是正道,或有波折,却是大势所趋,非人力可回。只是……若大王能居中主持,可能会更顺利一些。”
“公与,令郎今年多大了?”
“二十有五。”
“你是哪一年开始让他自己玩耍嬉戏,不再过多插手的?”
“五六岁吧。”
“吴国建国已经六年了。”孙策转过身,慢慢往回走。“就目前而言,我觉得你们也能胜任,毋须孤多事。不管什么事,开始总会有点手忙脚乱,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他笑了两声,又道:“现在适应了,以后才能做大事,公与以为然否?”
沮授已经明白了孙策的意思,也觉得孙策的考虑有道理。既然要臣君各司其职,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吴国由守转攻,城只是他们要面对的第一个困难,将来的困难只会越来越大,不趁着这个机会让各府寺熟悉、磨合,更待何时?什么事都指望孙策来做决定,习惯一旦养成就难改了,最后还会走向君主大权在握的老路,即使孙策主观上没有这样的打算。
“大王高瞻远瞩,臣望尘莫及。”
“公与也不必谦虚。论大势,孤略胜一筹,具体事务却还是需要诸君并力。你我君臣各司其职,各用其长,共建太平,为后世子孙做个榜样。百年之后,可无愧于心,无愧于世,无愧于后人,岂不美哉。”
沮授连连点头,笑道:“那臣就附凤尾了。”
“公与就算是凤尾,也是凤尾上那几根最耀眼的凤羽之一。不过,孤还是希望你们能成为凤冠,没有你们这些当世俊杰为饰,孤这凤头可就秃了,不好看啊。”
沮授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朗朗,从未如此开怀,如此畅快。
第2351章 黑山张燕
城战场的形势提醒了所有人,尤其是军师处,他们回过头来,重新审视当前形势,进行战略调整。
与之前相比,最大的变化就是不再那么乐观,也不再指望速胜,原本五年内荡平天下的计划调整为十年,具体到城,则将强攻变为围困为主,强调练兵的功能,以让将士们熟悉演练真正的山地作战为目的。
与此同时,一向不入军师处法眼的黑山军也被纳入考虑,这些来自中原的军师、参军们开始认真考虑黑山军的利益诉求,以便发挥他们的作用。黑山军也许战斗力一般,对地形的熟悉却无能及,用得好,可以收奇兵之效。
荆州战略的调整也是重点。军师处提出两个方案:一是周瑜撤回荆州,一是孙翊移驻江南。这两个方案各有优劣,支持者相当,都送到了孙策面前,由孙策决断。
孙策选择了后者,调孙翊移驻江南,迎战刘繇,并对战术部分做了一定的调整,不以击溃刘繇为目的,而是稳住荆南大部,在不影响周瑜部钱粮供应的前提下以守代攻,挡住刘繇即可。孙策认为,刘繇虽然久经沙场,但他的部下实力有限,又是异地作战,战斗力不会太高,调周瑜回来是杀鸡用牛刀,不如让孙翊去练练手。杜畿调作凉州刺史,荆州还缺一个刺史,正好让钟繇兼任一段时间。
钟繇不可能总做孙翊的军师,在孙策的计划中,他是第一任御史大夫的人选之一。原本这个荣誉是要给杜畿的,但现在情况有变,杜畿转任凉州刺史,可能未必赶得上第一任御史大夫的任期,而钟繇年龄大了,按照吴国的规矩,他等不到第二任。
综合了各方面的因素后,孙策做出了决定,召来了孙翊和钟繇。
孙翊这些天一直在准备益州的攻略,荆南的重要性,他一清二楚,不用孙策多交待。他拍着胸脯向孙策发誓,一定尽心尽职,完成任务。
孙策没和孙翊多说什么,倒是和钟繇详谈了一番,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得知自己被内定为第一任御史大夫,钟繇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他知道孙策不能漠视汝颍系的存在,可是这个机会能不能落到他的手中却不好说,毕竟他的年龄没有优势,指望孙策为他一个人破例似乎不太可能。现在好了,他今年五十二,就算三年后就任御史大夫,六十岁致仕,他也可以做满一任,将来再进国是院或者翰林院,此生完美。
钟繇不像孙翊那么喜形于色,云淡风轻地向孙策行礼。
孙策对孙翊、钟繇说,钟繇兼任荆州刺史后,事务会比较多,未必能及时为孙翊出谋划策,所以他将调诸葛亮为孙翊的军师,协助钟繇处理具体的事务。诸葛亮为人谨慎,熟悉军师处的做事流程,应该能胜任这个工作。只是诸葛亮少年心性,可能会要求过高,孙翊一定要有心理准备。
孙翊连声答应。他知道诸葛亮和陆逊一样,都是孙策看重的才俊,陆逊做了小妹的军师,诸葛亮成了他的军师,这是王兄对他们的殷切期望,他可不想辜负了。
很快,孙翊与钟繇起程,赶往襄阳。
与孙策同游之后,沮授找机会与刘晔谈了一次,将孙策的意图和态度转告刘晔。
