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3章 贾诩三策
阎温摇摇头。他知道孙策治下百姓不少,但具体多少,他并不清楚。贾诩对丘兴使了个眼色,丘兴早有准备,上前一步,在阎温面前坐下,从案上取出几份公文,依次摆在阎温面前,一一解说。阎温听了几句,就明白了贾诩让他看这些公文的用意。窥一斑而知全豹,由这些公文,他可以推算出孙策治下诸州的户口变化,不一定精确,却粗略可观。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据丘兴分析估算,孙策治下五州的户口可能有四百多万户,过天下之半,远远超出了天子和袁谭控制的户口,尤其是江东,这些年的户口一直在增加,兖州、司州、青州甚至关中的百姓大面积的逃亡,有很多人应该是去了江东。
孙策行王道,天子行霸道,王道爱民,霸道愚民,高下判然,百姓的逃亡是单方向的,关中就是典型的例子,百姓逃亡太多,以至于朝廷不得不从凉州招揽百姓入关中定居,弥补户口不足。如果不放弃霸道,行爱民之王道,这种差距只会越来越大,不会缩小。
比单纯的户口多寡更重要的是孙策不遗余力的抑制豪强,计口授田,他吸引的户口都是耕地的百姓,留在原籍的都是拥有大量土地的世家、豪强,看起来户口也不少,但天子要从他们手中得到钱粮绝非易事,必然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这一点,不用丘兴说,阎温也清楚,他做并州刺史的这几个月绝大部分时间就是拜访各家家主,商量、妥协,千方百计的筹集粮草,供应天子的大军。相比之下,孙策藏富于民,满宠在豫州征召二十万郡兵,几乎不用孙策提供一粒粮食,他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免除今天秋季的田租、算赋。孙策轻赋薄敛,这些损失对他来说非常有限,不会动摇根本。
阎温越想越不安。王道、霸道的影响比他想象的还要大,孙策行王道,治下五州俨然已是王道乐土,大河以南皆是影响所及,百姓扶老携幼,不远千里地赶去豫州甚至江东,兖州虽然还在袁谭手里,却已无可使之民,司州情况也差不多。如果不是被山川阻隔,冀州、并州也难以幸免。
没有户口,没有人耕种,就算有良田也只能荒着。没人耕种,就没有粮食,拿什么来和孙策对峙?时间越长,对孙策越有利,就算不打,天子和袁谭也支撑不了太久。
“先生,陛下也知道霸道不可久,但事急从权,不得不如此。若能中兴……”
贾诩看了阎温一眼,笑着摇摇头。阎温讪讪的闭上了嘴巴。他也知道这些话没有说服力,尤其是在贾诩面前,说这样的套话只会让贾诩认为他是朽木不可雕。
“汉家本王霸杂用,事急从权,去王而用霸,听起来的确有些道理。可是伯俭你再想想,关东、关东对峙,论士马之强,孰更占优?形势于谁更急?为何孙策行王道可久,天子行霸道却应不了急?”
阎温眉头紧皱,沉吟良久。这也正是天子着急的地方,行霸道本为救急存亡,对峙绝非天子所愿,如今天子顿兵于河内,袁谭顿兵于兖州,并非不想进攻,而是不敢进攻。天子也知道等得越久,机会越渺茫,这才想请贾诩出山。如何进攻取胜,打破这个僵局,才是天子最想请教贾诩的问题。但贾诩的分析只是加重了他们的担心,并没有帮他们解决任何问题。听起来,贾诩似乎已经放弃了,不想没有帮忙的意思,还想劝他们也放弃。
“先生,难道……大势已去,革命在所难免?”
贾诩不置可否,呷了一口茶,又思索片刻。“伯俭,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还望伯俭能为我解惑。”
“请先生直言。”
“你上次对我说,希望我能为凉州想一想。可你们如此支持天子,于凉州何益?秦有关中之地,又行耕战百余年,大小百余战,伤亡近百万,方一统天下。如今天子行霸道,以凉州百姓为兵,欲行秦之故事,你们有没有算过,以凉州的户口能支持几年?就算天子中兴,又能剩下几个凉州人?”
阎温眉头皱得更紧。“依先生之见,又当如何?”
“你们欲入朝为官,如今已入朝矣。凉州百姓欲入关定居,如今已入关矣。知止不辱,知足不殆,你们是不是该适可而止,重新考虑一下如何做更有利于凉州。”
阎温心中骇然。贾诩的话说得很隐晦,却不难理解。贾诩愿意见他,不是想帮天子,而是为了凉州当初他也是这么请求贾诩的。如今天子已经给不了凉州更多,只会给凉州带来死亡,他们就没必要支持天子了。从凉州的角度来说,这当然是明智的选择,可是从君臣大义来说,这是背叛,有悖气节。
贾诩从来就不是朝廷的忠臣,他没有这样的负担。可他们是天子信任的大臣,亲手提拔的年青才俊,如何能背叛天子?
“先生……”
贾诩抬起手,轻轻地摇了摇。“伯俭,你不用多说,我知道你一腔忠义,想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我年轻时也这么想过,可是现在老了,没有这样的雄心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况且大势如此,纵使高祖、光武再世,怕是也无能为力。心尽如此,你也不用勉强我,我很快就要回凉州老家去了。临行之际,有几句话想对天子说,烦请你转达。”
他笑了笑。“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天子册封的姑臧侯嘛。有这一份情谊在,总得进几句逆耳忠言。”
“敢不从命。”
阎温出了门,回到驿舍,收拾行礼,准备返程。
牛盖一直在驿舍中等着,得知阎温回来,他立刻登门拜访。阎温本不想见他,可是想到贾诩的话,也觉得毕竟都是凉州人,不宜拒人于千里之外,便抽空与牛盖聊了几句。
得知贾诩还是不肯去见天子,不日将返回凉州,牛盖心里有些失落。不管怎么说,贾诩终究还是见了阎温,他却连贾诩的面都没着,回去怎么和董越交待?后来听说贾诩派丘兴去送奏疏,牛盖心思又活了。丘兴跟了贾诩有大半年,算是贾诩的弟子。贾诩派他去见天子,自然有推荐丘兴入仕,为丘兴安排一个前程的意思。如果能将丘兴拉拢过来,也算是维系了和贾诩的交情。
牛盖做了一番准备,在门口等着丘兴。当丘兴带着行礼,赶到驿馆来见阎温时,牛盖主动迎了上去,殷勤倍至,与丘兴寒喧,再次转达董越对他的承诺。丘兴怀里揣着贾诩给天子的奏疏,知道这次去见天子,只要应对得当,出仕是意料之中的事,自然不会再将董越承诺的校尉放在眼里,坦然地接受了牛盖的殷勤,却没太放在心上。
牛盖心知肚明,却不肯放弃。他不仅陪着丘兴去见阎温,又送了一匹好马,供丘兴代步。一路上,他与丘兴形影不离。阎温心里有事,只是催着赶路,倒也没心思去关注这些。
数日后,他们一行人到达河内。
天子第一时间召见了阎温,询问此行经过。阎温将贾诩与他说的话选择性的转达了一些,没有全说贾诩的有些话显然不能对天子直说。好在贾诩本人有奏疏送到,还是让天子自己看比较合适,他只要将丘兴引荐给天子就行了。
听了贾诩对形势的悲观分析,天子心情很复杂,既有些失望,又不敢掉以轻心。贾诩的分析并非凭空臆说,他是从相关的文章和公文推算出来的,就算有误差也相去不会太远。有些情况,他自己也是清楚的,只是一直不愿意面对,如今被贾诩指出来,心情无比恶劣。从阎温的神情可以看出,贾诩肯定还说了些什么,对阎温触动不小。他现在能依赖的就是阎温等人,如果他们也动摇了,对他绝不是好消息。
天子随即召见丘兴。
第一次觐见天子,丘兴既兴奋又紧张。好在有贾诩的教导,预先练习了相关的礼仪,总算没有出错。天子对丘兴印象不错,丘兴年轻,有朝气,身高、相貌也都不错,眼神中对朝廷的敬畏更让天子欣慰。
河东毕竟不是凉州,朝廷的威严犹在。
天子和丘兴聊了几句,问了他的籍贯、仕途履历,以及对当前形势的理解。丘兴准备充足,应答如流,而且越说越自信。天子非常满意,便有了爱才之心。贾诩虽不能来,送来一个年青才俊,也算是为朝廷尽了一份力。
天子打开贾诩的奏疏,迅速浏览了一遍,心情不太好。
在奏疏中,贾诩先是说了一些感谢朝廷恩典的客套话,然后分析了一下形势,说得很简略,与阎温、丘兴转述的差不多,最后为天子献了三策。
上策:禅位吴王,为刘氏保留一份封地,祖宗得以血食。
中策:远征西域,避吴王锋芒,另辟天地。
下策:退守益州,跨有关中,去霸道,行王道,与吴王争民心,以待时变。
第2054章 未尽之言(上帝Kain盟主加更)
天子想了想,将贾诩的奏疏转给阎温,脸色虽然平静,眼神中却有些愠怒。
阎温看完,暗自叫苦。虽说有心理准备,却还是有点后悔。早知贾诩的建议是这些,他就不答应贾诩代为转达了。平白无故惹得天子猜忌,又是何苦。
贾诩这三策看似为天子考虑,实则为凉州考虑。
天子如果同意禅让,那贾诩便是首倡,凉州籍文武也襄赞之功。将来孙策得了天下,论功不能少了贾诩,凉州人也得以在新朝占据一席之地。
天子如果取中策,远征西域,凉州人更是不可或缺的中坚,天子若想取胜,势必要加大对凉州人的依赖。且天子西征,避免了与孙策的交锋,等于将关东拱手让给了孙策,与禅让并没有太多的区别,孙策同样要见贾诩和凉州人一份人情。
至于下策,和等死没什么区别,不说也罢。对凉州人而言,由霸道而王道,倒是得了便宜。
对天子而言,这三策是不是忠言且两说,逆耳却是毋庸置疑。费了那么大心思,却求来这么一个结果,天子没有当场翻脸已经给他留面子了。
阎温无言以对。
天子没有再说什么,连对丘兴都失去了兴趣,让阎温领他出帐。丘兴兴致勃勃地等着天子赐官,现在全落了空,心情也非常失落,怏怏地跟着阎温出了门。
杨阜就在门外等着,一看阎温这副神情,连忙上前询问。阎温一五一十的说了,杨阜狐疑地瞅了丘兴一眼,觉得有些诡异。如果贾诩真的觉得大势已去,无可挽回,为什么还要派丘兴来见天子?难道就是为了尽最后一份心意,对得起天子封他的姑臧侯爵位?
贾诩似乎不是这样的人。
杨阜反复考虑了一番,与丘兴拱手见礼,拉起了家常。
天子派人请来了刘晔,将贾诩的奏疏给他看,又补充了一些阎温转述的内容。
刘晔仔细阅读了奏疏,又问了一些细节,忽然笑了。“陛下,贾诩与阎温等人不同,他是董卓旧部,曾为董卓请杀皇甫嵩而不得,如今又被陛下夺了河东和并州,他怎么可能为陛下尽心尽力呢。说实话,他能为陛下建此三策,臣觉得已经很意外了。”
天子眉梢轻挑,欲言又止。他想了一会,又道:“子扬是说,他有未尽之言?”
“理当如此。”刘晔放下奏疏,轻轻敲了两下。“陛下,恕臣冒昧,如果贾诩建议陛下孤注一掷,奋勇向前,与孙策决一死战,陛下会怎么想?”
天子眼珠转了转,恍然大悟。他不信任贾诩,贾诩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不管贾诩说什么,他都会报以谨慎的态度审视一番。如果贾诩建议他与孙策决战,他大概率会认为贾诩在欺骗他,不可能接受。
所以贾诩干脆不提。
“若是如此,有可胜之机吗?”
“有,虽然不多。”刘晔目光闪烁。“陛下,臣想见见那个丘兴。贾诩的未尽之言或许就在丘兴的口中。若非如此,他何必安排丘兴来此?”
天子一拍脑门,懊丧不已。他还是太年轻了,不是贾诩的对手。贾诩看破了他,他却没能看破贾诩。若非刘晔提醒,险些错过丘兴这招暗棋。如果丘兴在他这里受了冷落,失望而去,甚至转投孙策,将贾诩的计划转告孙策,那也怨不得贾诩,只能怪他自己有眼无珠。
天子一边派人去召丘兴回来,一边向刘晔问计。刘晔说,贾诩的分析并没有错,当前形势对朝廷的确不利,秘书台收集到的情报也能证明这一点。天子顿兵于河内,袁谭滞留在兖州,甚至要与孙策议和,本身就说明情况危急,已经到了非冒险不可的时候。如果继续拖下去,取胜的只会是孙策。
之所以还没有冒险,只是因为没有找到突破口。
总的形势而言,孙策的确占优势,但他的优势还没有大到横扫天下的地步,否则他也不会保持对峙,早就反击了。或者说他还有弱点,只是比较隐蔽,一时还未被人发现。他愿意等,自然是因为时间对他有利,在没有必胜把握时,他宁愿再等一等,等他积攒了足够的优势,弥补了所有的缺点,再大举进攻。
贾诩一直在关注天下形势,收集与孙策有关的情况,他应该有所发现,只是他知道天子不信任他,所以没有直说,而是让丘兴见机行事。
“臣以为,这个弱点很可能是粮食。”刘晔说道。
天子将信将疑。孙策有地有人,还会缺粮?
“陛下,孙策大进大出,收入多,支出也大,烈火烹油,形势未必如看起来的那般好。重工商可以迅速增加赋税,却也会增加粮食的消耗,江东原本地广人稀,并非产粮之地,孙策这几年大兴水利,的确开垦了不少土地,但那些开垦土地的百姓本身也是需要消耗粮食的。此外如工匠、学者,哪个不是寄食者?更何况还有十余万长年不耕的将士,要消耗多少粮食?臣收到消息,黄忠、周瑜两路出征,总共不过五万多人,荆州的粮食已经不敷使用,不得不从豫章调粮了。”
天子觉得刘晔说得有理,孙策重视工商,可以大幅度的增加赋税,但粮食的产量提升有限,远远达不到赋税增加的速度。自古以来,为什么一直强调重农抑商?就是因为商业的发达会导致大量的寄食人口,增加粮食的消耗。钱再多,买不到粮食也是枉然。
孙策重工商,又大兴教育,用精兵,这些都会减少耕种人口,增加寄食人口。孙策重视屯田,可以缓解矛盾,却无法根除矛盾,他有很多钱,却没有那么多的粮。否则他有那么多人口,一个豫州就能兴兵二十万,加上其他诸州,有足够的兵力横扫天下。
可他没有那么多粮,不敢征那么多兵,就连豫州征发的二十万兵也只能据城而守,吃自己的存粮。据城而守不仅可以降低对士卒的要求和数量,还可以大幅减少消耗,在必要的时候,一天只吃一顿也能维持很长时间。进攻则不然,一旦缺粮,大军就有可能崩溃。
天子越想越觉得有理。他想起丘兴刚才的应对,突然有些后悔。贾诩收集到的信息并不比秘书台多,他之所以能有所发现,和他花的心思有关。他仔细分析了那些数据,进行推算,相对准确的了解孙策的开支,这才清楚孙策的这个弱点究竟有多严重,而不是泛泛而谈。
不算不胜,但算和算之间也是有区别的,谁算得越准,谁就越能清晰的把握形势。就像下棋一样,胜负有时候就在一子半子之间,尤其是双方实力相当,难分难解的时候。
过了好一会儿,丘兴又来了,与他一起来的还有阎温、杨阜。在此之前,杨阜已经向丘兴了解过推算的具体过程,得出了和刘晔相似的结论,只是还没来得及问其他的。此刻当着天子的面,刘晔再次征询丘兴,又以秘书台收集到的情况进行补充佐证,得出的结论更加准确,更有说服力。
对峙对孙策更有利。他当然会有损失,但损失在可承受的范围以内,如果考虑到他正在推广宿麦,有可能实现稻麦两熟,江东的粮食生产潜力惊人。朝廷和冀州却不行,尤其是冀州,袁谭兴二十万大军严重影响了冀州的生产,冀州也许还能支持一段时间,恢复却不可能,只会越来越弱。
急攻对双方都不利,尤其是朝廷,要冒很大的险,但一旦成功,收获也很大,不仅可以收复失地,还能获得人口,弥补自身实力的不足。反观孙策,他胜则无所得,败却有可能丢失既有的土地和人口,更会打破他不败的神话,对民心士气造成挫伤。
权衡利害,当然还是进攻对朝廷有利。
天子心中喜悦,却没有失态。他看了刘晔一眼,刘晔会意,很客气地对丘兴说道:“贾君侯可曾构想过类似的方略?”
