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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庄不周     策行三国txt下载     策行三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143章 虎口夺食(求推荐)

    天子不敢怠慢,招呼虎贲郎们结阵。援兵将至,虎贲郎士气高涨,纷纷举起剑盾、长盾,在天子身边结成圆阵,准备迎接骑兵的冲锋。周围全是尸体,骑兵很难加速,还有机会坚持一段时间。只要援兵赶到,他们就有生还的机会。

    赵云卧在地上。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无力再战,耳朵却听得清楚。

    他听到了战鼓声和喊杀声,也听到了马蹄声,但战鼓声和马蹄声不是一个方向。

    他脑海里掠过一丝不安,随即惊醒。看着眼前士气高涨的羽林骑将士,看着跛着腿,挥舞长剑,指挥虎贲郎结阵的天子,他转头四顾。正四处张望的马超见状,奔了过来,将赵云扶起。

    “马将军,出了什么事?”赵云吃力的问道。

    “不知道。”马超也惊惧不安,心里七上八下。他也听到了声音。打到这个地步,董越不出营,天子必死,可是如果董越出战,那还真不好说。自己该怎么办,他一时不敢决定。

    “麻烦马将军……扶我上马。”赵云咬咬牙,央求道。马超应了一声,让人牵过一匹战马,将赵云扶了上去。他知道赵云已经力竭,坐不稳普通的战马,特地找了一匹配有马镫的江东战马,还体贴地将赵云的脚放进马镫,好让他坐稳。长时间缠斗,天子、阎行都已经下马步战,还坐在马背上的骑士已经不多,赵云身材高大,坐在马背上比其他人高出一大截,即使视线模糊,也能分辨出个大概。

    见战鼓响的方向没有烟尘,左侧却有烟尘冲天,蹄声隆隆,越来越近,偏偏除此之外连一点喊杀声都没有,赵云知道肯定有异常,他大声喊道:“马将军,快,快扶天子上马,准备突围。”

    “哦,哦。”马超脑子一团糟,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赵云怎么说,他就下意识地去做。他自己翻身上马,牵着一匹空鞍战马,来到天子面前,大声叫道:“陛下,快上马。”

    天子大腿受伤,行动不便,见远处阎行重整阵型,再次冲杀而来。天子也没多想,接过马缰,翻身上马。战马来回转了一圈,天子借机环顾战场,这才发现不对。东北方向虽然有声响,但没有骑兵冲锋的特有烟尘,也看不到战旗,显然没有骑兵来援,反倒是中军方向有一队骑兵奔来,冲破江东军的包围,来到面前。天子定睛一看,正是长水营的骑士,冲在最前面的却不是长水营的骑士,而是吕小环和她的女卫。

    这是怎么回事?

    疑惑间,吕小环已经冲到天子面前,尖声叫道:“陛下,我来救你了,快撤”

    没等天子反应过来,一名骑士从吕小环等人身后冲出来,来到天子面前,勒住坐骑,大叫道:“陛下,形势不利,快走。”

    天子定睛一看,见是刘晔,更加诧异。

    种揖率领长水营从天子面前驰过,大声喝道:“令君,你保护陛下先撤,我来断后。”举起长矛,奔向阎行。长水营的骑士们大呼小叫的喊着“保护陛下”、“救陛下”,策马呼啸而过,迎向阎行。

    “陛下快走。”刘晔连声催促。天子有点明白过来,瞪着眼睛。“董越没来救驾?”

    “那是令君的计策。陛下,不能耽搁了,赶紧走。”王异大声说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天子如梦初醒,心如死灰。忙乱中,他环顾四周,什么都明白了。刘晔与吕小环一左一右,护着天子跟上长水营。路过赵云面前时,刘晔大声叫道:“赵将军,快跟上,保护陛下。”赵云也强撑着,踢马赶上。他们奔驰了一阵,又脱离开战阵,向北而去。

    马超愣了一下,也跟了上去。一行百十骑,跟着天子脱离了战阵,消失在烟尘之中。阎行在远处看得真切,却来不及阻拦,长水营截住了他的去路。他苦战半日,又受了伤,体力严重不足,无法脱破长水营的阻击,眼看着天子逃跑,急得大呼。

    “通知陈督,鹿跑了,让他赶紧去追。”

    传令兵立刻吹响号角,向陈到报警。陈到却迟迟没有回应。阎行大急,奋起余勇,策马杀向种揖。种揖也看到了阎行,看到了阎行腰间裹着的布和布上的一片殷红,知道阎行受了重伤,心中大喜,也踢马杀了过来。如果能阵斩阎行,阎行的部下有可能崩溃,这一战还有取胜的希望。

    两马交错,矛戟相交。阎行舌绽春雷,大喝一声,挥矛拦开种揖的长戟,拔出腰间长刀,一刀斩在种辑脖子上。种揖虽是长水校尉,但他上阵的机会少,与人交手的机会更少,根本来不及反应,被阎行一刀枭首,滚落马下。

    “杀!”阎行怒发冲冠,左矛右刀,连杀数人,强行突破长水营的阻击,向天子追去。

    陈到听到了阎行的号角声,但他没有立刻响应。东北方向的战鼓声和喊杀声让他不安。阎行与天子缠斗已久,伤亡很大,而且大部分骑士都已经下马步战。如果董越来袭,阎行是没有任何反击能力的,很可能全军覆没。他绕阵环击,有掩护阎行的责任,不能让阎行身处险地。

    但他很快发现这是一计,东北方向只有战鼓声和喊杀声,却没有骑兵的身影,不可能有大量骑兵来袭。与此同时,有骑士来报,天子被人救走了,向北而去。陈到知道上了当,勃然大怒,再次踢马加速,向北追去。

    陈到追出不久就遇到了阎行。两人并肩而行,交流了一下情况,都知道上了当,也猜到可能是刘晔的计谋,不禁苦笑。陆议提醒过他们,刘晔有急智,不能大意,但千防万防,还是没能防住,被刘晔玩了一招声东击击,硬是从乱军之中救走了天子。

    天子向北走,这是去董昭的大营?陈到觉得有可能,立刻派骑士回中军,向朱桓汇报。董昭有两三万人,如果天子进了董昭的大营,或者董昭发起反击,仅凭他们是无法击破的,朱桓要做好相应的准备。

    刘晔一边策马奔逃,一边回头张望,见陈到、阎行追来,眉头紧蹙,放慢了速度,与落后的马超并肩而行,大声喊道:“马将军,你可曾与阎行交战?”

    马超脑子里乱得很,下意识地回答道:“没有,没遇上。”他的确没遇上阎行,他这一战从头到尾都是稀里糊涂的,既不想与阎行、陈到交手,又不敢明着反抗,只能消极抵抗,以保命为主,几乎没有主动出手。此刻被刘晔一问,心里也虚得很,还有些恼怒,握紧了长矛,只要刘晔敢说什么不逊之辞,索性就一矛结果了他。

    “阎行追你来了。”刘晔向后一指。“马将军,看你的了,功莫大于救驾,千万不要让陛下失望。我们在董昭营里等你的捷报。”马超一回头,见陈到、阎行正并肩追来,连忙勒住坐骑。等他回过神来,天子和刘晔已经跑出百步,烟尘滚滚,看不清人影。刚想走,阎行已经来到跟前。

    陈到、阎行追了一阵,忽见前面有骑士数十人拦住去路,连忙减速,严防有诈。来到跟前,却发现是马超。阎行大怒,喝道:“孟起,你搞什么,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这么糊涂?刘协呢?”

    马超尴尬无比。“天子……刘……”他转身看看身后,天子等人已经走得远了。“走了,去了董昭大营。”他也后悔无比,又被刘晔骗了。他不想和阎行交战,但他事实上却拦住了阎行,至少耽误了阎行的时间。就算阎行现在追上去,天子只怕也进了董昭的大营。

    阎行、陈到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哼了一声,不想再理马超。这是个糊涂鬼,分不清好歹,到时候让他自己向吴王解释吧。前面烟尘遮眼,他们也看不清形势,只知道那里离董昭大营不远,追上去也没什么意义,反倒可能有危险,只有悻悻而回。

    朱桓接到阎行的消息,得知长水营入阵,立刻派出了休息的甲骑。种辑被阎行一个回合斩杀,长水营群龙无首,虽然舍生忘死的力战,却没能造成什么战果,凭着生力军的锐气,与阎行的部下斗了个不分胜负,等到甲骑上阵,一个冲锋便伤了半数,顿时士气崩溃,纷纷撤离战场,落荒而逃。

    战场渐渐沉寂下来,但董越却陷入了慌乱之中,面对逼到大营前的吕范,他欲哭无泪。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董越暴跳如雷,额头上全是冷汗。这些天子身边的鼓吹在他营门击鼓摇旗,搞得像是他出营似的,摆明了就是栽赃陷害。问题是这些人逃走了,他没有证据,没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想向孙策投降都不敢了。

    这不是坑人么?他满腔怒气无处发泄,全部落在了丘兴身上。如果不是丘兴突然来到他的大营,让他产生了误会,不会有这些事。丘兴也明白了。刘晔从头到尾都没信任他,在将台上说的话那些话都是骗他的,就是为了让他来找董越,造成误会。

    既然如此,那你就别怪我了。丘兴一咬牙。“将军,你想投降吴王吗?”

    “我还能投吗?”董越气急败坏。

    “只要有足够分量的见面礼,就可以。”

第2144章 未了的心愿

    夕阳西斜,半轮红日在地平线上挣扎着不肯落下,半边天空被染得血红。

    孙策负手站在城墙上,看着渐渐黯淡的落日,心情无比宁静。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缓慢而沉重。孙策没有回头。他知道来的是谁,也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是枉然,与其如此,不如不说。

    荀拱着手,在孙策身后数步停下,看着被落日作晖镶上一道血色轮廓的孙策,看着他头上简朴的皮弁,一声轻叹。

    “大王,听说有战报来了?”

    孙策点点头,伸手一指。“日已落,黑夜将至。”

    “日虽落,明日依旧会升起,只是彼日非此日。”

    孙策转身看了一眼荀,微微一笑。“彼日即此日,只不过彼时非此时。令君,你读书自读书,生活自生活,还未能融为一炉,难怪生涩。”

    荀怔了片刻,苦笑。“习气使然。”

    “非是不能,乃是不愿。”孙策意味深长的笑笑。“长公主可好?”

    “还算平静,只是有些憔悴。她不愿失礼于大王,这两天想独处静思,找我代向大王请罪。”

    “请什么罪啊。”孙策摆摆手,转身向马道走去。荀跟上,落后孙策一步,两人谁也不说话。下了城,来到太守府中,在堂上入座。正在等候的大桥上前请示,孙策安排开饭,大桥应了,转身去安排,时间不长,送来几样饭菜,点心。

    “和夫人那里送了没有?”

    “和姊姊那里已经送了去,只是她吃得不多。”

    孙策点点头,拿起筷子,招呼荀开吃。荀也没什么胃口,勉强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看着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孙策,他暗自叹息。看这样子,孙策虽然没有亲临战场,心力却也消耗得不少。一场决定天下形势的大战,孙策居然没有亲临战阵指挥,而是交给两个二十多数的年轻人,这份胆识令人咋舌。

    看孙策这样子,想必是胜了,只是具体如何还不得而知。荀想问,却又不敢问。他生怕听到天子大败,甚至阵亡的消息。虽说从双方的兵力来看,似乎各有千秋,天子应该不至于惨败,但世事难料,谁能说得准呢。当初袁绍渡河,来势汹汹,谁能想到半年后他会战死?

    孙策吃完,取过手绢抹嘴,见荀面前的食物几乎未动,不免一笑。“听说荀公达入狱,饮食如故,相比之下,荀君未免患得患失。”

    荀点点头。“大王所言甚是,论处变不惊,我的确不如公达。”

    孙策没有再说什么,比了个手势。甄像上前,将最后收到的军报递给荀。荀接在手中,落落的一页纸,却沉甸甸如千斤之重。他吁了一口气,缓缓打开,细细读了一片,看到“天子突围,下落不明”八字,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放心了?”

    “为大王喜。”荀将军报重新叠好,还给甄像,向孙策拱拱手。“大王可以免于弑君之名矣。”

    孙策扬扬眉。“吾见一独夫,何来弑君?”他顿了顿,又道:“就算是弑君,又有何妨?上了战阵,生死胜负各凭本事,所谓天子的尊号还不如一套精甲来得实在,尤其是我送的精甲。可惜荀君学我新政十年,连一套精甲都仿制不出来。若是七千骑尽披精甲,持钢矛,何至于惨败如斯。”

    荀尴尬,无言以对。

    孙策放下抹嘴的手绢。“何谓王道?天地人一以贯之,是为王道。三才之中,人最为贵,得人者王。我比你们更能得人,我就是王。刘协行霸道,自弃于天下,乃是独夫民贼,今自取其咎,何来弑君?”

    荀面红耳赤,长声叹息。

    天子勒住坐骑,抬起头,看着初升的明月,一时无言。

    晚风徐来,芦苇随风摇摆,哗哗作响,似低语,似叹息。

    天子眯起了眼睛,混乱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身后有战马的喷鼻声,沉重的脚步声,痛苦的呻吟声,还有压抑的抽泣声。

    得知吕布阵亡,首级被人斩下示众,英武不逊男儿的吕小环开始并没有哭,只是咬牙切齿,现在却忍不住抽泣起来,伏在马背上,身体抽搐不已。

    天子没有回头。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吕小环。吕布的战死和他有相当的关系。如果并州军都能装备最好的军械,他们不至于败得这么惨,被同等兵力的江东骑兵全歼,号为飞将的吕布更是被秦牧临阵斩杀。

    吕布被秦牧所激,失去了应有的理智。杀丁原、董卓留下的污名是他的逆鳞,他没有说过,但他也没有为吕布辩解过。一直以来,为了维护各方的平衡,他从来没有真正表明过态度,他既没有宣布董卓是逆贼,也没有宣布董卓曾有功于国,结果是既没有得到董卓旧部的忠诚,也没能让吕布等人安心。

    本欲两得,结果两失,被朱桓、陆议抓住了破绽,激得吕布发狂,举止失措,一败涂地。

    细想起来,还是孙策做得对。承认董卓有功,也不讳董卓有罪,既可以在南阳一战歼灭两万西凉兵,也可以印行李儒为董卓辩污的文章,坦坦荡荡,反而不需要掩饰。朝廷如此早点这么做,也不至于酿成今日之祸,至少不会与董越互生猜忌,离心离德,以至于五千西凉精骑作壁上观,不能上阵。

    “陛下,趁着夜色尚明,多赶一点路。”刘晔跟了过来,低声说道:“大战刚刚结束,消息还没传到这里,我们还有机会脱身。等鲁肃、辛毗收到了消息,加强防守,再想走就难了。”

    “我们就这么走了?”天子茫然地说道。

    “胜负兵家常事,当年高祖亦有彭城之败、荥阳之危……”

    “不,我不是高祖,吴王也不是项羽。”天子摇摇头,打断了刘晔。“高祖能用人,以韩信、彭越击项羽于垓下。我呢?却被吴王的部将击败于此。陆议者,吴王之韩信。句阳者,我之垓下。死则死矣,何必再走,纵使渡河入渭,又有何面目见关中父老?”

