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2章 本性难移
井陉,抱犊山。
孙权按着刀,站在山坡上,远眺太行,眉头紧皱,不时地颤动一下。一旁的吴奋看得真切,笑道:“仲谋,还想着攻井陉关的事?”
孙权没吭声。他不太明白吴奋为什么这么开心,难道是因为父亲孙坚受伤,舅舅吴景成了交州主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吴奋也太容易满足了。
见孙权没反应,吴奋有点尴尬,摸摸鼻子,转头看向一旁,佯作查看地形,免得被孙权看破他的心思。
吴奋原本在吴夫人身边,一直盼着有机会随大军出征,这次孙权成了中军都尉,吴夫人觉得他武艺不错,又是自家亲戚,信得过,让他做了孙权的亲卫将,统领装备最精锐的亲卫,保护孙权的安全。孙权出营查看地形,他就得寸步不离的跟着,以免出现意外。如果攻井陉关,他很可能就是先登,那可是九死一生。好在井陉关是天险,孙权看了几次之后,只是摇头叹息,一直没提攻城的事。
看来交州受挫之后,孙权还是吸取了教训,不敢再轻举妄动。
“咦,元兴,那是谁?”孙权忽然说道。
吴奋转身,顺着孙权的目光向前看去,只见远处的山脚下有一支队伍,人数不少,全是骑兵,旌旗招展。只是离得太远,他也看不清是谁的将旗。“会不会是陈叔至?”
孙权觉得有可能,脸色又有些不太好看。这次出征,全柔大部分的注意力都用在他的安全上,而不是想方设法攻取井陉。只要发现他离营,全柔就会派陈到或者文丑带着骑兵来保护他,以防遭到张飞或者张的游骑袭击。开始他很感激,时间久了便有些厌烦,这会让人觉得他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连自己的安全都无法保证。
孙权忍着不快,转身下山。他不愿意在吴奋面前表现出对全柔的不满,一来全柔也是好意,二来他不清楚吴奋会不会将他的反应报给兄长孙策。如果孙策觉得他不够沉稳,或者不识好歹,他可能会失去这个立功的机会。
吴奋跟了上来,又招呼散在四周警戒的亲卫跟上。这时,前面路口的亲卫忽然发出信号,让他们原地待命,不要下山。孙权和吴奋都有些奇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过了一会儿,有人沿着山路爬了上来,身材高大,健步如飞,却不是孙权的亲卫,而是关羽。
孙权愣住了,半晌没反应过来。犹豫间,关羽已经走到他的面前,双脚站定,说话之前先理了一下胡须。“都尉,大王来了。”
孙权心中一紧,眼神缩了缩。他不喜欢关羽这副居高临下的神态。不就是一个降将么,他已经不是中山国的领军将军了,只是王兄身边的一个侍从骑士,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他很快将关羽抛在一旁,考虑起孙策的来意。孙策不是在卢奴么,怎么突然来了井陉。
难道他要亲自攻井陉?
孙权一边想着,一边整理了一下衣甲,同时考虑着待会儿怎么向孙策解释他在这里的原因。孙策出现在这里,应该见过全柔了,也知道他没有向全柔报备,也许会指责他轻脱,不够谨慎。
见孙权沉默不语,关羽很不高兴,也没兴趣搭理孙权,自顾自的站在路边,打量着周边的地形。当年杀人逃难时,他曾经过这里,对这里的地形还有点印象。
过了一会儿,孙策带着郭武几人上了山。孙权、吴奋上前行礼。孙策看了孙权一眼,又看看吴奋,扬扬下巴。“仲谋,带我去看看形势。”
“喏。”孙权跟上,侧身引着孙策向前。
吴奋刚准备跟上去,却被郭武拽住了。郭武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示意吴奋站在原处,自己也没有继续向前,看似随意而立,却守住了山路。吴奋见状,心中不安,没敢多说,静静地站在一旁。
发觉吴奋等人没跟上来,孙权也有些意外,下意识地看了孙策一眼,却见孙策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端倪。孙权心中疑惑,却佯作不知,领着孙策上了台,就在刚才他站立的地方。
孙策停住站定,目光一扫四周。“你来过这里几次了?”
“记不清了,有七八次吧。”孙权说道:“这里地势好,居高临下,看得比较清楚。”
“安排了几处警戒?”
“也有十来处吧。”孙权指着四面的山头,详细解说了一遍。他知道自己外出查看地形会有危险,所以做了充足的准备,如果有敌人靠近,他有足够的时间撤离。
孙策听完孙权的解释,点了点头。“外松内紧,胆大心细,仲谋,你进步不小。”
孙权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嚅嚅地说道:“大王谬赞,臣愧不敢当。”
“看了这么多次,有什么收获?”
孙权眼神微闪,沉吟片刻,咬咬牙。“臣以为,若想守住常山,必须夺回井陉关,哪怕只是东关也行。若是让井陉完全掌握在张飞手中,进出如意,我军非常被动。时间久了,必然疲惫,难免有失。若能夺回井陉,双方据险而守,势均力敌,张飞所需的粮草辎重需要从太原运来,而我军背靠冀州,辎重运输方便,更有优势。”
“你打算怎么攻?”
孙权抿着嘴,半天没说话。如何攻取井陉,他向全柔提过建议,但是全柔觉得太冒险,不同意。因为只是口头建议,而且他也没有坚持,所以没有写成书面报告。现在孙策突然出现在这里,他怀疑是全柔做了报告,孙策担心全柔管不住他,亲自赶来阻止。
“大王,全将军……没有提及臣的计划吗?”
“你向全柔提过一个计划?”
见孙策不知,孙权松了一口气,点点头。“臣口头建议过,但是被全将军否决了,便没有再提。”
“说来听听。”
“喏。”孙权应了一声,用脚在地下划拉了一下,然后捡起一个石子,在地上划了一个草图,解释起自己的想法。
井陉地名其如,是一个盆地,四面高,中间低。井陉关在盆地东的隘口,就是抱犊山和莲花山之间,分作东西两关,东侧的叫土门关,又叫东关,西侧的叫井陉关,又称西关、故关。这两座山虽然不算太高,却很陡峭,而且树木繁茂,无法通行,只有几条羊肠小道可达山顶。比如说这抱犊山就只有山南、山北各一条小路,孙权他们就是沿着山北的小路上来的。
直接进攻井陉关不太可能,但井陉盆地的其他方向还有通道,可以迂回到井陉关后,切断关中守军的退路,截住从太原方向来的援军,等关中粮食耗尽,井陉关自然易手。
孙策越听越不舒服。孙权这个方案透着浓浓的一厢情愿。他是想两面夹击,却不想想自己也可能被人包了饺子。井陉关为什么建在井陉盆地的东侧,而不是建在更稳妥的西侧西侧山中也有一个关,是战国时中山国所建,只是规模比较小,唐时扩建,改名娘子关就是因为迂回进入井陉盆地的路难走,风险太大,要么是被对方据险而守,拦住去路,要么是被对方诱入盆地,切断后路,瓮中捉鳖。
“短时间内能对地形熟悉如斯,着实不易。不过行军作战,只知道地形还不够,对手呢?”孙策耐着性子,又问道。
得到孙策夸赞,孙权有些兴奋,声音也高了起来。“张飞匹夫之勇,不足为虑,张虽然善战,却是降将,难以自主。更重要的是他们所领皆是骑兵,登高涉险,阵而后战,非我江东子弟兵对手。况且中山新亡,刘备遁逃,关羽被俘,中山残部士气低落,人心惶惶,岂能久战,必一击而溃。”
孙策眉心微蹙。孙权的自信有些莫名其妙,居然会认为张飞、张心无斗志。就算张飞还没有大放光芒,张却已经是河北数得上的名将,素以机变著称,怎么会如此无能。再说了,如果他们没有斗志,何不直接退守山中关隘,非要冒险留在这里?
孙策忍着失望,提醒道:“仲谋,张就是河间人,你了解的地理,他可能都了解,甚至比你更清楚?”
听得孙策语气不对,孙权像是被泼了一盆凉水,满腔的兴奋化为乌有,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他低了头,自嘲的笑了两声。“当然,他是河北名将,臣岂能和他相提并论,所以全将军不同意,臣也没说什么。这不是大王问起么,臣不敢不说。”
孙策越发不快,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若是全柔不反对,我也可以给你这个机会,由你来拟定计划,你有把握能通过军师处的质询吗?”
孙权咂了咂嘴,笑了两声,用脚抹去了地上的草图,却一言不发。他知道这个方案风险很大,不可能通过军师处的质询,所以他连写成书面报告的想法都没有。明知不可能,何必自取其辱。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收到孙权的冀北方略,孙策原本还觉得孙权态度端正,大有进步,现在看到孙权的见孙权固执依旧,孙策也没了再说的心情。
他沉默良久。“仲谋,阿翁……伤重不治,已经去了。”
第2263章 分道扬镳
孙权身子一震,晃了一下,随即又稳住了。他慢慢走到一旁,扶着一块大石,慢慢地坐了下来,眯起眼睛,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紧紧的据着嘴唇,一言不发,脸色灰败。
“阿翁英灵不远,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
孙权转过头,却垂着眼皮,不敢看孙策的眼睛。“王兄……想听我说什么?”
孙策恨不得一脚将孙权踹下山去,但他还是忍住了。他走到孙权身边坐下,伸出手臂,揽住孙权的肩膀。“仲谋,人都有年轻的时候,都有犯错的可能。犯了错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吸引教训,重蹈覆辙。战场凶险,岂能不慎?阿翁不幸英年早逝,我不想你再有什么意外。”
孙权弓着腰,双手捂脸,头埋在两膝之间,无声的抽泣起来。孙策抚着他的背,无奈的叹息着,静静地等着孙权开口。常言道: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收到辽东生变的消息时,孙策就觉得还会有事发生,果不其然,他很快就收到了交州传来的消息。华佗没能救回孙坚的命。孙坚在病榻上苦熬了几个月,最终还是走了。
直到死,孙坚也没有说战事的经过,他只给孙策留下一句话:让孙权远离战场。
孙策收到了孙坚的遗书,却无法执行。孙坚咽气之前已经虚弱得无法执笔,这封遗书是由韩当代笔,没有其他证人。基于吴夫人对韩当的一惯不满,这封遗书怕是得不到吴夫人的承认,更不会得到孙权的承认。他当然可以强行将孙权驱离战场,无须动用孙坚的遗书,可是这么做,无法解开孙权的心结,只是将矛盾埋得更深而已。
辽东生变,太史慈无法西进,他要亲自收复幽州,但他放心不下孙权,放心不下冀北,他要确认孙权有能力稳定冀北。收到孙权的冀北方略草案时,他觉得孙权有进步,所以亲自赶来,想听听孙权的详细方案,再点拨点拨他,帮他顺利通过军师处的质询。可是一到大营,听全柔说孙权擅自出营查看地形,他就有些不满,现在听完孙权的方案,更是大失所望。
孙权很努力,但他心态不对,不仅没有改变,反而变本加厉。
他现在只有最后一个希望:如果孙权能够因为孙坚的去世有所触动,说出交州战事的真相,勇敢的面对现实,他就再给他一个机会。如果孙权不肯说,不肯面对,那就怨不得他了。
一个不肯醒的人,是叫不醒的。
“交州七郡,产粮最多的是南海、交趾。”孙权慢慢抬起头,掏出手绢,拭去脸上的泪水,慢慢地开了口。“南来北往的商人大多取道番禺,南海的粮食消耗很多,剩余有限。中原战事激烈,需要的粮食越来越多,南海无法满足,交趾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孙策点了点头,没说话。
“况且龙编是州治所在,一直控制在士家兄弟手中,对我们掌管交州非常不利。阿翁本想用兵强取,只是苍梧、合浦未定,无法大举西进,便请张长史出面与士燮联络,希望能说服士家兄弟,放弃刘繇、高干,与我们结盟。前前后后大概谈了两年,士家兄弟总算松了口,只是要求阿翁亲自去龙编面议。我担心有诈,便与阿翁商量,由我先行,他率领水师进驻海滨,等我和士燮谈妥了,他再和士燮见面。”
“阿翁答应了,担心有危险,还派韩义公率亲卫骑随行护卫。他本是一片好意,却没想到一进城,韩义公就与士燮发生了冲突,双方白刃相向,死了人,士家兄弟翻脸,将我们困在驿馆……”
孙策打断了孙权。“什么样的冲突?”
孙权犹豫了好一会儿。“有人说韩义公以色侍人。”
“就这件事?”
“还有,他们进而攀扯上我们父子兄弟,污蔑我们父子兄弟都是好色之徒,就连小妹都未能幸免,而且说得……更加无耻,那些话,我都不好意思说。”
孙策眉头紧皱。“后来呢?”
“我们被围之后,阿翁大怒,溯水而上,打算强攻龙编,中了埋伏,遭受重创。”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既然如此,你为何一直不肯说?”
“我是主使,谈判失败,我要负主要责任。况且我也有失察之处,如果能早点发现挑衅韩义公的人是刘繇的使者,也许就不会中计,就算中了计,也不会轻举妄动,发生流血事件,以至于不可收拾。”孙权懊恼的捶着脑袋。“我以为张长史已经和士燮谈好了,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一点准备也没有,乱了阵脚,被那些蛮子当傻子耍,实为奇耻大辱。”
“你不愿意面对军师处的质询,所以宁愿自己背着?”
“为尊者讳,事涉父兄清名,我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张长史又是徐州名士,若是声誉受损,可能会影响派系平衡。至于我……”孙权自嘲地笑了笑。“有覆辙在前,再多一次也没什么,王兄总不会杀了我,最多从此赋闲,做个富家翁。”
孙策点点头。“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韩义公。”孙权哼了一声:“至于他有没有对阿翁说,又是怎么说的,我就不清楚了。”
孙策端坐着,双手抚膝,看向远处。良久,他对孙权说道:“仲谋,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先回吴郡,为阿翁操办丧事,然后我们兄弟一起去交州,和士家兄弟论论理。”
孙权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失落。“王兄不回去吗?”
“当然要回,只是会迟一点,我要先安排幽州的事。北方不安,如何南下?”孙策起身,拍拍孙权的肩膀。“仲谋,我不在吴郡,你便是最长,家里的事你要担起来,不能总让阿母操心。”
孙权大喜,欣然领命。
土门关城楼。
张飞扶着城垛,看着那匹缓缓而来的大宛骏马,看着马背上那个伟岸的身影,不知为何,鼻子一酸。他知道,传闻已经成真,关羽再也不会为刘备效力了。
虽然不知道吴王是怎么做到的,但他却一点也不意外,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将军,要不要……”关都尉凑了过来,看看城下的关羽,咽了口唾沫。
张飞转头看着关都尉。“你想干什么?”
“我……”关都尉见张飞眼神不善,识趣的退了下去。他其实并不认识关羽,只是觉得这马匹很不错,如果用冷箭射杀关羽,将这匹马夺过来,是一个不错的礼物。
关羽来到关城下,勒住坐骑,大声说道:“益德,故人重逢,何不出城一叙?”
张飞叹了一口气。“云长兄,若是叙旧,如今各为其主,怕是不便。若是交战,我自认不是云长兄对手,不敢出城,还请云长兄恕我不能尽地主之谊。”
远处的关都尉一听,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来人是关羽?
关羽放声大笑,张开双臂。“益德,你看,我连兵器都没有带,并非与你交战。至于叙旧,你我兄弟,平日里说得够多了,何必惺惺作态。今日我来,是奉吴王之命。”关羽说着,转身一指远处的队伍。“益德,吴王有几句话想对你说,你可愿出城一见?”
张飞抬起头,看向远处,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惊讶不已。看到关羽的第一眼,他便觉得奇怪,关羽身上的衣甲不像是他这个级别将领的款式,却有些眼熟,仿佛是孙策身边侍从骑士的甲胄。他不太敢相信,关羽投降孙策,领军将军自然做不成了,却不至于做普通一卒,还以为是什么新款,远处的骑士都是关羽的部下。此刻听到关羽说孙策就在那里,他意识到一个他之前不愿意相信的事实。
关羽成了孙策身边的侍从骑士。
这怎么可能?张飞呆若木鸡,半天没说出话来。见张飞一动不动,关羽也没有强劝,大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代吴王转达。幽冀平定,吴王尽据关东膏腴之地,半有天下,形势已明,还望益德莫作无益之斗,他虚位以待,愿与益德共平天下,建不世功业。”
张飞回过神来,放声大笑。“云长兄,莫非他的侍从骑士还有空缺?”
关羽脸一红,有些恼羞成怒。“玄德望风而逃,中山已亡,益德亦成丧家之犬,妻儿为人所虏,如今困守关中,进退不得,欲为侍从骑士而不可得,又何必大言?父母祖茔,你都不顾了吗?”