丘兴摇摇头。“君侯最近闭门读书,关注的是大势,不在枝末。他远离战场,不了解双方将领,也不清楚双方的装备、士气差距究竟有多大,无法制定具体的作战方略。不过……”丘兴咽了一口唾沫,润了润嗓子,既让自己平复一下心情,也刻意制造一些期待感。他很清楚,现在是决定他前程的关键时刻,不能有任何疏忽。贾诩教了他用兵之道,没有给他具体的提示,这些都是他自己的想法,能不能让天子满意,他心里没底。
天子和刘晔互相看了一眼,会心一笑。刘晔追问了一句,语气更加亲切。
“伯起不妨直言,陛下求贤若渴,知人善任,定不负伯起良策。”
丘兴向天子行了一礼,稳住心神,缓缓说道:“君侯曾教导我说,用兵虽尚奇,必根于正。何谓正?有所必争,有所不争。必争者,利也,或地利,或人利,或财利。以弱胜强,以战养战,必当争利,战辄有利,方能越战越强。若无利可争,虽胜亦负。”
刘晔有些不耐烦,他哪有兴趣听丘兴讲用兵之道。“那伯起以为,当先争何利?”
“南阳。”
第2055章 亡羊补牢
入夜,天子站在地图前,一动不动。
召见了丘兴之后,他一直在考虑丘兴的建议,久久无法决断。取南阳的难度很大,甚至是有去无回,堪称舍命一搏。一旦失败,他想撤出来都难,要么降,要么死。
对他为说,降就是死,所以只有一个选择。
但南阳也的确有诱人之处。就地理而言,南阳是关中门户,占据南阳就遮蔽了关中,还能旁及汉中。益州的安全有了保障,曹操得以专心对付周瑜。就财赋而言,南阳近五十万户,是关中的两倍多。况且南阳工商发达,遍地作坊,也能弥补关中技术不足的弱点。尤其是南阳铁官,能迅速提升军械水平。
比起荒芜的故都洛阳,攻取南阳的利益非常可观,值得一试。
更何况朝廷的机会已经不多了。在三面受敌的情况下,孙策依然没有放弃对益州的进攻,曹操已经难以为继。袁谭困守兖州,进退两难,已经要和孙策议和。再拖延下去,围攻必然失败,接下来只能被孙策各个击破。
最让天子动心的还有一点:南阳兵力空虚。南阳督黄忠率部进攻汉中一年多,邓展、徐晃随征,就连武关都尉徐庶都被调走了,南阳境内没有重兵名将,如果运筹得当,还是有机会得手的。
无路可退,有机可趁,有利可图,这三者结合在一起,天子不能不心动。心动之余,他又不得不佩服贾诩的眼光独到。虽说南阳方略出自丘兴之口,贾诩未有一字提及,但他相信,这背后应该有贾诩的谋划,只是借丘兴之口罢了。
如果大才,可惜不能为我所用。听说贾诩曾在宫中为郎数年,先帝当年怎么就错过了这个人呢,如果有他相助,或许今天的形势就是另外一个模样。
门外有脚步声响起,天子收回思绪,又用力眨了眨眼睛,让自己绷得太紧的面皮松驰一些。刘晔捧着一摞文书走了进来。为了防止手里的文书滑下来,他走得很急,几乎是冲到天子面前,迅速蹲下,将文书放在案上。
天子笑出声来。“子扬,这是怎么了,兴奋?”
“兴奋?”刘晔苦笑着摇摇头。“陛下,臣是不安。”
“你担心贾诩是孙策的内应?”
“陛下,贾诩与孙策是什么关系,臣不愿意花心思揣测。依事实而言,陛下不觉得南阳像一个陷阱吗?有利可图,有机可趁,看起来就像专门为陛下准备的机会。以孙策的谨慎,以郭嘉及军谋处的周密,他们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破绽?”
天子没吭声。他承认刘晔的担心有道理,这的确看起来像是陷阱,但他没有更多的选择,就算是陷阱也要闯一闯。再说了,既然知道可能是陷阱,多做准备,陷阱也就不是陷阱了。
“子扬有什么计划?”
刘晔一声长叹,心中苦涩。他怀疑贾诩的用心,也怀疑孙策在诱天子出击,但他更清楚,这个机会太诱人了。如果能成功,可以大大缓解朝廷的困境,甚至可以逆转形势。一旦孙策的兵力被吸引到南阳,曹操、袁谭就都有了喘息的机会,民心士气也会受到震动,朝廷或许可以重振信心。
“臣以为,当谨慎从事,细心谋划,切不可草率。”
天子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只要刘晔不反对就好,谨慎是必须的,不用刘晔提醒,他也知道攻取南阳的风险有多大。“丘兴可用吗?”
“丘兴虽师从贾诩,但他是河东人,心里还是有朝廷和陛下的,应该可用,只是有小心一些,防止他立功心切,贪功冒进。”
天子点点头。“让他做一段时间的秘书吧,为子扬分担一些事务,顺便观察一下他的品性。”他想了想,又道:“阎温推荐来的几个人也一并留在秘书台。孙策有军谋处协理军事,你也需要一些助手。”
刘晔连忙谢恩。天子这是给他树立威信的机会,这些人在秘书台任事,将来再从秘书台出去,就是他的故吏,将来都是他的力量。如今关东落入孙策之手,关东老臣靠边的靠边,返乡的返乡,已经无法和凉州系抗衡。天子将阎温推荐来的并州才俊归入秘书台,自然是要以他为关东系的魁首,平衡凉州系。
董越端起酒杯,盛意拳拳。
“来,伯起,再喝一杯。”
丘兴连连拱手。“将军,我真的过量了,不能再饮,不能再饮。”
“最后一杯。”董越哈哈一笑,顺势握住了丘兴的手腕,做出一副亲热的模样。“董某是个粗人,担任河东太守的时间也短,没能发现你这个人才,是失职。这杯酒算是我向你请罪。你要是不喝,就是不肯原谅我。”
“岂敢,岂敢。”丘兴哭笑不得,只能端起酒杯,向董越示意。“多谢将军。”
董越满意地点点头,和丘兴碰了一下,一饮而尽。随即又斟满酒,转身来到杨阜、阎温面前。
董越派牛盖去向贾诩请计,又许了丘兴一个校尉,没想到贾诩将丘兴推荐给了天子,就是不给他面子,让他很尴尬。好在牛盖机敏,一路上大献殷勤,和丘兴拉关系,现在又第一时间请丘兴到他营里来做客,顺便连杨阜、阎温也一起请了来,让他有机会和这些凉州才俊同席共饮,拉近关系。
贾诩靠不上了,以后要想在朝廷立足,只能靠他们。
“义山,我们喝一杯。”董越在杨阜面前站定。杨阜也没多说什么,爽快的举起了酒杯,与董越一起喝了。董越摸着胡须上的酒渍,故意压低了声音。“义山,你说,陛下会取南阳吗?”
杨阜瞥了董越一眼。“怎么,将军想报仇?”
“是啊。”董越拍拍胸口,一本正经地说道:“段煨、樊稠都是我的好友,他们战死南阳,如果有机会为他们报仇,我一定身先士卒。”他顿了顿,又道:“只要陛下肯给我这个机会。”
“将军,你女婿可是吴国的典客。”阎温半开玩笑地说道。
“唉,什么女婿,根本没这么回事。”董越痛心疾首。“我那是没办法。我是董公族人,朝廷不待见我,这么多年了,连粮食都没给我一粒,我几万人也要吃饭啊,只能厚着脸皮,将女儿送人。不说也罢,不说也罢,若是能打败吴王,我一定要让蒋干做赘婿,让他服侍我女儿一辈子,以报昨日之辱。”
杨阜等人忍俊不禁,相视而笑。他们虽然看不上董越,却也清楚此刻是用人之际,不能排斥董越,让他心生嫌隙。天子也是这么想,这才同意他们来赴宴,否则他们根本不可能坐在这里。虽然是权宜之计,也要让董越相信。将来在战场上,有的是办法削弱甚至除掉这个隐患。
“依我看,陛下取南阳的可能性很大。”杨阜放下酒杯,淡淡地说道。“丘兄不愧是文和先生的弟子,这个建议很有见地,取南阳一举多得,比隔河对峙、劳而无功强多了。”
丘兴连忙谦虚了几句,却掩饰不住得意。这个计策的确不是贾诩教的,是他自己的想法。眼下还没得到天子的首肯,他心里还有些忐忑。能得到杨阜的认可,让他很高兴。
杨阜又和丘兴客气了几句。他一直在天子身边任职,知道天子现在对凉州系的态度,估计丘兴入秘书台的可能性非常大。借着这个机会和丘兴拉近关系对他们有好处。不管怎么说,丘兴毕竟师从贾诩,身上有凉州系的烙印,很难与凉州系完全割离。
不过,他更多的是遗憾。早知贾诩有如此手段,就该多花点心思,至少要安排几个少年去学习,而不是刻意保持距离。贾诩不肯来,这是心寒了,决定远离纷争。如果他肯出仕,就算不能和荀比肩,至少也能和刘晔抗衡。
刘晔虽说多谋善断,又哪有贾诩经验丰富。贾诩远在河东,一眼看出了孙策的破绽,刘晔身在前线,又掌握着秘书台,却一直没能发现这一点,绝不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么简单。
“那你说,陛下可能怎么打?”董越迫不及待。“我能有上阵的机会吗?”
“这个不好说,要等陛下独断。”杨阜推脱道。他清楚天子对董越的不信任,估计董越做前锋的可能性不大,天子身边有更不少骑兵,吕布、刘备都是比董越更好的选择。在没有把握之前,他不能轻易承诺任何事。但他相信一点,不管怎么说,要攻城拔塞,步卒是首选,天子肯定要从关中征兵,凉州人又有用武之地了,绝不会像弘农之战那样,看着并州人立功。
皇甫坚寿是北路主将,南路主将会是谁?杨阜现在更关心这个问题。
见董越尴尬,阎温接过了话题。“将军,我听说南阳讲武堂祭酒尹端曾与董公为同僚,你可熟悉他?”
董越正自无趣,听到这个话题,顿时来了精神,眉心色舞的讲起当初一起在张奂麾下做战的往事。他当然大吹特吹董卓,将尹端贬得一无是处,如今能成为讲武堂祭酒,不过是沾了他孙女的光。这次进军南阳,一定要和他教出来的学生交交手,试试他这个讲武堂祭酒的能耐。
阎温听了一会,对杨阜说道:“文和先生精于育才,如果文和先生做讲武堂祭酒,肯定比尹端强,教出更多如丘兄一般的才俊。”
杨阜眼前一亮,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提议。
第2056章 风起
夜色深沉,灯影摇曳。
天子背着手,在室内来回踱步。他走得很慢,不时的停下来看一眼挂了一面墙的巨大地图。这幅帛制地图上绘着大汉曾经的整个疆域,东起乐浪,西到葱岭,南到日南,北到北海。在这么辽阔的疆域中,真正受朝廷控制的疆域显然微不足道,局促在中心,被四周的辽阔疆域挤压得透不过气来,以至于天子不得不另外准备一副中原的地图。
可是天子今天让人取出这幅全图,看了很久。他的心情就像秋千一样,荡过去,晃过去,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激昂,一会儿消沉。
与文武近臣连续商议了几天,一直无法决断。攻击南阳的风险与收益都很大,大到没有人敢轻易否决,也没有人敢轻易赞成。有人提议传书关中,请荀令君与皇甫太傅参谋决断。天子反复思考后,委婉而坚定的拒绝了。荀令君日理万机,又刚收到兄长阵亡的噩耗不久,心力难以支持,皇甫太傅更是年高病重,体力不支,这件事就不麻烦他们了,我自己定。
其实天子心里很清楚,荀肯定会反对攻取南阳的计划,他会选贾诩三策中的下策。在西征之前,他就提过同样的建议,只是被否决了,这才有了西征的大捷。
一想到西征大捷,天子的嘴角微微挑起,露出一线浅浅的笑意,瞬间做了决定。
虽说西征大捷是各种因素的集合,其中还有吴王孙策的功劳,但毕竟是一次大捷。自有羌乱以来,能与之相比的大捷只有段征东羌的战功可与此相比,谁也没想到会在大汉风雨飘摇的时候再次西征,而且取得如此辉煌的战绩。
段为孝桓帝挣得美谥,我这次西征也能让先帝含笑九泉了吧?虽说兄长无辜,但先帝看中的继承人终究是我。为了不辜负先帝的心血,即使再难,我也要坚持下去。
“陛下,三更了,该休息了。”身后传来怯怯地声音,还有一个掩饰不住的哈欠。
天子转过身,一脸倦容的曹丕捧着一只食案站在门口,食案上摆着一壶酒,两碟点心。曹丕努力的张着眼睛,嘴巴半张,神情窘迫。天子有些意外,看了看四周。“今天是你当值?”
“唯。”
天子走上前,单手接过食案。他常年习武,强壮有力,这点东西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你下去休息吧,不用侍候了。”
“谢陛下。”曹丕行了一礼,退了下去,正准备转身离开,天子又叫住了他。“你兄长到益州了吗?”