    “陛下……”刘晔大惊失色,连忙抓住天子手臂。“陛下,万万不可。”

    天子无声惨笑,轻轻推开刘晔的手。“子扬放心,我不会自刎,我还有心愿未了。”他转头看向南方。“近在咫尺,不见一面,死不瞑目。”

第2145章 身不由己

    刘晔愕然,盯着天子看着半晌,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陛下……想见孙策?”

    天子苦笑。“是不是很荒唐?”

    “陛下为何见他?乞降,还是挑战?”

    天子沉默片刻,从马背上滑了下来。他大腿受伤,脚落地的时候,疼得冷汗涔涔,但他却咬着牙,一声不吭。两个虎贲上前扶住。天子在路边坐下,伸直了受伤的腿,伤口流了很多血,浸红了大半条裤腿,触目惊心。有医匠奔了过来,为天子检查伤口。

    刘晔在天子面前跪倒,托着天子的腿,静静地看着天子。两人谁也不说话,看着医匠处理伤口。医匠很紧张,手有些发抖,剪刀剪了几次,也没能剪开裤腿。天子接过剪刀,三下两下剪开,露出伤口。医匠抹去血,检查了一番,长吁一口气。

    “陛下万幸,伤口不深,并未见骨。臣为陛下清洗一下,然后再上药,南阳本草堂的伤药效果很好,最多休息一个月就能痊愈,只是……会留点疤痕。”

    “无妨。伤疤是战士的勋章,朕现在也算是一个真正的战士了,对吧?”

    医匠诧异地看着天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刘晔说道:“陛下,真正的战士不在伤疤,在心。”

    天子瞅瞅刘晔,没有再说什么,看着医匠处理伤口。见天子伤势不重,心情似乎也不太坏,医匠镇定下来,迅速处理了伤口,又用了药,再用干净的布包扎好,行了礼,又去为赵云处理伤口。

    天子垂着眼皮。“子扬,朕这些年,可有失德之处?”

    刘晔不假思索。“无。”

    “朕这些年习文练武,可算刻苦?”

    “陛下奇才,文武兼备,堪称全才。”

    “朕这些年,可有拒谏不从,肆意妄为之举?”

    “陛下从谏如流,多谋善断,识人明,用人信,当与高祖、光武抗行。”

    天子转头看看正在忙碌的医匠,又低下头,看着刚刚包扎好的伤口。“那我们为什么还惨败如斯?”

    “这……”刘晔语塞,面色变了又变,低下了头。“是臣等无能。”

    “不是你们无能。”天子缓缓地摇摇头。“你不亚于郭嘉,令君不亚于张,子初不亚于虞翻,子龙不亚于陈到,所不如者,唯朕一人。”天子轻抚伤口。“朕想见他,就是想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不明白这其中原由,朕就算回到关中也无法找到症结,又如何能战胜他?”

    刘晔点点头,沉声道:“陛下能自省,臣愧不能及。臣有三问,求教于陛下,若陛下能为臣解惑,臣当陪陛下走一遭。”

    天子沉默不语。刘晔不管不顾的说道:“敢问陛下,论天下大势,陛下与令君孰明?陛下个人荣辱,与祖宗之业孰重?数百残破之卒,能否摧锋折锐,直到定陶?”

    天子眼神渐渐黯淡,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刘晔等了片刻,又问道:“难道温侯、种辑与数千将士性命换来的教训,还不如孙策的只言片语有意义,陛下非要置祖宗之业不顾,以身犯险?”他吁了一口中气,放缓了语气,俯身一拜。“陛下忍辱包羞,不耻下问,臣深自佩服。只是陛下身负天下之重,不可逞一时意气,望陛下三思。”

    “天下……”天子一声叹息,欲言又止。

    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一名骑士来到天子面前,翻身下马,单腿跪地。“陛下,董越出营了,正在追来。”

    天子微怔,随即与刘晔交换了一个眼神。刘晔一点也不意外。“陛下,董越来意不明,事不宜迟,请尽快上马,入芦苇荡。”

    “若董越纵火,奈何?”

    “请陛下放心,臣自有退敌之计。”

    刘晔不容分说,让虎贲扶天子上马,又赶到赵云面前,嘱咐了几句。赵云点头,带着几名羽林骑去了。天子一行上马,跟着几个向导,匆匆进入芦苇丛中。

    “吁”董越勒住坐骑,眯着眼睛,看向远处的芦苇丛,心生懊恼。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一步,天子已经进了芦苇丛,眼前空荡荡的,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伯起,这可怎么办?”

    “不管他,放火便是。”

    “放火就行?”董越将信将疑,抬头望天。风是西北风,刮得正紧,就算是放火,火也是向东南烧。如果天子是去乘氏城,那当然难逃一动,可若是天子向东北去,这把火可烧不着他。

    “放火就行。”丘兴冷笑一声:“董昭说过,天干物燥,天子身负炎汉火德,本不该以身赴险。刘晔自作聪明,引天子入死地,又不小心火烛,引发火灾,也是天意。”

    丘兴说得义正辞严,董越虽然不解,却还是依令行事。他命百余骑士各执火把,冲入芦苇荡,四处放火。骑士领命,纷纷策马而去,不一会儿,芦苇荡中便燃起了熊熊大火,在西北风的吹拂下,迅速蔓延。

    丘兴又命十余名骑士举着火把,向北而去,沿着濮水南岸滩地向东。濮水至此折向东北,如果能向前数里放火,天子难逃一劫。那些骑士领命,策马远去,刚进芦苇丛,最前面一人忽然翻身落马,火把落在地上,点燃了野草和芦苇。后面的骑士骂了一声,翻身下马,用脚去踩火。如果现在就烧起来,他们自己都回不了头。他刚刚下马,忽然发现同伴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心生警觉,正打算去取马背上的盾牌,一只羽箭从黑暗中飞出,正中他的胸口。

    骑兵翻身倒地,火把落入野草丛中。

    骑士们惊骇不已,连忙勒住坐骑,举起盾牌,护住要害。黑暗中,一匹马飞驰而出,马背上一人正是赵云,手提长矛,冲到骑士们面前,手起矛落,连杀数人,又将他们手中的火把一一挑入芦苇丛中。

    大火燃起,照亮了赵云的脸。赵云朗声喝道:“董将军,赵云在此,可赐一战否?”

    看到骑士落马,芦苇荡中火起,董越就知道有伏兵,不禁暗自叫苦。丘兴却不以为然,策马上前,朗声说道:“赵将军,非我等不义,实乃刘晔欺人太甚,不仁在先。欲屠龙者,数不数胜,我不过抛砖引玉而已。将军神勇,纵能阻我一时,又能救天子几次?”

    赵云沉默以对。见火势已烈,丘兴等人不能前进,他拨转马头,再次消失在芦苇丛中,追赶天子去了。他奔了不远,忽然见东北方向火起,想起丘兴的话,不由得苦笑。丘兴说得没错,想烧死天子的人很多,他放火只是提醒其他人天子已经进入芦苇荡而已。

    丘兴看着赵云消失,又看着东北方向火起,冷笑了一声,拨转马头,对董越说道:“将骑兵散作两队,沿着沼泽地边缘,向东南方向搜索,但凡从里面逃出来的,一个也别放过。”

    董越欢喜不禁,冲着丘兴挑起指挥。“伯起不愧是文和先生的弟子,这把火放得漂亮。”

    丘兴暗自苦笑。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把火不仅断绝了天子的归路,也断了他自己的归路。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贾诩的计划,如果是,那贾诩未必太阴险了些,不仅算计了天子,连他这个弟子也算计了。

    贾诩当我是弟子吗?

    “放箭,放箭。”张奋站在楼船上,连声下令。

    射手们弯弓放箭,将一枝枝绑着引火物的箭射到岸上,点燃野草和干枯的芦苇。寒冬腊月,天干物燥,一点就着,火势很快连成一片,在西北风的吹拂下向东南方向蔓延。

    张奋一边下令射箭放火,一边派出船只,沿濮水上下搜寻。见到火起,芦苇荡中的人肯定会试图渡水避火,至少要藏在水边。这是抓俘虏的好机会,如果能俘虏天子,那可是大功一件。

    他奉朱桓、陆议之命,以战船载着巨型抛石机入大野泽,又转入濮水,准备配合鲁肃拦截天子与董昭,得知朱桓派骑兵与天子大战,他扼腕叹息。如此大战,未能身与其中,只能作壁上观,实在太可惜了。他甚至怀疑朱桓、陆议就是故意将他支开,好让江东系独取大功。不过想想骑兵主力也和江东系没什么关系,这才释然,只能哀叹自己运气差一点,又没能及时解决巨型抛石机的运输问题。

    天子战败之后会向哪个方向逃走,张奋不清楚。他甚至不知道这些火是谁放的,又是什么目的,只知道闲着也是闲着,总之不能让任何人从他的面前逃走。放一把火,烧着谁是谁,反正不会烧着自己人就行。

    他不觉得朱桓、陆议会败。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快点,快点。”张奋不断地张望着,命令加快速度。看到火起,进入芦苇荡逃避的敌军肯定会想办法渡河。冬天水浅,濮水不深,可以泅渡,即使不通水性也可以借助战马渡水。现在抢的就是时间,快一步,就有可能抓到几个有份量的俘虏。慢一步,他就只能看着敌人逃走。一旦上了岸,那就不是他的猎物了,只能看着鲁肃立功。

    “快,快!”

第2146章 末路

    得知因马超的阻击,阎行、陈到慢了一步,未能截住天子,朱桓勃然大怒,却又无可奈何。

    天子向北,进了董昭大营,急切之间难以攻克,需得从长计议。朱桓倒不担心天子因此逃脱,鲁肃就在濮水对岸,董昭想突破濮水并非易事。只是擒获天子之功从手边滑掉,还是让他很生气。

    无奈之下,朱桓一边命令斥候四处打探,一边命人收拾战场,清点伤亡。

    就在这时,董越的使者牛盖赶到,向朱桓通报情况:董越从来没有出营的打算,全是刘晔耍弄阴谋,挑拨离间,制造误会。天子也没有进董昭大营,他们向东去了,董越已经派兵追赶,希望能将功折罪。

    听完牛盖的解释,朱桓、陆议也是哭笑不得。谁能想到刘晔会如此狡诈,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硬是虎口拔牙,将天子救了出去。

    陆议一声叹息。“早就听说刘晔有急智,如今算是见识了。将军,是我思虑不周,低估了刘晔,又企图弄巧,这才被刘晔抓住了机会。”

    朱桓仔细想了想,虽然觉得遗憾,却也不得不承认遇到了对手。事情到了这一步,责备陆议也没什么意义。百密一疏,谁也不敢保证什么事都能如愿。他安慰了陆议几句,又仔细询问了牛盖,得知丘兴献计始末,基本可以确定董越使诈的可能性不大,这才命陈到、文丑率部去接应,并与董越保持距离,以免发生不必要的冲突。

    陈到、文丑领命而去,马超又来到营前请见。朱桓原本对马超很恼火,现在听了牛盖的解释,知道马超也是被刘晔骗了,气消了大半,他知道马超与阎行、庞德夫妇有旧,不能怠慢,便命人请进。马超来到营中,神情窘迫,朱桓倒是很大度,开了几句玩笑,便让人领着马超去见阎行,又答应调拨一些粮草,让马超独居一营。

    马超如释重负,感激不尽,转身去见阎行。阎行受了伤,不过不重,由医匠用了药之后,正在营中休息。见马超来访,便命人设宴,接待马超,两人把酒言欢,共叙离别之后的情形。

    日落之后,斥候来报,东北方向火起,董越正在放火焚烧芦苇荡。从起火的地点来看,张奋可能也放了火,但这片芦苇荡的面积很大,这把火不知道要烧到什么时候,能不能抓住天子,谁也没有把握。

    陆议站在大营外,看着东北方向隐约可见的火光,有些惋惜。他相信,以刘晔的机敏,他不可能没算到这一步,既然敢入芦苇荡,一定有摆脱困境的办法。别说是董越,就算是鲁肃也未必能截住刘晔。

    轻敌了。

    “别慌,别慌。”刘晔站在水边,不顾河水打湿了衣摆,大声指挥着骑士们渡河。

    大部分骑士都来自关中或凉州,不熟悉水性,对水都有些恐惧。不过刘晔早有准备,他让每个骑士脱了铁甲,连武器一起放在马背上,又割了两捆芦苇,夹在两肋下,然后拽着马尾巴渡河。战马会游水,芦苇中空,能帮助骑士们浮在水上,不至于淹死。

    虽然有些狼狈,大部分骑士还是顺利渡过了濮水。上了岸,顾不得浑身湿透,冰冷刺骨,他们匆匆上马,向北急驰而去。

    刘晔选择的地点就在芦苇荡的西侧边缘,离赵云阻击董越的地方不远。因为火势很大,董越没有看到他们,而张奋派出的士卒也因为距离太远,来迟一步,等他们搜索到了这里,刘晔等人已经失去了踪影,只能看着漆黑的夜空破口大骂,徒呼奈何。

    劫后余生的骑士们对刘晔佩服之至,刘晔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只是沉默着催促天子急行。前面还有一道河,在渡过那条河之前,没有人敢保证安全,而他面对的对手不是别人,正是最熟悉他的鲁肃。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每多耽搁一刻,鲁肃追上来的可能性就大一分。

    如果被鲁肃截住,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鲁肃这个曾经的好友。分别多年之后,以这种方式见面绝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天子也不说话,催马急行。夜风凛冽,被水浸湿的衣服被风一吹,结了冰,冷得刺骨,大腿上的伤口浸了水,火辣辣的疼,他不由自主的打着寒颤,鼻涕怎么擤也擤不干净,脑袋却有些热烘烘的,眼前不停的闪过战场上的情景,身上却没有一丝力气。

    不知不觉的,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轰隆”一声落地。

    吕小环紧紧地跟在天子身边。渡水之后,她就没有再哭一声,只是咬着牙,跟着队伍前进。看到天子落马,她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勒住坐骑,翻身跳下马,一把抱住天子。

    “陛下,陛下。”

    刘晔惊醒过来,连忙下令停止前进,翻身下马,赶到天子面前。就着身后的火光,天子脸色潮红,双目紧闭。刘晔伸手一摸天子的额头,热得烫手,心里顿时一沉。天子虽然常年习武,又年轻力壮,但他毕竟是天子,没有这种风餐露宿、忍饥挨饿的经历。今年战了一天,筋疲力尽,又受了伤,再穿着湿衣服,受了风寒,一下子就病倒了。

    这可如何是好?

    医匠赶了过来,稍作检查后,神情也变得极为凝重。他看着刘晔。“令君,陛下……”

    “陛下累了,没什么事。”刘晔打断了他。他看了看四周,对吕小环说道:“吕贵人,陛下累了,不能骑马,你能抱着他吗?”

    吕小环犹豫了片刻,用力地点点头。“可以。”她的坐骑是一匹高大雄骏的大宛马,足以驮起她和天子两人,而且她身体结实,力气很大,也能抱得到天子。

    “那就拜托吕贵人了。”刘晔跪在地上,向吕小环行了一个大礼。“陛下是大汉四百年来不多见的英主,背负着大汉中兴的希望。此次若能脱险,贵人就是大汉的贵人,不管将来能否有子,但有晔一口气在,一定力保贵人在后宫的地位。”

    “我不用想什么后宫的地位。”吕小环咬牙切齿的说道:“只要令君能帮我报杀父之仇,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刘晔再拜。“晔一定尽力而为。”

第2147章 各尽其责

    吕小环起身,正准备将天子抱上马背,天子忽然睁开了眼睛,喃喃说道。

    “等等。”

    “陛下,你醒啦?”吕小环又惊又喜,忍了很久的眼泪忽然涌了出来,沿着脸庞滑落,滴在天子滚烫的额头上。天子气若游丝,声如蚊蚋。

    “拟……拟诏。”

    吕小环一下子没听清,大声追问。“陛下,你说什么?”