张飞的笑容嘎然而止。他沉默了良久。“既为玄德驱驰,便顾不得太多了。云长高义,想必不会不顾,拜托云长了。”
关羽哼了一声:“你的家人,还是你自己照顾吧。益德,你好自为之。”说着,拨转马头,缓缓离去。张飞暗自叹息,一抬头,却见远处的队伍中驶出几辆大车,直向关城而来。张飞忽然明白了什么,心中一阵激动。他将身体探出城墙,大声说道:“云长兄,大恩不言谢。他日再见,你我痛饮三百杯。”
关羽举起手,摇了摇。“一言为定。”
第2264章 意外收获
孙策返回大营,召集全柔等人议事,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孙坚去世,他们兄弟要回吴郡操办丧事,冀北的事交给全柔、文丑,孙策又调崔琰为参军,协助全柔处理军务。崔琰曾协助沮授处理相关事务,熟悉军事,又有意转为武职,孙策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全柔有点意外,却也没多想。孙坚去世,孙权理当回去奔丧,这没什么好怀疑的。
调整完常山的事务,孙策带着孙权返回中山,随即安排他起程,先一步赶回吴郡。
孙权离开的第二天,孙策召集众将军议。面对军师处的几十名军师、参军,以及中军各营都尉以上的将领,沮授拿出了他的计划。沮授没有局限于冀北,也没有局限于幽州,他将目光投入了整个北疆,连同并州、凉州都考虑在内,而且以并州为中心。
沮授认为,冀北在地势上处于不利地位,即使夺回井陉也无法翻越太行,进攻太原。最好的办法是由幽州进入并州,先取雁门,再由雁门南下,威胁太原身后。
毫无疑问,战马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战略资源之一,控制了草原,就控制了战马。没有了战马,就算刘备占据并州也无力东进、南下,最多凭借地利自守。
在这一点上,他有切身感受。因为一直没能真正控制幽州,袁绍、袁谭得不到足够的战马,骑兵越来越弱,最后被刘备压制,直至魏亡。
抢占并州北部还有一个重大意义:遏制胡人。胡人逐水草而居,幽州、并州北部,一直到凉州,都是胡人赖以生存的牧场。窦宪出征讨伐北匈奴,勒石燕然以来,朝廷放松了对胡人的警惕,坐视匈奴人、鲜卑人壮大,他们不仅占据了缘边诸郡,而且深入塞内,如今并州的雁门、西河、上郡都被匈奴人占领,至于五原、云中就更不用说了。黄巾大乱的时候,匈奴人轻易就能突入河内。如今匈奴人被贾诩打残了,鲜卑人实力犹存,如果不加以遏制,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卷土重来。
抢占水草丰美的牧场,将他们赶到大漠深处,可以从根本上控制他们的发展。
至于井陉,并不需要担心,刘备刚刚逃到河内,能不能在并州立足都是问题,短时间内不可能有实力出太行,从太原运粮食来也太浪费,用不了多久,张飞就会将主力撤回太原,留下少量步卒守井陉关,主动出击的可能性不大,到时候再考虑夺取井陉,难度会小很多。如果逼得太紧,朝廷感受到压力,反而可能让刘备进驻并州,加强并州的力量。
经过激烈的讨论,沮授的计划顺利通过了质询,却没能得到最高等级的评价,只是优级乙等,理由是计划的规模太大,变数太多,可行性受到影响,最后能否如愿执行,谁也不敢说。越是宏伟的计划越是如此,刘晔的冀州方略都出现了意外没有估计到刘备会不战而走,围歼刘备的计划刚刚展开就失败了,沮授的这个计划比刘晔的计划还要复杂,变数更多。
参与计划拟定的崔琰有些失望,觉得以汝颍系、淮泗系为主的军师处故意刁难沮授。沮授却没什么感觉,平静地接受了结果。
孙策随即传书沈友,命他移驻涿郡,负责由幽州西进,进攻太原的战事。如今战线已经推进到河内,青州不会再有大规模的战事,沈友留在青州也没意义,不如到草原上来试试身手。
这个任务原本是留给太史慈的,但辽东生变,太史慈脱不开身,他本人又要回去处理孙坚的丧事,不能久留,只能便宜了沈友。为了加强沈友的骑兵力量,孙策又传令太史慈,罢免公孙度的度辽将军之职,降为偏将军,转到沈友帐下听令。度辽将军一职将由阎行接任。
一切安排妥当,孙策率领水师东下。再不走,水水量减少,大型楼船就走不了了。
出发之前,孙策召见了关靖。
关靖献城投降之后,一直没有得到安排。得知孙策召见,他不敢怠慢,立刻赶来了。楼船整装待发,孙策在飞庐上接见关靖,备好了茶和点心,请关靖入座。
关靖心中忐忑,坐在孙策对面。
“元安,追随刘备几年了?”孙策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推到关靖面前。关靖躬身致谢,双手捧着茶杯,想了想。“初平六年末,公孙伯战死,快六年了。”
“这六年如何?”
关靖苦笑。“才疏学浅,苟且偷生罢了,不敢有所奢望。”
孙策笑笑。他知道关靖这几年过得不怎么好,尤其是逢纪入幕之后,他基本就淡出了刘备的视野。这个人出身一般,有点学问,算不上太好,在公孙瓒麾下还算人才,与逢纪相比差得太远了,不论是名声还是能力都不够。
“听伯嗣说,你做事严谨,遵循法度,有法家之风?”
关靖苦笑着摇摇头。“公孙将军谬赞,愧不敢当,只不过一介酷吏而已,哪里有什么学术可言。”
孙策沉吟了片刻。“孤想委任元安为冀州刺史,不知元安意下如何?”
“岂敢,岂敢。”关靖下意识的谦虚了两句,忽然意识到不对,惊讶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孙策。孙策笑而不语,过了片刻,关靖才意识到自己失礼,连忙收回目光,放下茶杯,躬身道:“大王错爱,靖感激在心,只是……”
“你不要急着推辞,待孤说完,再做决定不迟。”孙策摆摆手,示意关靖稍安勿躁。关靖连连点头,心脏却还是不争气地猛跳。他万万没想到孙策会委任他做冀州刺史。冀州是大州,实力远在兖州、青州、徐州之上,又是对并州作战的前线,这样的重任应该由亲信担任才对,怎么可能落到他的肩上。
孙策解释了一下刺史职责的变化。在吴国的体制中,刺史只负责监察,不兼管军事或者行政,但是有权征辟掾吏,也算是大权在握。冀州世家、豪强多,民风又与中原不同,他需要一个熟悉民情,又有一定手段的人来监管冀州,而关靖就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刺史不好做,会得罪很多人,元安如果不想坏了名声,孤也不勉强,安排你其他的事便是。”
关靖其实也想到了这一点。刺史不好做,尤其是冀州的刺史不好做,孙策让他做冀州刺史有拿他当刀使的嫌疑,即使如此,他还是很感激。孙策愿意拿他当刀,至少说明在孙策眼里,他还有可用之处。他如果能胜任,以后的前途就不用愁了。万一孙策过河拆桥,卸磨杀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一个再降之臣,他还能指望什么?公孙续对他降刘备的事耿耿于怀,如果没有官职在身,就算他想做个普通百姓也没那么容易。
“愿为大王效劳。”
“那太好了。”孙策又道:“还有一件事想请教元安。”
关靖笑了。“大王是说刘修吗?”
孙策点点头。关靖也是个聪明人,不难猜到。他留着刘修,也是想给关靖一个表现的机会,否则任命他为冀州刺史很难服众。关靖也清楚,主动请缨,去渔阳劝降刘修。
孙策很满意,举起茶杯,向关靖致意。“祝元安马到成功。”
楼船起程,顺水而下,两日后到达易县。
甘宁赶来拜见,随行的还有新降的渤海太守臧洪和主簿韩宣。他和步骘率部赶到渤海后,先击破了城外的崔钧,斩首三千,俘虏过万,崔钧出逃,因为随身带着财物多,被溃兵所杀。当堆积如山的战利品堆下城下的时候,臧洪就知道了孙策的态度,没有多犹豫,决定举城投降,以免无辜杀伤。
韩宣就是那个给他出主意的人。
韩宣放弃抵抗,是因为步骘的亲笔书信。在那封给臧洪的书信中,步骘着重提了两件事:一是臧洪的父亲臧对孙坚有恩,是他最初举荐孙坚入仕;二是党人的魁首都与孙策相处不错,张俭、何虽然没有入仕,却和孙策保持联络,荀等人为孙策效力,甚至连李膺的孙子也在吴国任职。
看完步骘的信,韩宣就改变了态度,力劝臧洪拒绝崔钧的联盟,并坐视崔钧被击败。
孙策和臧洪没多说什么。他对臧洪很了解,一是臧洪在历史上有传,二是张超对他评价很高,多次写信给他,希望他能重用臧洪,三是臧洪是广陵射阳人,如今军师处淮泗系不少,了解起来很方便。他倒是对韩宣很好奇,多问了几句。
韩宣字景然,渤海南皮人,正当而立之年。他身材矮小,只有六尺左右,面对孙策,他却一点也不紧张,侃侃而谈,并且很自信的说,孙策这次胜得侥幸,如果不是刘备心虚,望风而逃,再坚持一两个月,胜负难料。原因很简单,夏天已经过去,秋冬将至,除了滹沱河、漳水,其他河流都不适合江东水师航行,辎重运输将成为孙策的麻烦。另外,从最近收到的消息来看,辽东可能有变,太史慈挥兵西进的可能性不大,孙策缺少足够的骑兵,夺取幽州西部诸郡并非易事。
孙策大感意外,转身对郭嘉说道:“军师处又多一个干将。”
第2265章 调兵遣将
郭嘉含笑点头。
作为孙策的心腹,他清楚孙策刻意在军师处增加冀州人,以便形成冀州系。军师系的派系越多,力量就越分散,一系独大的威胁就越小。况且随着疆域的扩大,战事越来越多,也需要更多的人手。韩宣虽然形象不怎么样,能力还是有的,熟悉了军师处的做事流程后,做一个军师绰绰有余。
已经有了沮授、崔琰,也不在乎多一个韩宣。军师处处理的大部分事务都是战略层面的事,对大局观和预见性要求比较高,韩宣能根据有限的情报推论出战场形势,并且预测到辽东可能生变,他就有在军师处立足的资本。
“景然可愿屈就?”郭嘉摇着羽扇,慢悠悠地说道。
韩宣正中下怀,拱手施礼。他早就知道军师处,也觉得军师处最适合他。他身材矮小,力不如人,领兵作战与他无缘,在重视相貌的朝堂上为官也很难出头,参与军事,出谋划策才是适合他的职位。之所以劝臧洪不要轻易投降,要和孙策讲讲条件,说白了,真正的目的不过是表示自己的存在。如今心愿达成,他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安排好了韩宣,孙策转向臧洪。
与韩宣不同,臧洪身材高大雄壮,相貌出众,自信从容。他的父亲臧是文武全才,军功卓著,臧洪十五岁为童子郎,入宫伴驾,那一年孙策刚出生。按照官场惯例,臧是孙坚的举主,有恩于孙家,臧洪又年长,与孙坚平辈,在孙策面前有足够的心理优势。
这个时代的士人还没被完全摧毁自尊,坦然笑对王侯的人不在少数。
“臧公是哪一年走的?”提及臧时,孙策欠了欠身,以示尊敬。
提前先父,臧洪不敢怠慢,连忙还礼。“中平五年孟春,太原太守任上。某弃官奔太原,迎回射阳,四月入土。令尊时任长沙太守,正在征讨区星贼,百忙之中还委托令舅送了礼来,洪感激不尽。”
孙策笑了。“应该的,应该的。”心里却有些好笑。性格决定命运,难怪历史上的臧洪会做出那样的选择,这人心气高,恪守传统,对君臣之义看得很重,有点老派贵族的感觉,凡事礼义为先,有做人的原则和底线。可惜这种人很快就没了,魏晋之后,所谓的江左门阀自恃家世,妄自尊大,却没什么节操可言。
“臧公明于边事,又终于太原任上,算是一生都奉献给了边疆。只可惜我等后人不肖,臧公离世十几年了,边疆不仅没有安定,反倒越来越乱,真是愧对前贤。”
臧洪一声长叹,深有同感。“大王所言甚是,先父离世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北疆。他说檀石槐虽没,鲜卑却未灭,终究是中原的心腹大患。一旦中原大乱,鲜卑人很可能会窥视中原,雁门、太原首当其冲,不容有失。”
孙策捻了捻手指。“臧公鞠躬尽瘁,令人敬佩,可惜壮志未酬,足下可有兴趣继承父业,完成臧公未了的心愿?”
臧洪微怔,身体下意识地挺直了,盯着孙策看了两眼,拱手施礼。“若能承父志,洪当奋残躯,剿灭鲜卑,纵横草原,以报大王。”
孙策满意地点点头。“臧公有后,令人欣慰。你且等几日,待沈友来了,孤将你引见与他。”
臧洪大喜,躬身领命。
孙策又命人叫来袁耀,让他与臧洪见礼。见到袁耀,臧洪更不敢自傲,姿态放得更低。他的父亲臧征鲜卑失败被贬,后来之所以能重新起用,就是因为得到了袁耀祖父袁逢的赏识和保举,先转中山太守,再转太原太守。按照这个渊源脉络,袁耀与臧洪平辈,在身份上却有优势,臧洪要退让三分。
覆手之间,臧洪俯首称臣。
又过了十余日,孙策到达海滨,与奉命赶来的沈友、庞统相见。
收到刘备逃离冀州的消息,沈友就知道自己要换防了,只是不知道自己会换到何处。洛阳一带有鲁肃,兖州有朱桓,邺城有徐琨,自己再往前推进的可能性不大。他也想过北疆,辽东生乱的事,他已经收到了一些消息,但他觉得太史慈有能力解决辽东的问题,幽州应该还是他的战区,别人无法染指,况且他麾下骑兵数量有限,到了幽州也很难发挥作用。
他想来想去,觉得有可能转战交州。孙坚战死,交州的战事陷入僵局,孙策有可能会调他去主持战事。为此,他已经做好了相应的准备,连船只都准备好了,辎重、粮草、军械都打了包,随地准备装船起运。
收到孙策让他移镇幽州的命令,沈友惊喜交加。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快步上了飞庐,看到站在宽大的沙盘前,沈友、庞统大礼参拜。
孙策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聚过来。沈友、庞统一看,沙盘大得出奇,几乎将他们知道的地理都包括了进去,就连西域都出现在其中,横亘在地图下方的是一条青色的宽带,几乎托住了整个沙盘,让上方的燕山、太行山看起来像是小岛。
“这是……天下舆图?”沈友眼睛一扫,就看到了他的战旗。在青色宽带的上方,大约是代郡、上谷的位置,不禁心中一喜。
“半个天下吧。”孙策笑了笑,伸手在青色宽带上划过。“子正,这一大片草原都是你的战场,足够你打到花甲之年致仕。”
沈友抑制不住心中欢喜,连忙拱手道:“愿为大王驱驰。”
“有没有什么要求?”
沈友转头看了一眼庞统。庞统拱手说道:“大王,草原作战,骑兵为先,我部骑兵数量不足,不知大王有什么安排。”
孙策拍拍手,陈到、马超推门而入,躬沈友拱手行礼,站在一旁。孙策说道:“叔至曾和你并肩作战,你们很熟悉,我就不用多说了。孟起与你同年,武艺高强,精通骑战,也是一个好手。从现在起,他们为你掌骑,你觉得如何?”
沈友正中下怀,连忙拱手行礼。“委屈二位将军了。”
“岂敢。”陈到、马超还礼。陈到还好一些,马超心里格外激动。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又有统兵征战的机会了,而且比他想象的还要好。在沈友赶到之前,孙策已经和他们商量过,打算组建一支万二千人规模的骑兵,两千甲骑由陈到指挥,一万轻骑由他指挥。他指挥的虽是轻骑,却不是普通的轻骑,除了没有马甲之外,轻骑兵的装备一点也不差,面对草原上的骑兵,这些轻骑兵有足够的碾压能力。除非遇到特定的对手,需要甲骑出面,他可以解决绝大部分问题。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公孙度的七千辽东骑兵。公孙度正在赶来的路上,将在上谷与你汇合。财力有限,现在只能给你两万骑的编制,够用吗?”