曹丕脸上闪过一丝失落,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多谢陛下关心,臣兄已经到达成都,前些日子刚有书信来。臣父谢陛下宽容,赦免了臣兄战败之罪,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你兄长既然去了成都,想来令尊的爵位要由他继承了。你不要气馁,将来建功封侯,封妻荫子,不见得比嗣爵差。”
曹丕眨了眨眼睛,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再次向天子行礼。天子挥挥手,示意曹丕退下,端着食案回到地图前,看着地图上益州的部分,笑了笑。曹操被孙策逼得喘不过气来,如果进攻南阳,益州就能喘口气,曹操应该会感激涕零,到时候再以封赏战功的名义,加官晋爵,自能收服其心。
袁谭怎么办?或许可以趁此机会施压,迫使他向朝廷称臣。否则,就借孙策的手灭了他。到时候朝廷居中,左冀州,右益州,背靠凉州,虎视荆州,未必不能逆转。
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夺取南阳的基础上。不能攻取南阳,一切都是空想。
贾诩啊,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关东人把握朝政的确误国不浅,贾诩如果是关东人,以他的才智取公卿如拾芥,又怎么会依附董卓,成为朝廷想用而不敢用的隐患。好在荀令君来到了关中,否则依王允的想法,将董卓余部一网打尽,逼得贾诩奋起反击,后果更不堪设想。
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牛辅回了凉州,贾诩也心灰意冷,决定归隐,只剩下董越、胡轸两个武夫,掀不起什么风浪。如果能在南阳之战中借机削弱他们,这颗恶瘤就算是彻底消除了。
这件事要由凉州人自己出面运作,朝廷不能授人以柄,平白引起凉州人的猜忌。是杨阜还是马超,还需要斟酌。
天子喝着酒,吃着点心,目光在凉州来回逡巡。凉州像一只斗,斗柄直指西域。天子想起贾诩三策中的中策,不由得会心一笑。西征还是会有的,不过要等到平定中原之后,西域三通三绝,脱离朝廷控制太远了,中兴之后,一定要重新夺回来,甚至走得更远。
希望贾诩到时候还活着,能看到我再次西征大捷。
长安。
荀站在道边,看着荀恽上了马,带着几个侍从骑士奔驰远去,心里空落落的。
兄长荀衍死了,死在浚仪城下,听说尸体在水里泡了两天,肿胀得连甲胄都无法解下。他不敢想象那个景象。他见过溺水而亡的人,想着容貌出众的兄长变成这副模样,他就心酸不已。
虽说名将难免阵上亡,他应该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听到噩耗时,他还是很意外。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以至于一个统领五万步骑的大将会阵亡?如果荀衍是骑兵将领,或许情有可原,但他是一军主将啊,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
也许这就是命。
看着荀恽等人的身影消失在树影之中,荀叹了一口气,转身上了车。鲍出扬起马鞭,拉车的骏马昂首嘶鸣,扬起四蹄,拉着马车向长安城急驰而去。荀倚着车窗,看着飞速倒退的树影,想着天子顿兵河内的形势,愁眉不展。
原本只是策应袁谭、曹操的战事,现在却发展成了对峙,三万多大军滞留不归,严重影响了关中的耕种,也影响了秋天的收成。产出减少,消耗却在增加,即使天子任命阎温为并州刺史,尽力就近调集粮草,还是难以为继。
进攻不现实,只能撤兵。劳师无功,对天子的打击不少,他愿不愿意咽下这颗苦果,荀没把握。
自从西征大捷之后,天子就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少年。少年长大了,见过了世面,如今要乾纲独断,自己做主了。他清楚大臣的界限,也在主动放权,尽可能避免留下擅权的不好印象,可是他还是为天子担心。天子很聪明,有明君之相,但他太年轻了,血气有余,隐忍不足,尤其是有孙策这么一个对手时。
天子最想打败的人只有一个:孙策。
“令君,令君。”车窗被人敲了两下,一个侍从骑士踢马赶上,弯下腰,喊了两声。
荀一惊,回过神来,拉开车窗,刚要问什么事,却发现骑士中从了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皮甲,肩上有皇甫氏的家徽,骑士面容悲戚,脸上还有一道血淋淋的刀伤。荀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太傅皇甫嵩最近一直卧床休息,不会是大限到了吧?这骑士是依附的羌人,割伤脸是羌人祭奠死者的习俗。
“什么事?”
满脸是血的羌人骑士踢马赶了上来,大声说道:“令君,皇甫公走了。”一边说一边流泪,泪水化开了脸上的血,流得到处都是。
虽然有心理准备,荀还是屏住了呼吸,浑身发麻。大战之际,国失名将,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更麻烦的是皇甫坚寿在前线,皇甫嵩死了,皇甫坚寿必然要奔丧,谁来接替他的职务,又或者是直接撤兵?
荀心乱如麻,一边思索着应变之策,一边命鲍出改变路线,赶往太傅府。
太傅府在北阙甲第,与大将军府靠得很近。与大将军府的冷清不同,太傅府一向热闹,此刻门外更是停满了赶来吊奠的宾客。皇甫嵩掌兵多年,朝廷军中将领大半出自其门下,故主离世,他们自然要赶来祭拜,见最后一面。
荀赶到时,太傅府前的大道上已经停了不少车马,鲍出不得不放慢速度,缓缓前进。荀索性下了车,准备步行入府。他刚走了两步,忽然停住脚步,看向大道对面。
在未央宫的宫墙衬映下,在无数人影中,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一闪即没,就像是故意躲着荀似的。荀搜寻了好一会,也没能再看到那个身影,不由得摇了摇头。最近真是精神不济,有些疑神疑鬼。那人在河东,怎么会突然来长安呢。
荀快步向前,沿途不断有人向他行礼致意。他一边还礼,一边快步向前。走到门口,正要进步,旁边闪出一人,拽住了他的袖子。
“令君留步。”
荀转头一看,原来是秘书台的留守秘书裴潜。他连忙停住脚步,问道:“文行,什么事?”
“令君,刚刚收到消息,江东大水,连建业城都被淹了。”
荀又惊又喜,站在门口,看着院中满面哀容的宾客,忽然有一种诡异的感觉。皇甫嵩逝世,江东大水,这两个消息凑在一起,是吉是凶?
第2057章 暗战(有空来潜水打赏加更)
站在皇甫嵩的遗体前,看着皇甫嵩安祥的面容,荀忽然有些羡慕。征战一生,杀人无数,最后还能善终,皇甫嵩的一生也算是完美了,至于比刚刚阵亡的兄长荀衍要强太多。
所以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强求不来。
荀行了礼,退了下来。裴潜还在门外等着。这个刚入职不久的年轻人很有干劲,估计还有其他的话要说。荀主动迎了上去,向裴潜使了个眼色,一起出了门,离人群远了些。
裴潜递上两枚纸,纸上记载了几条信息,笔迹端正,但墨迹很新,有些湿意,看起来是刚刚抄录的,像是没干就拿来了。刘晔随天子出征,秘书台大部分秘书随行,留守长安的只是一部分,负责传抄一些从前线收到的消息,裴潜作为新入职的秘书,还没资格参与真正的机密,只能做一些抄写的工作。不过他的父亲裴茂曾任尚书令,在尚书令还有一些旧属,很照顾裴潜,裴潜很自然地就成了与尚书台联络的人选,有什么需要通报尚书台的消息都由裴潜来转达。
荀对这个机智果断的年轻人很欣赏,经常主动问他的意见,有时候还要不动声色的点拨点拨他。裴潜是个聪明人,也对荀尊敬有加,时时请教。
情报很简单,荀很快就看完了,心情却有些低落。江东大水,孙策忙于救灾,一时半会的抽不出身。不过这对朝廷来说未必是好事,浚仪一战,陆议已经击垮了袁谭的信心,不需要孙策出手,袁谭也不敢轻易进攻豫州。朝廷也被鲁肃、吕范挡在河内,无力突破,孙策在哪儿并不重要。
当然也不能说一点影响也没有。江东大水,秋天欠收,孙策储备不足,或许会收缩防线,至少主动进攻的可能性会小得多。只要天子不冒进,应该不会有太多的危险。但谣言旋起即息却让荀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安。在此大灾之际,江东依然民心安定,根本没有给谣言发酵的空间,固然是孙策对舆情的控制越来越得心应手,也和王道的施行密不可分。
得民心者得天下,孟子的这个愿望居然由孙策实现了,真让他们这些以圣人门徒自居的读书人汗颜,更让他这个一心欲以王道佐天子为尧舜的王佐无地自容。
“知道散布谣言的细作是哪一方的吗?”
“现在还不清楚,肯定不是刘令君的安排。从时间上来看,应该是益州的手段。”
“何以见得?”
“益州居长江上游,比冀州更容易掌握气候异常,事先做准备才有可能。”裴潜咂了咂嘴。“今年的雨水似乎有些多,关中入夏以来,已经下了好几场雨了,黄河今年的水势会更大,江东水师入河的可能性不小,不能不防。”
荀点了点头。如果一来,天子就更不敢渡河了,已经渡了河,占据兖州的袁谭也会有麻烦。总而言之,形势很严峻,对朝廷尤其不利,朝廷腾挪的空间更小了。
荀忽然想起了那个一闪即没的身影,又想起了近在咫尺的大将军府,心中一凛。“文行,秘书台可曾安排细作监视大将军府?”
“有的。不过最近没什么异常,杨长史一直闭门读书,很少外出。他原本来往的人就不多,除了杨家子弟就是羽林中郎将马超,马超随征之后,他就不怎么出门了。”
“有内间吗?”
裴潜犹豫了一下。“有的,只是很难近身。杨长史很谨慎,身边全是他自己带来的人,身手都不错,像是虎卫。有一个内间急于立功,冒险接近杨长史,结果当夜就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来客有登记吧?”
“这个自然有。”
“你安排下去,重点查一个人,中等身材,五十岁左右,偏瘦,五官端正……”
裴潜听了一会儿,忽然说道:“令君,你说的是贾诩吧?他不是在河东吗?”
“他有可能来了长安。”荀眼皮不由自主的跳了跳。“你传达下去,再找机会去一趟京兆尹,请张公加派人手盘察。”
“好。”裴潜一口答应,又说了几件事,匆匆去了。走了没多远,便有人迎了上来,和裴潜低语了几句便分头行动。荀看在眼里,也没多说什么,他知道秘书台有很多潜藏在水面以下的实力,是天子授意刘晔部署的,连他这个尚书令都不清楚。皇甫嵩去世,吊祭的宾客盈门,秘书台肯定会加强监视,一一记录在案。
荀站了一会,来来往往的客人实在太多,他有些嫌烦,心思一动,决定去大将军府看一看。他刚才没看到杨修,杨修要么是来得早,回去了,要么是干脆就没来。多事之秋,杨修又谨慎,仅凭细作打听不出多少事,他有必要亲自去一趟。
正如裴潜所说,杨修闭门读书,哪儿也没去。但他不是一个人,他对面坐着祢衡。见荀进来,杨修咧着嘴乐了。“令君是来访友,还是来吊丧?若是访友,你我是敌非友。若是吊丧,你可就走错门了,大将军府该在的都在。”
荀哭笑不得。“德祖,你怎么好的不学,尽学些尖酸刻薄?”
祢衡淡淡地说道:“我祢衡能有什么好的,能让杨长史学的也只有尖酸刻薄了。”他抬起头,瞥了荀一眼。“太傅府那么忙,令君不去主祭,怎么跑到这儿来扰人清静?”
荀早就习惯了祢衡的臭脾气,根本不理他,自顾自地就坐。“你不在南山修书,到大将军府来清谈,就不担心被御史弹劾?朝廷俸禄紧张,不是你随便可以浪费的。”
“且!”祢衡不屑一顾。“我辞职了。”
“辞职?什么时候的事?”
“就你在进门之前。”祢衡翻了个白眼。“杨长史聘我为主笔,每个月有米十二石,钱一万,只要写三篇文章,多写的另有润笔。怎么样,是不是比修那什么鸟史要强多了?”
荀很惊讶,没心情和祢衡计较那些污言秽语,问杨修道:“你又想做甚?”
杨修咧着嘴笑道:“没想做什么啊,就是帮朝廷解决一点问题。你们拿不出俸禄,我有的是钱,帮你们安排一个人。正平没有家人,光棍一条,多出来的钱米还可能救济孔文举,多好。”
“那你让他写什么文章?”
“这你不用担心,正平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别说这点钱米,就算多十倍,他也不会混淆是非,乱写一气啊。我就是请他写一些对比王道、霸道的文章,廓清一些事实,让更多的人知道真相,别被人骗了,还替人数钱。”
荀看看杨修,又看看祢衡,头有些疼。祢衡嘴太臭,人缘不好,但他的才华却着实过人,尤其是辩才好,能说得过他的人还真不多。由他来写文章批驳霸道,一定会让朝廷灰头土脸,一败涂地。弃王道而行霸道本就是朝廷的败笔,只是没人敢直说罢了。杨修找到祢衡这个愣头青算是找到了人。
天下事,就没什么祢衡不敢说的。
第2058章 同情
见杨修与祢衡旁若无人,谈笑风生,荀又好气又好笑。他忍不住说道:“德祖,我刚收到一个消息。”
杨修停住,似笑非笑的“哦”了一声,却不追问。荀见状,只好主动说道:“建业大水,听说连城里都受了灾。”
“是吗?”杨修垂下眼皮,轻轻哼了一声。“我说令君久不登门,今天怎么突然大驾光临,原来是告诉我这个消息。那么,令君是幸灾乐祸呢,还是打算施以援手?”
荀摇摇头。“德祖,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建业大水,百姓受灾,我岂能幸灾乐祸……”
“那就是施以援手了?这倒也是,初平五年,关中大旱,吴王在大疫之后还拨了三十万石粮食救助关中百姓,想来令君这次是要以德报德了。这可是我到关中以来,听到不多的君子之行。”
荀顿时语塞,承认不是,否认也不是。他苦笑道:“德祖,你也不用挤兑我。如果有粮,我一定会进谏天子,竭力救助百姓,可是关中的情况你也清楚,别说三十万石,十万石都拿不出来。是,吴王行王道,陛下行霸道,境界有所不如。可是陛下又何尝愿意行霸道,这不是迫于无奈么。若非吴王割据,不肯臣服朝廷,又何至于此?陛下可是请大将军入朝主政,行王道于天下的,是他不肯来,只派你来敷衍朝廷。”
杨修眉毛微耸。“荀文若,你说这话不觉得亏心吗?大将军派我来是敷衍朝廷?大将军运粮入关中,赈济百姓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他是敷衍朝廷?大将军助陛下西征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他是敷衍朝廷?是,我杨修年轻,门第不高,名望不够,施政经验不够丰富,比不得诸君德高望重,学养深厚,经验丰富,当不起佐陛下行王道的重任,可也没见你们哪位辅佐天子行仁政啊,倒是在霸道的路上一路狂奔。恕我直言,朽木难雕,就算大将军亲自来也无能为力。与其修修补补,不如另起炉灶。”
荀又气又急,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祢衡有些厌烦的挥了挥袖子。“荀令君,我和杨德祖还有正事要谈,你还是去太傅府吊丧吧,别在这里相看两厌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又何苦呢。”
荀自嘲道:“你说得对,我是不该来。本为以建业大水,想劝双方罢兵,一心救助百姓,平白被你们一顿抢白,何苦来哉。”起身拱拱手,转身就走。
“等等。”杨修扬手叫住。荀已经走到廊下,一只脚下了台阶,闻声转身,斜睨着杨修。“长史还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但是看在你那一句救助百姓的份上,我有几句心里话想对你说。”杨修起身走到廊下,负手而立。他本来和荀差不多高,此刻荀一只脚下了台阶,他便比荀高了一头,自然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再加上他脸上那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让荀看起来很别扭。“文若兄,我虽然年轻,不配辅佐陛下行王道,却蒙吴王信任,在豫章做过几年太守,对江南的地理若知一二。江南卑湿,夏秋之季若逢大雨,常有汛情,城市被淹也是常有的事。没办法,这是天灾,有得有失嘛。不过吴王知人善任,在江南负责屯田的诸君都是通晓水土之人,他们会做好准备,必不使百姓流离。”
荀点点头,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杨修接着说道:“令君先祖荀卿曾经说过,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吴王虽不曾受令君之教,却也不信天命,唯信人事,他从来不会将灾难推脱给上天,也不会行斋戒禳祈之类的虚应故事。初平五年,豫州大疫,吴王及诸夫人不惮劳苦,身奉汤药,夜以继日的救助灾民,青州、兖州的灾民闻风而至,豫州不仅没有受到重创,户口反而更多,实力更强。令君,什么叫多难兴邦,这就叫多难兴邦,你知道那些在豫州奋战的百姓是哪儿来的?都是当年从兖州逃到豫州的。你以为百姓愚昧,不辨是非?错了,他们也许不识字,也许不知圣人之言,但他们清楚谁是明君,谁行的是仁政,谁值得他们拥戴。这叫什么?这就叫得民心者得天下。”
荀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采!”祢衡大声叫好,巴掌拍着又脆又响。“不愧是杨德祖,出口成章,王道、霸道,从来不是坐而论道,而是要起而行之。吴王不学而有术,身体践行士道,可称为上士,绝非欺世盗名之辈可比。”
荀眯起眼睛,静静地打量了杨修片刻,收回脚,直身而立,拱拱手,正色道:“受教了。”
“吴王对令君期望甚高,望令君好自为之。”
荀一句话也没有说,再次躬身施礼,向后退了两下,下了台阶,转身离去。他走得很快,低着头,向前急行,仿佛担心杨修再次叫住他似的。
杨修没有再叫他,背着手,站在阶上,看着荀的身影消失在中门处,一声长叹。祢衡走了过来,与他并肩而立,甩着袖子,眉开眼笑。
“德祖,对付这种伪君子,理当如此。”
杨修摇摇头。“不,荀文若不是伪君子,他只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而已。”
“此话怎讲?”