    “拟……诏。”天子喘了一口气,又道。

    这一次,吕小环听清了,连忙大声说道:“陛下有旨,笔墨侍候,拟诏。”

    刘晔皱着眉,看着天子,却见天子面色潮红,眼神却极是凌厉,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命人准备笔墨,又举起火把,围在一旁。天子靠在吕小环怀中,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这才强打精神。

    “诏,朕以不德……”

    天子说一句,刘晔记一句,短短数十言,却似乎耗尽了天子所有的力气。他强撑着听刘晔读完诏书,用了玺印,看着刘晔将诏书封好,这才握着刘晔的手,喘息了一阵,一字一句地说道:“令君,你与子龙间行赶往潼关,与士孙司徒在潼关大营候朕期月。若朕逾期不至,则按诏书行事。”

    “陛下……”

    天子用力撑起,奋力低喝。“子扬,奉诏!”

    刘晔无奈,躬身领命。“唯。”

    天子又看向赵云,取下随身携带的玺印,递给赵云。“子龙,你我相逢恨晚,本当与卿纵横天下,奈何不幸。今委大任于卿,于诸皇子中择可教者教之,将来为一男子,立于天地之间,不负祖宗血脉。”

    “唯。”赵云躬身领命。“云粉身碎骨,不负陛下所托。”

    天子点点头,目光重新转到刘晔身上,他轻轻地拍了拍刘晔的手。“子扬,卿不负朕,是朕负了卿。若上苍垂怜,使你我君臣有重逢之日,再续前缘。”

    “陛下……”刘晔痛哭失声。

    “去吧,去吧。”天子闭上眼睛,挥了挥手。“小环,我们走。”

    吕小环咬着牙,应了一声,将天子推上马背,又踩着马镫上马,将天子抱在怀中。她转身对王异说道:“我送陛下去见吴王,你不用等我,与令君、赵将军一起回潼关。如果我还能活着回来,再向姊姊请教。若不能回来,还请姊姊代我照顾阿母。”

    王异躬身领命。吕小环一声娇喝,拨转马头,向南急驰而去。

    刘晔、赵云并肩而立,看着天子与吕小环的身影渐渐远处,相顾而视,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刘晔命人取来几分干粮,交给赵云。“赵将军,你带着诏书赶往潼关。我自向北,为疑兵。若能走脱,自去潼关与将军相会。若不能生还,就请将军独当大任。”

    赵云吃了一惊。“令君,陛下诏书……”

    刘晔苦笑着摇摇头。“陛下做得对,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面对。他不见吴王,生无斗志,死不瞑目,我不想见吴王,但我一定要面对故友,如果不能和他见一面,我以后也没有信心面对他。且将士们新败之后,又冷又饿,若无饮食,难以脱身,一起走,只会一个也走不脱。你一个人走,没有人能拦得住你。诏书为重,就拜托将军了。陛下信得过你,我也信得过你。”

    赵云苦笑,欲待再劝,却见刘晔神情坚毅,只得拱手施礼,接过诏书,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刘晔再三叹息,上了马,领着数百骑兵,向北进发。

    风渐渐地停了,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不一会儿就积了薄薄的一层。

    张奋叉着腰,站在濮水北岸,看着渐渐被积雪覆盖的马蹄印,连声叹息。

    就差那么一会儿,功劳又从手边溜走了。这是谁选择的渡河地点?他怎么知道这儿能渡河,而且地点选得这么巧妙,几乎算到了极致,如高手过招,胜负只在毫厘之间。

    下雪了,大雪会掩去所有的踪迹,就算是最高明的斥候,在这种时候都很难追踪到溃兵的去向,至少他是与此功无缘了。

    这都是命啊,白放了一场火,什么也没捞着。

    张奋咂着嘴,转身正准备上船,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虽然轻,却非常真切,而且越来越清晰。亲卫也听到了,纷纷向张奋聚拢过来,拔出战刀,举起盾牌,做好了应变的准备。张奋却不紧张,只是将手按在了刀柄上。他听得出,来的只是一匹马,也许是来送消息的斥候。

    鲁肃抓住天子了?张奋心里有些酸溜溜的。

    正想着,一匹雄骏的大宛马冲同了风雪,来到张奋等人面前,缓缓停住。马背上的人娇喝一声:“前面是什么人?”

    “你是谁?”张奋推开亲卫,接过一支火把迎了上去。此马神骏,出声的又像是个女子,他觉得很奇怪。高举着火把一看,这才发现马背上是两个人,女子端坐在马背上,衣饰华丽,英气勃勃,男子双目紧闭,身上的衣甲同样精致。张奋心中一动,忽然狂喜,一边示意亲卫们上前围住,一边说道:“我乃汝南木学堂祭酒张奋,你是何人?”

    吕小环一头雾水。“汝南木学堂祭酒是什么东西?你是吴王孙策的部下吗?”

    张奋哭笑不得,也不跟她计较,连忙说道:“我当然是吴王部下。这是……关西天子?”

    “天子就是天子,哪有什么关西天子。”吕小环瞪起眼睛,厉声喝道:“天子要见吴王,你快快准备车马,送天子去定陶。”

    张奋大喜,仔细查看了天子相貌,见天子面赤如火,双目紧闭,目光再一扫,又看到天子腿上的伤,知道是伤势发作,不敢耽误,连忙从吕小环手中接过天子,背在身上,向楼船奔去。吕小环吐了一口气,浑身的力气都没有了,身子一歪,从马背上滑了下来,“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张奋听到声音,连忙命人将吕小环扶起,牵上马,一起上船。到了船上,张奋叫来医匠,为天子与吕小环检查。吕小环没什么问题,只是疲劳过度,天子却有些麻烦。他的伤口已经发炎,又受了风寒,高烧不退,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

    张奋不敢怠慢,立刻安排了一艘船,亲自护送天子去定陶。

    孙策睁开眼睛,神清气爽。

    收到朱桓取胜的战报,他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虽说没能抓住天子,中间也出了不少小差错,但朱桓、陆议能完成如此规模的战役,已经有足够的能力独当一面,练将的目的已经基本达成,剩下的事都不重要。

    天子逃与不逃,他其实并不关心。逃又能逃到哪儿去?天下就这么大,迟早还会见面的。

    “大王,你醒啦?”耳边传来一个清脆而充满惊喜的声音。

    孙策转头一看,吓了一跳。小桥双手托腮,趴伏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连忙坐起,披上外衣。“你怎么在这儿?”

    “嘻嘻,大王怕什么?”小桥脸上泛起绯红,有些害羞。她眨眨眼睛,撅起嘴。“我只是一个女子而已,又不会武艺,难道还能伤害大王?大王未免太小心了。”她站起身,神情有些委屈。“姊姊准备好了早餐,我来服侍大王洗漱,没想到惊吓了大王,实在是罪该万死,请大王处置。”

    孙策哭笑不得,掀开被子,起身下床。“行啦,你就别委屈啦,真要治你的罪,我也舍不得啊。不过我跟你说,以后你可不能这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局紧张,我可能会做噩梦,万一误伤了你,可不好。”

    “大王还会做噩梦?”见孙策疼她,小桥转怒为喜,眼珠一转,眼神又灵动起来。

    “当然,你以为我是真人,不做梦?”孙策笑道。他刚刚还真做了一个梦,梦见纳二桥入宫,新婚之夜,左拥右抱,一般的天香国色,却分不清谁是姊姊,谁是妹妹。一时不察,宠幸了大桥两次,却冷落了小桥,惹得小桥嗔怒,忽变河东狮吼。

    “大王虽不是真人,却也离真人不远了。”小桥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更红,不好意思再说,转身去取准备好的水。她试了试水温,又吐了吐舌头。“大王,水有些凉了,你等一等,我再去换来。”

    孙策说道:“不用那么麻烦。我又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人,没吃完苦头,凉一点就凉一点罢,总比当初卧冰爬雪的强。”他走到案边,取起牙刷刷牙,又拿起布巾洗脸。水稍微有些凉,不过不碍事。

    洗漱完毕,来到堂上,大桥已经准备好了早餐,孙策入座,又招呼大桥、小桥一起坐下吃。“和夫人那边如何?”孙策一边吃一边问大桥。

    “和夫人……一直没吃什么东西。”大桥有些不安。“想来是我准备的饭食不合她的口味吧。”

    孙策笑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必事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要学你妹妹,不要太辛苦了。”

    “大王是说我懒么?”小桥佯怒,红唇轻咬,眼神斜睨。

    “我不是说你懒,我是说你知道什么是你的责任,什么不是你的责任。和夫人心情不好,不是你们的责任,你们不必自责。大桥,没有人应该做圣人,天生就要照顾所有人,尽自己该尽的责任就行了。”

第2148章 宿命

    吃完早饭,孙策又处理了一些公务。大战刚刚结束,朱桓有很多数据有待统计,最终的报告估计还要一段时间,孙策起身,决定去看看刘和。

    小院里很安静,当值的侍女站在廊下,见孙策进来,又惊又喜,转身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荀先迎了出来,紧走几步,来到庭中,向孙策躬身行礼。

    “大王。”

    孙策看了一眼屋内。“荀君辛苦。如何,今天可曾用些早餐?”

    荀苦笑一声:“稍用了些。不过尚未梳洗,不敢来见大王。还请大王稍候。”他顿了顿,又道:“长公主与陛下相依为命,感情非他人可比,突闻噩耗,一时失态,还望大王海函。”

    孙策瞅瞅荀,微微一笑。“我无所谓。当初和亲本非我意,如今交战亦非我愿,倒是荀君要深自反省。阿和有今日,可是都是拜你们所赐。”

    荀神情窘迫,无言以对,只能叹息。过了一会儿,刘和从屋里走了出来,没有化妆,也没有梳髻,只是简单地整理了一下,用一根白丝带挽着曾经乌黑的青丝。几天不见,她憔悴了很多,头发都失去了光泽。她来到孙策面前,款款下拜。

    孙策伸手扶住。“地上凉,不要拘礼了。”

    刘和低了头,哑声道:“臣妾失态,不知大王驾临,有失远迎,请大王恕罪。”

    孙策看着刘和头发中夹杂的几根白发,皱了皱眉。“你姊弟情深,关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必自责。你弟弟虽然战败,却不失英勇,你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才是。他做了他该做的事,你也做好你该做的事,只是要有所节制,不要伤了身体,令他不安。”

    “喏。”刘和再拜,退了几步,转身回屋里去了。

    孙策又和荀说了几句,便也转身离开。荀送到门口,看着孙策健步离去,一时有些恍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孙策的平静得让人有些捉摸不透,大胜之后,他竟是看不出一点兴奋或者喜悦。

    荀回到堂上,有侍女送上热茶。荀捧在手中,兀自沉思。他与孙策相见亦有数日,深入交谈也有两三次,却还是看不透孙策为人。尤其是孙策今天的表现,平静从容,所言也是家常语,却自有一番神奇之处,令人难窥深浅。

    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等郭嘉来了,一定要好好问问。

    刘和重新走了出来,刚入座,眼泪又涌了出来。“令君,可有陛下的消息?”

    荀看着刘和,一声轻叹。“你还能指望什么消息?这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阿和,吴王说得对,你为陛下担心虽是情理之中的事,却要有所节制,不要伤了身体。”

    刘和拭了拭眼角。“令君教训得是,我只是……只是担心。两军交战,受伤在所难免,一路向北,要经过好几道河流,没有船,只能涉水而渡。这天寒地冻的,又下了大雪,我担心……”

    想到危险处,刘和又忍不住落下泪来。她当年刚刚出嫁,曾随孙策巡视幽州,对军中的情况并不陌生。两军交战,真正临阵战死的其实并不多,大部分人都是受伤,因伤致死反而是伤亡的主要原因。哪怕是再强壮的人,一旦伤口感染,能不能活下来全看运气,即使是最好的南阳伤药也不能保证万全。

    天子武艺很好,身体很强壮,但他毕竟是天子,临阵受伤的经历非常少。昨天大败,险些被困在阵中不得脱身,想必受伤在所难免。如果撤退的过程中伤口沾了水,感染的机率非常高。

    “你担心也没用,听天由命吧。”荀叹息道。

    刘和也知道没什么办法可想,只是垂泪。两人相对无语。这时,侍女越舞冲了进来,脚下一滑,扑倒在台阶下,额头全是血,却顾不得痛,连声说道:“长公主,长公主,有陛下的消息。”

    刘和脸色大变。“什么消息?”

    越舞爬了起来,捂着摔痛的膝盖,气喘吁吁的说道:“婢子刚刚听人说,汝南木学堂祭酒张奋擒住了陛下,行了一夜的船,送到定陶来了。”

    刘和、荀交换了一个眼神,大惊失色。天子不仅受了伤,还被俘了?片刻之后,刘和起身要走,却被荀喝住。荀起身,严肃地看着刘和。“你这样子,如何能去?陛下当初送你来和亲,曾经再三吩咐,让你安心生活,不要过问他与吴王之间的事。如今看到你这副模样,他如何能放心?”

    “可是……”

    “你且去梳妆,我去看看。”荀顿了顿,又道:“也许,陛下在这里反而是最安全的。论天下医匠之高明,方剂之精良,天下还有何处比此处更强?”

    刘和连连点头,稍微安心了些,连忙入内,让侍女为她梳妆。荀在堂上来回转了两圈,定了定神,再次吩咐刘和不要轻举妄动,一定要等他消息,这才起身下阶,匆匆出门。

    出了偏院,来到正院,却见正院戒备森严,当值的虎士数量多了一倍,许褚按着刀,亲自当值。见荀过来,许褚快步迎了上来,引荀入内。荀心中焦虑,也顾不上多问,跟着许褚进了院,来到中庭,只见孙策坐在堂上,面前摆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人,一动不动,旁边站着一人,裹着一件大氅,正是吕小环。看到荀,吕小环迎上来,还没说话,泪水就涌了出来。

    “令君,陛下他……”

    “陛下怎么了?”荀推开吕小环,赶到担架前,见天子双目紧闭,脸色青白,身上弥漫着浓郁的药味。荀目光一扫,打开裹在天子身上的大氅,看到了天子大腿上的伤。伤口包扎得很用心,还能看到渗出的血迹,却不多。

    荀松了一口气,看看站在一旁的张奋,向张奋深施一礼。张奋有些窘迫地还了一礼,又不安地看了孙策一眼。孙策摆摆手,让人送去刘和的院子里,由许褚负责安全,任何人无令不得出入。

    荀感激不尽,跟着就要走,却被孙策叫住了。孙策似笑非笑的看着荀。“荀君,能否为我解惑?”

    “解什么惑?”

    “他不是被俘。他明明有机会逃脱,却又中途返回。其他人都走了,只有这位吕贵人陪着他。”孙策扫了一眼呆立在原处的吕小环,笑得更加诡异。“我实在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荀君与他亦师亦父,想必了解他的想法,能否为我解惑?”

    荀也很意外,转身看向吕小环。“吕贵人,当真如此?”