沈友大喜过望。公孙度转到他的麾下,不仅是增强他的骑兵实力,更是孙策对他的信任。如果不是对他的能力有信心,孙策不会安排他来解决公孙度这个麻烦。他强行掩饰住心中的喜悦,拱手道:“请大王放心,够用了。有叔至、孟起相助,有这两万骑,臣一定能踏平阴山。”
“那好,就先听听方略吧。”孙策转身,对凌统说道:“请沮军师来。”
凌统应了一声,转身去了。沈友听得真切,看了庞统一眼。庞统会心一笑。连沮授这样的名士都成了吴王身边的军师,冀州自然是吴国的新粮仓了。冀州人顽抗了那么久,甚至不惜支持刘备,跟着刘备出逃,结果反倒便宜了吴王,连杀人都免了,直接接收就行。
有了冀州的钱粮做后盾,再加上海路运来的物资,他们的底气更足了。只要他们自己不飘,这功劳已经牢牢的攥在了手里,不仅要胜,而且要胜得利落,胜得漂亮,要不然对不起吴王的信任,对不起这么好的机会。如果不是公孙度惹出了麻烦,这原本是太史慈的囊中之物啊。
时间不长,沮授赶到,与沈友、庞统见了礼,直奔主题,就着沙盘上的地理,解说了一下他的方略,主要以进攻并州北部的雁门、太原为主,兼及凉州北部,并没有涉及太远。大战略是说给孙策听的,沈友这样的战区督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听完沮授的介绍,沈友眉毛一扬,赞了一声:“好计,这是赵武灵王攻秦之计的再现,而且更加精细。”
沮授也有些诧异,瞥了沈友一眼,欲言又止。“沈督谬赞,不敢当,此计的确参考了赵武灵王的攻秦之计,根据形势不同,略做调整。”
沈友一手环抱在胸前,一手摩挲着修剪整齐的短须,目光在沙盘上来回扫了两遍,点点头。“似迂而直,似远而近,沮军师有大气度。”他抬起关,看看沮授,又看看孙策,对沮授拱拱手。“恭贺沮军师终于择对了明主。天下能尽沮军师之才者,唯大王一人。”
第2266章 以古喻今
沮授谦虚了几句,静静地站在一旁。
孙策却一时心动。原来沮授的计划并非首创,而是赵武灵王的攻秦之计。仔细想想,似乎的确如此,赵武灵王攻秦之前,行胡服骑射,进行军事改革,然后征服了林烦、东胡,后来又亲自入秦为间,打探情况,比彼得大帝不知早了多少年。
不过沈友说破沮授的计划渊源应该不仅仅是为了抖聪明,表示自己的博学多识,而是另有用意。
赵武灵王虽能善始,却未能善终,最后被饿死在沙丘宫。之所以如此悲摧,就因为他放弃了王位,自为主父,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攻秦上,忽视了身后,更要命的是出了昏招,没处理好两个儿子的关系,以致父子相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是一个反面典型,谥号里的灵和汉灵帝的灵一样,乱而不损,都不是什么好字眼。班固论古今人物,赵武灵王被列为下中,智者之末,再差一点就是愚者了。
沮授用了赵武灵王的思路,却不提赵武灵王这个人,可能就是因为他不祥,索性不提。郭嘉等人也许出于同样的心理,心照不宣,看懂了也不说,免得大家面子上难看。
孙策不动声色,继续商讨幽州方略。他不能在幽州久留,而且很长一段时间内可能无法再来,要把相关的事务都交待清楚。除了调沈友负责幽州的战事外,他还调整了几个重要人选,忙了半天才结束。
沮授等人散去,孙策留下沈友、庞统共进午餐,说一些体己话。寒喧了几句之后,孙策主动提起话题。
“仲谋回江东,可曾经过青州?”
“在济南停了一下,弃船登岸,换乘马车。”
“还有呢?”孙策哼了一声:“他向你伸手了么?”他知道孙权的毛病,手脚很大,在他面前不敢放肆,离开了他的眼睛就说不准了,杨仪最近就告过状,说孙权私下里要求多领一些物资,被杨仪严辞拒绝,还很不高兴。
沈友笑了笑。“大王,仲谋身为王弟,虽说手脚大了些,也算不上什么毛病。再说了,他经过臣的战区,臣身为乡党,依礼当有所馈赠,换了其他人来也是一样的,并无特殊之处,大王不必追究。”
孙策听得懂沈友的意思。孙权花点钱不是什么大毛病,他的问题在别处。他举起酒杯示意了一下。“刚才你提到赵武灵王攻秦之计,孤倒是对赵武灵王有些好奇,你对此人怎么看?”
“雄才大略,只是有些急于求成。若非如此,秦国一统天下怕是还要再等几十年。”
“说来听听。”
沈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用布巾拭了拭嘴角。“既然大王愿意听,臣就斗胆,说说赵武灵王这个人,也算是臣这几年的思考成果,请大王指教。”
孙策微微一笑。“几年不见,你沈三妙的刀和笔有没有长进,孤不知道,这口才是越来越好了。”
沈友也笑了。“臣也是没办法,被逼着练出来的。臣在青州没有战事,倒有一大半精力用来与人论战,勤能补拙,熟生能巧,刀法没什么长进,口才和文章倒是有点进步。”
孙策笑着点点头。沈友和管宁、邴原等人辩论的文章他也看了一些,看起来是学术争论,其实都是地方利益。沈友在青州推行新政,青州世家原本指望袁谭,发现袁谭指望不上,只好回头去求管宁、邴原等人,管宁、邴原不好明着反对,只好以讨论学术的方式提出质疑,并以青州的情况为例,指责沈友、徐琨等人做得太过。徐琨没那学问,沈友却是不饶人的,双方你来我往,吵得不亦乐乎。
“赵武灵王之善,在于不拘古法,敢于变法求新,又不囿于俗见,向蛮夷学习。当然,他最令人称道的还是他能以理服人,而不是以力服人,比起以刑戮推行新法的商鞅,他胜出不知几许。为了能全力以赴的攻秦,他又让出王位,自为主父,更是古所未有,堪称果决。只可惜他未能处理好父子兄弟的关系,不仅自己饿死沙丘,攻秦大业也付之东流,令人扼腕。”
“你觉得他让出王位是果决?”
“取道河套攻秦,去国千里,且战场凶险,不能不有所绸缪。先传位其子以掌国事,既能一心征伐,又有备无患,堪称上计。事有轻重,权有取舍,只不过世间多的是贪权恋栈之辈,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古今少有。”
孙策点头赞同。“赵武灵王九泉之下,能得子正此赞,当许为知音。”
“恐怕不见得。”沈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又道:“臣接下来的话,只怕赵武灵王不会喜欢听。”
孙策笑笑,不好听的来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赵武灵王之失,不在其愚,而在其仁。他有大仁,推己及人,便思他人亦能如他一般兄弟相亲,他能让国,便思他人亦能如他一般共治。宠爱公子章,欲使其与惠文并王,知其奢侈,又不能辅以之良相,以致父子相疑,兄弟相残,可悲可叹。”
“如此说,仁也是错?”
“过犹不及。赵武灵王欲王公子章,本为爱之,实则害之。且治国如治兵,合则力强,分则力弱。晋三分而秦强,并中山、代而赵强,又岂能分代而王公子章?父子或可相替,兄弟不能比肩。设若赵武灵王不死,公子章与惠文王亦能相安,于赵亦非幸事,必因力分而为敌国所灭,此至理也,虽愚者亦可知。”
孙策眼神微闪,举起酒杯,沉吟不语。沈友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态度已经很鲜明了。明着说父子,其实说兄弟。这些话其实很犯忌,不是心腹,不会说得这么直接。
这是沈友对他的效忠,对他付以重任的回报。
“听子正说史,令人解忧忘食。”孙策微微一笑,举起酒杯,向沈友示意。
鲁肃勒住坐骑,看着滔滔黄河,看着黄河对岸不绝于缕的队伍,忽然笑了一声。
一旁的辛毗转头看了过来,笑道:“都督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何不共欣赏?”
鲁肃举起马鞭,指了指河对岸。“佐治,你说刘备是去河东好,还是去上党好?”
辛毗想了想。“都好。”
“哦?”
“对他而言,河东、上党都是安身之处。窘迫之际,他也不能要求太多。”
“对我们而言呢?”
“对我们而言,河东也好,上党也罢,都有一群顽固不化的井中之蛙,与其污了我们的刀,不如让刘备做前驱。”辛毗一声轻叹。“说起来,刘备也是有功之人啊,若非是他,大王焉能如此轻取冀州。”
鲁肃忍俊不禁,放声大笑。
辛毗又咂了咂嘴,有些惋惜。“可惜刘备在河内驻留的时间太短,要不然我们也能跟着捡点便宜,顺势收了河内。”
鲁肃抚着短须,沉吟片刻,摇摇头。“不能因小失大,河内不足为患,还是等朱休穆来吧。这么大的战功,仅凭我们是吞不下去的。吃相太难看,未免伤感情。”
辛毗笑着点点头。“就依都督。”他也清楚,兖州之战,朱桓虽说取胜,却未竟全功,有一大部分功劳被他们捡了,朱桓反倒因为提升太快,战果不理想受到非议,以至于吴王不得不免了陆逊的职来平息众议。朱桓本人虽然没被贬,却也脸上无光,还欠了陆逊一个大人情,心里正憋着一口气要证明自己。如果他们占了河内,堵住了朱桓西进的路线,独占关中之功,以朱桓那脾气肯定要翻脸,徐琨也会有想法。不如将河内、河东让给他们,鲁肃取道弘农,由函谷关、潼关入关中,至少能得一半功劳。
鲁肃轻抖马缰,下了河岸的高坡,向南轻驰而去。辛毗拨马跟上,与鲁鲁并肩而行。鲁肃看看四周,看似漫不经心的说道:“佐治,郭祭酒最近有没有书信来?”
“私信没有,公文倒是接连来了几封,都督想听些什么?”
“大王收河北,袁谭称臣,魏国那些文武是如何安排的?”
“魏国的将领如何,军师处的报告里没提,要等通报,军师处倒是添了人,沮公与与刘子扬做了同僚。”
“佐治,你对沮公与印象如何?”
“奇才。”辛毗不假思索,应声答道:“非我能及。”
“那谁能与他抗行呢?”
“张子纲,荀文若。”辛毗顿了顿,又道:“刘子扬若能谦和些,亦当相去不远。”
鲁肃点点头,一声轻叹。“是啊,子扬有才,只是性子急了些。”
辛毗知道鲁肃为刘晔担心,却不说破。“都督大可不必担心,大王能用人以长,忘人之短,就连关羽那样的人都被他折服了,何况刘子扬。”
“关羽?”
“都督还不知道?说起来,这也是一个趣闻。”辛毗笑了两声,说起关羽写万言自省书的故事。鲁肃听了,也不禁莞尔,摇着头,感慨不已。“刘备若是知道这个消息,不知会如何想。由此可见,能用什么人为臣,首先要看君主有多大的气度,否则只会弄巧成拙。放眼天下,能用关羽者,唯大王一人。”
第2267章 阿斗(求推荐!求月票!)
河内,获嘉。
刘备坐在路边的巨石上,眯着眼睛,神情茫然,眼神呆滞。
一队将士披着甲,扛着矛戟,沿着官道匆匆而行,所有人都神情紧张,随时准备作战。虽然离开了冀州,但他们并不安全,北侧可能会出面黑山贼,南侧可能会出现江东水军,后面可能会出追兵,就连前方也可能出现堵截,无路可去。
一切皆有可能,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又能不能看到明天。
刘备也是如此。或者说,他是最绝望的那一个。年逾不惑,奋斗了十几年,好容易封了王,眼看着又要拿下整个冀州,前途一片光明,怎么突然之间就什么都没有了?
“笃笃笃……笃笃笃……”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惊醒了刘备,刘备忽然打了个激零,猛地站了起来,“呛啷”一声,长剑出鞘。
“大……大王。”刚刚翻身下马的骑士吓了一跳,连忙单腿跪地,一动也不敢动。
刘备喘了两口气,定了定神,看到跪在坡下的骑士,没好气的骂了一声:“什么事,如此惊慌?”
“大王,王后追来了。”
“谁?”
“毛……毛王后。”
刘备的脸颊抽搐了两下,脸色比手中的长剑青云还要青。过了半晌,他轻轻的吐了一口气,重新坐了回去,将长剑横在腿上。
“让她来。”
骑士不敢多说,起身上马,拨转马头,逃也似的走了。刘备看着他的背影,唾了一口唾沫,想了想,叫过一个亲卫,让他去请逢纪。逢纪就在后面不远,来得很快,马车在路边停下,逢纪下了车,看了一眼坐在巨石上的刘备,叹了一口气,提起衣摆,一步步地爬了上来。他这些天很辛苦,几丈高的山坡就爬得气喘吁吁,浑身是汗。
“逢相辛苦了。”刘备站了起来,一手提着剑,一手去扶逢纪。逢纪摆摆手,扶着一旁的一棵杂树,呼哧呼哧的直喘。他不敢离刘备太近,刘备这几天情绪不稳定,别一剑捅了他。
“大王有何……吩咐?”
“王后追来了。”
“王后?”逢纪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是好事啊。算算日子,王后该临盆了吧?若是能生个男孩,大王就有后了。”
刘备将脸转向一旁。“逢相不觉得奇怪吗?卢奴陷落,她应该成了俘虏,怎么会……”
逢纪也反应过来。这时他已经喘匀了些,抚着胡须,沉吟片刻。“不管怎么说,大王与王后团聚都是好事,至于其中原因,等王后来了问一问自然明白。唉……”逢纪一声轻叹。“臣无能,愧对大王、王后。”
刘备没吭声,逢纪也不好直接离开,只能站着。过了一会儿,刘备也觉得这么站着不成体统,咳嗽了一声,问道:“逢相,司马懿去了几天了?朝廷能同意我们的请求吗?”
逢纪强作镇静。“大王不必担忧。形势危急,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不会坐视不理的。”
“孤觉得难啊。先帝崩殂大半年了,新帝还未登基,长安众臣意欲何为?吴贼势盛,只怕不少人已经与吴贼眉来眼去了。咦,对了,蜀王使者法正在长安那么久,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逢纪无言以对。他对长安的情况也知之甚少。刘备麾下人才有限,情报收集渠道更少,长安能为刘备提供消息的人屈指可数,就连赵云到了长安之后,消息都少了。他为了冀州的事日夜操劳,哪里还有精力分顾长安。
谁想到这么快就要向长安朝廷求援啊。
刘备有些后悔,还是太急了,让逢纪为难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见远处驶来了几辆马车,估摸着是毛王后到了,脸色更加难看,很想找个话题说说,偏偏又找不到合适的。
毛王后的马车被逢纪的马车挡住,无法前进,车夫认得是逢纪的马车,也不敢放肆。过了一会儿,毛王后下了车,向这边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个侍女,其中有一个保姆,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刘备看得真切,越发厌恶,却不好说些什么,站着一动不动。
王后毛嫱在路边站定,仰起头,看了一眼,尖声叫道:“大王,就算妾卑鄙,不堪为中山王后,难道大王就不想看看你的骨肉吗?”
刘备站着,一动不动,充耳不闻。毛嫱更加恼怒,脸色铁青,从保姆怀中抢过襁褓,高高举起。“既然大王如此绝情,那我母子也无颜立于世上,索性一并死在大王面前,也免得拖累大王。”说着,就将襁褓砸了下去。
“王后,万万不可。”毛嫱身边的妇人们吓得尖叫起来,纷纷上前,想夺下孩子,毛嫱只是尖叫,奋力挣扎,没几下就掉了发钗,乱了发髻,配着扭曲的表情,让毛嫱看起来越发面目可憎。刘备看得火大,大步走了下去,厉声喝道:“闹什么,成何体统。”
毛嫱吓了一跳,再看看刘备手里的长剑,顿时老实了,乖乖的松了手。一个侍女抱了过去,查看孩子,却发现那孩子睡得正香,居然没醒,这才松了一口气,笑出声来。
刘备也觉得奇怪。这什么孩子,这么闹腾也不哭?他凑过去看了一眼,见那孩子粉嫩的脸蛋胖嘟嘟的,一对浓眉,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看起来倒是有几分威风。逢纪也凑了过来,看了一眼,突然说道:“大王,王子好福相呢。”
刘备转头看了逢纪一眼,也觉得有理。他小时候就听阿母说过,他生下来的时候也是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什么都大。同样的话,做了中山王之后也屡次听族中老人提及,都说这是王者之相,他生下来就注定能称王。从相貌上看,这孩子像是他的骨肉。他很想问问毛嫱是怎么回事,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怎么也张不开口。
“这孩子……”刘备指着孩子,眼睛盯着毛嫱。毛嬉也不明白刘备的意思,见他眼神凶狠,越发心虚。刘备着急,只好说道:“这孩子可曾起名?”
“起……起了,叫阿斗。”
“阿斗?”