杨修没有回答祢衡,转身回到堂上,重新入座,端起茶杯,呷了两口茶,神色黯然。“你出身寒微,没有受过朝廷恩典,又特立独行,不为俗礼所拘,甚至处处不与人同,所以体会不到这种痛苦,也情有可原。你去问问孔文举,看他会不会说荀文若是伪君子。”
祢衡有些不爽,反唇相讥。“那是,你们这些世家子弟的痛苦,岂是我这等寒门子弟能理解的。”
“我虽然出身高门,却没有这样的痛苦,因为我没有在朝廷入仕,但是家父有。他虽然没说过,但是我知道。那是一种……”杨修出了一会儿神,幽幽地说道:“难以言说的痛苦,非身处其中难以体会。正平,人当有同情之心,一味偏激,难窥大道。”
第2059章 大奸若忠
祢衡颇有些不以为然。“世间多俗物,营营于名利,虽读诗书,不过视为求名逐利之器,心中何尝有半寸清静之地。与这种人相通,岂不自污?”
“非也。”杨修摇摇头,微微一笑。“人性愚昧,善恶难分,生而知之的圣人能有几个?若是圣人自圣人,俗人自俗人,天生圣人又有何意义?夫子为圣人,正在于其有教无类,布道天下,使上士行道,中士顺道,下士也能沾染文明,异于禽兽之伍。若老聃、接舆之徒,虽洁身自好,却无益于世。至于李斯、韩非,虽有学术,却用心险恶,助纣为虐,视百姓如寇仇,不足论也。”
祢衡哈哈大笑。“这么说,德祖以为人性有善有恶?”
杨修再次摇头,神秘地一笑。“其实,我赞成无善无恶。”
“哦?这听起来可有些南辕北辙啊,愿闻其详。”
“不,我虽然赞成无善无恶,但我理解不深,不足为正平师。将来有机会,你还是向吴王请教更好。我这些想法大多来自于吴王。”
“当真?”祢衡又惊又喜,却有些不太相信杨修。他倒不觉得杨修是谦虚,杨修可不是什么谦虚的人,但他觉得杨修为孙策扬名。天下人都知道孙策出身寒门,又是武人,谈不上什么学术,他如何能对性论有什么高明的见解,甚至还能对杨修有所启发。想来是吴国众臣故意虚美,捧他做当世圣人。
“我何必骗你?”杨修很坦然,甚至有些期待。祢衡性情偏激,不通人情世故,可是正因为如此,他没有那么多顾忌、牵绊,看问题更深入,能直指要害。如果能和孙策理论,一定很精彩。他沉吟片刻,又道:“正平,这世上如果有人能理解你,非吴王莫属。如果有人能理解吴王,你亦当居三甲之内。”
“那你呢?”
“我啊,如果能再精进十年,也许有机会跻身三甲,做个季军。”
“还有一个会是谁?”
“计相,会稽虞仲翔。”杨修指指祢衡。“他先行一步,但谁是冠军,尚难定论。正平,努力!”
祢衡眨眨眼睛,抚着颌下的短须笑了,眼神发亮。
两人谈笑风生,时而意见相同,心有戚戚,时而意见相违,争得不亦乐乎,正说得热闹,贺从外面走了进来,见祢衡在座,不经意的皱了一下眉头,放慢了脚步。他上了堂,拱拱手,将一支铜管递给杨修。杨修眼神一凛,接过铜管,放在袖子里。
“正平,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你回去收拾一下,就搬到大将军府来吧。如果孔文举有意,我一样欢迎,反正大将军府房间多得很。”
祢衡心中有数,杨修有重要的事务要处理,没时间再和他清谈,便起身告辞。杨修让贺送祢衡出去,自己起身进了书房,取过一直放在案头的《说文解字》,又取来一枚纸,摆好笔墨,然后才取出铜管,仔细检查了封口,确认没有打开过的痕迹,这才刮去上面的封蜡,取出里面的纸卷,对照《说文解字》,从里面找出一个接一个的字,写在纸上。
过了半天,纸上留下数百字,写满了三页纸。对于情报而言,这个篇幅超乎寻常的大,但内容却很简单,只有两件事:贾诩上三策,丘兴建计攻南阳,其他的都是具体内容。正因为这些内容极其重要,传递情报的人才不惮其烦,用暗码详细写出,又第一时间传到长安。
杨修放下笔,手指轻叩案几,沉思良久,吁了一口气。“这个贾文和……大奸若忠啊。”
荀出了大将军府,匆匆上车,由金马门进宫,径直返回尚书台。
关上车门的那一刻,眼泪就涌了出来,就连手帕都没来得及拿。他靠着车壁,任由泪水滑过脸庞,沾湿了胡须。杨修的话在他耳中回响,像春雷一般震荡着他的灵魂,将他从自欺欺人的梦中惊醒。
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少读诗书,一心想佐圣王成就王道,为什么会在霸道的路上越走越远,为什么成了自己最痛恨的李斯、韩非?百年之后,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先祖荀卿?
没想到真正继承了先祖衣钵的人却是吴王。他不信天命,却对人前所未有的尊贵,不仅是读书人,更包括那些普通的百姓。他没有把他们当作愚民、贱民,不遗余力的教导他们,爱护他们,帮助他们成为读书识礼、有所担当的士,文人是士,武人也是士,农夫是士,商人、工匠、医匠也是士,听起来,这简直是磨砖作镜,积沙为城,但他却义无反顾的去做。虽千万人,吾往矣。
如今看起来,他是对的,这才是成就王道的正途。他解决了一个困扰儒门已久的问题,在经权之间取得了统一。王道本不迂远,根本不需要霸道来救急,阻碍王道的不是别人,而是世家,道义在口,利益在手的世家,还有他们这些以圣人门徒之居,却昧于大道的读书人。
道本不在那些艰深的文辞里,而是眼前的生活中。日用而不知,周行而不殆,真正能理悟的人却少而又少,不是道远人,而是人远道。每个人都自以为是,以经解我,又如何能领悟经的真义?
我就是个蠢物,有目而盲,有耳而聋。
“令君,尚书台到了。”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下,鲍出敲响了车壁。
荀忽然惊醒,他连忙掏出手帕,拭去脸上的泪痕,又定了定神,这才推开车门,下了车。尚书右丞卫觊站在阶下,快步迎了上来,低声说道:“令君,执金吾伏完来了,等候令君多时。”
荀停住脚步,皱了皱眉。
伏贵人生了皇长子刘冯,伏完就一直在寻求立后,立了后,皇长子就能成为嫡长子,将来就有机会成为嫡子。否则一旦天子另立皇后,太子就可能与伏家无缘。但荀对此很不以为然,大汉衰落至此,若不能中兴,就算立为太子又能如何,他有机会登基继位吗?
伏完读书读傻了,他以为大汉现在还根基稳固,至少能再撑几十年吗?伏氏以经学传家四百余年,几乎与大汉相始终,却教出这么百无一用的书生,真是儒门的失败。
“可曾说什么事?”
“说是有公务,但都是些小事,我看还是为立后的事。”
荀眉头皱得更紧。“还有其他的事吗?”
“有。”卫觊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刚刚收到陛下转来的一副文书,是故并州刺史贾诩的上疏。”
“贾诩的上书?”荀又想起那个身影,心中莫名的焦躁,一时没留神卫觊的脸色。“贾诩说什么?”
“贾诩建三策:上策禅让吴王,中策远征西域,下策退守益州。”卫觊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抽出文书,递给荀。荀接过来,却没打开,沉吟了片刻,颇有些意外。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的内容,但从这三策的整体思路来看,贾诩显然并不赞成天子一意孤行,继续与吴王孙策为敌。
“还有么?”
“还有,陛下问皇甫太傅病体。如果皇甫太傅病情好转,尚能支撑,就征发更多的士卒屯驻蓝田大营,不过我猜测,很可能是要策应汉中。”
荀猛地一转头。“皇甫太傅病了这么久,陛下又不是不知道。”
“是啊,所以陛下还有个备选的方案:司隶校尉张则。”
荀的心拎了起来。如果说让皇甫嵩统兵,策应汉中的意图还不明显,那让张则统兵就很清楚了。张则就是汉中人,又有丰富的作战经验,由他统兵,肯定不是驻扎在蓝田大营,守护长安这么简单。
“有没有说征多少兵?”
“多多益善。”
“胡闹!”荀变了脸色,脱口而出。“关中总共不过二十余万户,胜兵者也就是十余万人,陛下征发三万多人,已经影响到了关中的耕种,再征兵……”他突然愣住了,回头看着卫觊,张了几次嘴巴,却什么也没说完,倒是额头沁出了一层豆大的汗珠。
天子这是和袁谭一样,要与孙策决战,毕其功于一役啊。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荀立刻想到了贾诩的上书,不禁暗骂自己太天真,贾诩怎么会这么好心,劝天子罢兵,连忙打开手中的文书细读。看完文书,荀的脸已经没了血色,额头青筋暴起,不住的扭动着,双目充血,就像要喷出火来似的。
“这个贾文和,究竟想干什么,欲陷天子于死地吗?”荀嘶吼道。
卫觊同情地看着荀,却一句话也不说。他已经看过了文书,也猜到了贾诩的用意。他明知天子少年心性,一心要中兴大汉,既不可能禅让,也不可能远走西域,却提出这样的建议,看似劝天子避孙策锋芒,实质刺激天子冒险,用心歹毒,偏偏还没有一点把柄落在纸面上。他这三策可是处处为天子着想,为天下着想,不管天子接受哪一策,都是造福苍生的功德。
可问题就在天子不可能后退,他只会被险恶的形势刺激,孤注一掷,奋死一搏。
第2060章 老臣少主
荀一甩袖子,登上台阶,低头急行。
听到荀的声音,伏完从里面走了出来,满脸堆笑,拱手行礼,正在和荀打招呼,见一向温和的荀满脸怒气,吃了一惊,涌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他偷偷看了卫觊一眼,卫觊苦笑着摇摇头。伏完见状,没敢吱声,看着荀像怒虎一般进了门,缩了缩脖子,转身走了。
荀进了公廨,转身的一瞬间,隔着窗户看到了伏完匆匆的背影,这才想起伏完的事,愣了片刻,又不禁哑然失笑。本来还要考虑如何应付伏完,没想到一时失态,伏完竟然自己走了,倒是省了不少口舌。
看来人还是要有点锋芒,不能太好说话。荀哼了一声,来回踱了两圈,对卫觊说道:“伯儒,你去一趟见一趟司徒府,问问关中今年的春耕情况,要具体的数据,然后再查查今年入夏以来的雨水,估算一下今年的收成。”
卫觊应了一声,却不离开。荀瞅瞅他。“伯儒以为不可?”
卫觊苦笑。“令君处事稳重,陛下托以关中之事,觊本不该妄评,只是形势如此,天下有易姓之虞,陛下不惮劳苦,亲冒锋镝,令君似乎不宜制肘。”
荀眼神微缩。“伯儒也赞同丘兴之计?”
卫觊躬身再拜。“若贾诩对形势的分析属实,似乎只能如此。”
荀盯着卫觊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肩头沉重无比。他明白卫觊为什么会这么说,于公于私,卫觊都对孙策没什么好感。卫氏是河东大族,良田数百顷,还占着一些山林、盐池,当然不愿意将这些利益拱手相让。因为蔡琰的事,卫氏还被孙策当面羞辱过,让卫觊向孙策称臣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其他人也许没有卫觊这么坚定,但他们的情况也相去不远。天子从贾诩手中夺走河东和并州后,大量征辟世家子弟入朝廷,一方面是与凉州系抗衡,一方面也是安抚河东和并州的世家,取得他们的支持。这些人在朝中已经形成势力,很难用言语说服。
要是能说服,杨修早就说服他们了。
“伯儒,你觉得奋力一搏,能取胜吗?”荀缓了口气,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激动。
“这可不好说。”卫觊缓缓地摇摇头,语气谦和,神情却很坚定。“若君臣一心,运筹得当,未必没有一战的机会。纵使不胜,有山河之固,自守亦是绰绰有余,令君又何必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陛下信任令君,自不会疑惑,可若是有人在陛下面前诽谤令君,罗织罪名,却让陛下难办。”
荀沉吟片刻,点点头。“纵然要战,亦当知己知彼,看看有没有一战的实力。你先去查一查相关的数据,看看关中还有多大的潜力。实在不行,只好从并州和河东、河内征发调取了。”他嘴角挑起一抹浅笑。“伯儒,三河殷实,卫氏又是河东世族,你估计河东能征多少兵?”
卫觊的脸颊抽了抽,抗声道:“河东虽是京畿,却与并州相接,民风亢直,只要陛下有诏,自当全力以赴,男子负戟,女子运粮,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荀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卫觊这句话已经有指责汝颍人没有与孙策抗争到底的意思,有成见在先,争也无益。他只是觉得可惜,卫觊自以为义正辞严,却不知道这很可能正是孙策所期望的。世家不肯向孙策屈服,孙策也没打算向世家让步,在战场上击败世家,将世家连根拔起,免得将来留有后患。若非如此,孙策何至于迟迟不取兖州。但凡他做一点让步,兖州世家就绝不会依附袁谭,以至于如今骑虎难下。卫觊一时意气,将来怕是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利令智昏,就是说的卫觊这种人。
荀挥挥手,示意卫觊去办事,在案前坐下,铺开纸笔,又将收到的贾诩奏疏仔细看了几遍,越看心情越复杂。贾诩岂止是看透了天子的困境,他更看透了世家的贪婪和因贪婪导致的愚蠢。他安排丘兴去见天子,很可能是有意而为之。
丘兴也是河东人,而且年轻气盛,正是想建功立业的时候,他怎么可能劝天子隐忍,禅让,富贵险中求,若能出奇制胜,夺取南阳,他才可以一鸣惊人,平步青云,却不知道这一切都在贾诩的计划之中。
这个贾文和,真是一条毒蛇啊。
荀感慨良久,提起笔,在纸上书写起来。
臣启:伏鉴陛下诏书,见故并州刺史诩所上三策,臣以为皆老成之谋也,然有不明处,愿为陛下发覆。夫用兵之道,先为不可胜,再为可胜。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争胜首在粮。入夏以来,关中频雨,壮士从军,妇孺耕种,多有不逮,欠收已是必然。臣每思及陛下之托,惭愧欲死……
天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将刚收到的六百里加急文书放在案上,以肘支案,手指捏了捏酸胀的眉心。
虽说对荀的反对早有心理准备,真正看到荀的奏疏时,他还是吃了一惊。厚厚的一迭,煌煌近万言,荀写得字字沉重,他也看得心情低落。关中多雨,秋收不足。皇甫嵩新丧,国失元勋。劳而无功,士气低落。每一个反对的理由都像一次重击,将他攻取南阳的雄心壮志砸得分崩离析,一片狼藉。
但是荀说了那么多,唯独没有说该怎么做。他说贾诩的三策是老成之谋,却没有说赞同诩的哪一策,又或者三策皆可,唯独不能冒险?