    吕小环点点头,咬着嘴唇,欲言又止,连连向荀使眼色。荀会意,向孙策请罪,将吕小环引到一旁。吕小环这才将事情的经过一一说来,她遇到张奋之后,可是一句也没提。只不过她原本口才就不太好,当时又悲伤于父亲吕布的阵亡,神不守舍,对天子为什么非要来见孙策并不清楚,只知道天子下了诏书,命赵云、刘晔赶到潼关待命,如果他不能回去,就以陈王刘宠、太尉士孙瑞、车骑将军皇甫坚寿、秘书令刘晔四人为辅政大臣,辅佐皇子继位。至于其中缘由,她也说不清楚。

    荀听完,一头雾水。他只听懂了一件事:天子是主动来见孙策,而且是在刘晔极力劝阻的情况下。

    这是为什么?别说孙策不理解,他也无法理解。

    荀想了半天,还是想不通。他走到孙策面前,躬身施礼。“大王,恕愚昧,不明天心。还请大王延请医匠,为天子疗伤。若他能醒来,再由他亲口为大王解惑。”

    孙策无奈地点点头,答应了荀的要求。荀匆匆向刘和的偏院赶去,吕小环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孙策看得好奇,忍不住问道:“你就是吕布的女儿?”

    吕小环瞪着孙策,恨声说道:“是。我阿翁被秦牧杀了,我要杀了秦牧,为我阿翁报仇。”

    孙策忍俊不禁,摇摇头。“这恐怕不行。”

    “为什么不行?血亲复仇,春秋所义。我阿翁被秦牧杀了,我一定要杀了他,为我阿翁报仇。”

    “你现在是一个俘虏,生死尚不能自主,还谈什么报仇?”孙策哈哈大笑,勾了勾手指。“将她关起来,到时候由秦牧处置。吕布没脑子,生个女儿更没脑子,真是可笑。”

    “你……”吕小环大怒,伸手去腰间拔刀,却摸了个空。她上张奋的船时就被缴了械,现在身无寸铁。她向四周一看,纵身扑向张奋,想夺张奋的刀。张奋早有准备,哪里会给她机会,接着她的手,往后一带,脚下一绊,将她摔倒在地,正准备上前制住她,不妨吕小环双腿一伸,夹住他的腿,用力一绞。张奋措手不及,摔倒在地。吕小环上前抢刀,张奋大急,死死的握住刀柄不松。吕小环强夺不下,又见两个虎士扑来,连忙松了手,就地一滚,滚到台阶下,纵身跃起,向外奔去。

    孙策看得清楚,却不着急。吕小环虽然身手不错,却是强弩之末,她逃不出这个院子。他好奇的倒是吕小环刚才放倒张奋的那一招似乎是摔跤技法,倒是第一次见。

    “大王……”袁耀快步走了进来,迎面正撞见吕小环,没等他反应过来,吕小环已经扑了上去,一手箍住他的脖子,一手从他腰间抽出书刀,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别过来,不然我杀了他!”吕小环瞪圆了眼睛,厉声吼道。

    孙策看得真切,不由得眨眨眼睛,哭笑不得。不是冤家不聚头,袁耀怎么来了,而且偏偏在这个时候?

第2149章 生死有命

    “你赶紧捅死他,到时候我让你们合葬,做对**妻。”孙策挥挥手,有些不耐烦的说道,同时不动声色的对吕小环身后的郭武比了个手势。

    吕小环一愣神的功夫,郭武蹑步上前,一手抓住吕小环持刀的手腕,一手挥掌砍向吕小环的脖子。吕小环倒是机敏,听到风声不对,低头,丢刀,手腕一拧一转,从郭武手中挣脱,反手摘下了郭武腰间的战刀,就地一滚,顺势蹲在地上,左手掩在腰间,右手做拔刀势,两眼上挑,怒视郭武。

    郭武很惊讶。“马孟起的拔刀势,你怎么也会?”

    孙策也很意外。这吕小环没什么脑子,武艺却的确好,这几下兔死鹘落,连郭武都一时不慎,几乎着了她的道。

    “这有何难,看几遍就会了。”吕小环恨声道:“让开,要不然我杀了你。”

    袁耀摸着脖子,苦笑道:“你不要硬撑啦。你武艺虽好,体力却不支,不是郭都尉的对手,还是束手就擒吧,免得坏了性命。”

    “关你屁事!”吕小环骂了一句,眼前却一阵眩晕,身体晃了两下,软软的倒在地上。郭武上前,挑起自己的战刀,还刀入鞘,又命人将吕小环绑起来,暂时关押。看着被拖走的吕小环,袁耀欲言又止。

    “你知道她是谁?”孙策问道。

    “她是谁?刺客?”袁耀一头雾水。

    “吕布的女儿,关西天子的贵人。”孙策微微一笑,还有一句话没说。原本的历史上,吕布曾打算与袁术结盟联姻,吕小环原本应该是袁耀的夫人,只不过后来没能成功,有缘无份。

    袁耀应了一声,也没往心里去。他来是有事要汇报。新年将近,孙策滞留汝南不归,袁衡派人来问,打算一起回汝南过年,顺便祭拜袁术。

    孙策觉得这个方案不错。朱桓取胜,兖州战事很快就能有结果,该杀的要杀,该抚的也要抚,要恢复兖州经济民生,大量的工坊要建,袁氏姊妹这时候回来能帮不少忙,至少在筹措资金上大有用武之地。

    当天下午,郭嘉率部赶到定陶。

    得知天子主动来见,郭嘉也很不解。不过他觉得这并不重要。天子伤重,随行的又只有吕小环一人,显然不是投降,至于他究竟想干什么,等他醒了自然就清楚了。

    相比之下,他更关心天下形势的变化。天子惨败,吴国诸路大军连战连胜,咄咄逼人,诸侯震惊,怕是要收缩战线,转攻为守。接下来是继续进攻,还是稍微缓一缓,调整一下节奏,需要尽快做出决定。五年计划的最终报告已经出炉,军费开支是最大的亏空。就地反击已经如此,如果主动进攻,亏空会进一步增大,有可能影响到下一个五年计划的实施。

    孙策深以为然。他这两天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如今天子突然出现在这里,形势的变化超出他的想象,他也需要冷静的思考一番。他随即命人传书建业,让张、虞翻等人一起赶到汝南来,共商大计。

    晚上,孙策收到了朱桓的详细战报。此次大战,骑兵是绝对的主力,战果喜人。天子率领的羽林骑、北军三营几乎被全歼,只有两百余人脱身,长水校尉种辑在内的多名将领阵亡,并州军全军覆没,包括吕布在内的重要将领阵亡,张辽被俘。己方损失也不小,阵亡的骑士超过三分之一,剩下的骑士几乎人人带伤,短期内没有再战的能力。适逢董昭派人请降,朱桓请示以战迫降,与董昭谈判。

    孙策知道朱桓是想保存实力,为接下来进攻冀州的战事争取机会。有了击败天子的战功,他已经证明了自己,无须再和董昭拼命。早点结束战事,让将士们休整,对他最有利。

    孙策与郭嘉商议了一番后,决定接受朱桓的建议,和董昭谈判,具体事宜由满宠负责。

    与朱桓战报一起来的还有鲁肃的报告。鲁肃截住了刘晔,却走脱了赵云。赵云带着天子的诏书离开,大雪覆盖了他的踪迹,斥候无法追踪,怕是追不上了。刘晔被俘,却不肯投降,一心想归隐田园。鲁肃不敢做主,派人将刘晔解送到定陶,现在已经在路上。

    “哀莫大于心死。”郭嘉曲指轻弹鲁肃的战报,微微一笑。“三军夺帅,匹夫夺志,所谓大胜,莫于过此。后生可畏,陆议已然是名将之姿,周公瑾、太史子义不敢懈怠矣。”

    孙策笑而不语,心中却另有计划。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能让一向自负的郭嘉如此赞叹,陆议锋芒太露,不是好事。

    天子昏睡了一天一夜,终于睁开了眼睛。

    “令君,姊姊?”看到一旁和衣而卧的刘和,天子很是意外。“我……我这是在哪里?”

    “陛下,你在长公主的院子里。”荀又惊又喜,揉揉布满血丝的眼睛。伸手握住天子的手。天子的手又湿又冷,就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荀不放心,连忙命人叫医匠来,为天子检查。趁着这个功夫,他将大致的经过说了一遍。天子静静地听了,看向趴在床边的刘和,目光温柔。

    “看来姊姊过得还算不错,吴王表里如一,是真正的大丈夫,非邀名之人。”

    “陛下所言甚是。”荀点头道。“臣与吴王相处数日,亦有此感。吴王虽非圣人,却是赤子。”

    “能当令君此赞,便不枉我走这一遭。”天子喘息了片刻。医匠进来,为天子诊脉。刘和被惊醒,见天子醒了,又惊又喜,话未出口,便忍不住泪如泉涌。天子反握着刘和的手,强笑道:“姊姊可有吃的?我腹中空空,能吃下一头牛。”

    “有,有。”刘和如梦初醒,连声应道,转身让人去准备。想了想,又回头向正在为天子诊脉的医匠行了一礼。“董大师,陛……我弟弟能吃些什么?”

    中年医匠看了天子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刘和如释重负,转身又去问天子想吃什么。天子意味深长地看了医匠一眼,转头对刘和笑道:“姊姊有什么好吃的,都取一些来,我尝尝再说。”

    刘和连声答应,转身去准备。荀的脸色却变得非常难看,只是忍着没说话。等医匠出了门,他才找了个借口跟了出来。医匠就在走廊拐角处等着,荀快步上前,施了一礼。

    “大师,陛下的病情如何?”

    医匠摇摇头,沉吟了片刻。“不瞒令君,天子伤口沾水,又受了风寒,虽未病入膏肓,却已深入腠理,若非年轻少壮,只怕已经魂归泰山。眼下是回光返照,还是有所好转,恕某医术粗浅,不敢断言。”他顿了顿,又道:“他想吃点什么,就让他吃吧,只是不要过量。是药三分毒,终究不如食物补人。有了体力,再加上姊弟相聚,心情大好,说不定还能增添三分希望。”

    荀久病,略通医理,听了医匠所言,知道情况并不乐观,谢过医匠,又在廊下站了片刻,搓了搓脸,挤出三分强笑,这才回到屋里。刘和准备了一些肉粥,正在喂天子,天子一边吃,一边和刘和说笑,神情轻松。见荀进来,他也只是不动声色地看了荀一眼,让荀也坐下吃一些。

    “姊姊的手艺大有进步,令君应该尝尝。”

    荀应了,在一旁坐下,越舞盛了一碗粥,递给荀,荀接过,一口一口地吃着,却吃不出是什么滋味。看着天子和刘和聊天,他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的天子非常放松,不仅不像一个重伤在身的病人,更不像一个身负中兴大任的天子。他与天子相处数年,从来没有看过天子如此洒脱。

    莫非他知道自己余日无多?荀突然冒出一个想法,随即被自己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摇摇头,想把这个可怕的念头甩出去。天子看得清楚,却什么也没说,继续和刘和说笑,还说了几个笑话,逗得刘和破涕为笑,轻轻地打了他一下。

    天子吃了一大碗肉粥,精神又好了几分。刘和放心了不少,命人煮上茶,由荀与天子独处。

    屋内安静下来,荀坐在天子床侧,静静地看着天子。天子脸上的笑容迅速散去,脸色越来越红。他用力挤了挤眼睛,强撑着笑了两声。“令君,医匠怎么说?我还有几日可活?”

    荀说道:“这要看陛下自己想不想活。陛下如果不想活,就算是扁鹊再世,也难救心死之人。”

    “令君觉得我心已死?”

    “臣只是不明白,陛下为何已经脱身,却非要回转,自投罗网。”

    “令君,我已经不是天子了。”天子抬起眼皮,看着荀,再次用力挤挤眼睛,让自己保持清醒。“我已经拟诏,以陈王宠、太尉士孙瑞、车骑将军皇甫坚寿和秘书令刘晔为辅政大臣,传位皇长子。如果令君愿回转长安,你就是太傅,当成赵云一起教导新天子。”

    “那陛下呢?”

    天子沉默片刻。“朝闻道,夕可死。令君,死不足畏,我只想死得明白,无愧于心。”

第2150章 新征程

    “自作聪明!”郭嘉“噗嗤”一声笑,晃着酒杯,看着摇晃的酒液,神情不屑。

    荀面红耳赤,歪着头,佯作欣赏窗外的景色,一言不发。一轮新月悬挂在空中,倒映在湖面,波光粼粼,一片清冷,似乎也在嘲笑天子的异想天开和他的不知进退。

    向孙策请教治国之道?荀一听就觉得儿戏,也预料到了郭嘉的反应,只是看天子持续高烧不退,随时可能一睡不醒,不忍见他心有遗憾,这才硬着头皮,趁着郭嘉宴请他的机会试探的提出请示,结果不出所料,被郭嘉一口拒绝。

    他无地自容,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只能沉默。

    郭嘉放下酒杯,长身而起,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夜景,嘴角微挑。过了一会儿,他又转过身,打量着荀。“医匠怎么说?”

    “生死难料。”荀幽幽地说道:“天子虽然强壮,终究还是历练不多。受了伤,又受了风寒,就算是扁鹊重生,也没有必治的把握。”

    “他给刘晔、赵云的诏书究竟说了些什么?”

    荀起身,走到郭嘉面前,盯着郭嘉看了片刻。“奉孝,天子已然退位,也没有活着离开的打算,只是想问个明白,解心中疑惑。我知道,这个要求强人所难,只是……”他一声长叹,摇了摇头,有些心酸,说不下去了。

    “原来你们还知道强人所难。”郭嘉冷笑。“如果我不答应,你们是不是还要长公主出面坚请?”

    “没有,陛下没有告诉长公主来意。从一开始,他就不愿意长公主牵扯其中。”

    “算你们识相。”郭嘉转过身,打量着荀,嘴角轻挑。“你不用白费心思了,就算吴王肯说,我也会坚决反对。治道圣人所秘,岂能轻与?另外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刘晔被俘了。正在来定陶的路上,估计明后天就能到。”

    荀愕然片刻,随即又苦笑了一声,摇摇头。他走到案前,端起酒杯,向郭嘉示意。“奉孝,初平三年一别,我们有七八年没见了吧?且饮酒,休问世事。”

    “这还差不多,不枉我费了那么多口舌,向吴王申请解酒令。”郭嘉笑了起来,举杯与荀示意。

    “吴王真的禁止你饮酒?”