“妾……妾生他之前,做了一个梦,梦见北斗入怀,然后肚子就开始疼,生了他,便叫他阿斗。”
“北斗星?”刘备转头看着逢纪,将信将疑。逢纪却高兴起来,抓着刘备的手臂,连声说道:“大王,北斗乃是帝星所在,北斗入怀,这是吉兆啊。”
刘备不像逢纪那么兴奋,却也有些心动。他讪讪地笑道:“这孩子倒是强壮,不过也就是如此而已,与其他孩子也没什么区别……”
“谁说没区别?”毛嫱突然反应过来,连忙说道:“他和大王一样,耳朵特别大,还有,手臂特别长。”一边说一边去解襁褓,不一会儿就将孩子从襁褓中抱了出来。刘备仔细一看,又惊又喜,这孩子长着一双看起来有些别扭的手臂,比正常的手臂至少要长一掌,在毛嫱怀中蜷曲着,手臂能圈住整个身子。
“这……这是我的孩子。”刘备忽然叫了起来,扔了剑,从毛嫱手中抢过孩子,高高举起。孩子被举起,两条手臂看得更加清醒,的确比普通孩子长得多。刘备心花怒放,他突然明白过来,他被那几个医匠骗了,什么伤了肾,不能生育,全是谎言。毛嫱也许不守妇道,但这个孩子绝对是他的种。
这一对手臂就是证据。
刹那间,刘备几乎落下泪来,一直以来蒙在心头的耻辱突然间不翼而飞,就连战败亡国的阴影都暂时消失了。他放声大笑,刚笑了两声,一股热流迎面射来,淋了刘备一脸,还有不少直接溅进了刘备嘴里。
“哇”被刘备高高举起的孩子哇哇大哭,哭声响亮,有如金鼓。
“我……”刘备闭着眼睛,想开口骂人,可是一听孩子响亮的哭声,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竖子,第一次见面就给老子一份大礼,童子尿,很补的。好,这才像我刘备的儿子,管他什么王侯,不服就尿。”
逢纪连忙扯了扯刘备的袖子。刘备一激动就容易说错话。“大王,天气凉,别冻着王子。”
刘备如梦初醒,连忙将孩子交给保姆,让她赶紧包好,千万别冻着了。他用袖子抹去脸上的童子尿,眉飞色舞。“阿斗,阿斗,这个名字好。逢相,看来我们要转运了。”
“是啊,是啊。”逢纪附和了几句,心里也很高兴。在这个时候,有点吉兆总是好的,至少让人不要那么绝望。就算是毛嫱编的,那也编得好,刘备现在太需要这样的消息了。
刘备只顾着高兴,逢纪却没忘了正事,问起毛嫱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毛嫱这才说,关羽投降,关靖举城向孙策投降,所有文武的家眷都成了俘虏,但孙策没有为难他们,清点完人数之后,很快就放了她们,不仅是她,其他人的家眷也都被遣散了,逢纪的家眷回了青州,没有与她同路。
逢纪很惊讶。“是吴王孙策的命令吗?”
毛嫱点点头。“是的,吴王还让妾带一句话。”
“什么话?”
毛嫱有些犹豫,嗫嚅了半天。刘备有些着急,大声催促道:“他说了什么,你直说便是了,有什么好犹豫的。”
“吴……吴王说,请大王好好珍惜妾与这个孩子,别再丢了。”
第2268章 棋局(求月票!)
阿斗为刘备带来了转机。
司马懿到达长安,与法正见了面。两人谈得很投机,法正也支持曹刘结盟,共抗孙策。法正还告诉班司马懿一个消息,经过几年的努力,刘繇终于在交州打开了局面,孙坚战死,交州形势逆转。
对刘备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孙坚死了,就算孙策不亲自去交州指挥作战,他也要守丧,也就是说,至少有一年时间,孙策不能离开江东。
联系到孙策匆匆离开冀北,又调沈友移驻幽州,刘备基本可以确定法正的消息属实。机会来了,且不说能不能逆转形势,至少得到了一个喘息之机。
除了这个好消息之外,法正还提出一个建议:刘备暂驻河内,阻止吴军沿黄河北岸西进关中,或者北上并州。他的理由很充分,现在是关键时刻,应该联合各方面的势力,共抗孙策,不宜和凉州人发生冲突,让孙策趁虚而入。
刘备、逢纪都是聪明人,知道法正的心思,这是让他们看守并州、关中门户,却不让他们有机会染指并州和关中。这当然是不平等的盟约,但形势逼人,他们也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只能答应。至少有一点是好的,这个建议是由司马懿转达的,既然司马懿同意了,他们就能在河内得到钱粮支持,解燃眉之急。
刘备接受了法正的建议,随即与并州刺史阎温和河东太守赵昂联络。尤其是阎温,除了要请阎温提供一些军械、粮草之外,还希望阎温能够接济张飞、张,让他们能退守太原。张飞率领的一万骑兵是他目前最精锐的力量,容不得半点闪失。
阎温也正头疼。他既不希望刘备全军覆没,又不愿意让出并州,见刘备识趣,主动要求驻守河内,正中下怀,爽快的答应了,并且同意张飞、张率部经过太原、上党,赶来河内与刘备会合。
几乎在同时,河东太守赵昂也遣使回复刘备,同意刘备驻扎河内,并提供了一批盐铁,但他片语不提轵关。
刘备松了一口气,进驻野王,等待张飞赶来汇合。他委任崔瑜为河内太守,审英等人各为县令长,并委托逢纪与河内诸家联络,辟召诸家子弟为掾吏。
野王北就是太行山,有太行陉通往上党,陉中有天井关,易守难攻。天井关南的太行山南麓有一座台,本是周初的国都城,如今已经荒废,只剩下一座土台。不过地形很好,背山面水。刘备与逢纪去看了一圈,决定在那里修一座城。河内无险可守,天井关在上党境内,不是他能所想的,河内境内的轵关又被赵昂控制了,想撤退都无路可走,一旦开战,他需要一个能够坚守的要塞。
建设要塞的任务由野王令司马朗具体负责。
长安,戚里。
杨修坐在二楼廊下,靠着凭几,一手握着一卷书,一手拈着果饯往嘴里送。曹植趴在对面的案上,一手握笔,一手托腮,两只又黑又亮的眼睛看着蓝天白云,嘴角不自觉的挑着,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会心而笑。
楼下吼声阵阵,兵器交鸣,随着一声大喝,一声闷响,整个院子为之一震。曹植也被惊醒过来,拍拍心口,转头看了一眼楼下,笑道:“二兄又赢了。”
“还有谁?!”曹彰怒吼。
“行啦,行啦,二王子,你今天已经连赢三人了,休息一下吧。”法正的声音响起,带着淡淡的倦意。曹植缩了缩脖子,坐了回去。杨修嘴角轻挑,无声地笑了,目光却没有离开书。楼梯轻响,法正走了上来,身后跟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法正走到杨修面前,也不说话,背着手,俯视着杨修。
“劳驾让开点,你挡我光了。”杨修眼皮也不抬,淡淡地说道。
法正也不介意,相处这么久,他已经习惯了杨修的尖酸刻薄。他咧嘴笑笑。“杨长史,今天介绍一位朋友给你认识。”
“哼!”杨杨笑了一声,将手里的书扔在案上,十指交叉,抱在腹前,却没有看法正。“司马懿,你来来去去七八次了,现在才来见我,是不是有些失礼啊?”
司马懿拱拱手,浅浅地笑着。“俗务缠身,身不由己,公子高人,想必不会介怀。”
“你的俗务现在忙完了?”
“幸不辱使命。”
“呵呵。”杨修扬扬眉。“那……手谈一局?”
“恭敬不如从命。”
杨修坐正了身子,拍拍手。“小子,取棋来,看我杀他个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曹植“咯咯”地笑出声来,起身去取棋。司马懿仿佛什么也没听到,还是静静的站着,脸上挂着浅笑。不一会儿,曹植取来了棋枰、棋子,摆在案上。司马懿主动跪坐在杨修对面,伸手摆好棋枰,又主动取了黑子,拱手道:“公子棋力超绝,非懿能当,请饶一先。”
杨修笑笑。“可。”伸手示意曹植取棋子过来。曹植抱过棋盒,打开盖子,送到杨修手边,顺势靠着杨修坐着,眼神中全是崇拜。法正看得真切,忍不住皱了皱眉。司马懿拈起一枚棋子,轻轻的放在棋枰上。他的手还没缩回去,杨修便应声落子,“啪”的一声,又脆又响。
两人你一子,我一子,交起手来。司马懿的棋下得很慢,经常停下来思考。杨修却几乎不思考,随手而落。法正在一旁看着,脸上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他看得出,司马懿的棋力与杨修相差太远,刚刚进入中盘就露出了败象。
他诧异地看了杨修一眼,心中忽然一动。杨修被他软禁了大半年,足迹不出这个院子,甚至连楼都不怎么下,平时也没有访客,天天见面的只有曹昂、曹植兄弟,卞夫人偶尔会来拜见,但是他对外面的事还是一清二楚。他是怎么传递消息的,法正已经盘查了很久,却一点头绪也没有。
看到杨修下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疏忽了一件事。半年前,他刚刚软禁杨修的时候,和杨修下过几局,杨修的棋力可没这么强。这段时间他又没有和高手对弈,怎么会有这么明显的提升?有人与杨修暗中保持联络,而且应该是个围棋高手。他们传递消息的手段很可能就是棋谱或者类似的东西。
法正站在一旁,看似看杨修与司马懿下棋,脑子里却在思考长安有名的棋手,想着谁有可能与杨修联络,又能接触到相关的消息,并圈定了几个人选。
不知不觉,棋局已经结束,司马懿平静的收拾着棋盘,又道:“公子棋力大增,懿斗胆,敢请让一子。”
杨修笑笑。“仲达,下棋输了还可以重来,交错朋友可是会送命的。河内司马家蛰伏了这么多年,可别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司马懿笑笑。“多谢公子教诲。请。”
法正站在一旁,没人搭理,心情很不好,偏偏又不能独自离去。他不能让司马懿与杨修独处。司马懿奉刘备之命来结盟,两人见了七八次,深谈也有四五次,但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法正还是不敢肯定。司马懿虽然年轻几岁,心思却极为深沉,让人捉摸不透。
法正正在考虑,杨修忽然说道:“法孝直,戏志才殷鉴在前,你要注意养生啊,不要太劳累,要不然会夭寿的。”
法正忍不住反唇相讥。“我也想和长史一样无所用心,奈何没有长史这样的天资。若是长史能指点一二,我感激不尽。”
“我倒是可以指点你,只怕你不能遵行。”
“只要长史不是劝我投降,别的我都可以照办。”
“为什么要劝你投降?”杨修笑道:“你降与不降有什么区别?我大吴军师处人才济济,参军逾百,不差你一个。”
法正的脸色很难看。“那倒要请教长史,我当如何做,才能多活几年?”
“量力而行,问心无愧就可以了,有些事不是你能左右的。凡事都有度,过了那个度,不仅于事无补,反而可能害人害己。就比如这棋子,以你的能力,只能掌控十三道,你偏要挑战十七道,甚至十九道,不是自取其辱吗?”
“长史能掌控多少道?”
杨修咧嘴一笑。“就目前而言,十九道绰绰有余,未逢敌手。”
“山子道、王九真、郭凯也不是你的对手?”
杨修笑而不语。法正哼了一声,一甩袖子,转过身,向楼梯走去。背过身的那一刻,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得意。他知道该找谁去查证杨修的消息来源了。
司马懿放下了手中的棋子,看着杨修。“公子以为,我能掌控多少道?”
“十五道,若能摒弃杂念,潜心修习,十七道也没什么问题。十九道么,非你能及。”
“多谢公子。”司马懿起身,拱手再拜,离席而去。杨修也没说什么,指了指曹植。“小子,你来。”说着,又将棋盘对换了一下,接过了司马懿的残局。曹植美滋滋的拈起棋子,与杨修对弈起来。
司马懿下了楼,法正就在廊下站着,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司马懿一眼,笑道:“如何?让你不要见,你偏要见,白白受他羞辱。”
司马懿笑道:“当年在洛阳,我便与他相识,如今往来多次,不见一次,实在有悖朋友之义。”
法正眼神闪烁,沉吟片刻。“仲达,你是能掌控十七道棋局的人,能不能告诉我这只能掌控十三道棋局的人,这长安之局该怎么破?”
第2269章 三人行(求保底月票!)
司马懿笑了一声:“法君,恕懿放肆,你中计了。”
“哦?”法正侧过身子,扭头看看司马懿,脸上在笑,眼中却一点笑意也没有,反倒有些不快。
“法君,你之所以不杀杨修,想必是因为弘农杨氏四世三公的家世。没错,杨氏门生故吏遍天下,我河内司马也不例外。与汝南袁氏不同,弘农杨氏历代都是朝廷的忠臣,即使杨文先投效孙策,依然是为朝廷牺牲个人荣辱,令人敬佩。杀了杨修,会让魏王被人非议。”
法正不置可否。
“事莫大于生死,既然不能杀,那法君就没什么能威胁到杨修的,嬉笑怒骂,只能由他,与他斗气也不过是口舌之辩,于事无补。围棋小道尔,十三道如何,十九道又如何?山子道、王九真、郭凯都是个中高手,可他们能像杨修一般放言忌惮吗?”
法君笑笑,也不解释。他可不是想和杨修斗气,而是想找到杨修与外界联络的方式。
“至于长安之局……”司马懿停住了脚步,法正一愣,回头才发现曹彰从外面奔了进来,光着膀子,衣服系在腰间,像头虎似的冲了过来,几乎要撞上法正。司马懿伸手去挡。法正一看,开口想要提醒,已经慢了,曹彰两眼一瞪,顺势抓住司马懿的手臂,矮身抢入,另一只手抓住了司马懿的腰带,也没见他如何用力,就将司马懿举了起来。
司马懿一阵慌乱,法正也有些着急,连忙说道:“二王子,赶紧放下!他不是要袭击你……”
曹彰“哦”了一声,顺手一扔,将司马懿扔在地上。虽然他没有刻意用力,司马懿这一下也摔得不轻,侧卧在地,半天没爬起来。法正气得脸发白,曹彰却一脸无辜,转身上楼去了。法正连忙上前,将司马懿扶起,很不好意思。“仲达,是我交待不周,二王子这是冲着我来的,没想到连累了你。”
“无妨,无妨。”司马懿苦着脸。“法君不必自责,是我自己没反应过来。早就知道这位蜀国二王子天生神力,今天算是领教了。算了,他没摔死我已经是手下留情了。法君,不好意思,我这腰怕是闪了,无法坐立,要先回去了。”
法正本想问问司马懿破局之道,出了这么个意外,只好放弃,命人送司马懿出门,让他先回去养伤。送走司马懿,法正抬头看了一下楼上,见曹彰正躲在栏杆后面向下看,见他看过去,曹彰还做了个鬼脸,气得一甩袖子,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刚走到门口,他忽然听到杨修的声音,不轻不重,懒洋洋的,听着就让人生气。“小子,你别太得意,你真以为你摔倒了司马懿?”
曹昂大声说道:“当然,好多人都看到了。”听起来很不服气。
“嘿嘿,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的?别说你当面冲过去,就算你从背后冲过去,你也未必有机会。你可知道这司马家的二小子有个狼顾的绝技?等你挨完揍,再去看他,我保证他一点事也没有。”
“狼顾,那是什么本事?”
楼上的曹彰不清楚什么是狼顾,院门外的法正心里却咯噔一下。狼顾之相主多疑而贪婪,他也知道司马懿并非文弱书生,武艺还不错,怎么会轻易被曹彰摔倒,而且摔成重伤?
他不会是故意的吧?
司马懿是被抬进房间的。
司马防听到消息,匆匆赶来,走进司马懿的房间,却见司马懿站在窗前,神色从容,一点也看不出受伤的迹象。司马防松了一口气,放慢脚步,神情严肃地说道:“怎么回事?”
司马懿上前施礼。“父亲请坐,容儿细禀。”
司马防入座,司马懿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包括他被曹彰摔了一下。与法正的看法不同,司马懿觉得曹彰就是冲着他来的,因为他和法正走得太近了,曹彰不喜欢他,故意找他麻烦。他早有防备,伤得并不重,只是借着这个由头离开而已。
“让父亲担心了。”司马懿再拜。
得知司马懿伤势不重,司马防松了一口气。三个成年的儿子中,他对司马懿期望最高。如果被曹彰摔坏了,他绝对饶不会原谅曹操。
“法正此人如何?”
“聪明外露,心胸狭隘,长于临阵争锋,短于朝堂权谋。关中局势延滞至此,他就是问题所在。杨修看破了他的短处,故意激他,将他留在关中。”
司马防抚着长须,沉吟片刻。“你打算等他主动上门请教?”
“在他的属吏面前,他听不进任何意见。”
司马防叹息道:“玄德先生后继无人,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啊。仲达,你打算如何破局?”
“我……还没想好。”
“还没想好?”司马防沉下了脸。“没想好,你就引法正前来问计?”
“父亲,我有一事未决,想请父亲指点。”
“说。”
“天命在谁?”
司马防抚着胡须,沉吟良久。“你以为呢?”
司马懿没有回答,自言自语道:“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如今天子驾崩数月,新帝不能登基,诸侯互相攻伐,朝廷尊严扫地,大汉火德将终已是必然。天命将在蜀王乎,将在中山王乎?”
“在蜀王又如何,在中山王又如何?”