门外响起脚步声,曹丕快步走了进来,报告太尉士孙瑞求见。天子连忙起身,到门口相迎。时间不长,士孙瑞走了进来,面容憔悴。皇甫嵩去世,皇甫坚寿请假回长安办丧,他的责任全部转到了士孙瑞的身上,士孙瑞这两天忙得晕头转向。
事关军心士气,天子也不敢怠慢。皇甫嵩在军中的影响力大大了,不管是不是凉州人,都将这位平定黄巾的名将视为军中之神,就连一向仇视他的董卓旧部也不敢在公众面前表现出对他的不敬。尤其是这两天,接连发生了几起冲突后,董越索性下了死命令,封锁大营,不准将士随便外出,以免惹起事端。
“太尉辛苦了。”
士孙瑞行了一礼。“陛下言重了,这本是臣职责所在,不敢言苦。”
天子将士孙瑞引到席中,又命人上茶,看着士孙瑞喝了几口茶,吃了两块点心,稍微平复一些,这才问起士孙瑞的来意。士孙瑞还没说话,先叹了一口气。“陛下,久战无功,将士思乡,又新丧元帅,不少人都想回去吊丧,送皇甫太傅最后一程。不如就此班师,计算时日,还能赶得上秋收。”
天子眼神闪烁。“班师倒也未尝不可,只是袁谭困守兖州,若无援军,他怎么办?”
士孙瑞也很纠结。他明白天子不想退,袁谭只是一个借口,就算不班师,他们也救不了袁谭。但他不得不承认袁谭若是败了,对朝廷绝非幸事。“形势如此,只能让袁谭暂时放弃兖州,主力撤回冀州固守。秋收之后,陛下再遣良将,或下太行,或出武关,策应冀州。”
“太尉觉得出武关可行?”
士孙瑞哭笑不得。他知道天子想听什么,但他很清楚,丘兴的计划就算不是纸上谈兵,也绝不是那么容易成功的。他本来是拒绝的,可是为了让天子同意先班师,他不得不让一步。
“陛下,若孙策调集主力取冀州,袭取南阳的机会说不定会更大些。”
天子颌首同意,难得的露出了笑容。有了士孙瑞的支持,又多了三分胜算。“话说如此,但河内不能不留兵,免得袁谭以为朝廷怯战,置他于不顾。太尉,朕有一策,想和太尉商议?”
“请陛下诏示。”
“太尉率步卒回关中,朕率一万精骑留驻河内,以窥山东形势,可击则击之,不可击则待之。如此,孙策纵得兖州,也不敢轻易渡河,袁谭亦能安心对付东方。”
士孙瑞沉吟良久。“陛下所谋,臣以为可行,只是陛下身负天下之重,不可轻行,不如陛下回关中,臣留在河内。”
天子摇了摇头。“太尉的关爱,朕心领了,只是吕布、刘备皆非循礼之臣,非朕不能镇服,还是太尉回关中为佳。太尉年近半百,怕是受不住鞍马劳顿,朕毕竟年轻些,辛苦一些也无妨。借此机会,朕想去并州看看,若时机得便,也许会去冀州助阵。”
士孙瑞面色大变,长身而起。“陛下,万万不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是万金之躯,岂能如此冒险,万一白龙鱼服,悔之晚矣。”
天子抬起手,轻轻向下按了按,示意士孙瑞稍安勿躁。“太尉,争胜疆场首在骑,用骑之道首在将。西征之时,朕便已经冲锋在前,略知用骑之妙。中原与凉州不同,江东骑兵亦非鲜卑蛮夷可比,大战之前,若能见识一下江东骑兵的优劣,熟悉一下中原地形,对秋后的战事大有裨益。就算有些危险,小心些便是了。大汉存亡之际,将士用命,朕又岂能安坐?”
天子顿了顿,看向案上的奏疏,又道:“朕打算召荀令君随驾,有他耳提面命,想来不会有什么不测。”
第2061章 虚虚实实
士孙瑞疑惑不解。荀不是随军参赞军事的谋士,一直坐镇关中,如何耳提面命?他看着天子,希望能得到解释,但天子却什么也没说,年轻而英气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只是微薄的嘴唇抿得有些紧,以至于失去了血色。
感觉到了士孙瑞的凝视,天子犹豫了片刻,抬起眼皮,眉心微蹙。“太尉?”
士孙瑞忽然警醒,连忙收回目光,向天子请罪。天子长大了,不是那个视令君如父如兄的少年。至于他,更应该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恪守君臣之礼。他退了出去,在门外停了一会儿,眯着眼睛,适应夏日刺眼的阳光,心头却有些黯然。
天子决心已定,要奋力一搏,连荀都无法说服他,还有谁能阻止他?虽说天子少年英武,果决有担当是好事,可进攻南阳绝非易事,离秋收还有几个月,一旦消息走漏,孙策有足够的时间增援。天子也许正是出于这个考虑,这才要亲领精骑,声援袁谭,将孙策的注意力诱离南阳。万一捕捉到战机,天子想必也会不吝一战,步卒班师,纯以骑兵上阵,正是希望利用骑兵的速度带来的突然性。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大汉的四百年基业能否延续下去,很快就要见分晓了。朝廷坐拥西北精骑劲卒,居高临下,却被孙策逼到这个地步,也真是令人意外。
士孙瑞快步离开。
刘晔从外面进来,停住脚步,看了一眼士孙瑞的背影,若有所思。他进了中庭,天子正抚着荀的奏疏出神,听到刘晔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沉声问道:“查得如何?”
刘晔在天子对面坐下,将一份名单递了过来。“这是最近几日与外界有联络的人名单,都有可能泄密,但具体是谁,还有待甄别。”
天子接过名单看了看,有些挠头。“人还真不少啊。”
“陛下如言甚是,臣以为,瞒是瞒不住的,只能以假乱真,虚实相间,让孙策难辩真伪。”
天子点点头,将荀的奏疏推到刘晔面前,自己转身来到地图面前,目光在太行山两侧来回扫视。
丘兴建计之后,他们很快就意识到这个计划有一个很难克服的关键:不论是绕行颍川还是取道武关,攻取南阳的路途都不短,也不是万余精兵就能解决的问题,必然要有足够的兵力进行决战。兵力多,行动就慢,准备的时间也长,很难完全瞒住孙策的耳目。他的身边可能就有孙策的细作,所以安排刘晔去查,看看谁会和外界联系,现在查出来这么多人,证明他们的担心绝非杞人忧天。
刘晔当时就提出了混淆视听的作战方案。这个方案包括两个部分:一是步卒主力先返回关中休整,准备秋收,并做出增援汉中的姿态,以掩盖真正的目标南阳;二是骑兵主力驻留河内,声援袁谭,必要时进入冀州作战。如果袁谭还能支撑,那就协助袁谭,如果袁谭支撑不住,索性就取了冀州。
如果能将孙策吸引到冀州决战,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冀州更适合骑兵作战,对骑兵优势明显的朝廷显然更有利。再者孙策如果赶到冀州,战线拉长,辎重运输的负担也会成倍增加。总而言之,对朝廷有利。
为了保密,他连士孙瑞都没有交底,到目前为止,只有刘晔清楚。
刘晔看完荀的奏疏,颇感意外。“陛下,荀令君这是……什么意思?”
“他应该是赞成贾诩的下策吧。”天子淡淡地说道:“他以前不就有过类似的想法么。”
“这倒也是,只不过陛下西征大捷之后,就没听他提过了,此刻旧事重提,实在令人费解。益州虽富,却只是偏安之局,仅能是无奈之选。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时候退守益州,未免急了些。”
天子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他知道刘晔和荀有些竞争的苗头,他也一直鼓励如此。“我打算召荀令君前来面议,把水搅得更浑一些。你看由卫觊暂时领尚书令如何?”
刘晔心领神会。“陛下圣明,卫氏是河东大族,卫觊忠贞有才干,又深受荀令君点拨,一定可以胜任。”
“但愿如此。”
得到了刘晔的支持,天子随即下诏,命太尉士孙瑞统领步卒,班师长安,以减轻辎重运输负担,转董越为河内太守,留驻孟津,自己则率虎贲、羽林及左将军刘备、右将军吕布部共精骑两万移师朝歌,准备渡河进入兖州作战,与此同时,召尚书令荀赴军,尚书台事由尚书右丞卫觊代理。
六月中,天子到达朝歌,传诏兖州,邀袁谭见面。
袁谭困守兖州,进退两难,议和又迟迟没有得到孙策的响应,眼看着黄河水涨,江东水师向北而来,随时可能切断黄河,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收到天子的诏书,总算松了一口气。与沮授、郭图等人反复商议后,他决定向朝廷称臣,借着朝廷的余威,联合天子、刘备,渡过眼前的难关。
六月下,袁谭亲自赶到朝歌,拜见天子,随行有兖州、冀州世家代表百余人。天子一一接受,大加抚慰,封袁谭为邺侯,食邑一千两百户,其他文武各有赏赐。
就在天子与袁谭相见甚欢的时候,渤海太守臧洪传来消息,渤海沿海出现了江东水师的战船,统兵的是吴国水师都督甘宁,有大小战船五百余艘,兵力在五千人上下。渤海的海贼响应,骚扰郡境,有可能溯河而上,截断袁谭的退路,也有可能北上,联合太史慈,进攻冀北。
袁谭不敢怠慢,与天子反复商议后,决定接受天子的建议,荡寇将军董昭统兵五万,留镇兖州,他自己则率领主力退回冀州,准备迎战甘宁。他邀请天子进驻黎阳营,临河观兵,并在合适的时候巡狩河间。河间是孝灵帝故国,又在冀北,与幽州毗邻,天子巡狩河间,不仅可以安抚冀北世家,还可以调解幽冀两州的关系。有天子居中运筹,袁谭和刘备也不用互相提防,可以戮力同心,迎战可能从幽州发起攻击的太史慈,一举两得。
一时间,冀州风云突变。
第2062章 三人同心
袁谭眉头微蹙,咳嗽一声,打断了沮授。“其实,我们还有另外一个选择。”说着,眼神环顾一圈,最后在耿苞脸上停了片刻。“贾诩的建议有一定的道理,即使是称臣,手里还有实力的时候称臣总比一无所有的时候再称臣好,诸君不妨考虑一下。中山甄氏依附孙策,这几年过得也不错啊。”
耿苞垂下了眼皮,装没听见。他知道袁谭对冀南的世家有意见,但他该说的还得说,要不然没法向其他人交待。甄家这几年是不错,不仅有充足的货源,包揽了大半通往草原的生意,还得到了茶叶这种新商品的经销权,将一个小小的茶叶变成了暴利产品,让草原上胡人趋之若骛,大发其财,但这样的好事落不到冀南人的头上,冀南世家和袁氏父子绑得太深,他们就算投降,也不可能像甄家那样得到孙策的信任。袁谭提出议和,结果孙策根本没反应,摆明了就是要将冀南世家连根拔起。
形势比人强,虽然冀州人对朝廷没什么忠诚可言,但事已至此,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孙策长驱直入。明知袁谭已经没什么斗志,在找到更好的选择之前,他们也只能硬撑。
见耿苞不吭声了,沮授接着说道:“先帝出自河间,天子巡狩河间,冀北人有迎驾的义务,出点钱粮也是应该的。当然,天子要经过魏郡、赵国时,我们也多少要有所贡献。”
崔琰说道:“何不请天子经并州,下井陉,由常山、中山,直趋河间?天子有并凉精骑逾万,又有飞将吕布,若是变生肘腋,怕是不好应付。”
沮授无奈地看了崔琰一眼,有些意外,更多的是无奈。“季,天子母家出自赵国,总不能让天子过赵国而不入吧?”
崔琰一愣,知道沮授误会了,连忙笑道:“祭酒,我只是担心有变,并无他意。”他顿了顿,随即又明白了沮授的意思。“这么说,冀州以后要听天子诏令了?”
“事急从权,只能如此。”
崔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耿苞一惊,抬起头,看看沮授,又看看崔琰,张口欲语,崔琰却没搭理他,垂下了眼皮。耿苞自觉无趣,恼怒地哼了一声,扭头不语。
沮授接着解释了一下他的计划。久战无功,形势逼人,当务之急是要守住冀州,和天子、刘备结盟也是无奈之举。不过兖州也不能就此放弃,需要留一员重将,考虑到满宠是豫州刺史,孙策如果要派兵进入兖州,满宠是最可能的人选,他建议留下董昭代领兖州。董昭曾与满宠对峙,不分胜负,又是兖州人,联络兖州世家方便些,是一个合适的人选。至于名份问题,到时候再想办法。
董昭谦虚了几句,答应了。
袁谭又安排李进为副将。李进与孙策有私仇,作战很卖力,又有相当的实力和经验,相信能助董昭一臂之力,守住兖州。
袁谭与董昭商量了一番,考虑到兖州目前的情况,留五万冀州精兵,再加上李进等人的部曲,董昭可以调动的机动兵力大概有八万,寸土不失不太可能,防守住重要的郡治、县城应该够了。在必要的情况下,可以且战且退,放弃一些不太重要的城池,向北撤退,诱满宠深入。只要能撑到秋收之后,就会有转机。
董昭躬身领命。
六月下,朝歌。
袁谭率部撤回冀州,亲自赶到朝歌拜见天子,随行有闻讯赶来的兖州、冀州世家代表百余人。天子一一接见,大加抚慰,封袁谭为邺侯,食邑一千两百户,其他文武各有赏赐,又设宴款待袁谭。
酒宴不算丰盛,但天子却很热情,宴会结束后,又拉着袁谭、刘备登上鹿台。
鹿台是纣王绝命之处,袁谭觉得不祥,有些迟疑,天子却不以为然。登上鹿台,吹着清凉的夜风,伸手一挥灯火辉煌的城池和城外的大营。
“若朕是纣王,纵使不在鹿台,也有人来取朕的首级。若朕不是纣王,又何惧之有?”
刘备笑道:“陛下说得对,登鹿台者不止纣王,还有武王。依臣看来,陛下虽英武,却文质彬彬,绝非纣王那等空有蛮力的武夫,更近乎武王。再说了,殷商为凤鸟之裔,与江东那位小霸王是同族。”
袁谭笑着附和了几句,瞥了一眼台下,沮授、逢纪、刘晔等人正在台下,轻声说笑,看起来很是和睦,却没看到荀。他收到情报,荀已经奉诏随军,理应在天子身边才对。可是今天饮宴的时候没看到他,未免让人狐疑,却又不便发问。
“袁卿?”天子侧过身,含笑打量着袁谭。“朕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陛下垂询。”
“你见过吴王,听说相处还不错。现在又见到朕,在你看来,吴王与朕如何?”
袁谭沉吟片刻,刚要说话,天子又道:“朕想听些真话。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大战在即,朕想多了解一些这个对手。你可不能敷衍朕,误了大事。”
袁谭哑然失笑,拱拱手。“陛下坦荡,臣自愧不如。”
天子摇摇手,哈哈一笑。“这样的话说一次就够了,下不为例。”
袁谭很认真的想了想。“臣以为,陛下若与初平六年前的吴王相比,能胜其一筹,与现在的吴王相比,则稍逊一筹。”
天子眉梢掀动,想了想,不禁大笑。他指指袁谭,又笑着摇摇头。“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也是拜吴王所赐。朕虽然没有见过他本人,却一直希望能见他一面,向他致谢。”
“为何?”