    “非是吴王禁止,是我自愿。不过今日与文若久别重逢,殊为难得,不醉不归。”

    “善!不醉不归。”

    “天子退位了?”孙策歪着头,打量着郭嘉,有些意外。

    郭嘉喝得不少,脸色泛红,却没有醉,只是有些兴奋难抑。拒绝了荀的请求,他非常有成就感,宴会结束时已经不早,还是跑来向孙策汇报见面的经过,再三嘱咐孙策不要答应荀或者长公主,不要说任何与治道有关的事。

    他非常反感天子这种做法,这简直比关中效仿新政,仿制马车还要恶劣。

    “依臣之见,刘协也好,刘晔也罢,都是自知必败,无再战之意。只是刘晔认赌服输,刘协却心有不甘,还想问个明白,这才以不治之躯,博大王同情,换取不传之秘。”

    孙策忍俊不禁,笑出声来。郭嘉真够坏的。作为这个时代最清楚他底细的人,这么多年一起走下来,郭嘉对他所谓的治道一清二楚,哪有什么不传之秘,他就是故意要刘协死不瞑目。

    当然,不排除他有故意在荀面前显摆的意思。郭嘉自负,却对荀一向佩服有加,如今有机会在荀面前故作神秘,他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他对刘协的做法可以理解,却也不能接受。看起来磊落,什么朝闻道,夕可死,其实还是不死心,明知没什么希望,还是想坚持下去,不希望就此结束大汉四百年的基业。就算一定要结束,也不能在自己手里结束。传位给还在襁褓中的皇长子,真亏他想得出来。说白了,还是不敢承担责任,不愿背负亡国之君的恶名,最终选择了自欺欺人。

    舍得舍得,有舍方有得,道理很简单,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那么洒脱。比起历史上与曹氏父子缠斗了二十多年,最终不得不禅位的汉献帝,现在的刘协终究是个少年,还没有到认命的时候,即使输得鼻清眼肿,一败涂地,心里还是不服。

    那就让你不服到死吧,我可没什么义务为你传道授业解惑。

    “奉孝,这么说来,赵云带走的应该就是传位诏书。天子病重,荀、刘晔都在这儿,关中朝廷怕是要由关中人和凉州人说了算,接下来的战事还有硬骨头要啃。张相、虞相还有几天才能到,你利用这段时间多做些准备,制定一个长期计划,看看先取何处为佳。”

    “大王,臣以为,还是先取冀州、幽州为佳。关中、益州都是易守难攻,唯有冀州、幽州可取,尤其是冀州。拿下兖州之后,冀州就是嘴边上的肉。形势若此,袁谭怕是也无再战之意,若能软硬兼施,冀州唾手可得。纵使袁谭不降,我军亦可南北夹击,水陆并进,尽取太行以东。”

    “话虽如此,计划还是要有的。奉孝,由守转攻,很多事都有所不同,不再不多加权衡,以平众人之意。就拿朱桓为将,负责兖州战事来说,虽说侥幸取胜,却也不能说完美,总有不如意处,难免会有非议。你说呢?”

    孙策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郭嘉有些尴尬,好在他喝了不少酒,脸本来就红,此刻倒也看不分明。“大王思虑深远,非臣所及。臣一定多做准备,尽可能照顾诸将的平衡,使君臣并力,不生嫌隙。”

    孙策点点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郭嘉是聪明人,忠诚也是可以信任的,就算有些小心思,也不会影响到大局,稍微提醒一下就可以了。但其他人就不一定了,如果不认真考虑各方的利益,引起内部分歧,进攻冀州很可能会造成意想不到的结果。

    实力壮大了是好事,但人多了关系也复杂,就和企业一样,如果处理不好内部关系,快速发展的结果不一定是壮大,也可能是崩溃。

第2151章 别来无恙

    腊月二十三,定陶。

    董越站在阶下,躬身俯首,神情窘迫。反倒是站在他身后的张绣还算平静,好奇的四处张望着。

    孙策负手站在廊下,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董越。数年不见,董越老了很多,原本就不多的豪气消失殆尽,唯唯诺诺,像一条脱毛的老狗,连张嘴咬人的勇气都没有了。

    “董将军,别来无恙?”

    “见过大王。”董越挤出一脸假笑,结结巴巴的说道:“董某荒悖,为人所愚,天怒人怨,所欠唯一死耳。”

    “你可不能死。”孙策笑了。“令爱身怀六甲,即将临盆,你很快就要有外孙了。含饴弄孙,人间之乐,岂能错过?”

    “我……我女儿要生了?”董越很惊讶。他离开河东的时候,女儿还在安邑,还没有怀孕的事,怎么突然就要生了?“她在哪儿?”

    “在九江,蒋氏老宅。你随关西天子出镇河内的时候,她潜行千里,到了九江。说起来,不愧是凉州女子,英气过人,敢做敢当,不让须眉。”

    董越一头细汗。怪不得这么久没女儿的消息,她居然跑到九江去了。不过转念一想,他又高兴起来。既然女儿到了九江蒋家,想来这门亲事还没黄,自己还能有几天好日子可过。

    “新年将至,当与家人团聚。我就不留你了,有什么事,年后再说,你先收拾一下,去九江与女儿、女婿团聚吧。辛苦了这么多年,也该休息休息了。”

    董越嘴里犯苦,却无可奈何,只得躬身领命。孙策一句话,就夺了他的军权,他虽然不愿意,却不敢反抗。人都站在这儿了,还能说什么呢。要怨也只能怨自己当初犯糊涂,为了河东和贾诩生份了。如果有贾诩出谋划策,何至于此。

    “你便是张济从子张绣?”孙策转向张绣。张绣三十出头,相貌堂堂,一部短须,身材高大矫健,眼中精光四射,一看就是勇武之辈。

    “正是,见过大王。”张绣咧嘴一笑。他打量了孙策片刻,又道:“久闻大王英武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孙策笑了。早就听蒋干说张绣有勇无谋,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历史上的他能在宛城站稳脚跟,全赖贾诩出谋划策,如今他跟着董越,这欠缺的脑子怕是没什么机会长全了。

    “听蒋子翼说,你武艺高强,尤其精于矛法?”

    “不敢,略通一二。”张绣扬扬眉,得意洋洋。

    “正好,我身边也有几个勇士,武艺还说得过去。待会儿你们比试一番,如何?若能胜了他们,便随你所愿,统兵或者随侍,都可以。”

    “当真?”张绣又惊又喜。“

    “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孙策招了招手,叫过郭武,让他领张绣去校场。郭武会意,与张绣打了个招呼,引着他去了。董越在一旁看得真切,气得鼻子都歪了。这张绣真是个没脑子的,这么轻易就被人带走了。丘兴也有些不屑,只是脸上没有露出半分。

    孙策将目光转向丘兴。”丘这个姓不多见,有甚渊源么?”

    丘兴很意外,躬身答道:“回大王,丘本是地名,春秋时属卫国,就在定陶之南。后以地为姓,故有丘氏,两世前方迁至河东。”

    “我听说何大将军府中曾有一都尉,姓丘,名毅,曾奉命到丹阳募兵,可是你的族人?”

    “正是先父。”

    “原来如此。这么说,你丘家倒是与丹阳有缘。”孙策沉吟片刻。“你是贾文和的弟子,自有才气,如今又劝董将军迷途知返,是有功这人。有才当用,有功当赏,令尊又与丹阳有缘,曾到丹阳募兵。你是愿意到丹阳做官,还是想从军征伐?”

    丘兴大喜,略作思索,随即说道:“兴不才,虽蒙文和先生教诲,却历练不足,为人所误,险些犯下大错,辜负了文和先生的教诲。承大王不弃,愿在大王麾下为什伍,将功赎罪,以期有所寸进。”

    “那你是愿意将骑,还是愿意将步?”

    “随董将军数月,略通骑战,愿将骑。”

    孙策转向董越。“董将军,你看呢?”

    董越很无语。原本以为张绣没脑子,现在看来丘兴也好不到哪儿去,被孙策三言两语就收买了。孙策这意思很清楚啊,就是要分我的兵权。不过这样也好,交给丘兴总比交给别人好。

    “大王英明,一切听从大王安排。”

    孙策哈哈一笑,又和牛盖交谈了几句,便分董越军为三部,各千人左右,董越、丘兴、牛盖各领一部,其他人则该退役的退役,该转营的转营,分作几处,各有管束。董越虽然有些失望,见牛盖、丘兴满口答应,也只好应了。

    安排好了董越等人,张辽、马超走了进来。马超很窘迫,手足无措。张辽倒是很淡定,面色平静,不卑不亢地上前行礼。

    “败军之将张辽,见过吴王。”

    孙策笑盈盈地说道:“文远兄,别来无恙?”

    张辽微怔,有些莫名的耳熟,略作思索后以,又窘迫不已。当年他与孙策第一次见面,孙策说的这句话,因此引起了杨整、段煨等人的猜疑。没想到多年不见,孙策又用这句话开场。他苦笑道:“大王好记性。不过当年便已割袍,如今更无义可言,辽只是败军之将,生死操于大王之手……”

    “我还说过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孙策起身,来到张辽面前,一手握着张辽的手,一手拍拍张辽的肩膀。“现在你终于上岸了,便是天大的喜事,其他的都不必说了。且将养些日子,我们再战一场,看看你的武艺可有进展。”

    张辽感激不尽,躬身领命。他没想到孙策将当年的事记得这么清楚,而且一点也不嫌弃他的身份。文丑说得没错,吴王性情豁达,胸襟广阔,非等闲人可比。为他效劳,毋须有太多顾忌。

    “谢大王。”

    孙策轻拍张辽的肩膀,便人领张辽去更换衣甲。他转身看着马超,咧咧嘴,皮笑肉不笑。

    “马君侯,别来无恙?”

    马超脸皮发烫,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拱手请罪。孙策打量着他,脸色很不好。“听说数日前,你曾到定陶城下挑战,要与阎行决一死战?”

    马超汗如雨下。“大王恕罪,超愚昧,为人所欺,犯下大错,亏得彦明宽宏大量,没有……亲者痛,仇者快……”

    “你可知道,因为你,我损失了多少精锐骑士?又要多付出多少抚恤?”

    “呃……”马超转着眼珠,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孙策要和他算账,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孙策转身,将一份战报甩在马超面前。“你好好看看吧,想好了怎么补偿我的损失,再来和我说话。还有……”孙策厉声说道:“你应该感到庆幸,阎行虽然受了伤,却没什么大碍。若非如此,你今天怕是没机会站在这儿和我说话。其他的话,我就不说了,你去见令明和你妹妹,他们有话和你说。”

    想到妹妹马云禄,马超更觉得头皮发麻,一句也不敢多说,缩着脖子,灰溜溜的走了。

    董越在一旁看得清楚,一直很郁闷的心情终于好了些。虽然都是凉州人,当年马腾和董卓的关系也不差,但他对马超的印象一直不好,觉得此人太善变。如今看到马超被孙策训斥,他心里舒服多了。

    相比之下,孙策对他至少还给他留了面子。

    这时,张绣与郭武一起回来了。张绣的脸色不太好看,身上也有些灰尘,胸甲上多了一道擦痕,腿甲更是被掀去一块,看样子是吃了亏。董越大吃一惊。张绣的武艺他是清楚的,堪称西凉军中第一勇士,即使遇上吕布、马超也不示弱,今天怎么吃了这么大的亏?

    郭武上前,在孙策耳边低语了几句。张绣的武艺不弱,谢广隆、刘磐等人都没能战胜他。他与张绣交手数合,两次重伤张绣,但此战并不公平,张绣还没有适应有马镫的战法,用的长矛也只有一丈二尺,如果给他一段时间,熟悉了马镫和新长矛,他想胜张绣并不容易。

    孙策点点头,打量了张绣片刻。“想好了没有?是统兵征战,还是做我的侍从骑士?”

    张绣想了想,又看了一眼郭武。“郭君武艺高强,我愿和他多盘桓些日子,再比一回。”

    “可以,正好有一个任务要交给你。这个任务完成得好,我收你做侍从骑士,随侍左右。如果完成得不好,怕是无法让你如愿。”

    “请大王吩咐。”

    “你与郭武一起,护送蒋子翼去一趟冀州。”

    得知与郭武一起执行任务,又是护送蒋干,张绣心中欢喜,一口答应。孙策转向董越,笑道:“董将军,令爱与蒋典客有缘,结成夫妻,这是喜事。蒋家的聘礼很丰厚,你这嫁妆可不能薄了。我跟你说,九江人可有点势利眼,嫁妆薄了,你女儿没面子。”

    董越心领神会,拱手道:“越身无长物,愿以精骑五百,为小女作嫁。”

第2152章 折服(171021102948988盟主加更)

    马超磨蹭着出了中庭,经过前庭时,一眼看到了站在庭中看风景的刘晔,顿时无名火起。他咬咬牙,大步走到刘晔面前,相距不足半步才突然停住,低头打量着刘晔,挤出一丝狞笑。

    “刘令君,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四个字出口的时候,马超说不出的痛快。刚才听到孙策连问三个“别来无恙”,尤其是最后问到他的时候,感觉太强烈了。如今有机会对刘晔说这四个字,他非常得意。

    刘晔抬起头,淡淡地瞥了马超一眼,又低下头,看着马超摩挲着刀环的手,不紧不慢地说道:“尚好。”

    马超皱了皱眉,得意不翼而飞,心里更加郁闷。他落到现在这个地步,都是刘晔害的,刘晔居然还能如此云淡风轻,和没事人似的,实在是忍无可忍。他不自觉的握住了刀柄,手指跃跃欲试。

    “令君智计百出,不是护着天子突出重围了么,怎么又回来了?哦,对了,我听说天子不见了,你到定陶来,是寻天子?”

    刘晔静静地看着马超。“我到这里来,是因为故友鲁子敬力邀,盛情难却。”

    马超一愣,随即气短了三分。鲁肃位列九督之一,影响力非阎行、庞德可比。有他推荐,再加上刘晔自身的才华,得到孙策重用的可能性极大。他不能得罪刘晔,否则以后日子会很难过。他下意识地想向后退,却又觉得丢脸,一时进退两难,原本白的脸涨得通红。

    刘晔也不动,只是沉默地看着马超,眼神讥诮,嘴角微挑,一声冷哼就在嘴边,将出未出。

    这时,陆绩从里面走了出来,向刘晔拱手施礼。“刘君,吴王召见。”

    刘晔点点头,转身跟着陆绩向中庭走去,再也没有看马超一眼。马超气得七窍生烟,五内俱焚,却又无可奈何,恨恨的一跺脚,转身就走。铺在地上的方砖“喀嚓”一声,裂为几块。已经走到中庭的陆绩回头看了一眼,眉头微蹙。马超顿时后背发凉,加快脚步,飞也似的跑了。

    刘晔听得清楚,却没有回头,他跟着陆绩进了中庭,见董越、张辽等人坐在堂上,张辽已经换了新衣甲,虽然脸色平静,看不到什么喜色,但整个人却面貌一新,刘晔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见刘晔看过去,张辽躬身行礼。“见过令君。”

    刘晔还礼,转身看向孙策。孙策歪靠在凭几上,肘支扶手,手支额头,静静地打量着刘晔,没有见礼的意思。刘晔长揖不拜,目不斜视,迎着孙策的目光。堂上的气氛一时有些紧张,董越坐立不安,牛盖、张绣也有些不太自然,只有张辽依旧平静如古井无波。

    过了片刻,孙策坐正了身子,淡淡地说道:“董将军,就这么说定了,你先去九江过年,正月之后,我们再聚,看看如何安排。”

    “喏。”董越如释重负,躬身领命。

    “别怪我多嘴,我再提醒你一句,九江人势利得很,对凉州人也没什么好印象,你要慎言慎行。”

    “呃……”董越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堂上的九江人刘晔,唯唯诺诺地应了,与牛盖、张绣一起退下。下了台阶,出了中庭,他才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细汗。

    张辽也直起身,准备告退。孙策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文远且坐,稍候还有话说。”

    张辽无奈,只得重新坐好。刘晔听得清楚,心中暗自叹息。看来鲁肃的好意要白费了,这次来纯属多余,孙策根本没有留用他的意思。对这一点,他倒是无所谓,本来也没打算为孙策效劳,只是没想到所受的礼遇还不如董越等人,这一点让他很意外。

    看来鲁肃在孙策心目中也没什么份量啊。刘晔正准备主动开口请辞,孙策说道:“刘子扬,你可知刘协至此,所为何事?”