刘晔和沮授一样,一方面惊叹于孙策的气魄,一方面又觉得肩上责任重大。军师处是为孙策出谋划策的,孙策承担得越少,他们的负担就越重。权力固然让人着迷,责任却也是重如泰山。如果他们工作不力,不能圆满的完成任务,最后还要依赖孙策的决断,不仅是他们的耻辱,更是所有士大夫的耻辱。
反复商议后,两人召集军师处的全体人员开会,对军师处的工作提出了调整,明确当前的任务重点,提出改进工作方法,提高工作效率的要求,再次投入紧张的工作之中。
军师处热情高涨,军情处也不甘落后,郭嘉派出信使远赴黑山,与张燕取得联系,希望能和张燕面谈,共商大计,具体地点由张燕定,河内也行,黑山也行。
半个月后,张燕赶到孟津大营。
张燕中等身材,消瘦矫健,虽然年逾五旬,须发花白,满面沧桑,犹不失豪迈之气。见到郭嘉的第一面,不等郭嘉说话,他先深施了一礼。
“蒙吴王不弃,祭酒相邀,荣幸之至。”
郭嘉笑嘻嘻的还礼,邀张燕入座。得知张燕亲至,他也亲自迎接,在黄河边设宴,为张燕接风。张燕不是一个人来的,除了他的儿子张方,还有跟随他多年的旧部约三百多人,都是身经百战的悍卒。郭嘉知道张燕心有疑惑,索性大方一点,让张燕始终在这些人的视线以内,免生猜疑。
“大帅老当益壮,令人羡慕。”
张燕摇摇头,苦笑道:“山中辛苦,我等盼吴王恩泽多年,如今总算得偿所愿,故而祭酒相邀,我便冒昧前来。唐突之处,还请祭酒见谅。”
郭嘉哈哈大笑。张燕的话半真半假,山里苦是真的,他们盼吴王却是假的,张燕之所以亲自来,是他没有其他选择了。冀州在推行新政,河内也在推行新政,可是这些都和黑山军无关。如果张燕再不来,等吴军拿下并州,黑山军就只能在山里待一辈子了,连白波军都不如。
“能得大帅相助,并州可取。大帅,我能否问一句,黑山军现在还有人,多少可战之士?”
“还有男女老少二十余万口,战士三万余人。”
郭嘉摇了摇羽扇,无声地笑了笑,看向张燕身后的张方。几年不见,张方也老了很多,黝黑的面庞,杂乱的胡须,明明还不到三十,看起来却像四十出头。见郭嘉看过去,张方挺直了腰杆,咧嘴一笑,点头向郭嘉致意。
郭嘉还礼。“少帅别来无恙?”
“多谢祭酒关心,我好得很。”
“听说少帅屡立战功,如今已经是黑山军真正的少帅了,可喜可贺。”
张方揪着胡须,哈哈一笑,露出几分自得。自从上次与孙策见面,见识了真正的精锐后,他这几年一直以孙策的练兵方法训练自己的部下,平时也注意收集相关的资料,如今他的部下算得上黑山军的精锐力量。即使没有张燕之子的身份,他也是黑山军中屈指可数的大将。
“少帅麾下有多少人?”
“三千有余。”
“黑山军中能和少师麾下精锐相当的有多少?”
张方得意地笑笑,刚准备说话,张燕横了他一眼。“不成器的东西,祭酒面前哪有你说嘴的份。你的部下也就是在山里称雄,在吴军勇士面前什么也不是,还是别丢人现眼了。”
张方恍然惊醒,没敢吱声,讪讪地笑了笑。张燕向郭嘉拱手致歉。“山里人,没见识,让祭酒见笑了。”
郭嘉笑语盈盈,没接张燕的话题。很明显,张燕虽然来了,却没有任人宰割的打算,还想凭着手中的武力讨价还价。价钱当然可以谈,但不能漫天要价。
“大帅谦虚了。吴王感于大帅诚意,愿投桃报李,支持大帅一批甲胄,故而嘉冒昧相询,只是想知道需要准备多少,并无他意。想必大帅也知道,我吴国甲胄天下第一,想得到的人不在少数,南阳黑市一套甲胄能卖到三五十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是有人知道大帅得了这些甲胄,起了歹心,要来强取,我们的一片好意却害了大帅,岂不可惜。”
张燕疑惑地看着郭嘉,不敢断定郭嘉是真是假。吴国的甲胄的确难得,想得到的人很多,他也是其中之一,但他不觉得孙策会这么大方,一下子送他几千套。他觉得郭嘉就是想刺探他的虚实。
“多谢吴王赐甲,黑山军虽然精锐有限,却也不是什么人都敢来抢的。”张燕淡然笑道:“就算袁绍在时,也是我们抢他的时候多,他抢我们的时候少。”
“大帅,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你们除了粮食,有什么能让袁绍心动的?就算是粮食,袁绍也不过是就地取食,图个方便,并不是离开了你们的粮食就活不下去。”
张燕很尴尬,恼羞成怒。“请祭酒放心,只要吴王慷慨,别说几百套甲胄,就算是几千套、几万套,我们也保得住。”
郭嘉盯着张燕,笑而不语。张燕被他看得不自在,眉头渐渐蹙了起来。就在他浑身不自在,想要发作的时候,郭嘉笑笑,收回目光。“大帅,莫怪嘉放肆,实在是有不得己之外。吴王所赠之甲胄并非最新的,而是之前的产品,比起现在的甲胄重一些。我是担心,黑山军将士久在山中,饮食不周,体力不足,穿上这些甲胄跑不动,不仅不能提高战力,反倒成了累赘。”
他摇摇羽扇。“不如这样吧,我取几套甲胄来,让你的部下试一试,只要他们能穿着这样的甲胄,在一个时辰内跑完二十里,还能站着说话的,有一个我们送一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