“朕生于深宫,未经世事,能有今日,既蒙良臣相佐,又受强臣所迫。无良臣相佐,不知治道之明。无强臣相迫,不知治道之难。良臣甚多,强臣嘛,非吴王莫属。如果不是他步步紧逼,令朕不敢掉以轻心,朕又岂能学有所成。二位爱卿,你们想必也有同感吧?”
袁谭和刘备心情复杂,天子这话说得很委婉,又很霸气,刚柔并济。他们异口同声的说道:“陛下所言甚是,我们都受益于吴王。”两人相视一笑,袁谭又道:“不过臣性愚笨,所得有限,一败再败,险些又为吴王所擒,不敢与陛下比肩。”
刘备也说道:“是啊,吴王英武,异于常人,非陛下不能当。”
天子摇摇头。“若是独自面对,朕也不是吴王的对手,若非如此,也不会顿兵河内,不敢前进一步。”他转过身,温和而不失威严的目光在袁谭和刘备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正色说道:“夫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师。我们三人都曾受益于吴王,这次联手,一定能击败吴王,不负所学。”
天子虽然是三人中最年轻的,刚刚弱冠,可是在年近不惑的刘备和已过而立的袁谭面前,他一点也不露怯,自有君王气度,不怒自威。袁谭和刘备被他的气度折服,不约而同的躬身施礼。
“唯。”
天子很满意,伸手拍拍二人的手臂。“易云: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如今你我君臣三人同心,迎战吴王,向这位先生交一份满意的答案,让他看看什么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们说,他会不会虽败犹喜?”
“这是自然。”刘备抢先答道:“龙无首不行,雁无头不飞,天下若能有人胜吴王,非陛下莫属,臣等随陛下征战,就是龙有首,雁有头,自当攻必取,战必胜,不令吴王失望。”
“哈哈,正当如此。”天子朗声大笑。
袁谭也笑了。虽然他没有刘备那么自信,却也深受天子感染,一直以来的颓丧消去大半。他有一种感觉,也许刘备说得对,如果天下有人能战胜孙策,非天子莫属,说不定这次联兵真能带来转机,就此逆转形势,反败为胜。
就在天子与袁谭相见甚欢的时候,渤海太守臧洪传来消息,渤海沿海出现了江东水师的战船,统兵的是吴国水师都督甘宁,有大小战船五百余艘,兵力在五千人上下。渤海的海贼响应,骚扰郡境,有可能溯河而上,截断大河,也有可能北上联合太史慈,进攻冀北、幽州。
袁谭不敢怠慢,请天子巡狩河间。河间是孝灵帝故国,又在冀北,与幽州毗邻,天子巡狩河间,不仅可以安抚冀北世家,还可以调解幽冀两州的关系,戮力同心,迎战可能从幽州发起攻击的太史慈。
天子欣然同意,迅速进兵,在赵国作短暂停留,接见王家的亲戚后,继续北上,直奔河间。
与此同时,刘备留下赵云率千骑随侍天子,自己率领幽州精骑为前锋,火速赶往渤海,协助臧洪作战。袁谭率步骑三万随后跟进,田丰则联合冀州世家,筹集粮食。虽然冀州世家怨声载道,可是前有加官进爵的诱惑,后有被剥夺产业的威胁,他们还是咬紧牙关,挤出所剩不多的钱粮,供应大军,希望能挡住孙策的进攻。
一时间,冀州风云突变,烽烟滚滚。
第2063章 甘宁出击
换了新船,甘宁乘风破浪,一路爽得飞起。
轮桨的效率提升明显,不仅船速比之前快了很多,战船的操控性能也有了质的飞跃,前进后退,甚至于原地转身,都比以前要方便得多。最大的好处还是轮桨占用的空间小,可以藏在船身下,不用担心冲撞时可能被挤断。
可惜没有对手。
经过渤海海峡时,甘宁在沓氏休整了两天,与等候在此的太史慈、董袭会面,商量反攻方略。环渤海作战,水师终究只是辅助,幽州、冀州都没有水师,不可能进行大规模的水上作战,步骑才是真正的主力,水师很多时候是提供兵力、辎重的转运服务。甘宁对此很郁闷,却又无可奈何。
太史慈清楚甘宁的小心思,提议由甘宁实施疑兵计划,调动冀州的防守。具体而言,就是在北到沽口,南到河口的范围内移动,让冀州军无法确定他们攻击的方向,为步骑奔袭创造机会。当冀州主力被迫集中到渤海、平原两郡时,甘宁则深入黄河,切断冀州与兖州的联络,协助满宠攻取兖州,再溯河而上,与徐盛会师,协助鲁肃、吕范反攻。
虽说还是辅助,却充分发挥了水师的作用,将大河两岸的战场串联起来,积少成多,将来论功时,甘宁的功劳不弱于任何一个战区督,就算吴王不赏,他们这几位战区督也要欠甘宁一份人情。
甘宁觉得这个方案不错,欣然同意。
离开沓开,甘宁在东南风的吹拂下,迅速西行,突然出现渤海海南端,进入商河,直扑阳信城。因为协助袁谭攻取青州,臧洪就在附近,收到消息后立刻率部增援。甘宁也不恋战,在阳信城下晃了一下,迅速退走,扬帆北上。
等臧洪追到海边时,只看到了点点帆影,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下,在风平浪静的大海上,看起来很是诗意,但臧洪心里却阴云密布。一向粗猛好杀的甘宁居然不战而走,自然不是怯战或者仁慈,只可能是有更大的阴谋,而最可能的就是袭击渤海北部。
袁谭南征,将冀州兵力抽调一空,只在易县一带留下了两三万人,防止关羽突入冀州,北部其他郡县的兵力都非常微弱,甘宁此去,既可取道漳水进入渤海北部,也可取道易水、巨马水等进入幽州,选择很多,防不胜防,尤其是对他而言。
渤海东岸是滩涂地,人烟稀少,无法沿海岸行军,他要转到北部的章武一带,就要先退到东光,再沿绛水北上,路途迂远。万一甘宁去而复返,他想增援都来不及。
无奈之下,臧洪一边通知各县严加戒备,一边派人急报袁谭,请他派兵增援。进攻兖州的计划已经彻底宣告失败,如今孙策开始反击,冀州将转入防守,沿海的渤海郡任务最重,需要增援。
但臧洪还是慢了一步。
确认臧洪及主力在南部,甘宁马不停蹄地赶往漳口,逆漳水而上,深入一百余里,趁夜色而进,出现在东平舒。水师的优势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虽然在两天内赶了三百多里路,可是除了踏轮的水手比较辛苦外,作战的将士没走一步路,体力保持得极佳,战意盎然。
甘宁不顾步骘劝阻,执意要亲自上阵,左手持长刀,右手持铁链,踩着折叠云梯,第一个杀上了东平舒城头。铜铃丁当,铁链脆响,瞪目大呼的甘宁如煞神降临,如入无人之境,大杀四方,当者披靡。
东平舒只是一个县城,原本兵力就不多,在郡兵主力被调往南方作战后,守城的只是一些豪强的部曲,不过数百人,哪里是甘宁的对手。仅仅半个时辰,甘宁就拿下了东平舒,然后放兵大掠,不仅将县仓抢光,城里稍有实力的豪强一个都没放过,人杀死,钱粮抢走,屋舍烧光,又留了一部分粮食在城外,供流浪的百姓自取,然后在城门上写了几个字:均贫富,兴太平,替天行道。
对这几个字,甘宁也有解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苍天无语,无视百姓死活。是以吴王不信天命,只信人为。所以我就替天行道,杀光这些冥顽不灵的冀州豪强,为吴王一统天下略尽绵薄之力。
天亮之后,甘宁又分兵掠附近乡里,接连攻破几个庄园,将庄园抢劫一空。
东平舒属河间,河间相良就收到消息,率郡兵三千余人赶来救援。甘宁收到消息后,率部在参户亭迎战,与步骘各率两千人,左右夹击,一战大破良就,斩首过半,缴获辎重数百车,战马百余匹。良就侥幸逃脱,落荒而走。甘宁顺势进兵,再掠成平县,前锋战船一直杀到河间国的国都乐成城下,这才退去。
一时间,河间、渤海骚动,人心惶惶,风声迅速遍及冀北,整个冀州都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就在冀州警报四起的时候,甘宁转入沽水,直扑泉州。
关羽收到消息,得知甘宁出现在河间,不敢大意,一边派人通知田豫做好应战的准备,一边集结人马增援泉州。泉州仓里存储着这几年的屯田收成,是幽州最重要的几个粮仓之一,如果被甘宁抢了或者烧了,后果不堪设想。
关羽的反应很及时,甘宁刚刚进入沽水不久,就收到关羽来援的消息,知道攻破泉州的机会已经失去,勉强不得,但他也没有就此罢休。他和步骘商量,由步骘率领水师主力吸引关羽的注意力,他自己则挑选了百余人登岸,准备袭击关羽的辎重。
关羽来得急,随身携带的辎重有限,要么在身后,要么从泉州转运,不管怎么说,与主力之间都会脱节,有偷袭的机会。关羽一向自负,更看不起他甘宁,这次要教训教训他。
步骘虽然觉得甘宁冒险,但仔细分析了甘宁的计划后,觉得有一定的可行性。参户亭之战,他们从冀州军手中缴获了百余匹战马,不用起来太浪费了。他和甘宁商议,先派几艘船绕到巨马水接应,如果关羽追击甘宁,他就再入泉州,迫使关羽不能两顾。
甘宁很满意。他一直觉得步骘是书生,不会用兵,现在觉得自己有些武断了,还是吴王识人更明。这步骘虽然是个读书人,却不迂腐,是个能带兵作战的人。
甘宁挑选了近百名骑士,悄悄登岸。步骘指挥水师,又向前挺进了二十余里,直到和来援的关羽相距只剩下不足十里,随时可能碰面的时候,才下令撤退。
关羽没有多想,率部猛追。他有骑兵,但是没有船,就算骑兵追上了水师也没什么,骑兵用的弓射程不过百步,射不到楼船上,反倒有可能被楼船上的强弩射中。要想有所斩获,只有步卒用的强弩才有机会。
关羽本来以为刮南风,楼船虽然顺水,却是逆风,速度有限,追上楼船应该不难,下令留下辎重车,只带着必要的武器和干粮,轻装前进,不料追了半天,他还是没能追上江东水师,反倒让将士们累得精疲力尽。他意识到不妙,下令停止前进,又派出骑兵四处侦察,防止甘宁伏击他。
第2064章 百骑袭营
八丈沟西,甘宁蹲在草丛里,手臂紧紧地抱着战马的头,将战马按在地上,不让它动弹。张好了弦的角弓就在身边,雕翎箭插在地上,伸手可及。
这些战马虽然不是什么难得的良驹,却调驯得很好,熟悉战场,其实根本不用甘宁如此费力,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保持安静,此刻更是一动也不动,只是喘着粗气。五十步外的芦苇丛中,几个弩手端着弩,张弦搭箭,手指轻搭在弩机上,随时准备射击。
百步之外的八丈沟东岸,两个幽州军骑士立马一个土岗之上,环顾四周,打量了片刻,轻声说笑了几句,驰下土岗,向东南方向去了。他们很放松,根本没有想到就百步之外会藏着百余骑,更没想到就在五十步外,有几具弩已经锁定了他们,只要他们再向前走几步,就会毫不犹豫的射杀他们。
他们逃过了一劫,却造成了致命的后果,无数同伴将因为他们的疏忽而死。
但这也不是他们的错,包括关羽本人都没想到江东军会有骑兵,更没想到甘宁会以百骑登陆,抄他的后路。甘宁是水师督,一直以来都是以运输为主,独立作战的机会并不多,循水而进还可以理解,弃舟登陆无异于自寻死路。
见幽州军斥候骑远去,甘宁撇了撇嘴。果然是什么人带什么兵,隔着百余步,他都能感受到这两个斥候骑的骄傲和轻狂。
“井底之蛙,今天让我甘大都督教你用兵。”
甘宁起身,拉起战马,翻身跳上马,沿着八丈沟向北急驰而去。夕阳西斜,落在后面的辎重营很快就要扎营、做饭,这是一个奔袭的好机会,也是所剩不多的机会。虽然他尽可能的掩饰自己的行踪,终究无法确保万无一失,一旦有斥候发现马蹄印,关羽察觉这支骑兵的存在就是必然的事,只是未必会想到他本人就在其中罢了。
百余骑士沿着八丈沟向前急行,又在合适的地点渡过了八丈沟,继续向前急行了十余里。在夕阳即将落山的时候,他们发现了关羽的辎重营。两千多人,小半是步卒,大半是手无寸铁的民,正忙着立营栅,或是埋锅造饭,准备晚餐。
炊烟袅袅,晚风习习,吹散了夏日的酷热,不少将士聚在一起,有说有笑,一派祥和气氛,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靠近。十余名骑士散在四周,执行警戒,或是来回传递消息,也是神情轻松,策马轻驰。
甘宁大喜,立刻发出了攻击的命令。只有百余人,不需要金鼓指挥,甚至连战旗都没有亮出,只是口头传达命令,百骑即分作两队,相隔数十步,从左右两个方向包抄了过去。几个端着强弩的骑士冲在最前面,瞄准警戒的幽州军骑士,扣动了弩机。
十余枝弩箭离弦而去,那名骑士刚刚举起手中的号角,还没等吹响就被弩箭射中,翻身落马。
“杀!”甘宁踢马狂奔,战刀斜指,面目狰狞。他虽然善射,却不擅长骑射,索性放弃了射击,选择强行冲击,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幽州军的营地,取得主动权。
“杀”百骑齐声怒吼,猛踢战马,加速前进。
百余匹战马放蹄狂奔,马蹄踢起泥屑草末,在身后卷起一道轻烟,蹄声如雷,士气如虹,向数百步外的幽州军杀了过去。其他方面的斥候骑士发现了他们,一边拨马向大营方向飞奔,一边吹响了报警的号角。
“呜呜”
听到报警的号角声,正在立营和准备晚餐的民大惊失色,纷纷抬头观望。随行保护的步卒将士要好得多,他们跟随关羽多年,久经战阵,虽然意外遇袭,却还是立刻行动起来,向各自的军侯、都伯靠拢,在战旗下集结,立阵迎战,尤其是弓弩手,毋须命令,就地准备,上弦,上箭,向急驰而至的骑士射击,尽一切可能的阻击敌人靠近,为同伴争取时间。
零星的箭矢飞至,冲在最前面的甘宁举起了盾牌,继续加速向前。他用的不是骑盾,而是只有他才能提得起来的步卒大卒,步盾宽大,完美的遮住了正面。幽州军的箭矢射在上面,笃笃作响,却无法射穿,更无法伤害到他。虽然有强弩手发现了这一点,改射他的战马,却为时太晚,没能拦住他的脚步。
甘宁策马冲到营前,抡圆了战刀猛劈,劈歪迎面刺来的一杆长矛,战马轰然撞了上去,将长矛手撞得闷哼一声,口吐鲜血,倒飞而起,他的同伴避让不及,被撞得东倒西歪,溃不成阵。
没有严阵的阵型,步卒在骑兵面前不堪一击,转眼就被击溃。
甘宁等人策马杀入,肆意杀戮,远者弓弩,近者刀矛,所向披靡。这些骑士是甘宁的亲卫骑,虽是水师,平时却经常训练骑战,实力不弱于真正的骑士,面对这些散乱的步卒毫无惧色,攻势凌厉。
战马撞翻了士卒,踢翻了锅灶,在幽州军中来回冲突,将试图立阵反击的幽州军一一冲散、杀死,甘宁一马当先,看准了统兵的校尉所在,径直杀到。
校尉脸色煞白,却没有放弃抵抗,嘶吼着命令亲卫们结阵阻击,亲自举起了弓,向甘宁连射三箭。
甘宁举盾挡住两箭,另一枝从盾牌边缘掠过,正中他的腹甲,却没能射穿,被弧形的甲片滑开,擦出一溜火星。听着清脆的声音,甘宁放声大笑,策马杀入,手中长刀左劈右挡,劈开两柄长矛,第三刀从校尉的脖子边掠过。校尉举弓遮挡,却慢了一步,脖子一凉,甘宁已经从他身边掠了过去,一刀割开了他的颈动脉。
鲜血喷射出来,另一名骑士如风杀掉,将校尉撞倒,碗口大的马蹄踏在他的胸口。校尉狂呼一声,口喷鲜血,当场气绝。更多的骑士鱼贯驰过,将校尉踩得面目全非,一名骑士顺手扯下了他的战旗,点着了火,用力挥舞。
仅仅两个来回,甘宁就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剩下的幽州军群龙无首,虽然不肯放弃,却只能各自为战,无法阻止策马奔驰的骑士。骑士们俯身从炉灶里抽出一根根燃烧的柴火,开始点燃沿途遇到的所有物资,粮车、草堆、军械、帐篷,一个不落。
烈火熊熊,辎重营燃烧起来,浓烟滚滚,直冲云霄。
甘宁策马回到中军,扯下幽州军的战旗,就着地上的鲜血,在上面写了几个字:袭营者,大吴水师督甘宁也。然后将大旗再次竖起,翻身上马,纵声高歌,在骑士们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丈夫立世兮,当立功名。得遇伯乐兮,授我旌节。锦帆百丈兮,万里纵横。宝刀耀日兮,奸邪退避。英雄奋武兮,天下太平……”
关羽转过身,看着北方被浓烟遮蔽的天空,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怒不可遏。
一时疏忽,就被对方抓住了破绽,劫了辎重。这绝非偶然,自己落入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而且很可能是针对他关羽特别准备的陷阱。
怪不得江东水师进退失措,明明知道他赶来救援,却还是徒劳地向泉州进发,直到最后一刻才掉头而走,原来甘宁不是蠢,而是为了诱他追击,为袭击他的辎重创造机会。如果水师撤得太早,双方离得太远,追击不及,他就不可能不惜体力的追击,也不可能让辎重营落在后面。
战败不可耻,胜负乃兵家常事,但败给甘宁不行,尤其是以这种方式。
狡诈的**!关羽吁了一口气,招了招手,叫来亲卫骑将傅容,命人集结亲卫骑,赶去增援,追杀袭击辎重营的江东军。从对方出现的时机来看,对方很可能是绕道西侧的八丈沟,得手后会沿着八丈沟返回,或者径直去巨马水,与接应的战船会合。能这么快击败随行保护的步卒,这些江东军的人数一定不少,骑兵不难发现他们。考虑到对方可能有船,顺水而下,关羽要求傅容赶到前面渡口拦截,八丈沟边有大树,带上斧头,砍几棵树往河里一扔,船就走不了,再用火箭烧船,将这些可恶的江东军步卒逼上岸,自然手到擒来,到时候将这些步卒的人头送给甘宁,以报袭击之辱。
傅容领了命令,正待要走,有骑士赶来报告:辎重营遇袭,辎重被毁,袭击者是甘宁亲自率领的骑兵,人数不多,但是极骁勇,来得非常突然。
关羽愣了一下。“是甘宁本人?”