“若在蜀王,当使蜀王与西凉人结盟,以关中为腹心,以凉州为背,并益为双臂,半有天下,与吴争衡。若在中山王,当使中山王与西凉人结盟,三分天下。如此,关中得失便为胜负之枢,不可予人。”
司马防说道:“蜀王有巴蜀,若能与凉州人结盟,则半有天下。中山王新败,损失折将,他还有机会吗?你欲行吕不韦故技,不妨先想想吕不韦的下场。依我看,那中山王可不是什么仁君。”
司马懿笑了。“古来雄主多残忍,大臣若想善始善终,与其选择英主,不如选择弱君。吕不韦的错不在选择了异人,而在选择了嬴政,是以能善始,而不能善终。中山王固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蜀王又能好到哪儿去?当初他任洛阳北部尉,为了立威,可是活活打死了蹇图。”
司马防反复权衡,还是难以决断。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选择。河内司马氏走到今天不容易,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毁于一旦。
“此事须从长计议。”司马防起身出了门,站在廊下,仰头看了一会儿天,又说了一遍。“从长计议。”
“喏。”司马懿躬身而言,目送司马防离开。司马防高大挺直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外,司马孚就闪身走了进来,灿然一笑。他和司马懿只差一岁,一向与司马懿亲近,就像司马懿的影子一样。
“又骗谁了?”
司马懿瞪了司马孚一眼。“管好你的嘴。”
“放心吧,我什么时候坏过你的事?”
司马懿笑笑,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包括他与司马防说的话。司马孚听完,撇撇嘴。“怪不得阿翁神情凝重。二兄,你怕是吓着他了。”
司马懿没吭声。他也有些后悔。司马防为人刚正,却不通权变,所以这辈子在仕途上只能守成,无法进取。让他做选择的确是为难他的,按照他的想法,自然是依附蜀王曹操更好。曹操已经占据了益州,如果再得到凉州人的支持,控制关中和并州,就有了和孙策较量的机会。他与曹操关系也好,当年曾选拔曹操为洛阳北部尉,有这样的交情在,再加上劝说凉州人结盟的功劳,司马家的前途不会差。
可是他不甘心,尤其是看到了法正之后。曹操先用戏志才,再用法正,可见相对于彬彬有礼的世家子弟,曹操更喜欢心性邪辟的寒门子弟,就算他依附曹操,将来也很难超过法正。
一辈子屈居法正这样的人之下,想想就心寒。
“二兄,你想过去吴国吗?胡孔明在南阳郡学任祭酒,有他引荐……”
司马懿摇了摇头,打断了司马孚。“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为何?”
“孙策刚刚轻取冀州,袁谭俯首,刘备望风而逃,田丰、沮授入幕,关羽被俘,孙策春风得意,哪里会在乎我?纵使要投,亦当奇货可居,方能博得青眼。况且……”司马懿沉吟良久。“行百里者半九十,纵然孙策十七道的棋局天下无敌,十九道的棋局能不能胜任,尚在两可之间。若是其才不能胜任,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现在去投,岂不可笑?”
司马孚微微颌首,觉得司马懿说得有理。过了一会儿,司马懿又道:“叔达,你找机会去拜访一下杨修,向他打探一下子华(司马芝)的消息。”
“子华?前两天不是刚收到他的书信吗?”
司马懿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书信在路上耽搁了,还没到,所以我们很关心。”
司马孚愣了片刻,随即明白了司马懿的用意。“行,我马上就去。”
“叔达,”司马懿揽着司马孚的肩膀,进了屋,低声说道:“见到法正,你不妨……”
第2270章 润物无声(求保底月票!)
法正一手扶着案缘,一手支着额,手指在酸胀的眉心轻轻揉着。
案上摊着一大摞纸,纸上写着一条条拜客记录,不少记录都用朱砂进行了圈划标注,一个接一个的圈,一个绕一个的圈,让人眼花缭乱,眩晕欲呕。旁边的地上还有一摞纸,是杨修与人对弈的棋谱,黑白相间,玄妙难知。
记录是完整的,但找不到什么破绽,山子道、王九真,每一个与杨修对弈过的人都查过了,看不出有什么疑点,时间也不太对得上。棋谱不全,这些棋谱都是法正与杨修对弈,对虐得体无完肤之后才派人记录的,名为监视,实际是想偷师,却没想到这里面会藏着什么秘密。眼下翻出来仔细查阅,也没看出有什么问题。
现在看来,这条路似乎不通。只是考虑到棋谱并不全面,暂时还不能断定。
还有谁?法正在脑子里一个一个的过滤着人名。无数张脸在他眼前飞旋,露出各种诡异的表情,有哭有笑,有喜有怒,有同情有鄙视,让他头痛欲裂。
“孝直,注意养生啊。”一张腊黄的脸突然跳了出来,有气无力的喘息着,是戏志才。一转眼,脸色又变得红润有光泽,笑容满面,正是杨修。
“岂有此理。”法正吓了一跳,用力拍拍额头,将杨修可恶的笑脸赶出去。他很无奈,靠在凭几上,仰天叹息。明明杨修才是囚犯,为什么我却被困住了?他知道杨修说得对,繁重的情报分析对健康不利,但他已经深陷其中,无法脱身。
关中形势已成僵局,如何破解?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他大半年,依然看不到解决的希望。刘繇、高干奋力一击,终于击败了孙坚,迫使孙策回江东守丧,为他们争取到一些时间。可这是饮寄鸩止渴,孙策下一次再出击的时候,攻势会更加猛列。一旦他平定交州,益州就会成为目标。
益州危急,机会如岁月,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难道最后真要便宜了司马懿,便宜了刘备?
辛评等人真是无能,据险而守,又是两面夹击,居然到现在还没击退周瑜。他不会是养寇自重吧?周瑜的军师可是荀攸,与辛评同为颍川人,而且荀攸的姑姑就嫁给了辛家。这世道真是奇怪,明明是蜀王与吴王争益州,双方军师却是亲戚。
“中军师……”一个侍从走了进来,见法正神情狰狞,连忙停住脚步,脸色微变,随即低下了头。他知道法正不是什么仁人君子,也不喜欢别人看到他这副模样。
法正沉了脸,坐直了身体,不动声色的整理了一下衣襟。“什么事?”
“司马孚来访。”
“司马孚?”法正眼珠转了转,露出一丝得意的浅笑。“请他进来。”
侍从应了一声,匆匆出去。法正盯着侍从的背影看了一会,不屑地笑了笑,扯过一块布,将案上的公文全部盖了起来,起身出门。刚在廊下站了一会儿,侍从引着司马孚进了进来。法正站在廊下,看着司马孚走到阶下,拱手施礼,这才笑着拱拱手。
“叔达光临,可是难得啊。尊兄仲达的伤好些了没有?我一直想去看望他,却总是脱不开身。”
“多谢中军师关心,家兄的伤已经不碍事了。”
法正一愣。杨修说司马懿有狼顾之相,他也觉得司马懿当天受伤可能作伪,是希望他主动登门拜访,以转换主客之位,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么回事,杨修居心不良,又想误导他。可是司马懿既然不碍事了,为什么不自己来?
法正有些不高兴。司马懿太自以为是了,真以为缺了他不行?
“仲达还在为中山王的事奔波?”
司马孚挠挠头。“这个倒不清楚,只知道他是去太尉府了,具体做什么,他却没说。等他回来,我再问问。”
法正笑了一声,他才不相信司马孚的话呢。长安的人都说,司马孚就是司马懿的影子,司马懿去哪儿,干什么,怎么可能不告诉司马孚,分明是司马孚不肯说。司马懿去太尉还能干什么,自然是找太尉士孙瑞商量形势。王允、皇甫嵩两位太傅先后辞世后,士孙瑞就是关中及西凉文武的领袖,掌握着关中的兵权。关中之所以没有大乱,和士孙瑞坐镇长安有很大关系。
“叔达来访,不知有何指教?”
“岂敢。今天来见中军师,是想打探一个人。”
“叔达想打听谁?”
“族兄司马芝。”
“司马芝?”法正想了想,摇摇头。“没听说过这个人,就算在益州,也不在成都。”
“他应该没去益州,听说去了荆州。”
法正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司马孚并不是来拜访他的,而是来拜访杨修的。世家都喜欢多面下注,看来司马懿是准备投效孙策了。怪不得上次来,他非要见杨修一面。
法正想了想,强笑道:“荆州的事我可不清楚,不过我可以推荐一个人,你去问问,也许他知道。”说着,竖起手指,指了指远处的小楼,脚下却一动也不动。
司马孚也不动,神情有些疑惑。“中军师说的是……”
“大将军长史,杨修杨德祖。”
“他?”司马孚皱起了眉。“他不过是中军师的阶下囚,岂能知道中军师都不知道的事?”
法正觉得司马孚这话非常刺耳,是故意讽刺他。他本来不想引司马孚去见杨修,现在却想看看杨修是不是真的比他消息还灵通,知道司马芝的情况。“知与不知,去问问不就知道了。”法正皮笑肉不笑,转身向小楼走去。
杨修正与曹植玩游戏,往一个棋盘似的格子里填数字。法正也玩过,这种游戏是从江东兴起的,由算学堂祭酒徐岳设计,和河图洛书相仿,只是更复杂,多达九九八十一格,极耗精力。法正玩过几次就不玩了,他没那个时间。曹植却很喜欢,乐此不疲,请他的姊姊曹英给他寄每一期的题目,自己做不出来就向杨修请教。
杨修一边和曹植玩,一边和司马孚打招呼。司马孚向他说明来意。杨修想了想。“没听说过,不过你要是想知道,我倒是可以帮你打听打听。只要中军师允许。”
法正笑笑。“我不允许,你就打听不到了?”
杨修也笑了。“打听倒是能打听得到,只是麻烦些。如果你能帮忙,也能节省点时间,对吧?不过话又说回来,叔达你也不用担心,荆州这几年安稳得很,境内有好几年没作战了,司马芝真要在荆州,肯定不会有事,只要他愿意,出仕并不难。河内司马出身的士子,郡国守相不敢说,县令长还是绰绰有余的。”
司马孚心领神会,连连点头。
法正忍不住讽刺道:“河内司马子弟只能做县令长,看来吴国排抑世家子弟还真不是虚传。”
杨修笑了,看了法正一眼,又低下了头。“叔达,你先回去吧,最多一个月,消息会直接送到你手中,你就不用费心了。”
司马孚躬身致谢。“那小子就先谢过长史了。”
法正的脸上火辣辣的,恶狠狠地瞪了杨修一眼,转身就走。司马孚跟了过去。杨修冲着曹植挤了挤眼睛,嘿嘿一笑。“气死他!”
见法正吃瘪,曹植也乐不可支。他托着脸,看着案上的题,眨了一会儿眼睛,忽然说道:“要我给阿姊写信吗?”
“当然。”杨修捻着手指,想了一会儿。“小子,你想不想去江东读书,当面受教于徐公河大师?”
“嗯……可以吗?我父王可是吴王的对手。”
“你想多了。”杨修嘿嘿一笑。“你父王怎么可能是吴王的对手。”
“哦,那……我想去幼稚园,拜蔡大家为师,学习诗文。”
“诗文还要学吗?以你这聪明劲儿,自学就可以啦。”杨修伸手轻弹曹植的脑门。“学点算学,以后才能做大事。”
“我能学算学吗?我觉得这些题好难。”
“所以你才要去江东,受教于徐大师。大师教得比我好,你就不会觉得难了。不管学什么,都要向真正的高手学习,这样才不会走弯路。半吊子是不行的,在算学上,我就是半吊子,再教会耽误了你。”
“可是我觉得长史已经很高明了啊。”
“那是你没见过更高明的。”杨修忽然扬起头,看向蓝天白云,眼神有些迷离。“吴王说过,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无所不能,有长必然有短,所以真正的强大不是一两个人的高明与否所能决定的,必然是无数人的高明整合在一起。这些有学问、有能力、有担当的人就是士,吴王从来不排抑世家子弟,他只是希望世家子弟能成为真正的士,而不是无所事事,只知道声色犬马的蠹虫。只有如此,世家才有希望,才能成为天下最坚固的柱石,撑起我衣冠华夏的一片天。”
曹植托着脸,看着杨修,两眼发亮,一脸神往。
第2271章 老之将至(加更,求月票!)
“县令长?”司马懿眉梢轻挑,盯着司马孚。“杨德祖是这么说的?”
司马孚再次点了点头。
司马懿直起腰,手掌轻拍膝盖。他已经收到司马芝的书信,司马芝刚刚得到一个职位,在武陵郡沅南县做县丞。司马芝是读书人,做过县吏,熟悉吏事,做县丞倒也也没什么,谁让他是逃难到荆州去的呢,起步低一点也正常。不过听杨修这意思,如果司马芝没有突出的能力,可能止步于县令长这种千石以下的官职,还是让他有些惊讶。
河内司马虽然算不上什么大族,可是世仕二千石,子弟不用举孝廉,可以质任为郎,熬上几年外放,起步就是县令长。只要不犯大错,慢慢熬,千石还是有希望的。
“看来吴王对世家子弟的轻视很重啊。”
“二兄,那我……”
“有子华在,你暂时就不用考虑这件事了。”司马懿摆摆手,打消了让司马孚去吴国的想法。县令长而已,不值得冒那么大的险,就算吴王能一统天下,再慢慢熬也来得及,不差这几年时间。
当然,最好不要走到那一步。
“二兄,你可曾见过士孙太尉?”
司马懿摇摇头。“没见着。先帝阵亡,荀、刘晔先后投降,吓坏了凉州人,他们不敢与吴王为敌,只能观望形势,自欺欺人。”司马懿冷笑一声:“看来人老了真是不行,士孙君荣当年何等英雄,如今却这般畏首畏尾,搞得御座空悬,朝廷无主,真是亘古未有。”
“放肆!”司马防出现在门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大半个门,屋内为之一暗。司马懿兄弟吃了一惊,连忙起身行礼。司马防走了进来,瞪了司马懿一眼。“你是初生之犊,不知猛虎之威,什么时候目中无人到连荀令君也不放在眼里了?吴王若无惊天之能,如何能让荀令君俯首称臣?”
司马懿不敢反驳。“喏。”
司马防在正席上坐下,腰背挺直,面无笑容。他抚着长须,瞥了司马懿兄弟一眼,点了点头。司马懿、司马孚分别入座,恭恭敬敬地看着司马防。司马防一声叹息。“仲达,你不在长安,不知道朝廷的难处。当初先帝西征大捷,是何等英武?内有贤臣,外有良将,都以为大汉中兴指日而待,吴王不日即可自缚请罪。可是后来如何,吴王未亲自出阵,派一朱桓就击败了先帝。朱桓啊,你们以前听过他的名字吗?”
司马懿老老实实的回答。“没有。”
“你们都是学过兵法的人,应该知道朱桓用兵谈不上高明,先帝也没什么失误,可是为何败了,而且败得那么惨?你们想过没有?”
“听说吴军精锐,赏赐又厚,故而人人争先。可是……父亲,难道朝廷就什么也不做,等着孙策坐大?”
“孙策还要等吗?他已经坐大了。”司马防没好气的喝了一声。“阵而后战,如今已经没人能挡住吴军的步伐,只能看天,看地。”他伸出手指,向上指了指,又向下指了指。“天时者,冀其自乱阵脚。地利者,据险而守,待其自弊。天时嘛,现在还说不清,也许孙坚战死就是征兆。地利倒是很明显的,周瑜、黄忠两路大军攻益州,至今快三年了,还是没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已成僵局。由此可见,吴军虽勇,还不至于视山川如平地。关中四塞,守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司马防叹息良久。“国虽大,好战必亡。江东虽富,也未必支持得起十几万大军的连年征战。对朝廷而言,什么也不做,就是最好的选择。仲达啊,你还是太年轻,缺少历练,被杨修激了几句,就乱了方寸。你也不想想,就算士孙君荣没主张,那么多大臣都没主张,一个站出来说话的也没有?”
司马懿脸色变了变,拱手道:“儿子愚钝,谢父亲教诲。”
“记住,欲与人斗,首先要沉得住气。”司马防看着司马懿,严肃的神情稍微缓解了一些。“别的不说,周瑜、黄忠出征三年,吴王可曾说一句不是?仅是这份定力,就够你学一辈子的。”
“喏。”
“自己好好想一想吧,不要觉得天下就自己最聪明。”司马防站了起来,甩甩袖子,迈着方步走了出去。司马懿、司马孚起身,送到门口,目送司马防离开,这才回头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缩了缩脖子,笑出声来。
“二兄,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等吧。”司马懿挠挠头,无可奈何。
娄山。
曹操站在一块巨石上,看着对面的山坡,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汗水浸湿了头发,沿着脸颊向下流,战袍早就湿了,连靴子里都是水。
战鼓声一阵接着一阵,对面的战斗正激烈,双方将士在山坡上缠斗,吴军倚仗地利,且战且退,一阵阵箭雨射出,压制得蜀军抬不起头,只能躲在盾牌后面。山坡上横七竖八的躺着数百具尸体,鲜血沿着山坡流下,染红了山间的小溪。
曹操叹了一口气,摘下头盔,扔在地上。“鸣金收兵吧,不用打了,霍峻在消耗我们的兵力。”
辛评早就等着这句话,连忙将命令传了出气,清脆的铜锣声响起,蜀军潮水般的退了下来。于禁领着亲卫走在最后面,防止吴军趁胜反击。曹操看得真切,心中欣慰。曹昂这几年在兖州没有闲着,也收拢了几个将才,于禁就是其中之一,他领的青州兵训练得不错,骁勇善战,进退有节,是真正的精锐。
可惜,就算于禁所领是精锐也无法突破霍峻的防线。这个年轻的吴军军侯韧性十足,总比他估计的坚持得更久一些,几次他以为能取得突破,最后总差那么一点点,无功而返。打了这么久,在霍峻的阵地前损失了五百多人,他还是无法真正攻占这个小小的山头。
他怀疑霍峻是故意示弱,诱他进攻,以便增加杀伤。以吴军的训练和装备,如果霍峻一开始就全力以赴,他连登山的机会都没有。
这些吴将怎么都和孙策一个德性,这么阴险?曹操恨恨的骂了一句,起身准备回营。他不想再进攻了,还是老老实实的守着娄关比较好。对峙就对峙吧,看谁耗得过谁。
“大王,不打了?”在前线负责指挥的夏侯快步走了过来,呼哧呼哧的喘着气,抬手一抹,顺手甩下一串汗珠。
“不打了,退守娄关。元让,有把握吧?”