    刘晔涌到嘴边的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的难受。他当然知道天子为什么非要来见孙策。苦心经营十年,一朝惨败,而且不是败在孙策本人手里,是败在朱桓、陆议的手里。朱桓只是孙策一将,初次执掌大军,主持一州战事,却打得天子一败涂地,天子自信崩溃,不来问个明白,死不瞑目。

    这是对他最大的羞辱。身为天子智囊,不仅打了败仗,而且连怎么败的都不知道,还要天子枉尊纡贵,来向对手请教。天下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丢脸?正因为如此,他才无颜回关中辅政,哪怕是死在孙策刀下,也比回关中好。

    “知……道。”刘晔忍了很久,才将屈辱咽了回去。

    “说来听听。”

    刘晔吁了一口气,抗声道:“败军之将,不敢言勇。误君之臣,不敢言智。大王若欲杀人,晔俯首就戮。大王若欲羞辱在下,大可不必。晔虽愚笨,却不愿苟且偷生,更不会委屈求全。”

    张辽垂下了眼皮,一言不发。

    孙策盯着刘晔看了片刻,微微一笑。他捻了捻手指,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无杀人之意,你也不必有求死之心。死于沙场为勇,死于君前为忠,既然你没有死在战场上,也没有死在与天子面前,现在求死,是自以为威武不能屈,还是想栽我一个杀贤的罪名?”

    刘晔语塞,热血涌上了头,脸涨得通红,随即又变得煞白,满腔的勇气顿时化为乌有,羞愧得无地自容。两军交战时,他没能战死沙场。天子绝望时,他也没能死于君前。现在死,算什么?听起来倒像是以死求官。唉,我刘晔自以为有大勇,实则是个懦夫。该死的时候没死,不该死的时候又轻生。

    “天子至此,为求道,求治天下之道。”刘晔强抑心中悲愤,缓缓说道:“晔无能,既不能致天子为尧舜,又不能为天子解惑,愧对天子,愧对刘氏列祖列宗,所欠唯一死尔,岂敢污大王之名。”

    “真心话?”孙策眉梢轻扬。

    “字字发自肺腑,不敢有一言虚饰。”刘晔惨然一笑。“若大王垂怜,能为晔解惑一二,晔感激不尽。”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孙策直起身。“这样吧,我给你三年时间,慢慢参悟,什么时候有所得,什么时候再来见我,看看你还有没有进步的余地,有没有得闻大道的机缘。”

    刘晔的脸抽搐了两下,嗓子有些甜。他盯着孙策看了半天,几次欲言又止,满腔的郁闷最后化作一声长叹,拱手长揖。

    “谢大王。”

第2153章 执念

    荀匆匆赶来,看到拱着手,低着头,神情落寞的站在路边的刘晔,愣了一下,随即叹了一口气。

    他与刘晔相识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刘晔如此沮丧。

    “子扬,见过吴王了?”

    刘晔苦笑着点点头,却没有解释。他不知道怎么向荀开口。荀见了,心中更是古怪,却不好多问。他看了一眼旁边的马车。“你这是准备去哪儿?”

    “回家读书。家里还有几亩田,家兄还经营了一个印书坊,生活无虞。”

    荀眉心微蹙,多少有些意外。刘晔的才华毋庸置疑,他又与鲁肃交情深厚,孙策怎么会不用他?若说刘晔坚辞不就,他又何必到定陶来?

    刘晔心是明白,却不好解释。他拱手,施了一礼。“令君,共事多年,多蒙教诲。时有唐突之处,还请令君见谅。”

    荀连忙还礼。“不敢。”

    “临别在即,有几句话,想请令君转告陛下。”

    “为何不当面对陛下说?”

    刘晔苦笑了一声。“临难而惧,中途而走,无颜再见陛下。陛下……还好吗?”

    荀长叹,摇摇头。“高烧不退,昏迷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

    刘晔鼻子一酸,落下泪来。“此皆我之罪也。年少轻狂,总想着险中求胜,却不知敌我悬殊,有如天地,致有此败。”

    荀眉头紧皱,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刘晔。此战受挫,刘晔的确有责任。鼓动天子以骑兵孤军深入,奔袭定陶,错失战机后又没有迅速撤退,致使被鲁肃截住退路,进退狼狈。经受重创之后,又遇到了鲁肃,刘晔想必对双方实力有了一定了解,后悔在所难免,但他自承敌我悬殊有如天地,这实在太夸张了。以他对刘晔的了解,应该不是为了推卸责任故作惊人之语,而是有所发现,觉得难以挽回,这才心灰意冷,斗志全无。

    “子扬,你都知道些什么?”

    “令君有王佐之才,想必看得比我更清楚,又何必多此一问?令君,关中、益州虽有地利,终究难敌天下大势。不出十年,天下可安,江山易姓已是必然。只恨我当时心盲计短,未能看清大势,以致陛下错过了一个机会。如今赵云带着诏书赶往关中,悔之晚矣。”

    荀震惊不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听刘晔这意思,是要劝天子禅让吗?他知道刘晔对引凉州人入关中一向持反对意见,也不喜欢和凉州士人共事,但刘晔身为宗室,对天子、对大汉的忠诚逾于常人,对禅让之说从来不假以颜色。现在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究竟受了什么样的刺激,以至于沮丧如斯?

    “我知道,陛下无计,不得不屈尊来见吴王,以求解心中所惑。不过治道圣人所秘,岂能轻传?是以我当时极力反对。如今陛下身在定陶,多言无益,但我还是希望令君能够转告陛下,不要自取其辱,吴王是不会告诉他一个字的。求人不如求己,若悟大道,还是要自己多读书,多思考。”

    荀深有同感。郭嘉已经当面拒绝了他,天子的希望注定要落空了。

    刘晔自我解嘲地笑笑。“其实有令君在侧,本不必我饶舌,只是君臣一场,不得不说。好了,言尽于此,请令君代我向陛下辞行。负罪之臣,就不陛辞了。”说完,他向荀深施一礼,向后退了两步,站起身,登上车,头也不回的走了。

    荀一动不动,看着刘晔的马车渐渐远处,说里空落落的。

    天子幽幽地醒来,睁开了眼睛,轻轻的喊了一声。

    荀正坐在榻边想着心思,一时未曾察觉,直到天子慢慢伸出手,碰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见天子醒了,他又惊又喜,一边命人准备吃食,一边用手指摸了摸天子的额头。

    “我又睡了几日?”天子哑着嗓子说道。

    “哦,没多久,没多久。”荀心中酸楚,却强挤出一丝笑容。“陛下刚刚睡了一会儿,精神便已大好,想必是快要痊愈了。”

    天子咧了咧嘴,没有戳穿荀的谎言。他浑身无力,但头脑却格外的清楚,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姊姊呢?”

    “长公主在为陛下祈福。”荀端来了一碗水,小心翼翼的试了试。“陛下,这是长公主为陛下请来的符水,是活神仙于吉所赐,你快喝了吧。喝了就能好。”

    天子也不说话,就着荀的手,将一碗符水喝了。荀用布巾为天子擦了擦嘴角,又端来粥,喂天子吃了几口。天子顺从的吃完,打了个饱嗝,这才问道:“吴王什么时候能见我?”

    “陛下……”荀低下头,摆弄着布巾。“刘晔来过了。”

    “子扬啊,他在哪儿?”

    “他回家隐居读书去了。”

    天子沉默良久。“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向陛下请罪辞行,还说道在心,不在言,言不尽意,更不能尽道。吴王虽天生聪慧,毕竟读书不多,纵使知道,怕是也难以解说。陛下与其问道于吴王,不如沉下心来读书。”

    天子转头看着荀。“令君也这么以为?”

    “是,臣也这么想。”

    “读书……该读什么书?六经还是诸子?儒经还是道经,又或者是西域的浮屠经?不如令君帮我问问,吴王平时读什么书?”

    荀听说了天子的嘲讽之意,却只能佯作不知。天子亦觉得自己语气太硬,歉意地笑了笑,伸手握住荀的手,喘息了片刻,又道:“令君,我虽不知吴王之道究竟是什么,却清楚一点,吴王的治道不在书中,欲读书而知道,无异于缘木求鱼。你我君臣之所以败,也许就败在了这一点上。你说得对,言不尽意,六经者,圣人之言也,不能尽圣人之意,又焉能尽道?皓首穷经,所得亦不过圣人唾余,有什么治道可言?”

    荀惊讶地看着天子,不知道天子是清醒还是糊涂,怎么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居然质疑起圣人和经籍。不过仔细想想,他又觉得天子所言不无道理。要说读书,这些年天子读过的书真的不少,不仅儒家经典几乎通读了一遍,诸子百家,尤其是法家著作更是反复研究,有不少篇章甚至能背诵如流,不亚于博士,但结果又如何呢?还是一败涂地。

    相比之下,孙策的确不怎么读书,至少没有天子读的书多。这一点长公主可以证明,郭嘉也没有否认。

    是读书无用,还是孙策天生聪明,已经不需要读书了?荀不知道,他甚至不敢去想这个问题。现在突然被天子提出来,他不知道怎么接话。

    “令君,为我准备一枚名刺吧。要求见请教,不是要先投名刺吗?”

    荀怔怔地看着天子,半晌才道:“唯,臣为陛下准备。”说着,低下了头,悄悄地拭了拭眼角。

    天子出了一会儿神,又喃喃说道:“我无字,于礼不合。令君,你为我起一个字吧。还有啊,你说我的籍贯是哪儿,河南还是中山?”

    荀握着天子又湿又冷的手,泣不成声。

    孙策看看手中崭新的名刺,又看看拜倒在面前的荀,一时无语。

    这刘协还真是执念啊,非要见一面不可,为此不惜放弃所有的尊严,以普通士子的身份求见,还给自己起了一个字:叔同。

    这字……真好,你也打算去做和尚么?

    孙策将名刺轻轻的放在案上。“这么执着,又是何苦呢?”

    “陛下……叔同从小好学,一事不明,食不安,必百方求解。如今他余日无多,心无他念,只是想见大王,问一问致败之由,求一心安。荒唐,请大王垂怜。”荀说着,又忍不住落下泪来,伏地不起。

    “请夫君垂怜。”刘和也伏在地上,额头抵地,连连苦请。

    孙策心中一软,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名刺。“好吧,我见他一面。不过有话在先,能不能让他满意,我不保证。”

    “谢大王。”荀如释重负,几乎瘫在地上。

    “谢夫君。”刘和哭出声来,连连叩头,有声。孙策连忙起身,将她拉了起来。这傻公主,本来就不聪明,别再把脑子磕坏了。

    孙策拉起刘和,一起来到刘和住的院子。许褚已经收到通知,安排了警卫,将小院围得水泄不通。越舞等几个宫里带出来的侍女跪在院子里,刘协也强撑着起身,穿着盛装,站在阶下,拱手施礼,像一个士子。几天不见,他瘦了一圈,双颊都凹了进去,虽然抹了胭脂,还是看不出一点生气,只有一双眼睛出奇的亮,亮得让人不安。

    见孙策走近,刘协向前走了一步,双手重叠,举过头顶,深施一礼。“中山刘协,字叔同,问吴王安好,谢吴王拨冗赐见。”

    孙策在刘协面前站定,仔细打量了刘协片刻,轻声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道生天地,天地生人。人为末,道为本。君子以不知为耻,闻道而死,幸甚。”

第2154章 道不远人

    孙策静静地看着刘协,眼神中有几分怜悯,还有几分惋惜。

    是个聪明人,可惜贪多嚼不烂,最后还是一个糊涂蛋。不是他一个人如此,这个时代的精英都是如此,只不过绝大多数人没他聪明,还没摸到天花板。摸到天花板的都死得早。这种玄思让人着迷,也极耗心神,一旦沉迷其中,大多英年早逝。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老子这句话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两千年后还有人孜孜不倦的企图从中寻找能破解一切迷思的大道,可惜永远是雾里看花。没有科学的支撑,哲学不可避免的会成为玄学。

    “我……说得不对?”刘协被孙策看得不安,气势一弱,喃喃地说道。

    “你准备站在这儿说?”孙策哼了一声。“我是无所谓,可以陪你站一天。你能坚持多久?”

    “我……”刘协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累的还是紧张,身体也跟着晃了一下。

    荀见状,连忙上前扶住。“吴王说得对,坐而论道,还是坐着说比较好。来人,备茶,请陛下与吴王论道……”

    “嗯?”孙策眉头微蹙,神情不悦地看着荀。荀一怔,有些尴尬。刘和眼珠一转,上前扶着孙策的手臂。“荀君,这里只有姊夫与内弟,哪有什么天子与吴王。”又对孙策说道:“夫君,我弟弟有伤在身,不能久立,还是到堂上坐吧。他有什么不对的,你教导教导他。”

    “平时闷闷的,一提到弟弟就聪明起来了,你够有心机的啊。”孙策摸摸刘和红肿的额头。“找医匠来,用点药,别破了相。再准备点参汤、蜜茶,免得他精力不济,又说不痛快。”

    刘和吐吐舌头,乖巧地应了一声,转身去安排。孙策负手,自顾自地上了堂,在主席落座。荀看在眼里,却无可奈何,扶着天子上堂,在客席入座。刘协倒是安之若素,慢慢坐好,又示意荀入座,这才再次向孙策行礼。

    “请姊夫指教。”

    听得姊夫二字,孙策点点头,脸色稍缓。“刚才我对荀君和你姊姊说,我可以与你见一面,但我不能保证让你满意。这并非推脱之辞,而是因为我不知道这天地之间有没有一以贯之的大道。你如果想问这样的道,就不必开口了,我自己都不知道,自然无可奉告。”

    天子眉头微皱,沉吟片刻,点点头。“既如此,那就说些具体的,比如这治国之道。姊夫初平二年起于襄阳,不到十年而半有天下,于治国之道想必有心得。协不才,敢请教一二。”

    越舞奉上茶,孙策端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不紧不慢的说道:“治国当然有道,不过,我理解的治国之道可能与你想象的治国之道又有所不同。”

    刘协苦笑。“是,姊夫行的是王道,我行的是霸道,有云泥之别,自然不同。”

    “我说的不同,不是指王道、霸道的不同。”孙策放下茶杯,提起茶壶,往刘协的杯子里倒水。刘协的茶杯本来就有不少茶,孙策倒了一些便满了,但孙策却继续倒,一直到茶水漫了出来,在漆案上蜿蜒流淌,又顺着案缘滴了下来,浸湿了刘协的衣摆。

    “大王,你这是……”荀吃了一惊,连忙过来阻止。刘协盯着已经满的茶杯,忽然若有所悟,欠身向孙策行了一礼。“惭愧,请大王指教。协当尽捐旧学,以纳新知。”

    孙策目光一闪,心中说不出的惊讶。这小子还真有几分慧根,不做和尚真是可惜了。

    荀也反应过来,诧异地看看刘协,又看看孙策,自嘲地摇了摇头。他自诩聪明,可是在这两个年轻人面前,他的反应有点跟不上。他招了招手,命人过来擦拭水迹。

    “荀君,我能否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不敢。”荀躬身施礼。

    “你觉得治国之道在六经、诸子以内,还是以外?”

    荀沉吟片刻。“不内不外。圣贤所言,便是治国之道,别无他义。只是旨约意深,我等领悟不足,便有偏差,难免得一漏十。”

    孙策转头看着刘协。“你觉得呢?”