“千真万确。”骑士的眼神有些躲闪。关羽沉下了脸,虽然一句话也没说,强大的压力却让骑士不敢再遮掩,从马背上取下了那面战旗,展开在关羽面前。
看着那十一个张牙舞爪的字,关羽原本就红的脸更是红得像血,不仅红,而且热,热得发烫,就像被人狠狠抽了两个耳光似的。甘宁居然敢在自己面前耍这样的花招,以百骑奔袭,这是赤果果的挑衅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
关羽哼了一声,一推胡须,厉声喝道:“周仓,备马,提刀,随我去斩了甘宁匹夫!”
第2065章 今非昔比
众人失色,周仓愣了片刻,转身正要命人备马,准备随关羽出战,傅容上前一步,拱手施礼。
“将军,愚以为不可。”
关羽凤目微眯,杀气腾腾。“你想抗命吗?”
傅容面容苍白,额头细汗涔涔,连腿都有些抽筋,但他却还是站着不动,抗声道:“若将军必去,请先斩容头,以免无颜面对左将军。”
关羽卧蚕眉轻挑,抚须沉吟不语。刘备临行之前,将幽州交给了他,如果幽州有失,他对不起刘备的嘱咐。自从中平元年起兵,征讨黄巾,于今已经十六七年,刘备也已经年逾不惑,这半个幽州是刘备仅有的地盘。如果丢了,刘备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在此之前,刘备几次得地而复失都和他的冲动有关。如果这次再因为追杀甘宁而犯错,他如何面对刘备?如果刘备本人在幽州还好说,就算他失了手,有刘备在,幽州也不至于崩溃,现在刘备在冀州,张飞、赵云等人也如此,幽州只有他和田豫,一旦他出了意外,太史慈必然来攻,田豫一个人无法支撑。
见关羽犹豫,傅容松了一口气,连忙趁热打铁,又道:“甘宁只有百骑,从水从陆,随心所欲。我军无船,纵使能拦住江东水师的船也无法渡河,阻拦甘宁由沟西而遁。且此地离巨马水不过六七十里,若甘宁得手后立刻南下逃遁,将军纵使现在出营也未必追得上。万一甘宁贪得无厌,没有远遁,而是潜伏周围,或是伏击将军,或是夜袭大营,奈何?”
“鼠子焉敢。”关羽哼了一声,心里却有些不安。傅容说得有理,天色已经黑了,要想捕捉到甘宁的踪迹并非易事。追不上他也就罢了,万一甘宁没走,而是潜伏在附近,那才是真的危险。辎重被毁,军心士气都受到了重创,若营中无人镇抚,说不定又被甘宁钻了空子,后悔可就迟了。
这很可能就是甘宁计划的一部分。
关羽吁了一口气,强捺心中郁闷,接受了傅容的建议,并命傅容带着五百骑士去迎田豫,让他从泉州带一些粮草来。泉州离此不过三四十里,一天的路程,田豫明天黎明出发,最迟晚上就能到,大军不至于断粮。
见关羽改了主意,傅容如释重负,领命而去。
关羽召集诸将议事,通报情况,下令各营紧闭营门,不得擅动,不要给甘宁偷袭的机会。坚持一天,待田豫赶到,辎重的问题自然能解决。又加派斥候,在大营四周警戒,防止甘宁潜到附近。
诸将回营,鼓角长鸣,所有的大营营门紧闭,当值的士卒全副武装,矛在手,弓在腰,绕行营垒,周行不殆。
步骘站在楼船上,远远地看着关羽的大营,心里有些紧张。
他担心甘宁贪心不足,劫了关羽的辎重后又去劫关羽的大营。在此前商议的时候,他已经隐晦的提醒过甘宁谨慎从事,但现在他担心说得太隐晦了,甘宁有可能听懂他的意思。
当然更可能听懂了装没听懂。甘宁桀骜不驯,除了吴王,没几人个能节制他。之前的麋芳就是因为制衡不了甘宁,唯甘宁之命是从,才被吴王调离的。麋芳的妹妹是吴王夫人,都拿甘宁没办法,他这个新上任的书生副将更不敢指望太多。如果侄女入了吴王宫也许会好一些,可是现在还没有。
但他只能如此。第一次合作,他不能说得太严厉,引起甘宁的反感。让甘宁吃点苦头,长点教训,以后才有可能体会他的一片苦心,才有可能把他的建议当回事。
“准备好了没有?”步骘转身问了一句。
杨宏快步走来。“将军,准备好了。三十艘蒙冲,两千名精锐,还有五艘主力斗舰随时可以出发,都装备了射程最远的抛石机和巨弩,只要将军一声令下,一通鼓内却可发起攻击。”
步骘点了点头。杨宏是甘宁的旧部,对杨宏忠心耿耿,这个任务交给他最放心了。“记住,是佯攻,牵制关羽的注意力,而不是为破营。”步骘抬起下巴,示意远处关羽的大营。“关羽的大营守得严实,仅凭我们的兵力难以得手,就算得手,代价也很大,接下来的任务就无力执行了。”
“明白。”杨宏用力的点点对,看向步骘的眼神中充满了钦佩,这个读书人对军事的熟悉超过了他的预期。“甘督有将军相佐,以后立功的机会多着呢。”
步骘笑了笑。能让杨宏有这样的想法,说明他已经初步得到了水师将士的认可。这是个好兆头。等哪一天甘宁也能这样言听计从,他就算在水师中真正站稳脚跟了。
“让将士们抓紧时间休息,随时备战。你也去吃点东西,有事我会叫你。”
“喏。”杨宏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关羽大营外,五百余步。
甘宁背着双戟,腰间缠着铁链,挂着环刀,手里提着弓,悄悄地站在一丛茂盛的野草中。
关羽派出的两个斥候就倒在他的脚下,每个人身上至少中了两箭,连警报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断了气,但其他的暗哨很可能已经发现了异常,刚才接连响了几声鸟叫,很可能就是暗哨之间联络的方式。他们不知道该怎么接,只能保持沉默,以免暴露位置。
远处大营有了动静,营楼上的士卒摇动着火把,更多的火把集结过来,照亮了营栅,隐隐约约能看到营中正在集结的人马,战鼓也在响,变了节奏,是示警的鼓声。有两队骑士从营垒之间的通道中驰了出来,左右戒备,随时准备冲击。十余名骑士冲在前面,举着火把,互相掩护。
甘宁哼了一声:“没想到这匹夫还有点见识,守得这么严实。”他举起手挥了挥。“撤!”
他的部下也不多说,转身就走。他们清楚,甘宁向来不需要别人为他断后,他自己就是断后的最佳人选,向来进是第一个进,退是最后一个退。
甘宁等人撤走,等巡逻的骑士赶到时候,只看到了倒在草丛中的两个袍泽和杂乱的脚印,却没有敌人的影子。他们没有继续向前,重新安排人当值,然后退了回去。
因为关羽没有出营追击,甘宁也没有去巨马水,绕过关羽的大营,径直回到了水师。刚到水边,他就和埋伏在这里,准备对关羽大营发起冲击的水师将士碰了面,得知是步骘的安排,甘宁非常满意。有了这些人接应,就算他刚才冲动,陷在了关羽大营里,只要他识趣,及时撤退,也有机会再杀出来。真要是不知进退,有所损伤,那也怨不得步骘,只能怪自己。
甘宁回到楼船上,与步骘见面,见步骘全副武装,随时准备战斗,连忙上前一步,拱手称谢。
“子山辛苦了。”
步骘笑着回礼。“都督奇袭得手,全身而退,我已经备好酒宴,为都督庆功。”
“好,我也想与子山把酒言欢,说道说道。子山,不瞒你说,这次出击虽然得手,关羽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受辱如此,他居然没有派兵追击,只是紧守大营,实在不像他的作风。”
步骘很好奇,不过他还是先请示甘宁,将接应的将士先撤回来,全军撤出沽水,进入海域,以免遭到关羽的反击。甘宁欣然同意,随即发出命令,全军。
步骘拖着关羽走了一天,原本就离入海口不远,顺水而下,不过一个时辰就进入大海。海风清凉,吹去了一天的燠热,两人坐在楼船的飞庐上,看着星星,说着战事,指挥着楼船向东而至。
渐渐的,两人困意上涌,就在飞庐上睡着了。楼船鼓风而行,海水拍打着船腹,配合着导航员调整航向的声音,像摇篮曲一般,消去连日来的疲惫。
得知江东水师退去,关羽暗自庆幸。营外的暗哨被杀了好几个,说明傅容的猜测不幸而言中,甘宁并没有借机远遁,而是潜伏在大营外。如果当时没有听傅容的建议,率亲卫骑出营追击,不仅会劳而无功,还会让甘宁再次袭击成功,损失就大了。
此子可大用。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虽然一时大意,损失了不少辎重,却也发现了一个可用之才,可谓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倒是意外之喜。
第二天一早,关羽亲自出营巡视,查看了甘宁留下的印迹,又带着亲卫骑赶到海边查看情况,发现江东水师已经不知去向,一时怅然。他派斥候沿海岸线打探,随后下令撤军,返回泉州休整,补充辎重。半路上,他与赶来接应的田豫相遇,交流了情况,尤其是昨天夜里的事,对傅容很是夸赞了几句。
傅容固然有些不好意思,田豫却更是意外。关羽自负是出了名的,这次居然主动夸奖别人,承认自己有失误,着实不多见。不过关羽对刘备的影响极大,有关羽的推荐,傅容以后的路就顺畅多了。作为乡党,他自然为傅容高兴。
当天回到泉州,关羽作书向刘备请罪,田豫也写了一封文书说明情况,着重提到了关羽罕见的谦虚,并借此机会向刘备推荐乡党傅容。
第2066章 饮鸩止渴(求推荐!)
刘备日夜兼程,赶到河间国,还是慢了一步,甘宁早已离开。他沿着沱河一路前行,经过参户亭战场,依然没有得到太多有用的信息。前几天下了一场大雨,将战场上的血迹冲涮干净,除了亭外的几个新坟,没人会想到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大战。
但影响还是有的,甘宁大肆屠戮世家、豪强,攻破了好几个庄园,坚固的坞堡也没能挡住他的步伐,让河间人心有余悸,不少人家都在加固庄园的院墙,或者将家人、物资送往城里,以免再遭洗劫。河间虽属冀北,却已经算是腹地,离海岸有百余里。甘宁来去自如,对冀州人的打击不小,渤海太守臧洪影响最大,一提起甘宁就神情凝重,如临大敌。
刘备理解臧洪的压力,但他更担心的却是幽州。甘宁离开了冀州,下一步很可能去幽州,泉州就是最大的目标,也不知道关羽、田豫能不能应付得当。想到关羽,刘备的心情就说不出的复杂。关羽一向对甘宁不以为然,很可能会轻敌,如果他一时意气,打了败仗,甚至丢了泉州,幽州就危险了。
逢纪建议刘备派张飞率部赶回涿郡,刘备自己留在河间,等待袁谭和天子。如果幽州有麻烦,刘备还需要他们的协助,况且计算时日,他现在赶回去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胜负已分,他更应该考虑接下来的形势,早做准备。
刘备虽然不安,还是听从了逢纪的建议,耐着性子,天天盼着幽州的消息。
张飞刚出发不久,关羽和田豫的文书就到了。得知关羽虽然一时疏忽,被甘宁偷袭了辎重,却没有乱了阵脚,守得扎实,刘备大喜。相比于千余人的伤亡和辎重损失,关羽能如此克制让他很欣慰。
刘备安心在河间住了下来,袁谭却有些头疼。去年征发二十万大军,本想一鼓作气拿下青州,顺势再取徐州、兖州,结果只拿下了兖州,还得不偿失,白白消耗了大量的钱粮,现在刘备不走,天子又来,还要他供应两万骑兵的钱粮,他压力很大。
田丰费了不少口舌,总算说服了冀南世家继续支持他,但冀南世家已经支持他们父子近十年,两次受挫,不仅信心近乎崩溃,经济上也很吃紧,难以为继。
就在这个时候,逢纪向刘备提出一个建议:向袁谭讨要冀北,作为交换条件,刘备向袁谭提供战马,并承担天子一行的开支。
虽说佩服逢纪的才智,刘备刚听到这个建议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以为逢纪和他开玩笑,或者别有用心。可是听了逢纪的分析后,他又觉得有理,未尝不是一个将冀北的河间、中山收入囊中的机会。在与逢纪反复商议后,他接受了逢纪的建议,并由逢纪出面与袁谭商议。
袁谭听到逢纪的提议时,和刘备的反应差不多,觉得逢纪是不是开玩笑,但逢纪却很认真,他问了袁谭几个问题:在孙策进攻冀州的时候,你希望刘备是你的盟友还是你的敌人?如果刘备实力不足,抵挡不住太史慈的进攻,你要不要增援?就算你不让出河间、中山,你能从这两个郡国得到足够的钱粮,供应天子一行的开支吗?