“守娄关没什么问题,只是对峙了这么久,难得有一个进攻的机会……”
“这机会不是我们争取来的,是周公瑾挂在我们面前的饵。”曹操摆了摆手,示意夏侯不用再说了。他已经做了决定,以后都不再轻易出击了,就守着娄关。“孙坚死了,孙策会回江东守丧,短时间内不会有大的战事。可是等孙策守丧结束,他肯定还会进兵。元让,你觉得他会进攻哪儿?”
夏侯想了想。“关中。”
曹操摇了摇头。“交州。”
“交州?”惊讶的不仅是夏侯,还有辛评。
“关东已定,我们只能坐守,不能进攻。他如果要进攻,就要先解决粮食供应的问题。重工商可以生财,却不能多产粮,反倒会增加消耗。他需要交州的米作为补充,否则无法支撑十几万大军的长年征战。孤要趁着这个机会去关中。先帝去世这么久,新帝还悬而未决,这可不行。”
辛评眨眨眼睛。“是啊,中军师去了这么久,还没能控制关中形势,看来形势不妙啊。”
曹操看了辛评一眼。“仲治,你留守成都吧,有你辅佐子修,孤放心。”
辛评微怔。他本来以为曹操会带他去关中,可是听曹操这意思,他想带的人是陈宫啊。辛评有些失望,却不好多说什么,只好拱手领命。曹操看得真切,却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辛评和法正不合,带他去关中可能会节外生枝。辛评有学问,也有智谋,可是和陈宫比起来还是差得不少。要控制关中形势,非陈宫不可。
让陈宫主持益州太浪费了,应该让他留守长安。如果曹昂早来几个月,他就不用派法正去长安了,陈宫比法正更适合和那些关东老臣打交道。辛评反而不合适。因为韩馥的事,他在关东人眼中的名声不太好。
曹操觉得这是一个失误,他要亲自赶到长安去,把这个错误纠正过来。
当然,他与卞夫人和孩子也有好多年没见了,四子曹植生下来后,他还没见过,身为人父,这么做实在有些愧疚。尤其是次子曹丕被俘之后,他想去长安的心就越发强烈。
我怎么这么多愁善感?曹操忽然惊醒,愣了片刻,心里掠过一丝苍凉。
我已经四十七了,老之将至。当初袁绍出奔时,就是这般年纪,官渡战死时正好五十岁。辛评说过,袁绍之所以战败,就是因为人到中年,精力不济。如今我也到了这个年纪了,还能战胜孙策吗?
不能让子修闲着了,必须让他挑起蜀国的重任来。
第2272章 少年心性
贺齐背着手,来回踱了几圈,停在霍峻面前,脸色很难看。
“你怎么回事,听不懂人话?”
霍峻很窘迫,拱手施礼。“末将无能,机变不足,耽误了将军的大计,请将军处置。”
“处置?”贺齐冷笑一声:“面对于禁所部的进攻,坚守阵地两昼夜,以不足三十人的伤亡,杀伤杀死对方四百余人,这么漂亮的战绩,我怎么处置你?就算我报到建业去,大王也不能同意啊。”
霍峻胀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贺齐瞪了他一眼,回到席上坐好,一手扶刀,一手扶案,手指在案上轻叩,急如战鼓。大帐里鸦雀无声,没人敢吱声,无数双眼睛落在霍峻的身上,神情复杂。
霍峻是周瑜推荐过来的,作战是一把好手,尤其善守,堪称滴水不漏,几次都是首功,这让贺齐的部下很没面子,就连贺齐本人都有些不舒服,只是说不出口。这次曹操来攻,霍峻正面迎战,打得极好,却毁了贺齐的计划,惹得贺齐大怒。
与曹操对峙了半年之后,贺齐觉得娄关易守难攻,强攻的代价太大,就提出了一个诱敌深入的方案,要将曹操诱离娄关,派人切断曹操的后路,在县附近与曹操决战,重创其主力。计划设计得很好,获得了周瑜、荀攸的赞许,可是在执行的时候却出了问题,霍峻守得太好,伤亡比例悬殊,导致曹操放弃了进攻的计划,撤兵了。
准备了几个月的战事,最后就霍峻立了功,其他人就跟着看了一场表演,贺齐的心血付之东流。
贺齐很生气,却也没办法。他无法处罚霍峻,倒不是因为霍峻是周瑜推荐来的,说到底,还是自己用人不当。他之前就应该考虑到霍峻太年轻,好胜心强,让他故意放水不太容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到了关键的时候,人都会根据本能做出选择。霍峻的本能就是守住,不给对方任何机会,同时尽可能地减少自己的伤亡。
他天天琢磨的就是这些事。
这在平时自然是好事,可现在特殊情况,他的长处毁了贺齐的计划。曹操撤回娄关,下一次还能不能再将他诱出来,贺齐也没把握,最大的可能还是继续对峙,比拼耐心。
贺齐很生气,又很无奈。这些荆楚人的脑子是石头做的吗?一点也不开窍。他考虑了很久,让邓芝给周瑜写一份报告,如实汇报作战经过,为霍峻请功。其他的什么也不说,只能说曹操撤退了,至于什么原因,由周瑜、荀攸自己去猜吧。
收到贺齐的报告,周瑜一下子闻到了贺齐的怨气。“仲邈这块石头又惹公苗生气了。”他笑道。
“才不是呢。”荀攸洞若观火。“是贺公苗自己玩脱了,他应该派别人诱敌的。诱饵当然要香甜可口,看起来好吃能吃,哪有用石头做诱饵的。俗话说得好,胜易败难,一旦控制不好,诈败有可能变成真败,尤其是面对强手时。他不敢冒险,只能用霍峻,说到底,还是好胜心切,太追求完美。”
周瑜点点头。“听说那个于禁用兵很有章法。”
荀攸嗯了一声,仰头看着面前的大幅地图,沉默了片刻,突然又说道:“曹昂在兖州得了几员干将,于禁算是其中之一,却不是最高明的。陈宫才是曹昂的智囊。都督,我觉得曹操撤退恐怕不是因为霍峻守得太出色,而是别有原因。”
周瑜沉吟了片刻。“关中?”
“没错,关中。”荀攸微微颌首。“天下不可一日无主。刘协战殁,遗诏皇长子继位,可是被法正一搅和,帝位至今空悬。法正虽然聪明,毕竟历练不足,不熟悉朝堂上的手段,曹操怕是要带陈宫去长安,解开困局,扶立新帝,以掌控关中。”
荀攸伸出手,在地图上圈画了一圈。“如今之局面,仿佛当年秦与六国。只不过六国已一,秦却三分。若不能整个关中与益州,待大王守丧完毕,再次出兵,不论关中还是益州,都是守不住的。这是最后的机会,曹操不可能不奋力一搏。他是个刺客,很擅长冒险的。”
周瑜瞥了荀攸一眼,笑了起来。“公达也曾做过刺客,当所料不差。”
荀攸也笑了。“论做刺客的本事,我不如他。我至少要有七八分把握才敢动手,他却只要有五六分把握就行,必要的时候,哪怕只有一分机会,他也会力以赴。都督,你要小心这种赌性重的对手,他们常常是最大的意外。当年洛阳事变,袁绍因为低估了董卓,以致局势崩坏,一败涂地。”
周瑜点点头,深有同感。他和曹操对阵这么久,知道曹操不弱。如果不是他所领的皆是精锐,又有诸葛亮在荆南为他筹措粮草,源源不断地供应物资,他早就被曹操挤出去了。
荀攸突然说道:“都督,你是不是曾在骠骑将军帐下听令?”
“打襄阳时,我曾在他帐下听令。”
荀攸转过身,目光炯炯。“你有好久没和大王见面了,虽说大王信任,你也应该当面述职,免得引人非议。且骠骑将军去世,于礼你亦当与丧,不如趁这个机会去一趟江东。”
周瑜沉吟不语。若是在他赶赴江东会丧期间,曹操来攻,贺齐能不能挡住,他也没把握。孙坚战死本来就是曹操等人处心积虑的结果,谁敢保证曹操撤退就不是虚晃一招。刚刚荀攸也说了,曹操擅长行险,见形势胶着,想出奇兵也是很正常的事。
“这里交给谁呢?”
“分南北两路,贺公苗和祖元大(祖郎)各负责一路。若曹操意在关中,这里不会有大的战事。大势一定,图穷匕见,真正的恶战才会开始。若曹操去而复返,我军亦能坚守,不至于溃败。”
见周瑜猜疑,荀攸又笑道:“都督,贺齐善战,祖郎骁勇,皆非庸才,只是有时候百战百胜并非好事,适当的受些挫折还是有必要的。将来西征天竺,他们总要各镇一方的,借着这个机会历练一下也不是坏事。主动求战,反而不会疏忽大意,若能吸引曹操,延滞他北上,也是好的。”
周瑜恍然。出征以来,接连大胜,将士们都有些骄气,不够沉着。攻娄关不成,全军上下都有些心浮气躁,贺齐诱敌不成和求胜心切也有关系,从贺齐本人到普通士卒都是如此。借这个机会让他们自己做主,就算遇到点麻烦也不是坏事。
“就依公达。”
周瑜随即传书贺齐、祖郎,告知他将回江东的事,并分配了战区,故且兰以南由祖郎负责,故且兰以北由贺齐负责,故且兰则由荀攸率领中军留守。
周瑜没有做战或守的硬性要求,连提都没提,贺齐、祖郎收到消息,自然明白了其中的用意。这是大举反击前的平静,也是周瑜对他们的考验。事实证明,在这片大山里作战要比豫章、丹阳更难,将来西征,难度会更大,谁能担任起重任,就看这次谁能取得更大的战果。中军只负责固守故且兰这个入益要津,其他的地域都是他们的战场,荀攸不会轻易干预。
要不要打,怎么打,全由他们自己作主。
贺齐、祖郎的心思一下子活泛起来,摩拳擦掌,开始做出击的准备。
贺齐麾下的斥候很快就重新出现在娄关附近,范围甚至扩展到了安乐水(赤水河)的上游。夏侯收到消息,不敢怠慢。他不担心贺齐顺安乐水而下,进攻娄关,但他要防着贺齐溯安乐水而上,翻过汾关山,进入符黑水流域。虽说这不太符合用兵之法,可是贺齐久攻娄关不下,想出奇制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随着双方斥候的接触越来越频繁,夏侯感受到了压力,立刻派人送信给曹操。
曹操刚到(音博)道,收到夏侯的消息之前,驻兵道的犍为太守曹洪就向他汇报了一个刚刚收到的消息,南广长杨洪派人来说,汾关山北突然出现了大量自称来自交州的商人。虽说以前的确会有交州来的商人经过此地,但数量不多,大部分人还是取道朱提。商人数量突然增加,其中可能有诈。如果再考虑到柯郡的吴军,这很可能是大举进攻的先兆,不能不防。
杨洪不久前刚由费诗举荐,被曹操任命为南广长,就是考虑他是犍为本郡人,熟悉风土人情,对战事可能有帮助。曹操对他的报警不敢忽视,决定在道停几天,观望形势。很快,夏侯的报告就追到了,没过两天,曹仁也送了紧急消息。
曹操犹豫了。关中的形势虽然重要,可他不能在大战将起的时候离开前线。曹仁问题不大,夏侯忠心耿耿,统兵作战的能力却略逊一筹,万一被贺齐抓住机会,突破了娄关,益州腹地可能会有危险。
反复思考后,曹操传令成都,命陈宫先行赶到关中,协助法正处理关中的形势,又令曹昂赶来道,共商大计。
九月末,临沅城外,芷兰津。
诸葛亮站在码头,秋风吹起他的衣衫,吹动他唇上细软的短须,却吹不动他坚毅的眼神。
楼船靠岸,船上扔下缆绳,有士卒上前,协助船上的士卒将船固定住,放下跳板。诸葛亮踩着跳板上了船,脚步轻快而稳健。他上了甲板,径直上了飞庐,来到周瑜面前。
周瑜站在楼梯口,伸出手,轻托诸葛亮的手臂。“孔明,两年不见,你越发光彩照人了。”
诸葛亮今年二十一岁,身高八尺,五官端正,不管在哪儿都是一个玉树临风的翩翩美少年。不过在周瑜面前,他可不敢放肆。不论是身材相貌还是风度气质,又或者是官职爵位,周瑜都稳稳地胜他一筹。诸葛亮拱手笑道:“有都督美玉在前,亮何足挂齿。”
“孔明何必自谦若此?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不如你远甚。”
“那是因为创业维艰,吴国初建,如今吴王半有天下,都督坐镇西南,为天下名将,岂是亮此生所能奢望。”诸葛亮笑眯眯地说道:“能为都督筹措粮食,亮已经战战兢兢,不堪其任了。等都督见到大王,若是大王问起,还望都督多多美言。”
周瑜哈哈大笑,引着诸葛亮在飞庐上坐定。秋风微冷,两人却一点也不觉得,谈笑风生。“孔明,说起来,你和伯言伯仲之间,难分高下,只不过选择不同。伯言从武,统兵征战,一胜于陈留,再胜于浚仪,三有于定陶,不到二十岁便跻身一流名将,连我都要避让三舍,的确是难得的奇才。不过你也不用急,厚积而薄发,你将来的成就不会弱于他,封侯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诸葛亮微微一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这种事点到为止就行了,说得太多,反而落了下成。“那就借都督吉言了。都督,这次回京,大王召见,必然问起形势。都督可有方略?”
周瑜打量着诸葛亮。“不瞒孔明,我正为此事犯愁,若孔明能有所启发,我求之不得。”
“都督谦虚,令小子惶恐。不过能就教于都督,也是难得的机会。亮有些许孔见,还请都督指点一二。”
周瑜伸手示意。他在赶往临沅的途中就接到了孙策的命令,在他离开荆南,赶往江东的期间,荆南的事务会由诸葛亮暂管,包括兵权在内。孙策对诸葛亮的器重可见一斑,当然诸葛亮也当得起这样的信任。这几年,诸葛亮坐镇荆南,为他筹措粮食,诸般事务都办得极是稳妥,更难得的是他擅于与人相处,连一向桀骜不驯的甘宁都愿意听诸葛亮的。
诸葛亮年青有为,春风得意,如果说有遗憾,那他的遗憾就是不能像陆逊一样领兵征战。年轻人难免争强好胜,更何况是诸葛亮这样的俊才。很多时候,他不争不斗不是因为他天性平和,而是因为没有人值得他去争去斗,比如绝大多数人,或者不能争不能斗,比如他周瑜。陆逊与他年纪相仿,正是他天生的对手。他不能统兵征战,就只能在谋略方面展示一下自己的优秀。
第2273章 替罪羊
“都督只带亲卫部曲三百人同行,主力尽留柯,是觉得不久就能重返柯吗?”
诸葛亮一落座,就抛出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周瑜睨了他一眼,端起茶杯吹了吹,眉心微蹙。“出兵三年,耗费钱粮无数,劳师无功,能不能重返柯,我也说不准啊。”
诸葛亮一怔,随即明白了周瑜的意思,连连摇手。“都督误会了,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那孔明是什么意思?”周瑜嘴角微挑,似笑非笑。
一开口就有歧义,诸葛亮不敢大意。周瑜出征期间,他就是荆南四郡的行政负责人,四郡太守都要听他的命令,能和他坐而论道的只有荆州刺史杜畿,他说话是不需要考虑太多。现在情况不同,他面对的是九督之首的周瑜,吴**界实力仅次于吴王本人的重将,说错一句话都可能带来难以想象的后果。
“都督可知,今年军费总支出大概是多少?”
周瑜眼神微闪,脸上的笑意散去。他不知道全部的军费开支,但是他知道他所部三万多人的军费开支。战线推进到柯,水路千里,来回转运,消耗很大,即使他在柯境内屯田,解决了大部分粮食需要,但将士轮休,往返于荆益之间,就让沿途各县不堪重负,不得不从其他地方调运粮食。再加上将士们的军饷、赏赐,总费用在五十亿以上,除去由他自己解决的部分,还需要荆州提供三十多亿的补充。
这个数字比张当初答应的五十亿肯定要少得多,所以荆南才没有出问题,能充分满足他的要求。可是如果考虑整个吴国的军费支出,这个数字就有点吓人了。第一个五年计划之所以功归一篑,就是因为兖州大战,军费支出猛增。今天兖州之外,又增加了冀州战场,军费的支出缺口肯定更大。
“一百五十亿?”