    刘协很认真的想了想。“圣贤亦人,生于天地之间,所见所思虽逾于常人,毕竟不能遍览。且治国之道当因时而变,三代不同于上古,春秋不同于三代,于今有汉,又不同于春秋。圣人因时而作,想必也会受限于时代,有所不足吧。”

    “陛下……”荀变了脸色,语气严厉起来。

    刘协笑笑,有些疲惫,却异常坚决。“荀君,这里没有陛下,只有一个上下而求索的问道之人。”

    荀不忍,一声轻叹,欲言又止。刘和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侍女,捧着一些参汤、蜜茶,见刘协神情疲惫,连忙喂了刘协一些参汤。荀也喝了一些蜜茶,却压制不住嘴里的苦涩,只得低了头,将不安和叹息藏在心里。

    孙策静静地看着,等刘协喝了参汤,精神复振了些,这才接着说道:“圣贤是不是人,且不去问他,反正孔子为汉制法这种事,我是不信的。尽信书不如无书,与其寻章摘句,一心想从圣人经籍中寻求治国之道,不如老老实实地做些实事,从最基本的问题解决起。于我而言,最基本的问题有两个:一是吃饭,二是安全。想吃饭,就要让百姓安居乐业,生产出足够的粮食。民以食为天,没有粮食,说什么都是白费功夫。求安全,就要让自己有足够的武力,不惧任何人、任何形式的强取豪夺。”

    刘协思索良久,点点头。“土地兼并和兵制荒废的确是本朝痼疾。从光武皇帝起就想解决这个问题,但始终没能解决,反倒越演越烈,终于不可收拾。时至今日,不得不行雷霆手段。”

    荀忍不住说道:“大王的雷霆手段的确是立竿见影,却非长治久安之策。世家亦非天生巧取豪夺而来,亦是历代积德所致。旧的世家虽去,新的世家又生,大王阻止得了吗?”

    “天下有一成不变,就能长治久安的治国之策吗?”孙策摇摇头。“我不认为有,也不奢求,我只能先解决眼前的问题,然后再考虑以后的问题。如果眼前的问题都解决不了,却痴心妄想什么长治久安,岂不可笑?”

    荀语塞,张了几次嘴,却无言应对。现在可不就是这种情况,孙策的治国之道也许不能长治久安,但他至少眼下没有对手。你可以说他没有远见,只顾着眼前,但他至少顾了眼前。

    “我读书少,不相信什么天不变,道亦不变。新问题总是会有的,而且肯定会有。可以以史为鉴,却不能照搬,人毕竟还是要向前走。与其相信古人有什么万世不变的治国之道,不如相信后人有能力解决他们需要面对的问题。我不是圣人,没有能力创建什么万世太平,我只想做好眼前事,解决我现在面对的问题,让更多的人有机会通过自己的努力,有尊严的活着。”

    孙策顿了顿,又道:“道很远,人很近。你不让别人有尊严的活,他就会让你没尊严的死,即使是蝼蚁也能毁灭殿堂。百姓国之本,你把百姓当蝼蚁,肆意践踏他们的尊严,还指望他用血汗来供养你?”

    孙策转向荀。“荀君,你在关中效仿新政,为什么收效甚微?为什么你从南阳工坊挖走的工匠又陆续回到南阳?”

    “敢请教。”

    “你以君子自居,以牧民自许。在你的眼里,民是什么,是与你一样的人,还是与牛羊一样的牲畜?那些从南阳返回关中的工匠,你可曾真正视他们为拯救朝廷的希望,敬之信之?”

    荀脸色变了变,一声轻叹。“原来大王致胜的秘密一直就在眼前,我却有眼无珠,视而不见。”

    刘协黯然。“道不远人,人自远道。易臣为民,易民为士,看似毫厘之差,胜负却相去千里。大王虽不读书,却暗合圣人之道,称雄天下固其然也。我败得不冤。”他直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孙策行了一礼。“多谢大王点拨,感激不尽。”

    孙策直起身,欠身还礼。

第2155章 风雨欲来

    建安六年,正月初一。长安,大将军府。

    下了两天的大雪终于停了,万里晴空如洗,连一点杂色都没有。蓝天之下,长安城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银装素裹,往日的破败和杂乱变成了一片圣洁。明媚的阳光照在洁白的积雪上,亮得晃眼。

    杨修眯起眼睛,裹紧貂裘,看了一眼大街对面的金马门。

    金马门前一片寂静,几个执戟的郎官也正朝这边看过来,见杨修看过去,他们都下意识的转过头,腰杆挺得更直。只有一个郎官犹豫了一下,微微欠身,向杨修致意。

    杨修笑笑,上了马车。谢钻了进来,顺手带上了车门,坐在杨修对面。杨修见他眉头紧蹙,眼睛中带着血丝,不由得笑了一声。

    “让你早些回去,你偏不肯,现在后悔了吧?”

    谢苦笑道:“长史,我不是后悔,我是担心你的安全。天子大败,生死不明,如今这城里想要你命的人比比皆是。马超不在,我又是个书生,保护不了你的安全。万一……”

    杨修摇摇手。“大年初一,你说点吉利话行不行?”

    谢无奈地拱拱手。“那我就祝长史新年如意,遇难成祥,长命百岁。”

    “唉,这就对了。”杨修哈哈一笑。见谢还是苦着脸,又用脚踢了踢他。“我们打个赌吧。”

    “赌?”

    “如果这次平安无事,你把你家二丫头送给我做妾。我听伯阳说,你家二丫头是个美人胚子,再过几年长开了,不亚于你家大丫头。怎么样,舍得么?我呢,名份给不了她,但一定不亏待她。”

    谢瞥了杨修一眼,忍俊不禁。“行,能做你杨长史的妾,也是她的福分。”

    “那就这么说定了。”杨修伸长了腿,搁在谢边上。“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有些话原本不能说,现在可以说了。大王英明,他的很多举措我都是赞同的,唯独这男女平等有点仓促。江东人原本就不重礼数,多有悍妇,如今再提倡男女平等,只怕是矫枉过正,以后家室不定。”

    谢又好气又好笑。杨修批评孙策,他却不敢,只好装没听见。不过看杨修这么放松,他心里的担心也消散了些,觉得这次也许是博对了。年前收到消息,得知天子与朱桓大战于定陶,孙策率领主力增援,有与天子对阵的可能,谢一度很担心。杨修让他先回去,他又舍不得,再三权衡后,决定留下来陪杨修赌一把。如果这次能化险为夷,立了功,谢家富贵可期。就算不幸,杨修死了,他与杨修一同殉职,谢家也会得到孙策的格外关照。

    如今天子全军尽墨,生死不明,只有赵云间行回到潼关,长安暗流涌动,杀机四伏。可谢也清楚,这是最危险的时候,只要闯过这一关,谢家就会像这雪后初霁的长安一样,阳光普照。他希望杨修能闯过这一关,尤其是现在答应了将二女儿嫁给杨修作妾。有了这层亲戚关系,他愿意用生命来掩护杨修。

    比起袁耀,杨修的前程更加广大。

    “长史,如今城里西凉人做主,皇甫氏在西凉威名卓著,举足轻重,要不要去拜访一下?”

    “不能去,去了反而长别人威风。”杨修摇摇头,嘴角微挑,露出几分得意。“皇甫坚寿虽未曾参战,但他曾被吴王软禁在太湖年余,清楚吴王的手段。如今朝廷骑兵尽墨,急切间从凉州征兵也难,一旦有风吹草动,马腾、韩遂必然趁虚而入。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敢对我不利。”

    谢点点头。凉州人内部矛盾也多,韩遂、马腾是一系,董卓旧部是一系,皇甫坚寿等安定、北地人又是一系,互相牵制,谁也奈何不了谁。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走访那些关东老臣。凉州人只会耍狠,杨阜、赵昂太年轻,遇到这种事,不如关东老臣有经验。他们再狠,难道还能狠过董卓?”

    谢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又道:“万一贾诩为他们出谋划策呢?”

    “贾诩?”杨修哈哈一笑。“如果他们向贾诩请教,那就更好办了。”他笑了片刻,收起笑容,一时出神。“我有些好奇,现在这个结果在他预料之中吗?”

    伏完匆匆走下台阶,看着缓步走来的杨修,神色变了几变,有些窘迫。

    “不知杨长史光临,有失远迎,恕罪。”

    杨修微微一笑,拱手施礼。“国丈毋须如此。小子今天来贺新年,可不是以大将军长史的身份。我弘农杨氏家传欧阳尚书,欧阳尚书出自伏氏,说起来,我也是伏公再传弟子呢。”

    伏完干笑了两声,不以为然。他才不相信杨修登门是为了说学问。天子与孙策在兖州交战大败,生死不明,朝廷和孙策随时可能撕破脸皮,杨修身为大将军长史,头上可是悬了无数把刀。他这时候登门,应该是求援的。天子如果死了,女儿伏寿所生的皇长子就是皇位的第一继承人,他作为皇太后之父,对朝政还是有些影响力的。

    “长公主可方便?丹阳长公主有几句口信要我转告长公主。”

    “是吗?”伏完不置可否。“长公主正在会见女眷,怕是不太方便。如果方便的话,我可以转告。”

    杨修哈哈一笑。“也好。既然有女眷在,我就不去了,免得又脱不了身。”

    “长史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修摇摇手。“嘿嘿,说来惭愧。小子今年二十有七,忙于公务,一直未婚。到长安之后,上门提亲的络绎不绝,简直是不胜其烦。尤其是前几天,这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

    伏完心中一动,狐疑地打量着杨修。杨修名门之后,又少年英俊,年纪轻轻就官居太守,如今又代孙策坐镇长安。孙策势大,如果他取了天下,杨修必然是心腹重臣,有人想与他结亲太正常了,尤其是关东那些老臣。天子重用关西人,关东人已经没什么前程可言,与杨修结亲,不仅能攀上一门好婚姻,还能拉近与孙策的关系,将来新朝鼎立,他们也好谋进身之阶。

    “长史少年多金,求婚姻的自然多。”伏完挤出一丝笑容。“说起来,还没谢过长史年赐,那些长沙的柑橘可真是甜,长公主喜欢得很,还特地让我向你道谢呢。”

    “唉,那可不是我的礼,是丹阳长公主送的礼,我不过是代劳而已。长安最近民生凋弊,即使是朝中重臣,这年也过得紧巴巴的,丹阳长公主担心姑姑受苦,不远千里的派人送来,这份孝心实在令人钦佩。对了,丹阳长公主来信说,她离得远,怕是照顾不周,如果长公主有什么需要,让我酌情处理。”

    伏完听了,虽然很想婉拒,却怎么也开不了口。长安的民生的确不乐观,天子出征在外,年前的年赐都没发司徒府根本拿不出钱如果不是杨修派人送了一些钱粮、水果来,这个年都没法过。现在长安最阔绰的就是这位大将军长史了,有很多物资市场上买不到,杨修却应有尽有。民间传言说渭水上每天都有装满物资的大船进入长安,送到大将军府,一船一船的全是好东西。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伏完知道这个道理,但让他拒绝杨修的礼物,他也做不到。大过年的,来访的客人络绎不绝,如果家里连点果品都没有,酒宴也办不起来,成何体统?

    既然是丹阳长公主送给她姑姑的礼物,那就收了吧。

    伏完挤出一丝笑容。“难得丹阳长公主有这样的孝心,那我就代长公主谢过了。长史,请。”

    杨修谢过,与伏完一起上了堂,分宾主落座。伏完派人奉上茶酒、果品。杨修一看,脸色不变,心中却暗自发笑。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是他年前派人送来的,据说当时伏完还不肯收,听说是刘和送给长公主的才勉强收下,现在看来伏完也是嘴硬手短,死要面子活受罪。说来也是,他一生富贵,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

    吴王说得对,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是事,有钱不仅能使鬼推磨,还能使磨推鬼,只要钱够多。

    说了几句闲话,讨论了几句经义,杨修转入正题。“国丈想必听说陛下传位皇长子的诏书了?”

    伏完不说话。赵云虽然没到长安,还在潼关,但风声已经传到长安,据说天子受伤,担心不治,传位于皇长子。但诏书没到,谁也不知道真假,只能私下里传说,没人敢在台面上说。且不说他和杨修还是明面上的政敌,就算私下里,他们的关系也没那么好,自然不会和杨修讨论这个问题。

    杨修清楚伏完的心思,呷了一口茶,又拈起一枚坚果,用手指捏破果壳,取出果仁放进嘴里,慢慢的嚼着。“那国丈有没有想过,皇长子能不能安然继位?”

    伏完一本正经的说道。“长史,恕完直言,皇位关乎国体,在看到诏书之前,不宜轻言。”

    杨修暗自发笑。这伏完就是个书呆子,都这时候了,还装。他瞥了伏完一眼。“国丈,其实这事与我无关,我也是为国丈担心,若李斯、赵高之事重演,对皇长子可是不利得很。国丈磊落持正,却不能不防小人作祟啊。”

    杨修话音未落,伏完便变了脸色。

第2156章 纵横

    论经学世家,琅琊伏氏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从伏胜到伏湛,再到伏完,累世传经,以读书为业,是名符其实的读书人。

    但书读得好不代表就有才干,甚至可能适得其反。伏完就是典型。他出身高贵,修养气度都无可挑剔,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不能办事以他的身世,也不需要他有什么办事的能力,只要安稳度日就好了。

    然而现在他却不得不承担起责任。他也许对富贵没什么追求,但他不能不为女儿、外孙的安全考虑。皇长子还在襁褓之中,女儿伏寿也只是一个贵人,并没有皇后的身份,而朝中掌握实权的大多是关西人,伏家既不掌权,也没有实力强大的盟友,如果有人想矫诏篡位,杀了伏寿和皇长子,简直易如反掌。

    宗室齐聚长安,有资格继位的人选比比皆是。一旦这样的事发生,得失的不仅是皇位,还有女儿和外孙的性命,甚至有可能牵连到伏氏一门。

    伏完乱了方寸,仅有的理智让他没有轻易向杨修问计。他虽然不谙世务,这一点常识还是有的。孙策这个大将军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朝廷有今天,都是拜孙策所赐,杨修身为大将军长史,也不会是为他伏完着想,他不过是这些枭雄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杨修看得真切,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起了最近的报纸。从天子率骑兵突入兖州开始,他就授意祢衡写系列文章,主要在两个方面落墨,一是从道义上,一是从战术上。从道义上而言,这场战事是袁谭惹出来的,袁谭率部入兖州,赶走了曹昂,剑指豫州,引起了孙策的反击。这是两个诸侯王之间的冲突,天子介入于理不合。从战术而言,天子孤军深入,不够持重,万一受挫,不仅会损兵折将,更有损朝廷尊严,主动挑衅却不能战而胜之,只会让人轻视朝廷。

    祢衡的文章以敢言著称,虽然没有直接指责天子冒进,却将刘晔骂了个狗血淋头。刘晔在朝中声誉一向很好,拥趸甚多,祢衡的文章一出,不仅秘书台群起而攻之,就连不少大臣都表示了愤慨,有人只是私下里议论,有人却是当面发作,有文的写文章对骂,有武的直接找祢衡决斗,不过他们都没占到便宜,写文章对骂,祢衡笑傲天下,就没怕过谁,比武决斗,祢衡有全套南阳军械,一对一的单挑,想伤他可没那么容易,一不小心反倒可能被他手中削铁如泥的长剑捅个窟窿。

    当然,穿着全套甲胄与人决斗也成了长安笑谈。然而笑归笑,却没人能把他怎么样。

    伏完对时局很关注,当然会看祢衡的文章。现在形势正如祢衡当初所料,他也很懊恼,不自觉的将责任推到了刘晔身上。他不能当着杨修的面非议刘晔,反而问起了孙策的责任。

    “吴王身为藩臣,与天子对阵,难道就合适吗?”