袁谭仔细想了想,不得不承认逢纪说得有理。与其掌握着河间、中山,却要提供天子的开支,不如将河间、中山让给刘备,由刘备去筹集钱粮,供应天子。围攻孙策的计划失败,冀州即将面对孙策的反击,这个时候放弃征不到钱粮的中山国,换取刘备的协助,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放弃河间的确有些可惜,可他也没什么办法,刘备的强大对他利大于弊。从目前的形势来看,由太史慈发起进攻是孙策的一个选项,仅凭刘备现有的半个幽州,很难挡住太史慈,最后还是需要他增援。让出中山、河间,让刘备自己想办法征收到钱粮,挡住太史慈,他就可以专心对付青州、兖州方面的攻击。
虽说形势逼人,不得不壮士断腕,袁谭还是有些担心。放弃两个郡国哪怕这两个郡国一向貌合神离依然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他先试探着和沮授、崔琰商量,不出所料的遭到了强烈反对,只有很久没发表意见的郭图支持他,认为这么做虽然面子上难看,却是解决冀州危机的一个办法。双方争论了很久,最后还是袁谭做了决定,接受刘备的请求,先解决眼前的危机。
当然,要换一个方式:这两个郡国不能直接给刘备,而是献给天子。河间是孝灵帝的故国,献给天子,也是合作的诚意。至于天子怎么处置,就与他无关了。
见袁谭一副急着将麻烦推出去的急迫心情,沮授、崔琰无言以对,心情沮丧。
得到袁谭的回复,刘备喜出望外,几乎要给逢纪跪下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袁谭真会答应这个要求。两个郡国加起来有十多万户,他掌握的几个郡中只有涿郡有这样的实力,其他几个郡加起来还不到十万户。也就说,有了这两个郡国,并且能从这两个郡征收到钱粮和兵源,他的实力翻了一番。
逢纪却很淡定,傲然一笑。河间、中山算什么,只要将军想,整个冀州都可以是你的。
刘备笑着摇手,连称不敢想。
逢纪没有解释,神情却很笃定。他再次向刘备献计,让牵招赶去代郡、上谷,与乌桓人、鲜卑人联络,筹措战马。夏天草肥,是战马长骠的好时机,在草原上吃上几个月草,秋后有了骠,战马体力最好,正是适合征战的时候。他相信,太史慈短时间内不会出兵,秋后才会开战,这个机会千万不能放过。如果用粮食喂马,那太奢侈了,绝不是刘备能承受得起的。
刘备心领神会,立刻叫来牵招,依计行事。
七月下,天子到达河间,到解渎亭祭拜高祖父孝穆皇帝刘开、曾祖父孝元皇帝刘淑、祖父孝仁皇帝刘苌,又接见宗族以及祖母董太后的族人。他从小由董太后抚养长大,号为董侯,对董太后的感情很深,此刻见到董太后生活过的地方,心情非常激动,随行的董承也感慨万千,大唱颂歌,极力鼓吹天子将是中兴之主,河间将来就是宝地。
借着这个机会,袁谭献上河间、中山二国。
天子大喜,随即封赏战功。袁谭收复兖州有功,封魏王,以魏郡为国,领冀州如故。刘备佐征有功,封中山王,以中山为国,领幽州如故。其他文武各有赏赐,加官晋爵,皆大欢喜。
天子也没忘了曹操的功劳,封蜀王,以蜀郡为国,领益州如故。
“这是最后的疯狂么?”孙策将刚收到的消息扔在案上,哭笑不得。一下子封三个王,天子这是准备破罐子破摔了?
郭嘉摇着羽扇,笑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明知是饮鸩止渴,天子也顾不上了。”他停顿了片刻,又道:“袁谭也就罢了,连中山、河间都放弃了,估计一个魏王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刘备却不同,他几乎一箭未发,却白白得了两郡国,还封了王,一冲动,说不定真以为自己还有机会逐鹿中原呢。”
“哼!”孙策不屑一顾。“依我看,还是袁谭识相些,知道大势已去,不再勉强了。至于刘备,别说他得了中山、河间,就算他拿下整个冀州也翻不了天。冀南那些世家能看得上他?”
“这可不好说。”
“嗯?”孙策转向郭嘉,有些不解。
“大王,真能看清大势,能舍了眼前小利的人毕竟是少数。毕竟工商利润虽高,终究不如土地稳定,农耕为本、工商为末的思想延续了几百年,要想在几年内就扭转过来,谈何容易。从大王主政南阳算起,行新政至今近十年,对世家有没有利,南阳世家最清楚了,可是偷奸耍滑,想两面逢源的人还不是一样有?没有人嫌利益多的,占有土地并不影响经营工商,反而更有优势。只要有一线机会,世家都不会放弃。兖州人如此,冀州人也如此,可以这么说,天下人都如此,包括江东人。”
孙策眉头微蹙,也有些无奈。郭嘉说得没错,没有人嫌利益多,既想得工商之利,又不想放弃土地的人比比皆是,江东也不例外,最近接连出了几件与土地有关的事,有人蠢蠢欲动,以各种名义侵占土地,胆子大的占耕地,胆子小一点的占山林湖泊,总之是胃口越来越大,扬州刺史高柔到处扑火,连述职都没时间。
郭嘉这么说,既是提醒他不要太乐观,也有希望他能够松口,让一些利的意思。毕竟他麾下的文武们有的来自老世家,有的成了新豪强,境界未必就比那些负隅顽抗的兖州、冀州世家强到哪儿去。
但别的可以商量,这一步不能让,让了一步,就会让更多步,新政迟早会流于形式,虚有其表。
“不见棺材不落泪,该杀一批人了。”孙策打了个响指。“传令满宠、吕范、纪灵,准备进攻兖州,用兖州世家的首级提醒提醒他们,认清形势,不要自找没趣,非要往我的刀上撞。”
第2067章 以不变应万变
贾诩进三策,建议天子退却,他的弟子丘兴却反其道而行,建议天子主动进攻,这些消息已经从不同的渠道传到建业,真实性基本可以确认,只是天子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暂时还不得而知。
联合袁谭、刘备,集结幽并凉三州的精锐骑兵,在冀州迎战,是军师处推演出的可能方案之一,也与目前天子的行动相符,但孙策并不打算立刻进攻冀州,兖州才是嘴边的肉,没有道理不吃。天子和袁谭、刘备君臣欢,在他看来就是小孩过家家,自娱自乐。君子有成人之美,让他们玩去吧,开心就好,我按我的计划来。
以豫州郡兵为主力进攻兖州,将战线推到黄河,既可以将消耗减到最小,也能锻炼出一支精兵,接下来进攻冀州就有了充足的兵力。对冀州人来说,这种等死的滋味绝不好受,天子在冀州待得越久,冀州内部的矛盾越容易激化,崩溃得越快。果不其然,天子刚到河间,袁谭就放弃了河间、中山,割弃了冀北,换了一个有名无实的魏王。
也不能说一点意义没有,至少离袁绍的遗愿近了一步嘛。只是不知道他这魏王能做几天。
“大王什么时候起程?”
“我再等等,让朱桓先去。”孙策笑了一声,又道:“钟繇在襄阳,应该没问题吧?”
郭嘉也笑了。“大王放心吧,他与二将军相处得很融洽。收到消息后,他们已经开始准备了。”他顿了顿,瞅了一眼趴在孙策身边的孙尚香,又道:“可惜三将军还小,要不然的话,让三将军去豫州也不错,大王可以安坐建业,雄视天下。”
“对哟,对哟。”孙尚香一脸严肃的表示赞同。“要不等几年再打吧。”
孙策曲指轻弹她的脑门。“着什么急,天下之大,超出你的想象,够你打一辈子的。”他眨眨眼睛。“有没有想好挑谁做军师、大将?”
孙尚香摸着脑门,嘿嘿笑道:“军师就不用了,阿节挺好的。大将嘛,我还要看看,远征不比就近作战,当然要挑最强的,以一当十都不够,要以一当百。”
“你看我行不行?以一当百可能有点勉强,当二三十还是可以的。”
孙尚香大笑,抱着孙策的脖子晃着身体。“王兄,你就别拿我开心了,我哪敢指挥你啊。你坐镇后方,为我押阵,让我没有后顾之忧,我就心满意足了。”
“嗯,给你做辎重校尉,连上阵的资格都没有。”
孙尚香笑得脸色泛红,吐吐舌头。“哪有,你是元首,我是爪牙嘛,你说往哪儿打,我就往哪儿打。”
“我家兄弟姊妹八人,这个幺妹最狡猾。”孙策笑道:“祭酒,你的功劳不小呢。”
郭嘉难得的谦虚。“都是三将军资质好,也是大王言传身教有方,臣只是略尽绵薄之力。三将军,看在我这个先生的面子上,带上我家阿奕吧?”
“他若是敢来,我当然欢迎。”
“哈哈哈……”孙策大笑,指着郭嘉说道:“强母生弱儿,回去和你家老虎说,让她赶紧改改脾气,现在还来得及。再过几年,想改都来不及了。”
郭嘉笑着拱拱手。“大王金口玉言,一定不会错,我马上就回去转告夫人。”
孙策和郭嘉说笑了一阵,考问了孙尚香和徐节对当前形势的看法。羽林卫有守宫之责,她们常年住在左右,军师处的重大会议几乎都会参加,有了疑问随时可以发问,孙策、郭嘉甚至张、虞翻只要有空,都会尽心回答。说起来,孙氏兄弟姊妹中,孙尚香接受的教育是最完整的,从五六岁起就由孙策安排,接受系统的训练,一步步的走到今天。她的进步也有目共睹,分析起时事来有板有眼,远远超出同龄人,就连军师处的参军也未必能及。
正说着,侍从胡综走了进来,报告说水师都督甘宁有军报送到,正在军师处抄录备案,很快就会送来。孙策坐起,看看郭嘉,郭嘉会意,起身告辞,赶回军师处了解情况。
甘宁之前有消息来,说与太史慈等人商议,决定大范围游击作战,牵制冀州、幽州,按照时间计算,他现在应该到了幽州,能否敲山震虎,吸引袁谭、刘备的注意力,对接下来的战事非常重要。他在冀北的战事虽然成绩不错,意义却不大,水师孤军深入只能是偶然事件,一旦有了防备,再想重施故技就难了。相比之下,对幽州的攻击要可行得多。
军师处很快走完了相关程序,将甘宁的军报送到了孙策面前。
了解完甘宁与关羽交战的经过,孙策很满意,甚至是松了一口气。甘宁见好就收,没有冒险冲击关羽的大营,表明甘宁虽然粗勇好杀,却并非鲁莽之人,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对于独领一部的水师督来说,这比勇猛更难得。
步骘也起到了应有的作用。他接应甘宁的部署不仅得到了甘宁的欣赏,也让孙策很意外。虽说其中不可避免的有算计的成份,大局观还是有的。有他做副将,孙策可以对甘宁放心了。
让孙策意外的还有一点:关羽居然能沉得住气,没有派兵追杀甘宁,看来这两年心性也沉稳多了。年过不惑,不再是那个热血上头就不管不顾的愤青。
军师处很快做出方案:考虑到满宠等人即将对兖州发起进攻,甘宁最好能进入黄河,与徐盛配合,截断兖州与冀州的联络,形成对兖州的包围,并对冀州施加压力,让袁谭不能安心秋收。如果机会合适,再沿河上岸骚扰,毁掉一部分庄稼,破坏冀州的经济。
甘宁的水师中有装备巨型抛石机和强弩的楼船,攻击力还是很强的,普通庄园根本挡不住他。
军师处又提出了动员黑山军下山的方案。袁谭将兵力集中在东部,西部兵力空虚,从河内到常山、中山,都是黑山军可以攻击的目标,就算是抢收一些庄稼也是好的,躲在山里有什么出息。
随后,孙策叫来了朱桓,派他领五校共一万中军,赶往豫州,与阎行、陈到等人会合后,居中调度对兖州的攻势。陆议将作为他的副将,兼任军谋。
朱桓喜出望外,躬身领命。
孙策打量了朱桓很久。“你回去准备一个方略,接受军师处的质询,尽可能一次通过。”
朱桓眼神微闪,一口答应。他知道,孙策这么久一直没有让他独领一部,不是怀疑他的忠诚和能力,而是对他的脾气不太放心,担心他不够稳重,担当不了如此重任,这才冷藏了他几年。如今机会来了,他自然不能放过,不仅要一次性通过军师处的质询,而且要拿一个好成绩,不能让孙策失望。
看着朱桓雄赳赳,气昂昂的离开,孙策捻着手指,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有些无奈。
盛夏出兵,对任何一个将领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困难,比秋季出兵要麻烦得多。
天气炎热,雨水又多,晴天的时候晒得铁甲发烫,浑身是汗,下雨的时候又到处是雨,行军困难,如果防范不当,水土不服,引发疾疫,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孙策将这个任务交给朱桓,就是对他的一个考验。他不仅要考虑如何作战,还要考虑防止各种意外出现,行军路线要尽可能的短,避开沼泽地,适合大军驻扎,物资运送要方便,减少不必要的消息,粮食、军械、药物,一样也不能少,尤其是药物,各种药都要备齐,以防不测,等出了事再找药就来不及了。
统领万人作战,几乎上是考验一个将领能不能独当一面的标尺。九督之中,目前能统领万人以上的只有周瑜、太史慈、黄忠和沈友四人,最多再加上刚刚在弘农建功的鲁肃。实际上鲁肃取弘农时,直接指挥的兵力并没有超过万人,协助他作战的还是吕蒙、蒋钦、徐盛这样的老手。
培养将领不能拔苗助长,要循序渐近,一步步地来。
以这个标准而言,孙策对朱桓能否胜任并没有十足的把握。选择朱桓是多种因素的权衡结果,实际上有些冒险。江东系是他的根基,他必须给他们更多的机会,保证他们对他的支持,尤其是在江东世家豪强蠢蠢欲动,打算以身试法的时候。进攻兖州,拿兖州世家开刀是杀鸡儆猴,希望江东世家豪强识时务。若是不得已,免不了要杀几个人以示震慑。
在此之前,他要确保大多数江东世家对他的信任和服从,提拔朱桓就是其中重要的一步。眼下还没有朱张顾陆一说,顾氏、陆氏根基已深,起不到太多的示范作用,但朱氏、张氏却还没有那么强,甚至不如沈氏。张允意外阵亡,让他扶植张家的计划落空,朱桓成了不多的选择。
但这并不是最好的选择。朱桓善战,却也骄傲自负,意气用事,和关羽有些相似,他也许能独领一部,和其他人相处却不太容易,这次让他负责兖州战事是因为兖州就在身边,而且已经被打残了,又有陆议在,就算有所失误,应该也不会出现重大问题。