“都督英明,虽不中,亦不远矣。”诸葛亮笑道。其实他的估计还要更高一些,根据军师处传来的通报进行估算,今年的军费总支出将超过二百亿,而且短期内看不到下降的可能。战线越拉越长,投入的兵力越来越多,尤其是大量骑兵的参战,费用增幅惊人。“不过这不是最大的问题,今年发展形势不错,比去年再增一成以上,加上兖州、冀州的收入,总收入将在一百七十亿左右。”
“所以,最大的问题不是钱,而是粮?”周瑜放下了茶杯,双手十指交叉,置于腹前。
“正是。从交州到幽州,仅是在作战前线的总兵力就超过十五万人,战马十万匹,再加上转运的消耗,每个月消耗的粮食在二百万石以上,已经超过了我们能提供的极限。除了加赋,只有寻找新的产粮之地。”
周瑜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心中升起一丝疑云。他明白了诸葛亮的意思。孙策不会轻易同意加赋,寻找新的产粮之地才是正确的选择。孙坚入交州原本就是这个目的,但孙坚战死了,孙策既需要更多的粮食,又要报杀父之仇,用兵交州的可能性极大。如果孙策用兵交州,那他就不太可能回柯,而是出兵零陵、桂阳,孙策合兵,两路进击交州。
荀攸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这个道理并不复杂,以荀攸的智慧,他应该想到这一点才对。
“产粮之地,当在交州。依孔明之见,大王可能出兵交州?”
诸葛亮点点头。“若取交州,都督以为当如何用兵?”
周瑜向前靠了靠,双手搁在案上,身体微微前倾,摆出请教的姿势。“愿闻孔明高见。”
诸葛亮笑笑。“愚以为,当海陆并进,陆路由零陵,溯湘水而上,经灵渠,入郁林,海路则乘楼船,直趋龙编。这一次用兵,大王必派重将,甚至可能亲征。不管怎么说,都督都是人选之一。你想回柯,怕是三五年之内不能成行。”
周瑜微微颌首,又道:“孔明,若你是军师,当如何制定交州方略?”
建安六年,冬十月,建业,玄武湖。
楼船刚刚靠岸,孙翊就上了船,冲着孙策使了个眼色。“王兄,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阿母怕是就支撑不住了。”
孙策吓了一跳。“阿母怎么了?”
“阿翁不幸战死,士家兄弟还在交州逍遥也就罢了,连累他中伏的人也未受到惩处,是以她心中不平,忧郁成疾。”
孙策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心里很不高兴。
阿母这是想干什么?借机泄恨,还是想坐实孙权的指控,免得他以后再翻案?他是不相信孙权的说法的,但不代表别人不信,或者别人明明知道孙权可能在说谎也不戳破,反而故意利用这个谎言达到自己的目的,比如杀掉韩当。
不喜欢韩当的人很多,而阿母吴夫人无疑是最不喜欢韩当的那一个。杀掉韩当不仅能泄恨,还能遮掩孙权的责任,一举两得。可是对韩当还有什么公平可言?
“阿母在哪儿?”
“紫金山,为阿翁选好的陵地。”
孙策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紫金山在宫城外,甚至在建业城外,他暂时不用去见阿母吴夫人,还有机会解释此事。要是直接面对面,他还真不好处理。
孙策下了船,张、虞翻等人都迎了上来,一一见礼。因为孙坚的丧事在即,每个人都很严肃,神情肃穆。孙策也没多说什么,与他们见了礼,便径直回城。
阔别一年,建业城的规模更大了,虽然城墙还没有修筑完成,里坊街市却更加完备,大街两侧的楼肆建筑精美,风格统一,式样却绝无雷同,暗藏着主人家争奇出新的小心思。只是国丧期间,没有什么鲜艳的色彩,都被各种浅色素色的布幔、招牌遮住了,只有微风吹过时才会偶露峥嵘。
孙策心里有事,也没心情细看,队伍匆匆穿过城市,回到太初宫。他推说身体不适,斥退了群臣,让他们明天再来请见。张、虞翻等人似乎早有预料,也没多说什么,纷纷告退,各回官署处理公务。大丧在即,年关将近,每个人都有一大堆忙不完的事。
站在大殿前,看着远处的紫金山,孙策沉默了片刻,问孙翊道:“你知道交州的事吗?”
“听说了,不仅是臣弟,几乎所有人都听说了。”
孙策的眉头皱得更紧。“你感觉如何?”
孙翊抬起手,摸摸头,眼珠转了两转。“王兄,除了报仇,臣弟没什么感觉。你要是愿意带臣弟去交州,臣弟做一个普通士卒都行。”
孙策转头打量着孙翊,眉梢扬了扬。两年不见,孙翊沉稳多了,看来钟繇那老狐狸很用心,教了他不少东西。“你也觉得韩义公该死?”
孙翊抿着嘴,沉默了好一会儿。“如果非要在他和仲谋之间选一个,我觉得他该死。”不等孙策说话,他又道:“王兄,亲亲贤贤,亲在贤前,且春秋为尊者讳,为了一个韩当,闹得父子兄弟不和,不值得。”
孙策转过身,沿着走廊缓缓踱步。孙翊的答案并不意外,他早就想到了。莫说韩当的人缘不好,没人愿意为他说话,就算人缘好,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死定了,没有谁会愿意冒着得罪吴夫人和孙权的危险为他说公道话。
何况他本来就不是无辜之人,区别只在于该不该死而已。
孙翊心中不安,跟着孙策向前走。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问道:“王兄,臣弟……我有一个疑问,不知……当不当问。”
“哼,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反正不当问也问了。”
孙翊尴尬地挠着头。“王兄是不是认为仲谋不能胜任一州军事?”
“你以为呢?”
“臣弟以为……他虽不如王兄用兵如神,也不至于不如韩当。即使是仅论弓马,也与韩当不相上下。”
孙策停住脚步,扭身看着孙翊。“叔弼,这是你的意见,还是钟元常的意见?”
“臣弟的意见。”孙翊顿了顿,又道:“王兄若是以为不对,臣弟愿听教诲。”
“我给你一个机会再说一遍,究竟是谁的意见?”
听得孙策语气不对,孙翊吓了一跳,抬起头,却发现孙策脸色阴沉,目光如火,心中更加不安。他咬着嘴唇,猛眨眼睛。孙策一看就知道他在说谎,他从小就这毛病,说谎被识破的时候眼睛眨得特别快。孙策冷笑一声,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孙翊,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
孙翊被逼不过,吞吞吐吐地说道:“钟……钟元常没说这件事,却和臣弟讲过巫蛊之变中李寿、张昌富的故事。臣……臣弟觉得,父子兄弟,疏不间亲,道理是一样的。”
孙策信了孙翊。一来孙翊没这么大的胆子,在这时候还瞒他,二来以钟繇那老狐狸的性格,也不会把话说得太直接,授人以柄。说话这个份上,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只不过他不是孙翊,从来没有小看钟繇,也不会仰视钟繇,他不会相信钟繇这么做仅仅是为了他们兄弟。
这是一道难题。
第2274章 贤内助
孙策抬头看看天。“天色不早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早点来,说说襄阳的事。”说完,不等孙翊回答,他就转身就走,扔下孙翊一个人站在廊下。
孙翊抬起头,看着蓝天白云,还在天上的秋阳,挠着头,半天才应了一声。
孙策回到后宫,本想去正殿,到了门口,想了想,又折身往稻香殿去了。宫里很安静,除了殿门当值的羽林卫,几乎看不到人。孙策背着手,走得又快又急,凌统、张温有些跟不上,跑得气喘吁吁。听到他们的声音,孙策这才意识到他们的存在,挥挥手,让他们出宫,回家与家人团聚,明天也不用来当差。
凌统、张温互相看了两眼,意识到孙策心情不好,也没敢多吱声,行了礼,转身匆匆走了。
孙策一抬头,看着稻香殿的殿门,却有些犹豫了。既然是汝颍系在出难题,他来找袁权商量有意义吗?袁权虽然不是袁衡,毕竟也是汝颍人,不能不有所偏袒。正犹豫着,袁权出现在殿门内,一身朴素的常服,两只衣袖卷到肘部,露出沾满面粉的手臂。
看到面粉,孙策笑了,举步进了殿门。“姊姊,你看,我可是嗅着味儿来的。”
“什么味儿?”袁权含笑反问。“烟火味,还是豉酱味?”
“不管是什么味,总之不是血腥味。”孙策走到袁权面前,揽过袁权的肩膀,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嗯,还是原来的味道。”
袁权用手肘推了孙策一下,脸上飞起红霞。“臣妾十年前就有迟暮之味了?”
“十年前青春正年少,虽然香,却有些清淡,如今芳华正茂,还是一个味道,只是香气更浓,却不是什么迟暮之味。”
“且。”袁权白了孙策一眼。“有大丧呢,大王可别乱开玩笑,连累臣妾吃瓜落,提前进冷宫。”
“冷宫好啊,冷宫保鲜防腐,做个冰美人,免得你总把迟暮挂嘴边上。”
“噗!”袁权忍俊不禁,笑容一展,随即又收了起来,忍得很辛苦。她摆了摆手臂,挣脱了孙策,进了东厨。孙策跟了进去,见灶上热气腾腾,热水将开,和好的面放在案上,包好的点心整整齐齐的放在笼屉里,小巧而精致。只是除了两个打下手的宫女,并没有看到其他的人。
“宫里怎么这么安静?”
“都去陪阿母了。”袁权命人去取茶杯来,孙策止住了,就在袁权身边坐定,端起她的茶杯喝了一口。袁权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继续做点心。“阿翁的灵柩送回来,暂时安放在紫金山下。阿母去陪着,每天祭拜,对棺而泣,王后她们自然要陪着。臣妾是个闲人,便留在宫里照应,闲着也是闲着,做些点心送去,也算是尽一份孝心。”
孙策靠着食案,听着袁权说着闲话,一声不吭。他忽然觉得,就这么一直下去也挺好,至少不用考虑那些令人心烦的事。
正说着,灶上蒸的点心好了,袁权起身,端下笼屉,打开笼盖,热气蒸腾而出,弥漫了整个厨房。雾气中,袁权拈起一枚小巧的点心,撅起嘴吹了吹,递到孙策嘴边。“尝尝,素馅的,建业城外沙洲上的芦蒿切丁,味道不太一样。”
孙策张开,将点心轻轻咬破,一道略有些药味的清香在鼻端萦绕,温暖中带着几分清新。
“如何?”
“好吃。”
“说得详细点。”
孙策有点为难。他不是一个专业的食客,对食物的鉴赏能力有限,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他眨了好几下眼睛,搜肠刮肚,还是只有“好吃”二字。袁权笑了,在灶下添柴的宫女也忍不住笑了两声,随即又故作严肃,只是脸蛋被灶堂里的火映得红扑扑的。
“看来大王的能力还是在治大国,不在烹小鲜。”袁权含笑忙碌着,嘴角挑起一道浅浅的弧。
孙策又取过一枚点心,放进嘴里,慢慢的咀嚼着,同时也咀嚼着袁权的这句话。这句话看似随意,其实有深意。汉代虽以儒术治国,却不排斥黄老之言汉代的儒本就兼有法术,只是权重不同老子那句“治大国若烹小鲜”更是常被人挂在嘴边上,以作为齐家治国不二的最佳证据,可是现在袁权将治大国与烹小鲜对立,这本身就在表明态度。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态度。家是家,国是国,齐家和治国的原则并不一致,家国不分的结果往往是国破家亡,孙坚战死就是典型的例子。以他征战多年的经验,他能不清楚孙权的优劣?但孙权是他的儿子,是不受长子重视的次子,他不能不有所提携、偏袒。
孙策心里一暖。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袁权提过水壶来,为他续了些水。“大王不要误会,臣妾可不是想干政。臣妾见识有限,只能在这厨庖之内施展手段,登不上大雅之堂。”
孙策斜睨着她,会心一笑。他默契的转换了话题,说些冀州的风土人情,尤其是说到刘备儿子阿斗的大耳朵和长水臂。他当时第一眼看到时,也觉得这孩子有点像怪胎,一般人还真生不出来。由此可见,刘备受伤绝嗣就是甄俨等人搞的鬼,信的谣,他们用两个医匠的性命换来了刘备的六神无主,近乎绝望。知道自己不会再有血脉,刘备的斗志怕是去了一半,所以一听说中山被围,直接就跑了。
孙策说得有趣,袁权却是不信,觉得孙策有故意贬损刘备的嫌疑。她是见过刘备的,刘备的耳朵的确不小,手臂也比别人长一些,却不至于像孙策说的那么夸张。照孙策那说法,刘备的儿子阿斗不是人的孩子,倒像是只猴。
孙策哈哈大笑。“你没亲眼见过,不信也正常,等我俘虏了他们父子,你就知道我有没有骗你了。”
孙策在稻香殿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吃完袁权准备的早餐,精神饱满地去上朝。刚出宫门,迎面就遇见了孙翊和曹英夫妇。孙策很惊讶,抬头看看天。“叔弼,你现在很用心啊,这么早就来了?有很多事要说?”
孙翊有些尴尬,搓着手,吱吱唔唔地说不出话来。曹英欠身施礼,含笑道:“大王,你可别寒碜他了。他这么早入宫可不是为了公务,是为了权姊姊的早餐来的。”
孙策一愣。“早餐?你们家没早餐吗,要到宫里来吃?”
“妾手艺太差,做不出权姊姊那样的美味……”
“你不仅手艺差,还懒。”孙策没好气地说道:“我看不是叔弼想吃权姊姊做的早餐,是你。”
曹英有点窘。“呃……大王批评得是,妾既笨且懒,只能跟着丈夫到王兄家乞食。不过这也不能怨妾,到宫里乞食的又不是仅有我们夫妻,大王的几个弟妹都这样,只不过他们在紫金山陪王太后,不在大王眼前罢了。”
“他们能一样吗?他们还没成家,你们可是成了家的人。”
“成了家,也没分家啊。”曹英理直气壮。
“分家?”孙策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打量着曹英。“你想怎么分?”
曹英有些气短,讪笑着不敢说话。孙翊将她拉到身后,斥责道:“胡说八道什么,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又陪笑对孙策说道:“王兄,你别理她,她说话不过脑子的,他们曹家人都这样。你看她那兄长,当初娶了我姊,结果一开打,他就跑了,不仅不管我姊,连他儿子都不管,都赖在王兄身上。王兄你连外甥都管,总不能不管亲兄弟?”
孙策点点头。“行,你们这夫妻档搞得不错,夫唱妇随啊。”他抬手指指孙翊。“回头我就和你二姊说,让她赶紧带着孩子去益州。”说完,转身就走。
“别啊。”孙翊慌了,一边追孙策,一边追一边挥手示意曹英赶紧走。曹英吐吐舌头,飞奔去后宫。孙翊追上孙策,连连拱手求饶。“王兄,臣弟错了,臣弟错了还不行吗?你千万不能赶二姊走,这要是让母后知道了,臣弟不得被打死?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二姊要嫁曹子修,母后可是不同意的,是王兄……”
“是我的主意。”孙策停住脚步,盯着孙翊。“所以我会一定会负责。如果不是我的主意呢?”
孙翊眨着眼睛,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道孙策究竟想说什么。孙策等了片刻,没等到想要的答案,不免有些失望。孙翊虽然进步不小,可是他在政治这方面的确没什么天赋,没有钟繇现场指导,他就没了主意。算了,不为难他了。“先去吃饭吧。”孙策摆摆手。“回头说说襄阳的事,还有……”孙策又停住,伸手指指孙翊。“分家。”
孙翊如逢大赦,连声答应,飞也似的跑了。他进了后宫,来到稻香殿,袁权、曹英正在等他,见他进来,曹英连忙询问事情的经过。孙翊把他与孙策的话复述了一遍,端起一碗粥就喝。曹英转了转眼珠,若有所思。袁权看在眼里,却佯作不知,只是命人为孙翊端上点心。
第2275章 分家
孙策绕过大殿,来到侧殿,张、虞翻正并肩站在廊下,听到脚步声,整理了一下衣服,迎了过来,双双施礼。孙策还礼,招呼他们一起进殿。陆绩、顾穆已经准备好了案几笔墨、茶水点心,站在一旁恭候。
顾穆是顾雍的次子,顾劭的弟弟,比陆绩还要大两岁,却是陆绩的外甥,入宫时间也短,还要陆绩的指点,看起来有些拘谨,端茶时洒了一些水。孙策没说什么,顺手抹去。顾穆有些意外,却也松了一口气,转过头,冲着陆绩无声地笑了笑。
陆绩很从容,递过一个鼓励的眼神,让顾穆不要太紧张。他跟着孙策这么久,知道孙策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发怒。顾穆放松了些,手脚也跟着麻利起来。
说了几句闲话,孙策便切入主题。“张相、虞相,今年江东收支如何?”