    杨修笑笑。“国丈听错了吧,吴王什么时候与天子对阵了?”

    伏完恼羞成怒。“吴王虽未亲临前线,朱桓难道不是他的大将?”

    “朱桓当然是吴王的大将,但朱桓入兖州却不是为了迎战天子,而是驱逐董昭和他率领的冀州军。”

    伏完语塞。杨修的意思说得很明白,不是孙策想找天子麻烦,是天子把脸凑上去让孙策打的,更丢脸的是他全力一击,却连孙策的面都没见着,直接被孙策麾下的大将击败了。孙策远远地看着,连汗都没流一滴。

    孙策的实力真的这么强?朱桓可不是周瑜、鲁肃这样的战区督,他名不见经传,以前并没有统兵作战的经历,怎么一出手也这么强悍?

    伏完更加不安。孙策兵强马壮,他如果趁势进攻关中,那可怎么办?天子大败,出击的骑兵全军覆没,眼下潼关只有步卒,骑兵数量奇缺,面对江东军,可是一点优势也没有。伏完还清楚的记得,半年前鲁肃是怎么轻松拿下弘农的。如果他卷土重来,兵临潼关,关中必然震动。

    内忧外患啊。伏完有些喘不上气来,汗湿重衣。

    辞别了心神不属的伏完,杨修上了马车,闭上眼睛,靠着车壁沉思了半晌,对谢说道:“你准备一下,写篇文章,说一说王霸之道。”

    谢不假思索的应了。祢衡才华横溢,但为人桀骜不驯,写文章很多时候都是自由发挥,杨修最多给他一个方向,命题文章却不多。这种有意引导舆论的文章要么是杨修自己写,要么由他来写。这几天杨修事务多,自然要由他代劳。

    “是将陛下与吴王之战转为王霸之争?”

    “嗯,不管天子是死是活,又做了多少错事,他毕竟是天子。万一死了,这射中王肩的恶名是逃不掉的,淡化汉吴之一家一姓之争,强调治理天下之道,为天子保留一丝体面,也是为吴王分谤。”杨修放松了身体,转过头,看着车窗外向外飞驰的树木。“若能减少伤亡,不流血而江山鼎替,更是你我的功德。”

    谢心领神会,连连点头。杨修不走,就是想趁势取关中,如果能促成朝廷俯首,免去一场血战,不仅是大功一件,那可是无上阴德,足以荫及子孙。

    “长史,若是天子被俘,吴王会如何处置?”

    “不知道。吴王不是好杀之人,但该杀的时候也不会手软。天子少年意气,让他俯首称臣也不太可能。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让赵云带着诏书间行回到关中。他们如果见了面,会说什么,我也很好奇。”

    “是啊,吴王行事异于常人,的确无法以常理揣度。”

    “那是因为他不仅站得高,看得远,更知道什么该坚持,什么又不必拘泥。比如说杀人这种事,对他来说就没那么重要。他当年能救出袁谭,后来又容忍曹昂,现在如果再与天子成为好友,我也一点不奇怪。”杨修转过头,看了一眼谢,笑道:“很多人都把他当作对手,其实有资格做他对手的人屈指可数,甚至可以说,到目前为止,一个还没有。”

    谢有些尴尬。他当年跟着郭异阻止孙策入境,结果自取其辱,被孙策击败,槛车征送长安,也曾以孙策的敌人自居。现在看来,他们的确不够资格做孙策的对手,孙策也从来没在意他们的死活。

    “长史,荀令君家到了。”有虎士敲敲车窗,提醒道。

    杨修回过神来,坐直身子,整理了一下衣服。马车稳稳停住,有虎士打开了车门,谢先下了车,杨修跟着下了车。唐夫人正从里面迎出来,站在门口,欠身施礼。

    “不意杨长史大驾光临,幸甚幸甚。”

    杨修难得的严肃,躬身行礼。“令君为国事操劳,远在豫州,夫人辛苦。修奉令君之托,长公主之命,前来拜会夫人,问夫人新年安好。”

    唐夫人笑了,侧身相让。“长史请。多蒙长史照顾,这个年过得还算宽裕,感激不尽。”

    “那都是长公主的孝心,我只是奉命而为。”

    杨修与唐夫人一起进了门。这个院子不大,却非常整洁,唐夫人收拾得很用心。两人在堂上入座,互道新年安康,说了一些客气话,杨修便开门见山,问起宫里的情况。他提醒唐夫人,天子战败,生死不明,荀、刘晔都不在长安,如今掌握朝廷实权的是关西人,尤其是以西凉人为主。如果他们有什么异心,废立易如反掌,宫里难免又会迎来一场大乱。万一不测,天子绝后,孝灵帝一脉有可能因此绝嗣。

    唐夫人亲身经历过宫里的那场大乱,也是董卓废立的受害人之一,对此感受最深,杨修一开口,她的脸色就变了。她垂着眼皮,考虑了很久。

    “这是吴王的指示,还是长史自己的意思?”

    “夫人以为吴王是何等样人?他和董卓一样,是赶尽杀绝的屠夫吗?”

    唐夫人眼神闪了闪,摇摇头。“妾虽未见过吴王,却常听长公主说吴王是个行王道的英主,绝非董卓之流。这么说,这是吴王的指示?”

    “是与不是,夫人不妨拭目以待,当务之急,是要保证宫中诸贵人与皇子皇女的安全。我刚从伏府出来,本想求见阳安长公主,但未能如愿。夫人如果愿出面,以你们二人在宫里的影响力,至少可以护得诸贵人与皇子皇女的安全。”

    “那朝臣又该如何?”

    “宗室之中,以陈王宠为尊。外朝之中,以太尉士孙瑞、司徒周忠为首。若能得到他们的支持,长安可安。”

    “如何才能得到他们的支持?”

    “对陈王,当以退为进。对士孙瑞和周忠,当责以忠义。若是夫人信得过,我愿为夫人使者,去见他们三位,夫人再与长公主联手,稳住后宫。如此,内外可安。”

    唐夫人仔细想了想,点点头。“事不宜迟,我这就命人准备礼物,去伏府拜见长公主,请她出面主持大局。至于陈王与太尉、司徒那边,就拜托长史了。”

    杨修再拜。“敢不从命。”

第2157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江山不夜千堆雪盟主加更)

    陈王宠的府中宾客盈门,来拜年的人一拨接着一拨。作为宗正,又是宗室中的长者,刘宠虽然不想揽事,却还是成了宗室的核心。

    得知杨修来拜访,陈王宠有些无奈,却又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只好命人请进。

    杨修来到堂上,环顾四周,见一群或老或少、或平静或愤怒的刘氏子弟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不禁咧嘴一笑。“看来我不太受欢迎啊。”

    “杨长史还算有自知之明。”人群中,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我们虽说无才无德,却也没做什么不义之事,如今落得这步田地,形如乞丐,都是拜孙大将军所赐呢。都说孙大将军与王莽相似,依我看,他们的确差不多。”

    此言一出,顿时群情汹涌。去年山东传来消息,孙策取消了所领诸州的全部藩国,所有刘氏子弟的封国都被取消,复国为郡,这些刘氏宗室一下子成了丧家之犬,对孙策自然是恨之入骨。虽说他们人在长安,不取消也拿不到租赋,可毕竟还有个名号,如今倒好,连封国都没有了,岂能不一肚子怨气。

    杨修咧着嘴乐了。“那你们聚在这儿,是想选一个光武出来吗?”

    “杨长史,这个玩笑开不得。”刘宠连忙打断了杨修,又喝住众人。这个罪名他可担不起,天子生死未卜,虽说有诏书到了潼关,但诏书具体是什么内容,谁也不敢断言。万一天子化险为夷,又回来了,却听说一群宗室聚在他府中选光武,这事解释不清楚。

    “大王,你也别谦虚。私以为,大王文武全才,又有治国经验,就算不做光武,做个摄政也是绰绰有余的。想当初,吴王与大王并肩作战,可是对大王钦佩有加。”

    刘宠更加尴尬。杨修这时候提他和孙策的交情,不是把他架在火上烤么。果然,杨修话音未落,堂上的气氛就冷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眼神中多了几分疑惑,再也不像刚才那般热烈了。不少人都意识到,他们一心拥作领袖的人和孙策有着深厚的交情,以前有,现在可能还有,只是他们不知道罢了。

    陈王的宴上的确看不到什么中原的物产,可是谁知道是不是陈王明明收了,却没拿出来?

    僵持了片刻,有人起身告辞,三三两两,不一会儿,堂上就只剩下了陈王父子和杨修,冷冷清清。陈王倒是松了一口气,他原本就没什么兴趣做这些人的领袖,只是推辞不掉,现在杨修可算帮了忙。

    “多谢长史。”陈王半真半假的拱拱手。“耳根总算清静了。”

    “耳根清静还不够,心里能不能清静,这才是根本。”

    “江山存亡之际,我身为刘氏子弟,这心里怕是清静不了。别说是杨长史,就是神仙来也无济于事。”

    “无妨,只是需要一些时间罢了。大王可曾见嬴氏子弟怨天尤人?”杨修微微一笑,又道:“至于王氏子弟嘛,他们也怨不得别人,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他们要怨也只能怨王莽本人,对吧?”

    陈王抚着胡须,沉默不语。他的两个儿子脸色也变了数变,互相看了看,欲言又止。他们很想喝斥杨修,但他们也清楚杨修说的是实话,江山易姓怕是难以避免,这时候得罪杨修绝非明智之举。

    “洪王子,最近一期的南阳学报收到了吗?”

    陈王的次子刘洪连忙拱手道:“还没有,不知有什么好文章?”他曾到南阳游学,拜在邯郸淳的门下,研习了一段时间古文字,初窥门径,只是后来到了长安,这门学问也就放下了,偶尔看些南阳学报而已。此刻杨修见问,想必是又有什么好文章印行了。

    “你还记得蜀人李仁李德贤吗?”

    “记得,记得,他年纪最长,一向爱护我们几个年轻同门,他那一口蜀地官话可是我们最喜欢学的。”

    “他最近做都讲了,还出了一部书,专论才性,很是受欢迎,最近一期的学报上登了邯郸子叔的推荐语,其中还提到了王子。邯郸子叔对你没有继续学业可是惋惜得很,要不然这部书不会成于李仁之手。”

    “是吗?这可是好消息,当为李德贤贺。”刘洪一拍大腿,兴致高涨,却又掩饰不住失落。他当然在南阳求学时,对才性这个话题可是最感兴趣,也和李仁讨论过多次,虽说还没到著书立说的地步,却也是小有研究,李仁当时的水平还不见得就比他高。现在李仁居然著书立说,而且得到了邯郸淳的推荐,在学林留名,他多少有些羡慕。

    “李德贤不是最聪明的人,但他坐得住,数年如一日,一直在南阳郡学做学问,成就斐然。再过几年,就算不能升任南阳郡学祭酒,回益州做一个郡学祭酒也是绰绰有余的。”

    “是啊,是啊。”刘洪随口应了两声,自觉失态,连忙收起笑容,看了父亲刘宠一眼。刘宠却不动声色,恍若未见。

    宾主坐谈了一会,杨修起身告辞。刘宠命长子刘浩送杨修出门。刘浩与杨修来到门外,正准备拱手作别,杨修突然问道:“世子,听说年前有人为清翁主提亲,可曾下聘?”

    刘浩苦笑了两声。“杨长史的消息真是灵通啊,连这都知道?”

    杨修笑笑。“怎么说呢,虽然贤父子明哲保身,与大将军府素无来往,可是吴王兄妹却一直感激大王的授艺之恩。三将军时常有消息来问,尤其是听说清翁主未有佳偶,很是关心。恕某直言,清翁主可是去南阳染过新风的人,她在长安怕是难找到投契的夫婿。”

    刘浩眼神微动,欲言又止。他有两个妹妹,长妹刘清当年随他们兄弟去过南阳,见识过孙策的新政,对男女平等尤其中意,后来又读蔡琰的《士论》,一心以女士自居,最讨厌那些天天把男尊女卑挂在嘴边上的人,多次与人发生争论,以至于现在二十出头还没人上门求亲,已经成了笑柄。杨修这句话提醒了他,刘清在长安怕是很难找到佳婿,要想找到让她满意的人,还是回中原更好。孙策麾下多有青年才俊,如果能在其中挑一个做妹婿,也是一个机会,将来新朝鼎立,他们也不愁富贵。

    杨修今天来拜访,示好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刘浩拱拱手。“多谢长史提醒,请长史转达我父子对吴王及三将军的问候。”

    杨修拱手还礼,上了车。刘浩站在门前,看着杨修的马车渐行渐远,眼神闪了闪,转身进门,匆匆来到堂上,刘宠与刘洪正在商议,母亲陈王后和妹妹刘清也在。刘清上前拽着刘浩的袖子,急切地问道:“杨修走了?他有没有说要去谁家?”

    刘浩诧异地看着刘清。“你想做甚?”

    “我要找他讨一面透光镜。”刘清撅着嘴,一脸的失落。“我前些天和母后去宫里,看到伏贵人有一面透光镜,可好看了。伏贵人说,这是丹阳杜氏镜坊的精品,袁夫人题了名的,整个长安都没有卖的,只有大将军府有赠。”

    “等等,你说什么,透光镜?”陈王吃了一惊。

    “是啊,真能透光的,我和母后亲自试过,伏贵人那面镜子里有一只凤鸟。”

    陈王眼珠转了转,沉吟不语。刘清却按捺不住,追着刘浩问杨修离开的方向。刘浩心中一动,说道:“妹妹,你如果只是想要透光镜,写封信向三将军讨几面就是了。”

    “孙尚香?”

    “是啊,她一直挂念你呢,托杨修向你问好。”

    刘清喜笑颜开,转身又去求陈王。当年孙尚香在陈王府学艺的时候还小,她常带着孙尚香玩,也算是小闺蜜,只是多年不见,没想到孙尚香还惦记着她。有了这样的交情,只要陈王允许,几面透光镜又算得了什么。

    陈王看着刘浩,一言不发。刘浩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陈王推开刘清,允她一定想办法满足她的愿望,这才摆脱了刘清。等刘清和母亲去了后堂,刘浩才将杨修的话转述给陈王和刘洪。

    陈王反复权衡了良久,说道:“你们怎么看?”

    刘浩说道:“父王,我觉得杨修说得对,妹妹这脾气,在长安怕是找不到合适的夫婿。”

    “这么说,你们也觉得刘氏当知天命,主动求退?”

    刘浩、刘洪互相看看,异口同声的说道:“父王所言甚是。”刘浩接着说道:“父王,我们当年在南阳游学,只知道孙策的新政与众不同,令人耳目一新,尚不明其中深意。这几年看下来,算是明白了,他那些新政绝不是拔新出奇这么简单,而是强国之道。天子是不多见的英主,一心求治,发奋图强,迁都长安,西征大捷,但他与吴王相比,相去太远,故而一战败北。长安宗室虽多,又有谁能超过天子?天子都不能力挽狂澜,他们又如何能做到?此乃天意,不可强求。”

    刘洪也随声附和。

    陈王抚着胡须,沉吟良久。“可惜长安这么多人,真正见过新政的人却没几个,他们不会轻易放手的。只有我父子,怕是远远不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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