张也不谦虚。“大王,秋收刚刚结束,各郡还在统计,仅就臣了解到的丹阳、吴郡来说,情况还是不错的,相比于去年,粮食的产量增加了两成,总收入增加三成左右。只是如今基数大了,增幅不比前两年。另外还有一点,人口增多,消耗也在增加,盈余增速下降,具体数字还没出来,应该在百分之八到九之间。臣预计……”张顿了顿。“今年的全部盈余可能不太理想,会有百分之一到三的下降。”
“主要开支是什么?”
“军费。各战区的总兵力合计十七万五千余人,马九万七千余匹,再加上诸郡的郡兵,所有的费用加起来,已经超过收入的七成。支付了官俸和各郡学堂和诸堂祭酒、学子的开销后,剩下的就没多少了。骠骑将军大丧,又要花一笔钱……”
听完张的简略汇报,孙策又转向虞翻,示意他把大致情况说一遍。虞翻的报告很简洁,今年的商税收入基本与去年持平,主要是两个问题:一是交州、幽州生乱,业务骤减,商税减少,影响了总额;二是经过了几年的快速发展后,出现了供应偏多,需求不足的情况,除了军用物资之外,其他的行业多多少少都遇到了滞销和竞争加剧、价格下降的问题,他最近正和麋竺以及海商会的人研讨,希望能找出解决办法。
“二位辛苦了,当家不易。”
张笑了。“大王这么说,臣等真是无地自容。说起来,臣等还是经验不足,很多办法看起来很好,真正落实起来难度却很大,既有我们考虑不周的问题,也有郡县的问题,哪怕是读过圣贤书,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尽忠职守,消极怠政的事屡见不鲜,处理起来也难,真要严格按条例,怕是一大半人要去职,不仅郡府县庭都要空了,首相府也要缺员三分之一。”
“有这么严重?”
虞翻苦笑道:“张相体恤下属,首相府还算好的。臣这计相府就更难了,不考核都不时有人要离职,臣每天都看到他们那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恨不得把他们全开除了。”
“是不是你要求太高了?”
“也不完全是。”张说道:“其实这一年多,虞相的性子已经缓了很多,至少臣不怎么听到他训人了。真正的症结在于兖州、冀州平定后,事务增加了近三成,现有的吏员数量不足,即使加班加点处理也很及时完成,导致各府寺都有些怨气。”
孙策明白张的意思。他引入了精细化管理,无形中增加了不少工作量,而各部门的架构还是按照以前的配置,人手不足,工作压力自然大。当工作量还在承受范围内的时候,增加俸禄能平息一部分抵触情绪,当工作量增加到无法承受的时候,增加俸禄也解决不了问题,唯一的办法就是增加人手。
增加人手不仅会增加开支,对于张、虞翻来说,还有一个很敏感的问题。这就涉及到体制改革,具体而言就是人事改革,如何选拔官吏。眼下各府寺的吏员辟除还是由各府寺的负责人自己掌控,增加属员有揽权的嫌疑,谁也不敢轻易开这个口,只能一起提出。这还是他们相信孙策通情达理,不是那种猜忌之主,否则这么做更不合适,要多费很多口舌进行铺垫。
孙策倒是不意外。经济改革到一定程度,必然会倒逼政治改革,这是不由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他早就有心理准备,而且做了事实上的准备政务堂的设置就是第一步,只是一直没有挑明。张、虞翻都是聪明人,他们应该看出了这个关窍,所以没有急于征辟人才,而是把问题呈到了他的面前。
人事权至关重要,如果抓不住,就会沦为公卿郡守培植私人的手段,不改不行。孙策和张、虞翻商量了一番后,决定将这件事做为一个正式的议题,提交朝会,由各部门联席商议,并请主持政务堂事务的杨彪、黄琬先拿出一个方案,到时候一起讨论。
公务谈起来总是特别耗时间,不知不觉就是半天过去了,孙策留张、虞翻吃了午饭,下午接着谈,不时召见首相府、计相府的相关掾吏,就具体问题的情况、数据进行了解、分析。好在这些部门都在宫里,离得近,来去也方便。
孙尚香带着徐节和几个羽林卫快步进了宫,正准备去偏殿,一眼看到孙翊坐在台阶下晒太阳,闭着眼睛,好不惬意,不免有些好奇。她走了过去,踢踢孙翊。孙翊睁开眼睛,抬起手,挡着阳光,看了孙尚香一眼,往一旁挪了挪,伸手拍拍自己刚刚坐的石阶。
“小妹,坐,这儿热乎乎的,便宜你了。”
孙尚香也不讲究,一屁股坐了下来,用胳膊肘拱拱孙翊。“你怎么坐这儿了?回事出了纰漏,被王兄罚了?”
“胡说什么?”孙翊眼睛一瞪。“我警告你啊,你这是诽谤同僚。我是谁,荆襄的事情我哪件不清楚,还会出纰漏。倒是你……”孙翊脸色一变,放低了声音。“你和陆小龟天天在一起,还有心思做正事吗?”
“你才胡说呢,谁天天在一起了。”孙尚香抬起就是一下,敲在孙翊的额头上,脸臊得通红。“还有,谁是陆小龟?谁起的这诨号?”
“咕咕咕……”孙翊捂着嘴,窃笑起来。“你家那位不像龟吗?看起来慢吞吞的,没脾气,逮着谁咬一口就不放,非撕下一块肉来不可。再说了,这名字有什么不好,龟长寿啊,千年王八万年龟呢。”
“你闭嘴!说正事,你坐这儿做甚?”孙尚香瞪起眼睛,故作严肃。
毕竟在宫里,孙翊倒也不敢太放肆,凑在孙尚香的耳边嘀咕了几句,把情况说了一遍。他入宫是来汇报襄阳军事的,结果孙策和张、虞翻谈了一个上午还没结束,下午接着谈,眼看着两相府的掾吏来来往往,很可能今天都轮不到他们了。
孙翊说话的功夫,孙尚香看到偏殿的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倒也没怀疑孙翊说的话,只是有点着急。她赶过来是汇报军务的,早知道孙策这么忙,她就不这么急着赶过来了。
“唉,小妹,有一件事,我得跟你先通个气。”
“什么事?”
“王兄可能要分家。”
“分家?”孙尚香愣了一下,猛地回过头,瞪着孙翊,声音陡然大了起来。“分什么家?”
“你别瞪我啊,我也是……”孙翊习惯性的挠着头。“好吧,这件事也不能说跟我一点关系没有,都是阿英那笨女人啦。”他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问道:“真要是分了家,你打算怎么办,还跟着王兄吗?”
“分什么分!不能分!”孙尚香吼道。她急得满脸通红,一跃而起,用力踢了孙翊一脚。“回去管好你女人的那张破嘴,不懂就别乱说,分什么家,分什么家,阿翁刚走,你们就要分家,分你两间屋,你们回富春住去吧。”说完,不等孙翊说话,转身向偏殿奔去。
孙翊很无辜,耸耸肩,摊摊手。
徐节在一旁听得清楚,见孙尚香要闯殿,吓了一跳,扑上去就把孙尚香抱住了,又招呼女卫帮忙,捂嘴的捂嘴,抱腿的抱腿,把孙尚香带到一旁。“三将军,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说我想干什么?”孙尚香眼睛都红了,奋力挣扎。
“大王说要分了吗?”
“他……他不是说了吗?”
“他只是说要和二将军商量一下分家的事。商量,不是一定要分。”
“哦,这……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徐节拍拍额头,有点想念陆逊。如果陆逊在面前,孙尚香绝不会这么冲动。她迅速组织了一下语言。“三将军,你千万不要急,大王对你们几个弟妹如何,你应该很清楚。他怎么可能突然要分家?这件事没这么简单,可能是大王在开玩笑,也可能是大王有别的打算,二将军会错了意。不管怎么说,在搞清楚之前,你不能去见大王。”
孙尚香打量着徐节,过了片刻。“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先去找曹夫人,看看大王当时是怎么说的。”
第2276章 兄妹论兵
曹英不在宫里。她请示了孙策,去见曹丕了。
曹丕被俘后一直关押在汝南的俘虏营里。虽然没吃什么苦头,却也不能自由。这次孙策回建业,知道会和孙翊、曹英见面,便派人将曹丕押解了来,让她们姊弟有机会见面。在此之前,孙策就和孙翊交待过,曹英见曹丕可以,放人不可能。他是杨修的保命筹码,什么时候可以杨修安全了,什么时候放曹丕,否则免谈。
曹英虽然有些骄横,在孙策面前却乖巧得狠,她也不愿意因为曹丕耽误了孙翊的前程,影响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既然安全不会有问题,关着就关着吧,隔三岔五派人送些东西去就是了。
姊弟俩见了面,自然要叙叙旧,耽搁了些时间,直到孙尚香派羽林卫来找她。
面对着急上火的孙尚香,曹英倒是不慌,把当时的情形复述了一遍,最后说,她也不确定孙策所言是玩笑还是真心话,但他身为王者,一言一行都关系重大,就算是开玩笑也不完全是无心之言,甚至有时候无心之言更能代表他的内心想法,不能简单的一笑而过。
孙尚香将信将疑。她对这些勾心斗角不是太在行,在汝南的时候有陆逊,现在陆逊不在身边,她只能去问徐节。徐节倒是赞同曹英的意见,孙策珍惜亲情,不会轻易提分家的事,但眼前的形势让他为难,有分家的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
徐节权衡良久,建议孙尚香不要着急,先处理公事,找机会试探一下孙策的本意,再做商量。
孙尚香答应了。
孙策和张、虞翻等人商量了一整天,下班的时候出了殿,看到孙翊、孙尚香并肩坐在廊下,这才想起来他们俩,一拍脑袋。“你看我,忙晕了头,都把你们忘了。走吧,我请你们共进晚餐,算是陪罪。”
孙尚香蹦了过来,抱着孙策手臂,笑嘻嘻地说道:“王兄,那我可要吃点好的。”
“行,你想吃什么。”孙策捏捏孙尚香的鼻子。“这半年在豫州干得不错,该赏。”
孙尚香缩缩脖子。“这可不是我的功劳,治民我不在行。王兄,你什么时候带我出征?”
“又手痒了?”孙策哈哈一笑,叫过孙翊,兄妹三人一起向后宫走去。徐节远远地跟着,看着孙策三人的背影,眼神越发坚定,心里也有了主意。
回到稻香殿,袁权已经准备好了晚餐,几个人团团而坐,一边吃饭一边说话。没有外人在场,孙策很开心,孙翊、孙尚香也放得开,就连徐节都没有斤斤计较礼仪,只是孙策说笑话时,她想笑又不能笑,忍得有些辛苦。
酒足饭饱,袁权奉上茶,叫走曹英、徐节,到一旁说说家常,留下孙策兄弟三人。
孙策拨弄着茶杯,打量着孙翊和孙尚香。孙家兄弟姊妹八个,最能打的三个都在这儿了。五弟孙朗虽然也从军,但天赋有限,以后很难独当一面。不过他有自知之明,很安份,不像孙权天天想独当一面。
“说说吧,这几年有什么心得?”
孙翊和孙尚香对视一眼,拱手道:“王兄,我先来吧。要不然小妹说完了,我都没话说了。”
孙策笑笑。“行,那就你先说。”
孙翊咽了口唾沫,脸色不由自主的严肃起来,不敢有一丝大意。“王兄,我先说一下荆襄的形势。总体而言,荆襄这几年民生安定,黄忠部出征三年,虽说进展不是很顺利,却还在控制范围以内,轮休的将士情绪稳定,对战事也有信心,相信不久就能取得重大突破,进入汉中腹地。丹水、顺阳一带的金砂采集已能正常展开,对南阳、南郡的物价稳定起到不小的作用……”
孙翊侃侃而谈,从军事到民生,从荆襄到整个荆州,讲得很详细,只是有些紧张,看得出做了充分准备,自信却不太足,尤其是涉及到民生部分时。
孙策对荆州的事并不陌生,荆州刺史杜畿、南阳太守阎象、南郡李通、江夏太守关南等人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给他写报告,孙翊本人也不例外,只不过孙策知道,孙翊本人对民生不太感兴趣,那些文章都是由钟繇代笔的,孙翊本人最多看一遍,能理解多少,实在不好说。
在荆州江南江北分置为两个战区后,南阳、南郡的负担实际很轻。南阳本来基础就好,推行新政又最早,这些年稳步发展,实力雄厚,独立支撑黄忠部三万将士征战都不成问题,何况还有南郡、江夏分担一部分压力。黄忠等人指挥得当,虽说没有突入汉中腹地,却也没什么大的伤亡,他们只是在耐心的等待机会而已。
问完了荆襄本地的情况,孙策又问起天下形势。孙翊有些冒汗,不停的擦拭额头、脖子。他的回答中规中矩,建议加强荆襄攻势,联络占据武都的马腾,先取汉中,切断关中与益州的联络,然后再由武关进兵,配合中路的攻势,进取关中。
“那个……钟长史提到一件事。”
“什么事?”
“王兄尽取关东,半有天下,不宜再以吴王自居,当以天下为念。且建业偏僻,不利于指挥各路作战,可进驻洛阳,以居腹心。”
孙策沉吟片刻。拿下冀州之后,他就知道会有人劝进,现在看来钟繇要抢头功了。迁都洛阳不仅寓意着要由王称帝,以天下为念,更会影响整个权力重心。以洛阳为中心,对荆州、豫州、兖州有利,尤其是汝颍,而江东则会重新成为偏僻之地。
“你自己怎么看?”
“我……我少量钟长史说得有些道理,在建业指挥作战的确不太方便。大军往返千里,纵使有楼船水师,也会延误时日。”
孙策笑笑。“你传书钟繇,让他写一份详细的计划来。”
“喏。”
孙策转向孙尚香。“该你了。”
“王兄,我不赞同钟长史的意见。”孙尚香一开口就提出了不同意见。孙策很惊讶,孙翊也很不解。这个意见虽然是钟繇提出来的,可他觉得有道理,从心底里表示支持,完全没想到孙尚香会是这种态度,而且如此坚决。
“小妹,你……”
“叔弼,先听小妹说。既然是讨论,自然要听得不同意见。”
“喏。”孙翊忍住了,点点头,竖起耳朵,凝神倾听孙尚香的意见。
“王兄,从交州到幽州,共有八个战区,没有哪个战区的条件能和荆襄战区相比。荆襄战区能做到的事,别的战区都不可能做到,荆襄战区的经验也无法推及其他战区。别的不说,若是迁都洛阳,由洛阳西进关中,仅凭河南尹的赋税能够支撑多少大军?届时势必要从南阳抽调钱粮,到了那时候,荆襄战区还能像今天一样游刃有余吗,南阳还能像今天一样安定吗?”
“定都洛阳,又不是只能依靠河南和南阳,还可以从豫州运粮嘛。小妹,你不会是担心迁都洛阳后,王兄率部亲征,你没机会了吧?”
“天下这么大,我就算不在豫州,还有其他地方可去,不用你操心。”孙尚香翻了个白眼。“你以为都像你,就盯着荆襄,生怕别人抢你的功。”
“我……”孙翊脸红了,偷偷看了孙策一眼,没敢再说。孙尚香口无遮拦,说知道她还会说出什么来。孙策笑了,抬手指指孙翊。“这就叫自作自受,活该。”又对孙尚香说道:“小妹,你接着说。”
“喏。”孙尚香得意洋洋的看了孙翊一眼,接着说道:“各战区肥瘦不均,不能一概而论,荆襄战区钱粮充足,不需要其他郡支持,可是其他战区就做不到。别的不说,一江之隔的荆南战区就需要从豫章调运一部分钱粮。中原如此,河北的情况就更差了。幽州战区的钱粮几乎都要从中原转运,冀州新得,元气未复,又有逆行进攻并州的任务,也需要大量的钱粮。以整个关东而言,形势并不容乐观,钱粮的缺口还是很大的。加赋可以解决,但百姓负担加重,如何能体现王兄的王道?王兄在这时候迁都洛阳,进王为帝,怕是不太合适。”
“依你之见呢?”
“依我之见,当抢占幽州西部、并州北部,由雁门、五原南下……”
孙翊忍不住说道:“那岂不是要将中原的钱粮千里迢迢地运到北方?”
孙尚香白了孙翊一眼。“中原的钱粮运到幽州,大半路程可用船,比起运到关中还要方便些。再者,草原上无险可守,乌桓人、鲜卑人要么战,要么逃,不能守。关中则不然,不管是潼关还是轵关,又或者是临晋、蒲坂,都是易守难攻的险关,并州就更不用说了。是攻城好,还是以精骑长驱直入好,这个账有这么难算吗?”
孙翊眼睛一亮,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这个办法好,这个办法好。”他斜睨着孙尚香,坏笑道:“小妹,这么好的主意,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快说,陆小龟又想咬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